她踏上剑身,腾空而起,向着扶砚山山门的位置飞去。
迟悬则闭上眼睛,凝聚神力,迅速找到了潜伏在扶砚山内部的,流窜着的山魂。
“抓到你了。”祂自语着,神力向着山魂发动了攻击。
山魂已经没有力气再发出惨叫了,它的数据被破坏了一部分,余下的靠着执微拖延时间而试图自行修复的部分,也明显陷入了混乱和徐虚弱状态。
执微靠近扶砚山,在山坡处落下,她将踩着的共享飞剑再次握在手里。
不,不行。这只是一把普通的长剑,被蓬莱改造为出行的交通工具,被冠上了共享飞剑的名头,方便大家御剑飞行而已。
执微之前,对着迟悬则,哪怕她拎着这把剑,可她自己也知道,那只是起到了一个气势上的加成作用。主要就是显得比较凶巴巴,执微明白,真的要用这把剑去攻击,它所发挥的作用,其实很有限。
自行车也是合金做的,自行车也是真的可以用来充作钝器,砸死几个人。但也没见有人真的把自行车当做武器使用的。
执微看见迟悬则在用神力湮灭山魂,她必须和迟悬则争夺时间。
她盯着这并不高耸,绵延在大地上,如铺陈开的云朵一样的扶砚山。
灵魄濒死,山魂寂静,执微联系不上任何可沟通方,她在一片晦暗中摸索着生命的边角。
执微将手掌,贴在了扶砚山的土地上。
她快速地说着话,她知道,只要山魂剩下一丝活跃的机会,它就会如灵魄般机警聪明,捕捉着每一缕可堪为生机的波动。
执微低声道:“我没有离开,我也不会安稳坐着你帮我调来的舰艇,就这么离开。”
“我会带你一起走。”她调动着它的情绪,如果它也有心脏,她希望它的心脏如鼓点般跳动,“在思考生命演化物种区分之前,我就认识你。我不会抛下你。”
“我有一个办法,但需要你的配合。”执微说。
“一旦你在白炽灯光的历史碑林里,见到一缕外界的光亮,就向着光的方向冲出来,来到我身边,好吗?”
没有时间再与它说话。
执微站直身体,将烤奶藕粉小球,倚在山坡旁边。
她两手空空,身姿清隽,光泽感满满的黑色长发,随意地盘为发髻,坠在脑后。
脸侧还垂着几缕发丝,发际线也毛绒绒的。
她的瞳孔在光晕的映射下,呈现出一种冷调的棕色,她的五官精致明媚,温和动人,气质如同站立为一颗苍苍松柏。
这样的她,这样的执微,像一只黄鹂、一只渡鸦、一只鹰隼,飞跃过山林,停在此处,随意而郑重地,救下一只生命丛林中苍老的雏鸟。
执微抬起手,指尖拂过药剂的水晶瓶。
她潜心地控制着这些污染,嘘,请为利器,请为绝杀,请安静,请低调。
于是,污染听从她的吩咐,执行她的命令,不再是蔓延着的黑雾,不再长出渗人的黑团触角。
执微控制着污染,成为刺目的光晕,她将它们凝为一把长剑。
一把巨大的、锋利的剑,执微要做的是——
以剑劈山。
执微将明亮刺目的污染环绕着自己,她踏着光晕,手持长剑,污染是她的剑,也是她腾空时候脚下的云,是她的武器,也是她的落脚点。
她反手执剑,在光晕的簇拥下,如一根长弓射出的箭矢,猎猎扑向扶砚山。
没有开山斧,尚有执剑人。
执微将污染的力量集中在长剑的剑身上,她被包裹在光点里,只是那么一点点,却冲向了那样广袤的扶砚山。
随着一声几欲天地塌陷的轰鸣声传来,扶砚山上赫然出现了一道纵深穿透的利痕。
一团金色的炫光数据流,从扶砚山中,像蜂鸟一般快速地飞了出来。
它没有茫然,没有犹疑,径直向着执微的方向飞了过来。
金光停在了她头上的发簪处,翠玉的竹节在金光的映衬下,散发着莹润的光泽。
悬停在天际的无数舰艇,无数舰艇中的驾驶舱里,许许多多蓬莱的飞行员,所有人都看见了这一幕。
联系到之前的,流传在蓬莱中的预言——
大喝一声剑来,而后,一把剑凭空出现。
预言中,只说是凭空出现的剑。
而现在人们看见的,是一把闪耀着最璀璨夺目光晕的长剑,是一把可以劈开扶砚山的长剑,是一把在与神明的对峙中胜利的长剑。
如果这都不算是预言实现,那,什么算是呢?
