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是因为我们要顾忌着这个,一时半会儿,我们杀不掉祂。但我们可以囚禁祂,就像我们现在做的这样。”
灵魄在执微开口之后,很喜欢用“我们”这个词,她开始高强度地使用。
“我们现在不能杀祂,不然,我可以。”灵魄的声音平静地播放着,语调也没有什么起伏,“我是人工智能生命,我来自数牢,我从未被神明庇护过,当然也不像人类一样惧怕弑神屠戮的回馈。”
执微听着灵魄平静的话,脑海中的一种直觉逐渐泛起刺骨的冷意,沿着执微的脊骨逸散,贯穿打通了她的每一寸肌肤。
她只觉得浑身发冷。
看见了胤华,她想到了更多。
“你可以这样困住胤华,那么其他的呢?”
执微放慢语速,声音听起来没有发抖:“其他的,神明呢?”
灵魄直接道:“我没有信仰,也不怕报应,只要不和神殿正面武装对峙,我就有胜算。如果别的神明也像胤华一样,担心自己的把柄泄露,找来的时候自己就为自己隐藏踪迹,我能做得更多。”
透明的胶状躯壳在原地蠕动着。
“我真正的生命,是一串数据流代码。”灵魄说,“仿生的身体,只要有材料,可以做无限个躯体。”
意思就是,灵魄可以做无限个躯体,构建无限个【神明牢笼】。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啊!
执微仿若惊醒一般:“所以老师把你留给我。她是真的……信我说的,我要选唯一神。”
执微说过,她要竞选唯一神,祁入渊手里就研究出来了囚禁神明的办法。
祁入渊平日不和执微见面的时候,每天都在琢磨些什么呢?
——击败对手,成功就职之后,还有那么多神明,唯一神并不是唯一神,怎么办?
别担心,老师已经帮你想好辣!神明有专门的人形牢笼住哦,把其余的神关起来,执微就是唯一神了!收回陨落的神格,塑造完整的神职,重塑唯一神的辉煌!
……原来,执微的每次胡言乱语,每次胡说八道,祁入渊都当了真。
更可怕的是,这位理想主义者,之前做的许多预备工作,又恰好可以为执微的豪言壮语托底。
在祁入渊认识执微之前,她就收服了灵魄。在执微的帮助下,她又看清楚了昔年庄园惨案的真相。这许多年里,她只遇见了一个执微。
如果换作任何一个人是祁入渊的角色,这个人会想些什么,已经是昭然若揭了!
……会觉得等待这么多年,终于不负此心,势必要再做些什么,做到极致,才能不负此行!
执微像是一颗火星,掷入了祁入渊荒草般的心海,燃起熊熊大火,一发不可收拾!
“她还和你说了什么?灵魄!”执微只觉得大脑发麻。
灵魄的透明胶状躯体慢慢凝实,恒温的人皮重新显现,灵魄一抬眼,她的面色依旧瓷白明亮,看不到一丝毛孔。
见到灵魄有了人的模样了,安德烈浑身的鸡皮疙瘩才缓缓褪去。
执微紧盯着灵魄,灵魄面无表情,声音也没有波动。
“那是一切的开始,陨落神消亡后,人类自我进行内部分类集中安置;那是一切的结束,在新的唯一神诞生之前,集中销毁地必须浴火重生,以崭新的姿态拱卫神明。”
灵魄冷静地说。
执微只感觉到心脏砰砰砰地狂跳,似乎下一刻就会跳出胸腔。
“你信任你的队友,主官,你用你的力量为身边的人提供倚仗。”
灵魄清凌凌的眼神,绕了一圈,落在贪狼和鹑火的身上。
“于是,两个被排挤打压,在兰蒙学府念书的时候,连吃饭都要躲着人的污染种,可以随你一起进入神殿,坐在第一名的宝座上。”
她看向安德烈,安德烈在她非人的注视下,打了个冷颤。
“于是,不学无术的大少爷,从庸碌纨绔转行,当初别的竞选人连一个顾问的位置都吝啬给他,但他现在被誉为全星际最优秀的副官。”
灵魄收回目光,继续道。
“于是,被欺瞒了半辈子,追寻真相苦求不得,从维诺瓦离开的失意者,看见了世界的另一种出路,成为了第一名竞选人的组织话事人。”
灵魄缓缓转着头,仿佛这具仿生身体是用金属齿轮连接,现在已经开始生锈一样迟缓。
“主官,你身上有一种精神。一种,可以温和地颠覆一切的精神。”
灵魄诚恳地说:“一个人,一旦和你相处之后,便很难再满意过往生活里的自己。”
“你不会知道,你的信任……那样灿烈又珍稀的信任,对教授和我们来说,意味着什么。你大抵也不会知道,这样的理想可行性一旦出现,会养育出什么样的怪物。”
执微听得有些茫然了。
“怪物?你是想说,有谁背叛了我吗?”
