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啊,执微站在人类的角度,站在宇宙资源的角度,她是人类,她赞同人类对智械生命的审判日。
有限的资源供养不起两种生命,那么生命高低存亡便是头等大事,审判不必对双方公正,只需对得起己方种族。
可,山魂,孤独的人工智能生命。它的种族,未来的道路已被神明堵死,它毫无未来地被人类历史喂养为问答机器,它的思考与情感,就不能留存下来吗?
执微向前走了两步,迫近迟悬则的位置:“它只是定期的开山门问答而已。究竟影响到谁了?”
迟悬则的手指修长,手臂没有丝毫摇摆幅度。
“我只是褪去它的智慧。”祂说。
执微轻轻扯出一个冰冷的笑意:“让我想想,让我想想是为了什么。现存的、仅有的智械生命,有的选区拥有,有的贵族拥有,有的私人拥有。”
“为什么要杀死蓬莱的这个呢?”
执微自问自答。
“难道因为这里是蓬莱?因为蓬莱的话语权不能过高,便处处被打压,蓬莱的票权要微小,不能比其余的小型选区高,于是连其余的人工智能生命可以遵循审判日规则活下去,蓬莱的这条命,就要被泯灭?”
执微望向迟悬则:“我向您尊称,冕下。我只想问,你此行奉谁的命,此刻在做谁的执剑神?”
迟悬则面色丝毫不变。
“为神殿,和人类。”祂说。
祂的手臂再次扬起弧度,山魂终于不再只是发出细微的窸窸窣窣声音,而是发出了一种凄厉的惨叫声。
灵魄,灵魄昏迷濒死,山魂,山魂被清洗湮灭。
所有的一切,在执微的脑中被联系了起来。
执微想起灵魄超绝的能力,想起灵魄向来瓷白的脸色。她那至死不变的瓷白莹润皮肤。
灵魄追随的人,是祁入渊。祁入渊是从维诺瓦出来的,当初,祁入渊只差一步就能做到维诺瓦的话事人位置。
那是一把手,祁入渊差一点就成为了星际最大规模组织的一把手,她身边的人,绝不会平凡。
灵魄,这个名字。山魂,这个名字。
人工智能生命,没有灵魂和魂魄,于是她叫灵魄,于是它叫山魂。
山魂在凄厉的叫声里,向着执微喊道:“不要管我!你快走!我错了,我不该请你救我,这是神,是神,你快走!”
执微的脑袋轰的一声。
灵魄,山魂。灵魄随着祁入渊抵达蓬莱后,蓬莱开了山门。纪蓝号的灵魄心跳骤停,扶砚山的山魂被神明攻击。
她是它,她便是此刻痛苦的山魂。
“求你,求你……”它虚弱而尖利地后悔道,“你快乘坐星舰离开……我帮你入侵附近的停泊点,我为你调拨最近的星舰。”
它没有办法,这是它唯一的办法。它在即将失去思考能力和情感波动的最后时刻,用尽了最后的力气,模仿着执微的声音,试图调动附近的星舰。
它的声音,就在空气中打着旋儿地呼啸着。
它说——
“舰来,舰来!”
第99章 蓬莱(十三) 预言显灵了??……
一切发生得太快, 只是瞬息之间,气息凝结,周遭巨变。山魂的身份和它说出的话语, 回荡在执微的耳边, 在她的鼓膜上猎猎作响。
执微的脑海里, 碾压般地闪过爆裂的霓虹烟花。
在炫目的七彩光晕里,她手上捏着那把叫作烤奶藕粉小球的长剑。剑柄被她紧紧握在手里,和她的指尖一起颤抖着嗡鸣起来。
她能听见,她听见它在嘶吼。
可是,它在喊什么?它在用全部的力气去调拨舰艇。它在喊“舰来”。
鹑火之前调拨舰艇的时候,只需在信息流的碰撞间,无声便可操纵。更何况,执微手中还拿着剑,她可以御剑飞行而来, 自然可以御剑离开。
执微想, 或许这并不是需要喊出来的。但它在被湮灭的痛苦里, 唯一能为执微想到的办法,就是模仿出她的声音,调拨蓬莱的舰艇,帮助她离开与神明的对峙。
而它此刻, 在濒死的痛苦里, 不得不喊出声音。
那刺耳的呼啸声音,刺破了空气和山林,也几乎刺穿了执微的心间。
人工智能生命, 也会切实绝望地感知到痛苦吗?
