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概半个小时之后,清洗手柄的间隙,林霜羽终于朝他的方向投去一瞥。
陈梦宵低着头,不知道从哪里变出一支笔,在那张集章卡的背面涂涂画画,大概率是在速写。他用来打发时间的爱好之一。
店里的客人来了又走,打印机还在不停往外吐订单,叮叮叮的声音像催命符,同事端着两杯拿铁在座位区穿行,或许是太过忙乱,不小心被谁放在脚边的吉他包绊了一下,手里的托盘跟着倾斜。其中一杯是意式浓缩,深褐色的液体瞬间倾洒而出,眼看着就要波及到附近的客人,陈梦宵恰好坐在斜前方,本能地抬手,帮忙挡了一下。
伴随着同事短促的惊呼,滚烫的咖啡泼到他的白毛衣上,迅速蔓延至手臂的位置,洇成深色。
怔忡几秒,林霜羽顾不上手头打包到一半的外带单,匆匆抽出几张纸巾,绕过吧台帮他擦拭。
同事也反应过来,紧张得连连道歉,陈梦宵毫不在意地冲她笑,温柔地说没关系,一副脾气很好的样子。同事被这幅笑脸蛊到,满脸都写着“我碰到天使了”。
没空拆穿他,林霜羽沿着他的毛衣下摆摸了摸,发现连里面的贴身白T也湿透了。
“没烫到吧?”
她正要抽回手,餐桌之下,却被他握紧,“不知道。你帮我处理一下。”
林霜羽把他带进员工休息室。
休息室里没开灯,窗外的阳光斜斜投进来,在地板上拓出一块又一块不规则的格子阴影。
“你先在沙发上坐一下。”
她走到窗边,从窗台上拿起一罐干燥的咖啡渣,又找了条自己的毛巾,一回头,发现陈梦宵并没有坐在那张暗黄色的布艺沙发上,依旧姿态懒散地靠在桌边,明显是嫌弃这张不知道被多少人坐过的沙发。
而他视线所及的地方,是对面标着她名字的方格储物柜。其他女同事的柜门上都贴着很多花里胡哨的卡通贴纸、爱豆小卡或拍立得相片,只有她的区域干干净净,除了工整打印的姓名标签之外,什么都没有,无形中划出一道工作和私人领域的分界线。
林霜羽不清楚他具体在看什么,也没问,朝他走近,再次掀起他的毛衣下摆,掌心贴着皮肤,用毛巾认真吸干残余的咖啡液,而后倒了一把咖啡渣,在污渍处仔细压平。
他的呼吸、气息、手掌之下微微起伏的温热肌理,触手可及。距离太近了,只要她抬起头,就有可能撞到他的下巴。
沉默在狭窄的空间里不断发酵,他们保持着这个微妙又亲密的距离,没有人前进或后退一步。
空无一人的房间,陈梦宵垂眼看她,忽然抬手,蜻蜓点水般碰了碰她耳垂上的小痣,用那种随意的、不痛不痒的、类似调情的态度问:“羽毛,你这几天想我了没?”
仿佛上次在他家里发生的不愉快只是一场幻觉。
手里的动作不由得变重了,她不搭腔,将咖啡渣擦干净,而后重复之前的步骤,用毛巾擦第二遍。
须臾,陈梦宵的声音再次响起:“ごめんね、もう怒らないでよ”(对不起,别生气了。)
记忆里这还是他第一次对她说“对不起”。
休息室里静得过分,毛巾刮蹭衣物的沙沙声格外刺耳,她终于开口:“生气有用吗?”
抓着毛巾的指节用力到泛白,她又问:“想你有用吗?”
上次在他家里,吃完早餐之后她借口有事,穿上外套开门走了,他不是也没挽留。
类似委屈和苦闷的情绪在当下无限放大,她不想在情绪驱动之下做出更多错误的、丧失尊严的行为,于是及时闭嘴。
其实有很多次,很多瞬间,很多场景,她都想对陈梦宵倾诉爱意,比如你每次抱我的时候我都觉得好幸福;比如见不到面的每一天我都在想你;比如是你的话,我不在乎我们之间的感情是否对等;再比如参加朋友婚礼的时候,我脑海里突然冒出关于你的疑问句——你会不会有一天也和别人步入婚姻殿堂?我真的想过那个人会不会是我。
如果时光倒流回无忧无虑的少女时代,这些话她或许能够不计后果地说出口,孤注一掷地all in,可惜现在不能。
白毛衣上的咖啡渍只剩浅浅的印子,她松开那块被揉皱的毛巾,最后用平静的语调说:“好了,我只能处理到这种程度。如果不满意,回去之后你可以把这件衣服直接丢掉。”
转身之前,她听见陈梦宵轻淡的声音:“没必要这样吧。”
“第一次解我皮带的时候,你没想过我要回日本么?”
