执微说的是真心话。
可禾鎏帮不上忙,他心不安,他那个表情都皱巴巴的,五官似乎都显得局促了。
执微扬起眉梢,无奈地盯着他。
“行吧,那我正好多问你一些事情。”
执微道出了荣枯记忆中的坐标:“346·67.2,你知道这个坐标代表着什么吗?”
“我在宇宙公开星图上查了一下,它位于诗野的一颗卫星,星图显示这里是一所美学研究院。”
执微自然不信公开星图,还让灵魄在私密频道逛了一圈。
“至于私下的探查,都显示这里一片空白。”她说。
禾鎏又没受过副官的能力训练,他没有能力通过地理位置记忆星系坐标。
于是,执微看见的,就是禾鎏茫然的脸。
她反应过来了,荣枯能记住坐标,但恐怕禾鎏连星系坐标怎么读都不太清楚。
执微快速调出了卫星虚拟星图,将那处空白区指给了禾鎏看。
禾鎏观察了一下附近的山脉结构,眯着眼睛,又去数了数道路名称。
半晌后,他终于开口道:“是一家艺术公司。”
执微满脑子都是,什么?资本下被异化的艺术?她还没搞懂这里的艺术公司是个什么说法,还以为是财团的子公司呢。
但,她马上就知道了。
禾鎏看清了那处地域后,就仿佛是见到了地狱,身体也发出了一些细微的颤抖,说话有些颠三倒四。
他昂着头,看着舱内的天花板。
“在公司里,有自己的小房间,左右手撑开,就可以摸到墙壁……面前就是虚拟屏,纸张、乐器、工具,想要什么就有什么。”
“密密麻麻的工位连着,所有人都在做一件事情,在创作,在画什么写什么雕刻涂抹着什么。”
“不必采风不必沉思,向灵感之神祈祷,而后创作,工厂的流水线就在公司里,做出来的东西被投入市场。”
随着禾鎏的呢喃,执微脑海里浮现出来了画面。
拥挤的工位,祈求神明的灵感灌输,人类成为介质般的流通载体。
她正要说什么,却见禾鎏呆呆地晃了下脑袋。
禾鎏:“这里的人,是更优秀的那些,是创作者中的精英。”
“是被选出来的……”他说。
执微脑海中仿佛闪过了嗡鸣,记忆翻涌着,她敏锐地调取了一段之前发生的事情回忆。
是的,执微记得,她才到诗野不久,荣枯就邀请她去参加了当时的嘉年华活动。
人们到处坐着、站着、聚着,满地都是自由的人类,在进行“自由”地祈祷创作。
这个活动叫“嘉年华”,可禾鎏说起选拔,那么执微想,类似于这种活动,譬如这个嘉年华进入了最后一步,估计会对作品进行排名吧。
果然,禾鎏继续道:“神明并不管这些事情……这里是创作的原野,总是举行各种各样的活动。”
“各种比赛、活动,各有各的投资方,他们会接见赢家。”
禾鎏重重地喘了两口气,表情有些痛苦。
“我当时就在那里……我被选到了那里……”
他的记忆似乎回到了事情发生的时候,他疲惫地抬眼,虚虚地望着空气中的一处空白点。
“但我一直是做得很好的那个,我虔诚祈祷、工作,甚至得到外派的机会,可以离开那里。”
“我还成了名人呢。”禾鎏晃晃悠悠地站了起来,他脚步发虚,在原地踱步,“在星际,有很多喜欢我的人,您知道吗,执微竞选人?”
禾鎏:“我写出来的诗,我创作的歌曲,有世界上最好的读者和听众。”
“喜欢我的人,想成为我的人,学着我一样在创作的人……”
禾鎏目光呆滞地,开口说:“他们或许一边爱我,一边喝过我的血。”
执微跟着他一同站起来,她紧紧盯着他。
禾鎏腿部像是失去了力量,他再也站不住,倒在了执微面前。
“我承诺我会想办法带大家出去……”
他语气里带着泣音:“我没有说谎,包括我说的,关于我觉察到的唯一神的片刻灵光,我都没有说谎。”
“……但我做不到拯救我的同伴,我连我自己都救不了。”
禾鎏的话里面颠三倒四地重复着,想到什么说什么,没有逻辑,但信息量很大。
他脆弱极了:“斯瑅威家族横亘千年的荣耀,谁能在它的家徽旗帜下救人?”