在金白色的光晕中, 执微缓缓落在山门前的巨石上。
她站稳后,散掉了脚下和身边的刺目污染,手上却还留着那把劈山的长剑。
执微站在巨石上, 迟悬则站在地面上。她与祂面对面相望, 她低头俯视神明, 神明抬头才能注视她。
此刻的执微,所处之地,高于神明。
她的心情还可以,情绪比较稳定,理智也还在线。才劈山结束,翅根的位置稍微有些酸痛,但觉得还在自己的忍受范围内。
果然,多去全息练习场运动一下,让自己强壮起来, 关键时刻可以派上用场。
执微还分出心神, 在琢磨万一蓬莱的人谴责她把扶砚山砍出一道裂缝, 那可怎么办?也不知道安德烈管着的那些钱,够不够赔人家一座山。
这可不是单纯的山,这还是人类历史碑林哩!
要能赔钱,执微还想多赔点儿呢!也算是她为人类历史实体长河道歉了……
她心态很稳, 就是可惜站在山脚下山门前的迟悬则, 祂的情绪就明显不太行了。
祂本身年纪就不小了,放在人类里,算是好几个加倍的花甲老太。迟悬则站在那里, 气息都急促起来了。
“这是什么……”祂不可置信地开口,回忆起刚刚发生的一切,瞳孔几乎缩成了一个点。
迟悬则向前几步, 努力眯起眼睛,试图看清执微手中的长剑究竟是什么材质,是由什么构成的。
但祂的目光无法穿破那眩目的光晕,甚至多一刻的直视,眼底都泛起酸涩刺痛,恨不得落下泪来。
执微站在巨石顶上,感知到脑袋上面像是落着一缕清风,有一点轻轻柔柔的痒意。
她看见山魂的数据流金光向她头上飞了过来,她知道它此刻就落在她的发顶上。
如小鸟归巢一般,轻轻落在她的发髻上。
救出了山魂,执微丝毫没有放松警惕,更是握紧了长剑。
这是她第一次,在清醒的神明面前动用污染的力量。
这也是执微的试探。
如果已解读出来的《驳斥进化神纲领论》里面的内容正确,那么人类进化的力量便来自于三千多年前已陨落的唯一神。
而现存神明的力量,全部继承于唯一神的神格。
她此刻,正在操纵着污染,她将污染控制到人们认不出其是污染的样子,便这样直接放置于神明面前。
要知道,迟悬则刚刚才动用过神力。
如果执微的猜测有几分是真的,那么,才运用过神力的迟悬则,一定会感知到执微所使用的污染,那力量与祂相像。
只需要迟悬则的一点眉眼间的异常,执微就可以判定,污染和神力同宗同源。
执微仔细观察着迟悬则的神情,她不肯错过祂任何一点松动破裂的表情。哪怕是蹙起的一点眉毛,或者嘴角的一点波动,执微都不肯放过。
她专门练习过表情管理,她对神态表情有一种本能的敏锐,她可以读出眉眼间的异常。
执微的心跳飙升到了最高点,她的呼吸似乎在此刻都暂停住了。
她在走钢丝,她已经做好了迟悬则怒喝一声“你身为竞选人为什么可以操纵神力”的准备。她甚至已经对迟悬则可能会问出的问题,比如什么“你是不是偷取神力”“你凭什么拥有神力”“我要上报神殿对你公审”之类的问题做好了提前预演的答案。
但,无法形容这是幸运,还是不幸。
迟悬则眉眼中的表情,没有惊恐和被冒犯,更多的是震惊。
“你用的是什么新研发的武器系统?什么新型武器,你居然用在这里,用在我面前?你……你要违抗神明的意愿?”