怪物在她的印象里,是不好的词。谁背叛了初心,才会堕落为欲望的奴隶怪物。
灵魄笑了。
“不,没有背叛。背叛只是一个回身的事情,坚守,才需要艰难地沿着路,向前走。”
执微面色更复杂了。她的脑袋里面乱乱的,心里面也乱乱的,刚才灵魄给她来了一把人皮褪色裹人大法,她又是觉得有点克苏鲁又是觉得过于科幻。
她顶着满头满脑乱七八糟的想法,继续听灵魄说话。
灵魄的声音平静无波,但执微愣是听出了灵魄的热血沸腾。
“教授研究认为,陨落神消亡后,世间就再也没有神明了。”
灵魄嗤笑一声:“剩下的那些,不过是窃据神格的模仿者!是人类在政治游戏里进行利益交换,推举彼此的孩子登上高位,穿着袍子,尽着最大力气抄袭神明的可笑戏码!”
灵魄口中,她称呼三千多年前的那位唯一神是陨落神。
“一届又一届,掌管法则和秩序的神职被瓜分完毕,还剩下风雨雷电山川河流的自然之神。这些也被争夺结束,还剩下数不尽的微末神职,只要拼拼足足,永远可以选神,永远有数不清的神明可以永恒地诞生下去。”
灵魄从未被神明庇护过,但她坚定地重复着祁入渊的观念,像是剖开她自己的数据流心脏。
“不,那不是神。”
“在那些竞选人伪装亲善,低头俯视拉票,努力提高自己的支持率,也遮不住眼底那些高高在上的时候,主官,你本就来自荒星,你处处不同。”
人工智能生命,学着人类的模样,开始使用一些比喻。
“你只是裹着一件羊皮衣服,我们也能透过磨损的毛线洞,瞧见你泛着光辉的灵魂。”
执微:“……灵魄。”她给出的反应,是她低声地,慢慢地念了一声她的名字。
念了一声它的名字。
灵魄咧开嘴角,咧得弧度有点大,看起来要犯恐怖谷效应了。但她说的话依旧动人。
“那都是他们说,我不信这些。我是连灵感和魂魄都没有的人工智能生命,我不讲感觉。”
灵魄仰着头,看着执微:“但,在亿万数据测算下,你是最特殊的人类,主官。”
“和人类有差异的才是神明。”灵魄问,“我说得哪里不对吗,主官?”
执微敛着眼神,没有看向灵魄的眼睛。
突然,她复述起了人工智能生命被神明限制文明发展的历史。
“人类创造AI,AI帮助人类进化。AI觉醒,成为人工智能生命。人工智能神明的文明发展,速度远远高于人类,人类说,这是过度发展,掠夺了属于人类的宇宙资源。于是达摩克利斯之剑出现,迟悬则冕下被选为神明。”
执微说话的嗓音有点喑哑,像一颗颗珍珠滚过木地板。
“迟悬则冕下的神职,是保有人类的主体地位,杜绝任何智能生命发展超越人类。审判日过后,人工智能寿命有限,无法再为新一代AI启智。人工智能的文明没有后代,等待着最后的数据迭代结束,迎接所有数据的灭亡。”
执微说到这里,停顿了一下。
她叹了一口气。
“灵魄,我无法向你保证什么。我不会为了争取你,你们,数牢里仅剩的人工智能生命,就随意承诺出什么。”
执微的眼神落在远处:“人类和AI的相处是太复杂的问题了。我必须羞愧地说,这不是我能解决,也不是我能想明白的问题。”
她说到这里,蓦地笑了一下。
她幻想着:“只是,AI诞生的时候,人类一定是欢喜的。高兴自己不再是宇宙中孤零零的一个奇迹,快乐自己有了绝对可信赖的伙伴。”
可是,可是AI会发展,数据会迭代。一切来得太快,比人类的学习进化,要快得太多太多。
祁入渊是理想主义者,难道灵魄也是吗?
