禾山独坐洞府时,也曾无数次幻想,若是师尊从一开始就不许她离开太衍,离开剑峰,不去接触外面的世界,或许她也不会有那么多不甘与痛苦。
可思来想去,她终究是得谢谢师尊的。
禾山不是没有向这天命挣扎过,可望着流离失所的普通人,还有师尊哀求的眼神,她还是放下了手中的长剑。
大乘期满后,禾山从师尊泣血的双目中,接过了镇压魔门的命数,此后余生,再未能离开剑峰。
此时此刻,禾山望着月下身姿清隽的柳琢光,就像看到了百年前的自己,柳琢光的衣角随着太衍剑峰万年不变的风摇动,她的眼眸清凌凌的,比天上月华还要皎洁几分。
禾山心底闷闷地疼着,却又被她固执地忽略掉。
“琢光,这也是你的命数。”
师尊的弟子,她的弟子,琢光的弟子……
她们要世世代代守着太衍,守着剑峰,守着魔门。
天道赋予的恩赐,从来不是疼惜与怜爱,而是一场无情的利用。
战场上,只有最好用的战马,才配用得上最好的马鞍。
“可师尊,若我真的在天机城……”
未等柳琢光话音落地,禾山倏然开口,她轻笑一声,却听不出有一丝愉悦的意味。
“天道还要用你,怎么会允许你死在一只蝼蚁手上,琢光,师尊从未想你送死,我晓得,暮明空赢不了天意的。”
人与天斗,怎么可能呢?
不知为何,柳琢光竟从中察觉出一丝若有若无的苦涩,她张了张唇,想要说什么,却见禾山摇摇头,目光清明。
“师尊……”
禾山垂眸,她转过身,缓慢地沿着山路向下走,而后停在一处院落。
——柳琢光的住所。
木门无风自开,院落内的树叶随风簌簌作响,摇下斑驳的月光。
禾山坐在台阶上,抬手从腰间取出玉壶,又翻手变出两只玉杯,朝柳琢光轻笑。
“琢光,过来,陪师尊坐一会儿吧。”
柳琢光坐到她身侧。
“师尊,为什么,我的修为,为何会在这个时候突破?”
禾山为自己倒了一杯,她轻捻着酒杯,似笑非笑:“暮明空自作聪明罢了,那灵纹法阵可以压制修为,汲取修为,而后哺育布阵者,他恐怕是藏着有汲取你灵力的想法,可他舍了修士身份,所有的灵力化为魔气,阵法又被纪明澈破坏,最后却是成就了你。”
说到这,禾山正要端起酒杯饮下,却听见柳琢光又一开口。
“师尊,师兄的身体还有办法吗?”
禾山低垂着眼眸,笑意浅淡。
“我早知道你会问我的,只是没想到,竟会是这么晚,我还以为你回太衍的第一件事,会是来见我,会是来问纪明澈。”
没等柳琢光开口,禾山又自顾自继续说。
“你的祖师,我的师尊,当年在我步入大乘期,告知我了一件关乎太衍剑峰弟子宿命的事情。”
很少有人知道,太衍剑峰下连接着魔界通往修仙界的大门。
剑峰弟子的宿命,便是用一身修为镇压魔门,不得离开剑峰半步。
“剑峰弟子需得天生剑骨,生而凛冽,方能镇压蠢蠢欲动的魔门,我原以为纪明澈才会是那个人选。”禾山目光幽幽落在柳琢光身上,平静如月水,“可在我收下他不久后,他魂魄便出现了问题。”
禾山知道,有朝一日,她还会再收下一名先天剑骨的弟子。
只是没想到,这个人,会自她的腹中诞生。
“师兄的魂魄,真的没有办法了吗?”
“……当然有,他只要压制着修为,终其一生做个凡人,就不会有性命之忧。”禾山轻描淡写说,“但你觉得,他会甘心吗?”
