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与尹渊育有一子,名叫冷蓁。
某天,她突然得知尹渊和冷蓁竟是这本书里的男主,而她只是一个炮灰。
冷蓁形貌昳丽,善解人意。
他是冷翠烛与别的男人生的儿子。
原书中,虽说自己只是尹渊的外室,但奈何她是个人尽皆知的外室,冷蓁的身世之谜揭开后,冷翠烛被唾弃为不忠,遭千夫所指。
可他们低估了冷翠烛。
她原先是恐怖片女主。
在那部电影里,她是大杀四方的女主,死后变成厉鬼把所有曾伤害过她的人都处理干净,杀到一个不剩。
穿进这本书的时候,她不小心将恐怖片里的系统带了过来。
加上耽美文的系统,她便同时有了两个系统。
冷翠烛知道真相后被告知必须听系统的话,老老实实过剧情。
哪一个系统?
【看你选哪一个。】
可,她为什么偏要听旁人的话?
他们听自己的话才对吧?
倾尽一切的,也该换作他们。
*女非男全处 阴湿 黑泥 狗血 雄竞 凝女 微掉san
*女主间歇性发疯 几位男嘉宾或多或少阴湿疯批
*女主名字出自李贺的《苏小小墓》“冷翠烛,劳光彩。 西陵下,风吹雨。”
*女主和尹渊无婚姻关系
*穿过来的世界都是bg向
内容标签: 布衣生活 系统 穿书 复仇虐渣 逆袭 炮灰
主角:冷翠烛(克里斯汀) 系统二(尤恩) 配角:系统一(菟丝子) 尹渊 冷蓁
一句话简介:绝望主妇的日常
立意:活出自己想要的人生
清澈见底的小河、毛茸茸的绵羊、金发碧眼的怪人……
还有漫天大火、肿胀成荔枝般大小的眼珠子、口袋里的血肉、挂在镰刀上的焦黑肋骨。这些东西,总在她脑海当中一闪而过。
真可怕。
或许是官人说的“一孕傻三年”罢。
她抚摸自己隆起的肚子,不再去想,以笑作罢。
打了个哈欠,转身回房午睡。
一直睡到傍晚,她有些饿,肚子咕噜噜地叫。
想从床上爬起,眼皮却粘黏在一块儿似的,睁不开。
有人抚去她额间汗水,手心薄茧磨她肌肤。
很清新的竹叶香,带了淡淡的土腥气。
她睁开眼:“官人!”
“小心肚子。”尹渊任她抱着,轻抚她脊背,指尖拨开她衣领,“都出汗了。”
手背擦擦她颈上薄汗。
冷翠烛羞地松开手,卷起衣袖。
这几日天气阴晴不定,暴雨和大太阳轮着来,她担心肚子里的孩子着凉生病,穿的略多。
“官人用膳了没?奴去给官人做饭。”
“不用了,我只待一会儿,还要回府用晚膳。”
男人将一叠银票塞到她手心。
“官人上次给我的都还没用完呢。”语毕,她有些感伤。
几月前她在青楼接客,后发现自己有了身孕被尹渊赎走,接到这个城郊的僻静小屋。
之后,她再也没出过屋子,没上过街,与世隔绝。
日子没从前奢靡,但安逸,所爱之人还时不时来陪她。
她很满足了。
可她真的要这样过一辈么?做一辈子外室……孩子以后也只能是私生子。
六品编修的庶子,比妓女的野种好听得多。
她怯怯地去试探:“官人……你家夫人,近日身体可还好?”
尹渊瞥她一眼,漠然说:“放心,她不知你的事,安心在这儿养胎。”
冷翠烛垂下眼眸,闭嘴。
不知道可怎么能行。
她若是一直被藏在四四方方的屋子里,就只能做一辈子没名分的外室了。
翌日,她挺着大肚子来到尹府门口。
月份越大,行动越来越不方便,她还习惯惊恐,总有不好的想法。
比如,肚子里的那坨肉不仅会挤压她的胃袋与小肠,还会裹满黏液一路往上,从她的喉管爬出来,在她睡觉时。
当她感到难受睁开眼,就会瞧见枕边湿热的那团,在蠕动。
那是她的孩子呀。
无论怎样都是可爱的。
她好想听她的宝贝叫她一声妈妈。
她要做妈妈了,真好。
门口的护卫问:“找谁?”
她扶着腰:“大哥,劳烦您叫一下你家夫人,我有事找她……”
护卫上下打量她一眼,“嗯”了一声,转身进去找人。
她站在台阶上等,温柔地用手抚摸肚子。
“咦,这不是小烛烛吗?”男人停住脚步,凑到她身边左看看右看看,“好久没见,你肚子怎么还大了?”
男人挺着鼓鼓朗朗的大肚子:“小烛烛,这是谁的种?”
他抬头。
牌匾上工工整整写着“尹府”。
“尹渊把你从楼里赎出来了?你还真跟他走啊!”男人一脚踢在石阶,“好娼妇!老子在你身上哗哗花银子!你这小下作的结果跟别人走了!贱蹄子!”
他戳她肩,推搡她,边推边骂。
冷翠烛慌了神:“恩客……不要这样喊呀。”
要是等会儿尹家夫人出来,知道她以前的活计,更不可能让她进门。
不把她打死都算好,怎么可能会让她做官人的妾室。
她托住肚子,腿上动作飞快,左右腿一前一后迈开。
走进旁边的巷子,妄图甩掉男人。
男人还跟着她,吵吵嚷嚷骂个不停。
“忘了本的小娼妇!老子抬举你,你非但不领情还敢找别的男人!你怎么不死在床上!”
她要哭出来了:“恩客,求求您别说了……”想抬手擦眼泪,胳膊又酸得抬不起来。
男人追上来,将她逼至墙角,露出满嘴烟牙。
“我今日非要把你这孽种打喽!”
“不要!”
她护住肚子,莫名听见一声轻唤。
“克里斯汀。”
她止住哭声,抬起头。
对上男人满脸的横肉,随呼吸翕动着,古铜色泛着淡淡红晕,裹了一层闷热的油脂。
她猛地咬下一块脸颊肉。
含在口中,肉皮咸湿的汗水由舌尖舔舐而过。
她杵在原地,口中烂肉流出血,滴在衣襟,几滴落在她孕肚。
她在做什么?
她不明白。
冷翠烛低头沉思。
男人捂住脸,惊恐地看她,大呼大吸跑出巷子。
他脸颊缺了一块。
她依旧站在原地。
自己在做什么?
冷翠烛你在做什么?
冷翠烛……不,克里斯汀你在做什么?
……克里斯汀是谁?
头好痛。
她吐掉嘴里的肉,倚在墙边。
地上的一小块肉沾满泥土,红白相间,往外渗出鲜艳的血。
她领口血渍气味浓郁。
她拭去脸颊泪水:“……宝贝,没关系的。我们回家吃饭,宝贝不要哭了。”
可分明是她在哭。
她甚至不敢正视自己所受的苦楚。
回到小屋,她刚换好干净衣衫,尹渊就来了,手里提着一袋糕点。
“官人!”她眼眸有了神采,接过糕点,“官人渴不渴?奴去给官人煮茶。”
尹渊叫住她:“翠烛,不用煮茶,坐下歇息。”
他的脸,有一双狭长的丹凤眼,有高挺的鼻梁,还有薄唇……就是没有笑。
冷翠烛明白,官人只是不喜笑。
她在屋檐下,席地而坐,低头拆糕点。
“你去尹府了?”
她手头动作凝滞,艰难吐露出字:“……是。”
冷翠烛明了,官人这样问,肯定是知道了。
“你对我不满?”
“不是。”
“你想出去逛?”
“不是。”
“你身体不适?”
“不是。”
“你想离开我?”
她抬起头。
“官人,不是……奴怎么可能离开官人……”
她的注意力全在他脖间跳动的墨绿血管,如水蛇一般,在肌肤之下游来游去。
好可爱。
“那就好。”
他依旧没什么感情。
冷翠烛回神,意识到自己方才在想些什么后,烦闷地从油纸里拿出一块糕点,含在嘴里抿化。
她莫不是得了什么疯病?
今年才十七岁,如花似玉的年纪,就疯了么?
冷翠烛本以为只有老妪才得疯病。
尹渊晚上留在小屋,她满心欢喜,坐在梳妆镜前梳头。
打开一罐乳膏,指尖抠挖出一团。没直接抹在面庞,而是借昏暗的烛光,瞧那只手。
实在丑陋不堪。
腿也是,肿得像两根萝卜。
她竟然讨厌起自己的身体。
她喜欢美,她想要自己漂漂亮亮的,可浑圆凸出的小腹无时无刻不告诉她——她是一位母亲。
她是一位孕妇,要温顺,要充满母性,要安静地坐在房中,等待爱人的归来。
胭脂水粉要丢掉,艳丽的指甲要抠掉,金银珠宝不要戴,暴饮暴食不能有……一切都是为了孩子。
她不仅需要为孩子做圣母,还要为爱人做娼妓。
她是完美的母亲,是完美的妻子。
她到底是谁?
冷翠烛望着镜中的自己,缓缓将指尖乳膏抹在面庞,抚过自己的每寸肌肤。
疲惫、颓靡……似乎老了十岁。
她竟然讨厌起自己。
如果一直漂亮,官人是不是就能多来看她?
“……真是的。”
望着铜镜里的自己,眸中泪水决堤般奔涌而出。
她低头,细声啜泣。
待她收拾完,尹渊早躺床上睡过去。
拔步床窄小,她脱掉鞋袜扶住肚子,蹑手蹑脚地从床尾爬进床内侧。
整个过程漫长又寂静,对平常人或许简单,于她却是酷刑。孩子已经七个月,干什么都得小心翼翼神经紧绷。偏偏肚子里的那位还是个不安生的。
躺在床上,她满头大汗,太阳穴突突地跳。
克里斯汀。
她又想起那个名字。
克里斯汀是谁?
为什么自己听见那个名字时会有那么大反应……像疯了一样。
“克里斯汀……”
她偏头,身侧男人背对他,墨发散了满枕。
一截脖颈露在外面,夏日炎热,出了薄汗。
她捻着帕子为他拭汗水,手覆在温热的脖颈,感受青筋跳动。
强烈、细微,隔着层纱帕,她将整只手都贴在上面。
萌生出将他掐死的冲动。
虎口发力的前一刻,她收回手,双手不安地绞帕子。
官人若知她有此等想法,一定会抛弃她的,不行、不行……,她离不开官人,怎么能够对官人起杀心?
她无父无母,三岁就被卖到青楼,这么多年来官人是唯一对她好的人。
官人从前来青楼只让她弹琵琶唱曲打茶围,要么就是同她睡素觉,从不对她动手动脚,连第一次挂灯都是她主动提出来的。
官人不像别的恩客那样折磨她,动作很快。每次都不到半个时辰,因时间太短不好算钱,她会与他聊聊天。
官人有一个青梅竹马明媒正娶的妻子,才华横溢,有林下之风,样貌也是一等一的好。
他妻子肚量似乎很大,就算他纳八个小妾也没事。
冷翠烛便是那个时候想要做尹渊的小妾。
或许是因为她卑贱如泥的身份,有孕后也只是被他赎走养在外边。
她合上眼。
官人应是喜欢她的,不然也不会将她赎出来。
……应该吧。
之后冷翠烛没再出过门,直到生产那日承受不住,拖着流羊水的身子去求隔壁的嬢嬢帮忙找稳婆过来。
前一天尹渊来过,给她说了今日要去陪夫人祭祖的事,她今日生产也不好让他过来。
她自己能做好。
“姑娘使劲啊!不使劲孩子怎么出来!”
身体似乎不属于自己,她强烈地感知到,有什么东西正扒开她的血肉,不断叫嚣。
血烧得滚烫。
稳婆急得跺脚:“哎呀,快拿剪子来,再多烧点热水,她这个样子只能剪开了。”
她手肘撑在汗湿的床铺,拼命从床上爬起,妄图发出一声嘶吼。
嘶吼穿过肿胀的喉咙,刚从齿间溢出就被热毛巾堵回去。
“克里斯汀。”
她又听见那声呼唤。
她瞪大眼。
倏地意识到。
她是冷翠烛!
她不是谁的妻子!
她不是谁的母亲!
他们啃她的肉不够,还要嚼她的骨吸她的髓。
凭什么?
毫无征兆地,她拿起桌上剪刀,猛地刺入自己的肚子。
满室血腥。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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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原书设定只是一个设定,所有人本质上都是异性恋,所有男嘉宾更是,尹渊对冷蓁只有亲情。
2.磕bl gl的评论都会删
3.男全洁全处
她那一刺并未有多大的作用,只在婴儿背上留下一小道伤疤。
小男孩本就骨瘦如柴,还被她母亲刺出那么长的一道疤,任谁看了都心疼。
新来的奶娘坐在床边哄孩子,冷翠烛躺床上喉咙发干。
“水……”
奶娘没听见。
她又说了一遍:“嬢嬢……我想喝水。”
这次,她确定奶娘不是没听见,是不想理她。
她捂住胸口。
扑通、扑通。
生下来的若是个女孩,官人早将她赶走。
还好,如她所期待的那样是男孩。
正因为是男孩,她所犯下的错误在别人眼中更罪不可赦。
她一个卑贱的女人,竟然试图杀害一个已成型的男婴。
对啊,她怎么可以那样?
她眼眸濡湿,望着奶妈手中哭闹个不停的孩子。
明明是她期待许久的孩子,她如今却无比厌恶,几乎要吐出来。
他就像水蛭一样,吸她的血,摧毁她的一切。
他是多么可怕的东西!
特别是在听到那声“克里斯汀”后,有什么东西钻进她脑袋,将她的血肉翻了一翻,停泊在里面,与她共生。
这才算共生,而不是她与自己视若珍宝的孩子。
分明一开始,他只是一块指甲盖大小的肉,餍足后不断长大,从她身体里爬出来。
冷翠烛意识到。
她竟然不爱自己的孩子。
她竟然不爱他。
她怎么能不爱他?
但她为什么不爱自己呢?
为什么将渺茫的希望寄托在一个男人身上而不是自己呢?为了恍惚间一瞬间的被爱,差点献出自己的生命。
他蔑视她,她厌恶她。
她竟然不爱自己。
因是外室,孩子随了她的姓,尹渊将孩子取名为“冷蓁”。
桃之夭夭,其叶蓁蓁。希望他蓬勃向上,如草木般茁壮成长。
尹渊傍晚来看孩子,她坐在床上,面无表情地盯。
她想喝水,没有人愿意为她倒杯水。
“冷蓁饿了。”尹渊抬眸,将襁褓中的婴孩递给她。
要她喂奶给孩子吃。
“……”她没有反抗,解开领口后褪下浥湿的小衣,凑到婴孩颊边。
小婴儿皮肤白皙,鼻梁高挺,在她怀中挣扎,挥舞双手打在她胸口。
“哇——”
“你连孩子都不会抱吗?”
男人又将婴儿抱走,戴了玉扳指的手轻拍婴儿肩背。
“奴……”她合上唇,嘴干到说不出话。
一手覆在酸胀的胸口,乳汁打湿手心。
尹渊抱着孩子在房中走圈,取下手上戒指逗孩子,门外时不时传来街坊领里的道贺声。
所有人都很高兴,只有她——她好想哭。
菊月的夏日,好热,血水与汗水混在一块儿。
她掀开被子,腹部多了一道伤口,是她用剪子刺出来的,只潦草用纱布包住。
揭开纱布,露出翻开的皮肉,肚子上的妊娠纹触目惊心。
她手背抚过伤痕,细声喃喃。
“克里斯汀……”
她也希望他能听见自己的呼唤。
腰腹上的疤痕彻底赖在她身上,永不消退,在阴湿的日子里隐隐作痛,蹉跎她的生命。
一晃十五年过去,依旧如此,从未改变。
又是下雨天,又是夏天。
冷翠烛给院子里的青菜盖上破布,撑着油纸伞去接冷蓁放课。
街上行人匆匆忙忙,她贴墙走,一边肩头被雨水打湿。
她想起今日未做之事。
“克里斯汀……你听见了么?”她喃喃道。
自十五年前的那两声轻唤后,她再也没听见别人说这四个字。
克里斯汀遗弃她了,所以她每天都念叨,希望他能回来,至少再见她一面呢。
毫无用处。
冷蓁与她一样脑袋木得很,不适合读书只认识字,连一些简单的诗词都听不懂。
过了黄口的年纪,尹渊就将他安排在镇子里的老药房,学抓药。
济世堂里,男子正半撑在药桌,掸簸箕里的药材。
飞扬的尘土漫出来,他低头打了个喷嚏,毫无血色的脸又白了几分。
“唉,谁让你做这个的!不让你识药材就行了吗?谁要你做这个!我的药草呦,哪经得起那样掸……”老师傅骂骂咧咧进来,夺过他手里簸箕,心疼地摸摸药草。
“你娘来了,快跟她回去。”
冷翠烛站在济世堂门口,一手撑伞,一手举在空中摆了摆。
“蓁蓁!”
她与儿子长得极为相像。
面色惨白,脸上满是小痣,嘴唇薄,一看就是多灾多难没福相。
冷蓁不愿意走:“分明说好教我四个时辰的,你只教了半个时辰,剩下的时间全跑后院喝浑酒,你一点都不负责任。按合同,你还应该再教我三个半时辰!”
“哎呀,都这么晚了,我要闭店怎么教你,明天再来,明天再来啊。回去吃晚饭吧小子,你瘦成这样我也不敢教你别的呀。”
冷翠烛也进来劝,拉住他手腕。
“蓁蓁,我们该回家了,今晚你父亲要来,娘还在灶上炖了鸽子,再不回去水都要烧干。”
冷蓁瞪她一眼,欲言又止。
路上行人稀稀疏疏,两人一前一后走在街上,有一搭没一搭地聊。
“蓁蓁今天学了什么?”
“告诉你你也听不懂。”
“那蓁蓁饿吗?回去要等你父亲回来才吃晚膳,要不要先买点东西垫垫?”
她停在一家包子摊,热腾腾的雾气从笼屉里冒出,她抬手指包子。
冷蓁心里似窝了团火,撇下她独自往前走。
“你不是说要快点回去吗,还费时买那些家伙做什么。”
她收回手,忙提起裙摆去追。
走回小屋,藕粉色的芙蓉裙早已沾满污泥。
冷蓁钻进自己房间,她揭开院子里的破布瞧瞧青菜,见没事又盖上,穿上褂子去庖屋做饭。
她原先在青楼哪里会做饭,甚至连煮面都煮不熟,每晚做完事便与小姐妹出楼去街上摊子吃,或是哪位姐姐得了客人的赏菜,大家聚在一块儿吃。
从良后,日子比从前清贫,全靠官人给钱过日子,若还像从前那样去摊子吃,怕是不出一旬钱就用了个精光,因而开始下厨。
算日子,她已经在这庖厨烧了十五年的菜。
墙面焦黑像是鳄鱼皮,将她牢牢困住,四面八方的墙,没有窗户,压得人喘不过气。
她闷在庖厨,做完五菜一汤后已是满头大汗。
菜摆上桌,正好尹渊也来了,她欣喜若狂,拉着尹渊坐在主坐,又去偏房把冷蓁叫出来吃饭。
三人坐在桌边,冷翠烛还没开始吃就忙着给尹渊夹菜,笑眯眯的。
尹渊沉默片刻,夹一块鸽子肉到她碗中。
“多吃些。”
冷蓁拿起筷子夹了一大把青菜,堆在米饭上。
什么都没说,端碗钻进房间。
“……”
她起身:“官人,奴去看看。”
“嗯。”
冷蓁坐在床上翻医书,那碗饭被他放在床头,木筷不知何时掉在地上。
冷翠烛捡起筷子:“蓁蓁,是娘哪里让你生气了吗?”
冷蓁平时不这样,他是喜欢她这个娘的,只是总和她闹别扭。
“你能别说话吗?一说话就让我烦。”
她不懂:“为什么?娘在家里为什么不能说话……你不要总是窝在床上啊,会闷坏的,多出去走走,散散心……”
他打断:“下暴雨你让我出去走?娘,你能不能不要管我的事,我不想与你扯这些,我们以后互相管好自己就行。”
“别与我讲你和尹渊怎么怎么样了,你与他是夫妻,又不是我与你是夫妻。同我讲他的不是,让我可怜你,又转头与他相敬如宾,那我是什么?娘,你只拿我当玩笑么?”
“蓁蓁……”她竟无语凝噎。
“你那么恨他,为什么不离开他?”
“你不要这样说他,他生你养你,他的性子你也一直是知道的……”
“是你生的我,是你养的我!不是他!”
冷蓁越说越激动,眼里带泪:“我与你是亲人,是母子,他什么都不算!”
“你不要再自欺欺人了!他不爱你!也不喜欢我!他用那点碎银就想困住你,想控制我的一生,不可能的事!”
冷翠烛如何不知。
她最清楚不过。尹渊没那么爱她,他们连夫妻都算不上,每次的房事都是敷衍了事。
可离了他,她该当如何?
她已三十二岁,年老色衰,年轻时还能消耗美貌苟延残喘,如今便彻底成了废物。
她就像被挑烂脚筋的马,再也不能跑;像豢养在家中的麻雀,翅膀已无力飞出围墙。脖上被套了沉重的铁链,再也走不动道。
走出房间,仿佛还能听见方才冷蓁大声痛骂的那些话,萦绕在她耳边。
尹渊依旧坐在位子上,低头吃菜毫无情绪,如一尊佛像。
他总是沉默,明明争吵是因他而起。
她坐回桌边,抬眸盯他。
他狭长的双眼,高挺的鼻梁,紧抿的唇……她是爱官人的,可她莫名想杀他。
拧断他的脖子,听他的惨叫,伸手掏进喉咙,将他喉管给扯出来掐裂。
与杀鸡一样。
“呵。”
尹渊抬起眼皮。
“怎么了?”
“……没什么。”她笑容消失。
杀人这种事,怎么能想呢?那可是犯罪,是要被抓到衙门严加审问,遭受酷刑的。
对吧,冷翠烛。
她应该将全身心放在照顾夫君儿子上。
可克里斯汀会这样做么?
她想,应是不会。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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桃之夭夭,其叶蓁蓁。--《周南·桃夭》
大晴天,冷翠烛将家里的脏衣服收拾好装进衣篓,与冷蓁一同抬到小河边洗。
缸里的水金贵,只平日做菜用,脏衣服都要抱到河边洗。
幸好住在城郊,不然一来二去累都累死。
她将衣服泡在水里,冷蓁在旁闲的无事,解下发带用小河水洗头发。
他生得一副好皮囊,与年轻时的冷翠烛极为相像,特别是那双含情脉脉的眼睛,皮肤又白,在阳光下宛如晶莹剔透的白瓷。
湿发贴在颊侧,他抿唇。
“娘,我够不到。”
冷翠烛笑笑,洗去手上草木灰,起身拿木匜为他冲头发。
“欸,快来快来,就是他。”
几个年轻闺女结伴走到河边,停在一颗老槐树前。
“就是他,我上次碰见还以为他是女娃娃,长得好看吧?”
“他莫不是南风馆的小倌?他身边的女人有一股风尘味,我老远就辨认出来了。她那扭腰的走姿,肯定不是什么良家妇女!”
“可,哪有那么老的妓女,老鸨子也不像啊。”
议论声很大,冷翠烛听见了,冷蓁脑袋埋在水盆里,朦朦胧胧听见说话声。
“娘,她们在说什么呢?”
“……没什么。蓁蓁,我们快些洗完快些回去,你还能去济世堂学几个时辰。”
她早就习惯被议论。
从前青楼女子的身份与身上的那道疤一样,永远缠住了她,无法挣脱。
所有人都告诉她,她是被万人唾弃的妓女,她是难以宣之于口的,可她不是不想过幸福的生活,她面对苦难毫无办法只能束手就擒。
她被男人困住了。
无论是从前、现在,还是以后。
洗完头发,冷蓁坐在石头上擦发丝,她又继续洗衣服,动作比方才快许多。
听着不远处男人的骂声。
“整日都跑这来偷鸡戏狗,快点回去帮你娘择菜!去!去!去!”
老男人将小姑娘赶走,嘴里叼了根狗尾巴草,望见河边洗衣衫的女人,插着裤兜上前。
“哪家的小娘子啊?还长挺嫩的……这是你弟弟?”
冷蓁顿住,起身站到冷翠烛身边。
一手攥着布巾,一手背在身后。
她蹲在河边洗衣服:“不是。劳烦大哥让让,我与孩子要回去了。”
她将未洗净的衣服放回衣篓,站起身,暗自接过冷蓁手里的小刀。
“别急着走啊,这天气这么好,这样就走岂不浪费?”
男人推开冷蓁,色眯眯地摸她露在外面的半截小臂。
“你再这样我叫人了!”
“叫呗,你来这洗衣服,还不知道沿途就我这一家啊?”
男人抱住她腰肢,作势要将她扛起。
冷翠烛着急:“蓁蓁!快去找人!”
冷蓁慌慌张张扔下布巾,往山岗跑,那里常有百姓散步。
她亮出小刀,横在自己面前:“别过来!过来我捅你!”
小刀只有中指大小,平日里用来划皂角,任谁都不信能捅伤人。
男人更加兴奋,忙去亲她的嘴,用下身蹭她。
她泛起恶寒,猛地推开他,如闷头苍蝇般往小河跑。
河水漫过膝盖,一个冰凉的东西抓住她脚踝。
她飞扑上去,将小刀刺入男人脖颈,拔出,又刺,再拔出,再刺……,直到身下男人没了呼吸,只有喷溅不停的血还滚烫。
犹如案板上的鱼被拔掉鱼鳞扎破眼球,死了。
她坐在尸体上,大口喘气,低头看清澈的小河被鲜血染尽。
“啊!”她蓦地站起,崩溃地抚摸衣裙上的血迹。
她杀了人,她杀了人……她竟然杀了人!她怎么能够杀人?要是被人瞧见应该怎么办?她还有儿子要照顾,她还有官人……她该当如何?!
这时,一只手覆在她颤抖的肩头。
“只是尸体。”
莫名,她鼻子一酸哭出声。
“唔……是尸体啊……我杀了人,我会被抓走的,我的孩子该怎么办……”豆大泪珠落下,她喉头发哽。
身后男人无言,默然将她颊边发丝捋到耳后。
她一怔,侧身躲开,去看那人。
银白色的长发在日光下熠熠生辉,眉眼深邃,眼珠莹白如雪。再往下,如块垒的的胸腹袒露,肤色白皙。
看到腰臀,她意识到这人不着寸缕,只有长发遮住后背。
“您……需要衣服吗?”
她暗忖面前男人应是疯子。只有疯子才会光着身子吧……真可怜,这么俊俏的后生,竟然是疯子。
他紧皱的眉头舒展:“先处理尸体。”
男疯子与她一起将尸体拖到老槐树下,合力挖了个坑将尸体埋进去,将土踩严实。
冷翠烛:“谢谢你啊,若不是你,我还真不知该当如何。”
他答:“主人。”
“嗯?”她抬起头,脸上沾了泥巴,“你说什么?我刚刚没听清。”
他又伸手,在半空停住,将手收回。
十五年。
没关系。
她受摧残,他要引她重新接枝。
他渴望她,他为她着魔,他是她的奴隶。
任何轻视她的人,都该去死。
冷蓁跑到半路又折返回来,撞见女人正在河边洗衣衫。
外衫褪去,只穿一件肚兜,露出纤美背部。肩胛骨的蝴蝶刺青鲜艳妖冶,肩胛随双手动作一张一合,蝴蝶翕动,栩栩欲活。
他不禁失神:“娘。”
女人扭过头,原本充满惊骇的瘦削面庞浮起微笑,如一潭死水起了波澜。
她脸上没什么肉,几乎是皮包骨,五官出众,总是烟视媚行,含羞不语。
若是在话本,她就该是那勾魂夺魄的狐妖,翠绕珠围,柳亸花娇。
偏偏命运多舛。
她手中衣衫满是血迹,将小河都染得红艳艳的。
“娘……”冷蓁盯着衣衫,浓重的血腥味灌入鼻腔。
“蓁蓁……”她忙抓一件洗净的衣衫遮住身子,湿漉漉的旧衣穿在身上,衣服料子紧贴在手臂。
“娘把衣服洗好了,我们回去吧。”衣衫被她一股脑放进衣篓,抱在怀里。
“好。”他捡起地上布巾,没问其他。
当天夜里,他梦见自己变成一个肉球,圆乎乎滚到母亲腿边,爬上她的膝盖,被她温柔地抚摸脑袋,他重新粘回她肚子。
母亲丝制的寝衣,是他的裹尸布。
他从一个人,变成一坨肉,再碎成齑粉。
母亲终于能离开了。
一只蝴蝶停在他鼻尖,一阵瘙痒,他醒来从床上爬起。
冷翠烛坐在檐下,头顶是璀璨的星与无边的黑暗揉混在一块儿。
“怎么醒了?”
冷蓁坐到她身边。
“屋里还有蚊子?要不要娘再熏些艾草?”
他倒在她膝上,闷声缩进她怀中。
冰凉的指尖抚过他紧皱的眉心,一只手轻拍他脊背。
她哄着膝上人,面目温柔,杏褐色的瞳仁倒映出一张惨白面庞。
那张与她极为相像的面庞。
她看着他,他同样看她,眸中人镀了月光。
他眨眼睛,瞳仁里的小人也眨眼睛,反反覆覆,是非颠倒,如做了一场缥缈哀梦,存殁参商。
他终是问:“河边的那个男人呢?”
“娘以死威胁,那汉子被吓到,跑了。”
“跑了?”
“嗯。”
她神情森然,沉静中透着冷意。
枯树枝上的乌鸦“嘎嘎”叫两声,银白色的眼珠子转个不停。
第二天冷蓁照常去济世堂学医术,冷翠烛在家里打扫,打扫完后便坐在屋子里缝香囊。
傍晚,是尹渊将孩子接回来的,她坐在躺椅上睡着了。
“娘。”冷蓁唤她,用手指戳她肩,“尹渊买了烤鸭,起来吃饭了娘。”
“娘?”他去晃她肩膀。
冷翠烛这才从梦魇中挣脱开,睁开眼,喘粗气。
“又做噩梦了?娘,要不我去给你抓些药调理一下,反正那个老头也不认真教我,偷点药材应该的。”
冷蓁极其畏怕母亲因病逝世,他与母亲是一体,是依附她的枝丫开出的花,他无法想象枝干枯死,他要怎么独自活下去。
“没事,老毛病了,哪需得吃药。”
她转眸,冲他笑。
晚饭全是尹渊从饭馆里买的,色香味俱全,比她平日做的好得多。
女人缩在矮凳上,一声不吭地吃肉,碗里的鹅肉金灿灿气味香浓,肉皮像裹了层薄薄的油布。
冷蓁挑完菜,捧着小山堆似的饭碗回屋。
坐在主坐的男人放下碗,瞟她一眼。
只一眼,就被她抓住,温润如蜜糖的双眼对上他目光。
“官人,是有什么事?”
“无事。”他收回视线。
夜晚冷翠烛早早给冷蓁烧好水,待孩子睡着后回屋。
窗户未关,月光泻进房中,乌鸦停靠在窗框,不动声色地盯住床上艳景,膀上鸦羽蘸取几抹银白。
冷翠烛换了个姿势,坐在男人身上,一仰头海藻般的长发垂在耻骨。
男人微愣,肩头抓抠出的绯色印子一路往上烧,把平静无澜的眼尾熏得暗红。
满室旖旎。
半个时辰后,冷翠烛穿上寝衣走到浴室,往浴桶里倒了一桶、两桶、三桶热水,全是从院里水缸取的,缸里的水已经见底。
她褪尽衣裙,整个人都泡进去。
温热的水流过每一寸肌肤,蓄在空洞的锁骨与瘠瘦脊背,干涩的唇被雾气润泽。
乌鸦停在浴桶边:“冷翠烛。”
“想起来了吗?”声音清寂凛冽,一面缥缈虚无,一面锋芒毕露。
“想起一些。”
她曾名克里斯汀。
她即是克里斯汀。
“克里斯汀……”
时至今日她才发觉,十五年前的两声呼唤,是她自己的声音。
不是别人,是她自己。
身子泡在水中,浑身血液汩汩流动,沸腾着,叫嚣着。
窗外晨光熹微,乜斜的亮光与漆黑如墨的夜做搏斗,蝉鸣犹如嘶哑悲壮的叫喊。
清晨下了雨,各处都弥漫土腥气,院中晾晒的衣物沾上水雾,像裹了层湿漉漉的纱。
“他真这样说?”
尹渊端茶碗的手一顿,低垂的眼眸依旧没什么情绪。
冷翠烛停下手上择菜动作,靠近男人些,余光落在茶碗里几片嫩青茶叶。
“是呀,老师傅不让蓁蓁继续学医,也是为蓁蓁好吧,或许他真不是这块材料。”
“我看他平日学得可用功,一有闲时就翻医书。这般努力……怎么可能药材都记不清楚呢,全怪奴家……怀胎时将笨气带给了这孩子。”
桌上正烧热茶,乌鸦落在桌上,啄菜叶吃。
尹渊抬手将乌鸦赶走:“他不想学就算了。”
“可是……”
可是冷蓁这孩子想学啊。
冷翠烛明白,若不遂蓁蓁的愿,蓁蓁就会许久不理她。
他们母子一同生活,他不与她说话,她就没有了可倾诉的人。这么多年来,她精力全在丈夫和儿子,早与旁人脱了联系,更别说有什么聊得上来的好友。
老师傅不愿意继续教冷蓁,如果官人亲自去为冷蓁求情,老师傅一定会看在他的脸面上答应。
她不知该怎么向尹渊开口,跪坐在他身边为他倒茶,杯中雾气将她腕骨烫得绯红。
低头时,耳环从耳洞滑落,掉入杯盏。
如一块冰,“啯”的一声坠入池水,水面涟漪荡开。
“呀!”
她不知如何是好,欲将茶盏撤走,男人先一步搦起茶盏,将茶水瀽倒在地。
耳环完完整整躺在杯盏。
他将茶盏搁在手边:“不学也好。”
闻言,冷翠烛更苦恼,皱眉头不知如何是好。
“……一切都听官人的。”
尹渊眼皮微抬:“嗯。”
择完菜,冷翠烛抱菜篮去后院清洗,乌鸦飞到她面前,嘴里撷了只发黑的银耳环。
“谢谢你呀。”
冷翠烛戴上耳环,摸摸乌鸦脑袋。
“为什么不直接告诉他?”
“那样会让他很难为情的,我不想麻烦官人。”她撑起笑,“真对不起,一直忙着处理琐事,忙到快忘记你的事了。”
“也差点忘记克里斯汀……”
日复一日的操劳,让她忘记许多事,也不能去追求许多事。
后来,她又说服自己,将不能认作不想,只有这样,她才能够麻痹自身。
乌鸦没再说话,站在鹅卵石上挑烂菜叶,等到冷翠烛洗完菜要走,它开口问。
“他对你好吗?”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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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摧残你,我要把你重新接枝。——《十四行诗》
好,当然是好的。没有官人,她哪来现在的安生日子。
只这安生日子如掺锈的凉水,入喉腥辣,浑身摇颤。
没有人说这水喝不得,大多数女人都在喝,每天都有成百上千个被钉住双腿的女人在摇颤。她们喝得,她也该喝得。
她是一个年老色衰的女人,已然失去了说不的权利。
哪怕她从未拥有。
冷翠烛总是想,如果自己所受的痛苦能具体些就好了,皮肉之苦于她而言是最为轻松的。
恼火的是,她受到的苦常是说不清道不明的,自己描述不出,外人也无法理解。
她有可爱的孩子、富有的丈夫,还有什么不满足、什么痛苦的呢?
可她就是好痛苦啊,痛苦到快要窒息。
“好。”
她杏色瞳仁几乎占据整个眼眶,靡靡菁丽,低语喃喃:“过日子嘛,家家户户都那样。”
“……过日子?”
“是啊,过日子。看你的年纪,应该还没有成家吧?等你成家了就明白了。”
“成家?”
“对呀,就是有了丈夫或者妻子,最好再有一个孩子。”
“他是你的丈夫?”
“是呀,怎么不算。虽然我没有名分,但是我一直是与官人以夫妻的关系生活的,他是我的丈夫。”
“你爱他?”
“当然了。”
乌鸦收起翅膀,跃到房檐,日光下一截白羽明光铮亮。
“话说,你为什么会变成一只乌鸦呢?其实你做人时的模样还挺好看的,就是嗯……头发像仙人似的,比较新奇。”
“能量不够。”
“那要怎样能量才够呀?”
“……不清楚。”乌鸦别过头,飞到高处枝丫去。
皓白眼珠盯住树下女人,默然不动,一潭死寂。
如此,尤恩不知自己所坚持的是否还正确。好也罢,坏也罢,她都安安稳稳地过了十五年。
十五年,他还徘徊在她曾经的坟墓,她已经有了别的丈夫。
他的堕落、他的骄傲、他的幸福、他的痛苦,不再属于他。
他不再是她的一部分。
她不再只是克里斯汀。
她现在是冷翠烛。
她身上有关克里斯汀的意识逐渐淡去,连同与他有关的回忆。
尤恩无权去评判克里斯汀或是冷翠烛。
她要成为什么样的人完全取决于她自己,他干涉不得。
但愿她永远做自己。
冷翠烛抱菜篮回屋檐下,尹渊仍坐着,杯中茶水凉透,未动丝毫。
“官人怎么不喝?”她端起茶杯,嗅了嗅,“新买的茶叶,没有霉味啊……”
男人沉睫:“你方才在同谁说话?”
“啊,就是邻居正好从后院路过,过来跟奴闲扯了几句。这茶水凉了,奴再给官人倒一杯吧。”
“男人?”
她眨巴眼:“不是男人……”
至少现在不是。她没在撒谎,她不会对官人撒谎。
茶盏送到男人面前,他没接,抬手伸向女人脸颊。
微凉的手背抚过她肌肤,从下颚到颧骨,如蛇吐信子,舔舐她,要将她从里到外翻开,窥尽每个角落。
她怯怯垂下脑袋,畏葸不语,滚热的杯壁将指尖烫红。
带弱茧的指腹捏住她耳垂,细细磋磨。
迟慢,仿若缳绳收紧。
“那就好。”
尹渊为她扣紧耳环,接过茶盏。
她轻轻“嗯”了一声,柔声道:“官人,奴觉得,蓁蓁这孩子还挺喜欢学医术的。奴去给您找他带回来的医书,保存得很好呢……”
尹渊睨她一眼。
莫名,她不想再为冷蓁求情。
她读不懂尹渊眼神当中的含义,她好累。
就像尤恩问她那样,尹渊对她好不好,有什么关系,他们只是一起过日子。
她清楚他的冷漠,清楚自己这十几年所受到的苦楚,她甚至明白应为自己而活,为克里斯汀而活,她却做不到。
笼中青雀怎会不知鸟笼的窄小,可飞不出,振翅再也飞不高。
关在玻璃瓶里的跳蚤,永远跳不出瓶口。
“官人,奴没别的意思。”
“我隔日去济世堂,找老师傅说。”
“……好。”冷翠烛淡淡点头,耳环微动,打在脖侧。
尹渊毫无情绪,仿若一尊雕像。岁月在他面庞留下几道细纹,除此之外什么都没有,他十年如一日地冷漠,置身事外。
“嗯。”
他放在膝弯的手微曲,指骨上的玉扳指清莹透骨,指尖不知在捻什么。
傍晚冷翠烛去济世堂接冷蓁,正好撞见冷蓁在铺子前面与人吵架。
“不行,说好半斤,你少给了我一两!”
“哎呦天,还让不让人做生意了……小子,你咋是个认死理的主呢,多一两少一两又不妨事。”
冷蓁咬牙:“可我付的是半斤的钱,你就应该给我半斤鸡蛋!”
“我去哪给你找一两重的鸡蛋!”老板挥挥手,从米罐里拿出个拇指大小的蛋,“给,这个卵给你!肯定有一两了。”
“这下总行了吧。”
冷蓁夺过鸡卵,又去抢老板手头杆秤:“称了才知道有没有一两!”
冷翠烛忙去制止:“蓁蓁,这鸡蛋肯定有一两了,就算没有也没什么……跟娘回去吧。”
她怕羞,两手拽住冷蓁衣袂,干瘪的唇紧抿成缝。被周遭过路人盯得不自在,额间覆上薄汗。
“什么叫做没什么?”
“跟娘回去吧……”
他看着自己母亲苦恼的神情、疲惫的双目、沧桑瘦削的面颊,未说出口的话咽回去。
一路上,两人未有言语。
冷蓁走得快,冷翠烛提着鸡蛋跟在后面,身子被风吹得站不住,如一片单薄的白纸,脸色惨败。
“你父亲说,过几日找老师傅求情,你还是能够在那里学医术的。”
“老师傅年纪大身体不好,眼里还容不得沙子。你就让他一下,莫要气他,他若是气出毛病了,娘再怎样都没办法劝他把你留下了。”
“就算不能精通,学个技术能养活自己也是好的,娘不求你能干出多大名堂。”
“娘只希望自己的蓁蓁健健康康的,快乐一些,多笑笑。”
冷风呼啸,他回过头,眼尾濡湿。
“娘,我们家为什么这么穷?”
冷翠烛恍然。
“你知道我为什么非纠结那一两吗?因为我们家穷,一两也是钱。”他从篮子里拾起颗鸡蛋,蛋壳未完全成型,泛着稚嫩血丝。
“一个时辰、半个时辰,都是钱。”
“整天苦恼生计的人,怎么能够快乐一些?”他问,“你也不快乐,不是吗?”
“尹渊他不爱你,你别自作多情了。”
他握紧手中鸡卵,摩挲表皮纹路,是最为鲜辣的血色:“娘,只有我爱你,我们相依为命。”
“你对他笑的时候,我只觉得恶心。”
冷翠烛明白他的意思:“娘不能离开他。”
“他毕竟养你这么大,以后莫要再这么说他,什么爱不爱的……过日子哪能单凭爱啊。你穿的、用的,都花的是他的钱,娘也一样,等到你长大了,能赚得到钱了,娘就不再对他笑,和你搬到没有他的地方,我们过自己的日子。”
“真的?”
“唉,娘怎么舍得骗你。”
天空下起溦溦小雨,淅淅沥沥的雨水滴在肩头,冷翠烛撑伞,冷蓁便提着篮筐,两人走在稠迭连绵的山岭小道,雨雾朦胧。
回家后,冷蓁将手头鸡卵放进米碗,摆在窗台下。
那颗卵待在风口,整日被阳光照耀,冷蓁希望能孵出小鸡,最好是一只能孵蛋的母鸡,这样他便不必求摊贩折价卖他鸡蛋。
他每日从济世堂回来,就守在窗台边瞧鸡卵,直到日光完全消散,才会被母亲拉着去洗面。
日子一天天过去,三年过后,他比窗台高出了大半个头,碗里的稻米换成木屑,那颗鸡卵依旧没有动静。
“这蛋放这么久,肯定坏了。”
“丢了吧。”
尹渊抬手端碗,冷翠烛连声制止:“别啊官人,蓁蓁回来定会伤心的。他整天就靠这个消遣呢。”
她瘪起唇,冲他眨眼睛:“就继续放着嘛。”
窗外雪花飘进来,男人指尖捻起她发间雪花,柔软的雪在指尖融化,在指腹留下一处晶莹。
“嗯。”
两人刚午睡尽,冷翠烛还穿着寝衣,鼻尖冻红。
尹渊褪下官袍,披在她肩头,与她站在窗前赏雪。
“过几日,会有仆人来接你。”
“啊?”
“我升了官,要到邻县就职。”
冷翠烛抿唇笑道:“恭喜官人!官人真厉害,奴好生仰慕。”
“那,官人去了邻县……还会回来看奴吗?”
