问什么都礼貌周旋,嘴里全是废话,但是态度好,亲切到地肤怀疑人生世界宇宙观,但就是打探不到什么消息。
地肤收回目光,长叹一声。果然!强者如斯!
逼得她不得不掀开了一点自己的躯壳,露出几分艳红色的心脏,给执微看。
“我和你说说我的名字,好吗?”地肤在风沙卷过执微的围巾时,这么说。
执微偏头,注视着她的眼睛。
“地肤是一种草。”
地肤目光望向天际,看着沙尘与黑浊接壤的地平线,在遥远又随时可能降临的危险里,坐在执微身边。
“有点类似于风滚草,但是手感很好,绒绒的。”
她说起这个,明显轻松许多:“可以吃掉,饱腹,免掉饥饿。也有药用价值,可以治病。枯萎死掉后,晾晒放干,还可以做扫帚,清扫地面。”
执微:“听起来很有趣,也很有用。”
地肤点点头,躲避了一下执微明亮的目光。
“如果它的一生就是我的一生,我会很高兴的。”她轻轻说。
说到这里,地肤深呼了口气,感慨着:“没有人,会主动驾驶星舰来沙洲,也没有谁,会甘愿为沙洲的人类做庇护者与领航舰。”
“我想,没有普通人可以做到,那我大概就可以猜一下你的名字了。”
“执微。”地肤唤道,“你是‘那个’执微。”
她明明掀开了执微的伪装,可像是顷刻间又迷茫了起来。地肤甚至感觉一股力量由坠痛的胃部升起,像是心中沉甸甸的石头陡然失去了一半重量。
那力量自然涌出她的喉咙,她问出了一个她自己都没料到她会说出的问题。
“你的名字是什么意思呢?”地肤问。
执微的名字,其实有点中二。
看着好像只是取了个好听的字,微笑的微,但连着她那稀有的姓一起来看,就不一样了。
执微迟疑犹豫了一下,心底忍着笑。每次说起这个,她都觉得有些羞耻。
可是,地肤很坦诚地说了风滚草。执微最难招架的就是真心,她总会下意识地不辜负真诚,哪怕只是一瞬间的坦诚,也可以得到她的回馈。
“可执天下微尘之事。”她含着笑意,语调像是会开出花来,“是这个意思。”
执是掌管,微是细小,可掌管细小的事情,自然可以做更多的事情。
地肤听到这个回答,怔了一会儿。
她突然转过身子,抿了下唇,问:“沙洲在竞选人眼里,就同微尘是一样的。可以忽视掉沙洲这颗微尘吗?”
执微没有回答这个问题。
她反而突然提到了另一件事:“我不太了解预言,我想问一下,祂做出过什么预言吗?”
“沙洲会好起来的。”地肤几乎是条件反射般,立刻回答道。
“虽然不知道是什么时候,但是一定会。”地肤坚持肯定道,“这就是预言。”
她直起腰背,坐在土坡上,也像是坐在王座上:“我、我们,整个沙洲,靠这个预言活着。”
哪位小爱豆没有在粉丝面前卖过惨啊?
就是这个样子的,微垂一点脑壳, 稍抬一点眼神, 用湿漉漉黑乌乌的眼睛盯着粉丝看, 仿佛看着自己的全世界的那种眼神!
潜在的意思就很明显了:姐姐,救救!
换作别人很吃这套“如此强大的她只有我了”,但,这可是执微啊。
执微做地下爱豆努力想多接演出提高名气的时候,她那种自然营业的表情管理可是王者级别的。地肤还差得远呢。
她玩那套“姐姐可以录我的直拍po到网上吗”“明天可以还来看我的表演吗”“对不起我不能收礼物的喔你的关注就是我得到的最好的礼物啦”,就是都不怎么说话,只用缄默的姿态外加湿漉漉眼神攻击就横扫全场的时候,地肤可能还在挖地基呢!谁都玩不过执微!