执微半蹲下去,望着禾鎏。
他一直狼狈,一直疯癫,直到此刻,执微平视着他,才看见他有一双深灰色的眼睛,像是深渊的瞳孔。
当她凝视深渊的时候,深渊正眼底发红。
执微在心底叹息了一声,顺应着她的心绪,柔声道:“我在。”
她说给他听,安慰他,也是说给自己听。“我得罪斯瑅威多了,不差这一次。”执微抿出笑意。
禾鎏艰难地向上扑腾了一下,扯住了执微的衣角。
他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将另一只手按在了他自己的心口上。
禾鎏的手掌一会儿攥成拳头,一会儿摊平按住,揪着他心口的衣衫,死命揉搓着。
他张着嘴喘气,发出几声微弱的嗬嗬声。
执微的联想能力向来不错,她立刻就猜到了几分。
“心脏,心脏泵血……从心脏抽血?”执微语气凝重极了。
禾鎏揪着他俩的衣服,先是点着头,又开始使劲摇着头。他一边承认,一边否认,精神都快崩溃了。
“我太痛了,执微竞选人……”他说完,又莫名地道谢起来,“但谢谢我的痛苦,它叫我清醒,叫我……看见你。”
“痛苦是创作的养分,我靠着痛苦挣扎出来,我自己写出了东西,为了你……”
禾鎏破碎的声音回荡在执微耳边。
执微分明没有做什么,但在许多人眼里,她已经做了太多太多。
多到只是望着她做过的事情,就足以拥有许多力量,足以改变命运的句点。
执微听着他的话,她的心头像是被塞满了海绵,每一声心跳都极其堵塞。
她轻声安抚禾鎏:“我以前,每年都会去献血。”
她的声音很轻,像是一层薄纱,盖住了他发痛的伤口。
“血液离开我的身体后,我不知道它会去往哪里,但我想,它会帮到某个等待着它的人。”
实现价值,它和她都是。
而不是,流出谁的身体,成为敛财、控制的致幻药剂,又流入谁的身体。
“除非你自愿,不然没有谁,可以剥夺你的血。”执微望着他的眼睛,“没有人,没有神,可以篡改你通过意志思绪,表达自我的权力。”
禾鎏听着,轻轻地笑起来。
他的目光再度迷离空洞了起来。执微想,他和荣枯接触的时间太短,时间的逆流冲散了荣枯的记忆,也击毁了禾鎏的神智。禾鎏暂时是无法彻底康复的。
执微努力想叫他维系着清醒,她目光里像是淬着火焰。
她说:“你的身体兢兢业业为你造血,它希望你活着,它最希望你活着。”
“看着我,禾鎏。”
禾鎏像是破掉的风箱一样,呼啦啦地急促喘息着。他执拗地抬起发沉的头颅,望进执微冷棕色的眼睛。
执微学着他之前的样子,念着他的名字。
“要不了多久,禾苗的青芽上就会镀上鎏金的色泽,你要在原野上仔细看去,禾鎏。”
“你会亲眼看见,那金色不再是神力,而是破晓初绽的天光。”
第148章 诗野(十四) 深不可测!!!……
禾鎏的意志像是被固定住了, 意识有了锚点,他努力压抑着自己的呼吸声,目光一点点坚定下来。
他只是昂着头, 目光像是收束在执微的瞳孔里。他望着执微, 思绪逐步回神。
执微还抬手, 拍了一下他的肩膀。她努力显得自己很靠谱的样子,表情可严肃了,但目光始终明亮。
禾鎏本来瘫坐在地上,他又低低地喘了一会儿,开始恢复一点力气之后,他撑着地面缓缓挣扎了两下,艰难地坐回了沙发上。
他靠在沙发上,又放空了一会儿,像是才咀嚼完执微的话, 终于有些回神。
“……我会活下去。”禾鎏喃喃着说, 他的神情有些复杂微妙, 指尖蜷缩着,指甲印在自己的手心里。