“你同尹府一道搬过去。”他目视院中皑皑白雪,“我命人给你备了马车,这几日先收拾东西,冷蓁那边……”
“奴去说!”
尹渊颔首:“嗯。”
尹渊走后,冷翠烛欢欢喜喜地收拾衣裳,乌鸦停在窗边。
“你要走?”
“你都听到了啊,”她笑道,“你与我一同去吧,就辛苦你到时候待在鸟笼子里,路程也不远,不出一日就能到。”
这几年,尤恩一直陪伴在她身边,毫无缘由,从不索取。
她问过他出现在她身边的原因,问过克里斯汀,尤恩每次都随口搪塞过去,站在枝头,寂然望向远方。
冷翠烛常说他,明明是只乌鸦,却心事重重。
他只会用银白的眼珠盯她,一言不发。
冷翠烛扯不下床帐,乌鸦飞到高处挑开床帐扣子,与她协作收好帐子放进木匦。
“有时候没有你,还真不知道该怎么办呢。”
“……”
窗台木碗忽得摔到地下,木屑洒满地,鸡卵咕噜咕噜滚几圈,裂开。
从里面冒出只鹅黄小鸡:“宿主!”
乌鸦叼起小鸡,倏地飞出窗外,在空中盘旋几圈,将鸡苗甩在院里水缸。
“做咕噜噜……任务咕噜噜噜噜噜……”
“谁在说话呀?”
冷翠烛回眸,乌鸦正站在窗台啄翅羽。
“抱歉。”
“你把碗弄倒了?”
“没事,我等会儿收拾就行,你去院子里等冷蓁回来吧。”
冷翠烛捡碗时,发现碗里的鸡卵不见了,顿时慌神,恰好冷蓁推门进来。
“娘,你在我房里干什么?”
她手足无措:“啊,这个……”
“娘不小心,把窗台的鸡卵碰破了。”
她原以为冷蓁会对她发脾气,会哭喊着说不愿意再见到她,责骂她的自私无情。
怎料冷蓁问道:“受伤了没?”
“娘,我帮你看看吧。”
几年间,冷蓁相貌未改,只是情态日益淡漠,身姿愈发高挑。
他站在门口,挡住身后溘冷雪霜,肩头发带飘曳。
她双手握住碗缘:“无事。”
“你明日就结课了吧?到时候与娘登门去给老师傅好好道谢,感念他的教授之恩呐……过几日,我们要搬到邻县去,你父亲升了官。”
“以后应该,不会回这儿了。你若是有什么好友,这几日该告别了。”
冷蓁一贯独来独往,想与他亲近的人倒多,但他每次都是淡淡的。冷翠烛知道,他是冷面热心,明面上冷漠,其实心肠并不坏。
意料之外地,冷蓁没有拒绝,点头应下。
“饿了吧?”冷翠烛揩净手上灰尘,“娘去做饭。”
她去院子舀水淘米,撇去水缸里的鸡毛。
隔壁家的张婶路过:“欸,蓁蓁娘,你还待在家里呢。”
“大家都上街看热闹了,你这个糊涂蛋又没打听到消息?”
冷翠烛:“……什么热闹?”
“济世堂的那个老师傅呀,死喽。”
“上午有汉子在小溪洗澡,老头子的就尸体从水底浮上来,浑身都泡胀了,啧啧啧,造孽啊。”
冷翠烛思来想去,还是没让冷蓁去老师傅的葬仪。
她怕蓁蓁吓到。老师傅死法诡异惨烈,冷蓁年纪尚小,若是落下阴翳,可是一辈子的事。
何况,冷蓁素来与师父不对付。
她在前院收拾完东西,回头见冷蓁背对她坐在房檐下,身形单薄。
再过几日,他就该十八,模样倒像是弱冠之年的男子,水盈盈的双眸,眸中湿阴阴的光彩灼人,面颊小痣如尘灰黏在了洁白通透的瓷上。
“在看什么?”
冷翠烛循着他的目光看去,乌鸦正与一只红冠公鸡扭打在一起,场面激烈,绒羽翩飞。
两只飞禽一时间难分胜负。
“嘎嘎!”
“咯咯哒,咯咯哒——”
于旁人只是寻常的飞禽叫声,于冷翠烛却格外刺耳。
很吵,特别吵。
“你凭什么拦我!黑黢黢的一只丑鸟,毛还一块白一块黑,还在我面前耀武扬威,我比你好看多了!”
“你给我让开,谁都不能阻拦我和宿主!你自己没宿主吗?非过来当小三拆散别人。”
“让开!”
“你与我吵多少遍,我都不会让的。”
“好啊,那就来拼个你死我活,宿主只需要一个系统。”
“我要啄死你这个臭外地的!死洋鬼子,不好好在你西区那个粪窟泥沟干活,跑我华夏大陆撒野,我要弄死你!”
“这……”她杵在原地,欲言又止。
“蓁蓁,外面冷,进屋烤火吧。”
“娘,你觉得它们谁会赢?”
他冻腻的面庞浮现笑意,在眼下凝成微凸的小丘。
“……公鸡/吧,公鸡个头大些,看起来也更闹腾。”
他拾起地上石子,朝缠斗的飞禽掷去。
石子正中乌鸦眼珠,血溅当场,皑皑白雪地扯出条凄迷红线。
冷翠烛心头一紧。
方才还昂扬的公鸡顿住,凝滞着瞧地上血渍。
“咯咯哒?”
冷蓁心情很好:“娘,晚上我来做饭。”
边哼歌,边晃晃悠悠回房烤火。
她回过神,忙抱起雪地奄奄一息的乌鸦。
“你坚持住!”
她疾步往卧房赶,公鸡跟着她蹁跹飘摇的裙摆走。
鲜血滴了一路。
乌鸦右眼受伤流了许多血,缩在她怀中抽动。
她将乌鸦放椅子上,转身去端水盆,从椟柜里找绷带药膏。
等备好东西转身,藤椅上的乌鸦早不见,多了个男人,如瀑白发垂落到地。
“你……”
男人赤身,只有长发作挡,乜斜倦眼,眼尾沤烂淤青剔目惊心。
如此,她羞得别过头,拿过床头绒毯盖在他身上。
“你还好吗?”
回应的仅一声孱弱应答。
她将水盆绷带搁在桌上,背对着他:“等你休息好,就先试着自己包扎伤口吧,如果不能……”
“他肯定能,他好着呢!”
公鸡仰起头:“宿主,别管他了,我们快去做任务吧!”
冷翠烛摸不着头脑:“你、你怎么也会说话……你是谁?”
“我是你的系统!”
公鸡砸吧鸡嘴,眼珠子滴溜溜地转:“正牌系统,专属你一个人的哦!仅此一个,不退不换。我的任务,就是带你通关所有剧情,而你的任务,就是——”
公鸡冲窗外瞪大眼,飞扑进她裙下。
冷蓁推门进来:“娘,我出门一趟。”
“椅上人是谁?”
“啊……”
她抿唇,侧身挡住身后人,将鬓边发丝捋顺。
他肩头披风曳地,那块麻布随行进蠕蠕展开,发出沙沙声响。
日光流泻在他凄冷面庞,冷蓁垂下眼帘,走向她,在碰触到她飘扬衣带的前一刻停住。
他抬起眼皮,眸光发眩,攒眉笑了起来。
“是母亲的朋友吗?”
“啊……是。”
“庖厨蒸了酥饼,拿锅盖盖着,娘要是觉得饿,就拿来吃吧。”
他拢拢披风,转身出门。
公鸡从冷翠烛裙里钻出:“吓死我了、吓死我了!”
冷翠烛掸掸裙纱,椅上男人双目紧闭神情痛苦,她长叹一声:“果然还是不能自己包扎……”
她轻抚男人眼尾伤痕,身下公鸡啄她腿。
“哎呀,他没事,就是没能量了,等会儿就变回鸟了,不用理他。”
“宿主宿主,先听我给你介绍任务!”
“……任务?”
“你呀,其实是在一本书里,还是个很……重要的人物。”
“咳、咳……”
椅上男人气弱,咳嗽不停。
“你先等等。”她抬腿将公鸡踢到角落,转身给尤恩递湿帕子。
几次三番被忽视,人受不了鸡也受不了。
“欸!宿主听我说话呀……”大公鸡扇动翅膀,又飞又跳:“你这人怎么这样啊!不就是能变人吗,装模作样地博什么同情!”
见没人搭理,再精力充沛的鸡也闹腾累了,收敛翅膀,夹着鸡尾巴心低意沮地出门。
冷翠烛找半天都没找到伤口在何处,男人除了眼尾淤青外,其余肌肤皆完好无损。
可他看起来很虚弱啊……
“你是……”她一手掩唇,一手掀开毛毯一角,瞧男人脊背,一头雾水,“背上也没有呀。”
她眨巴眼,与男人目光交汇。
灯半昏,雪半明,柔肠牵缠,忒煞情多。
他不再咳嗽,银眸慊慊,愁眉难展。
冷翠烛:“你是哪里受伤了?”
“这样,我先帮你给淤青上药吧,留下印子模样就不乖了。”
她捏药罐的手,手腕倏地被握住。
一丝一寸,冉冉缠磨。
这样的举动,于冷翠烛是亲密的,是淫邀艳约,她已有夫君,千不该,万不该任旁的男人握住她手腕。
这太过分了,她要是真顺从他意,就是贪淫恋色。
可是……她竟生了恻隐之心,纵他将自己往里拉,膝弯磕到藤椅扶手,痒丝丝挠心窝的疼。
药罐脱手,滚落在地,她几乎要倒在他身上,被那柔软湛银的发丝裹挟。
“不要听信他的话。”
“你不是他的宿主,他在骗你。”
“你们认识?”
冷翠烛疑云满腹:“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你在我身边待了这么久,还不打算将实情告诉我吗……是我对你太陌生?”
“不。”
男人蓦地收回手,眉心沟壑愈深。
他知晓一些。
主人或许是最命运多舛的宿主,每一次的身份,都是地狱级别的难度。
这一次也不例外。
她坚毅、顽强、自由,她能够战胜任何困难。
兴许,所受的伤害会使她更为强大,任何伤害都不足以让她一蹶不振。
他这个自私的人,却妄图阻拦她将受到的苦难,将她永远困在原地,跪在她面前抱住她双腿,绞缠不放。
他太自作多情。
主人从前都是宁愿痛苦,甚于他。
她注定无法止步。
“你的确,存在于一本书中。”
“你所经历的一切,都是……”
“是命中注定的吗?”
她道:“因为我在书里,所有的一切,都是早已安排好的?无论我如何挣扎,都无法改变结局?”
冷翠烛释然一笑。
“既如此,我似乎不那么怨了。”
“那克里斯汀呢?她又算什么?我本以为,自己还有一线希望。原来克里斯汀也只是我的幻想,真蠢。”
“克里斯汀不是幻象。她是……”话到嘴边,男人咽回去。
“一切并非无法转圜。”
“可以规避。”
冷翠烛淡淡:“是什么样的书?”
“我的家人呢?他们也在书里?”
“蓁蓁的命数怎么样?”她最担心的便是冷蓁。
他是她的孩子呀,她怀胎十月生下来的孩子。
打断筋骨,拆散血肉,脐带依旧相连。
他像一缕恶魂,紧紧缠住她,疯狂从她身上汲取养分,吃她的心肺,咯吱咯吱地咀嚼,茁壮成长。
可悲的是,她因那暗无天日的喂养,无法不爱他,他流淌着她的鲜血,她滚烫的血。
索莫乏气的她,孕育出了鲜活热烈的生命。
尤恩:“……我不清楚。”
“或许那位知晓。”
冷翠烛出门,同肩头乌鸦绕到后院,冷蓁坐在石阶,手里拿着菜刀。
“蓁蓁,方才在院子里打架的公鸡你看见了没?那是隔壁王嬷嬷的鸡,娘给人家还回去。”
“看见了。”冷蓁笑意盎然。
朔风凛凛,侵肌裂骨,他用冻得通红的手,伸手从水桶里拿出只被烫掉毛的白鸡,放在案板。
白鸡在他手中死命挣扎:“咯咯哒——宿主,救命啊!”
一刀下去,公鸡头身分离,血溅了满手。
汩汩血流,从指缝淌到腕骨,如榴花绽放。
“娘,不还回去也没什么的,王嬷嬷又不知道。她育了那么多只鸡,少一只又不会怎样,可是娘,你好久没吃过肉。”
冷蓁剖开鸡腹,从里扯出内脏,甩在雪地。
内脏蠕动,还冒热气。
“等会儿把鸡炖好,我去给王嬷嬷送一碗就成。”
冷翠烛实在是吃不下那碗鸡肉。
在冷蓁的注目下,她勉强吃了块,转头就吐掉。
“你不舒服?”乌鸦落在她裙边。
“那家伙只是寄生在鸡身上,还会再回来的。”
冷翠烛抬手擦拭唇边水渍。
“不,我只是觉得……这样太残忍。”
“于他而言,他杀的只是一只畜牲。”
“我知道。”
她皱眉:“可是……”
“他还只是个孩子呀,他杀鸡的样子,让我好陌生,他的手不该用来做这些的。”
“都怪我。”
“他不是孩子。”
乌鸦侧头微愣,飞往高处屋檐。
冷翠烛未察觉,跪坐在檐下软垫,自言自语,迎面吹来冷风锈蚀呼吸。
她鼻尖生涩。
“娘。”
冷翠烛猛地扭头。
冷蓁就在身后。
斜倚在墙边,枯萎树藤在他面庞投下模糊阴影。
“鸡汤我去送了,王嬷嬷很喜欢。”
他沉吟片刻:“你认为我杀鸡是在使坏?”
她唇齿被冷风冻得说不出话。
“什么是坏孩子,什么是好孩子?”
“娘,我是为你好,”他嗔道,“你这么看待我?”
“不……蓁蓁,你误会了。”
“娘是自责,大户人家的小孩哪需得做这些。我们家若是个有钱的,你也不用做这种粗俗的活计。”
冷翠烛被盯得很不自在。
冷蓁年岁渐长,模样倒是越来越像她年轻的时候。
望着那张脸,她总生出不好的想法。
若早知以后的日子这般苦,她就该掐死从前出卖身体,遍身绫罗、插金带银的自己。
由此,她有摧毁他的冲动。
冷蓁掩面而笑。
“娘,没关系的。”
“只要娘还愿意理我,让我做什么都成。”
这时,冷翠烛还未明白冷蓁言语中的含义。
直到夜里等到尹渊睡下,她起床找水喝,撞见冷蓁在院中磨刀。
“蓁蓁,”她下意识将外袍往胸口拢,“这么晚了,怎么还不睡呀?”
她身上外袍是尹渊白日所穿的,衣料上的苍绿云纹在月光下泛着淡淡荧光。
冷蓁用帕子擦干刀刃,收进木匣。
“吵到你们了?”
“对不住。”
他端起木匣,走到冷翠烛身前。
“娘,你记得我小时候吗?”
“小时候我怕黑,睡觉时你总会哄我。”
“啊?你房里很黑?娘去给你拿盏煤油灯。”
冷翠烛刚要走,衣袖被拉住。
“不用。”
“娘,我只是怀念以前。”他嘴唇稍稍嘬着,“以前,总是我陪着你。我刚学医的那年,也是在冬天,你坐在窗边哭,外面下着雪,我们抱在一块儿。你哭尹渊对你无情,哭自己为什么偏要生下我。”
“我知道,你其实不那么喜欢我,至少从前不喜欢。”他垂眸,轻抚腰侧伤疤,“我经常在想,如果没有我,你的人生会过得好一点吧?”
“济世堂的老师傅也常说,我是野种。”他眸中满蓄风霜,“我的母亲是妓女,和很多男人睡过觉。”
“那时,我还不明白他话里的含义,我也与母亲睡过觉啊,这有什么。”
冷翠烛抿紧双唇,不知说什么。
外袍自肩头滑落,簌簌落地。
等到她觉察,冷蓁早已弯腰捡起外袍,仔细叠好。
未递给她,攥在手中,手背筋骨咔嚓作响。
“后来,我只想杀了他。”
他枯瘦的面容,被月光镀上道银边。
他也的确那样做了。
“官人,看!”
她轻捻起琴弦:“官人,你还记得吗?我们第一次见面,奴就抱着这只琵琶。没想到在衣橱里找到,奴都忘记自己将这鸡翅木琵琶带回来了。”
琵琶上满是岁月痕迹,琴弦已锈蚀大半,面板绘的缠枝并蒂莲也已褪色。
冷翠烛抱着琵琶,很是心安,仿佛又回到了弹琵琶卖艺的日子,心旌摇摇。
那时她好年轻,才十六岁,花一般的年纪。
她性子闷,在楼里没什么朋友,也接不到什么客人。一半的收入,全仰仗尹渊,姐妹们常羡慕她有这么一个舍得花钱的客人。
尹渊虽不是那种一掷千金的贵客,但也很大方。
更何况尹恩客,生得英俊,言行举止也娴雅,从不对她动手动脚,强迫她做事。
只静静坐在榻上,听她弹琵琶唱曲,偶尔过节日,还会给她送花束首饰,向老鸨告假带她出楼游玩。
他们一起去放过花灯,还赏过月。即便现在来看,冷翠烛依旧认为那些回忆很美好。
再多客人,都比不上他这一个痴情的。
“奴记得,官人当初最喜欢听奴唱秦淮景。”
她指尖抚过琵琶面板,拨弄琴弦:“奴再唱给官人听吧。”
尹渊坐在太师椅,单手托腮:“这琴弦锈了,丢了吧。”
“官人……”
“小心手。”
冷翠烛笑吟吟将板凳拖到他面前,坐下,琵琶搁在膝弯。
隔着琵琶抬眸望向男人。
曲声秀媚柔婉,仿若浮岚暖翠,葱蔚洇润。
“我有一段情呀,唱给诸公听。”
兰花指绕胸而过,她眯细着眼,笑意盎然:“诸公各位,静呀静静心……”
男人拉住她轻摆的衣袂,紧攥在手心,一丝一缕,攀上他微凸腕骨。
她拨弦的手一动,躲过去。
“秦淮缓缓流呀,盘古到如今。”
她转眸朝他伸出手,任男人将自己往前拉,跌坐在他腿间。
“官人还要听么?”
尹渊垂下眼帘,捋她颊侧发丝到耳后,脱她发钗。
时辰尚早,日光泻进来,全洒在她莹润肌骨,衣裙堆在腰间,白皑皑的腿由男人骨节分明的手掌住,依旧在颤。
衣裙窸窣,与椅背的咯吱声搅混在一起。
公鸡左顾右盼地进了房,见到此番光景蓦地跳起。
“咯咯咯咯咯咯咯咯咯哒!”
而后摔在地上,倒地不起。
冷翠烛惊呼着埋到尹渊衣裳里,声音怯怯:“什么呀?”
男人拿外袍盖住她腿。
“……哪来的鸡?”
“鸡?”
冷翠烛抬起脑袋。
地上公鸡躺得四仰八叉,眼珠翻白。
“宿、宿主,你老公,他是同性恋呀!怎么能、怎么能……,没人通知我是直掰弯剧情啊……我真没招了。”
尹渊心冷,要将公鸡拿去割脖子,冷翠烛再三请求才留下公鸡一命。
她是真的很想要知晓自己的,还有冷蓁的命数,将公鸡安置在稻草堆里,盼望它醒。
“我替你守着,你去休息。”
乌鸦抬头望着漫天星辰:“已经很晚了。”
冷翠烛:“你莫要同他打架。”
“不会的。”
“可是……”
“不会的。”
乌鸦劝了好久才将她说服。
“那,我走了,你一定要看好他,莫让他再死了。”
她掸了掸衣裙上的灰尘,起身回屋。
尹渊今晚,仍歇在她这儿。
这些年,尹渊一直与家中妻子不太亲密,冷翠烛也不好去问,只能通过尹渊来看望她的次数琢磨出一些。
搬家这几日,两人应不怎么和睦。尹渊总是来她这里,每次还都要她陪,他让她陪,每次又不怎么与她说话,只坐在她身边,一言不发。
“官人还要听曲吗?”
她不怎么困,又从柜子里翻出琵琶。
尹渊坐在桌边,面前摆了盏热茶。
他摩挲起指节玉戒:“嗯。”
冷翠烛坐他身边,这次不唱吴侬软语,弹的是阳春白雪。
曲至兴头,她出错割破了手,血溅在琴弦上头,锈迹血渍斑驳。
“呀!”
她瞧着指头上的血,失神之际被拉住手。
“就该丢掉。”尹渊长叹一声。
他启唇,又在唇瓣碰触到指尖的那瞬合上唇,怔怔松开手,用帕子揩净沾在手背的血。
“你还不去洗?”
“唔……好。”
冷翠烛这才将僵在半空的手撤回,被抓住的手背还泛着温热,是好的竹叶香,闻丝丝缕缕萦绕在指尖。
她捂住指腹伤痕,出了房间。
庭院里叽叽喳喳很吵,但的确没有打斗声。
“不是大哥你谁啊?不怕我举报你,将你遣送回原世界?”
“少管,懂吗?她是我的宿主,所处的也是我的世界,和你没有任何关系,命数如何轮不到你插手!”
“嗯,可我就是插手了,还比你先找到她。”
“你对此毫无办法,甚至连见她一面都难。被她儿子吓得腿抖,可不是件好事。”
“你你你你你懂什么!她那个儿子,本就不是善茬,一点都不懂得爱护动物!”
“还有她丈夫……你既然那么心疼她,就去阻止啊,你阻止得了吗?再过几天,她的丈夫就要与她的儿子苟且,你觉得她知道这些后会是什么反应?她活不了了,她最爱的两个男人,到最后厮混到一起。她能怎么办?”
“她远没有你想的那般懦弱。”
“可剧情逼她懦弱!”
“所以说,长痛不如短痛,她早点知道这些,就能少受些挫伤,不至于还拿那男的当真爱,拿她那个宝贝儿子当什么小棉袄。”
“而不是像你那样一直惯着她,将她蒙在鼓里!”
“不是说她不懦弱吗?那就让她知道真相,让她试试看啊!”
“不行,现在还不是时候,她还没有做好准备。”
“……你和她什么关系啊管东管西?”
“没关系。”
冷翠烛听不清楚,清洗完手走到稻草堆,一鸟一鸡立马迎上来。
乌鸦没拦住鸡:“宿主,你夫君是断袖!”
“你儿子也是断袖啊!”
“断袖?”
她摸不着头脑,无意识抚过指腹伤痕:“……你不要开玩笑了。”
她知晓断袖是什么意思。
她见到过那类男人,从前在青楼,老鸨养了几个男妓,专为显贵服务。她也不明白那是为什么,但事实的确如此,达官贵人总有些隐秘的癖好,寻常女子无法满足,要与男人交合才能感受到刺激。
她不信官人是那种男人,他们都有孩子了。
蓁蓁也不可能是,她不信,她没办法去相信。
“过几天他该喜欢上你儿子了!”
公鸡急得上蹿下跳:“我没在开玩笑,信我,信我啊宿主!”
“你说什么?”
冷翠烛一时木然:“你说的,可是蓁蓁?”
“是真的。”
乌鸦别过头:“这就是你的命数。”
“你也的确,是他的宿主,他没有撒谎,是我一直……,抱歉。”
公鸡连声附和:“对啊对啊我没撒谎,你夫君和你儿子就是一对!”
“他们两个狗男男是一对啊!你夫君以后是要操/你儿子的呀!”
“……什么?”
顿时,她浑身血液上涌,喉间血腥气蔓延至上颚,吐出口血来,仰头哆哆嗦嗦晕死过去。
“宿主!宿主——”
干枯的稻草将她包围,扎她的肌肤,窸窸窣窣。耳畔呼喊声渐弱。
再有意识,冷翠烛已到了床上,被温暖的棉被裹挟,睡意朦胧。
只不过,不是她的床。
“蓁蓁?”
男人坐在窗边,风拂过竹窗帘,他鬓边发丝微动,唇角笑意涩艳。
他穿的粗布衣袍还沾着土渍,土腥味与他死寂双眸糅合,寒意森森。
冷翠烛一时喘不上气。
“我这是……在哪?”
“我的房间啊。”
他将窗边的玻璃罐子放到地上,拉开竹帘,让雪花飘进来:“娘,你傻啦?”
回想起系统说的话,她眉心拧作一团,缩在床铺。
“蓁蓁……”
“怎么了?”
“娘,是冷么?”他又合上竹帘,打开衣柜,拿了床被子出来。
他给她盖了床被子,掖好被角,坐回木椅。
冷翠烛不知该怎么说,垂眸瞧见地上玻璃罐。
罐子盛满水,浑浊的水液中浮着颗珍珠似的东西,上下游动时带出几缕红丝。
“娘,你怎么会在草堆里晕倒?”
她拭去唇角血渍,声音低哑:“不小心摔了一跤。”
“是很私密的事吗?你撒谎骗我。”
冷蓁理理衣袍,衣摆遮住地上罐子:“我方才给你看了下,你是肝气横逆,气血上冲。”
“谁让你这么生气?”
她吸吸鼻子:“……你父亲呢?”
她又问:“现在什么时辰了?”
“寅时。”
冷蓁一顿:“我让尹渊回去了。”
“你和他……”
话未说出口,她捂脸哭出声,嗫嚅着说不出一句话。
为什么会是那样?
她所有的希冀、所有的期盼,都陡然崩裂。她最爱的人,却伤害她最深,这个道理她一直知晓。可……她的一整个人生,只有丈夫与儿子,她明明好努力,她想有个和睦的家。
她的爱成了徒劳,她的恨也消弭,原来她只是个苍白失血的女尸,形亸貌衰,浸在水里,迸出的痛泪未干透就已哭出新的泪。
“我和他怎么了?”
冷蓁慌了神:“娘,你为什么要哭?”
“怎么了?是他欺辱你?是他让你生气的?”
“我就知道……”
他在床头跪下,拉住冷翠烛胳膊,细声安慰:“娘,没事。”
“等明日,我去找他。你先好好睡一觉,旁的不要想。”
倏地,她抬起头:“我们逃走吧。”
“趁搬家那日逃走,逃到无人能发现的地方,只有我们两人。就像从前娘答应你的哪有,娘不会再与你父亲有往来……你也不要有,千万不要有。”
“真的?”
“娘,你是认真的?”
他死寂的脸上有了光彩,咧嘴笑起来,眸光潋滟。
“娘,我等这天等了好久。”
搬离小屋那日是个晴天,难得没下雪。
冷翠烛将东西收拾得很工整,尹渊派来的下人将其装车要走时,她倏地跳下马车。
“大哥,先等等,奴家想起还有东西未拿。”
她指头指向里屋,冲马夫笑笑。
马夫是拿钱办事,东家付了钱,让他驾马车紧跟在尹府的马车后,算时间,尹府那儿已然动身。
他怕误了时辰跟不上,烦躁地挥手:“哎呀,快些!”
冷翠烛点点头。
她好好打扮了番,穿了件淡赭红缂丝石榴裙,发髻上头别了朵娇艳欲滴的山茶花,轻启红唇:“好的,奴家马上就回来。”
她扭头回小屋,马夫坐在车板子,往手心哈气搓手。
“烦死了,臭娘们事咋这么多……”
身后车帘探出一双手,陡然掐住马夫脖颈,手头匕首一划,马夫失血没了呼吸。
那双骨节分明的手沾上血,鲜血浮在冻青的手背,自筋骨凹陷往下淌,仿若湿绿苔藓里开出的花。
过会儿,冷翠烛从屋里出来,左手提鸡笼,右手提鸟笼,问坐在车板子上的人:“你说服他啦?”
“嗯。”
冷蓁侧身答道:“他承诺不会告诉尹府。”
“行,那我们走吧。”
她掀开车帘钻进马车,又探出个脑袋:“照昨天娘给你说的那样,出了城往东边走,那小道隐蔽,鲜少有人。等到晚上,我们先找个客栈休息,再想去哪儿落脚的事。”
“娘这些年也存了些钱,足够这几日的花销。”
“我们往相反方向走,你父亲定找不到我们。”
“哪有那么好的事,”冷蓁淡淡,轻扯缰绳,“娘,你真想清楚了?”
“一走,就再也回不去了。”
“想清楚了。”
冷翠烛长吁短叹:“娘与他这么多年,也想清楚了。”
“娘现在只希望自己的蓁蓁快乐、幸福,旁的……不重要了。”
她是他的母亲啊。
她见不得他受苦。
她却过得好痛苦。
他们争吵时,冷蓁总是向她说出尖锐刺骨的话,他恨她将自己生在一个贫穷见不得人的家庭。
他痛恨她,是痛恨她的软弱。
为什么不能再决绝一点?
冷翠烛只以为,爱是委曲求全。
所以任苦难的刀子插进自己的身体,又抽出,锈迹留在血肉,融入骨髓。
她过得好痛苦。
直到有人亲口告诉她,她深爱的丈夫、儿子,会伤害她最深。
她这才意识到,只有剖开伤痕,将腐朽的血肉割开,扯断筋敲碎骨,她的爱才能有所附丽。
不然,就是爱被揉碎,绞成丝纷栉比的恨。
马车行进地很顺畅,冷蓁小时去别人府里驯过马,驾驶马车对他不甚困难。
他坐在车厢前的车板子,冷翠烛独自一人坐在车厢里,身边停着一鸡一鸟。
“……这样没用的。”
公鸡蹲在地上:“你躲得了一时,也躲不过一世。宿主,你不可能真打算这样过一辈子吧?”
“我知道。可……”冷翠烛哽咽住,“蓁蓁是官人的亲生儿子啊,他们怎么可以……”
“亲亲亲亲亲亲亲生?”
公鸡从地上弹起,咯咯咯叫个不停。
“天爷呀!没人告诉我是骨科啊!”
“我说你们怎么还有性生活……原来不是领养的,太恶俗了吧!”
“确实是,换作我,我也无法接受。”
闻言,冷翠烛更难过,捂脸低声啜泣。
“为什么会是这样……”
乌鸦站在她腿边:“不如在悲剧发生之前,把悲剧解决了?”
公鸡:“什么意思?”
“把人杀死。”
“不行!绝对不行!男主怎么能杀死,杀死剧情还怎么进展……”
“不进展。”
“你说梦话呢梦到什么说什么,擅自为她做什么主张!”
“你们不要吵了。”
冷翠烛咬唇,从麻布袋子里抓了把小米,撒在地板。
乌鸦和公鸡合上喙,低头啄米。
中午,冷蓁找了处宽敞空地,停下马歇息。
冷翠烛简单同冷蓁聊了几句,孤身去湖边透气。
她脸上妆容哭花大半,止住泪水坐在湖边抹胭脂,瞅见水面银白身影靠近。
男人一袭银发与白袍相衬,飘飖若仙。
“你怎么……”
话未说尽,男人便已坐到她身边,睫羽在日光下粼粼闪光。
“抱歉。”
冷翠烛合上胭脂盒子,抓在手心,抱住双膝。
“谢谢你呀,陪伴我这么久。”
“听菟丝子说,你在很早之前就开始阻拦他了。你是不是早就知道?是在我们第一次见面那天吗?”
尤恩颔首:“是。”
其实,并不是,早在十八年前,他就已然知晓。
千方百计见到她,却又迷失,不忍破坏她的福祉。
看她与别人相拥而眠,听她悠扬婉转的吟唱,他自以为的曾经变得没那么重要。
没有他,她也很幸福。
他容忍她的邪恶,也要接受她的良善。
她不再只是克里斯汀。
“抱歉。”
冷翠烛余光瞥见他胸前系错的扣子:“为什么不早些告诉我呢?”
“罢了,你也不是必须同我说这些,我们又不是什么特别亲密的关系……衣服是从匣子里找的吗?”
“……是。”
“穿错了。”
她笑笑,指着自己胸口:“盘扣系错了。”
这件白袍是尹渊忘在她这的,她一直挂在衣橱,每年的夏天都会拿出来晒晒,保存得很好。尤恩穿着,倒比尹渊还合适。
他低头,又抬头看她。
她仍指着胸口:“盘扣……”
见男人满眼迷茫,她只能去指他胸前衣服上的如意云头扣。
尤恩这才明白,扯开打结的扣子,一双大手折腾半晌没个结果,将盘纽上的每个孔洞试了遍,就是系不对。
发丝垂落到肩头,他高挺的眉骨轻颤。
冷翠烛在旁看得无奈。
不会真是仙人吧?连盘扣都不认识。
她想着尤恩关照自己这么久,帮点小忙也是应该的:“不然……我帮你?”
虽说这小忙有些逾矩,但,他模样实在窘迫。坐视不理也不太好。
视线交汇之畔,她清楚瞧见银眸当中自己的倒影,像裹了块纱,是朦朦胧胧的一抹红,侵染整个洁白。
眸光跃动,倒影荡开,她才回过神。
面前人似乎也是如此。
男人移开视线,垂下眼帘:“嗯,麻烦了。”
她伸手去够,他便俯下身,如此她就不用伸长手。
两人挨得并不近,之间立了堵墙似的,始终隔一段距离。
冷翠烛指尖抚过云头扣上的襻花,将盘纽扣进纽襻。
恍然间,她忆起尹渊。
“为什么会是那样呢……官人,你让奴好痛苦。”
话说出口,她才意识到自己一腔愁绪发泄错了人。
尤恩正皱眉头。
她忙收回手,指节发紧:“扣好了。”
“这衣服就给你吧,你穿着合适。”
“谢谢。”
尤恩该说谢谢。
即便她像在施舍一条狗。
他又说了遍:“谢谢你,夫人。”
而后凑到她跟前,垂头贴着她脸颊。
冷翠烛瞪大眼。
冰凉的发丝拂过她鼻尖,男人的一侧颊面与她相贴,她脸上胭脂将她烧得滚烫。
明明刺骨的寒风迎面吹来,她却好热。
男人抬起头,凝视她唇瓣半刻,又垂头蹭她另一面脸颊。
这下,她两颊的胭脂都烧起来,烧到化掉,软溶溶的,整个人陷进去。
只蹭一瞬,他直起身撤回去,同她保持距离。
冬日薄脆的阳光洒在他脸侧,许久过后他轻呼出热气,在空中凝成薄雾。
“这是我家乡的礼节。”
“以此表示感谢。”
“……礼节?”
“嗯,叫作贴面礼。”
冷翠烛无法理解这种礼仪,但还是选择尊重尤恩家乡风俗。
原来是谢谢的意思啊。
可她的脸还是好烫。
回去时,冷蓁正坐在马车踏板上喂鸡。
公鸡抬起脑袋:“你们去哪了?”
“哈哈,我把谷子全吃了!”
冷翠烛掀开车帘,让腕上乌鸦先飞进去,转身将手头衣衫放回木匣。
冷蓁走到她跟前:“娘,那鸡那么肥,还吃那么多,万一在马车上拉屎怎么办?晚上烤来吃了吧?”
啄米啄得欢的鸡立马扑腾翅膀,钻进她裙下。
“救命啊宿主!我只吃不拉的,真的不会拉屎!”
冷翠烛笑笑:“唉……这鸡年龄大,活不了多久了,肉也是老的不好吃。”
“你要饿了,包袱里有娘买的馕,还有咸菜。”
冷蓁:“……再说吧。”
傍晚马车路过家酒楼,冷蓁非拉冷翠烛进去,拿出自己存的铜板,要吃顿好的。
正好店家的菜也便宜,两个人点了盘肉包和烤羊肋排,再加上一壶黄酒,才花了平日买一吊猪五花的钱。
朱红肋排洒满孜然,滋滋冒油,骨头一条一条地并在一起,工整有序。
冷翠烛越过面前羊肋排,夹了个包子,撕成两半,热腾腾的肉香冒出来,她递给冷蓁一半。
“蓁蓁,多吃点。”
冷蓁攒着眉,接过包子,嗅了嗅,更加确认件事。
“娘,别吃。”
他夺过冷翠烛手中肉包,放回陶盘。
冷翠烛:“啊?”
公鸡在桌边咯咯叫:“哎,为啥不吃,不吃能给我吃么?我挺饿的。”
冷蓁环顾四周,开口道:“这是人肉。”
公鸡眼前一黑,夹着屁股往门口跑,被躲藏在门后的店老板揪住后脖提起。
“咯咯咯咯咯咯哒——宿主,救命啊!”
店老板有两人,是对夫妻,男的满身腱子肉很壮实,女的稍瘦些,眸光更尖利。
“呦,来就来呗,还带礼物。”女人捂唇轻笑,“姐姐,你的这只鸡,还有你儿子,我就都笑纳了。”
男人提刀上前,冷翠烛忙拔下发钗,护在她与冷蓁身前。
“别过来!”
男人提刀就砍,大刀举过头顶,乌鸦猛地扑向他,啄瞎他双目。
大刀哐当一声掉在地上,他捂住流血的双眼,闷声倒地。
冷蓁忙将她往旁边半开的窗户推:“娘,快走!”
“蓁蓁!”
“快走啊!你想死吗?我们说好要一起过好日子的!”
冷翠烛爬窗出去,不顾一切往前跑,乌鸦跟上来,落在她肩头。
“往西边跑,西边是竹林,躲在那里别出来。”
“你放心,他自己能处理。”
“好,我放心。”她边拭泪边跑,跑进竹林,躲在竹后喘气。
隐约能听见不远处酒楼里的厮杀声,她整颗心提到嗓子眼,扶竹的手肌肉绷紧。
时间逐渐逝去,她依旧没望见冷蓁从酒楼里出来,菟丝子也是。
“怎么回事啊……”
肩上乌鸦沉吟:“我去看看。”
这下,尤恩也不在了。
她等到天色完全黑下来,冷蓁依旧没个身影,一鸡一鸟也消失不见。
竹林冷飕飕的,风呼呼地吹,她缩在地上,用披帛裹住身子,瑟瑟发抖。
恍惚间,她瞥见人影靠近,激动地站起身:“蓁蓁!”
那人没有说话。
缓慢地,飘了过来,穿过皎洁月光。
看清来者面庞的那刻,冷翠烛讶然失语,浑身僵冷。
她脱口而出:“克里斯汀……”
女孩扎着麻花辫,红裙裙摆淅沥沥滴血。
她脸上有些晒斑,笑容灿烂,却没由来的古怪。像是,烈日下被灼热的尸体,阴郁又明亮。
那模样,与她年轻时简直一模一样,神情甚至更稚嫩。
笑时却是她从未有过的狂妄。
“我从没想过做母亲,有东西在我的肚子里,我只会觉得恶心。”
“你太会忍耐了,就该一开始就杀了他们。为什么要让你的丈夫成为你的负担?”女孩止住笑,“克里斯汀,我对你很失望。”
“……失望?”
女孩双手抱胸,佞笑道:“被叫妈妈可以,但你怎么能够真做别人妈呢?”
“你的孩子,可一点都不听话呀。”
女孩飘到她跟前,用半透的手抚摸她额头,在她颊侧落下一吻:“好好教训他们,让他们听你的话,好么?”
“我一直陪着你。”
冷翠烛还未弄清是如何回事,一眨眼女孩就消失不见,眼前只剩黑压压的竹林。
紧接着,脖颈被陡然掐住,整个身子被拎起。
“哈哈哈,终于揪住你这个贼婆娘了!”
男人全脸是血,目呲欲裂:“小蹄子,要不是因为你引狼入室,我也不会没了媳妇!我今日非要弄死你,为我家媳妇报仇!”
男人使劲掐她脖子,她费力挣扎依旧徒劳无用,涨红了脸,喘不上气。
“不、不要……”
她仰起头,倏然睁眼,扯下头上发钗猛然刺入男人右眼。
“去死!”
男人本就受伤的眼彻底破开,脓水溅出。
痛呼还未从他喉间涌出,眉心再受一刺,脑仁被搅了个遍。
冷翠烛被丢到地上,又扯下头上发簪,爬起来两手并用地刺。
如有神助般,她每一次都刺进去,每刺一次身体便轻盈一分。
望着倒地毫无生气的男人,她笑眯眯地爬到他身上,抚血淋淋的脸颊。
“下一次,别再被抓到了。”
她不会再被抓到了。
再也不会。
推开酒楼大门,血腥气迎面而来。
冷蓁坐在角落,手里捏着酒杯。
“那老板呢?”
“跑了,”他将杯中清酒淋在手背,冲洗伤痕血渍,“两夫妻都跑了。”
“娘,没有受伤吧?”
冷翠烛理理衣襟,遮住脖间掐痕:“没有。”
“鸡呢?”
冷蓁侧身踢开脚边木桶,水倒在地上,连带出一只落汤鸡。
“咯、咯咯……宿主,哇——”
公鸡扑到她裙边,抱住她腿,边哭边呛水。
“我以为我又要见不到宿主了,唔……”
公鸡哭天抢地,场面有一丝丝尴尬,冷翠烛忙将鸡抱起,在冷蓁的注目下跑去酒楼后院。
“……娘身上沾了土,去洗洗。”
等到她将鸡放在后院井口,鸡还在哭。
冷翠烛:“别哭了。”
“你怎么这么凶啊,”公鸡更委屈,“你太偏心了吧!你对那只鸟就从来不这样!”
“你也不管我的死活,丢下我就跑了……你那个儿子,好可怕,把我关在水桶里,我差点淹死了!”
冷翠烛实在不想和鸡胡扯:“你现在不也好好的么?”
“尤恩呢?他怎么不见了。”
“不知道啊,可能死了吧。”
公鸡垂头摆尾,缩进她怀中,喃喃自语:“以色侍人,肯定活不长啊。不像我,我可珍惜能量啦,从不逞强。”
“宿主,我乖乖待在水桶里等你,你不夸夸我吗?”它在她怀中蹭来蹭去,舒服地眯起眼。
“你身上水全揩我衣服上了,”冷翠烛揪住鸡脖子,将它移开,“我要去找他。”
刚走一步,乌鸦就落在她肩头,撷给她一对耳环。
她紧皱的眉头舒展:“你去哪里了?”
“这是给我的吗?”
那对蝴蝶形状的金耳环上镶了翡翠,沾着几滴血渍,在月光下熠熠闪光。
“嗯,”乌鸦停顿片刻,“夫人,这是从尸体身上扒下来的,您若是觉得晦气就丢掉吧。”
“……尸体?”
她试探性问道:“谁杀的?”
“您儿子。”
尤恩的话,冷翠烛无论如何都不相信。
蓁蓁怎么可能杀人,蓁蓁是最善良不过的,小时是踩死一只虫子都觉惋惜的,这些年在济世堂做学徒,帮着救了好多人,街坊邻里皆赞他心善。
可菟丝子也附和说,冷蓁绝非善类,不知是公报私仇还是再三思索下得出的结论。
他说他敢以性命担保,冷翠烛当时觉得可惜,现在回想起来……他不是不死之身么?
她思索再三,决定去问问冷蓁。
天已完全黑,不便继续赶路,再加上酒楼的老板业已离开,他们便在酒楼歇脚。
酒楼阴气很重,冷蓁给她收拾出间房,让她歇下。
“娘,房里的蜡烛不要熄。”他说,“我就在楼下,你有事随时叫我。”
才走一步,冷翠烛就叫住他。
她坐在榻上,裙摆血迹差不多洗干净,只留淡淡红痕,还有若有若无的血腥气。
“蓁蓁,娘想与你说说话。”她敛着气息,“娘是不是太忽视你了?”
冷蓁背对她,稍稍侧目。
“怎样又才算是关照呢?难道要你的身心全在我身上么……”他抬头望着天花板,眼眶濡湿了,“我们还要一起过好日子。”
冷蓁原本计划到春天就死掉的。
他早就该死了的。
是母亲拽着他往上爬,没让他跌进去。
他时常恨母亲,母亲孱弱、软弱。
他时常被苦痛蒙蔽。
母亲分明很爱他,他竟然恨上她。
父亲分明不爱他,他却总是忽视他带给自己的苦痛。
明明忽视他的,一直是父亲啊。
母亲那么爱他。
对母亲恨意十足,对父亲轻轻放过。
他自厌起来,他成了自己最不想成为的人。原来他和父亲是一类人。
“我们要一起过好日子,你也有自己的日子要过。”
“我长大了,就算忽视……又怎么样呢。再过几年,我也会忽视你,到最后忘记你,结局毫无差别。谁先谁后,重要吗?”