执微自然不吃地肤的这一套,她略过地肤故意展示出来的脆弱, 把关注点都放在了地肤嘴里的话上。
一个关于沙洲的预言。
如果没有这个预言, 沙洲便没有任何依仗。这则预言像是支撑沙洲最后的筹码, 那位预言神也是。
执微才到这里两天,她所看到的沙洲,就是废弃的宇宙边缘,连绵扩张的污染区导致这里仿若干涸龟裂的土地, 这里被人们人为放弃掉的地方。
走不掉的人总要求生。无论真假, 无论里面牵扯到的是死亡还是复活,他们或许也不在乎。
挂在面前的希望是悬着的萝卜,既然总要走路, 看着萝卜走路,总好过一直盯着自己那被崎岖坎坷的道路刺穿的发烂脚掌。
执微心绪有些复杂。
她盯着地肤看了一会儿,看见地肤干裂发皱的手指皮肤, 看见她脸上颧骨处的斑点,眼下的疲惫青黑。地肤像她的名字一样,是草芥一般,但永不屈服,目光执拗的人。
地肤被她看得有些脊背发冷。
她喉头微动,警惕心已经拉满了。她甚至偷偷摸了摸怀里的武器,只要执微稍微表现出来一点儿异样,她随时可以暴起,将武器抵住执微的下颚。
但她不敢随意出手。
她知道的,像执微这样的大人物,身上装备的防护措施很多也很强大。包括她的副官,她的护卫官,都藏在暗处,随时会出现,地肤都打不过的。在这种力量的碾压下,她只求自保。
地肤很紧张,因为执微的一点视线停留都很紧张。
可执微开口,说的却不是她预想中的任何一个话题。
执微幽幽道:“你饿了吗?我带了奶酥。”
地肤一愣。她呆愣愣地瞧着执微从兜里拿了零食出来,随便地递了几个给她。
执微把剩下的,就放在她和她中间。
袋子敞开着,里面的奶酥圆鼓鼓的,即便是独立包装,可香喷喷的气味还是直往地肤的鼻子里钻。
还没等地肤迟疑,执微自己就撕开包装,很迅速地吃了两颗。
执微对安德烈动不动就向巧克力神祈祷,于是天天她不得不吃他高价收回的巧克力这件事,已经免疫了。
但人也不能总吃巧克力,她总想吃点别的。
之前在兰蒙还可以去买点东西吃,到了沙洲,出了地下城,执微愣是没找到哪里有卖东西的。
荒芜的地表万里无人烟,地下城又拥挤灰暗,沙洲的“废弃感”特别强。
她昨晚站在舷窗前向外望去,只觉得沙洲是宇宙精致袍角的灰尘。
谁都想抖掉它,它和它背负的人们,便孤独悲寂,寞寞苍苍。
执微嚼了两下奶酥,目光盯着地平线,她努力没去看地肤,也不去想地肤含混的话里有多少秘密。
她咀嚼着嘴里的零食,也咀嚼着地肤的名字,此刻她们之间没有争辩、解释和试探,只剩下风声。
地肤像是终于回过神来。
她慢慢地选了一颗奶酥,她撕开后犹豫了一会儿,像是在防备执微下毒似的。
执微看都没看她一眼。
在安静的气氛里,地肤捏着这个小玩意儿,突然把那颗奶酥塞进了嘴里。
香浓的奶味萦绕在舌尖,甜润细腻,呼吸间都是风沙,口腔里却甜蜜。她一向只顾着拖着沙洲向前,被她留在记忆原地的许多感受,此刻终于随着她停下脚步,而追上了她。
她还是很疲惫,脑子歇不下来。可随着呼气和吞咽,地肤像是终于安静了下来。她波动的生命图纹得以被静默的沙洲缓缓镌刻,直到安德烈过来找执微,地肤还坐在原地。
地肤离开了,怀里还揣着她俩没吃完的那袋奶酥。
安德烈默默看着她的背影,眼神里是深深的遗憾。
“哎……”安德烈叹了一口气,有些不甘心似的,“早知道在里面放点毒药,起码放点迷药,或者是真话药剂呢?从她嘴里撬点实话出来!”
执微抖抖自己的袍子和围巾,在风沙里咳了咳,感觉自己不仅是吃了几块奶酥,更是吃了一嘴沙子。
她不怎么在意:“你要真那么做了,她就不会吃了。她可是个聪明人,走吧,我们先回去。”
“聪明人,聪明人。”安德烈重复了两声,跟在执微身边走路,学舌似的说了两句,“谁不是聪明人?难道她格外聪明吗?”