“跟我上床的时候,你不是也在跟别人约会么?”
细小的尘埃在光束中浮游,陈梦宵仍然靠在玻璃方桌前,说话的时候面无表情,可能有点生气:“我还以为你考虑得很清楚。”
林霜羽对上那双漂亮倨傲的眼睛,胸腔里像是有什么揉碎了,难以呼吸,良久出声:“是,我考虑得很清楚,你觉得江照怎么样?跟我合适吗?”
“不合适。你对他有感觉?”
“反正你都要走了,跟你没关系。”
休息室隔音一般,间或能听到外头的脚步声,大家都在忙碌,她不该躲在这里开小差。想到这里,林霜羽重新迈开脚步,陈梦宵却在此刻拉住她的手,用陌生的、难以捉摸的语气问:“你想怎么样?”
“我不想怎么样。我能怎么样?”
当声音透出哽咽,她总算意识到自己在哭,在工作日的下午三点,在人来人往的员工休息室,在他的面前。
最后一个比前面相加的总和还要糟糕,她匆匆截住话头,挣开他的手,转身离开。
连接休息室和店面的是一条黑漆漆的狭窄通道,林霜羽觉得自己更像是落荒而逃,仓促跑了几步之后,停在通道中间。
眼泪几乎流成河,怎么擦都擦不完,她抬手捂住脸,好像过了一段很短的时间,又好像很久,身后传出脚步声,陈梦宵站在她面前,重新拉住她的手。
这次比刚才要用力。
没有预料到他会追出来,空气停止流动,一时间谁都没有说话。
许久,陈梦宵看着她泛红的眼睛,换成中文,又说了一遍:“对不起。”
原来看到她哭,他也会说“对不起”。
她试图将自己的手抽开,反而被他抱紧,挣脱不开。
身体紧密无间地贴合,陈梦宵一只手搂着她的背,另一只手轻抚她的长发。林霜羽能够隔着衣物感受到他皮肤的热度,嗅到他发尾熟悉的淡香,她不记得自己的眼泪有没有落到他肩头。
通道静悄悄,陈梦宵像在哄她:“我刚从云南回上海,落地就过来找你了,结果你看到我,一点都不开心。”
她仍在哽咽:“我没让你来。”
“我给你带了礼物,在云南拍戏的时候总是想你。”
陈梦宵说到这里,似有若无地向她抱怨:“感觉每次送的东西你都不喜欢,本来想让你自己选,可你不接电话。”
林霜羽没应声,他又玩笑般问:“还是你已经讨厌我到这种地步了?”
眼泪终于止住,她轻声道:“陈梦宵,在你的人生里,有谁真正讨厌过你吗?”
“有啊。”他答得轻巧,“比如剧组的场务,合作的演员,他们都觉得我很麻烦,很难搞,但是看在我爸的面子上又要努力配合我,前几天的杀青宴上就差开香槟庆祝了。”
“……你知道我说的不是这种讨厌。”
“如果你是想问交往过的对象,其实我不是很在乎。”
“你在乎什么?”
这次陈梦宵沉默几秒,轻声对她说:“羽毛,别哭了。”
第38章
两天后是许翩的生日,林霜羽找了三个代购,终于帮她把之前空缺的几款巴黎城市系列的香薰蜡烛凑齐,作为今年的生日礼物。
当天她排晚班,下班后已经临近十点,没赶上聚餐,在群里得知她们转场去了日月光那家纯K。
共友@她调侃:「你这次亏大了!许翩难得大方一回,竟然请我们吃了法餐。」
许翩也跟着@她:「没关系,虽然错过了红酒炖牛肉,但是你有纯K的牛肉面,四舍五入都是牛肉,不亏。」
她回复:「懂了,我只配吃牛肉面。」
推开KTV包厢大门,里面正在大合唱《How You Like That》,经典的主歌集体沉默副歌一通乱嗨。许翩放下麦克风朝她招手,同时看向她身后,失望道:“不是说让你带对象一起来的吗?”