如果真的甘心,就不会这么多年,还留在太衍,留在剑峰了。
月色凉薄如杯中清酒,禾山久不饮酒,望着柳琢光的目光竟也有些恍惚,半晌,她缓缓开口。
“琢光,你还太小,没见过的人没见过的事太多了,纪明澈他不是一个好的选择。”
而剑峰弟子也不能有选择。
柳琢光愣了下。
禾山转过头,语气淡然:“我从前也觉得暮明空很好,只是年岁上来,才发觉他也不过是金玉其外败絮其中。”
柳琢光:“我在天机城,见到了自称是师尊故友的人,有人说,暮明空背叛了……”
“他们说得不错。”禾山打断柳琢光,说,“但也不全对。”
禾山似是早有预料,她回眸,与柳琢光目光交汇,禾山一字一句,温和平静。
“琢光,你是我的血脉,是暮明空的血脉,但你不是我的孩子,你只是借着我的血脉,而诞生的天意。”
泛凉的指腹搭上柳琢光的面颊,缓慢向上,轻轻抚摸着柳琢光的眉眼,眼底没有一丝起伏。
“暮明空背叛了我们,与魔族勾结,害得夏令师与江谈身陷囹圄,我费劲心思,将她们留在天机城,虽说不能离开天机,但也比失了性命好。”
毕竟,留在天机,还能等待有朝一日,找出破解之法。
“那您为什么不告诉太衍,不告诉仙盟?”
还让暮明空成了合欢宗主。
禾山不以为然:“这是天命的预兆。”
柳琢光怔怔看着禾山,半晌,才嘴唇翕动着,垂下眼眸。
“师尊,我想去藏书阁。”
禾山瞬间了然,她眉头微微挑起。
“你要去藏书阁顶层。”
柳琢光颔首:“是。”
禾山敛眸,淡淡收回了手,发出微不可闻的叹息。
接着她将一缕灵光从体内牵出,轻按在柳琢光眉心的位置。
太衍藏书阁顶层,非太衍长老不得进入。
有禾山的气息在,柳琢光才能进入顶层。
“琢光,你想要救纪明澈,我不拦你,但你需得记着,凡事都要有代价。”
“师尊。”柳琢光说,“你既说我是天命,那天命,便是要他生。”
禾山睫羽颤动,凝望着柳琢光,一言不发。
柳琢光顿了顿,起身无言朝禾山行了一礼,正要告辞离去。
忽地,禾山说。
“琢光,我原以为,它会给你时间,给我时间,可如今看来,凡人又怎么可能逃脱得了天命。”她唇角勾起一丝弧度,眼底无波,“趁现在还有时间,快走吧。”
趁还未大乘期满,还能在外多走走,就多走走。
最好,可以不再回来。
可这到底是有点像痴人说梦了。
天道迫切地需要一位新的镇守者,替它看守魔门,替它维持两界平衡。
甚至不惜,给予柳琢光前所未有的机遇和奇迹。
她是修仙界有史以来最年轻的大乘期修士,年轻得诡异,年轻得可怕。
也是太衍剑峰有史以来最年幼的镇守者。
它给予了这么多,又怎么可能轻易放过柳琢光。
柳琢光不语。
心底像交织着丝线,密密麻麻,柳琢光想要说些什么,可话到嘴边,却又什么都不是了,或许,她也不知该说什么,只能沉默着,再次向禾山行了一次礼。
走到门扉处时,柳琢光不由自主脚步一顿,冥冥之中,她向后看去。
禾山眉宇抬起,墨色的眸子一动不动看着月亮,一抹清辉顺着她的脸颊滑落衣摆,犹如一只孤鹤,静静伫立在剑峰,伫立在月下。
她没有回头,而是翕动着唇,轻声说。
“琢光,师尊是自愿留在剑峰的。”
虽有不甘,虽有难堪,但终究,她是自愿留在剑峰,用一生守天下安宁。
禾山敛眸,神情温柔却又缥缈,好似无论如何,都抓不住的一缕微风。
“但琢光,你可以不愿。”
将柳琢光与院落的一切隔绝, 就如两个世界。
柳琢光不明白禾山方才最后说的那句话到底是什么意思, 她眉头紧皱,心底却也清楚, 禾山如此是不会给她解释了。
她抬头,清眸如明水,倒映出满天星影。
隐隐约约中, 柳琢光心中已然升起模糊的念头, 她手指搭上木门, 情不自禁低喃。
“师尊。”
院落内没有回应。
“我还能再见到你吗?”
寒夜中, 夜鸦振翅而飞, 落叶纷纷然。
柳琢光垂眸, 一言不发地离开了剑峰。
剑峰下, 守峰弟子漫不经心打了个哈欠, 见柳琢光走下, 瞬间郑重起来, 朝柳琢光行了一礼, 目光充满了惊喜。
“柳师姐,你什么时候回来的?”
柳琢光顿了顿:“刚回来。”
弟子没有追问,只是瞧了眼天色, 疑惑说:“这么晚, 师姐还有事吗?”