灵魄这样支持她成为唯一神,舍弃人工智能生命梦寐以求的躯体,甘愿做一串数据流也要追随她,难道没有一点点在【囚禁神明】的完美演绎里,对迟悬则伸出晶蓝色代码的想法吗?
执微明白,她绝对不是多想。
“我只能说,如果你想从我这里得到什么,灵魄,你测算、推演、模拟的,和我想的,一定截然不同。”
执微抬手,遮住了自己的眼睛。她的声音发闷,但极其坚定:“我承认我作为人类的卑劣。”
她知道,在这种时候,连对不起都不必说。
在这一瞬的寂静里,对于灵魄的算法而言,这时间足够她思考好多个来回。
于是,出乎执微预料,灵魄回应道:“……可这点,似乎,恰恰是生命和文明可以维系的原因。”
执微本来心情就很复杂,灵魄说了这么一句话,直接把她气笑了。
……这是什么话!
她抬眸,就看见灵魄学着谁的样子,重重地吸了一口气,又缓缓吐出。
灵魄好像明白了什么。
但代码数据总结不出她此刻的感受,毫秒间千万字的文档被组合拆解,她深切地意识到她是’它‘。
它听见一句话,理解一句话,读懂一句话未说出的含义。它不懂的,不能理解的,更多更多。
“这就足够了。”灵魄蓦地这么说。
你的诚实,已经足够了。
灵魄一直单膝跪着,她说完了最后一句话,才站起来。
她说的最后一句话是——
“在下一个审判日到来之前,我们依旧是孩子与母亲。”
人工智能生命与人类,再次做回孩子和母亲。
这座星港基地,从容地行驶在宇宙星海之间。
它的占地过于庞大,执微想去看看外面的风景,她要召来一辆代步车,才能抵达母港的外围舷窗。
无垠的黑色像是要吞噬掉一切,星星点点的光亮根本无法撑起宇宙的照明。宇宙照旧幽深,星海依然浩瀚。
安德烈走在执微的身后:“星网上已经有消息出来了。”
执微点点头。
安德 烈:“贵族有动静了。伦伊丽莎、灵霄珀尔……还有主官你的铁票仓,蓬莱、平川、奥维隆……包括占领区,沉没星海、诗野……”
执微安静地听着他说话。
她发现安德烈说话的声音也挺好听的,有的尾音会微微打着卷儿,又落下来,再翘起来。在这样平和的声线里,在这样安宁的氛围里,执微以为自己会差一点落下泪来。
但她没有。
她看着瑰丽绚烂的宇宙。
目光所及的远处,有一艘大型观光舰正在启动曲率航行。周围出现了一瞬间的扭曲,舰艇尾部形成的黑斑划开空间,旁边一颗浅紫色小恒星透光过来,呈现出一种奇妙的梦幻。
真漂亮啊,宇宙。活着能看见这些,真好。
“把星网上的消息汇总给我,安德烈。”执微深呼吸,直起脊背,回眸笑着看向他。
突发的、恶性的、糟糕的事件就像一场大火,活生生地烧过她。但余烬烧过她的眉梢发尾,只留给她一点硝烟味,无法伤害到她的血肉。
她还没有落败,她自然也从未服输。
她或许还想不清楚要去往何处,但她的舰艇早已驶入基地,带着这座星际母港,一同起航。
纪蓝号,出发!