林霜羽无语:“这才几点你就喝多了?我哪来的对象。”
“哎呀,不要那么严格,备胎也行,就那个宠物医生不是蛮好,把他叫来一块玩啊。”许翩笑嘻嘻过来搂她,顺势去抢她握着的手机。
林霜羽立刻锁屏:“别,江医生忙着呢,我记得他周五值夜班,不要打扰别人工作。”
许翩不以为意:“讨厌的人给自己发消息才叫打扰,你俩最近见面没?”
“昨天刚见过。”林霜羽坐在她旁边。
也是巧了,认识几个月,终于在工作日的便利店偶遇了一回。她去买午餐,当时排队结账的队伍很长,她犹豫着要不要排,恰好在队伍里听见江照的声音:“给我吧,我帮你一起买单。”
后来他们顺理成章地坐在便利店里共进午餐。
期间聊了很多,从工作到生活到宠物,哪怕话题出现短暂的空白也不觉得尴尬,甚至她已经能够很自然地在江照面前拿出随身化妆镜检查嘴角有没有沾上面包屑,还能在吃完饭之后跟对方分享同一张纸巾。大概是因为他们真的一起吃过太多顿饭了。
午休时间一晃而过,他们在便利店外的路口分别,林霜羽随口提及最近很火的一家韩料,江照回答:“下次一起去吃吧。”
乌桕树的叶子已经落尽,枝头坠满莹白的果实,像珍珠,或纽扣,沿途很多商铺都在准备圣诞活动,橱窗里的圣诞树挂得琳琅满目。那个瞬间,她忽然感到动摇,于是问了一个不合适的问题:“江医生,你喜欢我什么?”
江照静望着她,反问:“你喜欢他什么?”
林霜羽报以沉默,随后听到他说:“霜羽,我们的心情或许是一样的,你不想放弃他,我也不想放弃你。只是……你离我太远了,我不知道还能以怎样的方式靠近你。”
回店里的那段路很短,林霜羽扪心自问,她喜欢陈梦宵,是因为需要他吗?这份需要让她能够忍受忽远忽近的距离,忽冷忽热的折磨,忽明忽暗的心。
可是陈梦宵看上去似乎不需要任何人。
那么,将答案顺推,难道江照同样需要她吗?
林霜羽更倾向于他只是本能地在靠近自己的同类,在靠近一段永远处于安全线内的亲密关系,就像现在很多人把自己的另一半称为“队友”。
其实没什么不好,共同协作的关系说不定比靠感情维系的关系更加稳固,她明明也这么认为。
短暂的回忆结束,许翩想一出是一出,在她耳边撺掇:“你要是不想找他,干脆直接找你喜欢的霓虹男好了。上次在酒吧门口你也不说,我都没来得及看仔细。”
包厢里灯光靡丽,林霜羽从果盘里挑了几颗葡萄,半晌才说:“他不是我想叫就叫得来的。”
语罢,转移话题:“你之前说要介绍给我们认识的那个FPGA工程师怎么没来?”
“没来肯定就是掰了呗。”许翩恹恹地靠回沙发,没细说缘由,“算了,他都不找我,我也不找他,下一个更乖,反正我们大女人本来就应该断情绝爱。”
“……”林霜羽给她递台阶,“今天是你生日,联系一下也没什么,他要是连句生日快乐都不肯讲,你就直接把他删掉算了。”
许翩的神态难得纠结:“你说这男的吧,各方面都一般,长得一般,工作一般,家庭条件一般,在上海奋斗这么久开的还是蔚来ET5,但我却对他很上头,这里面肯定有问题。而且我最讨厌男的穿Polo衫,结果他家里一抽屉全是Polo衫,衣品简直烂到家了,不知道他前女友当初是怎么忍下来的。”
林霜羽笑了:“说不定他前女友就喜欢他穿Polo衫呢。”
“……行,那我只能说他俩挺配的。”
吐槽环节结束,许翩抽了几口电子烟,忽然注意到什么,凑过来端详她脖子上的钻石吊坠,震惊万分:“我去,你瞒着我中彩票了?HW也舍得买?”