身体最想自己维系着的人类活下去,在血液被抽离后,就更积极地造血, 在意识陷入溃败后, 会启动保护机制朦胧地覆盖意志。
在没有动力补给和食物能源的流浪飞船里,在前后四周都是宇宙的空荡,身体节约着能量, 为他挺住一天,再一天。
直到菲尔尼约尔救下他,直到他自己救下他。
执微也不闲着, 她忙活了一圈,坐回他对面,将装着热饮料的水杯推到了禾鎏面前。
“我在这里呢,你瞧瞧我,我还好好的,你就也不会出大事。”执微捻起一块点心,自己吃了两口。
她也安慰着他:“你不再是漂泊在宇宙里等着时间代谢的太空垃圾,你不需要期待星际洪流快速湮没掉你。”
“你不再是自己一个人,起码有我在这里。”执微说,“我帮你想办法。”
她这么说,也会真的这么做。
执微将禾鎏先送回了神殿的舰艇矩阵,赫克托会代替她保护他。
同时,她抽空联系了小菲尔尼约尔,告诉了他目前的情况。
执微希望他可以改变行程,带着补给力量,在这几天内抵达诗野。
小菲尔和禾鎏之前认识,他收留禾鎏的那段日子,也足够惊慌和胆寒。此时听到禾鎏有所好转,一面觉得惊喜庆幸,一面又有些担忧。
他主意少,便像是接受了卢米农以执微的名头暗示招揽的那样,快速地、没有二手中间商地接受了执微的调遣。
执微站在纪蓝号的舱内通道走廊里,又联系了几个人。她还问祁入渊要了一些锈齿轮的私募军,以备后用。
做完这些之后,她才返回到实验室内荣枯的身边。
这时候,荣枯身边有太多人陪着她,观察着她的情况。李鹭侠作为李家的执行人,正揽着荣枯的肩膀,低声在荣枯耳边说话。
执微听不见她说了什么,但她能看见荣枯紧皱着的眉头,注意到荣枯破开了一贯干练平和的面具,在亲近的长辈面前露出了几分脆弱的表情。
荣枯轻轻地,将额头抵在了李鹭侠的胸膛前,她把更多的表情掩藏在了长辈的怀中。
李鹭侠看见执微回来,和她点头示意。
执微走到鹑火身边,查看了一下设备显示的荣枯的身体情况。
荣枯才接受了记忆搜寻,身体难免有些虚弱。记忆倒是不会进一步混乱,但头颅靠后侧八成会出现偏头痛的情况。
针刺的痛感纠缠着她,荣枯没有索要任何止痛致幻药剂,她微蹙着眉毛,硬生生忍了下来。
李鹭侠时刻观察着荣枯的情况,分神盯着面前的仪器,机械合金的光泽倒映在她的眼底。
李鹭侠目光游移了几下,礼貌地质疑道:“这种机器构造……似乎是用来提取记忆的。”
执微扬起眉梢,一点没接她的招数。
“如果是提取记忆,没有两天三天结束不了。”
执微:“荣枯副官在仪器舱体内,一共坐了五分钟不到的时间。”
“在这样短的时间内,能锁定失忆空白段,并围绕空白段前后针对性查询异样,还找到了坐标系线索,已经是仪器的极限了。”
李鹭侠敛着眸子,明白执微说得都对。
她只是惊诧执微有这样的技术和设备……如此便携,如此快速,在星舰上的能量就堪比陆地上的百年实验室……
移动中的快捷力量都这么强劲,真实的实力又得多厉害啊……李鹭侠琢磨着,看来李家给执微的定位,到底是低了。
可惜,她并不知道,这并不是仪器的极限,而是灵魄的领域。
灵魄扎进意识领域后,可以快速锁定异常,围绕着空白段落,在游离的杂乱信息里唤醒微末的有用记忆。
——诗野卫星上的坐标。
被禾鎏称为“公司”的,通过层层比赛、展览、嘉年华来优中取优,将胜者带到这里,以其文艺作品投放市场,再抽取其血液制成药剂。两边赚钱,两头堵,一人两吃。
执微:“你之前知道这个地方吗?荣枯副官?”