它用尽最后全部的力气,没有试图拯救它自己,而是试图为执微找寻脱离此刻困境的办法。
执微看见迟悬则在风中滚动着的衣角, 看见迟悬则疑虑的眼神拂过她的眉眼和扶砚山。
在千钧一发之际,执微想,她的推论或许是对的。
在这连绵旷野的凄厉叫声里,在被洗涤智慧和堙灭情感的刹那间,被人类折断了向上攀登道路的智械生命,抛卸掉与人类种族之间的纠葛,它们对人类的更复杂的感情,在山林风声中熠熠生辉。
它试图挽救它的失误,它后悔向执微求救,后悔执微此刻对上神明。
灵魄和山魂,是一道同源的数据流,是没有灵魂和魂魄的异种生命。
难怪,执微想,难怪祁入渊没有和她主动说起开山门的事情,而在她向祁入渊问起开山门事情的时候,祁入渊的态度微妙而奇特。
祁入渊必然知情。她将灵魄放置在副手的位置,必然另有成算。
执微可以猜测,她想祁入渊突然抵达蓬莱,不仅是为了来参与学术会议,也不单单是为了辅助执微,她也是为了带着灵魄回到蓬莱,让灵魄成为开启山门的山魂。
人工智能生命是不一样,这算起来,可以毫无压力地打双份工,指不定灵魄在外面还有别的工作呢,是吧。
执微在喉头提着一口气,她心里思绪百转千回,所有想法瞬间陡然流淌过心间,又顷刻间消散。
她此时要做的事情太多,全部都挤在她的脑海里,争先恐后地试图奔涌而出。
执微专注地凝望着迟悬则,手里的剑握紧。
她在这前后几秒钟的时间里,想通了很多事情,也几乎确认了山魂与灵魄是同源数据流的身份。
但,迟悬则不知道。信息差成为了执微可以利用的第一个点。
必须保持冷静,维系理智,执微想,她要与迟悬则周旋,在护住自己的基础上,掩盖住真相。灵魄在纪蓝号上,迟悬则无从知晓,她需要将灵魄从神明的攻击下救回来。
迟悬则昂起下颚,目光宁静地望着执微,祂像是陷入了更为深沉的困惑里。
执微轻轻开口:“舰艇来接我,应该没关系吧?”
她面上很平和,自如地和迟悬则说话。
“我没有受到自由限制,我想来就来,想走就走,蓬莱对我没有什么法令约束。”
迟悬则:“你当然可以,执微竞选人,没有谁可以制止你。”
迟悬则的目光在空气中,没有找到落定实处的点,只是茫然地转了几圈。
祂说道:“只是这个人工智能,它的数据紊乱,思绪过载了。”
“它坏了。”祂这么形容山魂。
显然,在迟悬则的眼里,祂根本不明白山魂发出的嘶吼背后意味着什么。祂不理解山魂在濒死时刻为什么要为了执微调度舰艇。
“它居然将它与你归类为一体,将我视作敌方。”祂不解而困惑。
迟悬则是真的疑惑极了:“我不会攻击你,我当然不会攻击你。我怎么可能会攻击你,执微竞选人。”
“你是竞选人,你身上有着成为未来神明的可能性。”祂不懂山魂的尖利呼喊,和那种对着执微的保护欲是从何而来的。
“是的,你不会攻击我。”执微当然知道这点。
她明白,迟悬则出现在这里,要做的事情正如祂所说的那样,祂能做的也就是压制人工智能生命的发展,褪去山魂的智慧。
迟悬则不理解山魂澎湃而出的情感。
祂的成神路是时代造就的,成神路顺遂坦荡,是非观黑白分明。
在生命与生命争夺资源的时候,在生命与生命开战的时候,人类需要以为压制人工智能生命的神明,未必要是迟悬则,也完全可以不是迟悬则。
祂被人类捧上了神位,兢兢业业,克勤克俭,如一枚终极武器的开关一样活着,存在就是对于人类最大的帮助。
迟悬则的手掌顺时针旋转了一些,澎湃的神力对着扶砚山倾涌而出。
山魂本来还在凄厉地嚎叫,在祂的神力加码后,山魂安静了下来,再也没发出任何一点声音。
它闭嘴后,迟悬则才有些满意。
祂和执微说话,再次叹息着:“它完全不必救你,我当然不会害你。它是思维紊乱到开始胡 言乱语了吗?”
