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发女孩是梁赏的粉丝,三句话不离偶像:“他前段时间就在上海拍戏你知不知道?好像是客串,总共拍了四五天吧,我还特意买通告单去剧组蹲过两回呢。”
“蹲到啦?”
“……没,他躲私生的经验太丰富了,回个酒店一路换了三辆车,房间也开不止一间,外卖都不点。”
另一个补妆的卷发女孩幸灾乐祸:“不如追糊豆,随便私联。”
“虽然没见到梁赏,但也有意外收获,我在剧组附近买早餐的时候碰见巨帅一男的,头发偏长,耳朵上很多钉,而且超级会穿,看一眼提神醒脑,比美式都管用。”
“那你上去搭讪没?”
女孩有点不好意思地点头:“等餐的时候,我过去问他戒指是什么牌子,有没有链接,本来是想借机加微信,结果他直接隔空投送给我了。然后我又问他叫什么名字,是不是在这边拍戏,他说自己不是艺人。”
卷发女孩合上气垫,开始整理头发:“不是艺人怎么会一大早出现在影视基地啊?感觉在敷衍你。”
“我也觉得,反正全程就是我说三句他回一句,没不理我,但也没主动跟我说话。鉴于真的太帅了,而且他身上好香,迷得我晕头转向的,所以临走前我还是不死心地问了一嘴,能不能加微信。”
“结果呢?”
“结果他说他有女朋友,白努力了。”
短发女孩叹气,“算了,这男的一看就很会玩,身边不缺美女,我后面还查了一下,他drop给我的那款装饰性戒指要十几万……我还是老老实实追星吧。”
直到她们分享完那杯苏打,推门离开,林霜羽才反应过来咖啡台已经擦过两遍了。
将木牌翻至closed那一面,空杯子洗干净,毛巾和杯垫分类挂好,她回休息室换衣服。
街道空无一人,寒风肆虐,她忽然不想回家,于是给许翩发微信:「出来喝酒吗?」
对方秒回:「不行啊宝,今晚三台手术,周末约!」
林霜羽说好,还是不想回家,也不想一个人去酒吧,于是转身,走进咖啡店旁边那家常去的7-11。
冷白色调的荧光灯将便利店照成一张过曝相片,店员是一个白白净净的瘦削男生,正在收银台旁边看游戏解说,听到进门的动静,立马手忙脚乱地锁屏,热情地喊了声:“欢迎光临!”
林霜羽照旧从后排的冰柜里拿了份烤和牛便当,回来结账。
便当加热的间隙,男生和她搭话:“小姐姐,你是不是在隔壁咖啡店上班啊?”
“……是,你见过我?”她有点意外。
“我有几次早班,过来的时候,刚好碰见你在隔壁开门,我还去你们店买过咖啡,好喝是好喝,就是有点贵。”男生不好意思地挠头,笑容阳光。
林霜羽也被他逗笑:“那你可以关注一下小程序,新人下单有满减优惠券。”
叮的一声,便当加热完毕,她找了个靠窗的位置坐下,打开监控看了会儿猫片,继而百无聊赖地刷微博。
其中一个词条是「迄今为止,你对哪些东西祛魅了?」,里面的讨论五花八门,林霜羽随手翻了翻,不感兴趣地退出来。
有时候她觉得长大本身就是一场祛魅的过程。读书时曾经赋予名校许多光环,千辛万苦考上了才发现在大学里根本学不到多少有用的东西;单身时无比向往恋爱,真正谈了才明白完全不是想象中的那种罗曼蒂克;毕业前夕投简历时做梦都想拿到大厂offer,进去之后才验证世界果然是一个巨大的草台班子,她厌倦了做一枚流水线上枯燥运转的螺丝钉。
比起想要的东西从来不肯对自己亮绿灯,更可怕的是得到之后才发现不过如此。
所以得不到就得不到。
锁屏之前,发现手机相册自动生成了“三年前的今天”。
照片里的背景是代代木公园附近,她记忆犹新,当时她借口说要拍《东京爱情故事》里莉香和完治的定情地点,将镜头偷偷对准了画面左侧那个模糊的侧脸。
陈梦宵不解:“为什么要在外面拍,不进去看看?”
