执微睡了一觉,醒来后在房间里看星网,到了次日的傍晚,她才出了房间。
执微走出房间,在餐厅里见到了鹑火。
据她所说,执微离开后没多久,地肤就带着莫桑离开了。
安德烈收到执微醒来的消息后,急忙跑到餐厅,焦急得像是猴子马上要进化成社畜代替人类上班一样。
他急切地说:“污染种本就,哎!现在还是污染者,我真,嗨!这,我,你,哎!”
说了半天,一句有用的没说出来,光顾着叹气了。
执微按着自己的太阳穴,吃了两口厨房机器人端上来的煎肉排。
她神情有些疲惫:“我现在也没想好,总之,不许你叹气。”
而这时候,贪狼则从甲板上,向舱内发来消息。
“捕捉到靠近的讯号,识别中,是地肤和莫桑。”
安德烈一听,脾气更不好了:“没完了!怎么又来了!”
执微站起身,饭也不吃了,她在星舰内部待得有些闷了,也想出去转一转。
“安德烈和我去吧。”执微说,“我们去看看地肤来做什么。”
上次见面,执微记得莫桑的模样,他年纪是少年,但平时吃用一般,营养也不怎么跟得上,还是小孩子的长相。
可再次见面的时候,莫桑戴着面具,虚构出来了一个成年男人的形象,倒是显得很滑稽。
安德烈不客气地笑了一下,目光打量着他。安德烈很不喜欢污染者污染种,在他眼里,都是在给执微添麻烦,都是影响了执微伟大的道路。
先说话的,是地肤。
地肤的嗓子有些哑:“或许,主官,您还记得,您在我们乘坐的那艘舰艇的副驾驶位置,看到的动物血。”
执微当然记得。
“你说,那是稀有的动物,血液有永久附着的效果,是,我记得。”
执微很疑惑地肤突然提起这个。她以为那东西只是她和地肤一起逃离污染的路上,一段找话题的闲谈。
地肤:“是很稀有,但,我们带那艘舰艇回来的时候,它副驾驶的位置洒了许多。我们本着不浪费,就收集了起来……”
莫桑打断了地肤的话。
“我用了。”他干脆利落地说。
话音一落,莫桑就取下了他脸上的面具,露出了他此时此刻的脸。
安德烈发出一声短促的惊叫。
执微近乎崩溃地望着他。
他脸上带着新鲜的疤痕和伤口,没有疤痕的地方,大面积染着红色的纹面,乱七八糟的图形被拼接在他的脸上,谁也看不出他本来的样子。
“这样更安全。”在此刻悲凉的关头里,莫桑咧开嘴角,带着少年气地笑了起来。
他说:“我们荒星人,没有身份注册基因登记,只要毁了脸,神殿的人站在我面前,调取记忆对比,都没办法说我是我。”
执微的指尖都在发抖。
莫桑是有些骄傲地说话的。他满意于自己的勇敢,也认为这样是保全了执微,只要是为了执微的安全,那他就认为是值得的。
可他依旧会为了他污染者的身份而自卑。
“但我还是会伤人,我会堕落成污染者,就是因为我不虔诚,不忠诚。”他的眼睛还是乌溜溜的,带着破碎的光芒,“……我就是这么不忠的人吗?”
莫桑急切地渴望认同:“我发誓忠于您,我真的不会背叛的……”
执微:“不会的。”
她说:“你身边没有人,也不再接触污染,就会很安全。”
这句话,叫人摸不着头脑。前者可以办到,后者怎么保证?
地肤都没听明白,莫桑就更不明白了。
他年纪不大,也活泼,自己的脸毁了,但还是喜欢别人的美貌。尤其,他才做污染者,不知道污染者多么可恶讨嫌,还当自己是正常人。
莫桑仰头望着安德烈,偷偷问安德烈:“你长得真漂亮,哥哥,我从没见过你这么漂亮的人。”
他也没有坏心思,他只是不确定有人真的可以长成这样子。
这是什么漂亮长相,人能长成这样的?
莫桑试图验证,他问:“我能摸摸你的脸吗?哥哥?”