冷翠烛诧然:“你很厌烦我吗?”
“你父亲呢……你喜欢他吗?”
烛光迷蒙间,他慧黠一笑,眸中泪水垂落,滴在捂唇的手背。
“母亲与父亲相敬如宾,我自然是喜欢父亲的。”
一刹那,冷翠烛的心塌了块。
咬着唇,唇瓣被厮磨破了皮,脸也红破了。
她必须承认,自己是带着答案找答案,她期待那个“不”字。
冷蓁的回答却猝不及防撞她一下,将她撞清醒,喉间一阵痉挛,几乎要吐出来。
如十几年前那般,她惧怕腹中婴孩从她喉间爬出,惶惶不可终日。
这次,肚子里的那坨蠕蠕爬行的肉球幻灭了,仿若从未存在过。
她认不清面前人了,她不能再称他为一声孩子了。
他从未存在过。
她失望透顶。
夜里,她坐在窗边梳妆,取下头上发钗,擦拭上面残留血渍。
未见其人先闻其声,公鸡咕咕咕进来,仰头仔仔细细望她。
“宿主,你不开心呀?”
“我自己藏了些谷子,你要不要吃?”
冷翠烛指尖抚过银钗磨痕,倏地刺向它,在将要刺到那刻停住。
“咯咯咯咯咯咯咯哒!”
公鸡抬爪一跳,跳到桌上,鸡毛抖落许多。
“吓死我了!”它不安道,“宿主,你不会杀我只是吓我,对吧?”
“我费尽心力找到你,不求你对我负责,但你起码不能杀我呀!”
“负责?”
“不负责,不用负责!”
公鸡如临大敌:“宿主,你要睡觉了是吧?哈哈,那我先走啦……”
她睨它一眼,它立刻收回爪子,杵在原地。
翌日清晨,乌鸦停在窗边往里屋望去,与床边绑着的鸡对视一眼。
“她担心我走丢遇害,特意给我绑着的。”公鸡不由自主地挺起胸膛。
“毕竟我很值钱呐!”
乌鸦没理,飞进床帐之中。
冷翠烛躺在床上,脸上毫无神采,泪痕尚未干透。
其实这几日,她一直睡不着,思虑整晚。
但昨晚,她没再想官人的无情、孩子的无辜。
她想的是,她该怎么办。
该怎么办?
离开谈何容易。离开了一个,还有另一个,他们就像是苔藓,长满她全身,吮吸她的血管,挖啖她的骨髓。
她又成了没骨头的弱蔓,若不依附旁人就活不成。
翠烛翠烛,她竟真成了风中残烛。
“……你怎么进来了?”她声音沙哑,捂唇咳嗽几声。
乌鸦停在枕边,闷声盯她。
“你哭了。”言语之中未有情绪。
传到她耳里,却让她心绞痛,眼眸又湿润了。
乌鸦垂下头,只是陪着她,未置一词。
天完全亮后,冷蓁也将车马整顿好,两人再次上路。
一路上,冷翠烛未同冷蓁说过话,始终待在车厢。
她掀开窗帘一角,瞧窗外不断掠过的树林,将手里馕饼撕成三半,给尤恩和菟丝子分了两块。
“唉,还是小米好吃些。”
“有吃的就不错了。”公鸡抬起脑袋,“你们肯定又要这么说我,是不是?”
冷翠烛与站在窗框的乌鸦对视一眼,将话咽回去。
遽然,车厢外头传来响动,她还未掀开车帘,冷蓁就已从前面钻进来,将她往外拉。
她满腹疑惑,刚站稳,就瞥见眼前熟悉的身影,酸楚充斥鼻腔。
正对面被护卫簇拥着的,是尹渊。
他镇定、从容,坐在椅上,单手托腮。
肩头黑狐裘落了雪,穿着矜贵,面容清俊,双目却毫无神采,一潭死寂。
她看着男人,这几日的希冀、绝望轰然倒塌,靡有孑遗。
鬼打墙般,她的努力全成徒劳,到头来只是牵绳过长,长到她以为自己能够轻易逃脱,长到她错认为自己已然逃离。
实则,绳的尾端始终在他手中。
一把匕首横在她脖间。
“放行,不然我杀了她。”
冷蓁靠在她肩窝,手中匕首往里收拢,紧贴她肌肤。
公鸡跑下马车:“宿主你别害怕!他应该是在演给你老公看,其实是想保护你呢!等会儿就找机会放开你让你快点跑他来垫后了,小说里都是这个剧情。”
冷翠烛垂眸,轻轻“嗯”了声。
冷蓁重复了遍:“让我走,不然我杀了她!”
“你们之间的爱恨情仇,与我没有关系,你不让她走,该让我走!”
尹渊侧头,合上眼眸,摩挲起指间玉戒。
毫无征兆地,一支箭从后方扎入冷翠烛脊背,将她贯穿她低头难以置信地望着胸前染血的镞头。
她本就没抱希望,意外中伤,她只觉前所未有的释然,闭目长叹,嘶声从齿缝里迸出来,面颊脂粉早就哭花。
她倒在地上,冷蓁没有哭喊,抱着她肩头跪地,发髻散乱。
冷翠烛好恨呐,她想挥拳,她想从这脏污的地头爬起,却只能看见眼前白茫茫的一片,听不见哭声,她甚至连自己的哭声都听不见,她的泪哭干了。
到最后,她只听见淡淡的一句:“带回去。”
十几年来,她只去过一次尹府,是为了讨个名分。
再到尹府,她不再想要什么名分,她却逃不掉了。
箭矢正好擦过她心脏,若是再偏一丝她便活不成。
不知是幸运,还是不幸。
冷翠烛在床上躺到昏天黑地,她被关在尹府偏院的厢房里,每天有丫鬟来给她送饭上药。
“娘子,这是我家夫人赏你的。”小丫鬟将塞满银子的荷包递给她。
“……夫人?”
冷翠烛紧拧着眉,惴惴不安:“夫人她……知晓奴家了?”
“娘子进府那日夫人就知道了,所以才派奴婢过来照料你。”
冷翠烛没想到这几日照顾她的一直是尹夫人的丫鬟:“奴肮脏低贱,怎敢劳烦夫人呢……”
“夫人说,妓女若肮脏,所侍奉的嫖客就更脏,是嫖客玷污了那些女子,没有嫖客就不会有妓女。”
“娘子就安心在这养伤,奴婢还有事,就先走了。”语毕,小丫鬟转身就走。
冷翠烛连忙拉住丫鬟袖袍:“铃兰姑娘,我的孩子……”
“娘子放心,老爷要折磨他,必不会让他死了或受太重的伤。”
“夫人还让奴婢告诉娘子,娘子先管好自己吧,别再想爱与不爱了,不要等死了才晓得老实。”
如此,她更为发愁。
折磨冷蓁?
蓁蓁身子骨弱,哪受得住,况且,菟丝子所说的日子就快到了。尹渊与他共处,万一发生什么……不,是注定会发生。
“姑娘,”她从荷包里抓了一大把银子,全塞丫鬟手中,“姑娘,你可不可以……帮我把你家老爷请过来呀。”
“我就是个下人,哪里能见到老爷,老爷平日里都不来见夫人的,娘子去求府上马夫都比奴婢靠谱。”小丫鬟抿唇,将银两装进口袋,“娘子,你歇息吧,奴婢祝你心想事成。”
冷翠烛收回手,无力瘫坐在床铺。
冷蓁见不到,尹渊见不到,就连尤恩和菟丝子也不见。
房间门窗关得严严实实,整日燃着熏香,闷到她喘不过气。
心更闷。
她毫无办法,又浑浑噩噩睡去。
房间没有地龙,到夜里刺骨的冷,身上未结痂的伤还痛起来,仿若千万只蚂蚁奋力钻入她肌肤。
冷翠烛撑开被泪水粘合的眼皮,映入眼帘的是一只带玉戒的手,正朝她惨白的脸伸过来。
身子僵冷躲不开,她只好开口:“官人……”
坐在纱帘外的男人顿住,慢慢收回手。
他未有言语,坐在床边,与她隔着块纤薄纱帘,侧脸漫漶难辨。
冷翠烛盯着那个身影,莫名有扑上去将他咬死的冲动。
他的血、他的肉,定是极为冰冷,同他无差。
“好冷啊。”
她忽的轻笑。
纱帘微动,男人拉开床纱,脸上依旧毫无情绪。
一潭死水。
“泠娘,为何要那样?”
冷翠烛双唇翕张。
从前她在青楼,大家都唤她泠娘,已经十几年未有人这么叫过她。
尹渊似乎,从未唤过她什么,每次皆是坐在一边,只答个“嗯”字。
“不为何。”她移开眼,身子也侧过去背对他。
“为何要离开我?”
“我说了,不为何。”
“官人又为何要对奴死缠烂打?”她坐起身,热泪泠泠。
尹渊垂下眼睫:“我从未容许你离开。”
“你的身体、你的一切,包括你的孩子,皆属于我。”
冷翠烛咬牙瞪他,他款款解下脖间扣子,衣领敞开。
“夜色已深,睡吧。”
她仍旧坐着,两只眼睛要瞪出血来。
解了两颗扣子后,男人坐在床边没了动作,侧身凝她。
过去许久,最后的蜡烛燃尽,整个房间堕入黑暗,剩两双忽闪的眼珠相望。
尹渊俯身靠近她。
她抬手,扇他巴掌。
力度不大,轻飘飘的一巴掌,足以让她手心灼热。
男人失神错愣的目光,她全看了去,绞烂了揉碎了吞入腹中,从那堆糜烂虚浮的情绪中寻愁觅恨,好生敞快。
她勾唇哂笑:“官人但凡转身离开。”
他低头应答:“不。”
他唇畔莫名有了弧度,鬓边被扇乱的碎发还留在唇边。
“我说了,你不能离开我,我也不能。”
“引诱你的人,该受到惩罚。”他脸上又没了情绪,双眸空洞无物,“谁都一样。”
“我会将冷蓁沉塘。”他说,“明日,你可以再去见他一面。”
“泠娘,我会看着,别再有伎俩。”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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尹渊升了官,成了四品知府,新搬来的尹渊府自然也更豪华些。
原先的府邸冷翠烛只看到过大门,已经够让她惊叹,现今真的在府里走,看阶柳庭花、雕栏玉砌,已然目呆口咂。
她以为尹渊对她极好,对他常觉亏欠,现今才明白她不过是片鳞半爪。
小丫鬟腰间的翡翠玉佩、廊檐雕花的一角……皆比她珍贵。
冷翠烛抚着头上的素银簪子,惊觉自己一瓢的份量。
她以为自己是锅中的一瓢水,未曾想只是湖泊中的一瓢。
尹渊走在前面,她跟在后头,随他来到一处柴房。
地面阴冷潮湿,冷蓁蜷缩在柴堆,脊背满是伤痕。
身上的那件衣袍沾满血,湿答答黏在身上。
血腥味迫使冷翠烛捂鼻,她浑身发颤,泪水倏地就淌出来。
“官人,他是你的孩子啊,你怎么能……”
她艳羡起尹渊的心狠,她永远做不到。冷蓁就算犯了天大的错,她都做不到,那是她的孩子、她的骨肉,是她怀胎十月孕育的。
父母怎能不爱子?
尹渊瞥她一眼:“犯了错,就该受罚。”
“你教子无方,还要纵容他到什么时候?”
几个下人麻利地将冷蓁从地上搀起,绑住他手脚。
冷蓁在折腾下有了意识,抬起眼皮:“娘……”
“不行!”
冷翠烛冲上去,护在冷蓁身前:“官人,你就放过他这一次吧……逃跑的念头,是我先有的,不是蓁蓁的错,他是你唯一的孩子啊!”
“冷蓁非嫡非庶,非尹氏人。”
尹渊坐到椅上,单手扶额。
几个丫鬟上前拉她,全被她甩开。
“蓁蓁,没事吧?痛不痛?”她心疼得要死,捧起冷蓁脸颊瞧他脸上伤痕,“娘对不起你……让你受了苦。”
“娘……”
冷蓁双唇翕张,想要说些什么,猛地被下人拉回去。
尹渊:“可以了。”
他抬手抓住她身后飘带,反手将她拽回来。
冷翠烛跌到男人膝弯,起身又被往下拽,腰肢被掐紧。
她快要喘不过气,扭头去望冷蓁,冷蓁早被下人拉去了柴房内室。
隔着扇屏风,那朦胧身影跪在地上,周遭围满人,一个小丫鬟站在最前面,一下又一下地扇耳光。
刺耳的声音让她头疼欲裂,看内室看得望眼欲穿,脸被扳回去。
尹渊眉心蹙起,墨黑眼珠微动,扫过她面颊,一次又一次。
耳光打了多少下,他就扫了多少次,最后伸出手,拭她颊上泪珠。
她偏头躲过:“你好狠心,他是你的孩子。”
“泠娘,你未尝不心狠。”
尹渊轻抚指侧泪痕:“你的身契在我这,你到底想逃到哪里去?”
屏风后那人撑不住,寂然倒地,咳血声孱弱。
“我们还会有孩子的。”
她想站起身,浑身使劲,刚直起一条腿,男人揪住她头发,将她按回去。
她垂更低,擦过男人鼻梁,被迫往下。
薄薄的雾气从微张的唇吐出,剔透黏湿,黏住她唇瓣。
由此,即便是她吻上去,她也是寂若死灰,同于枯木,泪花红泫。
尹渊侧头,抿了抿唇,唇瓣上只有咸湿泪水。
她的欢愉,未给他一丝。他抿唇妄图留住泪,泪水也滴落,什么都不剩。
只剩她眸中倒映的,他毕露的丑态。
慌促、贪滥无厌。
“不会的。”她说,“与官人一起,奴只觉难熬。”
冷蓁被装进竹笼,由几个壮汉扛着到湖边。
沉塘这种刑罚鲜少针对男子,给女子特制的竹笼自然不适合冷蓁,他缩在里面,身子挤得不行,脸颊被竹篾划破皮。
冷翠烛被尹渊强行按在椅子上坐着,动弹不得,眼睁睁看着竹笼浸入水中。
“娘……我不想死!”
冷蓁脸贴在竹笼边,泪眼朦胧。
“蓁蓁!”
她双手被绑在两边扶手,双肩也被身后男人按住。
“你看。”
尹渊弯腰,枕在她肩头:“你们生得多像。”
“像你,不像我。”
“你不要像他一样。”
尹渊徐徐地挠她下巴,她只觉悚人,躲又躲不开,目视竹笼全浸水里,水面汩汩冒泡。
她彻底慌神。
“蓁蓁!”
语毕,一股从未有过的寒意在心中升腾,蔓延到她全身,钻入她脑髓,不可名状。
腕上麻绳被她轻松崩开,她脚下生风,飞跳进湖水。
冬日湖水凛冽,沦浃肌髓,她身上伤还未好,被水一泡伤疤崩裂,直往外淌血。
她在漆黑的水里游,不敢松懈一刻。
她的孩子,她的孩子——蓁蓁是她的孩子啊!
十几年来,她全靠他而活,他从襁褓婴孩长到现在这般大,她耗费无数心力。
水下远比她想的广阔,四处藻荇交横,遮天蔽日。
才搜寻不久,她脚踝就被草藤缠住。
她弯腰去解,不慎呛了口水,咽喉嗌住,眼前泛青。
胸腔积满水,她沉下去,扎进葳蕤水草。
恍惚间,有人唤她姓名。
“冷翠烛。”
宛若惊鸿照影,仅一刹那,她还是瞧见了。
长发/缥缈若雪,搂住她肩,同她裙袍纠缠。
“不值当。”
她微微颔首,靠他胸脯。
是啊,她总是一错再错。
醒悟不得,终日惶惶。
收余恨,免娇嗔……休恋逝水,苦海回身,早悟兰因。
说来轻快,做起来怎会简单。
冷翠烛浮出水面,冷蓁早被救上了岸。
被尹渊抱在怀里。
冷蓁还真像她,惝恍的她,还以为尹渊怀中人还是自己。
如此亲密,只让她觉得恶心。从前尹渊抱她时,她觉得恶心,现今他怀中换了人,她依旧觉得恶心。
她终于选择承认那个事实。
他整个人都让她很不舒服。
她不明白菟丝子说的,尹渊一见钟情钟的是什么情。
他竟然有情。
她像是已溺毙在水里,只浮上来个魂儿。
她的魂儿,多想飘到他们面前,仔仔细细看着,凝视他们的每一寸,同从前他们凝视她那般。
操劳多日,到头来全是徒劳。
公鸡站在岸边,垂头讪讪:“宿主……对不起。”
“你没看到也好……”
冷蓁最终还是没被沉塘。
这是冷翠烛想要的结果,又不是,所以尹渊决定此事时,她脸上没有表情。
“奴都听官人的。”
尹渊颔首:“这几日,就先让他在府上养伤,你也一样。”
“我会命人将偏院收拾出来,供你们居住。”
那天在岸边,尹渊与冷蓁究竟发生了什么,冷翠烛未曾得知。
她的脑海里,不断回荡着他们抱在一起的景象。
明明一开始还扬言要杀了他,现今又派那么多下人去照顾他,对他关怀备至。她不懂尹渊的钟情。
分明该做父亲,却妄图与他苟且。
冷翠烛早该明白,登徒子自然好色,男色女色都无所谓,只要一动情,就伦理纲常全顾不上。
这般放纵毫无节制,与发春的公狗有何区别。与她□□,在体内成结支配她,占有她的肌体,仍旧瘙痒难耐。
仅一个哪里足够,所以滥交,扭头告诫女子要一心一意,一辈子只能有一个男人,不然就要受诟谇谣诼,人尽可夫也被曲解为贬低女子之意。
或许男人心中从没有情深意切一说,只是想找人呵痒,纾解欲望,因此女子可以,男子也行。
“这是剧情设定啊,”菟丝子解释说,“你老公无论如何都会对你儿子一见钟情的,这不可更改。不管他们二人之间关系有多恶劣,该钟情的日子一到,他就必须喜欢上,然后强取豪夺又爱而不得,对你儿子开展强制爱。”
“宿主,你就别纠结了,设定就是如此。就像是……你的设定是特命苦一女人,被人唾弃,注定早死。”
“你只是一个不那么恶毒的恶毒女配罢了,需要做的就是和受争抢攻。”
尤恩淡淡:“这剧情,主角换成一男一女也毫不违和。”
“这种书的受众一般是年轻女孩,她们见不得男主这样对待女主,如果是一个男人对另一个男人这样,会有隔岸观火的爽感。”
“不过宿主现在已经火烧眉毛了。”
公鸡跳到冷翠烛怀里:“宿主,别再哭啦,不值当的,一个脏男人有什么好哭的呀。”
“唉,如果我是女生就可以抱抱你了。华夏区一直缺女系统,女系统都不愿意来华夏区,导致什么类型的书都是男系统在负责……我觉得,这个世界还是异性恋多一点吧,让男系统负责这种书,怎么想的,系统也是盘菜吗?”
“你别说了,鸡叫声很吵。”
冷翠烛吸吸鼻子,对着铜镜描眉。
“命数如此,我接受了。我只是觉得恶心。”她揩去眼角泪水,“他们可是父子啊……”
闻言,公鸡和乌鸦沉默了。
冷翠烛化好眉,起身换衣服。
“你们……真的做了那种事?”
公鸡咬住她裙摆。
“你在说什么?哪种事?”冷翠烛不明白。
“啊哈哈……没什么。”
公鸡挪挪爪子:“宿主,你是要去看你儿子吗?”
“嗯,”她若有所思,“你好好待在房里,这院子很大,陌生人也很多,莫要随便出去。”
“你怎么不管尤恩呀?他天天到处乱飞。”
“其实不用这么关心我的嘻嘻……一碗水端平就好。”
“他同我一起去。”
她抬手,乌鸦飞到她指节,轻轻站定。
偏院偏僻鲜少有人,只偶尔有几个洒扫待在房檐下躲懒。
大雪天冷得很,谁都不愿干活。
冷翠烛走上阁楼,遥遥望见侍卫站在门口,顿感不妙。
那青衣侍卫她见过,常跟在尹渊身后。侍卫守在门口,尹渊定是进了里屋。
她愣愣走到门口,侍卫瞥她一眼没说话。
她掀开挡雪的布帘,探头进去。
尹渊坐在床边,一手端粥碗。
他脖侧青痣黏了雪,湿涔涔的,随话语起伏,如白瓷碗蛀蚀剥落了块。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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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教我收余恨、免娇嗔、且自新、改性情、休恋逝水、苦海回身、早悟兰因。——《锁麟囊》
[竖耳兔头]
“你信你说的那些话吗?我不需要你的施舍!”
床上人抬手打翻粥碗,釉碗摔在地上,碗缘磕落,白粥全洒了出去。
尹渊偏过头,正好与门边女人目光交汇。
冷翠烛手足无措,转身要走,又猛地退回,走到床边。
麦绿裙纱沾上米粥,她拎起裙摆。
冷蓁立马坐起:“娘。”
“你身子怎么样?伤口还痛不痛?”
“……”
冷翠烛不知该怎么面对。
她担心冷蓁,他毕竟是她的孩子,但当她看到尹渊与他相谈,她发觉自己的担心如此微不足道。
像她一样,微不足道,微小如尘埃。
她是注定要被剥离的。
从前没人在乎她的急忿怨痛,以后也一样。
所以,她该在乎自己啊。
她的关爱,该还给自己。
没得到答复,冷蓁直起身,拉住她的手。
“娘,那日都怪我。我也没想到你会下水救我……你怎么那么傻呢,湖水那么脏。”
“是啊,很脏。”
她收回手,手心抓紧臂上披帛:“娘也没想到,你父亲愿意放你一命。”
尹渊仍坐床边,垂眸凝神,如听纶音佛语般。
“嗯。”
“泠娘,我给你备了礼。”
下人抬柜进来,原是一把直项琵琶,通体崭新发亮,琴头系着红翡翠坠子,面板刻了蝴蝶云纹。
冷翠烛接过琵琶,道了声谢。
“谢官人。”
她其实不喜欢琵琶,弹琵琶,全是为了向旁人取乐。
从前在青楼,琵琶若弹得不好,是要吃不上饭被饿死的。
她学琵琶也未学多深入,学的全是弹琵琶时该如何眉目传情暗送秋波,如何与看客拨云撩雨。
她抚弄起琴弦,低低吟唱几声,抬眸面前人全盯着她。
“谢官人。”见此情形,她又说了遍。
冷蓁眼里有了笑意:“娘,要不弹弹试试?我还没听过娘弹琵琶呢。”
冷翠烛目移道;“奴困倦得很,就先走了。”
尹渊垂下眼帘:“嗯。”
“泠娘,我晚些来找你。”他眸色微凝,“罢了,你早些安置。”
冷蓁眨巴眼:“娘……那你好好歇息。”
她抱着琵琶,转身出门。
未回房,就抱着琵琶在院子里漫无目的地走,鼻尖酸楚难掩。
乌鸦落到她肩上:“怎么这么快就出来了,你不是说,冷蓁好不容易捡回一条命,你心疼他,要与他好好聊聊吗?”
“不重要了。”
她捏紧琴弦:“我从前,总是在想旁人怎样,念叨旁人有多么不易。现今我发现,自己只是别人拿来取乐的玩物罢,笼中的青雀,竟然还心疼起自己自由自在的主人来,真是可笑。”
“我不喜欢弹琵琶,也不喜欢泠娘这个名字。我说过,他们从不在乎。”
乌鸦微张嘴,往里靠了些。
“……你真这样想?”
冷翠烛:“他们让我很难受。”
院子里的曲水假山全是冷翠烛没见过的,她与乌鸦在院子里转悠,累了就找个亭子歇息。
望着满院缥渺落雪,她不禁垂眸抚弦,曲声婉转凄凉,泠泠动人,满是哀感顽艳的情调。
“谁在抚琵琶?”
倏地,她停下手头动作。
“夫人,应是请来的乐师在练习吧。”
“雪越下越大了,夫人要不与奴婢回去?莫冻坏了身子。”
声音似是从不远处的连廊传来的,与亭子隔了几棵松树,看不太清。
“回去干嘛,坐在屋里等死?”
“老爷在何处?还是在他那个私生子那儿?”
“额,大概是吧……”
“唉,老爷也是贱呐,被人各种怼,还上赶着赔笑脸。身上痒欠抽就去马厩找马鞭呗,那贱种又不会给种马瘙痒。”
“我说的对么?”
“啊……对,夫人说得对!”
“哼,当日射歪了箭,射中了他那个姘头,让那孩子苟活了下来。早知如此,就该做个一箭双雕。”
“罢了,活着也不错,来日方长喽。”
冷翠烛掩唇。
那日的射箭之人竟然是尹夫人?
她以为,尹夫人良善,托丫鬟照顾她是个好人,原只是心里过意不去赎罪罢。
尹夫人与她无仇无怨,定是尹渊的手笔。
这高门大户里的人家,竟都如此冷血。
冷翠烛又想起尹渊的冷淡模样,他轻忽的态度,只觉败胃。
冷翠烛同铃兰姑娘讲了,她身上伤已好差不多,日后的药膏就由她自己来上,不再劳烦铃兰姑娘,铃兰姑娘自是答应的。
夜里她褪下衣衫,坐在镜前上药,抬眼铜镜当中倒映出男人面容。
尹渊站在她身后,一手搭上她光裸肩头。
“……官人怎么来了?”她将衣衫往里拢。
“看你。”
男人捻起她肩头发丝,细细揉搓,复抚过她锁骨,默默往下。
冷翠烛倒吸一口气,不禁颤栗。
胸上伤痕结了软痂,男人触摸着,刺痒得很。
她咬唇,道:“官人,奴上完药就要睡下了。”
“嗯。”
他仍站她身后,摩挲她肌肤上黏腻的药膏,搽匀开来。
青白药膏涂在她肤肉上,她阖着眼,睫梢蓄了月光,簌簌落在她胸口那只宽大手掌,手背青筋微跳,显现出筋骨。
他幽幽道:“泠娘,若是喜欢这儿,以后就住偏院罢。”
冷翠烛:“不喜欢。”
指上玉戒硌到她胸骨,她额头涔涔然发胀。
良久,房中烛火将灭未灭,男人才收回手,揩净指上药膏。答了声:“嗯。”
“这样也好,那我便为你与冷蓁买处宅院。”
她侧身躲开他的手,系好衣袍,发丝挽到耳后。
“官人走吧,奴歇息了。”
镜中男人恍惚了瞬。
“……嗯。”
尹渊为她与冷蓁在邻县挑的宅院不似从前那般偏僻,距尹府很近,只相隔几条巷子。
那宅院邻街,占地一亩,只需付六十贯钱。
冷蓁身上伤好差不多后,冷翠烛带他搬出了尹府。
兜兜转转,两人的确是过上了比从前好的日子,只不过,都不是双方想要的。
从小笼子,搬到了更为宽敞明亮的笼子罢。
她与冷蓁的行李少,仅几件衣衫,还有冷蓁的药罐子。
那罐子里头装的什么冷翠烛好奇多日,偏冷蓁又藏得好,她没机会瞧见。
“……应该是些药材什么的。”
她从锅里舀起药汤:“他才多大啊,怎么可能杀人。之前不都问过了嘛,他说没有。”
公鸡砸吧嘴:“宿主,你好像……没问吧?”
“他好像也没答。”
乌鸦点点头:“你只不过是试探了他。”
“没有证据……就不能妄加揣测别人。”
她蹙起眉:“蓁蓁不是那种人,你们不要诬陷他。”
“不要再说这事了,我不会再去问的。”
她端起碗:“我去给他送药,你们就好好待在庖厨。”
“不准偷吃谷子。”
她端着药碗走过长廊,到了冷蓁住的小阁楼。
阁楼只铺了床,其余各处还未收拾好,桌面烛台上的灰还需要擦。
冷蓁趴在床上,背上伤痕盘虬交错,腰侧肉粉色疤痕随吐息浮动,一半陷在床铺,一半由薄纱掩着。
冷蓁侧目望她,低低唤了声:“娘。”
冷翠烛将药碗放到门口桌子上,瞥了眼内室:“蓁蓁,娘把药给你放桌子上了,你记得喝。”
她转身欲走,又被一声轻唤牵住。
“娘……”
门外雪花飘摇,冷翠烛站在门口,垂下眼皮。
他哽咽时稍稚弱的话,不禁让她追忆起他小时。
因她生产时的那一刺,小时,冷蓁身子虚弱,每到冬日雪天都咳嗽不停。
喃喃学语的孩子,遇冷只会喊娘。
娘、娘……他站在雪地,唤她一遍又一遍。
她那时也只不过是个才二十出头的女子。
她那时弄不明白许多事,心中有许多不甘。
她那时站在檐下,无比怀念从前在楼里的日子。
孩子一遍遍唤着,如咒语般,将她牢牢栓住。
她竟妥协了。
又或许,她当初并未妥协。
她是一半魂去了鬼门关,一半留下来,做了娘。因此她总是迷惘若失,斜倚在门框边。
她瘦弱的身躯里,只塞了一半魂儿。
冷翠烛猛然意识到,竟是这几句娘困了她十几年。
竟然只是几声娘吗?
竟然不是些什么洪水猛兽般的玩意?
就软绵绵的几声娘。
她头也不回地出门,走到回廊被拉住袖袍。
冷蓁拉她拉得紧。
追来匆忙,衣袍穿好履鞋却忘穿,绒袜沾上灰。
“娘,为什么不理我?”
“快回去喝药吧……”
“你因为那日我挟持你而怄气?”
“不是?那是……因为你为了救我,呛了水而生气?”
冷蓁淡淡:“我那日是准备死掉的。”
“我没想到……”他语塞住。
冷翠烛已然明白他想要说什么。
冷蓁是个好孩子,她有多恨、多怨,都不得不承认这点。
命数如此,他们母子注定离心,甚至还要照菟丝子说的,为争一个烂男人争得头破血流。
真荒谬。
孩子是无辜的啊。
她又何尝不无辜?
她扯回冷蓁紧拉着的袖袍,低低道:“回去吧,娘还有事要做。”
“娘不能一直围着你转,娘也不想被你围着转,你很大了,还像小孩一样黏着长辈很奇怪。”
“为什么?”冷蓁眸光乍地熄灭。
“唤你蓁蓁,是娘习惯这样叫,不是因为你还年轻,还是六七八岁天真无邪的孩童。”
她掸掸袖袍:“所以别再扮嫩,免得被笑话。”
“就连母亲你也要笑话我?”
“娘被人笑话十几年了,你也知道。”
“所以你又将那些人的恶意强加在我的身上吗?”她扭头道,“是娘就那么不堪,还是你心存不甘?”
冷蓁咬牙:“是,我当然不甘。”
“不堪的也是我,我当然不堪。”
“就像你说的,我不是什么六七八岁不谙世事的孩子,我已经十八。”
他的十八岁生辰,是在柴房过的。
他在柴房被人扇巴掌鼻血横流,隔着屏风听见父亲说他非嫡非庶,是野种。
而他的母亲呢?为何又要乖顺地依偎在那个男人的怀中。
就连她也要抛弃他吗?
痴心妄想。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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将宅院收拾完没几天,尹渊就来了。
他来了好几次,有时会带侍卫来,有时穿着官袍,每次都带了所谓的礼物——金钗银簪、胭脂水粉、绫罗绸缎,或是时令鲜花。
冷翠烛抱着花,心里想着日子一天比一天冷,该去多买些炭火。
尹渊怎么不送些炭火来呢?不会送的。她明白,他只会送能装饰她,让她更美的无用物件。
毕竟,在这个院子里,于他有用的只有冷翠烛。
“谢谢官人,很……有雅兴。”
她将手头牙绯色的蝴蝶兰搁到桌上,坐在门口剥白菜。
过会儿,她听见声轻咳,转头尹渊仍坐在桌边。
他今日穿着官袍就来见她,袖子上沾了清晨露水,领口深衣是从前她裁制的那件,绣了嫩青竹叶。
“官人是要走了?”
她起身拿晾在架子上的披风:“奴送官人到大门口吧。”
男人微愣:“不。”
“……不是要走。”
“哦,”她点点头,将披风挂回架子,“官人若觉得口渴,就倒茶喝吧。”
桌上茶水刚烧好,茶壶壶口冒热气,丝丝缕缕,如盘旋而上的白蛇般。
壶壁生烫,冷翠烛知晓。
她只是没想到,尹渊会真的被烫到。
刚走几步,茶壶就摔在地上,茶水飞溅。
尹渊仍坐着,瞧手背烫红的那处。
“呀,官人怎得这么不小心。”
她长叹一声,捡起地上瓷片。家里只有这一个茶壶,摔碎了又得去买。
说实话,冷翠烛不想尹渊来见她,也不需要。一是自己对他失望,二是怕他碰到采药回来的冷蓁,两人间真发生什么。
那日在湖畔,她遥遥见到两人抱在一块儿,整个人便如坠冰窟。
在她上岸之前发生了什么,菟丝子死活不告诉她,说什么是为她好。
这份好,却让她整日辗转难眠,闭上眼就是两人抱在一块的场面。
冷蓁在水里浸那么久,还不会游泳,被捞上岸时腹腔定积了很多水。
……是尹渊救的他吗?
她不敢去想是怎么救的。
将地上碎片收拾干净后,尹渊仍坐着,手背烫伤起了水泡,他就垂眸盯着。
什么也不做。
“官人,你烫伤了。”
“嗯。”
她莫名从他空洞的眼里窥见几丝痴缠意味。
“……你受伤了。”
“泠娘,”他道,“我受伤了。”
他抬起那只浸湿烫红的手。
“……那我给官人涂点药吧。”
她转身去内厅找药膏,取完药回来,尹渊仍坐着。
他身边放了把椅子,冷翠烛顺势坐下,抠挖出一指甲盖大小的药膏。
牵起他的手,搁在自己膝弯,低头替他涂药。
“冷蓁呢?”
她倏地顿住。
“……蓁蓁上山采药去了。”
男人似在叹息。
“这里县城也有医馆,过几日让他去医馆做事吧,还能给自己赚些钱。”
“那日是我错了,不该对他那般苛责,以后我会常来看他。”
“哦……”
冷翠烛讪讪点头。
尹渊何曾这般关心过冷蓁?
从前她想让他们父子和谐,双方都不愿,现在倒好。原来不是不想和谐,只是不想做父子,想做夫妻。
真恶心。
冷蓁背药篓回来,正好路过房檐下,见到自己母亲又与那男人在一起,皱眉问:“……你们怎么在一块?”
尹渊:“这几天一直在一块,今日你碰巧早回看见罢。”
“哦,”冷蓁冷哼道,“真悠闲啊,我还以为父亲整日忙于公务呢。”
“母亲每日与我相处,昨晚还与我看星星赏月亮呢,竟都不告诉我父亲每日都来,父亲也是呢。”
“告不告诉,我自是听你母亲的。”
冷翠烛坐在一边垂着脑袋,耳朵旁直嗡嗡嗡地响,郁蓄胸中。
她待在这里,是不是有点多余了?
尹渊还在与冷蓁一句一句你来我往地聊着,她轻声告诉他自己要走,他似乎没听见。
她等不了了,欲起身却被牵住手,指尖残留药膏全蹭在男人虎口。
“罢了,我等下离开,不留下来同你用晚膳,免得你母亲纠结为难。”
“为难?”
冷蓁停滞片刻,咬牙:“是啊,有你在自然为难。”他提提肩带,背药篓走了。
冷翠烛不能完全明白他们话中的含义,只大概懂得,是在暗讽她不容人。
“官人,奴还有菜未择,先走了。”
尹渊拂袖:“走罢。”
话这样说,牵她的手却是未松懈丝毫,甚至愈发收紧。
“……”
冷翠烛不走了,抿唇道:“官人,蓁蓁今年十八,也到了该成家娶媳妇的年纪了。”
“奴在这世上,只有官人这一个信得过的。”她靠在男人肩头,柔声说,“官人可要找些好姑娘给我们的孩子认识啊。”
“不如,就这个月请媒婆吧?等到开春蓁蓁就能成亲了。”
男人低眉沉思半晌,未有回应。
他烫红的手搭在冷翠烛腰肢上,垂头轻嗅她发丝幽香。
冷翠烛靠得脖子疼,瞪他一眼。
“官人觉得如何?”
尹渊盯住她双眼,扫视几遍。
良久,他才“嗯”了一声。
隔日,尹渊派媒婆到宅院与冷翠烛商议。
冷翠烛哪里懂得这些,她也只不过是听媒婆介绍一些合适的姑娘。
“县东头王铁匠家的独女就不错,今年十七,琴棋书画都会一些,模样也清丽。”
“啊……”她勉强笑道,“那应该配不上吧?”
“犬子没有才情,只认识几个字,性情也不好,或许与王姑娘聊不太上来。”
“而且王姑娘……是正经人家的女子,她父母定是很疼爱她,希望她嫁到一个正经人家去的。”
媒婆呵呵笑笑:“唉,娘子,我懂得。”
“这样吧,我回去问问有谁家养女或是私生女正当婚配的,丧偶的寡妇我也帮你问问!”
媒婆绞着帕子出门,正好遇上采药回来的冷蓁,两人互相打量了番。
“娘,这谁家亲戚啊?”
他将药篓放在桌腿边,坐到冷翠烛对面。
药篓里装的都是些不知名的药草,冷翠烛未从中探出异样。
菟丝子前日来找她告状说冷蓁带怪东西回来,看来菟丝子所言不实。
“你父亲找的媒婆,来给你介绍姑娘的。”
“……介绍姑娘做什么?”
“成亲啊。”
冷蓁猛呛一口茶水,瞪大眼:“什么?”
他气急,直点头:“好……好啊。”他似要把手中茶杯捏碎般,指腹抓得泛白胀痛。
她就这么迫不及待?
不是说好要一起过好日子的吗?
为什么现在又要想尽办法抛下他?
从前分明坚定地说要离开那个男人,现在又玩琴瑟和鸣那一套。
那他呢?他是玩笑吗?是可有可无的东西吗?
为什么不让他去死?为什么偏要他活着?还让他成家……为什么要成家,她就那么想看他重蹈她的覆辙?
婚姻是最可怕的东西。
冷蓁每每想到,自己的由来是母亲与父亲在夜里翻云覆雨,缠绵缱绻,就觉作呕。
几日后,媒婆给冷翠烛介绍了李医师家的养女,那女孩今年二十有余仍未有婚配,官媒都踏破了门槛。
冷翠烛先与李姑娘见了一面,李姑娘性子活泼,对事也很有自己的见解,两方便相约晴日去青萝湖泛舟游船。
冷蓁没拒绝,整个过程中一直很配合她,她放下心来,晴日带冷蓁去了青萝湖与李姑娘见面。
两个小年轻同乘一只船,她与媒婆待在岸边水榭,遥遥望着船上光景。
“看样子他们聊得来,”媒婆嘿嘿笑道,“娘子且放心。”
“好……”
冷翠烛坐在日头下,耀目日光洒在面颊,素靥盈盈,清幽动魄。
公鸡窝在她裙边打瞌睡。
“唉,宿主啊……你这样也没用的,没等你把他掰直,他就被掰弯了。”
“你就看着吧,他肯定不会和那个女孩在一起,成为闺蜜的概率都比做夫妻的概率高。他小受的设定是无法更改的,再过几天你肯定老老实实和我做任务。”
冷翠烛抬腿踢鸡屁股,将它踢到一边。
她心里自是紧张,菟丝子还叽叽喳喳说个不停,早知道她就该带尤恩来,不该看着菟丝子哭兮兮的模样就软了心肠。
“嬷嬷,我去逛逛。”
青萝湖是县城里最大的湖泊,再加上是冬日里唯一未结冰的湖泊,岸边摊贩密密匝触目皆是。
冬季难得有晴日,游玩的人自然比平日要多,冷翠烛跟着人群走,漫无目的。
过会儿下起太阳雪,雪花落在她额间。
她怕妆容花掉,又没带伞,也不舍得花钱去摊贩哪儿买伞,举手挡在头顶,找地方躲雪。
她逆人流而行,被人撞到肩头,踉跄几步,手腕被抓住。
回头,那人头戴帷帽,在汹涌的人潮中偏向她,护在她身前。
帷纱飘曳,露出颈边一缕皤然白发。
她手腕如被燐燐野火烧炙了番,热涔涔的连带颊面也红起来,忙撤回手,收进袖袍。
“你怎么来了?”
“下雪了。”
尤恩倾斜手中油纸伞,为她挡住风雪。
“是从家里拿的吗?”
“是的。”
“你出门前锁好门了没?”
“锁好了。”
冷翠烛放下心,与他共撑一把伞,并肩而行。
冷翠烛:“你还记得我说的话呀?”
她曾告诉尤恩,他的银发很扎眼,走在街上不是被人认作神仙参拜,就是被当作妖怪抓起来,所以上街时一定要将头发遮得严严实实。
“记得。”
街边有卖麦芽糖的小孩,冷翠烛想到冷蓁喜欢吃,就买了一个,绞好后拿着两根麦芽糖,递给身边人一根。
“你尝尝这个吧,他们都喜欢吃。”
“好,谢谢。”
他接过糖棍:“夫人不喜欢吗?”
“啊,我没吃过这个。”
她只是买过麦芽糖,但从没吃过,每次都是买给冷蓁。
“我不喜欢吃糖。”
“你不喜欢呀?”冷翠烛接过他递回的糖,眨巴眼,“可冷蓁吃两根也吃不完呀……”
“夫人为什么不尝尝?”
“再不尝,糖冻硬了就不好吃了。”
冷翠烛沉吟一路,终是尝了口手里的麦芽糖。
她惯常不喜吃甜食,麦芽糖的味道对她来说也没什么动人的。
但她莫名觉得满足,像是堵在心口的一块巨石终于落地。
原来麦芽糖是这般滋味。
她买了许多年的糖,终于知晓。
她与尤恩在湖畔逛了会儿,回到水榭,媒婆正趴在桌上打瞌睡,鼾声阵阵。
公鸡缩在桌下,也闷头睡过去。
湖上的那只小船,晃荡不停,惹得水花四溅。
冷翠烛定眼去看,船上两人好一番搏斗,从船头打到船尾,其中一人抬腿猛踹,将另一人踹进湖里。
“……那个掉水里的,好像是蓁蓁吧?”
“是。”尤恩边收伞,边说,“我记得,你说他不会游泳。”
“他会溺死吗?”
“有可能。”
她身上屿青衣衫有些陈旧,脸庞无可避免地带了疲惫。
她这个瘦削、荒寒,日日遭受白水枯煎的女人,难得在笑,不知为何。
像是蜜糖在口中化开。
出乎意料地,冷蓁孤身从水里爬上岸。
身上水哗啦啦地往地上留,他所到之处皆留下水痕,长腿一迈跨进水榭。
“娘,”他将额前湿发往后撩,“他是谁?”
冷翠烛僵住,扭头望他,又回眸瞥身边人。
尤恩同样惊讶,帷帽微抖,白纱飘摇。
他低声提醒:“路过。”
冷翠烛心跳不停:“路人,他正好路过。”
“是情郎吗?”
冷蓁弯腰拧衣摆。
“……你说什么?”
“是。”
尤恩点头,帷纱也往下垂,温言告诉她:“他问,是不是来这里划船的。”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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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长叹一声:“你怎么掉湖里了?李姑娘呢?”
语毕,蓬船正好靠岸,李姑娘从船上下来,径直走到她面前。
“娘子,你该好好管教你的孩子。”
“……怎么了?”