“太晚了,进去也看不清楚,下次吧。”
结果直到离开日本都没找到合适的机会跟他一起去。
便当渐渐放冷,身体里的两个小人久违地冒出头,在她脑袋里拼命拔河。
一个在说,你知道多少人一辈子都没有真正爱过一个人吗?好不容易碰到了,不想用力抓住吗?错过的话,以后都不会再有了。
另一个在说,一个男人而已,没有他你会死吗?既然不会,忍一忍就好了。
最后谁也说服不了谁。
她觉得自己真该去宛平南路600号挂个号了。
没过几天,林霜羽中午陪同事出去买水果,那家水果店就在领爱对面,同事低头挑选的时候,她百无聊赖地站在旁边,恰巧隔着马路看到了江照。
说来也奇怪,明明他们工作的地点直线距离不到2公里,平时却很少偶遇。
江照穿着一尘不染的白大褂,里面是深色高领毛衣,胸前别着蓝色工牌,应该是在帮住院部的同事遛狗。那只白色贵宾后腿缠着厚厚的绷带,依旧精力旺盛,江照就慢悠悠地跟在它后头,偶尔见它跑出人行道横线,才警告性地将牵引绳回拉,朝它比了个No的手势。
无风的冬日午后,阳光有种欺骗性的温柔,他单手拉着牵引绳站在红褐色的乌桕树下,耐心等待小狗撒欢,背影静得隽永。
“你试着想象一下,如果跟江医生在一起,会怎么样。”许翩用逗猫棒戳戳她的后背。
“不知道,感觉我们两个人连架都吵不起来,应该会过上比较平静稳定的生活吧。”
许翩思考道:“如果没有那位心动男嘉宾,你会不会喜欢上江医生?”
林霜羽沉默片刻:“会吧?我找不出不喜欢江照的理由。”
事业有成、成熟稳重、专一体贴……怎么想都应该是Mr.Right。
“那错过他会不会后悔?”
这次她没有直接回答:“但是我心里很清楚,他是退而求其次的选择。”
许翩叹气:“退而求其次怎么了,就算是打游戏也要选easy模式才好通关啊。”
当她回神,刚好看到江照遛完狗,往领爱的方向走。
风吹动他白大褂一角,林霜羽试图回忆跟他的初见,或许是因为Miki当时的状态太糟糕,她又被暴雨淋得太狼狈,总之她整个人手忙脚乱,心力交瘁,直到离开,都没认真看过一眼医生的脸。
如果真将谈情比喻成打游戏,那么,是游戏本身比较重要,还是最终通关比较重要?
回到店里之后,将外卖平台上的新订单处理完,同事躲进休息室,见缝插针地跟男朋友煲电话粥,林霜羽百无聊赖地清洗杯具,给窗台上的绿植浇水。
今天相对清闲,平台下的基本都是散单,她把所有能干的活都干完,还差八分钟下班。大概是因为太闲了,时隔多日,她再一次打开陈梦宵的IG。
他们没加Line,再加上他的微信使用频率极低,很长一段时间,她只能从IG上捕捉到陈梦宵的近况。
手指连续下滑,跳过两个年份,她再次停在某一条他跟朋友去南法旅行时发的动态。
当时她之所以发现陈梦宵谈恋爱了,就是因为这条动态。
没有在文字里特意提及,也没有双人合照,但是其中有一张游艇上的大合影,他跟某个穿着比基尼的性感女孩站在一起,女孩侧身环住他的腰,陈梦宵在笑,轻快肆意,短袖衬衫穿得松松垮垮,海风把他的头发吹得很乱。冲浪、蹦极、博物馆参观、巴洛克建筑群游览……关于那场旅行的很多合影里都有女孩的存在,关系不言而喻。
他笑起来总是给人一种好像不担心会把任何事情搞砸,也无所谓从任何关系中抽身的感觉。这大概是一种天赋。她有时候很喜欢,有时候很讨厌。
从那之后,她强迫自己不再关注陈梦宵,不再窥视他的动态,不再主动找他聊天,不再翻看旅行相册……开始漫长的戒断。
“到点啦到点啦,换衣服,准备下班!”同事伸了个懒腰。
林霜羽应了声,点掉那张图,下一秒,系统却加载出一条新动态。
发布时间在两分钟之前,店里wifi信号一般,好半天才把图片全部加载出来。
原来他跑到云南怒江去补外景了。如果图片有气味,那么此刻应该能够嗅到腐殖土的腥涩、野姜花的甜香、树脂的辛辣……混着雨后蒸腾的水汽,拼凑出自然野性的雨林风光。
最后一张图是黑白场记板的特写,目光掠过打了码的电影名、场次、导演、摄影,最底下一行用黑色马克笔记录着拍摄日期,以及「Final Shot」的字样。
他的电影杀青了。
她好像又要开始一场更加漫长的戒断。
休息室只有一个更衣间,同事先进去了,林霜羽站在外面等。
手机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响的,她忘记了,当天空的颜色从橙红褪成淡紫,漫长的震动也随之结束。她盯着屏幕上那通新鲜的未接视频,想不到陈梦宵找她的原因,可是这次她是真的不想理他了。
夕阳缓慢沉向高楼背后,城市在明暗交替间呼吸,钟表开始回拨,黄昏调回清晨,她坐在陈梦宵家的客厅。
问出那句与告白无异的话之后,空气静了许久,陈梦宵回答:“我没谈过远距离恋爱。”
没有任何迂回,直白得让她措手不及。
“最远的一段大概是从东京到横滨的距离。”
她放下勺子,不知道应该说什么,却强迫自己必须说点什么:“……从东京到横滨,电车好像只需要30分钟吧。你的耐心就只有这么多吗?”