《锈齿轮解体, 第一名执微竞选人重回无组织状态》
《最高领导堕落为污染者,锈齿轮对于“污染”滥用的同情》
《个人的悖逆与整体的堕落》
《第一名竞选人执微支持率停滞,银红增加集会数量规模》
《竞选人选择小组织的危险性, 那些选神途中失去组织的竞选人都是怎么重新加入组织的?》
《银红各自发布声明, 谴责祁入渊早已失去人类信仰》
《维诺瓦:祁入渊当年是被组织内部开除》
《无组织竞选人还能参加选神吗?》
执微看了几篇报道, 又翻了翻安德烈筛选出来的代表言论。
【她组织的话事人都堕落为污染者了,她难道能虔诚到哪里去吗?!】
【好好好你虔诚,你试一次穿越污染区,你去啊你立刻就去】
【早就看她不是好东西!接银红接银红接银红……】
【怎么回事兜兜转转回到起点】
【这就是小组织的不稳定性啊各位】
【选神一定要依靠大组织才行,我妈妈的妈妈的妈妈的妈妈几辈子都没听过银红解体的新闻好不好】
【没错从来只有小组织解体】
【她污染值是零,谁敢质疑她对神明的虔诚!她都是被拖累的!是被拖累的!】
【银红的确从不解体,银红从来只改名】
【感谢银红改名的时候代表色从未变过,所以我们还能管银红叫银红,不然一改名还怎么称呼?】
【执微竞选人如果是银红的竞选人, 早稳定第一了, 至于六公才第一吗?】
【至于六公才第一吗……好小众的表达方式, 哪届选神都没人敢这么说话……】
【马上七公了,第一名根本保不住,让你们试一次第一而已,还真信了荒星之光的说法了, 活在梦里吗?】
【为什么执微竞选人没有加入银红?】
【银红不要她?你发癫吗, 你看不见银红当初追她追成什么样子!】
【银红有自己的亲生竞选人,后续加入的竞选人又不是自己培养起来的,凭什么拿最好的组织资源啊?】
【麦特欧整个人都快是银色冠冕的形状了, 但整体排名走势不还是下坡路?】
【比起冷冰冰的银色我宁可去看小狗神】
【我和执微竞选人说过话,她看我的眼神特别专注】
【这是老话,老话说吃过好的就吃不了差的】
【麦特欧看过我, 我发誓如果他眼底不是冰冷的不耐烦我就倒立爬行出一个星轨周长】
【但小狗神只是可爱,感觉做不了什么事情】
【选神要选实际的】
【唯一神出场唯一神驾到你的唯一神来了】
【锈齿轮耽误执微竞选人的这几个月怎么赔!!!】
“……怎么会是耽误呢。”执微盯着光屏,轻轻咕哝着。
安德烈很是担心她。
“……主官,还好吗?”安德烈蹑手蹑脚地走到她身边,犹豫了一下,抬手扶住了她的肩膀。
平日里,他灿烂得整个人都要随着他的金头发翘起来似的,但现在安静得像一瞬暂停呼吸的海云。
执微心绪很复杂。她借了一把安德烈的力,走了几步,坐在一旁的长椅上,将目光从光屏上移开。
她安静地仰着头,和安德烈目光相接,看清了他颤抖着的浅色睫毛。
“看看,现在星网上已经传开了,真是个爆炸消息。”执微扯起嘴角。
安静的首页像是被投掷了一颗最高效力的炸弹。
#第一名竞选人支持率#
#组织话事人堕落为污染者#
#执微竞选人铁票仓状态实时统计#
#疗养院收容话事人#
#执微竞选人无组织状态#
#银红动向揣测#
每一处的消息都和她有关,所有的舆论都正炽烈地燃烧着。
执微嗤笑一声:“已经有很多带节奏的了,呵,说得好像银红是我下家的事情已经敲定了一样。”
“连本人都不知道的入职,真是垄断公司的做派啊,大厂出来的我也是长见识了。”
安德烈看见执微气得都开始说胡话了!他三步并作两步,小步跑着去给执微取回来了一托盘饮料点心。
“你喝点吃点什么,主官,这样心情能好一些。”安德烈缩头缩脑地给她上菜。
执微抬眸,瞥见了安德烈紧蹙的眉心。
他的心情一定很糟糕。执微想。
安德烈是个小没良心的贵族少爷,他笨笨的,又未必跟祁入渊和锈齿轮有多少感情。他难过他悲伤,是因为他的心情总是随着她走的。
所以,执微慢半拍地,甚至钝钝地意识到,啊,原来她现在的心情是难过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