荣枯盯着这个坐标,这坐标分明是从她的记忆里吐出来的,但她却茫然地摇摇头。
执微想,也对。
别看麦特欧和荣枯是一对主副官,甚至认识许多年,但执微估摸着,他俩的关系比不上她和安德烈。
安德烈笨一点,但人很好很好。执微背后又没利益体,安德烈又事业脑到有些恋爱脑,为了执微和家族切割。但对面那俩不是。
无论麦特欧和荣枯的主副官关系怎么样,荣枯是李家的,斯瑅威的家族生意,麦特欧不可能让她知道。
那么,荣枯吐出这个坐标,就只有一种可能了。
她被麦特欧带去这里,从事禾鎏的放逐工作,而后时间逆流,她作为一名专业优秀的副官,死死地记住了这个坐标。
第二天,荣枯恢复好了,执微的准备也差不多了。事不宜迟,执微和安德烈,与荣枯汇合,抵达了那个坐标显示的地方。
这里是一片被防护罩隔离的隐秘地带,鹑火将悬浮艇加装了隐身涂料,这种涂料可以尽可能地将舰艇隐蔽在空气中。
她还侵入了大厦的警卫程序,使得执微一行人可以无知无觉地抵达这里。
执微利落地跳下舰艇,抬头,入目的是一座通天大厦。
天际带着诗野选区特有的金色,云朵交织着气流,在大厦的顶端飘过。楼体高耸地直直插进天际,外部是环廊似的楼体走道。
执微注意到楼宇的外幕泛着玲珑剔透的光,她没有看见任何一个人。
荣枯佩戴着虚拟面具,遮住了脸,将全身都包裹在一处轻型便携机甲内,务必不使自己留下任何一点生物信息暴露身份。
执微不习惯和她一起行动,止住了脚步,回身望着她:“其实你不必来。”
“你丢失的记忆,等禾鎏的身体恢复并可以接受记忆提取后,他会将那两个小时的记忆给你。”
执微还以为荣枯是担心禾鎏的身体撑不住记忆提取,还想知道她失忆的内容,才非要跟着她过来冒险的。
荣枯摇头,她有些无奈,又语气钦佩:“不,我不是为了他的身体健康。您仁慈悲悯,但我卑劣,我从不这么想。”
“如果接受他的记忆,我会视角混乱。我不要他的记忆,我要我自己的。”
她嗓音有些喑哑:“我要旧地重临,旧事重蹈,我要冲破禁锢,回想起我自己的记忆。”
“如果换作是您,执微竞选人,您会接受赠予,还是自己亲临?”
执微沉默了一瞬:“我会和你做一样的选择。”
二人相视一笑,没再说话。
安德烈一直跟在执微身边,他手里端着武器,低头用指尖抹了抹枪口。
对于他的跟随,执微是习惯了的。
安德烈倒是有些迟疑:“……如果迈出这步,就是彻底和斯瑅威闹翻了。”
他换位思考,实事求是地向着执微说话。
“我来自伊图尔,我知道贵族有一定的传承下来的敛财生意,类似于固定收入,是已经习以为常的。”
“如果诗野的药剂生意,从灵感之神诞生就开始做,那到现在也有几百年了。斯瑅威被割下这么一大块肉,不会善罢甘休的。”
执微转身看他。她将安德烈的犹疑怯懦看在眼里,于是她说:“所以,你一定要保护好你自己。”
安德烈死都没想到执微会这么回答。
执微轻笑了一下,继续道:“贪狼能打,鹑火机警,我自有底牌,只有你,安德烈,我最担心你。”
“你同意我向前这一步吗?”她问。
安德烈安静了一会儿,抿出笑意,他坚定道:“我不是同意,我是……我甘愿铺就成为你脚下的一段路。”
“我以前劝你,主官,我觉得很多事情有捷径,只要和贵族合作,只要加入大组织,通天坦途近在眼前。”
他幽幽地叹了口气:“但创作没有捷径,表达没有近路,一切赐予的灵感都并非抒发自己。”
安德烈长得漂亮,他此刻的低声感慨,也显得那么动人。
“诗野遍地是金色的流线,叫我明白,这世界上或许没有捷径。”
安德烈苦笑一声:“我早就错了,我一直都是错的。你要的也不是捷径,你只是……坚守公允和承诺。”
执微没有接着他的话继续说什么,她只是望着他,要求他、命令他、驱使他:“握紧你的枪,安德烈。”
他灿金色的发丝,比空中飘荡的金色神性粒子更加璀璨。他通透清湛的蓝眼睛,甚至许多时候便是执微的锚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