一抬头,不偏不倚撞进他视线。
陈梦宵脸上没有笑容,也不是平时那副自由散漫的态度,平静到显得有点冷淡:“我不知道你怎么想,但是对我来说,见不到面的关系等于单身。”
原来失去联系是这么简单的事情。
她很想删掉一些与他有关的东西,来证明戒断的决心,然而打开手机,反复翻阅,相册、聊天记录、收藏语音……哪一个都不舍得。
她觉得自己至少应该删掉东京的天气。
微信聊天框里最后的对话停留在那个周五,她在通勤路上给他发微信:「你没忘记今晚要去看电影吧?」
几分钟后,陈梦宵回复:「怎么会忘」
紧接着,还给她拍了自己的早餐,问她今天吃了什么,一副不想立刻结束话题的样子。早餐应该是他自己做的煎蛋吐司,卖相非常一般,吐司边有点糊,背景里还露出半份剧本,就这么被他临时充当餐垫。
她当时被早高峰的地铁车厢挤得喘不过气,一只手抓吊环,一只手费劲地敲屏幕,断断续续聊了半个钟头,她不小心坐过了站。
「你是不是该工作了?」八点零一分,他问。
她撒了谎:「嗯,刚到店里。」
对话恰到好处地断在这里。
往上翻,是周四那天选电影,她问他有没有什么想看的,他回答都可以。
鉴于陈梦宵本身就是做这行的,并且相当挑剔,她追问:「你确定?万一选到烂片,会浪费掉你人生宝贵的两个小时。」
かわいい:「不会啊」
かわいい:「能跟你见面就不算浪费」
再往上翻,聊天记录竟然不知不觉间积攒了很多。起初都是她找话题,他回得很慢,有时热情有时冷淡,还好是微信不是Line,看不到对方是否已读。后来,他也开始主动找话题,会对她埋怨“今天又拍到半夜”;会说“想你”;会问“睡觉留灯是因为一个人住害怕吗”;偶尔夜深,也会聊一些不那么礼貌的私密话题,比如“你喜欢穿什么睡衣”、“要不要一起diy”……
Amy曾经吐槽,说日男的特性就是这样,即使恋爱也要保留私人空间,信息秒回是意外,已读不回才是常态,如果你因此闹脾气,对方反而会觉得你太黏人,这段感情太沉重。她下意识问了一句,那陈梦宵呢?