李姑娘面色难看:“他口出狂言,妄自评判我父亲的医术,还打听我家有多少钱财、我母亲身体如何、我的嫁妆有多少,咒我父亲早死。”
“你真的好好管教一下他吧,不然没人能看得上他,他迟早要出大问题!”
冷翠烛蹙眉,欲言又止。
她很是对不住李姑娘。
她知道冷蓁性格不好,她没少被呛过,但她没想到冷蓁说话竟然能这么恶毒,如此肆意妄为。
“李姑娘,真是对不住……那你还留下来吃饭吗?奴家在香满楼订了一桌筵席。”
“不了娘子,”李姑娘冷哼一声,“怕被说居心不良,贪图你家少爷钱财呢,毕竟我吃块糕点都催着让我把钱还回来了。”
冷翠烛臊得慌:“他一穷二白有个什么钱啊……”
冷翠烛连连给李姑娘道歉,到后面尤恩也跟着道歉,等送走李姑娘,一直未吭声的冷蓁开口。
“我说的全是实话,他的父亲是庸医。”
“蓁蓁,你的医术也没多高明。”
冷翠烛长吁短叹:“你这样,我还真不敢给你介绍其他姑娘了……”
“那就别再介绍。”
冷蓁面不改容:“你这样大张旗鼓地把我往外面赶,尹渊能同意?”
“你在说什么啊……”她心头一紧。
他们之间的关系竟然已经如此亲密了吗?他们才搬来几日啊。
她又不自觉幻想两人会做的种种行径,顿感恶寒。
亲生父子之间……真是恶心。
若是寻常断袖,她断不会有这般强烈的反应。
男女之间、女女之间、男男之间,或许皆有真情。
可这份真情,无论怎样都不该中伤到旁人、有悖于人伦,若是真的情深意切,也该暗暗埋藏于心。
否则,就该接受谴责。
就像她一样。她是见不得光的外室,破坏了夫妻间的情谊,轻视她、骂她,她全认。
“你不怕我告诉他?”
冷蓁徐徐绕到她与尤恩身后:“只要尹渊还存活在这世上一日,他就永远是个奸夫,你们之间,也只会是不可启齿的奸情。”
尤恩:“抱歉,以后我会离她远些。”
冷翠烛不懂冷蓁在闹哪出,为何要将她与尤恩扯上关系,她都说了尤恩是来划船的路人。
威胁自己的母亲,还信口造谣她。
他这副模样与外面那些恶臭至极的老男人有何区别?
原本善良可爱的蓁蓁怎么就变成了这样?
她撇唇:“可是,我与你父亲也是奸情啊。”
“你父亲没资格说旁人偷情,他若是个正人君子,也不会有难以启齿的你了。”
“李姑娘要比你明事理得多。”
“你就非要向着外人说话?”
冷蓁眯起湿漉眼眸:“我在你心中这么不堪?让你夸不出来一点,只能够贬低我?”
“你为什么变成这样了?我不想成亲,不想和那些姑娘谈天说地,你为什么从不考虑我的感受,总是一意孤行?”
冷翠烛直愣愣盯他,对他的恨意、怨怼,全数接纳。
她哑然自笑:“好荒谬啊。”
“没有母亲,哪里来的你呢?你又哪里来的身体发肤呢?”
“原来就这一次的不顺从,都能让你这么生气么?”
“我不可能只不考虑你一次的呀。”
“那该怎么办……”
冷蓁一怔。
“娘……”
她干笑几声,扭头望向水榭外的漫天大雪。
琪花玉树,粉妆玉砌。
“娘纵容你好多年。”
不知为何,见她所挂念之人难过、怨怼时,她不再像往日那般额蹙心痛、忍泪含悲。
而是,莫名畅快,难得释然。
李姑娘把冷蓁推下水的事很快便传到了尹渊耳朵里。
冷翠烛自然不会将此事告诉尹渊,尹渊身为知府,偶然听下属提起也正常,毕竟那日冷蓁落水好多人都在湖岸边看见了,再加上李姑娘也是个爱闲扯的。
尹渊:“你是怎么教他的?他怎么能那么无礼?”
“罢了……他不愿,就算了。”
冷翠烛梳发的手一顿,迷迷怔怔终是未说什么。
“……行。”
男人躺在床上先睡过去,她磨磨蹭蹭半天,不情不愿地走到床边掀开床幔。
男人侧躺着背对她,她躺着望天花板,上下眼皮强撑住不闭合。
床边蜡烛将要燃尽,烛光摇曳。
“……官人,奴这几日染了风寒,不想将病气过给官人。”
“嗯。”
她抓住男人往下滑的手:“奴昨日来了月信。”
“官人早些睡吧,奴陪着官人。”她闷声缩进被子,只露出一截墨发。
怎料被子被掀开,男人握住她发丝,缓缓搓磨。
“十几年前,你说不会离开我。”
“结果你还是那样做了。”
“我还能再相信你吗?”
冷翠烛自是挣扎不过他,被他扣住双手,凌乱的发搭在脸颊。
她被迫仰头,瞥见窗外剔透雾凇。
然后,冰凉划过大腿,猛地扎进去。
她的确骗了尹渊。
但对尹渊来说,还不如没骗他。
触及到那处时,男人眉心明显皱了下,求之不得,意惑靡宁,恛惶无措。
“官人,奴不是有心要骗你的。”
“官人要么?”她笑笑,主动揽上男人脖颈,凑到他耳畔,“反正,也用不了多长时间。”
喁喁私语,媚色娇声。
她瘦怯怯的身体,由他拥着,脊背刺青浮了薄汗,靡丽、艳冶。
男人像要揉碎背上蝴蝶般,紧抱住她。
冷翠烛:“当年,你也说只爱我一人。”
既种孽因,必生孽果。
她太傻了。
她怎么可以信一个嫖客的话。
她怎么能够那么轻易地将自己托付于他。
“那你呢?”
“你还会离开我吗?”
“如果你说不离开,我就爱你。”他冰冷的手背抚过她轻颤的眼睫、纤薄的脸颊,停在她苍白唇瓣。
她双唇翕动。
“不离开。”
男人抚过她唇瓣的一丝一寸。
“泠娘,再说一遍罢。”
她阖上眼,浑身颤栗。
可是,她不需要他的爱了。
他却还渴望她的承诺。
烛光燃尽,他们相拥堕入黑暗。
她低低道:“官人,以后……不要来找奴家了。”
如她所料,男人眸中情欲崩裂、瓦解,抚她脊背的手僵住。
她大胆去看他,唇角勾起,做出一副含羞带怯欲说还休的模样:“不要再来了。”
尹渊:“不行。”
“奴身份低微,官人日日来奴这饿儿,恐落人口舌。”
她抬手拭泪,倚靠在男人肩头:“官人已不同往日,现在是一县之长了,百姓们都盯着呢。”
“奴听说,前几日衙门才查抄了一批私窑。”
“你是清倌人。”
“如今也不再是风尘女子了。”
冷翠烛热泪涟涟:“是啊,奴知道。”
清倌人、红倌人,又有什么区别。即便她当初主要是靠卖艺取乐客人,尹渊每次来也听不了几首琵琶曲,日头未歇就与她打单铺。
他不过是在为他自己开脱罢。
她眼尾泪水落在男人肩头,嚅嗫道:“奴不想有损官人的清誉……”
尹渊架不住她倚姣作媚,终是答应,只不过,要求她每隔三日便要来尹府找他,每日还要给他寄信。
冷翠烛将尹渊哄睡着后,去庖厨烧水揩身子,正好碰见公鸡偷吃玉米。
“欸宿主,”公鸡忙给玉米罐盖上盖子,“这么晚还没睡啊。我们明天还陪你儿子去相亲么?”
她往铁锅里倒水:“不去了。”
“你终于想明白了?”
公鸡砸吧嘴:“唉,我早说了没用。”
“既然如此,我们明天就开始做任务吧!要做的任务有一大堆呢……”
“我让尹渊不要来找我。”
“他来不了宅院,自然也与冷蓁见不到面,两人间就不会有进展。”
“你的那些任务,再等等吧。”她坐在灶台边,将火折子放进火灶,“那些玉米,本就是给你准备的。”
“你真是……唉,宿主,你知不知道男人只要想偷吃,无论怎么拦都是拦不住的呀,被阉了也不耽误,反正还有嘴。”
公鸡摇摇头,缩到她裙下,嘿嘿道:“但是嘛,你都对我这么好了,我再等等也没什么的。”
“放心,我不会告诉尤恩你请我吃玉米的,这是独属于我们两个的秘密!”
灶火暖和,公鸡躲在她裙下困瞌睡,迷迷糊糊来了句:“宿主,你身上好香啊……”
冷翠烛拧眉,将裙下公鸡抓住翅膀拎出来,一言不发就往火灶里送。
“啊啊啊啊啊啊啊别——”
公鸡扑腾身子,连连求饶。
她听鸡叫声听累了,才将鸡收回来,搁在腿上。
“以后不要钻裙子里了。”
公鸡被燎掉好几根毛,浑身糊味,抽抽嗒嗒就要哭出来。
“为什么不能啊?我就是一只鸡而已,为什么不能钻?裙子里面很暖和的呀……”
“你肯定是嫌弃我丑,是不是?如果我是一只猫,你肯定不会这样对待我。”
“以貌取人……你这人怎么这样啊!变成什么动物又不是我说了算,况且我每天都在梳毛泡澡洗爪子,身上又没有味道,我天天帮你保护家里的粮食打老鼠,我就钻个裙子你都要说我! 你凭什么不说尤恩啊!他天天什么都不做,日日踩在你肩上,总有一天把你踩成高低肩!”
冷翠烛捏住鸡嘴:“……别说了。”
她喜静,最见不得人吵,鸡也不行,因此每次与菟丝子待在一块儿都烦闷得很,这只鸡话太多了。
“再吵拔光你的毛,用开水烫死你,再把你的鸡屁股割下来喂巷子里的旺财。”
公鸡瞪大眼。
“唉不是你……”
良久过后,锅里水开了,她松开鸡嘴去舀水。
公鸡缩在凳子上,盯住灶台边往木盆里倒水的女人,瑟瑟发抖。
“……坏女人。”
冷翠烛不让尹渊来找她,尹渊还真就不来。
再加上冷蓁因议亲一事与她矛盾难解,整日不是上山去采药,就是去尹渊给他安排的医馆做工,直到半夜才回家。
因此,平日里宅院便只有冷翠烛和一鸡一鸟。
日子一天比一天冷,再过几日就是小年。
她这些天忙着采买年货,背背篓背得肩膀疼,夜里歇下后就坐在窗边揉肩,望着漫天雪景。
她黏在颈侧的发丝,被拨到一边。
“你怎么进来了?”
她的目光移到身侧男人上:“是有什么事?”
尤恩银发半挽,身上披着她为他裁制的披风。
过年自然要制新衣,冷翠烛想着尤恩总是撷肉摊上的五花肉回家给她,就用剩余的布料给他做了件披风。
“这披风你披着合适,也好看。”她伸手摸摸墨绿的披风料子,“我不知道你的身形,就照着尹渊的尺寸给你做的,没想到歪打正着。”
尤恩除了比尹渊高些外,其余尺寸都相差无几,尹渊的衣袍、披风,他都能穿。
“原先是想送给他的吗?”
“当然不是,”她摆摆手,“他府上的夫人会请绣娘为他裁制新衣,我做的,他自是看不起的。”
“我的女工当然比不上绣娘……尺短寸长嘛。”
“谢谢夫人。”
“唉……”
她倏然滞住。
男人轻牵起她手,弯腰在她手背落下一吻,抬起眼眸,直勾勾望她。
冷翠烛被盯得脸热,一时间竟忘了将手收回来,任他牵住。
他温热的唇贴在她手背,她才沐了浴,肌肤上的水渍还未干透。
她就这样看着腕上水珠从倾斜的手背滑到男人高挺的鼻梁,他的双唇也被手背水渍濡湿,湿润润的。
下半张脸全沾了水雾。
“……这也是礼节?”
“嗯,表示感谢。”
她收回手,移开眼。
这次肯定是在骗人。
“我要歇息了。”她抿唇,“这么晚了,你穿着披风,是要去哪里?”
“来见你。”
她小声嘀咕:“……见也见了,该回去了吧?”
“现在,恐怕不行。”
男人瞥向窗外,银眸映雪。
循着他的目光看去,冷翠烛慌了神。
翩飞雪花中,一个身影朦胧若现,穿过长轩逐渐靠近窗边。
那身形她再熟悉不过——是尹渊。
“快、你快变回去!”
“那要先脱光衣物,不然会被闷死。”
“我忘记了……那你快找地方藏着!别让他发现。”
冷翠烛关上窗户,理好仪容后敲门声响起,她忙叨叨去开门。
“官人?”
她眨巴眼:“官人怎么来了?”
尹渊淡淡:“来看你。”
“是要歇息了?”
冷翠烛替他解下带了寒气的披风,挂在架子。
“嗯,是。”
尹渊坐到椅上,牵住她手将她拉到自己面前,指腹摩挲起手背。
他垂下眼帘:“这几日可还好?”
冷翠烛想到这几日无人打扰的生活,微笑答道:“还挺不错的。”
男人一顿,道:“七日未见了。”
“嗯……官人这么晚来,是有什么事吗?”
她双眼不自觉往别处瞟,心也早就飘走。
尤恩藏哪里去了……
直到裙摆被掀开,一只手钻了进去,覆在她腿上,徐徐往上。
男人的手冰冷,激得她趔趄几步,被拽住手才站定。
“你瘦了。”
“啊,是啊,最近天冷,没什么胃口。”
她顾不上尹渊怪异的行径,心中焦灼,视线乱飘:“官人是有什么事?”
男人脸上没什么表情:“你在找什么?”
“……没什么。”她垂下头。
腰间系带被男人一扯,衣裙便轻松落地。
男人掐住她腰肢,她站不稳摔在他怀里,浑身紧绷。
“在找什么?”
“没什么……”
尹渊将她头掰正,迫使她盯着自己:“在找什么?”
冷翠烛合上唇,不回答了。
身上仅余的肚兜也被扯下,她冷到肌肤泛青,瑟瑟缩缩。
男人扶住她的腰抱着她,视线在她身前扫了一遍又一遍,从脖颈到双腿,全部注意湿腻腻黏在她身上,缓缓滑动,舔舐过每一寸。
“转过去。”
她难以置信地抬眸,男人也只是用手背抚过她脸颊,声音半哑:“转过去。”
“……”
她一心想让他快点走,没兴趣弄清他的意图,便听他的话转过身。
身后人伸手,将她的长发拨到胸前,触摸她背上刺青,未置一词。
过会儿,男人忽然抱住她,双臂紧环住她腰肢,头枕在她肩头。
柔声说:“乖。”
等送走尹渊,冷翠烛已浑身僵冷,穿好衣服在房中找了半天,最后是撩开床幔与尤恩四目相对。
“你冷?”
他解下身上披风,披在她身上。
“……这起得了什么用啊。”她往手心哈气,不停搓手。
“那盖被子吧?”
尤恩让她躺到床上去,听她的话从衣橱里找出几床被子,全盖在她身上,仔仔细细掖好被角。
她缩在床上,鼻尖发痒,忙捂住鼻:“阿嚏!”
冬日最容易感染风寒,方才裸着站那么久,身子受得住才怪。
“我去给你熬些姜茶。”
她闷声问:“你会熬?”
“之前看你熬过,就学会了。”
尤恩走前拉好床幔,不让风泄进去。
冷翠烛躺在床上,不停打喷嚏。
“定是着风寒了……买药又是一笔花销。”
想着多捂捂万一病能好,她将整个人缩进被子里。
一捂就是好久。
她睡够了,恍恍惚惚睁开眼,瞥见肩头银发。
“……尤恩?”
耳边传来一声:“醒了?”
她偏过头。
男人从背后抱着她,胸膛紧贴她脊背,两人发丝纠缠在一起,墨白交缠。
清冽兰香绕枕,她却更昏了头。
“你怎么……”
尤恩低垂银睫:“夫人方才浑身发冷,我一时心急,才……,抱歉,是我失了礼。”
他抱腰的手微微松了些,虚搭在她腰肢。
“……原是如此。”
冷翠烛乜斜双眼,懊恼的同时又稍稍介怀。
“可这样,终究不太合适,你是孤男,我又不是什么寡女,我已有夫君了。”
“全是我的错,未考虑到这一层。”
“可是夫人,”他温言道,“我着急为你取暖,外袍脱在窗边架子上。”
“外面好冷,夫人可不可以留下我?就这一次。”
就这一次。
冷翠烛竟然有一瞬的心动。
一次而已。
只是这一次罢。
尹渊不会知道的。
除了他们二人,无人会知晓这一次。
“……好。”
桌上那碗热腾腾的姜汤,终是放冷结霜都未喝。
他抱着她,已足够温暖。
翌日清晨,冷翠烛先醒,悄然移开男人搭在腰间的手,坐起身。
尤恩昨晚与她共枕,发丝铺在枕上,皑皑若雪。
他身上中衣,还留有她靠出的褶皱。
冷翠烛望着,只觉灼目,视线上移,落在男人面颊。
他深邃的眉目舒展,鼻梁有处粉印子。
她琢磨半晌,低头意识到是自己头发压出来的,昨晚他一直靠在自己肩头。
"……"
更灼目了。
她闭眸屏息许久,站在床上,跨过熟睡的男人,下床梳洗。
床幔微动,床上男人睁开一只眼,瞧布幔掩映间的那个绰约背影。
他往里睡了些,轻嗅枕上香气,触及床铺残余温热,低眉浅笑。
冷翠烛要去买新年盛酒用的酒簷,她一个人提不动,便应允了尤恩与她一同上街的请求。
她家要买年货,别人家自然也在采买,家家户户都买,街上行人自然多如牛毛。
她怕尤恩走丢,便让他拉着自己的袖子,被过路的汉子撞了下后,她心里斗争半天,终是同意牵她的手。
十指相扣,这样定不会走丢。
“你早上没吃东西,饿不饿?要不然我们先去吃个馄饨?”
冷翠烛走路走得腿疼。
“好,”男人颔首,“但是我吃不完一碗。”
“没事,我们分着吃。”她捂住鼻子,勉强笑笑,“走吧。”
主要,她实在是不想再走路,再加上街上行人鱼龙混杂,好多路过的渔夫、壮汉,身上臭得很,臭得她头晕。
早知道,就不该这么早就出门,现在正是别人上工的时候。
他们在馄饨摊找了个偏僻位子坐下,这样尤恩掀开帷纱旁人发现不了他奇异的发色,冷翠烛也闻不到男人身上的臭味。
冷翠烛向老板要了个小碗,与尤恩分着吃。
“我喝汤就行。”
他将碗中馄饨倒给她:“馄饨夫人吃吧。”
“啊……行吧,我正好……也有点饿。”
冷翠烛看看倒到自己碗中的薄皮馄饨,又看看用勺子搅半天汤的男人,沉默住。
他是不是不会用筷子和勺子啊?
或许还不知道馄饨是什么,不然也不会像现在这么糗。
拆穿他,他该更尴尬了。
她闷头吃馄饨。
街边铺子上卖的馄饨远比她自己在家包的好吃,皮薄馅大,汤面还浮了几片紫菜。
“我离开一会儿。”尤恩放下帷纱,遮住脸,还将肩上发丝拨到背后。
“夫人可以在这里等我么?”
“当然可以。”冷翠烛点点头,“你小心些,别迷路了。”
她孤身坐在摊子上吃馄饨,吃完一碗就乖乖坐着等尤恩回来。
身侧汤碗还余大半馄饨汤,呼呼冒热气。
她等烦了,托腮打瞌睡,头将要垂下的前一刻,一声轻唤将她拉回来。
“娘子”
来者是个留胡须的青年,看起来又老又年轻。
他穿戴不凡,不似寻常百姓:“娘子,小生可否与您同坐一桌呀?其余地方都不太方便,有丝竹之乱耳,就这儿方便,安静。”
“啊……”
她尚未清醒,下意识答应别人:“当然可以。”
青年扭头毕恭毕敬道:“官人,我们就坐这儿吧!这儿僻静。”
冷翠烛也扭过头去,浑身一颤。
尹渊穿着常服,外面罩着蝉衣,腰间一侧环佩叮当,一侧佩剑。
青年拿帕子把板凳擦干净,让尹渊坐到她对面。
即方才,尤恩坐的地方。
桌上汤碗还未收走。
尹渊皱眉,将汤碗端到一边。
青年找了个矮凳坐下,瞧见碗,打破沉默:“哟,原来方才也有人找娘子共坐一桌呀。”
“哈哈……娘子貌美,那些人自是争先恐后,哈哈。”
冷翠烛:“……嗯。”她心头扑通扑通直跳,垂眸盯着皲裂桌面。
寒意彻骨,从头直冷到脚跟。
尹渊怎会出现在此?
“知府,您看看菜单,想吃什么下官去给老板说!”
青年捋捋胡须:“那案子的事,卑职就在旁慢慢讲给您听。”
尹渊捏着菜单边缘,抬眼瞥对面人,捯了捯气:“嗯。”
冷翠烛被盯得焦灼,手头筷子放下也不是不放也不是,插在碗里,不敢搅汤。
她若是现在走了,尤恩回来就找不到她了。
可若是尤恩回来找到了她,她又该如何向对面人解释?
现下,只能寄希望于尹渊快点走,尤恩慢点回。
青年刚说了几句,停住:“娘子,你身体不好啊?”
“面色发白,是气血不足呀,平日要多调理。这样吧,小生请您喝碗红枣枸杞汤!多加红枣多加枸杞多加汤!”
“不……”
没等冷翠烛拒绝,青年就拿着菜单找老板点单去了。
“同友人出游?”
“是……”
尹渊端起桌上汤碗,指尖抚过碗缘,又拿起碗中勺子睨几眼,倏地搁回桌面。
“男人?”
她愕然抬头。
“我说中了?”
男人眸色幽深,看不出喜怒,淡淡扫她一眼:“争先恐后……”
“不是男人,”她咬唇,绞手头帕子,“是隔壁家的常嬷嬷,之前搬过来的时候,她帮我修门锁,后面一来二去成了朋友。”
“她去肉摊买肉了,我路走多了腿疼,她就让我在这儿等她。”
“……她等会儿就回来了。”
冷翠烛没怎么撒谎,她只是将男人说作女人而已。
其实男女区别不大,只是男人惯常小气,还喜欢用情欲解释一切关系。所以为避免麻烦,她撒了这个小谎。
男人沉吟片刻。
“腿疼?”
冷翠烛悄悄松了口气:“现在不疼了。”
“坐过来。”
她朝街上瞟了眼,没发现尤恩身影后才放心坐到尹渊身边,低垂眉目。
“官人……青天白日的,这……”
话未说完,男人就凑了上来,直勾勾盯住她脖侧。
他手背抚过她纤细脖颈,揉捏脆弱耳骨。
“耳环,也是友人送的?”
她意识到自己今日戴的耳环,是尤恩从首饰铺撷来送她的,尹渊没见过。
若是寻常耳环就罢了,偏偏是对有重量的金耳环,仅凭她的财力肯定买不起。
“……是。”
“俗气。”
男人抬手摘下一只耳环,扔在桌上。
她自知理亏,取下另只攥在手心。
“……奴以后不戴了。”
男人揉腿的手停下。
“不适合你。”
他收回手,冷翠烛抚平裙上褶皱,柔声道:“谢谢官人……给我揉腿,很舒服。”
她一心只想让尹渊快些离开,便随口乱说,也没心情管自己在说什么。
男人没看她,目视前方,半阖着眼。
“坐轿子回去。”他递给她一块银锭,沉声道,“分明送了金饰给你。”
冷翠烛摸摸银锭,仔细揣进荷包,抬头问:“官人方才说什么?”
“坐回去。”
青年点完单回来,刚坐下就来了句:“知府,你身上好香啊!”
尹渊:“……”
“老板在每桌都放了香炉,所以才有香味吧。”冷翠烛指指桌上的小香炉。
“原是如此。”
青年笑笑:“知府,我继续同您讲那案子。”
“前几天又有捕鱼的渔夫,在冰面下方发现了牛羊的尸体,数目庞大,初步估计有三十头。”
“那些牛羊死状惨烈且千奇百怪,一开始捕快只以为是有疯子专偷别人家牛羊杀来取乐,后面仵作在一头小牛的胃里发现了女人的头发,后又相继在小牛另外三个胃里发现了疑似肉类的东西,肉已腐坏爬满蛆,现在还没查出来是什么肉。”
“应该不是腊肉。”
尹渊颔首:“告诫目击的渔夫,此事不要外传,查案也要隐秘地查。”
冷翠烛听得犯恶心,垂头叠腿上帕子。
到底何时走?
“知府,还有……”
尹渊:“回去再聊。”
“呃……”青年收住嘴。
他意识到不对,转身冲冷翠烛拱手:“娘子,失敬啊失敬!小生一时忘了你还在这儿,没吓到你吧?”
“红枣枸杞汤来了,娘子快尝尝!这个还能美容养颜,小生经常喝。”
“……谢谢。”
她刚舀起汤,就感受到一道凛冽的目光射过来。
尹渊面无表情。
面前粟粥未动丝毫。
“知府你怎么不吃?”
“别叫我知府。”
青年一拍手:“对啊!我们该隐藏身份的呀。”
“难怪您不叫我县尉。”
“娘子,别说去哈,知府和小生我要隐藏身份。”
“官人,你……”
青年被男人瞪得说不出话,慌将话咽回。
氛围冷到可怕,冷翠烛哪敢动勺:“谢谢官人,这个汤……奴还是打包回去喝吧。”
尹渊:“嗯。”
“……?”青年满脸疑惑,但不敢吱声,只能耐心数着自己点单花了多少铜钱。
冷翠烛实在是待不下去,瞥下尹渊和那个青年离开馄饨摊,站在不远处瞧尤恩的身影。
“欸,冷娘子。”
“铃兰姑娘,”她惊讶今日怎得碰见这么多认识的人,“你好呀。”
小丫鬟福身:“这么久未见,你身上伤怎么样了?”
冷翠烛微笑道:“已好差不多。”
小丫鬟点点头,欲言又止,终是开口:“娘子家是不设宵禁吗?”
“……啊?”
“昨日,你家孩子歇在尹府。”
“奴婢也不大清楚,只是寅时去洒扫,恰巧看见他衣衫不整地从房里跑出来。”
尤恩给冷翠烛买香包回来,见她愁容不展,问:“夫人怎么了?是遇到什么事?”
“……没什么。”
她强撑起一个笑:“你是去给我买香包了呀……”
“嗯,见到夫人在路上一直捂着鼻子。”
男人弯腰,半跪在她面前。
冷翠烛顿时清醒,慌慌张张瞥过路行人:“你、你这是做什么?快起来。”
“等一下。”
男人将茉莉香包与她腰间荷包系在一块儿,抬头冲她笑:“好了,这样走在路上,闻到的就是花香。”
男人跪在她面前,还抬头望她。
冷翠烛总觉得,这个姿势有种说不出来的怪异。
同时,她莫名觉得熟悉。就好像,尤恩曾经也这么跪在她面前,虔诚地望向她,奉若神明。
“……谢谢你呀。”
尤恩拉住她右手,带进帷纱之中。
“可以亲吗?”
冷翠烛:“不行,说谢谢就够了。”
“哦,”男人站起身,仍牵着她手,“那回家吧?”
“嗯。”她任他牵着。
不知为何,脊背发寒。
回去后,冷翠烛还是没忘记铃兰姑娘说的话。
夜不归宿、衣衫不整,地点又偏偏是尹府……她好害怕冷蓁做出那种事。
那种,极为出格的事。
她这几日一心防尹渊,忽视了冷蓁这个隐患。
尹渊不来,冷蓁也可以主动去尹府找啊!她怎么把这茬忘了。
可她怎么确认同冷蓁私会之人就是尹渊呢……她不可能叫他将裤子脱下来检查吧?冷蓁都这么大了,又不是婴儿。
若是哄尹渊脱衣服,倒是简单许多,但是尹渊应该是……后面那个吧?那能看出个什么。
她其实对断袖知之甚少。
“姐姐你变态吧?!”
公鸡倏地跳起:“你到底在说些什么恶俗的东西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不是……这里是暗网吗?”
“哦不好意思,我忘记原书是本纯肉限制文了……,哈哈哈这事闹的……那样的话,你的猜想的确有可能,毕竟这种文一般都是先做后爱。”
“唉,没事的,凡事都有个过程,你以后肯定会接受的。”
冷翠烛:“我永远不会接受。”
“早知道会变成现在这样,我当初就不会和他上床,我就不该将自己肚子里的孩子作为筹码。”
“其实我一开始就知道。青楼里的烟花女子,都需要知道一件事——就是‘男人就是这样’。她们都知道,她们又心照不宣地,全选择了隐忍,因为反抗很痛,反抗就意味着牺牲。”
十几年前,她刺进身体里的那一剪刀,现在都隐隐作痛。
“就因为我一直很乖顺,他们就理所应当地压榨我的生存空间么?”
“凭什么?”
“你说我所处的,是一本不讲道德只谈欲望的书,书中一切只为欲望服务,就连我也是。可是我的欲望从没有被正视过,他们就觉得我好用,用来泄欲,用来生孩子。”
“既然他们从不正视我,我又凭什么接受这个不公平的设定?”
即便她本性懦弱,被生活磨平了棱角。
即便她并不坚定,只能像蜗牛一样蠕蠕爬行,还总是流泪,总是下意识顺从。
但她无论如何都不能再坐以待毙。
公鸡瞠目结舌。
说实话,它不太理解,就算她说了这么多他也无法理解。设定就是设定,为什么会无法接受呢?
但他庆幸自己,没有生为像她那般命苦的女人。
是的。即便他说,想要变成女人去安慰她、理解她的苦衷,他也不想真的就变成一个女人。
“那你……打算怎么办?”
夜里冷蓁回来,遥遥瞧见坐在回廊的母亲。
冷翠烛走向他:“蓁蓁,你又去采药了?”
“是。”冷蓁点点头,将药篓放到地上,活动肩膀。
他气已消差不多,毕竟距离那日与冷翠烛在晴萝湖吵架已过去十几日了,他不是记仇的人。
何况记仇也没用,母亲又不会因此给他道歉。
其实有用。
他记仇不理她的话,她会很伤心。大多数时候,他不想见到她伤心难过。
“你怎么不去睡?尹渊又来了?”
冷翠烛倒吸一口凉气。
“没来……娘有话要问你,所以在这儿等你回家。”
冷蓁点点头:“哦,你问吧。”
冷翠烛迟疑道:“你……是不是已经不是处子之身了?”
她没直接问冷蓁是不是断袖,还是选择给他留点颜面。
其实她内心是不想问的,男女有别,这种问题还露骨又伤人。
冷蓁只是蹙眉,其余神色如常:“谁告诉你的?”
“没有的事。”
“后面也……”
冷蓁打断她:“我要走了。”
他背起药篓就走,冷翠烛忙去拦他,抓住药篓,怎料他肩上肩单一断,药篓掉在地上,立马东西全倒了出来。
药草之下,竟藏了大堆金银珠宝!
玉佩、金钗、念珠、项圈……不胜枚举,洒了满地。
这阵仗,冷翠烛此前从未见过。
“这……你哪里来的这么多珍贵东西?”
“是!”
冷蓁情绪异常激动:“是,我就是去卖了!”
他红了眼圈:“凭什么不能?你从前都卖,凭什么不让我卖?这些东西全是我凭本事赚到的,你管不着!”
“卖……”
冷翠烛两眼一黑,晕了过去。
再醒来,就到了床上。
尤恩躺在她身边,撑脸看她,白发铺在枕上。
“醒了?”
“见你独自一人晕倒在回廊,就把你抱了回来。”
“啊……”冷翠烛脑袋发昏,“谢谢。”
“那我身上岂不是很脏?怎么能躺在床上……”她费力撑起胳膊想爬起来,可惜脑袋实在太晕,又摔在床铺。
男人替她盖好被子:“衣服换了。”
“啊?”
“只换了外衣。”
“谢谢、谢谢……”
她长舒一口气:“你可看见冷蓁了?他也歇下了吗?”
尤恩转眸:“方才进来时,他守在门口,现下不知道。”
“要去帮你瞧瞧吗?”
“麻烦了。”
男人坐起身,利落褪下衣袍。
他只穿了件外袍,裸白无瑕的上身全被冷翠烛看了去。
她略感惊讶:“……你干什么?”
“啊,不好意思、不好意思,我又忘记了,你要脱光衣裳才能变回乌鸦。”
“我去吧……我去。”
“不用。”
他银眸微眯,透过半透窗纱注视房中光景:“他已翻窗进来。”
冷蓁走到床边时,冷翠烛刚好将衣袍藏好,闭目假装睡去。
听见窸窣声响,应是床纱被拉开。
再然后,她搭在枕头的手被抓住,什么冰凉的东西覆了上来。
“你不幸福我会难过,你幸福了我会痛苦。”
“但母亲,我还是希望你幸福。”
“你可以幸福,但你不能不痛苦,你必须和我一样……不要抛下我……”
“全是因为你,我为了你,迎奸卖俏……受了好多苦,你看看好吗?”
“看看我,我好痛苦。”
撕心裂肺的痛自腕骨蔓延,她猛地抽回手,睁眼见满手血腥。
腕上伤痕汩汩溢血。
冷翠烛瞪大眼,强忍伤痛:“你在干什么!”
冷蓁跪在床边,一手举刀子,一手擦拭溅在面颊的血渍。
“噢……不。”他剧烈地喘气,咧唇笑道,“你怎么,醒了?”
他明明,给她下了药。
所以,痛到极致还是会醒的吧?
他们的好日子要到了。
“母亲,痛吗?”
“你是疯了吗……”
冷翠烛瞧着手腕伤痕,皮肉翻覆的那处如一张小嘴般往外吐血,透过肌肤上滑腻的血花,她瞥见自己鲜红的倒影。
惊惧一扫而空。
“啪——”
冷蓁被她一掌扇趴过去。
冷蓁脸颊多了块血掌印,脸肉迅速肿起。
他捂住脸:“娘,你竟然打我……为什么?”他倒在地上,哽咽着说不出一句话,不停流泪。
冷翠烛捂住伤口,面色惨白。
此时此刻,她却无比畅快,眸中闪着异样光彩:“因为你该打。”
“你让我觉得恶心。”她语调轻快,几乎要笑出声。
“恶心?”他侧目笑道,“就因为我出卖身体?”
又陡然冷面怒视:“你这个妓女有什么资格说我恶心?”
他声音颤抖,像要喘不上气般:“一个荡/妇,还指望生下的孩子纯净无瑕?”
“你做梦。”
对于冷蓁的谩骂诋毁,冷翠烛毫无感觉。
她不是第一次被这样骂,她早就习惯。
但冷蓁是第一次,这么气急败坏地骂她。
他似是下了很大勇气,说出此生最恶毒的话,妄图刺激她,看她难堪。
结果毫无用处。
她费力坐起,扯下一块衣料,缠住伤口不让血继续流。
冷蓁还在骂,攘袂扼腕,浑身颤抖,活脱脱一个破落泼皮,同街上七老八十小肚鸡肠的老翁没了区别。
“我对那种人卖笑都是为了你!你凭什么那么在乎我的贞洁,你自己都没有!你自己都和那么多人上过床,我、我……我逢场作戏又怎么了?”
缠好伤口,她蹙眉道:“冷蓁,你太把自己当回事了。”
“你要怎么出卖自己,都和我没关系。同样,你的堕落,不是我的错。”
“就算没有母亲这个借口,就算你的母亲是闺阁之中清白守礼的女子,你依旧会堕落,依旧会找到其他理由为自己的罪行开脱。”
“因为你自己,本来就是那样不安分的人。你不是为了我,是为了让自己清白无辜、好顾影自怜。”
“你失不失身,都和娘没关系。说实话,我很不愿听你讲述你自己的云雨之事,还有你每天有多惨、有多不容易……娘没有那种癖好,娘同情久了也会觉得烦。”
“我只是想提醒你,父亲就是父亲,母亲就是母亲,你与他们只能有亲情。”
“我听说,你昨晚歇在尹府……不要把有违人伦当作不同流俗,行吗?”
冷蓁倏地愣住。
“我在你心里就这么龌龊?”
“根本没有,根本没有这回事!我去尹府,只是去拿从前忘在那儿的东西,其余什么事都没做!你不要污蔑我!”
很可惜,他撒了谎。
他从未落下什么东西在尹府。
尹府本就该是他的,他凭什么不能歇在自己家?
从前他怨恨家里穷,后来才发觉自己是认错了家门。
“你别说了。”
冷翠烛垂下眼眸,不想再听他前言不搭后语的辩解:“翻来覆去就那么几句话,回去歇息吧。不想毁容就往脸上覆点药。”
“以后,不要有那种想法了。”
“就算这样,就算你看不起我……你也不要想着抛下我,与你的那些情夫私奔!没可能的事,这辈子都没可能。”
“这是从前,你自己向我承诺的。”冷蓁咬牙,抓起地上鲜血淋漓的匕首,逃出房去。
她终于能泄下气,倒在床上,月白中衣沾了血,床单、地板也是。
到处都弥漫着浓重血腥气。
乌鸦从外面飞进来,停在床边。
“……你们吵架了?”
“嗯。”她低低答了声。
“尤恩,可不可以麻烦你……换一下床单,还有我身上的血……”
乌鸦点头:“好。”
“夫人,先抱你去榻上吧。”
经过方才与冷蓁的那一系列争辩,她现在实在是精疲力尽,低声道:“衣袍在枕下。”
她合上眼:“床单,在衣橱……还有中衣……”
耳畔声音温柔:“睡吧,不要再想了。”
尤恩将她抱到榻上歇息,换好床单后又将地上血渍处理干净,忙忙碌碌到丑时,外头公鸡都扯着嗓子咯咯叫了。
公鸡叫完肚子咕咕叫,偷偷摸摸进房找谷子吃,怎料撞见榻上二人。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冷翠烛猛然惊醒,睁眼见领口的中衣扣子已解下大半,露出青色肚兜与裸露的一边肩头。
罪魁祸首还在解,全部注意集中在她胸前的几颗扣子上。
“……尤恩,你在干什么?”
公鸡尖叫道:“流氓啊!”
它还想再叫,被冷翠烛踹到床边,鸡脑袋撞到床脚晕过去。
她身边男人抬眼:“换衣服。”
他长发由木钗挽着,低头时几缕发丝垂在颊侧,鹤骨松姿,犹冰洁渊清,行径也变得正当合理。
那样好的模样,让冷翠烛不便质问他了:“这个我自己来就行……”
她转身背对他,接过他递来的干净衣服:“你出去吧。”
“手腕上的伤,也是夫人自己来处理吗?”
“不需要帮忙啊……我原以为,能对夫人有用。”
她莫名心软。
自己这么将他召之即来挥之即去,没用了就把他扔掉,或是找旁的代替他,的确有点过分。
虽说她不明白,怎么会有人喜欢被别人指使着做这儿做那儿,但她还是选择尊重尤恩的意愿。
“伤……等一下麻烦你帮我包扎吧。”
“把菟丝子带出去,往它饭碗里再加点玉米吧。”
她换上中衣后,又强撑身体去衣橱里找了件藕粉深衣穿上,系腰带时尤恩正好回来,安静坐在软榻旁的台阶上,台阶比榻要低很多。
男人仰头望着她。
她系好腰带,一甩衣袖,宽大的垂胡袖不慎甩到男人面庞。
“啊……不好意思!”她忙将袖子收回来,弯腰理他鬓边碎发,极为抱歉,“你没事吧?”
她理发丝的手,被男人握住,抚摩起手背筋骨。
冷翠烛从前以为,人的手都是冰凉的,冷蓁、尹渊,就连她也是如此。
因此她不喜欢与别人牵手。
可是尤恩的手,很温暖,同他们共枕在床一般温暖。
她逐渐接受了他口中所谓的“礼节”,或许,这世上确有一个地方,那里的人与尤恩一样热忱守礼,只是他们的礼节,比较热情罢。
男人垂眸,吻过她手心。
额前轻软发丝落到她指际,软绵绵地痒。
她脸颊顿时烧得慌,猜想这应该也是个什么礼。
是没关系的意思吗?
“啊哈哈……你要不先坐起来吧?台阶地板冰。”
“可以就这样坐着吗?”
他解开她腕上缠着的布带:“这样方便包扎。”
“好吧……”
冷翠烛坐在榻上,时不时瞧腿边男人。
他低头认真为她涂药包扎的模样,倒真像尹渊,特别是那皱眉的神态。
她心里明白,谁都不想被当作旁人,即便是尤恩也不愿,她又不受控制地将他与尹渊联系到一块儿,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
但同时,她又确定一件事。
“你比尹渊听话多了。”
语毕,她大吃一惊。
自己怎么将心中所想说了出来?
“是吗?”
男人低低笑了几声,抬头直勾勾盯她。
慢慢地,将下巴搁在她手心:“那夫人,可不要这么告诉他。”
“男人总有虚伪的自尊心。”
那尤恩也有吗?
她暗忖着,去瞥低头跪在自己面前的男人,他的双腿。
衣袍之下,两条腿微微叉开,将膝弯衣料褶皱绷平。
她原本是好奇想问的。
最终只是翘起指尖,指甲剐蹭过他脖间轻滚喉结,留下一道浅显白痕。
冷蓁伤了她,她未去找冷蓁的麻烦。
她根本不想见他,不仅是冷蓁,尹渊也不想见。
无奈自己的日子全靠尹渊给钱过活,因此尹渊来找她时,她还是强撑起笑靥。
“……官人今日怎么来了?”
冷翠烛上街买爆竹回到家,推门就见尹渊敛容坐在床边。
飘扬的床纱遮住他大半面庞,冷翠烛刚开始还未看见,走进些后,扭头忽地与他对上眼,心跳如擂鼓。
时辰刚过辰时,这个时候,尹渊该去衙门点卯。
他却出现在她的房间,悄无声息,她毫无察觉。
尹渊无言,一双狭长双目空洞洞,直盯着她。
他身边会动的,只有被寒风裹挟的床纱,飘啊飘阿飘。
眼瞅时间流逝,冷翠烛站不住,走到他面前,裙纱挤进男人微张双腿,坐到他腿上。
“官人是想奴了吗?”
她极尽所能,靠到男人肩头,指尖盘绕起发丝,翦水秋瞳泠泠。
她不知道尹渊此次来是为何,也不想猜。
不如就半推半就地把他带到床上,撒个娇服个软,什么事都能过去,还用不了多长时间。
尹渊垂下眼帘,一只手覆上她腰际,其余情绪全无,目视窗外琪花玉树。
“官人……那日在街上见到官人,奴心中激动得紧。”
“是奴错了,与官人分离一日,奴就痛苦一日。”
“那日有旁人在,奴不敢与官人说的呀……”她眸中蓄了晶莹,咬唇环抱住男人脖颈,衣袖垂至手肘,露出截雪白小臂。
她眼尾那颗欲坠未坠的泪珠,由男人轻柔拭去。
冷翠烛抓住他拭泪的手,偏头蹭蹭:“官人……”
尹渊平稳的呼吸,凝滞了瞬。
“方才去了哪?”
“奴上街买爆竹,”她抬起手,“您瞧,手都拎红了……”
尹渊捏住她手掌,端详片刻,一拉,顺势将她甩在床上。
分明她清晨走前收拾好了床铺,现在却乱糟糟的。
她哼唧几声,掩目任男人压上来,抑住微翘唇梢。
一缕细丝落在她靥面,呵痒她翕张唇瓣。
“……官人?”
尹渊手里捏着根白发,他将大半发丝垂在她面颊,漠然道:“我不在的日子里,你在与旁人私通?”
“就这么痛苦?”
冷翠烛大吃一惊,忙跪在地上:“官人……这、这是……”
她没想到,尤恩会不慎在床铺留下头发。
更没想到,尹渊会大海捞针般将其揪出来。
“你承认了?”
“他多大年纪?”