执微回味了一下地肤的神态,那些故意把隐藏的事情掀开一点点小口子,示意她的无害,又仿佛在寻找同僚与寄托的行为。
“她的确很……”执微顿了一下。
安德烈以为她会说,地肤的确很聪明,很厉害,很狡猾。但执微只是轻轻叹了一声。
执微:“她的确很为难。”她仿佛在同情她,却没那么高高在上,于是同情更像是共情,在濒死的沙洲里,给予、浇灌、坠落一颗珠花般的水滴。
安德烈不吭声了。
但他的表情把他的心思写得明明白白。
——执微,好高尚一人(划掉)一预备神!
执微回到了纪蓝号,查看了一下光脑,发现事情还可以更糟。
赫克托要来。神殿的行动队队长赫克托,要来沙洲。
调令和行动令都没下,赫克托还没有正式出发,但他支持执微,自认为自己是执微的人,之前给执微披露竞选人的材料,现在人还没来,已经给执微透了他要过来的消息。
执微赶紧给他回复,无非是谢谢支持注意身体不要太辛苦,已看到你的努力未来会好你不会被辜负……之类的营业套话。
她都不用过脑子,手上发消息,脑子还能忙着想事情。
救命了,这怎么办啊?赫克托是神殿的,神殿知道沙洲的“预言神”吗?赫克托一来,地肤的心思还能维系下去吗?
执微只觉得头痛!!
她回想了一下这些事情,还是觉得好艰难啊。
这都什么事儿啊,她本来只是想来沙洲办一场水水的集会,然后等到二月一号就去神殿参加淘汰赛的。
现在莫名地卷进了沙洲的事情里,执微晕晕乎乎地躺了一会儿,觉得不行。
她起身,联系了人还在兰蒙扮演徐教授的祁入渊。
全息影像刚一出现,执微就满怀期望地盯着祁入渊,试图搞一点外援,帮助自己度过即将到来的修罗场。
但她没把事情和祁入渊都说出来。
要知道,地肤目前只是有疑点,赫克托是支持她,不是支持锈齿轮。执微将关键都隐去,只眼巴巴地想问点儿竞选人做事情的方法论。
她很好学似的,急切地问:“教授,教授,老师,教我两招吧?”
祁入渊在批学生的论文报告,放下手里的工作,专注地盯着执微。
执微以为她会教她两招屠龙术,结果祁入渊开口就是:“你已经很会了。”
执微:……谢谢!!
她神色复杂,但不死心,深吸口气:“要不……老师你说下我会在哪里?我复盘一下?”
祁入渊笑了笑。
她给出的答案,是那么在情理之外,意料之中。
“模糊。”祁入渊这么说。
执微一开始还没懂,祁入渊就耐心地为她解释。
“模糊就是,竞选人不可以说肯定的话。”
“尽可能去说一些空泛的话,像你之前就做得很好。”祁入渊开始夸执微刻入骨髓的互联网黑话,“谁都听不懂你在说什么,只能挑着你话里的关键词去听,所以每个人的理解都不同,甚至人和人之间的理解可以是相反的。”
“于是主张相反的人,可以都支持你。”她赞叹地说道。
执微:“……倒也,啊,行,那,那老师,还有呢?”
祁入渊看她面色不对,以为她为此而羞愧,感慨了一下执微的青涩与高尚,又温和地为她开导。
“没关系的,成功的竞选人,就应该这样做。因为你一旦说了肯定的话,就一定会有人反对你的想法。而你只说空泛的话,不说实际的话,那么将没有人反对你。”
她说:“比如,你相信人血是红色的,人血是红色也是对的。但是总有人认为人血是蓝色。难道你要花时间花精力去说服色盲、智障和杠精吗?”
“你想得到人血是蓝色的那批人的票,所以当有人问你人血是什么颜色的时候,你不能回答红色,你要给出一个空泛的回答,拿到两方的支持。”
祁入渊教她:“模糊,但坚定,就足够了。”
听完祁入渊的话,执微像是顿悟了。
她走出房间,在转弯的休息室坐着,给自己倒点儿水喝。
这时候,安德烈走过来了。他兴致很高,他要去厨房给机器人下命令,搞午饭给执微吃,他就很高兴。
安德烈清透的眼睛漾着深泉似的水波纹,他问执微:“主官,你中午要吃肉粒煎蛋还是肉沫蛋羹?”