林霜羽被她看得不自在:“不是我买的。”
为了逃避被追问到底,她起身:“我去点歌。”
液晶屏泛着蓝光,待播列表里排了将近三十首,现在点歌估计后半夜都排不到,不过她也不是真心想唱歌。
林霜羽坐在单人沙发上,随手滑动屏幕,手指不自觉地摸了摸颈间的项链,似乎还能触摸到另一个人的温度。
陈梦宵总是随心所欲地给她送礼物,小到冰箱玩具,大到咖啡机……这段时间以来,几乎每次见面都是这样,他很少空手。
至少,他有在认真对待她,有在认真对待他们的每一次见面。
待播列表里的歌快唱完时,有人接到男朋友的电话,问她什么时候回家。挂断电话后,许翩不由得羡慕:“你们俩是怎么做到恋爱三年还这么甜蜜的?”
“哪里甜蜜了,例行关心而已,我几点回家他根本无所谓好伐。”朋友喝多了,向她们倒苦水,“前几天我们还在闹分手。”
“啊?为什么?”
“我俩前段时间不是搬出来同居了嘛,他晚上经常跟朋友连麦打游戏,吵得我都快精神衰弱了,我让他别玩了,他还生气,跟我说每天晚上的游戏时间是他一天里最放松的时间,结果我连他这点快乐都要剥夺。”
许翩打圆场:“消消气,听起来也不是什么大事,要么你试试戴耳塞?”
“戴耳塞睡觉不舒服,再说明明是他的错,凭什么要我迁就他啊。”
另一个朋友放下麦,选择加入敌方阵营:“爱情本来不就是互相迁就的吗?要我说,你对象上班这么累,还愿意天天下厨,做家务也勤快,在男性基本盘里已经很不错了。”
大荧幕上的歌没人唱,在这场突如其来的辩论赛里播到尾声,下一首是她点的,《突如其来的爱情》。熟悉的前奏响起,她的手机也开始震动。
头顶的霓虹灯球转个不停,斑斓光影来回晃动,林霜羽纠结片刻,还是走出包厢,靠在墙边,摁下接通键。
对面比她这边还要吵,重金属摇滚乐夹杂着人群的嬉笑吵闹,陈梦宵的声音像隔着一层毛玻璃,叫她:“羽毛。”
前天刚在店里不明不白地争吵过,她不知道该用什么态度面对他,于是嗯了一声。
短暂的沉默过后,他问:“这次送的礼物喜欢吗?”
她盯着脚下的马赛克瓷砖:“不喜欢。”
陈梦宵没有生气:“那你到底喜欢什么?”
她终于说:“我喜欢的太贵了,你不舍得送。”
片刻,听筒里传出筹码丢在桌上的脆响,陈梦宵说不玩了,口吻有点烦躁,又过了半分钟,扰人的噪音消失,他走到相对安静的地方,开口时,难得欲言又止:“本来想在上海多呆一阵子,但是临时有事,我要回日本了。”
停顿一瞬,他继续说,“明天下午的航班。”
其实也没有。所以为什么还是会难受。
以为告别总归有话要说,结果真正出口时只有一句:“哦,祝你一路顺风。”
挂断电话,回到包厢,先前的辩论已经告一段落,许翩正坐在立麦旁边唱歌,林霜羽刚坐到沙发上,就被朋友抓过去摇骰子。
玩了几轮,骰子摇飞好几颗,谁都不肯钻到沙发底下去捡,于是集体摁铃叫服务生。
寿星的麦没人敢抢,许翩唱到嗓子都哑了,终于决定休息,过来挨着她坐:“怎么了?一下子跟丢了魂似的。”
林霜羽摇摇头,说“没怎么”,半晌,再次开口,用只有她们两个人能听到的声音说:“他要回日本了。”
许翩一愣:“哪种回?以后都不来上海了?”
“不知道,但是他要去加州念master,明年一月份入学,我查过,导演专业学制至少两年,如果有机会在当地参与电影拍摄,可能还要更久,所以应该没什么机会再来上海了。”
比起告诉许翩,更像是在告诉自己,林霜羽说完,终于意识到,这次是真的要结束了。
走完一个圈,最后回到原点。
这就是他们之间的关系。
“不回来也挺好的,这样你就能彻底死心了,不然总是惦记着他,什么时候才能看看别人。”许翩揽住她的肩膀,模仿蜡笔小新的口吻安慰,“美女,开心一点啦,坏男人走了,你身边还有好男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