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是执微埋在疗养院的种子,就像是赫克托之于神殿。
随时可以联系他,也就意味着随时可以做更多的事情咯?
随时可以联系,随时可以问询,没准还随时可以暴动呢。执微过分地想到这里,自己都觉得自己荒谬。
和鹑火确认了之前约定的暗号后,执微顺利地返回了纪蓝号。
执微完成了幕后者安排给她的任务,她希望安德烈如约会被送回,或者是谁会出现,和她手中的神袍进行交易。但这二者都没有发生。
并没有什么星际快递来取这件毁掉了天空城才得到的神袍,一切都安静极了,这氛围叫她陷入更深层次的沉默。
执微艰难地等了几小时,到了晚上,单向传输屏上仍旧没有新的消息。
她只能看着虚拟屏上显示的安德烈闪烁着的标记,她知道他此刻位于伊图尔的私人星域,可更多的,她一概不知。
执微什么也吃不下,干脆灌了自己一袋营养剂。这玩意儿并不难喝,只是没有味道而已,满足人体所需和填补胃部空荡,全然没有一点吃饭的满足感。
她喝完了营养剂,坐在书厅的舷窗边,思绪一片纷杂。
偏偏这个时候,执微心头一颤。
她感知到周围的空气似乎凝滞了一瞬,气流像是被巨大的压力控制住了,空气在某一瞬间黏稠了一刹那,而后才恢复了正常。
执微敏锐地抬头,向着感知到异常的方向看去。
书厅内侧,靠着案桌的旁边,站着一个披着斗篷的人。
他个子高挑,兜帽遮住眼睛,领口却很低,露出喉结和锁骨。胸前坠着几颗棕色豆子模样的宝石,长袍曳地,露出一点黑色皮靴的尖尖。
执微抬起左手,黑玉般的手镯在她腕间向下滑落一点,被腕骨卡住。她用左手指尖撑了下额角,上下打量几分对方。
她轻轻开口:“我对纪蓝号的防护系统,和我的护卫官还是很有信心的。”
“所以,冕下,可否得知您神明的尊名?”执微坐在软椅上,并未起身,也没有行礼。瞧着似乎不太尊重,可她口头的话语有极端恭敬。
神明顿了一下,抬手放下了兜帽。
祂露出了一张下巴尖尖的脸,颧骨又稍高一些,脸颊饱满。眼睛是一种浅淡的黄绿色,瞧着很像猞猁。
“我是巧克力神。”祂声音低低地说道。
执微盯着他,指尖微动,轻轻蜷缩着。
她之前还特意查过这位巧克力神,祂是来自子午的神明,当时竞选的那段时间,星际内两个大选区出现了争端,战争打到了白热化的阶段。
神明在做人类的时候,是一位军需官的小儿子,他年纪小,却知道战时巧克力可以极快地补充体力。
一个幼稚又天真的竞选纲领就这么出炉。他要成为向人类播散巧克力的神明。
子午推举他,时势造就他,他成为了巧克力神。
此刻,巧克力神望着执微,但目光却没有停留在执微身上。祂往执微身后看了看,又去她身边找了找,还是没有找到祂想找的人。
神明嘴巴嗫嚅了一下,犹豫了一会儿,还是带着几分着急,盯着执微问。
“我的信徒怎么了呢?他每天都问我买巧克力的。”
执微心头哽住了一下。她吸了一口气,又叹了出来,勾起一抹笑意,唏嘘道:“哦,冕下。”
她像是听到了什么有趣好玩的事情,失笑道,“你也知道那是买。”
说话到了尾音的时候,执微神情有些恍惚。
安德烈在手心放硬币,和神明祈求巧克力,初见时候发生的事情分明历历在目,但神明此刻在她面前,安德烈却不在她身后。
巧克力神抻着脖子到处找:“他呢?他呢?”
“他是我忠实的信徒。”祂强调道,说完,又看向执微低垂的眼睫,安静了一瞬,问,“我能帮他做什么吗?”