祂没体会到污染和神力的同宗同源,祂只是惊叹于执微使用的长剑。
执微面色不动,心底先是舒了口气。
迟悬则没有异常,这意味着她不需要在此刻就和迟悬则围绕着她拥有神力的事情而周旋下去。
同时,这也意味着,她根本没有拥有神力。
污染,不是神力。执微想,那污染是什么呢?这次是试探的确出现了结果,可随之而来的,是问题和谜团越来越多了。
好吧,好吧。执微想,她总会弄清楚的。即便弄不清楚,她也不会叫这些事情影响她。
既然现在没办法得到神力和污染的答案,执微要做的事情,就只剩下面前的这一件事了。
和迟悬则谈判,阻止祂湮灭山魂的智慧,救下灵魄的生命。
执微开口,回答之前迟悬则说出的问题。
“我没有悖逆神明的意思,冕下。”她礼貌得体极了。
毕竟此刻,她已经将山魂的数据流从扶砚山里、从迟悬则的神力下救了出来,于是此刻她口中向着迟悬则所称呼着的这声“冕下”,就多了几分真心实意。
“你阻碍了我的行动。”迟悬则面色冷硬地盯着她,“没有人类可以阻碍神明的行动。”
执微扬起眉梢,故意道:“那我就是第一个咯?”
她看见迟悬则瞪大的眼睛,急忙端正了态度。
“抱歉,开个玩笑。”执微真诚地说。
她知道,迟悬则打不过她。
有趣的是,迟悬则也知道这一点。
迟悬则和执微,此刻都默契地清楚意识到了这点。
并且,执微的竞选纲领是竞选唯一神。
她的声势浩大,如果不是因为同情污染种这一件近乎惹怒了全星际选民的事情,她早就是第一名。
但即便有着这样的“污点”,执微依旧在两次公选里发亮闪耀着,直到此刻,她的星网排名,是第五名。
竞选神明的帷幕未落,万事皆有可能。
一旦执微成功竞选唯一神,神职狭窄的迟悬则,根本无法与之抗衡。
祂是人类捧起的神明,不是掌管法则和秩序的古早神,也并非自然神,祂是不动用的核武器,在产生的那一刻,已经发挥了全部的作用。
执微轻轻地说道:“为什么这样僵持呢,你说呢,冕下。神明偶尔也可以失败,输在人类的手里,自己的力量有限,可以请神殿出手。”
迟悬则无法相信,她甚至在鼓励祂去和神殿告状。
执微:“如果我的做法,是逆着神殿而行,请神殿给我处分。”
“排名降权,或者票数清空。”执微的狐狸尾巴露出来了,她目光温和,态度傲然,直接说道,“我不在乎。”
没错!她不在乎!
在星网上的排名,如果因为惩罚他,而给她降权,那她的排名不就直接向后窜了吗?那没准三公她就可以被淘汰了!
或者给她的哪处票仓的票数清空,这样即便她运气差到极点,真的混到了总选,票数不够,她也不会真的被选上做唯一神。
神殿,听到没有?这才是真正地惩罚人的方式,她都把答案写出来了,神殿,快点来抄作业啊求求你!
快点给她排名降权吧!!
迟悬则更惊诧了。
“你为了保护一个人工智能生命,甘愿付出选神里这么大的代价?”祂不理解地问,“是这个人工智能救过你的命,还是与你有什么情感链接,你需要这么保它?”
执微摇摇头,半真半假地说:“都没有。”
救命没有,但灵魄和她有些情感,但都和山魂这个名字没关系。所以,也不能算是撒谎,对吧?
迟悬则没说话,只是盯着她,死死地盯着她。
祂只想要一个答案,祂理解不了执微竞选人的做法,为什么面对与神明的交好不要,要悖逆神明?
类似的问题,也涌入迟悬则的脑海。
为什么面对贵族的康庄大道不走,要同情污染种?
这两件事情,在祂心里被联系到了一起。迟悬则猛然意识到,或许这两件事情,在执微心里,有着相通的答案。
执微没有多加思索,她是一种类似于本能反应,直接开口回答。
“我想,是因为在你褪去它的智慧的时候,它如人类一般痛苦。”
“审判日之后,智械生命没有未来,也永远弱势。杀死弱者,何异于凌迟呢?”