执微神情从容:“蛋。”
……这是什么回答?这话是什么意思?这是要吃肉粒煎蛋还是肉末蛋羹?
安德烈不怀疑执微,他不会认为是执微没听清,只以为是自己没说听明白。
他又重复了一下:“我是说,主官,你中午要吃肉粒煎蛋还是肉末蛋羹?”
执微抬眸扫了他一眼,面色坚定:“是。”
安德烈:“……嘶。”
他的神情严肃起来了。
执微试了一下,发现,先不说管不管用,她自己有些憋不住笑,她真的觉得她这样很蠢。
有她以前上班的时候,遇见的领导的风范了。
八点开会还是十点开会?领导:开会。A方案通过还是B方案通过?领导:把你的ppt做成PowerPoint,不可以做幻灯片。
执微觉得这样能行吗?
她看见安德烈在她面前陷入了思考,还以为安德烈在怀疑她的智商。
结果,安德烈带着一脸的生人勿近的凛冽,用比她还坚定的神态,大声道:“我懂了。”
然后就走了。
执微:……等会儿,你懂什么了啊?
总之,中午执微吃到了肉粒煎蛋和肉末蛋羹。
安德烈懂了,于是安德烈都做了。
第35章 沙洲(七) 不不不不要你死!……
好一个周全的理解能力!这下子谁还能说安德烈有些笨呢?
这分明是很聪明的人类, 可能其余的不怎么会,但是很关心你,你不准确地说要吃什么, 就都给你呈上来!
执微沉默着, 把午餐仔仔细细地吃掉了。
她一边吃, 一边琢磨,看这个架势呢……祁入渊教她的东西,到底算是有用,还是没有用啊。
好像在“yes or no”的时候说“or”,用模糊的话语逼着对方自己在他提出的问题里面选择,是很不负责。但怎么就是有一种无赖的好用呢?
执微琢磨着想法,没再说话。
她这一不说话,安德烈坐不住了。
安德烈在一旁很兴奋,他觉得自己通过了执微的考验了耶!
这可不是一般的荣誉, 这可是上上荣宠!今天也是安德烈肯定自己对主官了解能力的一天!
执微默默吃完了, 深吸一口气, 想扯安德烈的袖口。
结果,这个糟糕的家伙,他穿了一件无袖背心,很慷慨地露着膀子, 没有袖子可以叫执微拽。
执微观察了他一下, 找到了着力点,她扯着他的领口,把他揪进了她的主卧。按着他的肩膀, 叫他坐在了起居室的软椅上。
安德烈有些昏头晕脑的,还没有反应过来这是发生了什么事情,他只是下意识地不反抗执微罢了。
他的脑袋小幅度地歪着, 目光专注地盯着执微。
执微的思绪很乱,盯着安德烈清澈明亮的蓝色眼睛,看见那他眼里真挚又信任的感情。
她都没有组织语言,喝了一口水,就开始冲着安德烈说话。
此刻两难的境遇,那些没有和祁入渊说的话,执微此刻都告诉了安德烈。
她把目前的情况说给了安德烈,然后靠在墙角,叹了一口气。
“所以就是这么个情况。”执微好心肠,她怕安德烈在繁杂的信息里迷路,还帮着总结整理了一下。
“关于沙洲,地肤很有可能是故意暴露我看的,赫克托也未必真的什么都不知道。”她喃喃道,“赫克托代表的是神殿,他来到沙洲后,看见所谓的预言神,他绝不会无动于衷。地肤代表的是沙洲,她更不可能束手就擒。”
安德烈的脑袋越听越歪,好像有谁对着他的脑壳拧了一把似的。
执微拍了下桌面:“那么现在问题很简单了。”
她抱着头,搓了搓自己的脸,把问题往自己身上拽了一下。
“都是因为我。”执微沮丧地说。
安德烈发出了一声类似于橡皮鸭的困惑叫声:“昂?”
“和你有什么关系?主官!这两个不识好歹的人类才可恶!”
他跟着执微,搞得他立场很成问题,貌似是不坚定了,现在连着神殿都敢骂。自己还没发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