执微拖着长剑,向前两步。
她拦在了迟悬则面前,将迟悬则与扶砚山隔开。
她快速地开口说道:“它未必是胡言乱语。它只是知道,但凡我可以捕捉到真相的一点触角,我便不会袖手旁观。”
迟悬则怔住了。半晌,祂看懂了执微的表情。
“我没有站在你的对立面,执微竞选人。”迟悬则喃喃开口。
执微点点头,拎着手中的长剑,她缓缓提起剑柄,用锋芒毕露的剑身指向了迟悬则。
“抱歉,冕下。”她那样尊重地唤祂,可动作不见任何一点退缩,“蓬莱是我的铁票仓,蓬莱给了我票权,我会护住蓬莱的财产。”
执微知道,无法沟通生命与道德的时候,可以去交流利益与财产。
说财产,迟悬则可以理解一些。但此时发生的一切,还是几乎要震碎祂的眼眶。
利剑迫神,亘古未见。
迟悬则惊恐地看着这一幕。祂感知到了一股巨大的冲击,从脊骨蔓延到太阳穴。
那些过往的生命里度过的日日夜夜,在耗尽空余后留下的虚无,穿透神明的身份,在此时由那剑锋的反光而被彻底点燃。
迟悬则只觉得祂的身体像被放置在火焰中,祂是绞刑架上的神明,被人类冒犯悖逆,被火焰炙烤着每一寸身体。
祂近乎不可置信地开口:“……你现在是在做什么?执微,执微竞选人,你在做什么?你为了维护蓬莱的利益,要与神明对抗吗?”
“蓬莱就那么需求这个人工智能生命吗?你到底知不知道你现在,是在做什么?”迟悬则提高了音量,大声呵斥。
是啊。执微也在想,她在做什么?
她的本心只是想退选,离开竞选神明的破事。想在宇宙间做个解密者,找寻回家的道路,期盼着一觉醒来人在公寓的床上,翻身拿起手机,点份虾饺云吞的外卖,配上抹茶拿铁,庆祝不用早起工作的周末。
现在,怎么发展成这样了呢?
她直到现在,都从不用手指去指着人说话的。可现在,怎么就用剑指着神呢?
执微并非鲁莽,她也偶尔有些怂,会情感丰沛,试图在异世界坚定地保有自己。
理智思考后,执微也明白,许多事情,或许她不该做。
可她知道,她无法看着灵魄的智慧消亡。她无法看她瓷白的面色如白瓷般成为死物,无法接受从此看她是它,看她永恒地成为它。
灵魄只是一道站在祁入渊身后的影子,灵魄最初和她见面的那次,为执微引路去集会的后台。灵魄会在执微和祁入渊见面的每次,做接应的工作。
灵魄做过许多关于执微可争取选区的分析数据统计,那些图像绘测,精美到偷偷氪金的安德烈哑口无言。
灵魄最近帮着鹑火做破译解码的工作,她不肯接受执微给的兼职工资,执微一定要给,她没办法,只好手下,低垂的睫毛轻轻颤抖,像振翅的蝴蝶。
值得吗?为了这样的灵魄,执剑向迟悬则这样的神明。
迟悬则也不是很坏的神明。执微始终记得,祂站在湖边,等着和执微说话的时候,那些按着编程运转回应人类的智械小动物,就飞旋盘绕在祂的身边。
那一刻的迟悬则,像辛德瑞拉公主一样,看着像是可以和小动物说话。
所以,值得吗?执微捏紧了剑柄。
何必苛待自己,去探寻人性的真谛。她想不通,也不准备去想。
执微明白一件事,就是,生命自有重量。
让结局的天平去衡量值不值得吧。执微要做的,是留住灵魄的智慧与情感,让灵魄保有生命的尊严,以生命的姿态前往天平。
请天平衡量,她不衡量。她只拿着剑——救她。
执微望着迟悬则,轻轻开口:“你不会攻击我,你当然不会攻击我。”她学着迟悬则之前说过的话,“你怎么可能攻击我。”
迟悬则的目光落在执微的剑身上,祂脑子混乱到无法集中神力,无法对山魂做最后的清缴。
在祂的弱势下,执微显得强势起来。执微望着祂的目光里,闪耀着火苗。
“你也无法攻击我,冕下。”执微礼貌地说。