她下巴被抬起。
男人坐在床边,一手捏住她下巴,一手捏着那根白发。
他比平日更疲惫,眼下蓄满乌青,晨光将他脸上细微的绒毛都照清楚,包括下巴那新长出来的淡青胡茬。
“不、不是的……”她跌在男人腿边,拉扯他袖袍,“是奴思念官人心切,生出来的白发啊!”
她瘪唇,埋在男人膝弯。
“……”
“起来。”
冷翠烛凄凄抬头,揩拭男人大氅被泪水濡湿的一块料子,手搭在男人小臂,被他拉起。
她身子一软,坐到男人腿上,揽着他脖子:“唔……官人……”她抽抽嗒嗒哭个不停,时不时睁眼瞟男人的神色。
尹渊盯着她,未置一词,深黑眼眸中满是一团莲粉色虚影。
她眨巴水润润的眼:“官人……要相信奴呀,奴绝无谋逆背叛官人的心思啊!”
男人轻叹了口气,将她搂进怀中。
她也顺从地埋在男人胸脯:“官人……”
头上发钗被男人摘下,她长发如瀑般散开,贴在脊背,在日光下粼粼闪光。
冷翠烛仰头去吻他,唇瓣还未触及男人脸颊,就被揪住头发猛地一扯,整个人向后仰,跌在地上。
尹渊手里,多了几根她的头发。
他挑出一根最长的黑发,与白发悬在一起,白发明显比黑发要长。
不是长了一点,是长了一半还多。
“思君心切?”
这下,冷翠烛无可辩驳。
“奴……奴也不知道床上为什么会多出根白发……”
“我没说是床上的。”
尹渊攒眉冷脸:“你承认了?”
“额……这个……”
她哭红了脸,嗫嚅着说:“奴真的不知道啊!”
“床上?”
“啊……不是床上……”她慌忙摇头,爬到男人腿边,脑中思绪转得飞快。
“那就是在别处?”
“……”她彻底闭嘴不说话,只一直哭,低声嘤咛。
男人将她从地上抄起,就让她站在自己面前,而后,单手托腮:“脱了吧。”
“啊,”她扭头望向大开的窗,窗外阳光正灿烂,“窗户……”
“宅院哪还有别人?”
“泠娘,哪里还有?”
“……没有。”
她不愿与尹渊纠缠,低头解腰带,身上衣物一件件落地,只剩亵衣。
冬日的阳光毫无温度,她冷得哆嗦,肌肤也被冻得青白。
太折磨人了。
尹渊面色如常:“过来些。”
她咬唇靠近男人。
在那一刻,她感受不到其他,只能任男人用腥甜、腻滞的恨包裹她。
她冷汗涔涔,又不禁欢愉,恍惚间甚至以为男人是在同她取乐。
直至他撤回手,拾起地上衣衫,细致抆去指间水液,指节上的玉扳指揾满水,翠绿又泛着剔透水光。
尹渊理好衣袍,就走了。
她孤身躺在床上,脸颊泪痕半干。
之后的每一天,尹渊都来见她,有时候是半夜,有时是天还未亮的清晨。
她还在睡梦中,他就掀开被子,摆弄她的身体,目光扫过她的每一寸肌肤,若是她的反应不顺他意,他就将自己冰冷黏腻的舔舐再往里些,一遍又一遍地确认。
冷翠烛被折磨得精疲力尽。
到后面,她不反抗了,也不再啜泣,只冷冰冰盯着,如一具尸体般任他摆弄。
但她终归是无法接受自己被这么对待的。
所以她在做艳尸的时候,专说出些让他不满的话。
“我查了,前几日常嬷嬷来找过你。”
“那根头发,不是常嬷嬷的。”
“就是官人想的那样,奴没什么好反驳的。”她翘起唇梢,淡淡一笑,“官人心中怎样想奴,奴就是怎样的人。”
男人倏地停下手上动作。
“……他多大了?”
“你与他,年龄差的有点大吧。”他抬起头,“他心悦于你?”
冷翠烛别过头:“官人若想知道,不如自己去问。”
“那你呢?”尹渊揽着她肩膀,紧抱住她,“是他胁迫你?”
“不是。”
“别说气话。”
“官人到底想怎样?”
“奴要怎样说官人才满意?”她强压怒火,去瞪他,却只见男人死死盯着她胸口,一脸死寂。
胸口没有痕迹。
不知他在盯哪。
她搞不懂。
“他也帮你揉吗?”
“什……”
她还未反应过来,男人报复性的吻就落下。
初是柔和的相触,不登时就露出犬齿咬进肌肤,疼痛刺心砭骨。
她瞪大眼,去抓胸口发丝,想将他拉开,却被锢住双手动弹不得。
良久,她胸口白嫩肌肤多了处齿痕,鲜血淋淋。
那齿痕,正巧烙印在她从前中箭所受的,原本早已脱痂生出新肉的旧伤上,这一咬,连带往日所受的痛也陡然奔流回来。
尹渊抬起头,搽去唇角血渍,眼尾湿红。
“无论怎样,都过去了。”
“以后不要让常嬷嬷来家里做客,她很老了,万一死在你这里。”
冷翠烛捂着胸口出门。
折磨她的不仅仅是痛,还有绝望,濒死般的绝望。
为什么,他偏要与她纠缠不休?
接连几日的睡眠不佳,加上方才在床上经历的那一遭审问,她压抑心痛到极点,刚走几步,就承受不住晕倒在地。
冷蓁拖麻袋经过前院,手里拿了把砍柴刀。
麻袋鼓鼓囊囊,麻布被血红染透,所拖过的地方留下一道淡淡红痕。
他瞅见倒在回廊地板上的女人,丢掉麻袋:“娘!”
冷翠烛又被他晃醒。
她迷茫睁眼,见自己坐在地上,一旁是满脸慌张的冷蓁。
“……我方才是,晕了?”
“你怎么晕在这?”冷蓁声音沙哑,“是没吃早膳?我去给你煮……”
话未说尽,尹渊从房中出来,垂头理衣袖。
冷蓁明白了。
“你还敢来这儿?我要杀了你!”他抄起手边柴刀向尹渊砍去。
尹渊侧身躲过,皱眉道:“与你无关。”
“你把她弄成这副可怜模样,就与我有关!”
眼见两人自相残杀扭打在一起,冷翠烛心焦,强撑着站起,劝告两人:“不要打了!你们不要再打了——”
不知是谁的手肘打到她,她趔趄几步,仰头跌出回廊,摔进院中小湖泊。
湖水苦寒,侵肌刺骨。
她没在水里泡多久,冷蓁就跳下水将她救了上来。
虽说没多久,无奈她身子虚弱患有寒症,身上还有未结疤的伤,经此一泡,下不了床。
冷蓁将手头活计搁下哪也不去,就在家里陪她,还帮她采买年货。
出门买年货的时候,尹渊就趁机来见她。
“除夕同我回尹府过吧。”
尹渊将她颊侧发丝捋到耳后。
冷翠烛合上眼皮。
这算什么?打一巴掌再给个甜枣吗?
凭什么这么对待她。
真恶心。
她不说话。
尹渊也不说,低头往火盆里加柴,摩挲手里暖炉。
什么温暖的东西搁到她手边。
冷翠烛睁眼,手边多了个暖手炉,罩了层鸦青裹布,不但暖和,偶尔还能闻到若有若无的零陵香。
她指尖抚过裹布上绣的鸳鸯,虽缝得略微粗糙但配色合宜,还镶了金线,一看就是下了一番功夫。
“这手炉的裹布,是尹夫人缝的吧?”
“嗯。”
“那官人以为这上面的一对鸳鸯是谁呢?”
“是奴家和官人,还是尹夫人和官人?”
尹渊:“不知道,随便是谁。”
倏地,他蹦了一句:“是你和易音琬。”
“您不觉得自己的所作所为对不起任何人么?尹夫人若是知道您假手于人,用她的心血来讨一个外室的笑颜,她该多伤心?”
“那奴呢?奴在您心中就是随手找个东西就能打发的吗?”
“……哦。”
尹渊将手炉拿回去,握在手中,沉默半晌:“那你还冷吗?”
她阖上眼皮:“奴困了。”
“嗯。”
男人转身出门去。
过会儿,冷翠烛又听见外面的骂声,许是冷蓁回来遇见尹渊在骂。
挺好的,起码不是在正常说话,两人间起码不暧昧。
或许冷蓁将她的话听了进去。
冷蓁骂完进房来问她想吃什么,冷翠烛坐在床上,闻到股血腥味。
“怎么有股血味?”
“我方才路过庖厨,杀了只鸡。”
冷蓁答得平静、顺畅。
“……鸡?”
冷翠烛顿感不妙。
冷蓁点点头:“那就听母亲的,做粥吧,再熬锅鸡汤。”
她心里紧张到不行,将乌鸦叫过来,问菟丝子的下落。
“他一早出门和别人家的鸡玩了,没在厨房。”
乌鸦顿了下:“你身体现在怎么样?”
她答:“……已经好差不多了。”
这几日她和尹渊之间的事,她没告诉尤恩,也本来就不是他的错。
像他说的一样,男人总有虚伪的自尊心。
尹渊是怕她背叛,怕她脱离掌控,那根白发只能算是导火索。
就算没有白发,她与常嬷嬷相处久些,尹渊甚至会疑心她与常嬷嬷有私情。
他就是见不得她同别人关系好。
可在夜里,她还是冷。
不仅是冷,她浑身还如同浸在水里般,喘不上气,止不住发抖。
“夫人?”
“嗯……”
她转身抱住男人,整个身子全往男人怀里缩。
“好冷。”
男人俯身贴到她耳边。
“那夫人可一定要离我再近些。”
她额间冷汗,被僄然拭去。
“晚安。”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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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病后终日卧床的日子很无趣,但比平日安逸得多。
一直到除夕,冷翠烛的寒症都未大好,在外面吹吹冷风还是会四肢僵冷。
幸好冷蓁理解她。
“我现在给药房写方子,每旬也能赚到些钱了,会照顾好自己的,你就别操心这些。”
冷蓁理理袖子,拭去腕上血渍,扭头将药盅端给床上人:“母亲,该喝药了。”
冷翠烛点头接过药盅,其中汤药黑沉沉毫无光彩,表面还浮着几缕红丝。
冷蓁若不说是药,她还以为是谁家泔水。
“怎么了?”
“怎么不喝?”冷蓁正往火盆里添柴,见状放下火钳,拿勺子舀了勺药,浅尝一口,“不烫,你喝吧。”
冷蓁都喝了,她自然也不好再说些什么。或许这药只是看起来悚人。
她刚端药盅喝一口,就吐出来。
太难喝了。
喉咙像被牛舔了一下,好恶心。
“咳、咳……这里面是些什么药材啊?”
“我说了你也不知道。”
冷蓁淡然道:“你的方子是我亲自编的,药材也是我亲手采的,每一个工序都是我在做,不会有问题。”
“娘,你从前不是总对我说良药苦口吗?”
他伸手扶住药盅,望她唇边送,晦暗不明的眸子在日光下照成晶莹剔透的琥珀。
“为什么如今,连你自己都做不到。”
冷翠烛被盯得发怵,咬牙将药喝尽。
冷蓁端药盒出去,她坐在床上还未从那恶劣的味道里缓过神来,胃里翻江倒海。
早知如此,她当日就不该上前去拦两父子,就该在旁边等着,等到打死了一个才喊停。
乌鸦撷来一朵水仙花,放在她手心。
嗅着水仙花香,她心情好些:“今天是除夕了。”
乌鸦站在她膝弯,盯着她不说话。
“啊……就是一年当中的最后一天。”她解释说,“等晚上,你和菟丝子一起去把爆竹放了吧,也热闹热闹。”
原来这个人连除夕是什么都不知道吗……莫不是古代人?
“好,”乌鸦点点头,“我刚才看见,有几个尹府的人往家里来。”
冷翠烛:“尹府?”
语毕,窗外响起声呼唤。
“冷娘子,你在家吗?”
她还未作答,外头洒扫的冷蓁就答:“她不在,你们找她做什么?”
“哦……尹夫人让奴婢给冷娘子送新年礼。”
“她不要,你拿回去吧。”
“……行。”
“尹夫人邀她晚上去尹府做客。”
“她不去。”
冷翠烛听得直皱眉。
她的确不想去尹府,也不想见尹夫人,可收礼……她家又不是什么富贵人家,尹府才是,尹府的一根鸿毛就够她家吃一年的了。
怎么能不收礼呢?起码是尹夫人的一番心意啊。
难道非要装作人淡如菊清心寡欲才好?
她从前也体谅过尹渊赚钱的艰辛,后来才发觉自己是多虑了。
冷翠烛:“你扶我出去。”
乌鸦答:“不用起身,那女子带人闯进来了。”
“娘子!”
小丫鬟推开冷蓁,飞奔到她床前:“娘子,我就知道你在家,你这孽子死活不让我见你!”
冷蓁靠在墙边,双手抱臂。
他所穿的褐色襕衫是冷翠烛缝制的新衣,穿上身小了些,下摆只到小腿,布料还薄了些,两条劲瘦修长的小腿若隐若现。
“我没这样说。”他懒洋洋道。
“额……”冷翠烛冲小丫鬟笑笑,“铃兰姑娘,我今日是真的不便去做客,新年礼的话……是什么呀?”
小丫鬟点点头:“很多,全放在外面呢娘子,我去给你拿。”
她起身往门口走,路过墙边时被绊了一跤,眼见要摔倒,迅速拉住身边冷蓁的胳膊,两个人一同摔在地上。
“我的衣服!”
冷蓁拾起被扯烂的袖子,眼睛一下就红了。
小丫鬟咒道:“你自己命不好不配穿这么好的衣服,这能怪谁!”
冷翠烛叹了口气,本想出言安慰冷蓁,却意外瞧见他露出的一截小臂,手臂上密密麻麻满是划痕。
有已然结痂的,也有血淋淋正新鲜的。
她顿时头皮发麻。
那密匝匝的划痕,让她凭空忆起药盅上漂浮的几缕红丝。
尹夫人备的礼远比冷翠烛想象的要多,金银珠宝、绫罗绸缎全都有。
就送礼这件事来看,尹渊倒与尹夫人很像。
或许是因为身处富裕之家的人,衣食不缺,自然不会想到普通人家连炭火、米粟都不够用罢。
她将一大柜子的成衣和布料拿出来一个个看,心里琢磨着做些什么衣衫。
给冷蓁做几件,再给尤恩做两件,菟丝子也需要拿块布堵住嘴。
余下的,就放在衣橱里以后再用。
“蓁蓁,天黑了,你不上街去看烟花吗?”她坐在椅子上,心情很好。
冷蓁坐在她身边矮凳:“不去。”
“有什么好看的,放完烟花街上全是难闻的烟味。”
“……好吧。”
她点头叠布料,偷偷去瞥他手臂。
手臂已被衣袖盖住,看不见伤痕。
可白日的时候,她是清清楚楚地看见那些伤了的。
她绝对没看错。
……冷蓁一直在自残?
一堆五彩斑斓的衣服料子里,抽出件墨黑短衫,腰部缝了朵玉兰花。
“欸,蓁蓁,这短衫你好像也有一件一模一样的,我记得,是你十五岁的时候我给你做的。”
冷蓁扭过头,浑身凝滞。
过会儿,他答:“嗯,是有一件,不过前几天我试了发现不合身……就丢了。”
“怎么丢了?改改还能穿呀。”
“改了就不是同一件了。”
他幽幽地坐在一旁拨弄炭火,融融暖光流泻在靥面:“那么,我宁愿不要。”
即便冷蓁就坐在炭盆边,即便火光将他烤作橙黄,冷翠烛还是阴惨惨直冒冷汗。
冷蓁似乎变了许多。
也是,谁会一直是懵懂无知的小孩子呢?
晚上她与冷蓁一起吃了年夜饭,十几道菜全是冷蓁做的,凉菜大多是些蔬果,热菜就全是肉,猪五花、猪肋排、鸡肉、鸽子肉……每一种肉都处理得很好,做得软烂,每块肉大小也合适。
她还以为冷蓁不会用菜刀。
菟丝子也享了口福。
他这只鸡还挺讲究,丢地上的不吃,非要吃碗里的,还非要喝鸡汤。
冷翠烛投喂几次就不理他了。
“娘,碗我来洗吧,你去歇息。”
“啊,可是你做了一晚上菜……还是我来吧。”
“不用。”
冷蓁起身收碗:“我去庖厨给你熬药,顺便就能把碗碟洗了。”
见冷蓁坚持,她就没再劝,抱着鸡回房间。
公鸡吃饱喝足,回房间后跳上梳妆台擦鸡嘴梳鸡毛。
“宿主,要不你偷摸去看看他吧?”
“我猜,他是在厨房做坏事,这几天我在厨房睡觉,老是闻到股死耗子味,都睡不安稳。”
“而且你儿子呀,总是大半夜上厨房,蜡烛也不点,不知道在干什么,可能是在偷吃。”
冷翠烛确有此意。
但她有些害怕:“行,你陪我去。”
她给公鸡栓了根狗绳,牵着它往庖厨走。
在门头,她听见里面的剁肉声,还有水煮开的沸腾声。
公鸡:“制作夜宵?”
“……算了,你待在外面,我自己进去。”
她将狗绳栓在一旁桂花树上,公鸡只能待在树下跑不掉。
冷翠烛推开庖厨破旧的木门。
里面没开窗户,一片漆黑,只房顶有几个漏洞透进微弱月光,稀稀疏疏,如几缕蛛丝缠绕在房中。
她看不清,扶着墙壁走,循着记忆去摸烛台在何处。
指尖触碰到蜡油,她往前去够,拉到一只手。
黏糊糊的,她掌心黏上什么。
“……冷蓁?”
“嗯。”
“怎么不点蜡烛?”
“方才灭了。”
他抽开手,冷翠烛就独自站在黑暗中,后脖发冷。
过会儿蜡烛燃起,屋里终于有了亮光。
借着幽微烛光,她瞥见灶台一角,其中铁锅正汩汩冒热气。
腥甜、恶臭的气味扑面而来。
她捂鼻靠近些,拿铁勺搅了搅锅中液体。
温热的,还有残存热气飘在半空。
“这是什么?”
“是……给我喝的药?”
无人应答。
她低头继续搅药。
勺子碰到个极为坚硬的东西,她摆弄铁勺,试图将那个锅里的大块头捞上来。
“还没好。”
她倏地扭过头,身后空无一人,回头继续捞,余光瞥见身侧人影。
“还没好。”
冷蓁夺过她手中铁勺:“回去吧,等会儿我给你端过来。”
“你在自残是吗?”
“……”他垂下眼睫。
“母亲,你是在质问我?”
“没有。”
冷翠烛当然不信他的话,伸手去抓住他手腕,掀开袖子,只摸到层纱布。
“好……那为什么要在手上缠纱布?”
“你为什么要这样做?”
“因为你啊。”
“你太可恶了,你太自私,不知道我每天有多煎熬。”
她不禁皱起眉头。
“……又怪上我?”
“我做了什么,让你这么恨我?”
“我哪里有在恨你……”
他揭下臂上纱布,露出一片血肉模糊的肌肤,似被毒虫蛀出块小洞般,缺肉的那处蓄了汪血水。
如同他眸中蓄满泪水。
“我只是把本属于你的东西还给你。”
“那日让你落水,是我的错。”
“所以我还给你,把血肉都还给你。”
“我们就互不相欠了。”
所以自己一直在喝他的血?
冷翠烛强压恶心:“你疯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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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以为你是哪吒有神力吗?这样会死的!”
她不知该作何回答,扯下块裙摆缠住他小臂伤口,拉着他往门口跑。
“我们去看大夫,走!娘带你去……”
冷蓁猛地甩开她:“我不去!我自己就是医者,我没有病!只是少块肉而已,不会死……你从前不是也少了块肉吗?我马上要还完了……”
他魔怔了,回到灶台边搅动锅中汤药,止不住抽噎。
冷翠烛看着那个倔强的身影,仿佛看到从前他们之间无数次的争吵。
那时,她不明白冷蓁为何要与她吵,她只是心疼他哭时红了整个眼眶。
如今,她依旧不明白,她只是感受到原来自己的眼眶也在被泪水灼烧,自己也很心痛。
她冲到灶台边,揪住冷蓁后脖将他往锅里按。
汤药并不烫,冷蓁整张脸埋进去,只是喘不过气,呛了几口黏滑药液进喉。
一开始,他拼死挣扎,到后面停下了所有动作,任冷翠烛抓着他后颈,额前发丝黏作一团。
冷翠烛看着锅中带血的药液,又看着自己死鱼一般的孩子,蓦地笑了。
好荒谬、痛苦的笑。
她松开手。
“清醒了吗?”
冷蓁双手撑在灶台,脸仍埋在锅里。
手臂抖成筛子。
她捯了捯气,伸手又揪住冷蓁后颈,将他从锅里抓出来。
那张脸糊满药液,睫毛、鼻梁、唇瓣……药液和泪液混在一块儿,淅淅往下流。
“疼吗?”
“娘……”
冷蓁不受控制地瘪起唇,眉头也皱起来。
看样子,是要放声大哭一场。
“噢……你整张脸都毁了。”冷翠烛感叹着,向前抱住他,轻抚他颤抖脊背。
恬静、如水般温柔。
“你做出那些伤害自己的行径时,娘和你一样疼。”
“所以,你该还多久才能还完我所受的伤啊……你永远都还不完。”
“娘从来没指望你还,你的那点血肉,还不够自己用的。”她将他颊畔发丝捋顺,“你该怎么还?还我一条命吗?你的命也是我的。”
“但我不要你的命,我只想你好好活着,不要作践我给你的性命。”
冷蓁终是无可控制地哭出声,将全身倚在她单薄的身躯,热泪涟涟。
“不哭,不哭……”
她轻拍他后背,一下又一下,空空恫恫回荡在房中。
“娘带你去看大夫。”
冷蓁的病其实主要在心病,医师只能开些疏肝解郁的方子,再为他包扎好伤口,其余的也只能看冷蓁自己个人的造化。
大年初一到十五这段日子,冷翠烛一贯不需要走亲戚,她就整日待在家里,偶尔几个热心肠的邻居会过来拜访。
为了让冷蓁能开心些,冷翠烛买了他小时爱吃的栗子糕,走到阁楼敲他房门想亲手给他。
结果敲半天门里面都没什么反应。
她分明亲眼看见冷蓁进房间的。
“蓁蓁?”
阁楼外的勾栏居于风口,她站在勾栏边,身上棉袍被吹得呼呼作响。
乌鸦停在栏杆:“或许睡着了。”
“哦……”她搓了搓手,“那,我们回去吧。”
“夫人不进去瞧瞧?”
“不了吧。他一贯不喜欢我进他房间的,他长大了,也该有自己的一方天地,况且他肯定是有秘密不想让我知道的。”
乌鸦:“……好。”
她知道那都是些什么样的秘密吗?
下午她正坐院子里给乌鸦喂核桃,冷蓁背着药篓路过。
冷翠烛:“你又去采药啊?”
“嗯,”冷蓁颔首,“娘,锅上熬着药,等会儿记得去看看,别糊锅里。”
“等等!”
她将纸包的糕点塞进冷蓁手中:“我给你买的栗子糕,拿着等采药饿了吃两口。”
冷蓁瞟了眼手里糕点,“嗯”了一声。
“我带两块就行了,余下的……回来再吃。”
冷蓁的性子还是和从前一样,总把喜欢吃的东西留到最后,有时甚至放烂了都不舍得吃。
冷翠烛顺他的意,将栗子糕放在庭院里的矮桌上,过会儿又觉得用油纸包着不好看,将栗子糕一块一块夹出来摆在碟子里。
她很高兴。
“你要吃的话,我给你夹一块。”
乌鸦摇摇头。
“你很高兴?”
“是啊。”她低头摸摸乌鸦脑袋,“做母亲的,当然还是希望孩子能阳光些。”
“毕竟是自己亲生的骨肉嘛。”
“亲生的……骨肉?”
“是呀,我十七岁生的他。”
“他刚出生的时候,可瘦了,才四十两。”
“……十七岁?”
“对啊,十七岁,我是夏天生的他,他是早产儿。生他的时候正好遇到上头做普查,因为我的身份难以启齿……官人就将他记在他府上的一个老嬷嬷的名下,年龄也写大了些。”
“所以他这个傻孩子一直以为自己的生辰是在冬天啊。其实他过的是我的生辰,当时编不出来生辰随口一说。”
她苦笑道:“烟花女子从来都不过生辰的。”
“多亏了蓁蓁,让我记住了自己的生辰,还能借给他过生辰的名义高兴一下。”
乌鸦低下头。
可分明她十七岁的春天,还在为报仇雪恨后,能离开庄园去大学读书而欣喜。
她那时说,要成为一个很厉害的医生。
她还说,等到她学完大学的所有课程,他们就结婚,虽说她只是个鬼魂,他也不是她喜欢的骑士……但他们在一起的时光很快乐,这样就足够。
那时谁都不会想到,她还未坐上离开庄园的马车,就消失不见。
此后的十几年,尤恩一直在找寻她。
如果尤恩知道她所去的世界是个熔炉,她的肚子会不受控制地大起来,她会受到好多年的痛苦与压迫,他当日就不该听她的话去苹果树下摘苹果。
他太听话,心想主人就算是要抛下他也没关系。
只要主人能幸福,怎样都没关系,主人丢掉自己,自己还有腿,可以继续去找主人。
可她过得不幸福。
她留下的苹果也好涩口。
他偏偏又找她找了好久。
“你真的生了他?”
“你和菟丝子都好奇怪啊,他之前老是问我同尹渊是不是真夫妻,尹渊同蓁蓁是不是真父子。”
“现在又换你问我同蓁蓁是不是真母子了。”
“……抱歉。”
尤恩只是没想到,她所受的苦不是一个轻轻松松的设定,而是她切实的真受了那么多苦。
她真做了次母亲。
明明只是少年的年纪,却做了母亲。
冷翠烛笑笑,将一块核桃塞进乌鸦嘴里:“没事,吃核桃吧。”
“我听说乌鸦喜欢吃核桃。”
她的那双淡褐色眼睛很好看,笑时脉脉含情。
乌鸦将头一偏,撷着核桃仁飞树上去了。
冷翠烛托腮,接住从空中飘落下来的鸦羽,那片鸦羽尾端泛着熠熠银白。
“你掉了根羽毛。”
“夫人若不喜欢,就丢掉吧。”
她抚着绒绒鸦羽:“这么好看为什么要丢啊。”
“那我帮你留着吧,鸟的羽毛应该和人的牙齿差不多吧?掉羽毛说不定意味着你要长大了。”
“反正肯定会是件好事的。”
她边摸羽毛边喝茶,消遣半天有了困意,正欲起身,手中鸦羽就被夺走。
“……这是什么?”
尹渊站她面前,指尖捏住羽根。
他身后还跟了个青衣护卫。
“羽毛。”
“地上捡的,不要了,送给官人。”
冷翠烛没给他眼神,扭头就走。
护卫上前几步,拦住她的去路。
“送我?”
尹渊瞧着鸦羽,冷不丁来了句:“好有雅兴。”
“谁让你捡的?”他拿起一块桌上的栗子糕,漫不经心地瞥一眼。
“糕点也是捡的?”
凄冽寒风将面颊吹得紧绷又泛白,她站在风中,摇摇欲坠。
“官人何至于此?”
她扭头瞪他,不禁湿红眼眶。
他为什么总是将她逼到这种难堪的境地?
他为什么非要同她纠缠?
十几年了,他还不觉得腻烦?
尹渊失神片刻,道:“……我明日要陪易音琬回乡。”
她低头拭眼泪,护卫仍拦住她不让她走。
“好,祝官人一路顺风。”
“谁让你捡的?”
男人叹息道:“是别人送你的,是吗?”
“不适合你。”
“官人走罢,奴要去歇息了。”
“……你不留我?”
语毕,他紧接着说:“我过几日再来看你。”
护卫终于让步,冷翠烛垂眸,孤身离开庭院,逐渐消失在积雪的树丛亭台中。
男人仍站在原地,望着她远去的方向。
良久,将鸦羽收进披风口袋,闷声往外走,青衣护卫跟在身后。
“盯着她。”
“关窗户、出房间,就传书给我。”
“还有,想办法看清那个男人长什么样。”
“可是属下盯这么久都没看见有什么男人,又怎么看清……”
“是你?”
“……啊?”
“一直找不出,就只能是你。”
男人唇梢颤动。
“是你吗?”
尹渊同尹夫人回乡,冷翠烛难得放松下来。
至少,不用再担心他贸然来到。
傍晚尤恩化作人形帮她搬屏风,两人将屏风搬到窗前挡住房中光景,如此雪便落不进来。
搬完屏风,她瞥见男人飘逸柔顺的白发,起了兴致。
“我给你编辫子吧。”
“编辫子?”
“对啊,编起来好看,也不容易掉头发。”
“你放心,我从前在楼里,姐姐妹妹们都喜欢来找我编辫子,她们夸我的手艺很好,冷蓁小时候我也会给他编辫子。”
“你不想编?”
尤恩垂睫:“当然想。”
“我只是没想到……”
他当然想不到。
“啊?这有什么没想到的。”
冷翠烛理所当然地说:“你住在我家里,还帮我做这么多事,我自然拿你当亲生孩子一样看待呀!给孩子编头发是应该的。”
“整天披头散发的做事也不方便吧?我就给你编个稍低些的辫子,不伤头皮的。”
“……孩子?”
“对呀。”
她哄着男人坐在铜镜前,用篦子给他梳头发:“当然是孩子。”
“我应该要比你大一轮吧?你属什么的?”
尤恩扭头看她,眨巴眼眸,又闷声低下头。
“不太知道。”
“哦,”她点点下巴,“忘记你是个古人了。反正我肯定比你大,你看着就很年轻。”
“编好辫子要不要在头发上簪花啊?你的发色簪花肯定好看。”
“一切全听夫人的。”
他扭过头,唇梢微翘:“可以簪梅花吗?”
“可以的。”冷翠烛自是答应他的请求,毕竟尤恩一直以来都很听话。
“正好院子里的梅花开了,那等会儿,我出去给你采些红梅来。”
“还是我去吧……”
男人柔声提醒:“夫人,你的身子还未大好。”
“没事的,我多裹衣服点就行,你仔细看着头发。”
冷翠烛给他编好麻花辫,嘱咐他拿好辫子别让其散掉,披上披风出门去给他采梅花。
撞见在窗边打瞌睡的护卫。
青衣护卫见状扭头就跑,她喊了声:“你是谁?”
“……是官人派来的?”
护卫倏地停下,转身面对她。
他似乎在这个地方站了很久,鼻尖冻得通红,肩头还积了盈盈雪花。
常跟在尹渊身边的那个护卫?
冷翠烛恍然,笑道:“没想到,还真是他派来的。”
“娘子救命啊,老爷非让我从您身边揪出个男人来,揪不出就要把我拿去顶罪。”
护卫拱手而降:“娘子,您一看就是好说话的,可千万别告诉老爷我已经被你发现这事……我家里还有三个孩子要养呢。”
“他问您什么,您就全回不知道!求您了……我呢就随便编一点,不会编太多的!到时就说那个神秘男子是您远房表叔,只是来看看你,嘿嘿。”
“真的求您,别告诉他。”
“不会的。”
她垂下眼帘:“不会告诉他。”
她原以为,尹渊离开这几天自己能喘息几日,竟还是一刻都不得喘息,时刻活在他的注目之下。
令人胆寒发怵,快要窒息。
那日遗发一事,她承认自己的确有错,不该动那种歪心思,不该为了一夜的温存就摒弃原则。
可尹渊呢?他难道就没错?
他如此不信任自己,就连只是离开几日也放不下心,还要找护卫盯着她的一举一动。
她快被他阴暗的窥视欲折磨疯。
他就喜欢看她崩溃求饶的模样。
既然如此,她又为什么要让他独自安逸享乐?
要疯,就该一起疯啊。
入夜,她歇在床上,脑中还不断回荡尹渊的恶心模样。
僵如死尸般,抱住她,问她那些无意义的问题。
真可恶。
冷蓁采药还未回来,她帮他将灶上熬的药熄了火,估摸着应该是给她熬的,就装进碗全服了下去。
今日的药,似乎有些不一样。
比原先的都要甜。
或许是冷蓁帮她换了方子。
她越想尹渊越难受,砸吧干涩的嘴,起床找水喝,在昏黑的屋子里一路摸索到桌边,摸到只手。
五指纤细修长,皮肉紧致,却不干瘦。
黑暗之中,她下意识抓紧那只可以依赖的手,那人也不反抗,任她拉着。
“谁啊?”
她顿了声:“我是说不会告诉他,可你也不能进来偷窥呀。”
“你走罢。”
她抬手推男人,正巧外头冷风将窗户吹开,月光流泻进来,洒在男人一边肩头。
她识得男人身上所穿衣物。
是她为尹渊裁制的外袍。
她瞪大眼。
随之而来的便是一巴掌扇在男人肩头。
“登徒子……”冷翠烛低声骂道,“你知道我有多难过吗?”
“我好恨你。”
“如果这是你对我的爱的话,我宁愿不要这份爱。”
“十几年了啊。”
从前她好怕尹渊厌倦自己,想尽办法去讨好他,忧心自己的容颜老去,终日战战兢兢疑神疑鬼。
到头来,全作镜花水月。
人被凝视,就会变成鬼。
他把她从一个寻常的烟花女人变成了恨海难填的女鬼。
她脖颈发僵,缓缓仰头,望着男人面庞。
月光之下,那张脸惨白,唯一双眼眸漆黑不见底。
“恨我?”
“那十几年前,你又为什么会爱上我?”
冷翠烛竟答不上来。
当初,就像是一开始便设定好的那般,她满心满眼只有尹渊,从未想过要离开这个冷淡的男人。
或许从前,她与尹渊没那么爱自己一样,她也没那么爱他。她只是依赖他,甘愿被他豢养,慢慢就离不开他。
“娘子,回答我,好吗?”
男人向前逼近她,她后撤几步,摔在床上。
“我不爱你,我只是恨你。”
男人俯身贴在她耳畔:“没有爱,恨又从何而来?”
他身形高大,两只手臂撑在她身侧,将她整个人圈住。
她被逼得快要窒息,唇瓣咬得绯红:“是。”
“或许从前,我是爱着官人,期盼与官人长相守。”
“现在不再有爱了。”
“不再有?”
“嗯,”她瞪着他,眼珠看得干涩直流泪,“不再有。”
“这十几年来,你知道我有多恨你吗?就像是……”她猛地抱住男人脖子,张唇咬了上去。
那是还他的。
还给他……把她所受的痛苦还给他。
她这具瘦弱之躯使出了全部力气,咬破男人脖侧肌肤,血腥气充斥口腔。
她眸中热泪,滴在男人肩头,濡湿一方布料。
滚热的血自脖颈伤口流出,淌过肌肤,蓄在颈窝。
男人仰长脖颈,抚弄她脊背,轻声低语。
那些细腻的话语贯耳而过,冷翠烛听不清,舔舐着唇边血渍,从没有这么快活过。
之后她不知自己是怎么睡过去的,她也忆不起,第二日醒来,浑身轻盈。
指尖还有昨晚她抹拭到的血迹,看来昨晚之事确确实实发生过。尹渊莫名出现在她面前,她还咬了他……
好生畅快。
她换好衣服,悠闲地去庖厨给公鸡添水。
冷蓁正好也在庖厨熬药。
他站在灶台边捞锅里的药渣子:“娘,我昨天的药呢?”
“啊,我喝完了的。”
“你喝了?”
冷翠烛不明所以:“怎么了?”
“……没怎么。”
冷蓁叹了口气:“那是我新编的药方子,准备熬好自己试药的,下次别随便喝了。”
“父亲什么时候回来?”
他怎么问起尹渊来?
冷翠烛攒眉:“……过几天吧,他陪尹夫人下乡去了。”
“说起来,你们好像好久没见。你平时会去尹府见他吗?”
她搞不清楚他们二人的关系,时好时坏的,不知发展到什么地步。
但经过上次的大打出手,两人之间应该好不了吧?任她年轻时身怀多少风流韵事,伺候过过多少不安分的男人,做了母亲,她还是希望自己的孩子老老实实过一辈子,最好连烟酒都不要沾。
情爱的话,如果冷蓁真是只喜欢男人,不喜欢女人……只要他喜欢的那个男人不是他父亲,是个正经人家的男子,她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罢。
冷蓁是从她的身体里出来的,唯一鲜活的东西,她定然是不喜欢他长出翅膀飞走的。
所以她挣扎着退让,磨钝自己对他的希冀。
“不会呀,”冷蓁笑着咕哝了声,“我哪有资格去见他。”
“尹府多闷啊,那么宽敞的地方,密密麻麻全是不敢抬头不敢大声说话的下人,像蚂蚁一样走来走去。”
“一群蚂蚁当中走路慢悠悠的主人,就是蛆。说不定尹府就是个腐烂的头骨,凿开就会发现头骨里只有蛆和蚂蚁。”
冷翠烛:“……你有在认真喝医师给你开的药吗?”
她放心不下冷蓁的精神状况,给他多塞了几块栗子糕,盼着他吃了甜的心绪能安宁些。
至少别老是说奇怪的话吧。
自从咬了尹渊,之后的几天尹渊都未曾来找过她,她自是极为舒畅的。
初七她照常提竹篮去买菜,推开宅门迎面撞进男人怀中。
男人披着狐裘,冷翠烛待在他怀中很暖和。
他身上穿戴,一看就稀贵,不似寻常人家。
抬眸看清男人面容,果如她所料。
是尹渊。
她立马后撤几步,理理衣衫:“奴方才未看见,才撞到官人的。”
“嗯。”
尹渊将她全身扫了一遍,问:“去哪里?”
“奴要走了。”
她抓紧手中竹篮。
尹渊仍挡在她身前,丝毫没有挪步的意思。
“我才来,你就要走?”
“……你很烦我?”
“对。”
她气到发笑:“官人既知晓,又为什么非要缠着奴家不放?”
“我又不烦你。”
男人接过身边下人递来的笼子,打开,从里抱出一只毛色雪白的兔子。
他摸摸兔子脑袋,塞进冷翠烛怀中:“它驱过虫。”
冷翠烛看着怀里白毛红眼的兔子,又看着尹渊闷声进了院门,身后几个下人也赶忙跟上,原本畅快轻松的身子一下子沉重起来。
用一只兔子换她一晚上?
尹渊到底拿她当什么?
满足他阴私欲望的工具?
还是当作一只软弱小兔?
被咬脖子很爽?
她还会咬别的地方呢。
反正有与没有没多大区别,那就没有好罢。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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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晚,公鸡回家看见女人手中兔子,咯咯叫了几声。
“呀,今天吃兔子肉?还是明天或者以后吃?”
冷翠烛坐在院子里发神,不愿面对房中男人。
见公鸡玩乐完从外面回来,她将兔子放到它身边,摸摸公鸡脑袋。
“菟丝子,你照顾它一下。”
公鸡笑着眯起眼,点点头:“好呀,我可喜欢小兔子和兔子肉。那你这么晚是要去哪里呀?”
“外面很危险的,小心啊宿主。”
她小声嘟囔:“再危险也比不上这地方让人恶心……”
“我不去哪儿,只是去沐浴。”
尹渊自从来到宅院就一直待在房中不出来,她也不愿理睬他,独自在院子里坐了一整天,两人就这样僵持不下,谁也不搭理谁。
尹渊坐在榻上,身上狐裘褪下搁在腿边。
他有些疲惫,单手托腮,乜斜着眼,冷翠烛进来时抬眼看她,见她绕过自己径直走到床边,未置一词。
她坐在床头梳头发,刚沐浴完发丝还未干,几缕黏在肩头,濡湿肩上肌肤。
这个角度,只能看清榻上男人撑在榻上的手。
手背紧绷,手臂也僵硬。
他幽幽道:“你置气很久了。”
冷翠烛不语,只“嗯”了一声。
“没私通就没私通罢。”
“……是我错怪了你。”
“嗯。”
她依旧不加多言。
男人沉默半晌终是没坐住,起身走到床边。
贪婪地,侵占她眼前的大半月光,熠熠清辉全镀在他身侧。
男人的一条腿探进她并拢的双腿,将其分开。
冷翠烛垂眸盯着腿间膝弯,那家伙缓缓往里,不断试探磋磨她的心绪。
每进一寸,都无比煎熬。
直至抵上她的耻骨,徐徐地磨,令她遍身酥麻。
“为什非要与我置气?”
“我做错了什么?”
男人猛地捏住她下巴,迫使她抬头看着面前人。
“过去这么多天,还不能冷静?”
他眉心似是皱起,眼里却没有愁,更没有恼,平静如一潭死水。
同他讲话一样,无比平静,毫无波澜。
就像是,胜券在握。
“我给了你很多时间。”
“所以,要对你感恩戴德?”
冷翠烛哂然失笑。
“还是要奴家夸夸官人,您有多容易心软,多么工于内媚……啊,奴僭越了,奴不是您的妾,更不是你的妻。”
“奴只是官人的外室啊,没有名分,就像官人于奴而言,也只是个没名分的而已。”
“既这样说,我就择日将你纳为妾室。”
冷翠烛怅然若失:“官人愿意让奴家做妾,可奴不想让官人做奴的夫君啊。”
从前她巴不得能进尹府做尹渊的小妾,为此还费尽心机。
如今,她只觉得男人吝啬,如她从前一般费尽心机想拴住她,想平息她的怒气、怨气,却不舍得施舍她太多。
真的想让她顺从的话,为什么不为她去死呢?
以前,她可是一片痴心到能够为了官人去死啊。
男人还真是懦弱。
或者说,是太贪婪,不舍得抛下任何,情愫、尊严……
她倒要看看他能被榨出多少能让她发笑的尊严。
“那你想让谁做?”
他莫名问:“他吗?”
“……你今晚服下软,我就当作没有那个人。”
她轻挑眉梢:“所以在官人心中,还是有的,对吧?”
男人盯住她面颊,迟疑了瞬。
“有吗?”
“官人为何如此在意?”
她眼尾被泪水浥湿:“也许官人,是看上了蓁蓁,急着给奴扣上不忠的罪名。”
“如此,奴就成了品行不端,不能育子。”
“官人就能将蓁蓁纳为己有。”
“啪——”
她受了男人一巴掌,倏地摔在床上,斜睨着眼去看床边男人。
“奴说中了?”
尹渊脸上难得有表情,惊惧、不安、难以置信……即便是从前她逃离他,他也未有这么大的反应。
从前总是多情却被无情恼,谁承想还能有这样一天。
那个总是沉默不语的男人,竟大惊失色。
“泠娘,你疯了。”
经历这么多难以接受之事,她不疯才是奇怪。
无比深爱的丈夫,爱上了自己一直呵护的孩子,明明是他们将她逼疯,却反过头来斥责她是个疯子。
“我早说过,冷蓁非嫡非庶,非尹氏人。何况当初是你非要留下这个孩子。”
“如若他是个女孩,我定会为他备下丰厚嫁妆……”
她打断道:“因为他是男子,官人就能理所应当地占有么?”
她冷哼一声:“非嫡非庶,非尹氏族人……官人可真会为自己开脱。”
“你总说他与我长得相像,这也是你的趣味吗?”
尹渊神色一滞。
“不是,没有。我没有那种趣味,我对他也不是……”他卡壳住。
“泠娘,但有些事我控制不了……你也一样,我们都无法掌控。”
他只是想做一个好父亲,就像她一直以来期待的那样。
那日在湖畔,他亲眼见她跳进湖中去救冷蓁,不禁迷茫。
或许,泠娘想要的,只是一个和睦的家庭,又或许,她是偏要与他对着干。
尹渊总是搞不懂她。
但他还是眼睁睁看着冷蓁游上岸。
冷蓁揪住他衣领厉声质问他为什么这么做,还想拉他一起跳湖自尽。
泠娘定然是不想看到他们父子之间这样的。
所以他让人把冷蓁脚筋挑断,自己又抱着冷蓁嘘寒问暖佯装关切,自以为这样泠娘或许能宽慰些。
没想到会是现在这样,她竟然会这么认为……是他弄巧成拙。
“好多时候,我不知我怎么了。”
冷翠烛愤然:“你真恶心!”