执微身体没有,只是稍微掀起一点眼帘。“你可以帮他做什么呢,冕下。”她语气淡淡的,分明是疑问句,硬是叫她说成了陈述句。
巧克力神坚持道:“神明回应信徒的祈求,他向我寻求庇护。但我能做得很有限,只能换换巧克力口味。”
说着,祂抬起手背,翻了一下手,换成手心向上的模样。翻手的瞬间,指尖流过金光,祂的神力施展,便递过来一块黑色包装的巧克力。
“100%的黑巧,你要吃吗?”
执微心里有预期,于是既没有失望,也没有翻白眼。她脾气很好地同神明道谢,望着巧克力神的眼神和看智障小猫差不多。
“不,我一向吃甜的,不喜欢自讨苦吃。”执微礼貌拒绝了。
巧克力神抓心挠肝地站了一会儿,还是没想到自己还可以帮上什么忙。
祂在书厅内到处转了转,瞧了瞧,最后一咬牙。
“我回神殿后,问和我亲近的神明帮忙。”
执微靠在软椅上,虽然明知巧克力神的神明朋友或许神职也很狭小,不会是什么特别厉害的神明,但她想,万一呢?是吧,万一呢?万一巧克力神的朋友是核武器神呢?还不许人有个美好期待了吗?
她就怀揣着美好的期待,问:“你亲近的朋友都是什么神职?”
巧克力神明显神缘和神际关系搞得很不错,需要用到亲近的朋友的时候,祂还低头数了数,瞧着一副有许多朋友可以派上用场的样子。
“有每天凌晨四点祷告就可以获得一点好运的神明,有创作科研论文时帮人类写一送一的神明,有敲门发出有节奏的声响就可以破解门锁的神明……”
执微本来撑着头在听,听着听着,她的手就从额角滑了下来,姿势变成了扶额。
她痛苦地听了一会儿,听了一堆脱裤子放屁的神职,揉了揉脸,维系着表情管理。
倒也不是全然没用,只是不怎么具有性价比……其实也没到脱裤子放屁的地步,但也是像用擀面杖搞羊毛毡,不仅莫名其妙,而且脑子冒泡。
“你慢慢想。”执微从喉头挤出温柔的声音,“安德烈是你的狂信徒,你便也是我熟悉的神明。冕下,如果你不介意,可以先在这里停留一阵子。”
她舔舐了一下干裂的嘴皮,语气坚定:“我向你保证,他会很快回来。”
巧克力神捏着那块100%的黑巧,盯着执微看了看,祂安静了下来,不再数祂的朋友了,而是手腕一动,将黑巧变成了一块蓝莓味夹心的巧克力,递到了执微手边。
“吃点巧克力吧。”祂笨拙地说,“巧克力会叫人有力气,叫人有精神,叫人吃完觉得有劲干翻敌人。”
执微接了过来,为祂的话勾起唇角,也掰了一块蓝莓味的巧克力,含在嘴里。
到了快午夜的时候,执微依然没有入睡。
不止她没睡,鹑火和贪狼也没睡。就连巧克力神也缩在书厅的角落里,带着一脸倦怠的神色,挥着沾染金光的指尖,在空中挥着。
祂在回应向祂祈求的人类。执微盯着他瞧。
这么一看,人类做了神明,也是要做工到半夜的,这和 社畜瞧着也没区别。
她盯着祂回应信徒,努力试图平复自己的心情,但没有用,她仍旧格外焦躁。每一分钟过去,焦急的情绪都更加浓烈几分,丝毫没有退减。
“冕下,你来自子午,或许不应该问你……”可执微仍细声道,“但你可知道贵族怎么对待不合心意的孩子?”
巧克力神的指尖在空中胡乱划着,金光充盈在他面前,他回眸望向执微,黄绿色的眼底映着一点神力的金光。
“毕竟是自己的孩子。”祂想到了许多类似的情况,为执微总结出一种可能,“幽闭或者囚禁?”
执微敛着眸子,不再迟疑。她就连这种最好的可能都无法接受。
执微起身,离开了书厅,走到控制舱,她通过光脑,将鹑火和贪狼叫了过来。
鹑火心头已经有了预感,她也明白,等待到此刻已经是执微的极限。
但她还是恳切地望着执微:“主官……副官也会希望你珍重自己。”
执微先是点点头,又摇了摇头。
她深吸一口气,突然说:“我错了。我接受任务,又渴求别人放了他,这和退让有什么区别。”
任务已经结束,她避开了其中的陷阱,对方又怎会按约履行呢?