安德烈条件反射地后退了半步,他本能性地要拧起眉毛。
可看着莫桑低下头去,安德烈喉结滚了滚,扯下了他心口处的一枚胸针。
“送你。”安德烈明显有些不自在,扯出个僵硬的微笑,干巴巴地叫了一声他的名字,“莫桑。”
莫桑握着胸针,低头研究着,嘀嘀咕咕:“我更喜欢巧克力……但谢谢你,哥哥。”
他昂着怪异的脸,对着安德烈,露出个丑陋的微笑。
安德烈没有避开目光。
另一边,和地肤嘱咐了两句的执微,又望了一会儿天空,像是在发呆。
终于,她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
执微深吸了一口气,缓缓吐出,说话的声音温柔得像是一声喟叹:“时间不早了,去好好睡一觉吧,地肤。还有,莫桑。明天是崭新的一天,明天会按时到来。”
送走了二人之后,执微没有返回纪蓝号,而是和安德烈一起坐在一旁的山坡边,垂眸思索着什么。
执微:“我这几天总在想,我还能为沙洲做些什么。”
安德烈不服气地纠正她:“你已经为沙洲做了很多了。”
执微望着安德烈,轻轻说:“我离开一下,你在这里等着我。”
安德烈心想,你做梦!你还想丢下我!
“那你就打晕我!你把我打成傻子!”他硬生生地把他蓬松着金发的脑壳,往执微手里塞,“你不可以不理我的!你不可以丢下我的!你忘了吗,我专门为你活着呢!”
执微抿出笑意,无奈地屈服了:“好吧,好吧。”
这天晚上,安德烈开着悬浮艇,累得他眼神都有些呆滞了。
这天晚上,执微那一直硌在她腰间的小瓶子里,又多了一颗弹丸大的小球。
是一颗黑球,装进去的瞬间,就和芝麻粒融合在了一起。
清晨,地肤还在睡觉的时候,就听见外面传来叫声和哭声。
她立刻惊醒,急忙蹿了出去。
而后,她和所有沙洲人一样,呆呆地站在那里。下意识地扶住了身边的东西或者是人,想站稳,可根本做不到。
手和腿都撑不住身体的重量,人都跌向地面了,头颅还高高抬着,眼睛远远望着。
地肤看见,一夜之间,沙洲褪去了污染,出现了许多沙洲人都已忘记的星球。
她挥散人群,匆忙登上舰艇,全速向宇宙启航。
地肤沿着沙洲巡航,惊恐地发现,沙洲的污染区消散掉了,全部、所有的污染区,已经不复存在了。
她头脑一片空白,身子止不住地发抖,她快速地随机停落在了一颗行星上。
冲出舱门后,地肤望着重新显露出来的城市及田野,入目的是连绵成片的黑土地。
地肤跪倒在路边,不顾形象,毫无顾忌地用手去抓黑土地的土。
黑色的土壤和污染是一个颜色的,可土壤从她之间坠落,带着土地的养分,将种出麦子稻谷,填饱人类的肚子,养活无数的人类。
沙洲的人类,终于回到了沙洲。
“我回家了,妈妈。”地肤捧着土壤,泣不成声,“爸爸,我回家了。”
地肤在此刻,收到执微的光脑讯息。
【恭喜回家。】她说。
地肤此刻,才明白了执微之前说的那句话。
莫桑可以独自一人生活在玫瑰星球,沙洲人,可以回家。
这就是执微的力量吗……地肤连着深呼吸了好久,都无法平复她的心情。
执微竞选人在竞选神明吗?地肤想,可,神明也没有她的力量啊。
纪蓝号上,鹑火通宵没睡,在改良随身防护罩。她结束了节点工作,拉开舷窗的窗帘,沉默了一瞬。
然后,鹑火把她坐着的轮椅悬浮车,开到了会出现残影的速度。
她冲到贪狼的房门前,急切地敲门。
贪狼立刻从床上弹了起来,开门,提枪,警戒:“主官呢?”
“她和大少爷出去还没回来。”鹑火说完,指着走廊的舷窗外面,“你看见了吗?”