柳琢光点点头。
“那师姐快些去吧, 莫因师弟耽搁了时间。”
守峰弟子注视着柳琢光离开的背影,微微歪头,心中浮起一丝奇怪。
正当他冥思苦想, 半天找不出那奇怪感觉的来源时,一道灵力自他头顶而过。
守峰弟子猛地惊醒,几乎是下意识地拔剑,却在看见来者时,眉宇松懈下来。
“秦师兄?”
秦暮山颔首:“我要进剑峰。”
“可有守令?”
“没有。”
守峰弟子摇头:“那便没办法了,非剑峰弟子或太衍长老,其余人入剑峰必须有守令。”
秦暮山不是不知道这点,他沉着眉眼。
守峰弟子暗暗打量着他,问:“秦师兄是有什么事吗?”
秦暮山:“我欲见柳师姐,有要事相商,可否帮我传上一声。”
“这倒是巧了。”弟子笑,“柳师姐刚出峰,师兄若是早些时候来,说不定还能碰上师姐 。”
“出去了?”秦暮山神情略微错愕,“去哪了?”
“不晓得。”守峰弟子摇头,“不过,师姐是向东去了,秦师兄若实在有事,不如循东瞧瞧,柳师姐应是没走远。”
无奈,秦暮山也只能颔首离去。
丹峰下,一抹倩影缓步从阴影中走出,她柔声叫住脚步匆匆的柳琢光。
“柳师姐。”
“叶师妹?”
叶穹抿唇,望着柳琢光的眸子闪过一丝涟漪,她摇摇头,殷唇翕动。
“之前,对师姐多有得罪……”
“什么?”
叶穹倏然顿住,用一副错愕的眼神直勾勾看着柳琢光,直到确认柳琢光眉宇间,那自然而然流露出的确实是疑惑。
她莞尔一笑。
“不,没什么。”
是她庸人自扰了。
叶穹心慢慢静下来,她望着柳琢光,眉眼弯弯:“师姐,欢迎回来。”
柳琢光望着叶穹,脑海无数次闪过梦魇时的景象,寒风萧瑟,最后,柳琢光还是简单点点头:“多谢师妹。”
见柳琢光神色淡淡,一副不欲多说的模样,甚至还要转身就走,叶穹心念浮动,倏然开口。
“师姐要去哪?”
柳琢光并未隐瞒。
“藏书阁。”
叶穹故作惊讶,随后笑说:“太好了,师姐,我正也要去藏书阁,不知可否同师姐一起过去。”
柳琢光静静看了她几息,而后点头。
叶穹踩着轻快的步子走到她身侧,她侧眸看着柳琢光,似是不经意地开口说。
“我听闻,师姐突破至大乘期了,当真是可喜可贺啊。”
“嗯。”
叶穹一顿,继续说:“师姐如今可是修仙界最年轻的大乘期修士,想来飞升也不过指日可待。”
柳琢光脚步微顿。
叶穹并未注意到柳琢光这份停顿,她眉眼带笑,语调轻柔。
“师姐,太衍很好,我喜欢太衍,我希望能永远留在太衍,谢谢你带我回太衍。”
是她们将她从魔窟救出,教她学识,许她明是非。
柳琢光侧眸:“是常如邱带你回来的。”
叶穹“噗嗤”一笑,点头并未反对,她目光落在漆黑的山路,手指不自觉搭在腰侧的剑柄上,轻声说。
“所以师姐,我不会让任何人危害太衍。”
柳琢光皱眉。
叶穹看她神色严肃,又是一笑:“师姐怎么这么严肃?我只是随口一说。”
柳琢光:“若是有事,要叫宗门,莫要逞强。”
说罢,柳琢光心底一阵恍惚。
这样的话,似是不久之前,师兄和宗主他们,都曾对她说过。
身侧的叶穹闻言,笑着摇头,打趣。
“师姐,你似乎也没年长我几岁吗?怎得如此老气横秋的。”
笑着笑着,她又垂了眸。
“你……”柳琢光正欲开口,却忽地被叶穹打断。
“师姐,藏书阁到了。”
她笑着推柳琢光进阁,“师姐快些进去吧,我晓得师姐与我上的绝非是一层,我先去二层了。”
太衍的藏书阁,运用空间折叠阵法,精妙非凡,入阁者可凭注入灵力,直接达到想去的层数。
叶穹的身影消失在阵法中,犹豫片刻,柳琢光也跟着进入藏书阁。
太衍藏书阁顶层。
万千书册悬空而起,隐隐约约的金光照亮了四周。
柳琢光心念浮动,将所有有关神魂的书籍调出,仔细翻阅起来。
翌日,天光蒙蒙亮。
前来藏书阁做日常清扫的弟子脚下一僵,慌慌忙忙检查自身,思索着这两日的行径,确认自己并未有什么违反门规的行为,才稍微松了口气。
与同伴对视一眼,都从彼此眼中看出了疑惑。
两人互相推搡着,半天才走到了藏书阁门前。
“哎呀,秦师兄,好早啊,哈哈。”
秦暮山半倚着门,眉宇竟是难得的疲倦,他朝两人略一颔首,再次垂下眼帘。
那两名弟子见状,虽有疑惑,却不敢再问,大步流星进了阁内。
“你说,戒律堂的秦师兄在门口做什么了?难不成在等人?”