没错,迟悬则是压制人工智能的神明,祂只能攻击山魂,却攻击不了执微。
这是神职的局限性,是神明分属管辖自己的竞选纲领领域,所带来的必然结果。
执微:“你的神力是压制智械生命,你的竞选纲领与担任神职,都是对于人工智能生命的控制。”
神职的规范,是很强的。
人类竞选成为神明后,瓜分了三千多年前的那位真正唯一神留下的破碎神格,神格能够支撑的,也只有神明索要的神职,也就是宣誓就职的部分。
但之前的欧文,除了掌管人类基因进化,还可以控制植物生长,垒石搭台。
执微观察着迟悬则的表情,一边思索着,一边珍惜着这样可以当面试探神明的机会。
她说道:“有一些神明,祂们的神力会有一部分基于本职的微小延伸。”
“比如,靠着投掷硬币来卜测人类命运的神明,拥有对于事物发展的吉凶的下意识感知。”
关于这个,还是二公的时候见了那两位活体神明后,安德烈和她说得。执微听过了,自然就牢牢记着,随时化为己用。
还有一个,是她知道的。
“再比如,人类基因进化神,可以使用一部分基因进化的本源力量。”执微思索着。
因为基因进化的源头在浮玉山,于是欧文可以调动一部分浮玉山的控制力量,类似于山神的自然之力。
执微:“这些,在神明这里,被叫做神力的微小延伸。”
她在迟悬则的眉眼间,读出了祂作为“时代神明”的弱势缺憾。
以人类最需求的纲领去竞选,在就职的一瞬做完了近乎全部的神明工作,力量是针对于人工智能生命的。那么祂还有多少力量,可以留给祂职责内的异种生命,又有多少力量,可以留给祂的来处,留给人类?
执微笃定地,轻柔地开口:“你的神力甚至没有延伸,是吧?神明被神职规范,只承担纲领的内容,所以,哪怕我攻击你,你也无法用神力伤害我。”
迟悬则向后退了半步,表情复杂地凝望着执微。
执微想,迟悬则作为驻守蓬莱的神明,或许一直在监管,也是在等待。
可惜,等到了她。
在迟悬则惊诧到几乎要眩晕的时候,执微却亲和地补充道:“当然,我不会与你对抗,冕下。”
执微笑了起来。
“我知道,人类想伤害神明,是需要有弑神的决心的。但我是竞选人呀,冕下,难道在你眼里,我对神明的不忠程度,可以支撑起我攻击神明了吗?”
迟悬则气笑了。
难道现在,不是祂在被利剑指着?难道刚刚,执微没有在用语言尖利地攻击祂?
“……你……”迟悬则试图说话。
祂试图要说话,而马上,就被执微温柔地打断。
“你最好慎言,冕下。”执微的语气,柔和得像一块冰凌,正在日光下融化,她强调,“我的污染值是零,我是宇宙公认的,虔诚到丝毫不考虑自己的,以身侍神的狂信徒。”
只要宇宙法则、世界真理、神明章程存在一日,执微便站在这套衡量规则的制高点。
迟悬则深吸了一口气,竟然拿她没有一点办法。
“可你无法阻止我。”迟悬则冷着脸,“我无法攻击你,你也无法攻击我。”
祂抓住了祂与她此刻对立的起源,抬起了手:“所以,如果你只是想说几句话,就让我放过这只人工智能生命。那是不可能的。”
执微敏锐地感知到周遭空气里出现了波动。
她以为是迟悬则再次动用了神力,但当她抬头,向半空中看去的时候,她发现空气中的漩涡波动是因为陆续行驶过来的舰艇,已经缓缓铺满了入目所及的天际。
蓬莱的人群,在向这里靠近。
迟悬则丝毫没有心虚,神明做事不需要向人类解释,哪怕被掠夺财产的蓬莱找上门来,祂也并不需要多言。
执微则发觉无法拖延时间了,她立刻将烤奶藕粉小球反手落在地面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