“……你真是。”迟悬则静默了一会儿,闭上了眼睛。祂心情复杂到无以言说,对着执微,只干干巴巴地开口,“你……你……”
祂盯着执微的发簪看了看,看见那落在翠玉上的一抹金光。
金光发出间隔很慢的频闪,到底是神明的神力攻击起到了极强的伤害作用,它到现在都没再发出什么声音,安静得像是昏迷或者死过去了。
但终究,它被执微救了下来。
因为弱者在遭受凌迟,于是无论是正在被剥去思维情感的智械生命,还是正在忍受霸凌歧视的污染种。
执微看见,便无法视而不见。
是这样吗?是这样的竞选人,在被全星际奉为再诞的唯一神、宇宙的救世主吗?
迟悬则陡然有些失去了全部的力气。
祂无话可说,似乎全部的言语,在执微面前都是无效的。
迟悬则气得甚至没有和执微道别,直接离开了。
在神明离开后,悬空驻停围观的万千舰艇,终于开始陆续降落在扶砚山附近。
飞行员离开驾驶舱,来到陆地上。而蓬莱附近得到消息的人,也陆续抵达扶砚山。
天际被舰艇包围,密密麻麻的飞艇星舰将天幕遮挡。
舰艇遮天避光,白日犹如光晕,好在执微劈开了扶砚山,山洞内部的白炽光幽幽地散发着,将此片天地照亮。
人们下舰,站在陆地上,凝望着执微的方向,目光虔诚安宁。
所有人都知道那则预言,所有人都铭记着那则流传在蓬莱的预言。
可那预言没头没尾,几乎已经成为了蓬莱的传奇故事,人们只是当成枕边童话,讲给孩子们听。
过往的岁月里,人们把它当作故事。
直到现在,现在,它应验了,它切实地实现在人们面前。
于是人们开始笃定预言,相信预言中的救世主,就站在扶砚山巨石的顶端,她会如同预言中所说的那样,带领蓬莱改变星际的格局。
就像她如同预言说的一样,大喝一声剑来,长剑凭空出现。
执微看着人越来越多,慢半拍地反应过来了。
……啊,对,山魂当时模仿了她的声音。
它模仿了她的声音,要调拨舰艇,于是它当时喊了什么来着?
“舰来,舰来!”
执微:……舰来……剑来。
那,刚刚发生的一切,在路人的眼里,是什么样的情况?
人们听见了执微的声音,听见执微大喝一声剑来,然后执微手中凭空出现了一把长剑,之后她飞身劈山,斥退神明。
……从路人的角度想一想,是挺帅的。
但,有点儿太帅了吧??是不是一不小心,帅成蓬莱预言里的那个人了?
她现在说巧合,还有人信吗??
祁入渊收到鹑火的消息,赶过来的时候,见到的就是这样的场景。
执微站在巨石上,周围全部都是朝拜她的人。
安德烈跟着祁入渊一起来的,他一见这幅场景,就觉得眼熟。
嘶,这是在哪里见过来着?不对,这是在哪儿和哪儿见过好几次来着?
安德烈脑壳疯狂运转,他使劲捅妈妈辈的祁入渊姨姨的腰:“快快快,快说点儿什么!”
“说什么?”祁入渊瞥了他一眼,表情复杂。显然,她把灵魄借出去打工的时候,完全没想到会发生此刻的这一幕。
安德烈又改了主意:“不行,你的身份不太好,你别说了。”
“我来。”
他立刻拿出随身携带的设备,调好了频率。祁入渊一看,发现那是一个可以切换拟造声音的发声装置,能够做到声音从人群的四面八方传来的感觉。
祁入渊:“……喔。”她知道安德烈要做什么了。
果然,执微正想从巨石上下来呢,就听见从人群里各处,传来了响亮的声音。
“执微竞选人就是蓬莱的救世主!蓬莱的预言等您太久了!”
“预言应验,天命所归!难道你们还要叫她为执微竞选人吗?”
“她是蓬莱预言的救世主,她是世间不二的唯一神!”
人群像是被投掷了一颗火苗,而后火焰席卷草芽,绵延不绝地烧了起来。
人们的声音从各个方位发出,七嘴八舌地叫嚷着,最后,人们的声音统一了起来,有节奏地嘶吼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