“这是哪个弟子,犯了什么事啊?”
两人嘀嘀咕咕猜测着,余光瞥见下楼的人,随口打了个招呼。
“叶师妹。”
叶穹点点头。
“不会是在等叶师妹吧?”弟子瞪大了眼,压低嗓音,“秦朝川不是一直和叶师妹不对付,秦师兄作为她哥哥,不会吧?”
“乱叫。”同伴斥责,“虽然秦师兄心狠手辣,辣手摧花,但不至于这么没原则。”
“啧,也是,要真是找叶师妹,那他直接就进来了。”
嘀嘀咕咕半天,两人还是没得出答案。
眼看午膳时间都快到了,两人急忙加快清扫速度。
直到两人走时,秦暮山依旧还在门口静等。
天际只剩一点余晖之际,左取案到了。
“你在这,旁的弟子都不敢来藏书阁了。”
他先是笑着打趣了句,随后将目光投向藏书阁,断定说,“你在等小师姐吧。”
秦暮山眉宇颤动,眸底暗沉。
“你向来不是个冲动的人,到底是出了什么事?”
秦暮山摇摇头。
左取案叹了口气,无奈:“小师姐去了哪层?”
“不出意外,是顶层。”
昨夜,秦暮山顺着路遇太衍弟子的描述,到了藏书阁,却发现柳琢光进入的是顶层。
只得在门口静候着。
“我听戒律堂的师兄说,你是昨夜看见那孤鹤,而后离开的。”左取案静静注视着他,说,“那鹤你认得。”
左取案语气笃定。
秦暮山不语。
左取案声音轻飘,一字一句,缓缓说着,每说一句便谨慎打量秦暮山神色。
“丹峰,器峰,阵峰……又或者是宗主堂?”
偏偏秦暮山始终神色未变,波澜不惊。
左取案“啧”了一声,无奈地耸耸肩,眸底神色却较之前更为严肃。
如此谨慎,恐怕事情不简单啊。
左取案晓得,无论再怎么问,都不可能从秦暮山嘴里敲出一句实话,故而心思也就此作罢。
藏书阁内。
柳琢光神色宁静,眉宇间笼罩着一层薄薄的倦意,手指拂过古朴的书页,陈旧的纸张感让她定下心神。
她目光灼灼,望着书页那简短的两行字。
——招饶圣地,万魂生灭,俱归所。
招饶……
柳琢光眉头微蹙,从记忆中翻找出这个名字的所在。
是魔界。
魔界,招饶圣宫,魔尊所在。
这本书竟将招饶称为圣地。
柳琢光合上书,轻抚上眉头,手指拂过眉心,柳琢光阖眸。
她静坐在藏书阁的玉阶,神色安然宁静。
半晌,她忽地睁开双眼,睫羽扑朔,眸子错愕。
方才阖眸那几息,竟又看到了从前噩梦时的景象。
只不过这一次,她看清了那女子的脸。
名为苍间的魔尊,悬在天际,怀抱着柔弱抽泣的女子,她俯跪在地,咽下喉头最后一口鲜血,与她对视。
抽泣的女子缓缓勾起唇角,殷红的唇翕动着,她唤柳琢光。
——柳师姐。
是叶穹的脸,只是更加成熟了。
不对,方才她并未入睡,为何会突然看见梦魇?
柳琢光下意识察觉到了不对。
她也不再耽搁,推开藏书阁的门,柳琢光一眼便看见秦暮山与左取案,来不及多问,她急忙抓住秦暮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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