“我明明看见了他的眼泪,也分明知道他不愿意离开。”
执微:“时间每每多流逝一点,我就猜测安德烈的情况会不会更难挨一些……”
鹑火三步并作两步,快速走到执微的座椅边。她哀哀地半跪在她身边,昂着头望着她。
鹑火低声劝她:“安德烈副官不会死……主官,我们……”
“他不会死,但也不会好过。我答应不会舍弃他,我允诺了会去救他,就不应该白白等待。”
执微的话还没说完,一向和安德烈关系不和的贪狼,则是突然开口了。
贪狼:“我去。”
他要去救安德烈,但也不全是为了救安德烈。贪狼总是恨这个恨那个,瞧着是个纯恨战士,但他的的确确是个记着别人恩情的人。
贪狼:“主官,我的命是你救的。”
“纪蓝号上有一队机械士兵,我带着它们一起去。再调拨几艘战斗舰跟着我,我无需纪蓝号起航,带着子舰我就敢闯伊图尔的私人星域。”
他敢是他敢,可执微心里有数。她知道,贪狼一定敢去,只要她一句命令,贪狼也立刻就会去。
但用退役军舰的战斗设备,去闯星际顶尖贵族的私人星域,这和用鸡蛋去切割钻石有什么区别?
执微摇头:“不,贪狼。”
“你去伊图尔的私属领地,才进入星域,贵族就有借口处置掉你。”
她明白,菲尔尼约尔离开竞选神明后,为什么能在疗养院的队伍中有一定的话语权?因为他曾是竞选人,曾是走到了五公的竞选人。
竞选人是张好牌,菲尔尼约尔可以用,执微也可以用。
执微直言:“只有我能去。”
这次不是污染区,而是伊图尔的私人星域。但依旧是执微一个人去。
“竞选人的身份是一层镀金的光晕,就像安德烈的伊图尔姓氏一样。保有着这个,无论将遭受什么对待,生命不会轻易被剥夺。”
贪狼:“那主官也带着战斗舰去!”
执微低垂着眸子:“我开着战斗舰,带着机械士兵,那就真的是攻打伊图尔的星域了。”
“不。”她轻声道,“我绝不做先开枪的那个。”
“我要做还手的那个,我要占据道理和公义。”执微脱口而出。
鹑火唇色都发白了:“什么意思?是又要自己去吗?”
“上次是无人的废弃天空城污染区,主官有救世之能,也就算了……可这回,是贵族的私人星域……那里都是他们的人!”
执微应了一声:“我知道。”
鹑火更着急了。她看着执微倔强的样子,心头发苦,也说了实话。
“主官,你在之前的污染区里,通过直播已经全然展示出了你的优势和弱点。这次你一个人去,简直是任由对方抓着劣势打你啊!”
执微稍微有些没明白,她就跟着问:“我什么优势,什么弱点?”
“你的优势多了,我先不说了。”鹑火急忙道,“但你有一个弱点是致命的。”
鹑失望着执微的眼睛,看着那抹冷棕色闪烁着明亮的光泽,她心头焦急,直言:“主官,你的身体素质其实很糟糕,对吧?”
执微想,这倒是说到关键了。
她的身体素质当然不好,她是在现代社会经历过初高中晚自习,又在大学狠狠熬夜,再在工作阶段996,一路煎熬过来的人类。
保持健身,定期唱跳,这样锻炼下来的身体,已经比大部分同龄人强多了。
可……怎么和进化过的人类相比呢?