贪狼的目光久久停留着,半晌,他说:“我还没瞎。”
他俩对视了一眼,彼此心底都清楚了,这是谁能做到的事情。
“这是沙洲,这可是宇宙边缘地带,不在神殿和财团控制下的沙洲。”鹑火喃喃开口。
她激动到唇色发白,都和肤色一个颜色了:“这意味着……主官有了属于她的,忠心的,粮仓。”
鹑火猛地拍了一下墙壁,终于明白了执微的计划。
“我早该猜到的!四票的沙洲完全不必主官亲自走一遭。她为什么要亲自来?为什么还闹出这么大的动静?我明白了,我终于明白了!”
鹑火:“是了!最初的沙洲,本来有二十七颗行星,一百多颗卫星,有连绵丰饶的黑土地,沙洲是天生的粮仓!”
“有了粮食,后面的一切,都有了基础。”鹑火恍然大悟,她还问贪狼,“哥,你来猜猜,主官下一步会去哪里?”
贪狼沉默着听完鹑火的话,他握着枪的手紧了些。
“有了粮仓,接下去就是……”
他俩对望了一眼,一切尽在不言中。
但鹑火,则打断了贪狼的思路,说起来现在头等重要的事情。
“接下来,还有三天就是二月一日了。当然是一公。”鹑火说。
神殿面向星际所有选民的,第一轮全息直播公选淘汰赛。
贪狼和鹑火凝望着彼此。
贪狼觉得鹑火说的那可真是太有道理了!半晌, 贪狼轻轻颔首:“是的。到了去神殿的时候了。”
他说到这里,像是觉得有些好笑。于是他真的笑了一下。
“我们作为污染种,真的进得去神殿吗?”贪狼喃喃开口, “或者说, 我们作为污染种, 居然在思考自己能不能去神殿……我们居然有这样的一天?”
从前是恨不得躲着神殿走的,现在居然可以思考自己能不能去神殿,世事真是无常。就难免会有这样的感慨。
直到执微和安德烈回来的时候,他俩还是没想出什么结果。
执微回来的时候,精神有些萎靡,一直打着哈欠,明显是困极了。
可表情很正常,一点儿没有什么异常,好似根本不是她才做完那么大的事情。
安德烈则自然是恍恍惚惚的, 顶着一副疲累的表情, 眼下青黑, 像是才受过什么精神摧残。
贪狼和鹑火在执微登舰的一瞬间,浑身紧绷着。他俩一副像是精力超级旺盛的样子,只需要执微一声令下,兄妹两个指哪打哪。
他俩还以为这不得庆祝一下?这可是征服了污染哎!
只需要把这个消息往外一说, 神殿都得来执微这里恭恭敬敬!
但执微可没他俩这么有精神。她折腾了一晚上, 很累了,情绪又比较低迷。她收拾收拾自己,就转身要回主卧。
还是鹑火迟疑一下, 这才叫住了她:“主官。”
执微停下步子,回身望着她,问:“什么事?”
鹑火暗示她:“还有三天就是二月一日。”
执微喔了一声。
之后, 被她忽视的记忆猛地苏醒。她想起来了。啊,是那个每月一次的淘汰赛!
每个月的一号,竞选人都要去神殿做全息直播演讲的。
这边直播,那边卡排名线,在圈外的竞选人统统淘汰。
之前,执微还幻想过她能在二月一号就被淘汰。做一个月的竞选人,就可以解脱。
但现在看来,完全没有这个可能。
这就是她起点太高了!往下掉得不够狠!
而且不知道为什么,人们对她的包容度,就是特别高的样子!
之前拉着污染种进团队,都做出在正常人类眼里大逆不道、近乎等同于叛神的事情了,执微的排名也只是掉到了五十名开外。
并没有吊车尾倒数。
这么一想,执微有些参悟了。
可见,无论人们爱你或者恨你,都可以,只别叫他们无视你。哇,选秀里的真理,用在竞选神明里,居然通用!