Amy先是惊讶:“你俩都在一起了还问我?”而后又笑:“不过我觉得跟陈梦宵谈恋爱应该挺开心的吧,如果你能接受这种开心很短暂的话。毕竟使用权和所有权完全是两码事。”
最近店里在准备新品上市的宣传活动,周末两天的中午时段有咖啡试喝环节,需要店员穿玩偶装站在店外揽客。原本这种体力活都是抓壮丁来做,但是不巧,今天的男同事因为流感请假,店里只剩她和另外两个女同事,猜拳失败,林霜羽倒霉地穿上了笨重的粉红兔子玩偶装。
戴上头套,视野受到极大限制,她拿着一沓厚厚的咖啡集章卡向路人分发,任劳任怨地陪小孩合影,在镜头里扮可爱。
寒冬腊月的天气,短短二十分钟,她硬是在厚重的玩偶装里被捂出了汗,好在附近人流量大,没过多久,手里的集章卡只剩最后一张。
林霜羽在头套里长舒一口气,更加卖力地挥舞手臂,试图吸引不远处那对年轻男女的注意力,眼看着对方掉头朝她走来,正想迎上去,身后有人抢先一步,两指并拢,轻轻从她手里抽走了最后一张卡片。
脚步顿住,她转身,狭窄的视野里,最先看到的是那只夹着卡片的手,以及食指上叠戴的两枚戒指,一枚素圈,一枚珍珠戒指,戴在他手上毫不违和。
“你们在做活动吗?”他的声音听起来心不在焉,人也很冷淡。
头套戴久了变得更重,林霜羽略迟钝地点头,原本应该介绍一下新品的,但是不想说话,而他的注意力显然也不在这里,道谢后便绕过她,往咖啡店的方向走。
然而,短短数秒,脚步又折返,陈梦宵重新站在她面前,不知道是怎么发现的,他俯身捏了捏柔软的兔子耳朵,忽然笑了,刚才的冷淡一扫而空:“是你啊。”
既然被认出来了,林霜羽干脆脱掉头套。
世界重新分明,她呼吸了几口新鲜空气,胸口反而堵得更厉害,这段时间累积的所有负面情绪一齐反扑,她一言不发,径直转身往回走。
不少人围在咖啡店门口排队试喝,同事忙得脚不沾地,帮她脱掉笨重的玩偶服。林霜羽回休息室将东西归置好,头发随意挽起来,又对着墙壁练习了几次深呼吸,这才出来工作。
店里人满为患,陈梦宵果然也在,坐在咖啡台一侧玩手机,单手托腮,自在又松弛的样子,对于周遭如影随形的目光视若无睹。
许翩之前问她,跟这种级别的帅哥一起走在路上,是不是虚荣心爆棚。
她当时认真回忆了一下,其实真的没有。陈梦宵是她喜欢的人,不是用来满足她虚荣心的工具。可是在陈梦宵心里,她又是什么呢?那天打视频是想给她看什么,今天过来又是想对她说什么……这些她都不打算追问了。
林霜羽走近,挽起工作服袖口,自顾自低头洗手消毒。
下一秒,陈梦宵用手机轻敲桌面:“可以点单吗?”
“扫码直接小程序下单。”
“网不好,加载不出来。”
她被迫问:“你要喝什么?”
“柚子冷萃。”
“今天没有柚子。”
陈梦宵的目光越过她,看向她身后的透明冰柜,没有拆穿,又问:“正在做活动的新品呢?”
“售罄了。”话音落下,总算意识到自己现在的行为很幼稚。
对视片刻,陈梦宵放下手机,扭头看向旁边取餐口刚取完咖啡的上班族,“那我要和他一样的。”
是不加糖不加奶的美式,有豆子就能做,林霜羽无话可说,视线回到电脑屏幕上,“要热的还是冰的?”
“冰的。你们店里应该有制冰机吧?”陈梦宵显然是故意的。
装作听不出来,她一言不发地下了单,将小票递过去。
陈梦宵抬眸:“我还没付款。”
“不用了,就当是我请你的。”
反正以后也没机会了。
空气里溢满咖啡豆的苦香,和她身上的味道如出一辙,陈梦宵想了想,从运动外套里摸出刚才的集章卡,推到她面前:“盖个章。”
林霜羽指了指卡片右上角的兑换须知,提醒他:“这个活动要盖满十个章才能兑换一杯新品。”
电影已经杀青了,你在上海还会停留10杯咖啡的时间吗?
陈梦宵顺着看过去:“但是上面没写活动的截止日期。”
——没写也不代表永远有效。这个道理你不清楚吗?
最终还是咽下这句话,林霜羽从收银台左侧的收纳盒里翻出印章,对着卡片上的第一块空白重重压下去。
时间在咖啡机的嗡鸣中流逝,她做着与平时无异的工作,研磨、压粉、萃取、拉花……一切有条不紊,她努力让自己的注意力集中在手头的事情,然而陈梦宵就坐在不远处的地方,偶尔看她,偶尔看手机,存在感强烈得像一种无声的侵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