“嗯。”
他直起身子,远离她。慢慢挪步到榻边,絮絮地说:“我何尝不这般想……”
冷翠烛孤身出了房间。
月光泠然若水,铺满幽静庭院。
前几日积蓄的雪化了大半,她坐在青石阶上,无意识抚过微红的一边脸颊。
“夫人?”
她扭过头:“尤恩啊……这么晚了,你怎么不去睡?”
她不愿给尤恩看自己的窘况,忙将手覆在被扇红的脸颊,垂下脑袋。
眨眼间男人就半跪在她面前,抬手轻抚她脸颊,低吟几声。
“有什么关系呢……”
冷翠烛一惊,慌乱躲开。
“你……”
尤恩垂下眼帘:“抱歉,是我失礼。”
“我只是心疼夫人,一时忧愁,才……”
“夫人受了伤,一定很痛吧?”
“……谢谢你关心我。”
她摸摸脸颊,肌肤似还留有余温。
“已经不怎么疼了。”
“这样的话……”男人偏头,将长发捋到一边肩头,“我也就放下心。”
冷翠烛抬眼,正好看见男人脖侧咬痕,粉中透红,结了层软痂。
……那天晚上,她咬的是尤恩?
“夫人,我走了。”
“等等……”
她拉住男人衣袖。
男人所穿的,是她送给他的那件,也就是原先尹渊的衣物。
“我、我之前是不是……”
她竟然把尤恩认作了尹渊,还对他倾诉了那么多话!
“我知道的,我与尹渊很像。”
“那晚,的确是我引诱的夫人。”
“你……对不起,我那晚、我那晚是吃错药了,就把你认作了他,还咬了你……对不起。”
“这、这这还痛吗?”
男人弯下腰,她顺势抬手抚摸他脖上咬痕,指尖触及破皮的粉肉,她越抚越自责。
“你为什么要这样呢?肯定很痛……”
男人勾唇答道:“因为,是引诱啊。”
“……啊?”
“我居心叵测,想用这张脸,博取夫人的爱,哪怕被当作别人也没事。”
“哪怕,这份爱不明,夹杂许多恨,我还是想要。”
“你对他的爱与恨,我全都想要。”
她瞪大眼,脸颊发烫:“你……”
男人握住她的手,指尖与她冉冉缠磨,直至十指相扣。
“不要再给他了,给我吧。”
听他说了这么多,冷翠烛始终没有反抗,任他握住手。
即便尤恩没说那几个字,冷翠烛也明白了他的意思。
尹渊这些天以来,一直疑心她红杏出墙。
他都这样怀疑她了,她当然是要满足那个男人的臆想。
更何况,尤恩没有错,他一直是个好孩子。
她并不讨厌尤恩,还蛮喜欢他的,只不过一直拿他当自家孩子或者小宠物看。
她早该猜到他会有此等想法的。
其实无论孩子还是宠物,只要年轻俊美,听她的话,一切乞求她都会满足的。
她不是不近人情的主人。
“……你想清楚了?”
但,她还是问了最后一遍。
“夫人,您就权当可怜我。”
男人颔首,脸颊轻蹭她手背,长发如水般铺淌在脊背。
“如此,便好。”
她抽开被男人握紧的手,双手一同捧起男人双颊,仰头吻上他唇。
这种事,怎么能当作可怜一个人,所以施舍他呢。
她是自己要这样做的,从前她也的确想过这么做。
只不过,她没料到真有这么一天。
四周静幽,她只能听清自己愈发不稳的吐息,如冥冥细雨般轻打在面靥,与男人的呼吸相融。
她揽住他脖颈,他便扶住她腰肢,两人缠绵在一起,无论身心,就这样溶在寂寥的夜里。
不知过了多久,她舌尖酥麻酸软,悠悠松开手,垂头埋在男人胸口。
几缕银发被风吹得刮过她面靥,轻轻呵痒。
她脑中还回荡着那种温软、滑润的感觉,盘踞在内心不散的惆怅也散开,被抛到九霄云外。
“今晚留下来陪我吧。”
男人低低笑了声,身子随之震动。
“夫人,我求之不得。”
冷翠烛原以为院中寂静是因只有她与尤恩两人。
她怎样都想不到,几步之外的梅树下,尹渊杵着,仿若朽株枯木,紧抿着唇恓恓惶惶。
肩头落梅如雪乱,拂了一身还满。
尹渊不是无话可说,他是震惊到说不出话。
他平生头一次这么崩溃。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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砌下落梅如雪乱,拂了一身还满。——李煜
笑渐不闻声渐悄,多情却被无情恼。——苏轼
下章入v了
她给尤恩安排了间空房间, 那地方处在后院,偏僻鲜少有人来。
尤恩也不挑拣,乖乖和她一起给床铺被褥。
那床比她房间的要小, 两个人睡勉强合适。
只不过, 要紧紧抱着,近乎严丝合缝。
两人抱在一块儿不说话, 经历方才的吻,冷翠烛睡不太着, 思考半会儿开始没话找话。
告白是小年轻才会做的事, 像她这个年纪, 要更务实些。
“你以前和别的女人睡过吗?”她抬头问尤恩。
“当然没有。”男人皱起眉头。
“你没有母亲?”
“……有。”
“那你小时候不和你母亲睡一起?”
她感叹了句:“真独立啊, 蓁蓁八岁还怕打雷非要和我睡一块儿呢。”
“会和母亲睡在一起, 只不过……不是小时候。”
“长大还睡一起啊?”
“我没有小时候,一直这么大。”
“哦哦, 那你母亲还健在吗?”
“……在。”
男人默默合上眼,抱她抱得更紧。
他的母亲, 就是她啊。
从前分明是她要他叫她妈妈的,说什么叫主人很奇怪,没事就叫妈妈吧,现在又忘得一干二净。
冷翠烛松了口气。
幸好健在,不然自己就是戳到他痛处了,就像自己老是戳到尹渊的痛处一样, 那个男人似乎浑身都是痛处。
因害怕自己说出什么不该说的话,她还是选择闭嘴, 就安安静静地埋在男人怀中。
这般亲昵的举动,从前她与尹渊也未有过。
尹渊不亲人,每次与她躺在床上都要隔段距离。即便经历了床笫之欢后, 他也是睡在一边不理她,一动不动,有时她甚至怀疑尹渊是死了,每到半夜就要起身去察探他的鼻息。
幸好她不用再忍受和尸体共枕的日子。
男人胸膛裹了件睡袍依旧滚烫,她整张脸埋进去,过会儿,抬起闷红的脸,问:“你明天会变回去吗?”
“如果明早你要变回乌鸦,会不会被衣服给压死啊?还有被子。”
尤恩乌鸦的样子很小,同她的手一般大小,还没有菟丝子的一块儿鸡胸肉大。
菟丝子总说她偏袒他,她又怎么能不偏袒呢?这孩子很瘦小啊,化作人形的模样倒是很……
尤恩:“好。”
他坐起身,先解腰带后褪睡袍,银白长发从脊背垂落到床铺。
冷翠烛也坐了起来,看他脱衣服,接过他褪下的睡袍,叠好放在床头。
扭头冲身边□□的男人说:“好了,睡吧。”
她闭上眼,只觉什么东西垂到她面颊,撩得她脸颊肉痒丝丝,还能嗅到凛冽寒香,让她联想起院中红梅。
“可以吗?”
“……嗯。”
翌日清晨,外头金艳艳的晨曦洒进来。
她还半梦半醒,手心就多了朵蝴蝶兰,是乌鸦为她撷来的。
“你从哪里找到的花?我还第一次见呢。”她不认得手心花,只记得尹渊也送过她一样的,但是尤恩送的要比尹渊的好看。
她笑眯眯将花别在乌鸦脑袋上,起身穿衣衫。
“青萝湖。”
“湖边有个卖花的老翁,他送了我一朵。”
乌鸦理理银白翅羽:“以后白天,我可能会不常回来。”
她眨巴眼:“啊?为什么?”
“你又出去贴补家用?”
乌鸦点点头。
“那你小心些……拿东西时别被抓住了。寻常摊子应该也不会与一只鸟置气,就怕有万一,所以尽量别去那种首饰摊子了,我也不缺首饰。”
其实尤恩在家里也用不了多少银钱,每月就花几件衣服几颗米,还没有菟丝子一顿饭花得多。养宠物自然是要主人花钱,她倒是没见过宠物赚钱养主人的。
但,他能有这个心思是极好的,她当然不会说拒绝。
她抬手摸乌鸦脑袋,俯身凑近,吻过它额前光洁鸦羽。
听菟丝子说,尹渊昨晚半夜就走了,走时肩头狐裘还忘在榻上,茶水也是只喝了一半。
冷翠烛:“哪来的茶水?”
她没给尹渊烧茶水,只记得桌上有一壶冷透的白水,放了许久估计都结冰霜了。
……他昨晚一个人喝了半壶冰水?
狐裘湿濡濡不知从哪沾上的水,她掸落狐羽上的红梅花瓣,冲桌面乌鸦道:“他肯定像从前一样,忘了自己把衣服落在这里。”
“这件狐裘就留着你以后出门穿吧。”
“我呢我呢!”
公鸡扑腾翅膀:“宿主,我有没有?”
冷翠烛:“没有。”
“我可是帮你照看了一晚上小兔子呢!”
“呃,那也没有。”
“那尤恩他凭什么有啊!他什么也没做,你也太偏袒他了吧!”
“分明是三个人的友谊,我却总是多余的那一个……换作别人早受不了了你们两个了!”
“他不是什么也没做。”她刚开口,又将话咽回去。
昨晚他们吻了好久,现今她唇瓣还麻酥酥的。这种事是绝对不能告诉菟丝子的,菟丝子年纪好像不大,毕竟一只鸡年龄也大不到哪里去。
反正,不能带坏孩子。
“……这狐裘太大了不适合你,改天我上街去给你买点桃酥,听话啊。”
“好呀好呀!”
“兔子呢?”她无奈长叹一声,“我记得后厨还储了些大白菜,正好可以拿给它吃。”
公鸡笑笑:“嘿嘿,今早不知道被被偷走了。”
“……”
冷翠烛疑心是菟丝子把兔子吃了,但是找不到证据,只好作罢。
接下来的几日,尹渊一次都没来过,她的心情极为舒畅。
白日的家务事大多被冷蓁包揽,晚上又有尤恩陪伴在左右,几天过去她面色红润许多,步伐轻快,也不终日郁郁寡欢了。
过完年下雪的日子转少,她找了个日子带冷蓁上街买木材,计划在院子里搭个秋千。
从现在开始建秋千,到了春天就能荡着耍。
从前两人住在小屋时,冷蓁就一直想有个秋千,现在宅院宽阔,手头银钱也充裕,冷翠烛便将此事提上日程。
“是谁在前头?”
冷翠烛与冷蓁循声望去,身后停了辆檀木马车,配上两匹健硕白马。
窗帘微掀开一角,听起来是马车里的人在说话。
冷翠烛虽不懂马车间的门道,但看架势,也知晓这马车的主人是个富贵人家。
与马车边的小丫鬟对上眼,她明了了,原来是尹府的马车。
车中人,听声音是个女人。
她松了口气。
“啊,”小丫鬟冲车窗笑笑:“是过路的路人。”
“让他们让路啊,难不成就一直堵着?”
“老驴拉磨吗走个路这么慢……再不搞快点回府整个府都被砸没了,脑子里长蛆了真的是。这鬼地方完全就是乡下啊,路窄得要死,还一群乡下贱民。”
一旁抱木板的冷蓁咬住唇,眉尖若蹙。
“娘,我们让路吧,让马车先走。”
“啊?”她回过神,“哦,好。”
冷翠烛与冷蓁退到路边,让马车先走。
她站在台阶上,双手绞紧手头帕子,思绪又飞到九霄云外,就剩个空壳杵在路旁台阶。
她识得那个声音,马车里的女人,八成就是尹府的尹夫人。
尹夫人方才说“整个府都被砸没了”。
……是有谁在砸东西?她莫名有些心慌。
应当不是尹渊,他不是那种性格。
莫非是什么贼人?尹府被洗劫了的话……尹渊还活着吗?下月还给她送银票来吗?
但其实,现今冷蓁在做工,尤恩也帮忙贴补家用,再加上她这些年存下的银钱,是足够生活的,但也只是足够。
她如今对尹渊厌恶到极致,用他的钱也用不畅快。
“蓁蓁,娘想着,过几日出去找个活计,帮忙养家,这样你也轻松些。”
冷蓁瞥她一眼,淡淡道:“娘,现在活计不好找,就连正值壮年的男人都找不到什么能养家糊口的活计,没人会想要一个妇人的。”
“除非有什么过硬的关系。”
“啊……好吧,那算了。”她垂下脑袋。
冷蓁见她失落,仰头望着如水般的晴空,攒眉笑了起来:“娘,你若是整日待在家里觉得无聊,就帮我择药草吧,赚得到钱我们一人一半。”
“好啊。”
冷翠烛口头虽这般答应冷蓁,她心中还是不服气的。
这十几年里,她一直困于内室,早与俗世脱节。冷蓁或许说得对,像她这种三十几岁已生儿育女的女人早已没了价值,最好的归宿就是待在家里相夫教子。
但她就是不能够接受这种安排。
约定俗成,并不代表毫无疑义。
于是,她将尹渊送她的鸡翅木琵琶翻了出来,每日得空就弹弹,想把生疏十几年的技艺重拾。
“好听好听!”
公鸡乐得咯咯笑:“宿主,你简直就是杨玉环转世啊!再弹一曲吧。”
冷翠烛:“不行。”
她望着屋外的满天星光,抬腿将公鸡往门口踢:“已经很晚了,快回去睡觉。”
“不嘛……”公鸡赖在她腿边不走,“我们一起睡好不好?”
“你让尤恩进你的房间,为什么不让我进啊,我们都是你的好朋友,凭什么对我态度这么差?”
“难道我只是你的普通朋友?而他是你的不普通朋友?啊啊啊区别对待!”
冷翠烛很无语:“……我什么时候说和你是朋友了?”
趁她询问的间隙,公鸡就已将身子一扭鸡进房中,找了个靠近火盆的地方窝下。
“……”
她知晓菟丝子是一说就说个无了无休的恶劣性子,也懒得跟一只鸡斗嘴。
关门去床上躺着,褪下外衫晾在床边架子上。
“等明早醒了,不许咯咯叫。”
“知道知道!”
没等到清早起床听见公鸡咯咯叫皱眉,她在半夜就皱起眉头,浑身冒冷汗。
她似乎,被什么东西压住。
动弹不得。
连张唇都费劲。
那强烈、冷然的侵占感,自下而上,从脚尖蔓延至脑髓,将她浑身缠绕个遍。
偏偏,她又听不见那近在咫尺的呢喃细语,汗湿的面靥似裹了层薄纱,将她的感官与外世隔绝开来。
她被吓到,想哭又哭不出来,上下眼皮黏在一块儿,睫羽颤抖到簌簌作响。
练了一晚上琵琶,双手双臂酸痛得很,伸手去探更是天方夜谭。
费尽全力,从紧闭的齿间溢出声呼唤:“救……”
“……救?”
“你要谁救?”
“是想让他来救?”
她张不开的嘴,倏地被掰开。
“我在你心中是恶人?”
“你说话。”
她舌尖被轻轻捏了下,清液抹在唇瓣,濡湿她干涩的唇。
“你亲他的时候,舌头也是这样放着么?”
“你伸舌头了对吧?我看见了。真迫不及待。”
“吻了好久……”
“久到我害怕你会怀上身孕。”
“我当时只想探进去,仔仔细细地看看,你们做到了哪一步。”
“就像这样。”
什么冰冷的东西进入到她躯体的某处,她无法分辨,快感是充斥全身的,痛苦却聚集在某一处。
密密麻麻的痛感,被不断搅弄、抠挖,蔓延扩散。
“嗯。”
“至少今晚没有。”
她陡然被抱住,压得胸口生疼,喘不上气,耳畔嗡嗡作响。
“那晚,我好希望只是幻觉。”
“他一定是鬼魂,或者妖怪吧?”
“对吗?”
“你该告诉他——是的,我愿意为了你背叛丈夫,也愿意为了你伤害他。一个吻,亦或者是别的什么……我都可以给你,但是和你在一起的时候,我并不感到高兴。我只是不想一个人待着,我只是害怕孤独,我只是被你迷了心窍。”
“我不是真的憎嫌他。”
“泠娘,这是考验啊。”
“难道你真的想被他勾走,独留我在没有你的人世?”
尹渊自是不敢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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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说:本章掉落红包[奶茶]
……这几天少练一些算了。
冷蓁要去药房帮忙问诊,中午不回来用午饭,她往药篓里塞了几块芝麻饼, 嘱咐冷蓁饿的时候吃。
“好, ”冷蓁背起药篓,“娘, 晚上等我回来。”
他穿着一身墨黑劲装,这衣服不仅耐脏, 还衬得他身形轻盈俊俏。
“好, 我等你。”
冷翠烛站在宅院门口冲他挥手, 看着他越走越远, 直至拐弯走出巷子, 彻底消失。
她揉揉酸软肩膀,转身回房睡回笼觉。
正午冷蓁不在家, 她就简单吃了几块糕点当作午餐,在院子里琢磨将秋千修在哪里时, 乌泱泱一群人闯进宅院,不由分说地往后院去。
“欸,你们是谁?”她叫住领头那人。
“娘子,”衙役掏出块令牌,“我们奉县衙的命令,来你家搜查。”
“啊?”
她瞧着衙役递过来的令牌:“你们……是要去搜哪里?”
衙役没理她, 带队往后院去。
她跟在一群人后面,到了冷蓁所住的阁楼, 几个男人抬腿踹门,她忙冲上去护住门。
“等等!”
“你们凭什么想搜就搜……我和我的家人又没有做过什么坏事。”
衙役叹了口气:“有人去衙门告你家儿子,说他犯了偷窃之罪。”
冷翠烛蹙眉不解:“他……他何时有偷过东西啊, 怎么可能……”
她定是无法相信冷蓁能做出这种事的,嗫嗫嚅嚅说不出话,心里一着急,眼里眨巴出几滴泪水,扶额不知该怎么办。
清澈日光洒在面颊,欲坠未坠的泪珠凝在微陷泪沟,如白骨裹了雾,衰草簪满花。
“唉,所以要先搜查,再下结论。”衙役语气柔和了些,“娘子,先下他也只是有偷窃的嫌疑,洗清嫌疑就好了。”
“他真的没有偷东西……”
一橙衣男子从前院走过来,身后跟了几个官差。
见冷翠烛愁眉不展,男子挤进人群去拉住她的手。
“娘子,放心吧。”
“您家孩子若是有公道,小生定会还他一个公道的!”
冷翠烛抬眼一看,那男子原来是之前在街上遇到的与尹渊同行的那位。
她记得,这青年是什么县衙。
县里的县衙,好像是叫陈浔?
她瘪起唇,泪眼朦胧:“陈大人……”
见此,那人声音放低:“我马车上煮了热茶,娘子不如与我一同品茗?”
陈浔抿唇笑笑,一双眉眼俊秀,倜傥风流:“在外面站着,多冷啊。担心孩子也该照顾好自己的身体不是?”
怀揣着忧心,冷翠烛与陈浔一道出了宅院,院外停了辆马车。
马夫搁好脚凳,陈浔就在旁悉心将她扶上马车。
车厢内很宽敞,正中摆了个小桌,桌上是大大小小的杯盏。
冷翠烛找了个角落坐下。
陈浔上车厢后,紧挨她坐下。
“娘子属什么?”陈浔边给她倒茶,边问,“我属蛇的。”
冷翠烛接过茶杯,指尖摩挲杯缘:“奴家也属蛇。”
“大人今年二十三?”
陈浔捋捋胡须。
“是呀。”
“……倒看不出来。”
她低头品茗。茶水温度合适,尝起来大概是绿茶一类。
抿了几口,她将茶杯揣在手心,偏头望着窗外景色。
目光落定在路旁药篓。
“怎么……”
“怎么了?”
陈浔挑眉,递给她块帕子:“娘子,用罢。”
“……谢谢。”
冷翠烛拭干唇边水渍,手头绞紧帕子。
那药篓怎么那么像冷蓁的?
不,就是冷蓁的。
“大人,能否告诉奴……报官之人,是什么样的人?”
男人咧唇笑起来,露出一对光洁虎牙:“娘子等会儿就能知晓。”
“你朝窗外张望,是在等谁吗?”
“啊,没有。”
她低头喝茶,似要将整张脸埋进虎口大小的茶杯之中。
直到磨磨蹭蹭喝完茶水,她的窘状才缓和些。
“娘子与家里孩子熟吗?”
“……熟。”
她感到很莫名其妙。
哪里有做母亲,和自己的孩子不熟的?
陈大人过分热情,让她很不自在。
“他有娘子这么好的母亲,一定很快乐吧?”
“我倒是,从小就没了母亲。”
男人敛息长叹:“母亲可以失去孩子,可孩子,不能没有母亲啊。”
冷翠烛点点头:“确实是。”
“娘子喝好了吗?”
陈浔问一句她就答一句:“呃,好了。”
男人接过她递回的茶杯,弯腰放在地上,又将桌上茶盏全放在地板,抬腿踹开桌面,桌下原有一处隐秘空间。
冷翠烛起身一看,正好与困在暗格当中的男子对视。
“蓁蓁!”
冷蓁双手双脚被绑住,嘴也被塞了抹布发不出声。
他整个人挤在狭窄暗格,屈辱地缩作一团。
她伸手想将冷蓁拉出来,忽地撤回手,瞧身边男人神色。
陈浔:“娘子想拉就拉呗,莫非小生绑错了人?”
“不是……”
她别过头,费力将冷蓁从暗格里拉出来,解他身上绳索。
后颈莫名一凉,如兔子被捏住脖子般,动弹不得。
“我没有允许解绑吧?”
她收回手。
冷蓁缩在地上,两眼死死瞪住眼前男人,发出几声痛苦的呜咽。
还不如方才缩在暗格里,他现下脸颊紧贴地板,如狗一般趴着,腰间多出的绳索从后垂到腿间,身子一颤绳子也跟着晃,如狗尾巴般。
更为难堪。
冷翠烛尽量不去看。
陈大人就没那么温和,忙叨叨一直批评个不停。
“有手有脚的,怎么还偷东西呢?”
“你妈知道你这样吗?”
“你在外面干这个她不被你气死?”
冷翠烛:“……”
一直在吵,好烦。
衙役来报说,从冷蓁的房里搜出来二十斤泥土和三斤衣裳首饰。
冷翠烛全认了番,的确,首饰没有一件是她的,都是她没见过的。
至于几大箩筐的泥土……或许是从院子里挖的,冷蓁拿来种药草。
也不会有人偷土吧?
陈浔:“这就对了,人家失主就是丢了这么多。”
“不是……你……唔!”
冷蓁面靥泪痕半干,眼珠通红布满血丝,眸中泪水蓄不住全落下来,淅淅沥沥滴在地板。
嘴里含的那块抹布被津液濡湿,皱得不成样子。
冷翠烛从没见过冷蓁这么委屈的样子。
“大人,万一是有人陷害……”
陈浔:“可是娘子,不仅有物证,还有人证呢。”
她同陈浔去时,衙门大堂两侧站满差役,正中间“明镜高悬”牌匾下的位子空置着,倒是旁边的客椅坐了人。
冷翠烛跟在陈浔身后,即便是低下头,也格外不自然。
……总感觉别人在看自己。
等陈浔在三尺公案后坐下,冷翠烛斗胆抬眼,猝不及防地对上一道视线。
尹渊坐在客椅,面无表情地盯她,所有目光全黏在她身上。他似乎,从她进堂那刻起就盯着她。
他一身缁黑蟒袍,衬得肩头的一缕白发更为醒目。腰间系了只玉佩,正捏在手中抚弄,边抚边盯她,脸色渗人。
尹渊怎得在这儿办公?
她慌乱低头,不愿去看男人的脸。
许久未见,她并不想尹渊,倒希望和他永远不见。有了新欢的人,又怎么会去思念旧爱?
因此,再见面只会是相看两生厌。
何必呢。
“娘子,怎么不坐?”
陈浔指向尹渊身边一把安置好的椅子:“娘子坐那里吧,大堂椅子少,将就一下哈。”
“……好。”
她不敢再去麻烦旁人,咬牙坐到那把椅子上,身上黏着的目光随之而动。
她将头尽可能地往下垂,余光还是能瞥见身侧碍眼的人影,索性直接把双眼闭上。
“把嫌犯带上来。”
几个衙役将被五花大绑的冷蓁拖上来,强行把他按在石阶上跪下。
“唔唔……”
陈浔把玩起桌上木笏:“好了,把他嘴里抹布取了,让他说。”
衙役刚取下冷蓁嘴里抹布,冷蓁就喊:“娘!”
“娘,救我,我是被冤枉的!”
冷翠烛不大想掺和这事。
从前尹渊要把冷蓁沉塘,她心软,费劲心力去求尹渊,还跳进湖水中去救冷蓁,到头来却成了给旁人做嫁衣。
就像陈浔说的,孩子不能没有母亲,而母亲可以没有孩子,她先是自己,再是母亲。
“一切,都看证据说话吧。”
冷蓁张大唇,撑住石阶的双臂颤抖,陡然吼道:“有人要陷害我,他们在陷害我!你连这都不明白吗?”
“不……你肯定明白,你在装什么啊?”
他瞪正端坐着的尹渊一眼,冷哼道:“他心里是在怎么想,你还不清楚?”
陈浔拂袖:“哎哎哎停停停……在说什么乱七八糟的。”
“衙内不准喧哗,冷蓁,我警告你一次。现在,若有什么辩解的话,就说出来罢,只是不准喧哗,也不准冲着别人骂。”
冷翠烛攥紧手中帕子。
她与尹渊搬到本县没多久,她又没同尹渊一同上街过,看样子,陈浔是不知她暗地里与尹渊的关系。
原来尹渊从来都是闭口不提的吗?
她抬眼去瞟身边男人,又对上那双寡淡若水的漆黑眼眸,愣了瞬,别开眼,余光见尹渊终于将头扭回去,不再看她。
“……”
“不必辩解,直接看人证。”
尹渊垂眸摩挲指上玉戒,肩头斑白发丝随之轻垂。
冷蓁:“你又有什么资格在这指手画脚?当个官很了不起?要不完了。”
陈浔拍桌而起:“大胆!尹大人也是你能随意评价的!”
“你骂我都行,就是不能骂尹大人!”
“更何况他今日,是以原告的身份坐在这儿,你这个孽障潜入尹府,窃取他家夫人衣裳首饰,其心可诛!他还未发话训斥,你倒蹬鼻子上脸来了?何其可笑!”
陈浔说罢,笑眯眯冲尹渊说:“大人,可别和这种人置气……他就是个碍眼的小贼。大人喝茶,喝茶消火……”
冷翠烛在一旁听不太懂。
冷蓁偷尹夫人东西?什么情况……这事还是尹渊告到衙门的?
自己怎么什么都不知道啊。
她闷头不吭声。
“好了,来人,请人证上来。”
冷蓁倏地意识到什么,扭头惊恐望向堂外,双目睁圆。
他边哭边冲尹渊喊:“父亲,我可是你的亲生孩子,唯一的孩子啊!”
“您与母亲偷完欢就不管我了吗?”
“您要是觉得我整日待在家里,碍了您的事,大可以告诉我,我会乖乖出去的,不妨碍你与母亲温存!”
他粲然一笑,泪水滑落至唇梢,蓄积在浅浅酒窝。
“至少,不要将此等腌臜事闹到夫人面前,破坏您与家妻间的感情呐。”
语毕,大堂之中一片寂静,谁都不敢先开口。
毕竟谁能够想到,明面上从不纳妾只与青梅竹马的妻子相伴的尹大人,竟然在外面有个私生子。
萦绕在耳畔的窃窃私语,让冷翠烛慌了神,她不明白冷蓁在这么多人面前抖落出她与尹渊间的关系是为何。
脸烧得慌。
“啊这、这……”陈浔支支吾吾。
“谁问你了?”
尹渊盯着跪在石阶上的冷蓁,冷漠道:“明知自己有所妨碍,还活着干嘛?”
“没处死你,算好了。”
衙役上前呈上封密信,交由尹渊拆开。
“此乃尹音琬亲笔所写的证词,句句属实。”他瞟了眼,不动声色地将密信递给身边人。
冷翠烛瞧着递到眼前的信,迟疑片刻,终是接过。
“……?”
陈浔收回手,小声说:“娘子,你看完麻烦给我看一下,谢谢。”
纸上说,尹夫人从一个月前开始,就不定期地丢失首饰,越到后头丢得越多,后来连衣裳也开始丢。
甚至是肚兜、亵衣什么的……也丢了好几件不常穿的。
在宣告判决之前,陈浔特意命人堵住冷蓁的嘴,让他发不出声。
虽不能够说话,冷蓁瞪到猩红的双目就足以表达情绪。
冷翠烛脑袋里一团浆糊,只想快些结束闹剧快些回去。
她手里的帕子都要被揉烂了。
陈浔:“既然如此,就在牢里关个半年吧!”
冷翠烛错愣抬头。
冷蓁无力瘫坐在地。
“等等。”
尹渊偏头,盯着她,视线扫过她面靥,又落在她手中帕子,始终未置一词。
冷翠烛实在是心烦意乱。
她侧身不理睬尹渊。
结果如何,都与她没有关系。冷蓁已然十八,该为自己的行为负责,她不可能一直惯着他。
不过……半年的确是有点久。
尹渊缓缓移开视线:“先打三十板子,再关进牢里。”
“关一年。”
闻言冷蓁彻底崩溃,奋力将口中抹布吐了出来,连带吐出一滩血。
他声音嘶哑:“尹渊冷翠烛你们两个娼妇贱夫,我去你的!当初不能直接射墙上吗?非搞大肚子把我生出来,我怎么对不起你们这两个贱人了?”
“我就算真偷了又怎样?我偷不偷和你有什么关系?偷你老婆东西怎么了?又没偷你老婆,自己都管不住下身上床上得不知天地为何物了还管我呢?快点把你那根毛几毛巴操/烂快点死吧。”
“污言秽语,成何体统!”陈浔拍桌案而起,“来人,把罪人冷蓁拖下去!打板子,打到血肉模糊为止!”
到最后,冷翠烛也没看见冷蓁是怎样被打板子的,只听见不知从何处传来断断续续的哭喊,一直到她走出衙门。
哭喊声愈发孱弱,直至消失。
陈浔从大堂里出来,叫住她。
“娘子,莫要伤心过度了。”
“我会让里面的人好生关照冷蓁的,至于尹大人……或许,他是有自己的考量。”
“方才在大堂,我对您孩子话说重了些,不是有意的,也只是看着这孩子犯错,就恨铁不成钢啊!”
冷翠烛讪讪。
陈浔这人还真是谁都不想得罪。
“嗯,官人,奴知道了。”
“你现下是要回去?”
“不如去我府上品茗,我哪儿有昨日新买的碧螺春,娘子肯定喜欢。”
“不用了,奴不喜喝茶。”
男人仍穷追不舍:“那,红枣枸杞汤行吗?我让侍女给我们做。”
他瞥了别处一眼,倏地闭上嘴。
身后叽叽喳喳的声音止住,冷翠烛蹙眉,扭过头,最先注意到的却是远处靠墙的男人。
尹渊直起身,一步一步,徐徐朝她走来,略过她身边的陈浔。
自然地握住她手腕。
她绞帕子的手一僵。
那帕子是陈浔拿来给她拭嘴的。
莫名,在这般诡异的氛围下,她伸手将手帕递给陈浔。
陈浔脸唰得白了:“娘子……不用还,就送给你……”
她还未收回手,就被尹渊拽着往路旁马车上去,趔趄几步摔到他怀里,被男人半搂半抱地拉进马车,甩在软榻。
手里还抓着陈大人给的手帕,经方才惊吓抓得更紧。
尹渊整个人俯下身来,将她圈在榻上角落。
冷翠烛看不清车厢内光景,也不愿去瞧男人,闭眼抿唇。
但她曾瞥到,车厢内还有旁人。
“啧。”
“世风日下呐。”
车中女人感慨了句,抱着怀里兔子下了马车。
至此,冷翠烛最后的希望都没了。
仅凭她自己,定是反抗不过尹渊的。
怎料,他只是将她圈在榻上,良久都未有什么行动。
冷翠烛迷迷糊糊睁开眼,那柔滑的发丝顺势垂下来,垂在她颈窝,滑腻腻地往胸口钻。
“你是要逼死我吗?”
“冷翠烛,即便这样也不满意?”
他难得这么憔悴。
无论是垂落在她颈窝的那缕白发、抓她抓到绷紧的手,还是他那毫无生气的嚅嚅低语。
冷翠烛不明白。自己做什么了?他要这么生气。
分明是尹渊一直在逼她。
从前的那些日子,难受的只有她。尹渊从来都是事不关己的态度。
“……我听不懂你在说什么。”
她整张脸被扳回,迫使她只能直视男人。
“从前要杀了冷蓁,你百般不愿。”
“现在又狠下心肠了?”
男人唇角酝酿起笑意:“既如此,我明日就杀了他。”
“无法控制,就扼杀在摇篮里。”
她脸肉被捏得生疼,还张不开嘴,只能不停摇头。
“不要?”
“不要杀他还是不要我?你说清楚。”
“你说话。”
冷翠烛脸上骨头都要被捏碎,五官皱在一块儿。
尹渊疯了。
她必须找机会跑出去,否则定经受不住他密如雨点的盘问。
“你有了别人就不要我了是吧?”
尹渊松开手,指尖顺着脖颈一路下滑,挑开她系得一丝不苟的披风扣子。
“和他做,爽吗”
“你一直嫌弃我,我知晓。”
他低头解下腰间玉佩,扯断穗子。
冷翠烛猛然意识到。
那哪里是什么玉佩,那一节又一节珠子连在一块,圆润又通透的玉柱,分明就是……
她大惊失色,慌忙起身往床边跑,身子还未站直就被拉回去按在榻上,马车颠簸了番。
“夫人,回哪里啊?”
“当然回府了,不然回哪儿?回你三姑还是二姨家?不想干直说。”
车外女人顿了下:“马解下一匹给我。”
“哦……”
车厢内,冷翠烛已被剥开裾裙,赤条条的身子露在外面,只脊背披着男人的大氅。
她浑身肌肤紧绷,干涩的也不止是唇齿,未一会儿就咬唇哭出声。
面前男人迟愣了阵。
堵滞的涩感消失,她抬起眼皮。
玉柱已被抽出来,搁在她手边。
面前男人伸出舌尖,舔湿指腹。
她仰头,一寸寸地纳入、吸附。
“一想到这地方还有别人到过,我就觉作呕。”
她阖上眼,没理会尹渊。
眉心浸了汗。
“……”
她手腕陡然被抓住,右手被强行往下探,直到探到男人裹了层蜜般的手指,正冉冉搐动。
“你摸。”
她也不知自己在干什么,脑袋浸了水般昏沉沉,任由男人拉着自己的手指,慢慢送了进去,两个人的手指在狭窄的孔道纠缠在一块儿,他带着她动。
在极为强烈的耻意的磋磨下,她绷紧的肌肤竟舒展开,坐在颠簸的马车里,却像是浮在云雾上,听不见任何喧噪,萦绕在耳畔的只有汩汩水声,无可控制地往外涌,淅淅沥沥滴在地板。
正是舒畅的时刻,那人却收回手,略过榻上那块被她咬出小孔的帕子,拿起玉柱。
她干涩的唇齿有了水,自是极为顺畅地喟叹出声,止不过不是每一处运气都这般地好。
总有要被塞住,以示惩戒的。
尹渊仔细盯着,往里推了些,抵住后才收回手。
抬起眼帘。
冷翠烛双唇微张,口中蓄了盈盈津液。
她噘嘴,将口水唾到男人脸上。
清液至男人眉心滑落,描摹他鼻梁弧度,从颊面往下流。
他指尖的水,与他脸上的水,一时竟不知是谁更颓靡。
马车停靠在尹府门口, 车内人却迟迟不动身下车,几个下人也不敢去问,就干等着。
过会儿, 尹渊才搀着女人下来, 鼻尖似有湿淋淋的水雾。
冷翠烛撑开眼皮,茫然四顾。
“这是哪里?”
“尹府。”
“……尹府?”
她顿时清醒:“不……我不要来这儿, 我要回去……”
她想走,却被按在原地动弹不得, 身子也是软绵绵的使不上力。
“你还要回哪里去?”
“回他哪儿?”
“是吗?”
男人搂她搂得更紧, 虽说下人们全都低着头, 她脸上还是红得很。
不仅仅是羞耻, 还有难以平息的怒气, 因浑身无力而无法发作,只得狠瞪男人一眼。
女人下马, 由小丫鬟牵着走到她面前。
那小丫鬟冷翠烛认得,是与她见过几次面的铃兰姑娘。
她牵着的那位, 应当就是尹夫人。
冷翠烛无比尴尬,慌乱低下头,想推开身后与自己紧贴的男人又推不开。
她没看清尹夫人的面容 ,她根本不敢去看,只盯住尹夫人拖地的裙摆,听到叮铃哐当一阵响, 应当是首饰发出的声音。
“哥,我回去咯。”
“嗯。”
待尹夫人走后, 尹渊拉着冷翠烛径直入府。
尹府她只来过一次,由尹渊搂着穿过前院,她隐约感觉尹府还与她之前来时一样, 依旧压得人喘不过气。
她被男人拉到书房,按在书桌前坐下。
男人从木匣里拿出一页纸,摊平在她面前。
“我已写了纳你为妾室的契书。”
冷翠烛看着纸上密密麻麻的字迹,莫名发笑。
“官人是想以此补偿我?”
“你认为你很宽容、很大度?不但原谅我的不忠,还将我收为妾室。”
“你想让我对你感恩戴德?”
尹渊明显愣住。
他撑在桌面的手收紧,手背紧绷。
“你还想要怎样?”
“还想怎样?”
“十几年过去,你想起要补偿了?”
冷翠烛垂眸喃喃:“真吝啬。”
“原先我生子难产的时候,你在哪里?蓁蓁小时长荨麻疹发高烧的时候,你在哪里?”
“他与我吵架、争论不休的时候,你倒是每次都在,可你呢,就坐着一言不发。”
“没事,我权当你是死了。”
她竟然会爱上一具尸体。
他竟然还痴想着她能够忘记从前经历的一切苦痛。
凭什么呢?
她默默原谅了他好多次,每当她快要崩溃时,他就施舍给她一丝爱,她就又能靠那一丝丝爱活下去。
因为这个自私的男人对自己心生情欲就得意洋洋,甘愿在他面前脱光衣服,向他叉开双腿,甚至还为他生下孩子,洗刷庖厨里的那堆脏碗。
她不想再那么轻贱自己。
“我不过是你豢养的一只宠物。”
“因为我是你花钱赎买回来的,所以你要占有我的一切,不准我的注意力在别处,更不准我离开。”
“可是尹渊,你知道吗?你真的很穷酸,还没能力,做了这么多年官才是个知府。”她不禁湿红眼眶。
冷翠烛当初其实有更好的选择。
可她那时太爱他了,肚子里的孩子就像是她与他之间的红线,她偏要将他往自己身边拉。
她知道,那是自己离他更近一些的唯一机会,她必须去赌,赌他对自己有情。
她本以为自己是赌赢了,但其实,她选择去赌时就已经输得溃不成军。
“我当初,是有算计,但……我也是真的很喜欢你。”
“现在不了。”
她拿起桌上那页契书,揉成纸团,扔进一旁水缸。
墨水在缸中晕染开,茶青冷水蓄在半枯荷叶,倏地倾倒,覆水难收。
冷翠烛独自出了书房。
尹渊停在原地,没追上来。
她在府里像个无头苍蝇似得乱走,走又走不快,就夹着腿拖着沉重身躯边走边停。
她要找个地方,把腿间的东西取出来。
“你就是老爷那个姘头?”
女人眯起眼,上下打量冷翠烛。
她笑时双眼睁大些,眼白略多,嘴唇有点薄,不过口脂往外涂了些,看起来就正好合适。
她抠了抠牙绯色的指甲尖:“清水出芙蓉啊……确实好看,其实我之前也遥遥看到过你,但是你当时低着头,没看清楚脸,只觉得你还挺瘦的,白得像死人一样。”
“你应该知道我是谁吧?”
冷翠烛咬唇:“夫人好。”
“你和老爷吵架了?”
易音琬睨她一眼:“我猜的果然没错。你还哭了?”
“傻女人。”
冷翠烛拭去眼尾残留泪水,调整呼吸:“夫人……奴想问您,冷蓁的事,是真的吗?”
“我为什么要告诉你?”
“你自己的儿子是什么德行,你自己不知道?”易音琬啧声道,“那,老爷是什么德行,你总归是知道的吧?他不经常去找你。”
冷翠烛皱眉。
“奴……”
易音琬长吁短叹:“冷翠烛啊,你也太笨了。”
“你每天要做的事情就只有谈情说爱吗?你真的就是,长了一张会为爱做傻事的脸呐。”
“如果我们是情敌的话,我还有机会与你做朋友,可惜……你还真是有个好儿子。”
“男人无论什么年纪都是一样德行,自私自利、喜新厌旧、爱撩骚。在家里替男人打抱不平,男人在外颠鸾倒凤,值得吗?”
冷翠烛听不明白,待到尹音琬说完,她细声问:“夫人,奴身体不适,可不可以告诉奴,哪里有空置的房间……”
易音琬:“你有没有在听我说话?我说这么多你一点反应都不给我?”
“额……夫人真厉害。”
易音琬看起来不大满意:“算了,跟我走罢。”
易音琬将她带到一间厢房,房间整洁,还燃了熏香,看着像是有人常住。
“……这是不是哪位主子的房间呀?”
冷翠烛连连挥手:“不行的,奴怎么能弄脏主子的房间,夫人您带我去柴房就好。”
“我走半天路把你带过来你又让我带你去柴房?你半路怎么不说?欸你脑子是不是有点毛病?”
“这房间以后的主子,就是你了。”易音琬白眼道,“这间房从前的确有人居住,聪明的冷娘子不妨猜猜是谁。”
……她如何能知道是谁住过?
冷翠烛琢磨这阵,尹夫人已同下人离开,留她一个人在房间。
她盯着香炉不断冒出的袅袅青烟,扶墙往内室走。
取出那根水淋淋的玉柱后,她瘫倒在床榻,浑身乏力。
枕上弥漫着淡淡药香,她盖好被子,轻嗅被子上的药草香,联想到冷蓁在衙门时的委屈模样。
冷蓁定然对她十分失望。
失望就失望罢,她也对他很失望,不管他到底偷没偷窃。
他那样辱骂她,她当然会失望。
只是,她还是会担心他在狱中的生活。
牢狱里关着的都是些穷凶极恶的男人,也不知他在里面会不会受欺负……这孩子还被打了板子,小时候她打冷蓁几下屁股他就痛到不行,更别说用沾水的木棍打三十下板子。
他现在的屁股一定很痛。
在牢狱里可要保护好屁股啊……
冷翠烛转身,整张脸埋进枕头。
现在待在尹府不便出去,只能既来之则安之了。
幸好尹夫人对她很好,不但给她房间歇息,还让丫鬟给她送餐食。
“铃兰姑娘,麻烦你代我谢过夫人。”她捏住手掌大小的牡丹饼,红了眼眶。
“一定会的。”小丫鬟点点头,“娘子,快些吃吧。这牡丹饼是夫人特意让小厨房现做的,放凉味道就没现在好了。”
“好!”