这边的星际人类,分明是进化过的,那身体素质和体术能力,都超过执微一大截。
在以往被人窥探的时候,执微总是想法子避开这点。
哪怕是在公选里,她也会像是当初和卢米农组队一样,自己负责更多脑力工作,让对方承担更多的体力劳动。
执微尽力避免她和星际人类不同的身体素质被发现,但这其实很明显,尤其在之前的直播里,她越过天空中倒塌掉落的雕像碎块,拧身翻过广场遗骸,身形顿住几秒稍微踹几口气,人们也看见了她的体术能力。
“竞选人需要护卫官,没有护卫官的竞选人,本就很危险。何况主官还并不擅长作战。”
鹑火劝道:“如果你想去救他,就是让自己置身险境,主官,所有人都看见你平安穿过污染区,所有人也都看见了你疲于应付碎石,无法搬动巨大的石块。”
“伊图尔如果心有不轨,主官……”鹑火只是稍微设想一下,都有了不好的预感了。
她说得很对。执微知道,她的体力何止是不好,简直是太有限了。
这是她暴露的弱点。体力差,在星际时代,几乎是等同于容易死。
竞选神明的过程里,总会死掉些竞选人。谋杀竞选人是罪恶,但意外就叫人无可奈何。
根据弱点打造的意外,更是严丝合缝。
是的,执微想,鹑火说得对。她闯污染区可以,因为她可以控制污染,但闯伊图尔的私人星域,贪狼去是找死,她去也差不多。
难道没有办法了吗?难道就真的要无望地等待单向传输屏再次亮起,再给出什么离谱的任务,要挟她做事吗?
执微的指尖掐着掌心,直直将手心掐出了几道红痕。
她盯着那红色,突然开口:“我还剩一个机会。”
心头像是撩起了火焰,盛过安德烈泪滴的手心此时刻着红印。
这红色叫她想起了一件事情。
执微望向鹑火:“浮玉山的药剂,还在,对吧?”
浮玉山出产的基因改良剂,地肤在沙洲投诚时候的献宝,被称为浮玉山最后啼鸣的仅剩的那一瓶原始基因改良剂。
是的,现在,这瓶药剂还在执微的手上。
鹑火立刻就明白了执微要做什么。她心头近乎要滴下血来,痛楚在战栗中弥漫到全身。
她回答着主官的问题,如实回答道:“在的。之前分析实验的时候,用过微小的两滴,舍去那么一点点的量,并不会影响任何效果。”
鹑火说完,喉头狠狠一动,咽下的气息似乎都带着斑斑锈迹的味道。
她哽咽了一下。
“那是原始药剂,有效、直接、刺激。它被地肤叫作浮玉山最后的啼鸣,它会帮您提升身体素质和精神领域。”
鹑火回忆着那些过往的资料。“但主官,它会叫你极其痛苦。”
执微:“痛苦是成长的一部分。”她轻轻叹息了一声,像是放下了什么,又始终坚持着什么。
她一直畏惧改变,一直坚守着自己带来这片星际的东西。努力保有着自己,希望自己不要变。
可是,比起躯壳,还有更重要的。如果身体的改变可以更好地维系她和她身边人的自由,又有什么不能变的呢?
执微也承认:“我体力的确不好,但竞选人总是在集会在演讲,我身边总有人在,我也觉得没关系。”
可现在,赫然就是有关系了。
她笃定地说:“我要变强。”
这声音利落干脆,听着有些中二,但分明就是执微此刻最响亮的心声。
凭什么要安德烈流着泪被带离她身边呢?他自己都并不想走呢。
“不止是为了安德烈。”执微说,“也是为了属于我的任何,不再被随意带走,不再被反过来威胁我。”
执微:“我要去救他,我更要救我自己。”
鹑火知道,她无法再劝说她什么。她安静地取来了药剂,那水红色的药剂在精美的黄铜小瓶子里晃荡着。
执微捏着小瓶子,拧开盖子,瞧见这漂亮清透的红色,像是霞光落在了玫瑰花田。
她抬起手臂,凑到嘴边。
安德烈此时,正在被争夺主权。
利奥伯德一直在催麦特欧,要求麦特欧将安德烈的主权转移回伊图尔家族的手里。
可麦特欧换脸,本就是为了欺骗安德烈,想要从副官手里问到执微的黑料。
最开始,安德烈对着执微的脸倾吐着依赖,他那样温柔那样可爱,恨不得用脸颊去蹭执微的指尖。
他对执微诉说着忠心,字字句句里都是忠诚,哪怕是迷蒙的目光里面,那双湛蓝色的眼睛里,除了执微,也没有任何别人的面容出现过一瞬。
但,麦特欧咬着牙,该死的,安德烈似乎把所有的爱都说了都表达了,可愣是什么秘密都没说。
看来,是安德烈什么都不知道。
可是,可能吗?一位副官,他可是一位主官的副官啊!作为主官最亲密的存在,怎么可能什么秘密都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