“我知道了。”执微低落地点点头,表示她知道了。
想到这里,她也不急着回主卧睡觉了。
说话的口子稍微开了一点,人就像是被提起了说话的欲望。执微此刻,也的确有一些话想说。
执微坐在沙发角落,从腰间解下了那个一直拴在她腰侧的小药瓶,她拿在手里垂眸看着。
透明的玻璃瓶子里,装着弹丸大的一颗黑球。
它是那种浓重的黑色,仿佛可以吸掉所有其它的色彩,只剩下这样的一抹黑色。
这样看来,它实在是很小的一个东西,可就是这样的东西,绵延了许多年,侵吞掉了城市、田野和星球,成为人类躲避的噩梦。
它到底是个什么玩意儿?执微打量着,琢磨不明白。
沙洲的污染褪去,是那样惊天动地的一件大事。可执微这次做的,和上次一样。
她只是伸手去触摸污染,将污染压缩控制,并且在整个过程中,头脑都保持着理智清醒。
在没搞懂污染是什么的时候,这么做确实有些冒险。可不这样变着法儿地去尝试,人距离搞懂真相也就越来越远。
这两次触碰污染,她不觉得有什么在脑海里拉着她堕落迷乱。
但只有她是特殊的,换别人,要么是自毁要么是伤人,都会在污染的侵蚀下陷入精神混乱。
执微轻轻地发出了一声叹息:“……我能做的,还是太有限了。”
安德烈表情复杂地望了一眼鹑火,鹑火扬起眉梢觑了一下贪狼,贪狼恶狠狠地瞪了安德烈一眼。
他们三个人互相瞧瞧,愣是谁也没说出话来。
每个人心里面想着的都是,啊这,就你这还叫能做的有限?那不有限的是什么样?没见过比你做得还多的了!
执微沉浸在她的思绪里,咕哝着:“看看地肤,看看莫桑,看看每一个和我们呼吸过同一片空气的沙洲人。”
她靠在沙发上,指尖划过手中的小瓶子,目光有些放空。
“莫桑才十五岁,就毁了自己的脸。”此刻哪怕执微说起来,都觉得有些残忍。
鹑火则理智地为她分析:“莫桑为了不进疗养院,舍出一张脸,是很值当的事情。”
她说得很对,也有道理。可反而更叫执微情绪低落了些。
“这种权衡,判断价值,认为值得就果断割舍自己。”执微轻轻说,“残酷地逼着自己选择。”
“我十五岁的时候,面临最残酷的选择就是早餐买多了吃不下,要把哪份留着中午吃。”
她那个时候就觉得这样的抉择已经很残酷了!因为她真的每一份都想吃!
鹑火许多时候,尤其是在贪狼面前,她本就是妹妹的角色。但她其实内核很强大,此时温和地安慰执微,做出一副可靠的姐姐模样。
“您现在这样,反而是在很残酷地对待自己。”她说。
执微其实明白。
她深吸口气:“我能想到的最好的办法,就是沙洲统一口径,对神殿和疗养院说莫桑已经死亡,尸体找不到。”
混到现在,执微也算是明白大家对待沙洲的态度了:“说真的,他们也不会很在乎莫桑。尤其现在沙洲污染褪去这么大的事情,谁还会追着莫桑不放?”
她这算是看明白了。
沙洲本就位于宇宙边缘,一个在神殿行动队面前中了好多枪的污染者,一个众人说已死的污染者,谁会真的去核对,非要见到他的尸体呢?
“莫桑可以自己一个人留在玫瑰星球上,哪怕污染者再容易被污染侵蚀,这里不再是污染区,他身边也没有人类,即便又陷入精神混乱,也最多是自毁,不会伤害别人。”
执微:“像是在海洋边缘,一个人守着一座岛屿,他会孤独地活着。这是我为他找到的最好的结果。”
她也是无奈了,自言自语地说:“污染到底是什么东西,怎么沾上一点,人就要么死亡,要么伤人呢?”
这个问题,在场的三个人,谁也没法给执微一个回答。
执微也不是真的等待着一个回答。她站起身,轻轻吩咐:“启航吧。”
不必再等什么了,能为沙洲做的事情,她已经尽数做了。后面的路,是沙洲自己去走的路,她不会停留在这里,一点一点地看着。
“现在就走吗?”说这话的,居然是一开始满脸不情愿来沙洲的安德烈。
当然,他说这句话,并不是多么舍不得沙洲,他只是才忙了一晚上,总觉得现在跑掉,很不值当耶!安德烈想再爽一把,对对对就是那种主官的荣耀,副官的爽点!
执微摇摇头:“我不必再去看莫桑,大概能想象出他的样子。”
她望向舷窗外面,外面不再有连绵着的污染区那独有的浓稠黑色,星球的光晕便显得柔和温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