待小丫鬟转身出去,冷翠烛迅速将牡丹饼揣进兜里,悄悄跟在小丫鬟身后。
她要去求尹夫人。
说不定,尹夫人能帮她逃出尹府,去监牢见冷蓁。
现下唯一能指望的也只有尹夫人,尹渊她是绝对不会去求的。
冷翠烛万万没想到,晚膳尹夫人是同尹渊一同用的。
她走到亭子里才看清坐着的男人是尹渊。
现下转身离开,明显迟了。
见她来,易音琬端起肘边空盘,倒扣在面前那碗鲍鱼鱼翅羹上。
“呦,这位妹妹是哪位呀?之前怎么没见过呢。”
冷翠烛:“……奴走错地方了。”
尹渊放下筷子,直勾勾盯她。
他眸光过于冰冷,又黏腻得很。
她怎么甩都甩不掉,硬生生被钉在原地,动弹不得,更别说走。
“走错地方?”
易音琬白眼:“那你还不快点走……”
尹渊倏地将茶碗摔在桌上,瀽倒出几滴茶水。
“哥,我吃饱了,走了。”
易音琬拉起丫鬟往亭外走。
路过站着的冷翠烛时,冷翠烛清楚地听到尹夫人骂了句。
“演给谁看。”
……如果自己像尹夫人那么硬气就好了。
冷翠烛有些感慨。
可是,她明明也对尹渊说了很重的话,要与他斩断关系。
他却非缠着她不放,如此恶心。
她是不是只有杀了尹渊,才能彻底甩掉他?
杀人好难。
虽说她杀过。
尹渊凝视她许久,开口问道:“你喜欢易音琬吗?”
“你一直在看她。”
“……喜欢。”
冷翠烛不得不承认,尹夫人人很好,她很感激尹夫人。
“连她都可以喜欢。”
他眸色黯黯:“你这么会爱人,为什么不能再爱我一次?”
“我的确没那么爱你,也给不了你想要的情爱。”
可是,他把自己所有的爱都给了她。
爱制造分离,虐待制造忠诚。
互相折磨到白头,也是白头偕老啊。
尹渊认为,他哪里能算是不爱她?
他明明好爱她。
“可是,”他解开领袍,露出胸前的一小块肌肤,“你看。”
指尖所指的位置,伤痕盘虬,似要将那处血肉划去,露出皑皑白骨。
“上次咬了你,是我抱歉。”
“但我试过了。”
他空洞的眼眸里竟然含了泪:“一点也不痛。”
“你还在生气的话,就扎进来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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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说:爱制造分离,虐待制造忠诚。——曾奇峰
要有大量的爱,女人才肯乖乖地入厨洗刷那堆脏碗。——李碧华
别为了一点小钱脱下内裤。别对不喜欢的男人张开双腿。别因为男人的奉承就在人前脱光衣服。别误以为在人前脱光这种小事会改变你的人生。别为了得到男人的赞赏当着别人的面上床。别因为某个自私的男人对你心生情欲就得意扬扬。别靠男人给的认可活下去。别用笑容回应男人的麻木不仁。别封印自己的情绪。还有……别再轻贱自己了。——上野千鹤子
有些句子没直接用,但是是灵感来源,所以也标注出来。
是七年前的事了, 那时冷蓁还只是个皮孩子, 总喜欢去溪边玩水。
那时, 她还爱他, 他还总是一言不发。
恍如隔世啊。
男人强撑起一个惨淡的笑,凝蓄在眸中的泪水簌然滚落, 滴落在她握刀的指尖。
“你进来了。”
“你摸,好热, 一定是在跳动的,和你一样。”
“我们是一样的,我不是无情,我只是……”
男人倏地捧起她双颊。
冷翠烛颤了下,徐徐收回手,胡乱将血渍揩到裙上。
“我只是……”
男人垂眸, 脖颈像被掐住般,哽咽着说不出一句话。
需要被插入的, 分明是他。
他却发了疯般痴迷于侵入她的身体,去找求、去确认,她哪里需要这么对待, 她无时无刻不在流淌自己的爱与恨。
而他,才是需要爱人将手探入自己的身体,触碰自己跳动的心脏,感受温度的那一个。
即便是要把他的心给揉碎,也在所不惜。
起码能被她知晓,那颗心也是滚烫的啊,和她同样滚烫。
“放开我。”
她只是轻飘飘说了句:“尹渊,你疯了。”
就像那晚,尹渊给了她一巴掌,怒斥她是个疯子一样。
她也说他疯了。
要想摧毁一个人的全部情感、全部挣扎与希冀,一句“你疯了”就足矣。
这是尹渊教给她的。
冷翠烛甩开他捧脸的手,拔掉他胸前的剔骨刀,喊道:“来人啊,老爷受伤了——”
“为什么?”
“为什么?”
“为什么?”
尹渊不停追问她,她却扯掉沾血的裙摆,甩在男人面颊。
滴滴泪水濡湿了那块沾血的料子。
“不要走……”
她退后几步,转身往亭外走去。
“不要走。”
“不要走。”
“泠娘……”
在亭前的台阶前,她回眸望向男人。
尹渊失血过多晕倒在地,手里紧紧攥住她的衣服料子,睁着眼睛紧紧盯住她。
从前她总是想从那双空洞洞的黑眸里悟出些什么。
现今男人眼里终于有了神采,还蕴蓄起晶莹泪珠。
可惜,她不再需要。
尹渊的泪水,对她来说一文不值。
当天晚上,易音琬来找冷翠烛,问白日在亭中的事。
“奴也不知道……”
她柔声作答:“奴一扭过头,就见到官人倒在地上,胸口还中了刀。”
“奴只是想陪他一同用膳,未曾料到……”
易音琬打断她:“你最好是。”
“老爷被捅死了,和你用不了膳了。”
“啊?”
冷翠烛瞪大眼,一股难以言喻的情绪从下蔓延到心口,在喷薄而发的前一刻,又被硬生生堵回去。
易音琬:“我胡诌的。”
“他昏迷了,现下还未醒,医师说没有生命危险。”
“但,要是再被捅一刀,就说不准有没有喽。冷翠烛,你明白我的意思吧?”
“明白。”冷翠烛低下头。
尹夫人是在警告她。
当时亭中只有她与尹渊两人,任谁都看得出她有猫腻,尹夫人不可能不怀疑她。
尹渊非让她扎的,不能完全算是她的错。
那男的自己找扎。
“夫人,奴想问一下,府门口的侍卫何时歇息啊……”
“你想趁老爷昏迷,偷偷溜出去?”
“大门口的侍卫是轮班,你出不去。”
“哦……”
“你什么身份多大脸啊?非要走大门,不能爬狗洞?”
易音琬的话简直是一语惊醒梦中人。
对啊,又不是非要正大光明地走出去才算好,她可以爬狗洞、翻墙,办法多了去。
“夫人能不能别告诉官人……”
“你半日内不归我必告发。”
冷翠烛听了易音琬的话,隔日,趁全府上下全忙着照料尹渊时爬狗洞溜出府,往衙门去。
单凭她自己定是不能去监牢的,她要去找陈浔陈大人,求他。
时间正是正午,差役们都吃饭去了,她很轻松地就溜进衙门,正愁怎样才能找到陈浔,耳畔响起一声轻唤。
“娘子。”
男人下巴搁在她肩头:“你在看什么呢?”
冷翠烛吓了一跳,倏地摊开,摸摸肩膀。
“官人……你……”
“来看你儿子?”
觉察到她的异样,陈浔开口解释:“娘子,抱歉,我只是好久没见到过女人,也好久没和女人说过话。”
“我身边的同僚们,都是些五大三粗的男人。”
不解释就算了,陈浔这一解释,冷翠烛更为不安。
……这么饥渴的吗?
“……哦,好的。”
她垂头,不自在地绞帕子。
男人捋捋胡须,叹了口气:“我带娘子去罢。”
冷蓁并没有关在衙门临时的小监牢,而是被扭送到近郊的一处僻静山林里,那里的监狱是县里最大的监狱,周围铁丝网密布,铜铃高悬,可谓是天罗地网,插翅难飞。
有县衙在前头走着,冷翠烛跟在后面一路上畅通无阻,经过重重关卡,随陈浔到了监狱内部。
她还是第一次进监狱。
也算是托冷蓁的福。
正是放饭的时候,牢房里的犯人都躁动得很,见有人经过,纷纷将手探出铁栏杆,去讨饭吃。
冷翠烛被密密麻麻的眼睛盯着,浑身不自在,脚步也放缓。
有几个暴躁的犯人还冲她吼,她吓得驼背低头,贴着墙壁走,布履踩在潮湿泥泞的地板。
“娘子,没事的。”男人回头,毫不避讳地拉住她的手,“我拉着你走,这些犯人是把我们当作放饭的嬷嬷了,真没眼光。没事的,他们冲不出来。”
“其实,我本来想抱着你走的,但是娘子肯定不同意吧?冷娘子似乎很容易害羞呢。”他捂唇轻笑。
冷翠烛牵着他的手,有些恍惚。
若没有那捋违和的胡须,陈大人应是极为英俊的。
其实,即便是留着胡子,也已经很好看了。特别是一颦一笑,他整张脸就没闲下来一刻过,但那些略微夸张的表情放在他脸上就格外合适。
果然,男人还是要年轻啊,年轻的话再怎么作都适合。
这下,两人并排走在过道,听陈浔忙叨叨说个不停,冷翠烛紧绷的神经终于放松些。
“我二十岁时,初入官场,当时只是一个管记簿的小官,不过每天倒是很有活力,回到自己的小屋后,还能做出几个菜好好吃一顿晚饭。”
“现在嘛,有了大宅子,却是许久未在家用过膳食了。”
“……陈大人未有婚配?”
“当然没有。”
“我从小便没了母亲,谁来为我操办婚事呢?从前倒有下属向我介绍过一些姑娘,不过,他们送的人,我可不敢轻易收下啊。”
“那你父亲也不管?”
“父亲也没有。”男人笑笑,“我是从小父母双亡,不过父亲在不在世都没多大区别,又不是他生育了我,我是由母亲孕育的,身体发肤皆受之于母。所以就只告诉了娘子自己从小没有母亲。娘子,本官不是有意要瞒你的。”
“原谅我吧?”
冷翠烛其实根本不在于陈浔。
她觉得陈大人莫名其妙。她的确认同他说的某些话,仅此而已,难道她还要因为一个男人为女人说话就心生好感?
她没兴趣。
两人走到过道尽头的一间牢房,本想上前,却看见出人意料的一幕。
冷蓁正隔着铁栏杆,与一位嬷嬷讲话。
“嬢嬢,累着了的话,就来我这歇歇吧,蓁蓁想见你。”
冷蓁身子靠在栏杆,盈盈笑着。
他墨发全披在瘦弱脊背,身上只穿了件破烂中衣,整张脸惨白,脸上的斑驳小痣异常妖艳,衬得那汗涔涔的笑容更为纤媚动人。
嬷嬷看模样有五十,笑眯眯伸手挠他下巴,他就顺从地仰起头任嬷嬷挠,露出一截修长脖颈。
“唉,蓁蓁,嬢嬢等会儿再来看你。”嬷嬷从篮子里拿出一颗煮熟的鸡蛋,从地上孔洞丢进牢房。
冷蓁弯下身子,那颗蛋卡在洞里,他就趴下身子去够,千辛万苦够到破了壳的鸡蛋,握在手里。
一抬头,对上女人错愣的目光。
冷翠烛眉心紧蹙:“冷蓁,你方才在干什么?”
她双手撑在栏杆,厉声质问他。
见母亲来,冷蓁脸上没什么情绪,边剥鸡蛋壳边道:“难不成,我要什么都不做,就一直等着你过来找我?”
才剥完一半的壳,他就迫不及待将鸡蛋塞进嘴里,蛋清被脏污指尖捏住,沾上灰尘。
“你方才的样子,活脱脱像是……”
冷蓁打断她:“像什么?妓女?和你一样?”
“那正好啊,你生出个和你一路货色的东西。”
冷翠烛没坚持住,转身靠在栏杆上叹气。
她哪里是那个意思,冷蓁现如今,已是听不进去她的话,她再怎么辩解都没用。
陈浔凑过来帮她拍肩膀,低声劝慰:“娘子,说不准他只是在交朋友呢,就像我和娘子一样……”
冷蓁:“你还勾搭上他了?”
“你的眼光怎么这么差。”
陈浔也坚持不住了:“哎,臭小孩,没有我你哪里住得上单间?你拽个二五八万的,还真以为这世上所有人都欠你的?就你一个人最无辜、最可怜?”
“我今天是真的要教训教训你了,在衙门那日你就让我很不爽。”
他抽出腰间钥匙,打开牢门就进去教训冷蓁,怎料脚下一滑摔在地上。
冷蓁见状,忙扯下陈浔头上发钗横在男人脖颈。
远处几个狱卒见情况不对,迅速跑过来,冷蓁已挟持陈浔站起身。
“让我走,不然我杀了他!”
陈浔比冷蓁稍矮,被拔掉发钗长发散开。他胸口被手臂压住,难受得皱眉头,抬手指向牢外无措的冷翠烛,冲狱卒道:“快,把她抓住!别管我!”
“他要是再威胁你们什么,就直接把他娘给杀掉,后果全由我来负责!”
“要是还不听话,就把他娘的双手、双腿砍下来,不留全尸!”
一连串的威慑下来,竟真起了作用。
冷翠烛任狱卒抓着,瞥见牢房黑暗之中一双湿润的眼眸。
冷蓁眨巴眼,咬牙喝道:“你们要杀她,就杀好罢!与我没有关系……”
“你其实还是害怕她离开你吧?”
“你再怎么怨她、恨她,都不能没有她。”陈浔勾唇笑道,“孩子,你要眼睁睁看着她死?她今天可是洗了发、穿了崭新的衣裙来见你呢。”
“莫怪她了,妈妈,可只有一个啊。”
迸出的热泪淌过面颊,冷蓁嗫嚅道:“……娘,真的吗?真的是这样吗?”
“你为什么现在才来见我……我一直在等你,等你好久,我好怕之后的一整年,都见不到你,我好怕你真的抛弃我。”
“你知道吗?这地方好潮湿,我的身子好痛。小时候我膝盖疼,你就帮我揉腿……这里没有你,没有母亲,只有老鼠。”
“就当那些东西全是我偷的罢……娘,我知错了,我想回家……”
冷翠烛见冷蓁动容,心中却毫无波澜。
她不可能一辈子都会因为什么感天动地的母子情而伤感。
更何况,冷蓁早已不是她记忆里的那个温良的小孩。
他成了她认不出的样子。
活脱脱一个怪物,一坨裹着人皮的烂肉。
每一次靠近,肌肤之下腐朽不堪的肉就蠕动着,呼之欲出,仿若随时随地都会将她吞噬。
她不想再过惶悚不安的日子。
她不想要再一坨烂肉。
早在十几年前她就要过一次,那时他在自己的肚子里。
“我原本以为你喝了药,病就能好。”
她撇唇,抬起疲惫双目:“没想到你还是一样的发病。”
冷翠烛:“知错又怎样呢?又要让我继续帮你收拾烂摊子吗?”
“你是什么东西?蚂蝗吗?拼命吸我的血……”
“拼的还是我的命。”
“我今天来这里看望你, 只是想看看你身体如何,虚不虚弱,有没有受到欺负。”
“明显是没有。”
“不仅没有, 我还小觑了你, 你很会讨好女人,特别是年长的。”
“是吗?”
他睁大眼, 目光却涣散,双唇翕张:“不仅会讨好女人, 还有男人呢。”
在场之人谁都料不到, 挟持县衙的罪人, 竟低头去吻面前男人的脸颊。
陈浔感受到那股阴森气息, 偏头猛地一躲, 冷蓁的唇就只是擦过他脖侧。
他推开冷蓁,却被抓住胡子, 下巴留的一捋胡须全被扯了下来。
“快、快抓住罪人冷蓁!别管他娘了!”
“把他拖下去,关到地牢去!”
冷翠烛愣在原地, 眼睁睁看着近十个狱卒冲进去将冷蓁控制住,陈浔就慌乱地从人堆里爬出来,捂住下巴。
……冷蓁方才说什么?
还有男人?
他还想亲陈大人?
“哎哎哎娘子,别晕、别晕!”
陈浔搂住她肩膀,才没让她一脑袋砸地上去。
“你你你你你听我说啊……娘子你放心,我等会儿把你儿子关地牢里去, 那地方只有恶狗,没有女人, 也没有男人……”
“这简直是工伤……”他垂下脑袋,左手覆在脖颈搓个不停,肌肤被搓到泛红发热。
冷翠烛久久不能平复心绪, 她没想到冷蓁竟然真的有龙阳之好。
她掩唇靠到陈浔胸口,愣了下。
为什么……是软的?
“娘子,我们回去吧。”
“哦,好的,大人……”
经此一事,她再让陈浔多多关照冷蓁成了不可能的事,她甚至没脸再见陈大人。
她不明白冷蓁为什么要这么做,从前她就搞不懂冷蓁,现在他真成了断袖,她只会更搞不懂。
她只是,总是不自觉联想到冷蓁强吻陈浔的画面。
……陈大人应该不是断袖吧?
那冷蓁就是,骚扰了陈大人啊。
其实这件事的主要问题不在于冷蓁亲的是男人还是女人,而在于他妄图强迫别人。
但是,冷翠烛的确更接受不了冷蓁强迫一个男人。
因为一直以来,她都害怕自己的孩子有这种心思。
冷蓁若真有了,真的同尹渊上了床榻发生了关系,就意味着整本书的剧情在正常推进,她的努力挣扎全是徒劳。
菟丝子趁尤恩不在时,偷偷告诉过她,她最终的结局只会是死亡。
屈辱地死去。
被所有人唾弃而死。
她不想死。
她要活着。
冷翠烛坐在榻上,挠挠脸颊。
要不她把冷蓁给骟了?
不行,绝对不行……自己到底在想些什么。
好恶心,而且她真要这样做菟丝子肯定也不愿的,他肯定会跳起来用鸡嘴说个不停。
男主不能杀,男主杀不得……
这种书籍的男主,在床笫之事上还可以萎靡不振咄嗟立办?
真包容。
能对她包容一点吗?
她可以拿布条裹住胸,假扮成男人。
哦,还要再贴个假胡子。
她叹了口气,倒在榻上沉沉睡去。
尹府的房间比她家的要安逸得多,无论什么时候都燃着上好的檀香。
只是再好的东西,用多了也会腻,香更是如此。
半夜她被熏得喉咙干涩发痒,迷迷糊糊想起床找水,一睁眼就瞥见榻边虚影。
还有肩头那缕烁烁白发。
“尤恩?”
“你怎么来这里了?”她喉咙也不干了,问个不停,“怎么找到这儿的?你一定找了很久吧?有没有被人发现?”
“……没有。”
她抬手,摸摸男人脑袋,抚摸男人发丝:“困吗?”
“爬上来吧,”她掀开棉毯一角,“钻进来。”
“衣服就不要穿罢。”
她合上眼,喃喃低语:“太麻烦……”
耳畔声响明显顿住。
良久,她快要困过去,才听见窸窸窣窣声,应是尤恩在脱衣服。
他今日的动作似乎格外慢吞。
“冷翠烛……”
“你怎么不叫我主人了?”她扶额低低笑了笑,“快些上来吧。”
又是一阵子沉寂。
过会儿,她身侧床榻终于陷进去,男人掀开毯子,慢悠悠地钻进来,身体犹如灌铅般沉重。
她翻身缩进他怀中,轻抚男人脊背。
“为什么这么硬……”
冷翠烛蹙眉。
他浑身绷得好紧。
身子好凉,胸口还硌得慌,像是垫了什么料子。
“你最近身体不好?”
“……”
“嗯。”
“是我忽略你了。”
她垂头吻过男人锁骨,指尖轻捻他发丝:“等过了这阵儿,我给你做点药膳调理。”
身边人并未对她感恩戴德,反而更加沉默,胸脯也更为冰凉。
她甚至感受不到男人的吐息,哪怕一丝都没有。
仿佛与一具木偶相拥,沉硬的手搭在她腰上,抚她腰侧排排肋骨,将她皮肉掐得下陷。
两个冷涩的人抱在一起,不仅不能相呴相济,还阴惨更甚。
一整夜,她唯一感受到的温度,是困梦时眼皮被什么东西舔舐,长睫被来回抚弄,无休无歇。
不过是,魂似柳绵吹欲碎罢。
第二日,冷翠烛醒来身边已没有了人,尤恩应是变成乌鸦飞走了,连衣服也带了回去。
这几日她一直待在尹府,没回去过。
原本她还担心尤恩和菟丝子会以为她是失踪了,出去找她结果走丢,昨晚同尤恩睡了一觉,才终于放下心来。
现在,只希望菟丝子在家不要偷吃太多粮食,别让她以后回家连米都没得吃。
她经过前院的中堂时,遥遥瞥见里面的熟悉身影。
身穿灰袍,头戴帷纱。
还提着一个……鸡笼?
尹渊坐在太师椅上,面色煞白,唇瓣却咬作妖异的红。
“你最好现在就滚。”
尤恩安静站着,不徐不慢:“大人,我与她有约定。”
“约定?”
“约定什么?”
“她随口一说你就当作约定了?你以为是小孩子过家家?”
尹渊拧眉,将手中茶碗搁到身侧檀木桌。
“过家家?”
尤恩哂笑道:“大人与她在床上只能过家家?”
尹渊咬紧牙关,沉寂半响发出一阵阵剧烈的咳嗽声,颤抖着手去端桌上茶碗,可惜咳嗽声喝多少茶水都堵不住,只能等其慢慢消退。
“……你觉得凭皮肉就能拿捏她?像你这样的男人多了去,你于她只是一个乐子。”
“但她,离不开我。她身上穿的每一件衣服、每一根钗子,甚至连你们所躺的床,都是用的我的钱财。”
“别总觉得什么事只要有爱就足够。我与她之间比爱更珍重的感情太多了,我陪伴了她十八年,即便你有多少手段,她最后都会对你厌倦、疲乏。”
“厌倦、疲乏……”
“这是大人的前车之鉴吗?”
“你是个什么妖怪!”
尹渊猛地将茶碗砸向男人。
茶碗摔在地上,“哗”得一声碎裂开,四溅茶水沾满地板,几滴溅到尤恩衣袂。
还有几滴飞得远的,溅在了门口偷窥的冷翠烛鞋上。
冷翠烛撤回身子,靠在柱子上。
尹渊怎么变得这么暴躁?受刺激后性情大变?尤恩问几个普普通通的问题,他就狂躁成那样,还差点伤到尤恩。
疯狗吗。
她以后定要少和尹渊接触,免得遭受他的雷霆大怒。
尹渊与尤恩争论这阵,笼子里的鸡偷偷逃了出来,循着香味一路找到了藏在门外的冷翠烛。
“宿主——”
公鸡扑腾进她裙子里,鸡爪子抱住她的一条腿,委屈巴巴:“你、你怎么走也不招呼一声啊……我还以为你死掉了,甚至都准备好为你殉情……”
冷翠烛撩开裙摆,将攀在小腿上的公鸡给拿开。
“你以为我会信你的鬼话?这几天肯定全睡在米缸里的吧?”
“起开,一股鸡屎味。”
“没有鸡屎味,哪里有鸡屎味?我只吃不拉啊!我还洗澡了的!你摸摸我的毛……”
冷翠烛踢公鸡一脚:“恶不恶心?我才不摸你的毛。”
“那你摸摸我的鸡……”
“闭嘴。”
“哦。”
公鸡合上喙,又张开:“这几天,你的儿子也没有回来哦。”
“他去坐牢了。”
“什什什什什什么?!”
“坐牢!”公鸡瞪大眼,“真的坐牢去了?”
冷翠烛:“真的,明年出狱。”
“明明明明明明明明明明明明明年?!”
“那我的任务该怎么办?主线剧情该怎么办?虽说这本书也没什么主线剧情,除了做还是做……”
公鸡跳起来啄她手背:“宿主你疯了吗?我都说了多少次,剧情你改写不了,怎么做都没用……你现在竟然丧心病狂到把他送监狱?”
“不是我的错。冷蓁他自己不遵纪守法,手贱偷了别人东西,活该被罚。”
“你又凭什么指责我?对我咄咄逼人个什么劲?”她摸着手背啄痕,气不过,一脚将公鸡踢回中堂。
中堂持续不停的争辩声蓦地止住。
“谁在外面?”
无缘无故地,冷翠烛勾起一抹笑意,收回迈向别处的腿,转身进堂。
堂中的两个男人神色皆凝,目光牢牢锁在她身上。
她抬腿迈过地上掉毛的鸡,坐在一边木椅,指甲尖轻敲扶手。
今日她穿着素衣,淡妆轻抹,笑时眼眸清澈,楚楚动人。
“怎么啦?”
这下,她终于明白冷蓁小时为何会痴迷于斗蛐蛐了。
她是不喜欢吵,但为她而吵,因她争斗到你死我活、两败俱伤,这种与寻常争吵有很大区别。
区别就是,她只拿那些人当蛐蛐啊,蛐蛐死一只又没事,再买就行。
他们只是失去了生命,却带给了她可供消遣的乐趣啊。
这就足够。
她高兴,他们乐意,是两利俱存。
她没有伤害任何人。
“奴方才路过中堂,听到里面有吵闹声。”
她眼波流转:“官人,这位戴着帷纱的……是哪位呀?”
“……泠娘,你要我回答你、他是谁?”
尹渊手上还留有茶水渍,握紧拳头,筋骨咔嚓作响。
要怎么回答?
要他怎么回答?
他应该怎么回答?
他不知该怎么回答。
他不能够去回答。
他不想去回答。
必须去回答。
回答她啊。
“你的……”他一潭死水的眼眸颤动着,颤动着,空洞地看着她,竟说不出话。
回答她。
回答她。
回答她啊……
他又能回答她什么呢?
他的泠娘,同她的爱人、情夫、仆人在床上,定是裸着身体,放荡形骸,淫声连连。
她会同她的爱人、情夫、仆人,交叠在一起。
他们取悦她,她又取悦他们。
而他又是个什么东西?
被厌倦、疲乏的一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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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说:尹渊和尤恩吵架那一段,有几句话借用了《step back》的中译歌词,但是把性别改了一下。
魂似柳棉吹欲碎,绕天涯。——《纳兰词》
书中没有blcp 而且男角色与男角色之间连友情都不会有,哪两个拉出来都是互相看不惯的。
气氛正微妙, 一官差径自步入中堂,倏然跪地。
“大人,城郊的水灵子监狱……被不明之人投毒了, 死了好多狱卒, 还有犯人……,您快与下官一同去看看吧!”
被投毒?
冷翠烛心上一惊。
那冷蓁岂不是有可能被毒死?
果不其然, 尹渊跟官差走后,陈浔也派人偷摸来找她了。
“现下陈大人还不知道冷蓁公子状况如何, 但恐怕……凶多吉少, 听说这次上百人中了毒。”
“大人让小人来问娘子, 娘子是否要去?”
“去, 当然要去。”
她将怀中昏迷的鸡塞给尤恩, 嘱托他:“你就待在这里,照顾好菟丝子, 我去去就回。”
公鸡咯噔一声弹起:“宿主,我也要去!”
“我也要去我也要去我也要去!我必须去确保受还活着, 不然我就会一辈子待在这本破书里回不去了。”
冷翠烛:“关我什么事。”
“你、你不让我去,我就到处乱拉屎!”
“让你的身上,这辈子都是我的鸡屎味!”
“……能不能别这么恶心。”
冷翠烛暗忖尤恩真是吃了不会撒泼打滚的亏。
菟丝子身为一只重达十斤的大肥鸡,非但没有因为满身肥肉而行动迟缓,还像是身上长跳蚤般动弹个不停。
马车里,陈浔盯着冷翠烛怀里蠕动的公鸡, 摸摸下巴胡茬:“娘子,这, 为什么要带只鸡啊?”
“哦哦哦,明白了,洒鸡血辟邪是吧?本官怎么没想到呢……”
“宿主你说句话呀, 说不是,你不是要杀掉我把我的血用来辟邪的……”
“宿主,你倒是说句话呀。”
冷翠烛头痛欲裂,要被吵死了。
“闭嘴。”
说得滔滔不绝的陈浔立马合上唇。
车厢里,只能够听见咯咯咯的鸡叫声。
“宿主……宿主……姐姐……”
“别吵了。”
她捂住鸡嘴。
陈浔:“没在吵啊。”
“是因为我坐在娘子对面,吵到娘子的眼睛了吗?”他眨巴眼,坐到她身边,“我现在坐过来了,娘子安心罢。”
“……”
幸好路程不远,她只在马车上待了不到半个时辰,就能够逃离那一鸡一人。
陈浔杜口吞声地跟在她后头,抓住公鸡的脚爪子将其提着走。
她踏入铁丝网后的监狱正门,几个狱卒正拖着一具尸体与她擦身而过。
浓厚的血腥气迫使她转眸。
那具尸体她竟认得。
是与冷蓁隔着栏杆交谈、给冷蓁送鸡蛋吃的嬷嬷。
那嬷嬷昨日还生龙活虎,今日就已经僵了,身上连尸斑都冒了出来。
“或许她还要赚钱养家里人呢……”
冷翠烛不可能不感伤。这样的嬷嬷,她见得最多。
穷人家的老人,即便年过半百也要出门找活计挣钱,多得是到死都在干活贴补孩子的。
监狱里,无处不被哀嚎痛叫充斥。
陈浔去处理投毒的案子,冷翠烛就带着菟丝子,由狱卒带路到地牢。
地牢阴暗又潮湿,因许久未有人打理,地板积了一层黏糊糊的不知道是什么东西。
冷翠烛一步一步往里走,鞋底踩得黢黑,每一步都走得极为艰难。
“娘子,到地方了。”
循着狱卒的指向望去,那牢房黑魆魆又幽深,冷翠烛什么都没看见。
但她的的确确听到里面传出的呼噜声,牢房里是有人的。
亦或许……并不是人。
她莫名无法想象冷蓁缩在那团黑暗里的模样,只知道他现在一定是很痛苦的。
痛苦到,她也被那莫大的悲怆、僝僽束缚在原地,盯着未知的幽暗。
直到菟丝子推搡她,她才徐徐步入牢房。
脚踩在密密麻麻的稻草上,那呼噜声离她越来越近。
就在黑暗之中,她再走一步、仅一步就能看清。
稻草被她踩得簌簌作响,她抬起一条腿,另一条腿被绞住。
低头,腿上缠了一条蛇。
一条断尾的幼蛇,被撑得鼓起的蛇腹正吐纳着,发出呼噜声响。
“你为什么不说话呢?”
一只手搭上她肩膀。
“好久没听人说话……”
冷翠烛回头,冷蓁就站在她身后,黑发湿乎乎黏在脸颊,靥面小痣似乎比从前更多。
他从没有像现在这样邋遢丧气过。
“你才在这里待了一天。”
“一天,能发生的变数可多呢。”
冷蓁拂袖揩脸,那些密匝匝的小痣消失大半。
原来是灰尘。
“听说狱中有人投毒,你中毒了吗?身体如何?”
“中了。”冷蓁靠近她,张大半张的嘴。
一张血淋淋的嘴,牙齿都被染作殷红,口中的软肉全褪了层皮。
他合拢嘴,幽幽道:“但没喝下去,含了一会儿发觉味道不对,就吐出来了。”
“你的嘴痛不痛?是被毒药灼烧的?”
“不。”
他微笑着说:“是我自己剥的皮。”
“……”她一时失语。
牢房门口待着的公鸡听不下去了:“我只听过撕嘴唇上的死皮,嘴巴里面的活皮还能撕?”
“你儿子坐牢坐疯了?他不会觉得这样很酷、很独树一帜吧?十八岁这么老了还青春期叛逆啊?”
“还是说他觉得自己很可怜,还想让别人可怜他……受怎么老是自嬷,别到后面真以为自己是啥美强惨,其实是一毛不拔蚂蟥男,我都要对这种面容有刻板印象了。”
冷翠烛:“……你自己?”
“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不这样做,难道在这儿等死,任嘴巴烂掉?”
“还是等我亲爱的母亲来救我啊?”
“我没打算救你。”
“我只是来看看,你还活着没。”
“哦?”冷蓁笑意更甚,笑得阴惨,纤薄的脸皮撑起笑弧,“那,有顺你的意吗”
她双手抱胸,扬眉轻笑:“蓁蓁,你想听什么?”
“有?”
“没有?”
若换作别的母亲,别的儿子,经历这种事早就痛哭流涕地抱在一起。
却偏偏是冷翠烛和冷蓁。
此刻,牢房里的氛围无比轻快,两人就像是在聊一件稀松平常的琐事。
“娘自然是想让你开心的。”
“所以,顺没顺我的意,任你怎样想。”她冷淡问道,“昨晚睡得好吗?睡得好的话,没什么事我就走了。”
冷蓁脸上笑容倏地消失。
她不继续问他中毒的事了?
他剥皮就值得她感叹几句?
……就没了?
“睡得好吗?”
她指尖轻抚冷蓁脸颊:“蓁蓁,怎么不回话?”
“你故意的?”
“什么呀?”
“你知道我在这里过得有多痛苦吗!你就只问几句?你知道……”
他脸红筋爆,浑身血脉偾张。一时着急,咬到嘴肉,噗通跪倒在地,痛苦地捂住脸,吐出一滩血。
冷翠烛居高临下地看着他:“是我引诱你?”
“是我引诱你这样做的吗?”
“蓁蓁,你可以说是一厢情愿,也可以说是迫不得已,但不能将一切归咎于我。”
“你若是真想按我的心意……”她指尖勾起鬓边发丝,绕到耳后,蹲下身,在冷蓁耳畔款言温语。
“十几年前,我本想杀了你,再不济,也是要与你同归于尽。”
冷蓁拧眉,合拢猩红双唇,右手哆哆嗦嗦探向腰间。
母亲没有撒谎,腰上的伤痕,就是最好的佐证。
“可是母亲爱你。”她真挚开口,拂去冷蓁肩头枯草。
料应情尽,还道有情无。
他们之间的爱是甜如蜜糖的毒药,一根脐带将两人永远绑在一起,再也挣脱不开。他若想走,她就将脐带收紧些;她要离开,他也是一样。
“你是我的血肉。”
“你要听我的话。”
指腹玟去他唇瓣血渍,冷翠烛拥着他。
拥着自己的孩子,指尖缓缓探入他口中,撬开他嘴,水葱似的指尖点点地磨,甲面和指腹沾上污血。
她就笑着,将污血抹在他脸颊,细细描摹。
冷蓁被她拥着,这个姿势,就像小时她抱着他给他哄睡一般。
他看着冷翠烛,母亲的发丝垂到自己鼻尖,他静静去嗅,是温润的檀香。
冷翠烛喃喃哄他,他听不太清,只觉得那声音好柔,极为动听。
“娘……”
他一抽,泌出滴泪水,之后便无可控制地哭起来,泪如雨下。
滚热的泪洗刷面颊血痕,就连冷翠烛的发丝也黏上泪水。
“蓁蓁想要回去……”他嘟嘟囔囔,每说一个字眉心沟壑就重几分。
“回去?”
“好啊,”她粲然一笑,“那,蓁蓁怎么证明自己是真的想回去呢?娘觉得你在这里过得挺生龙活虎的嘛。”
她抓起地上幼蛇:“瞧,你还有狱友呢。”
竹青色的幼蛇盘绕在她手中,爬过手背,蛇头钻进微张指缝。
她的手又瘦又修长,肌肤毫无血色,幼蛇缠绕在上头,缺失的蛇尾露出里面的粉嫩蛇肉,她像是在手上缠了条纤薄绫带。
冷蓁一愣:“我、我怎么证明……”
“不如,就吃下你的狱友,带它一同离开,还能表示出你的决心。”
“吃……”
冷蓁瘫在地上,张大唇:“娘,这、这蛇是有……剧毒的啊!”
“是吗?”
“这蛇外观看起来就是寻常小青蛇,你是从何知晓它有毒的?”
“……娘,是我投的毒!”
冷蓁犹如抓住救命稻草般,倒在地上死死抓住她裙摆,额前冒汗:“娘,救救我,若被人查出来,我这辈子就完了!”
更何况他投毒,就是为了搅混水找时机出去啊。若出不去,在这暗无天日的地方待上一年,还不如杀了他。
“你投的毒?你怎么可以做这么坏的事……你知不知有多少人因为你去世?”
冷蓁根本没听冷翠烛在嘀咕些什么,一个劲儿地点头:“知道知道,娘,我全都知道……我待在这里一日,危险就更重几分啊!”
“衙门里的那群人定不会放过我的,就算是县衙心悦于你,我也活不了命……,我真的没想到会死这么多人,我就是一时脑热才……蓁蓁只是一时冲动才犯下如此滔天大错的啊!”
“娘,蓁蓁不是故意的……救救我、救救我!”
他像狗一般跪趴在她裙摆,抱住她双腿,涕泪横流。
边说话,唇角还不断往外溢出血,湿淋淋滴在衣领。
“娘,你真的忍心看我死去?”
“不行啊!不能死!”
公鸡倏地钻进牢房,缩进冷翠烛裙下,絮絮叨叨:“他不能死啊宿主,你儿子不能死,你儿子死了我就回不去了……宿主,快救救你儿子……”
“我怎么救?”
冷翠烛面色稍凝:“冷蓁,我怎么救你?我也毫无办法。”
“可是我只有娘了……娘若不救我,我就要死在这里了。”他将被泪水濡湿的脸埋进她裙纱之中,抽噎不休。
“娘,你真的想让我死?”
平心而论,冷翠烛的确不想。
不管她与冷蓁之前的感情是从何而来的,她都是确确实实地爱着冷蓁,只是这爱与恨意夹杂在一起,缠绵不休。
他们共同生活了十八年,十八年间积蓄的亲情是难以磨灭的。
她早已习惯冷蓁的存在。
若是要讲理,她与尹渊决裂,琵琶技艺也早已生疏,以后或许有很长一段时间需要仰仗冷蓁的工钱过日子。
冷蓁从前靠她哺乳、吸她的血,她也该将那些心血给讨回来。
轻飘飘地死去,或是与她不复相见,于冷蓁、于她,都不足够。
她与他需要的,是浓烈、阴魂不散的恨。
冷翠烛暗忖她没有办法,并不代表菟丝子没有。
菟丝子不是这本书里的人物,他是更高一级的系统,负责这本书,知晓好多还未发生的事,权力似乎比尤恩还要大。
应当有办法越过重重防守,带她和冷蓁出去吧?
公鸡被她叫到别处,听她这么一说,蓦地凝住。
“……我有什么办法?你问我?”
“办法……办法、办法你非要有的话,也有!只是这办法有点费……”
“那还犹豫什么?”
她掩面叹息:“反正,我是毫无办法的,就只能靠你了。”
“你不能去求你老公把你儿子放出来吗?你去撒个娇呢。”
“不能,你这么会撒你去撒。”
“……好吧,办法我有,但是你要答应我一个条件。”
“等我把你儿子救出来,你就要和我开始完成那些书中的任务了。”
“宿主,真的拖不得了,你努力这么久,也没什么大的变化呀。”
冷翠烛咬唇,矢口否认:“才不是……”
“哦,好像是有……我方才在马车上听那个县衙说,你儿子还差点和他亲嘴,是不是?”
菟丝子这么一提,她又回忆起当时不堪入目的画面。
这一次她答得干脆:“好,我答应你。”
“真的?你想通了?”
“我想通还不好?”
“我若不想通,不管冷蓁,任他自生自灭,你怎么办?真待在这儿和我过一辈子?”
公鸡咯咯叫了声,红了鸡眼:“宿主……你怎么可以这么好。我原谅你老是踢我屁股了,权当做你和我之间的小情趣!”
“好!那你就在这里等我,我去去就回,一定把你,和你的儿子给救出去!”
公鸡边蹦边跳,欢欢喜喜跑出地牢,消失在长廊拐角。
冷翠烛狐疑菟丝子到底要用什么办法,便走到拐角瞥了眼,早已不见鸡影,甚至连鸡毛都没有。
“跑这么快……”她只能回牢房与冷蓁待着。
冷蓁仍抽抽搭搭哭个不停,冷翠烛瞧他满脸泪痕的模样,有点不想搭理。
若换做以前,她早心疼到滴血。
冷蓁从小就是,一遇到处理不好的事就开始哭,就干杵着,边揩眼泪边等她来处理。
他是被纵容惯了的。
毕竟,她只有冷蓁这一个孩子。
“唔……娘……”
“莫哭了,你哭成现在这个脸一块儿白一块儿红的样子……很难看的呀。”冷翠烛蹙眉,还是俯身抱住冷蓁,拍拍他脊背,“听话,别哭了,娘知道你委屈,你不是故意投毒害死那么多人的。”
“……嗯嗯。”冷蓁哼唧几声,埋在她肩头,额前发丝湿哒哒地颤。
过会儿,一黑衣狱卒下到地牢,径直走向牢房。
冷翠烛还与冷蓁抱在一起,见有人来吓了跳,松手缩到角落去。
冷蓁爬起来,护在她身前,脸上还黏了枯草:“你是谁?谁让你来的?地牢寻常狱卒没有指令进不来。”
狱卒撩开兜帽,冲冷翠烛喊:“宿……”
他倏地捂住嘴,眨巴眼睛,橙黄色的眼珠子光灿灿的。
那狱卒生得实在是水灵,一双杏眼圆润清澈,鲜艳唇瓣覆了水液,闪着粼粼光泽。
这面相一看就是个良善温顺的男子,竟衬得一旁惯于扮作乖巧招人怜惜的冷蓁有些刻薄。
宿……主?
冷翠烛眸光顿亮。
错不了,那声音就是菟丝子的,只不过比平日的更清亮,玎玲如玉石相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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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说:料应情尽,还道有情无。——《临江仙·点滴芭蕉心欲碎》
化作人形的菟丝子身形精瘦高挑, 同冷蓁站在一块儿,要比他高出半个头。
可他那懵懂无知的神情,完全不像个成年男子, 倒像是十三四岁涉世未深的少男, 或者说像个二傻子。
不知是谁教的菟丝子,亦或者是根本没人教过他——这孩子方才定是把自己及腰的长发一股脑全塞兜帽里, 现下头发才会有如被雷劈了般炸。
冷翠烛不知菟丝子是在装嫩,还是真的年纪不大, 她如今没空思考这个问题。
她忙牵起菟丝子的手, 朝冷蓁解释:“这是娘原先的好友, 他没有恶意, 定是来救我们出去的。”
“好友?”
“对呀!”菟丝子附和她, “我姓兔,叫我小兔就行。”
冷蓁颔首:“哦, 小杜,你是有什么办法带我们出去?”
冷翠烛满怀期待地看向菟丝子。
身为系统, 定是有什么常人未有的神力吧?
比如穿墙遁地什么的……
“偷跑出去啊。”菟丝子眨巴眼,比划起来,“姐姐,我和你儿子伪装成狱卒,跟在你身后,你不是和陈大人认识嘛, 当然是想什么时候出去就什么时候出去喽。”
“到时候他若是疑心跟在你身后的我们,你就嘤嘤嘤撒个娇, 找个理由搪塞过去。”
"如果真的被发现了,你们就赶紧跑,我来拖住那些人!"
“……”
冷翠烛有点想踢菟丝子屁股, 低头打量他一眼,想想还是算了。
踢人屁股不大文雅。
还真如菟丝子说的那样,监狱里的人都没大在意她身后为什么跟着两个男人,全忙着处理病员。陈浔也不知去了哪儿。
冷翠烛脚下生风,穿过重重防守,刚出监狱大门就被菟丝子拉住胳膊。
“快跑快跑!”
“哎你——”她脚下一滑,摔在地上,不光衣裙上沾了土,脚也扭伤一只。
“你一惊一乍的干嘛……”
菟丝子瞪大眼:“不是宿……姐姐,我只是想让你快点跑……”
他蹲下身想将冷翠烛拉起,听她说崴到脚后,懊恼地抱住她,试图将从地上抱起,扭头瞥见身后人。
“……还要跑哪里去?”
冷蓁应是在问菟丝子,只不过目光全落在冷翠烛腰间的那只手。
这人看起来年龄不逾十六,不可能同母亲是好友,也不该是母亲的亲生弟弟。
莫非是什么失散多年的孩子?
冷翠烛由菟丝子搀扶起身:“现下,定不能回家宅或是尹府,该往远郊走,不回城。”
“这样就算被狱卒发现逃跑了,躲在山林之中也不容易被找到。”
“姐姐,真聪明!”
她笑着摸摸菟丝子脑袋。
“……行。”
冷蓁恨恨走到她身边,挽住她另只胳膊。
她被两个人架着走,有些不自在,但逃命最重要,一路上也不好多说什么。
奈何这种腾空感愈演愈烈,身边两个小孩拉着她,步伐还不一致,她的两条胳膊被扯来扯去。
越走越快,到后头她直接是被拖着走,被拖到一处废弃茅屋。
冷蓁:“天马上要黑了,今晚就在这里休息吧。”
菟丝子:“这环境也太恶劣了吧?姐姐睡不得这么破的房子,万一睡着睡着房顶蜘蛛掉脸上怎么办?万一姐姐身上长疹子怎么办?”
冷翠烛被拖了一路,浑身都软了,疲惫不堪:“别万一了……快点进去,这天看起来马上就要下雨了。”
“小杜啊,你去找点干柴来,动作快点。”
她撤回由菟丝子挽住的那条胳膊,侧身大半身子倒冷蓁肩头。
菟丝子有点不服气:“为什么是我去?”
“你从前吃了我那么多粮食,你不去谁去?”
她懒得搭理菟丝子,与冷蓁拉着进了茅屋。
冷蓁脱下外衫,铺在榻上让她坐,冷不丁来了句:“小杜是你的谁?”
“呃……娘的一个普通朋友。”
“母亲还有这么年轻的朋友啊……他还未及冠吧?”
“不清楚。”
“你朋友多大你不清楚?”
“你们之间,看起来也没那么陌生吧?听起来,我不在家里的日子,小杜还经常来家里做客,陪母亲用膳啊。”
“……是吗?”
“你别问了。”
她掸去裙上尘土,暗忖冷蓁是又在发病。
冷蓁这疯疯癫癫的毛病,不知是随了谁。
冷蓁还真就不继续问,合拢唇,独自坐在门边。
傍晚昏黄的日光流泻在他面靥,眼尾微红,还湿润着。
菟丝子抱着大把干木柴回来,前脚刚迈进门槛后脚就攧了个脸着地,怀里的木柴全摔在地上,噼里啪啦一阵响。
“啊——”
菟丝子抬头哭诉:“姐姐,你儿子故意绊我!”
冷蓁似乎没料到菟丝子会这样说,愣了瞬,起身质问:“你有证据吗?”
菟丝子不语,趴在地上就开始哭,哭得泪如雨下,下得还是倾盆大雨,濡湿身前一片地板。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被欺负了,还讨不到公理……我气啊!”
冷翠烛忍受不住,徐徐走到两孩子面前。
菟丝子迅速爬到她腿边,揪住她裙摆:“姐姐……”
“别叫姐姐。”
“妈妈。”
冷蓁脸色更为难看。
她分明是自己一个人的母亲……他又在这里乱说些什么。
冷翠烛才不会是一头猪的母亲。
这种猪,过年摆上桌他都嫌有猪瘟不敢吃。
他要崩溃了。
如果这个来路不明的小杜,真是母亲的孩子,那该怎么办?
他该当如何?
出乎冷蓁意料的是,冷翠烛对此没多大反应。
“快点起来,别趴在这里。”
她瞥了地上男孩一眼,弯腰将木柴捡起,去屋内生火。
等将火生好,她抬头见菟丝子还趴在地上,冷蓁则幽幽杵在门口。
“你们两个过来啊,天黑了,还待在门口干什么?”
“冷蓁,你嘴巴不疼了?”
冷蓁拧眉,终是别别扭扭地走到她身边,找了处稍矮的台阶坐下。
他眸中倒映出粲然火光:“娘,我饿了。”
“正好,娘带了块芝麻饼,本来想探监的时候给你的,一时间忘了。”
她从宽袍大袖中掏出一块巴掌大的芝麻饼,细声嘟囔:“呀,冷了,娘用火给你爊一下好吧?再撕细些,你不是嘴巴有伤嘛。”
“娘……”
“我也要吃我也要吃!”
菟丝子蹦跶过来,倏地跪到她面前,抱住她小腿,用脑袋蹭蹭:“妈妈,我也要吃。”
每次和菟丝子待在一起都让冷翠烛觉得特别丢脸,这次也不例外。
她瞅着狗趴在地的男孩:“……我什么时候成你妈了?”
“刚才啊,是你让我别叫你姐姐的嘛。”
“这样的话,就只能叫您妈妈了呀,不然还……叫主人?什么猎奇的癖好呀,啧啧啧。”
“其实叫您主人也是可以的,主人。”
“还是叫妈妈吧。”
她长吁短叹着,将芝麻饼掰下一小块,递给菟丝子:“给。”
“我要吃大块的。”
菟丝子伏在她脚边,往里钻了钻,半个脑袋埋进裙纱之中:“我还在长身体呢。”
许久未说话的冷蓁猛地摇头:“不行!”
“娘,我才是你的亲生儿子啊,他……起码我是与你一起度过了十几年时光的亲生儿子啊……”
菟丝子连声附和:“对呀妈妈,我可是救了与你共度十几年的亲儿子于水深火热之中啊!”
“娘……”
“妈妈妈妈妈妈妈妈妈妈——妈妈你说句话啊!”
冷翠烛讪讪一笑。
一块芝麻饼而已,真的至于这样吗……这个年纪的小男孩怎么都这么自轻自贱呢。感觉会是那种天天拈花惹草来弥补自己的空虚、缺爱,还挽尊说自己倜傥风流的人。
给块饼就会感动到不得了,唉。
“蓁蓁,小杜年纪小,还在长身体,你让让他罢。”
“可是……”
“听话嘛。”
“对呀,”菟丝子探出裙下脑袋,“哥,听话嘛,别让妈妈再为你操劳伤心了。”
“……好、好,”冷蓁似要将牙咬碎,“我听话、听话。”
菟丝子如愿以偿地得到大块芝麻饼。
拿到饼后他并未直接饿死鬼投胎般塞嘴里,而是笑眯眯地将饼又分成两半,递给冷翠烛一半。
“妈妈,吃饼。”
“谢谢。”冷翠烛扬唇,接过那块芝麻饼,“小杜真乖。”
这边冷翠烛正与菟丝子其乐融融上演母子情深,另一边冷蓁手里紧攥住小块芝麻饼,双目绷得眼白泛红,手背被火燎到赤红也毫无反应。
夜里三人商量好,让冷翠烛睡在屋里宽敞干净的榻上,菟丝子就和冷蓁睡地板。
两孩子当然不愿意一起睡,恨不得相隔八百里远。但,就算是一人睡东边一人睡西边,也必然分得出离冷翠烛更近的床位。
菟丝子抹抹眼泪:“我怕黑……而且外面正下雨,说不定等会就越下越大,要打雷呢。”
“你是不是还没断奶?”冷蓁冷言。
“好了,不要说了。”
冷翠烛忙打圆场:“睡哪里都是一样的。”
“小杜睡我身边吧,他耳朵不好使,离我近些,方便我随时叫他。”
按理说,菟丝子变成人这么久,也该变回鸡了,原先尤恩就是这样,化形无法持续太久。
睡得离她近些,也方便她帮忙打掩护。
两孩子折腾半天终于睡下,冷翠烛给了菟丝子块脸盘大小的毯子,警告他早点睡,别乱来。
夜里,菟丝子就爬上了她的榻。
冷翠烛睡得正安然,一个滚烫的东西就贴了上来。
将她压得动弹不多,被迫听着那人梦呓。
她撑开眼皮,眼见菟丝子正攀她身上,与她脸颊贴脸颊:“……你干什么?”
“唔……我要化了……”
“化什么?”她迟疑小会儿,“哦,你要变回去了是吧?”
“身上怎么这么烫……鸡的身体有这么烫吗?”
“才没有,”菟丝子无力辩了句,“我平时才没有这么烫……是我今天为了帮你,透支了自己的能量,所以身体才会这么热……我应该马上就会热成一只鸡。”
冷翠烛还是弄不明白。
菟丝子讲这么大堆,根本没把事情讲清楚,尽将热气喷洒在她脖间。
“所以你是要变回鸡的,对吧?”
“嗯……”
男孩扭动身子,埋在她颈窝,闷闷答了声,胸膛随之震动。
“那把衣服脱光吧。”
“你有没有一点人性……”
“你想什么去了?”她掩唇笑笑,指尖轻勾他发丝,慢慢捋顺。
紧接着,又描摹起男孩眉目,温言细语:“待你变回去后,身上这些衣服会将你的身板给盖住,压垮你的。”
“知道了……我脱就是。”
菟丝子刚开始偷穿狱卒的衣服就是胡乱穿的,腰带全缠在一块儿,扣子也是扣了就作数,现在要解就犯了难。
冷翠烛撑脸看着面前男孩脱半天衣服都没个进展。
“要妈妈帮你吗?”
鬼使神差地,菟丝子应了声:“要……妈妈。”
两人单独相处时还以母子相称,有些奇怪,也有些……那种感觉菟丝子说不上来,反正他莫名在期待些什么。
“那你过来些。”
“动作小点,别把冷蓁吵醒了,不然等他醒过来……我们两个人不好交代。”
“哦,好的。”菟丝子乖乖听话,爬到她跟前,跪在榻上,弯腰让她解扣子。
等解下扣子,冷翠烛又让他抬起胳膊,脱光上裳后又让他站起来,他全都照做。
待到被扒得只剩一条裤子,他口中挤出句艰涩的话:“这个……亵裤也要脱吗?”
“看你喽,你不想脱就算了。”
“不是不想……”他别过脸,“我现在有点,呃……”
“有点什么?”
“这个……人的身体和一只鸡的身体是完全不一样的,这你肯定晓得吧?”
她语气淡淡:“我见到过的多了去了。你只要不是特别突出或者特别差的,我过会儿就忘了。”
“可是我没有给别人看过啊……看的人与被看的人,感受怎么可能会是一样的呢……我一次都没有给别人看过。”
“那,你不愿意把第一次给我?”
“可是我好紧张……”
“要妈妈抱吗?”冷翠烛转眸,发丝垂到肩头,“或者,你自己脱。”
菟丝子不回复,行动上已做好了抉择。
他脱下亵裤,静默片刻,俯身往她怀里钻。
茅屋窗户破旧,月光洒进来,大半都落在他身上,粼粼月光将肌肤映照地更为可人。
他皮肤并非白到全然没有血色,而是肤色透亮,白里透红,常晒太阳的小臂还略有麦色,同他长发一样有淡淡的青草与荞麦香。
的确,公鸡的身体和男人的身体完全不一样。
菟丝子却还是一样地请求她:“你摸摸我嘛。”被脱光衣服后,浑身滚烫的他清醒了些。
冷翠烛轻嗅他发丝:“你又去哪偷吃粮食了?你是黄鼠狼吗?”
“哎呀……你摸摸我嘛。”
“你先回答我的问题,去哪里偷粮食吃了?”她叹息道,“不回答,我就只能打你了。”
男孩埋在她胸前,闷声答应:“好啊,那你打我屁股吧,打重些,这样解气。我绝对不会反抗你的。”
“……你能不能别这么孟浪。”
“能啊,”他抬头,冲她笑笑,又用脑袋去蹭她脸颊,“所以你是要摸我,还是打我呢我要不要把屁股撅起来呀?”
“都不要。”
她抚着手背的浅浅啄痕:“你上次啄了我的手背,现在还留有印子。我可不敢对你动手动脚,怕你再用嘴啄我。”
菟丝子着急:“不会的、不会的……怎么会呢,我现在嘴唇是软的,牙齿也会收着,你摸摸,不会啄伤你的……”
她抬手轻触他唇瓣,那温软的触感不禁让她翘唇轻笑:“小杜呀,你还真的想啄我?”
“不是不是不是不是……我不是那个意思,我是……”男孩忙挥手,抿唇道,“我只是想赎罪。”
“现在天气还冷着,你只盖件外套,一定也觉得冷吧?我身上这么烫,可以帮你,热热身子。”
“你还会这个?”
“会啊,当然会。每个系统在就任之前,都要经过很长一段时间的培训,要看各种各样的书籍……什么类型的书都有。”
“差不多,要培训二十年吧,那二十年间只能待在小房间里看书,其余什么都做不了。”
“所以说,我有二十年的经验哦。”
“那,好吧。”冷翠烛点头应下。
她原以为菟丝子是要给她按摩身体,怎料那孩子一声不吭地就往榻尾爬了去,钻进她腿间。
“……你做什么?”
他憨笑了下,微微吐出一小截舌头,笑意灿然。
“给妈妈舔呀。”
冷翠烛倒是从没有这样被人服侍过。
她不得不承认, 菟丝子在这方面天赋异禀,恍惚间她甚至以为自己是进窑子了,不然怎么会有人能够如此……恬不知耻。
他的确也不算得什么人, 他是鸡啊。
人与人之间的那套约束, 到他这里全都不作数。
“别……你别发出那种声音,行吗?”
“为什么呀?”他抬起一双水雾氤氲的眼眸, “可是妈妈这个样子,让我很高兴。小猫高兴的时候也会呼噜噜地叫呢, 为什么换我就不能。”
“你也很高兴吧?虽然不怎么出声……但是我尝出来了哦。”
“那你也要小点声啊, 等会儿万一蓁蓁被吵醒……”
“是他先讥讽我还要人喂奶的, 那现在, 我找他母亲讨水喝, 也是情有可原呀。”
“如果真的喂奶的话……或许动静就没有现在这么大,但是妈妈你愿意吗?我反正, 是无所谓的。”
他笑得恶劣又不顾一切,鼻尖水渍还滴答滴答往下巴滴, 模样看起来像是只闷头栽进水盆里,整张脸湿漉漉的猫。
她胸口起伏着,咬唇整个人瘫倒在榻上:“你……唉,算了。”
几轮下来,她早已软得浑身乏力。
菟丝子爬到她面前,找她索吻, 她一巴掌扇过去,沾了满手淋漓水液。
“我要睡了。”
“呜呜呜……好吧……”
第二日醒来, 她身边早没了人。
鸡也没有。
菟丝子应是饿得不行,自己先回家找吃的去了。
她收拾好后,出门见冷蓁抱着一捧野浆果回来。
“娘先回去了, 你这几天,就先待在这里避避风头。”
“等下午,我过来给你送些衣裳、吃食,还有床褥子……”
冷蓁打断她:“小杜呢?”
“小杜也回家去了呀。”
“……我们家?”
冷翠烛愣了瞬。
确实是回他们家的庖厨和米缸里,但她若真这样答,岂不露馅?
没等她开口作答,冷蓁便摆出一副明了的表情。
“娘,”他垂头摸着怀中青黄浆果,“之前,我听见父亲问你,要不要有新的孩子。”
“你会吗?”
她撇唇道:“蓁蓁啊……我不会再和他有孩子的。”
“现在他的身体,也不可能会有孩子。”
“那,别的男人呢?”
“你会永远只有我这一个孩子吗?”
“……”冷翠烛深吸一口气。
“蓁蓁,那个……你管太宽了吧?骂娘的时候怎么没想到这些。”
“整天都喊娘,等到你八十岁了还要靠娘吗?什么时候能够独立行走呢,至少别再像个小孩子一样矫情啊。”
“我再说一遍实话好喽,当初,我是不想要你的,因为我不想做任何人的母亲,也不是针对你这个人。可偏偏事与愿违,我生下了你,将你养育成人。”
“我不希望我悔不当初。”
闻言冷蓁红了眼眸:“娘,昨晚下了雨,还在打雷。”
“小时候,你常告诉我,不听母亲话、惹母亲生气的小孩,是会被雷公公抓走的。”
“那时候我好害怕,怕离开母亲,每到下雨天就惶惶不安,一直到现在还下意识惊恐。你现在怎么就,不想管我,真的想和我分道扬镳了?”
“为什么总是提以前的事……”她絮絮地说,“你只能活在从前吗?”
“若要说从前,从前你还不像现在这个样子呢,对现在失望的人不止你一个。”
“你嘴巴受了伤,就少说点话。”
冷翠烛心中一直郁抑不申。
详细的感受她又说不上来,就觉浑身舒展不开,像被困到个木椟里,扭头就见尹渊面无表情的脸,冷蓁还在耳畔哭得歇斯底里。
人崩溃太多次,就觉察不出自己心低意沮了,只会麻木到说不出话。
她没回尹府,万一尹渊尚未发现她离府呢?抱着赌一把的心态回了家门,想回家看看,打扫一下。
刚迈近大门,她的目光就落在一旁树丛的一棵玉兰树上。
玉兰花还未开,缟衣霜袂,干枯的枝丫上却涔涔滴着艳红的血,滴答滴答落进树丛。
更为奇怪的是,树上挂了几件衣服,冷翠烛走近辨认出是她的短袄。
冷翠烛愣了下,伸手扯下那几件短袄,仔细叠好,抱在胸前。
往前走几步,她又瞥见石阶上摆满她的首饰。
“……进贼了?”
她原本是想走另条路去后厨看看菟丝子的,这下拐弯往石阶走,每走一步就弯下腰捡首饰。
捡完一路的首饰后,再抬头就到了冷蓁住的阁楼。
门大开着。
她没直接进去,站在门口探头探脑瞅了许久,可惜阁楼里太黑,见不到里面是什么光景。
“蓁蓁……”她合上唇。
冷蓁定是不在家的,家里很大可能是进了贼。
她放下怀里的衣裳首饰,取下挂在墙上的镰刀,径直进了房间。
房间里弥漫着浓厚的药香与土腥气,她闻多了头晕,抬手掩唇,腰肢倏地被环住。
身后重量压了下来,男人的胸膛紧贴她脊背,紊乱的吐息喷洒在她耳后。
手中镰刀哐当落地。
“你怎么……”冷翠烛一时失语。
这人给她的感觉很熟悉,应不是窃贼。但她分不清是自己认识的哪一个男人。
菟丝子?
尹渊应没这么闲……
“别闹了。”
她暗暗挑了个最容易辨认的:“又不是多久没见……”
若身后人是菟丝子,肯定一开口就能认出来。
“……不是多久没见?”
“不久吗?”
她浑身一震,扭头对上那双死寂的眼,想从男人的怀抱中挣脱却被越搂越紧。
若他双臂所环的是她脖颈,她早就被勒死。
更为糟糕的是,她稍不注意双手就被抓住,男人扯下她腰间系带,将她双手捆在身后。
冷翠烛咬牙切齿:“尹渊,你闲得没事做吗?”
“有事做。”
双手被捆得更紧,两只手挤在一起,她腕骨生疼。
“你也有事做,有很多事要做。”
“是吗?”
密密麻麻的吻落在她脖后,惹得她浑身颤栗,只能束手无措地任发丝被拨弄到胸口,而胸前的衣领却是越扒越开。
“转过来,看着我,好不好?”
“去哪里了?”
冷翠烛纹丝不动。
看样子她是太久没回尹府,尹夫人就直接将她告发了。但她没想到尹渊会埋伏到这里,等她回来。
官场上的事全然不管了吗……她要是一直不回来,难不成他还一直等?
“我没有苛待你的情夫,”男人埋在她颈侧,嗅她凌乱发丝,“那日他来,我给了他一笔银子,让他离开你。”
“你离开我的这些天,他有来找你吗?”
冷翠烛:“……”
这些天?分明才过去一天。
“没有?”
他浓密的睫羽扫过冷翠烛颊面,他直勾勾盯着她紧抿唇瓣:“没有?”
“嗯。”
“你又勾搭上别的男人了?”
“官人,你若是这样信口胡诌污蔑我,我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污蔑?”
男人垂眸,捻起她胸口的一根发丝,举在她眼前。
即便是黑暗之中,那根发丝也泛着金灿灿的光芒。
冷翠烛满头乌发保养得好,从不会长这种干枯发黄的头发。
看样子,是菟丝子昨晚留下的。他头发不是全黑,额前有一簇泛黄的刘海,鸡毛似的。
“一次就够了。”
“屡次也无趣。”
她顿时失语,不好出言辩驳。
毕竟这次不是污蔑,她的的确确与菟丝子发生了一些关系,但绝无尹渊臆想的那般严重。
只是按着菟丝子这孩子的脑袋,让他埋头含菁咀华了几个时辰罢。
男人去青楼寻花问柳都算不得背叛发妻,她又怎么能算是红杏出墙呢。
她只是,去享受平日里无法得到的刺激罢。
覆在胸口的那只手,缓缓向下,伸入她敞开的衣领,寻得一处温热绵软的栖宿。
“跟我回府去,不要再乱跑,以前的事就一笔勾销。”
她难耐仰头,好想去抓胸上的那只手,愈想双手就愈无意识挣脱,系带却束得更紧,手背被磨得通红炽热。
“不回去。”
“我托人带你去探望冷蓁,你不想他吗?”
尹渊小声絮语:“父母之于子,爱之至也……他不能没有你。”
“泠娘,我知道你在害怕什么,我也不想那样做。可是,若你执意要离开我,我当然顺从你的意愿,冷蓁自然也要顺从我。”
“毕竟,以后你同别人远走高飞了,我就只能守着他那张脸浑噩度日。”
“你……”冷翠烛恨瞪他一眼,被惊得说不出话。
尹渊半眯眼眸,唇角难得有笑意:“你若是要与别的男人有孩子,每一只我都会想尽办法抢过来,好生养着。”
“但愿他们更像你一些……”
她含恨颔首:“好,官人……我跟你回去。”
“不去找他们了?”
男人手上动作轻快了些,细细挑弄。
“不去了。”
“但是我要洗个澡再回去。”
“好。”
“我还要带我常穿的衣裳、常戴的首饰。”
“好。”
“我还要带我亲自养大的鸡。”
“……行。”
菟丝子待在米缸里吃东西吃得好好的,倏地被人逮住,被强硬塞进笼子。
辗转几人之手,坐上马车好一阵颠簸,被送到了冷翠烛手上。
“妈妈,这、这咋回事啊?”公鸡瞧着被戴到脖子上的金项圈,瞪大双眼。
冷翠烛换了件青梅色衣裳,坐在椅上抱着鸡,身上有淡淡的皂角与茉莉花香,垂到肩头的那缕长发也是香的。
公鸡舒服地倚靠在她怀里。
“妈呀,发达了啊,我第一次戴金首饰,妈妈……”话未说完,它听见耳畔的交谈声,没了笑容。
“夫君,你去陪易姐姐吧,奴家要歇息了。”
闻言尹渊沉默不语,理了理翠色衣襟,半晌过后抬眼望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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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说:
尹渊走后, 冷翠烛立马将怀里的鸡放地上。
公鸡环顾四周:“……宿主,这是哪里呀?这一间屋子要比得上四个厨房了。”
“尹府。”
她单手撑在扶手,喟然长叹:“这几日你先与我住在这里。”
“你还能变成人吗?”
公鸡挪挪爪子, 低头在地上画圈:“嘿嘿, 不能了,我没有能量了, 我是低能量鸡。”
“你没带尤恩来吗?他应该还有很多能量,毕竟他是个二手货, 早在来勾搭宿主您之前就有过宿主, 还剩了好多没用完的能量。”
“这种人尽可主的系统可要不得呀……”
她只回答了菟丝子的问题, 其余什么都没说:“没带他来, 他找得到这地方, 想来自己就会飞来。”
“不是你说的等你把我和冷蓁救出来后,就要听你的话做任务嘛。”
“哦……我忘记了, 嘻嘻。”
公鸡点点头:“好呀,正好, 完成任务后我又可以变成人帮宿主舔舔了!”
冷翠烛抬手掩目,许久未说话。
……幸好只有她听得懂这死东西在咯咯咯地说些什么。
“宿主你怎么了?”
“不用管我,先说我要做什么任务。”
“宿主,你真的确定吗?”
公鸡砸吧嘴:“要不你先深呼吸一下?我怕你接受不了,一时着急气晕过去。”
冷翠烛不明白是什么任务会对她造成这么大的冲击,但还是听菟丝子的话, 深吸一口气,努力平复心情。
“好……你说吧。”
再坏, 也不会像现在这么窒息罢。
可当她听到菟丝子一字一句地将话说出口,还是无可控制地捂住脸,浑身发抖。
“为什么……非要我这样做?”
她早该预料到的。
他们二人之间, 无论如何都会有那一步。
可偏偏,却让她做这个恶人,要她亲自给她的丈夫和儿子下媚药,还要让这中药的二人共处一室。
任谁都知道会发生些什么。
菟丝子:“额……要不你踢我屁股吧,这样能解点气。”
“但给你老公儿子下春药这件事,是真的拖不得了。哪能有挂着纯肉纯爱的标签,写的却是清水纯爱这种书啊,不欺负人家好色嘛。”
“要黄就要一黄到底,你看,就连我这个系统的名字都是用来治阳痿的!所以,其实大家的日子都不好过呀……”
“好了,你别说了。”
她攥紧肩头披帛:“可是……我该怎么脱离尹渊的掌控,出门去寻要用的媚药呢。”
□□不好找,但,能够补中益气、温肾助阳的壮阳药倒常见。
正好,也是用在两个男人身上。
“菟丝子,要不你回家,去冷蓁房间里找找有没有壮阳药。他定是将自己熬的那些药都装瓶标记好了,你到时候去瞧瓶身上的字就行。”
“壮阳药,这三个字你肯定认识吧?”
“啊?哈哈……”公鸡干笑几声,“宿主,我觉得你儿子的房间吧,不是什么壮阳药的问题……他可能像你说的那样,有壮阳的药材,也只是可能。”
“但他的房间里,绝对是阴气重到离谱啊,我这只瘦弱的公鸡肯定是镇不住的呀!”
“什么意思?”
冷翠烛莫名回忆起进到冷蓁房间时,灌顶的森然寒意。
“你不觉得他房间在闹鬼吗?每天晚上,阁楼都传出女人的哭声啊!”
菟丝子强烈认为冷蓁房间里没有壮阳药,只会有滋阴丸。
如此,冷翠烛便只能想办法找关系,去买完成任务要用到的媚药。
菟丝子出府找药的这几天,她就安静待在房中,有时会出房间逛逛,但府上大多是面生的下人,她与那些人又聊不上来,每次都默默远离人群回房间去。
府上下人全知道她与尹渊之间的关系,对她的态度很微妙,反正她不喜欢那种感觉……总是被人盯着。
她去找过几次尹夫人,但尹夫人似乎很忙,每次都说没空,让她回去。
这偌大的府邸,也只有尹渊愿意与她说话。
可她不愿。
“官人回去吧,奴家要歇息了。”
尹渊穿着黧黑寝衣,肩头披着薄外袍。
“分毫不差的话,你昨日也说了一遍。”他敛息轻叹,“泠娘,你还有什么心结?”
“奴……奴就是不想与官人待在一块,”她抬头道,“我原以为我说的已经够明白,原来……官人还是只认为我有心结。”
“若真有,我的心结,就是你。”
“与你相处,让我很难受、压抑。”
“我说的够明白吗?”
“……”
“嗯。”
尹渊闷声不响地离开。
待男人彻底消失在她眼前,她才瞥见榻上外袍。
尹渊又忘了拿衣服。
十几年前就是这样,总要将他身上的什么物件落在青楼,逼得冷翠烛不得不收好,等他再来时还给他,循环往复,她等他再来等了无数次。
她拾起外袍,随手甩在椅上,宽衣解带,钻进床铺。
夜里,她模模糊糊觉察到有什么东西爬上了床,直往她怀里钻。
“菟丝子?”
从被子里探出个银白脑袋。
“是尤恩啊……”
“菟丝子最近一直在外面,没回家过。”
男人长发被成个扎侧麻花辫,只额前的几根发丝贴在高挺鼻梁。他笑着,银眸熠熠生辉。
“他终于走了。”
冷翠烛讶然:“你一直在外面等着?”
难怪自己在房中与尹渊独处的时候,总觉奇怪,似有第三个人正注视她,原来是尤恩。
“那岂不是等了很久,累不累呀?”
“很值得。”
男人倏地扑上来抱住她,将她压在身下。
她却不觉有多大的重量,反而是很心安。
男人的胸膛很热,她贴着,很暖和。
他右手撑在她肩侧,左手将她搂在怀里。
她顺从地环住男人脖颈,闷头轻嗅他发丝淡香:“那日,我没想到你会带着菟丝子来找我,尹渊没有对你怎样吧?”
“他给了我一笔钱。”
“可惜,我不认钱。”
宽大手掌抚过她脊背肌肤,她的唇瓣凑近男人耳畔:“会解吗?”
男人并未作答,而是俯身衔住她胸口丝带,仰头一扯,肚兜便如水般散开。
他口中咬着肚兜,又缓缓下滑,脸颊贴近她小腹,一件件,慢慢往上撩。
她抓住那根麻花辫,当作牵绳般缠在手心,男人要向下去抚慰,她就松开些,若是要爬上来索吻,她就轻扯着让男人吻得更深。
尤恩比尹渊要受用得多。
也好用得多。
床榻摇晃间,她乱飘的视线凝在椅上挂着的那件外袍。
若是尹渊看到她现在的这副模样,估计会一口冷血喷在外袍上,还没在椅子上坐稳就气死过去。
她笑出声,连带几丝柔婉叹息。
“怎么了?”
男人弯腰吻她唇角,她笑眯眯地全数接纳,指尖抚过他鼻梁。
“没什么。”
她只是,好久没有这样感受过。
这般良夜,秋空月圆。
余韵消散过后,尤恩想为她穿衣,她启唇婉拒。
“这样挺好的。”
“主人,莫要着凉了。”
“不会的。”
她整个身子缩进被褥,只露出个脑袋:“这里,很暖和。”
尤恩愣了瞬,收回藏在被褥下的手,唇梢隐隐有笑意。
放纵过后,她没让尤恩与她睡在一起。
她还要他回去赶回去看家呢,万一家里闹贼怎么办,菟丝子又是个只吃不干活的。
“那我走了,”尤恩跪在床边,“你明天会回来吗?”
“呃……应该不能。”
冷翠烛这几天一直忙着和菟丝子计划下药的事,确实忽略了尤恩。
她摸摸男人脸颊,温言道:“我这旬应该要一直住在尹府,不方便回去……”
“那我能来找夫人吗?就像今晚这样。我不会被别人发现的。”
“就化作乌鸦,飞来找你,我不会穿衣服,依旧是像今晚这样。”
冷翠烛没办法对他说拒绝。
更何况是赤身裸体的他。
“回去的时候,记得把椅子上的那件外袍穿上。”
“或者,以后穿那件来见我也行。”
他的胴体,让她一个人欣赏就好。
男人拾起椅上外袍,披在肩头,裹住身躯,边理发丝,边在她眉心落下一吻。
与她耳鬓厮磨:“那,明晚见。”
尤恩出门后,冷翠烛也闭眼睡去。
夜色归阑,东方将白,寂寥的房中有了动静。
是尹渊推门进来,慢条厮礼,靠近床畔。
余光扫过帘外软榻。
“泠娘……”
他仍穿着寝衣,单衣乍着,衣襟拢得严实,露出半截脖颈。
喉结滚动,无语沉吟。
过会儿,几缕晨光泻进来,洒在他黧黑寝衣,为那张容颜败坏精神衰微的脸增添几抹亮色,结果却是哀惨更甚。
他挪到床边。
一点点、慢慢地掀开冷翠烛身上盖着的被褥。
“……”
他又把被子给盖回去,杵在床头,高大身躯挡住熹光。
尹渊并未离开,凝视床上女人许久后,蹲下身轻抚过女人眉目,无语凝噎。
望着她,满目哀郁,遽然而至的怒气被握拳咽回,只余太阳穴突突跳动。
他俯下身子,吻过女人眼皮,舔舐眼皮之上鲜活、跳动着的青筋,抻在床铺的手青筋紧绷。
等回过身,他舌尖沾了根纤长睫羽。
他合上唇,将其吞吃入腹。
可是,他还是没办法离开她。
或许这辈子都不能。
就算她要去死,他也要挖开她的坟墓,吻她糜烂的肉、阴惨的骨。
如果他的枕下有臭味,只会是他藏起了她的头颅。
同她共枕而眠。
第29章
几日后, 菟丝子终于从不知道哪个犄角嘎达里找出一小瓶催/情/药,那药的气味很冲,冷翠烛一开始还以为是鸡屎。
但菟丝子执意要说是馨香扑鼻的催/情/药, 她也没有办法。
拿到药之后, 接下来的计划需要冷翠烛忽悠尹渊。所以,她不得不为了任务去理睬那个心如磐石的男人。
只是, 尹渊莫名就不理睬她的示好了。
“娘子,您已经在这里站了许久了, 老爷是不会下马车见您的, 您就回去吧!莫淋着雨着凉了。”
“老爷要去衙门, 实在是没空见娘子您的。”
冷翠烛站在雨里, 身旁护卫边为她打伞边劝告她。
她望着不远处停靠的马车, 朦朦胧胧融在雨雾里。
……尹渊怎么了?
她摸摸发髻上簪的木芙蓉花,云鬟斜坠, 颔首低眉:“好,那我就回去。”
她转身走进府门, 冒雨回去,身边撑伞的护卫还愣在原地。
“欸娘子,不是……真回去啊?别啊这这这……”
雨下得大,她又不撑伞,没走一会儿整个人就淋成落汤鸡,发髻上的那朵花饱受摧残蔫过去, 啪嗒掉在地上。
她像个没事人似的,弯腰捡花, 雨水顺睫滴落。
眼前霏霏雨雾倏地止住,地上的木芙蓉也不再受雨滴摧打。
她的目光凝在地上伞影,并未起身, 低头拨弄花瓣。
不大的油纸伞,慢慢偏向她。
任伞外骤雨有多凶猛,也同她无关了。
她有安然的一隅。
“官人不是说……要走吗?”
尹渊冷脸不语。
她被盯得发怵,悻悻将湿发捋到耳后,手里捏着花,也站着不说话。
她不明白尹渊今日是怎么了,也不想去明白,从前尹渊就总是这样,她琢磨半天都琢磨不出来什么,不如就不琢磨。
男人很多时候就是不讲道理的,内心也空洞,爱情只不过是女人倾尽所有去填补男人空洞的内心,所以痛苦难过的总是女人,破脑刳心给别人,当然会痛。
“那,奴先走了。”
她提起濡湿裙摆,刚迈开步子,就被掐住手腕拉回去。
“去哪里?”
“去换衣服,我身上全湿了。”
男人凝视她半晌:“嗯。”
她回房换了身衣服,解开发髻,墨发披散,边用帕子擦头发边去打开窗户。
才开一角,就注意到静默在长廊,观雨的尹渊。
他没走。
她并未出门,擦干头发后,就披着长发坐在榻上抚琵琶,时不时轻拨出几声婉转琴音。
渐渐,琴音连成了曲,曲声幽怨凄惨,她眉目却带笑。
窗外雨下小了些,只余些碎碎的滴答声,雨水淅淅沥沥落在窗框,水雾弥漫。
最后去衙门的马车上,坐的是冷翠烛与尹渊二人。
冷翠烛头发未全干,只由一支木钗简单挽至脑后,衣裳穿的也很素净。
“原本,在眉心画了花钿,雨水一冲全消了。”她无奈笑笑,轻抿茶水。
“嗯。”
尹渊坐在主位,没瞧她,垂眸盯着桌上茶杯。
蓄了一汪湛透清茶的茶杯,杯缘覆了处新月形的嫣红口脂。
“我们是要在那里待多久呀?”她掩唇打了个哈欠。
“嗯。”
“等会儿让人送你回去。”
“可是我想陪着官人……”
“嗯。”
“那算了。”
尹渊:“……困就在车里歇罢。”
“你想去见冷蓁吗?”
“啊……”她不知如何回答。
尹渊尚且不知她与冷蓁之间的事,这样问,或许是真想带她去见孩子。
又或许,是在试探她。
尹渊打断她的迟疑:“冷蓁病逝了。”
如此,冷翠烛确定了大半。
“啊……怎会如此……不是才几日未见吗?怎么就……”
男人上下打量她一眼。
“忘了告诉你。”
她掩面低声啜泣,整个身子都在颤抖。
“怎么会这样……”
那若有若无的视线,还停留在她身上。
“尸体,监狱里的人埋了。”
“……你不高兴?”
她又不像尹渊那么没人性,失去孩子的母亲,怎么可能会是高兴的呢。
不过她捂脸哭了半天,还是哭不出来,只能佯装悲戚。
“官人怎么可以这样说……”
“哦,我骗你的,他没死,”男人颔首,“只是失踪了,已派人去找。”
“真的?”她抬起头,惊喜过望。
“嗯。”
“怎么可以拿这种事骗我……”她瘪嘴,别过眼不去瞧他,“你一贯知道我的,我可经不住官人这样吓。”
“真哭了?”
“没有。”她说的是实话,只是语气娇怯了些,“才没有呢。”
“官人把我一个人晾在雨里的时候都没有哭,现在哭什么。”
男人凝滞了瞬。
“我以为你很快就会离开。”
“官人若是一直让奴等着,奴当然会离开。”她抿唇笑笑,笑意不达眼底,“奴的确也离开了,多亏官人屈尊下马车,愿意为奴撑伞。”
“如果等待的始终是我一人,我们之间就不会有好结果。”
她语气平淡,如陈述事实,却暗暗有些韧劲,这种劲儿很怪。
像是在,威胁他。
可是,笑得分明是那么恬静、温婉。
怎么会是在威胁呢?
尹渊去衙门做事,冷翠烛就待在马车里小憩。
马车宽敞,她的体型躺在榻上绰绰有余,还能抱个圆枕在怀里。
她其实不困,只是被车厢里的熏香熏得头晕,闲得无聊迷迷糊糊随手拿了本书翻开看,上面全是自己认不到的字,密密麻麻蚂蚁似的。
“还以为是什么小人书……”
她嘀咕着欲将书搁在一边,怎料从夹页间掉出一卷避火图。
不、不是避火图。
远看是赤条条的几个人缠在一块儿,近看才发现那些人要么没脑袋要么没手臂,有些甚至还长了七八条腿,身上长满吸盘,形如鬼魅,往后看甚至还能看见几个骷髅人纠缠在一块儿。
她吓了一大跳,将书和图卷丢到地上,心口砰砰砰地跳。
尹渊怎么会有如此诡异的图画……
过会儿,她平复下心绪,颤抖着去触碰地上那本书,抚过皱巴巴浸水的封皮,掀开见内页写了冷蓁的名字。
她这才嗅到淡淡的药草香,是指尖碰书后遗留下来的。
这是冷蓁的书?
冷蓁怎么会有这么诡异的东西?
……好像也说得通,冷蓁自从十八岁后,行为举止就越来越奇怪,或许是因为这些邪祟图画的影响。
没人会逼他看这些,只会是他自愿去看。冷蓁还真是让她意想不到,可笑的是她从前还认为他善良纯真,原来是掩瞒得好。
待到尹渊办公回来,他瞥见地上旧书。
“我早问过你是怎么在教导他。”
“官人又没管过,当然不知我是如何教导他。”
这句话,冷翠烛早就想说。
对于冷蓁,尹渊从来就不管,也从不过问,一个孩子,需要的不仅仅是母亲,还有父亲。
他借口回乡去看自己年迈的父母时,难道不会想到冷蓁是多么需要一个靠谱的父亲吗?或许,他的浆糊脑子根本想不了这么多。
“……”
“我现在想管,你不乐意,你想让他去死,我顺你的意,你又怪我。无论我做什么你都不满意。”
“我从前怎么没在管他?他床铺乱,我不是让你去收拾了吗?他在窗边放的碗,我不是也让你去丢了吗……”
冷翠烛打断他:“对啊,那你去了吗?你就只会动动嘴皮子,什么事都是我在做。”
“尹渊,本来就没有的东西,就不要再去找补了。你如果有那么一丝爱,最先记住的不是你,是我,刻骨铭心的也是我。”
两人之间才缓和一些的气氛,现今又陡然崩裂。
原本,她是想好好与尹渊相处,顺势推进自己与菟丝子的计划。谁成想,两人一聊到孩子和从前,就不欢而散。
她别过头望着窗外稀稀疏疏的人群,垂眸抹泪。
不知从何时起,她成了一个拧巴、恨海难填的怨妇。
可是,分明十几年前她不是这样的,那时她还有希冀,不至于如此绝望,整个人浸在爱恨情仇里脱不了身。
“泠娘,所以你背叛我?”
“你又为什么再来找我?”
“你只是来逗逗我的吗?”
“逗你?官人不也乐在其中。”她冷笑一声,眸中蓄满晶莹泪水,“原本还能多逗你一会儿,是你自己要将那些令我怄气的话说出来的。”
“……我不知道你会怄气。”
“奴家走了。”
“你去哪里?外面还在下雨。”
男人蹙眉:“你就不能再多待一会儿,即便只是一会儿都让你觉得如坐针毡?”
男人拉住她裙边。
她回头道:“官人何必自取其辱。”
“这不是自取其辱,”尹渊语气淡淡,“我只是在问你。”
她深吸一口气;“同样的问题,我回答过很多次了。”
“嗯。”
“那你走吧,马夫有伞。”
她迈开腿,却走不动道,回眸见男人仍拉住她裙边,未松懈丝毫。
他不想要她走,冷翠烛看得出来。
尹渊一直都这样。或许,双方太了解也不好,执拗和疵瑕都展露无遗,早没了犹抱琵琶半遮面的朦胧。
“你说,你今日很忙,我感受到了。我一直在这里等你,等到你回来,却又吵得不可开交。”
冷翠烛暗下决心,自己必须要利用到这个男人,再不济也要钓着他,让他尝尝患得患失的滋味。便开口柔声道:“这不是我的本意。”
“……嗯。”
他一贯冰冷的语气和缓了些:“我不知道你会因此而怄气。”
她整张脸未施粉黛,只描了眉,靓妆清艳。
“那,你什么时候不忙?”她款款而笑,“我只想与你独处。”
他眸中似有瞩望闪烁,沉闷的面颊也隐约有笑意,笑得却那么勉强、落寞。
最终只“嗯”了一声:“一切都看你。”
尹渊的事解决了,接下来就不成问题。
菟丝子:“到时候,你就偷摸往酒里下催/情/药,看着他们两个把酒喝了,再出来把门给锁上。”
冷翠烛:“……这样真的能行吗?”
“当然能行!”公鸡挺起胸脯,“这种书,一般都是这样的剧情。”
“感觉好缺德。”她摸摸鸡脑袋,“做完这事,会成为我一辈子的阴影。”
公鸡踮脚蹭她的手,舒服地眯起眼:“哎呀,这书里就没几个有道德的,你老公、你儿子,都比你没道德得多,人善被狗欺啊宿主。”
“至于心理阴影……其实,这个任务只是要求你下催/情/药,又没要求你只能下一种药。你明白我的意思吧?我可没引导你怎么样哈。”
既如此,冷翠烛受到了菟丝子的启发,往催/情/药里混了些蒙汗药,又担心吃下去容易出问题,在里面加了枸杞、香菇、莲子、红枣……
菟丝子:“要不直接改成煲汤吧,最好煲鸡汤,鸡汤好喝。”
菟丝子的建议很有用,她采纳了,大量的鸡汤和补品里加了微量□□。正好他们一家三口许久未在一起吃饭,还能顺便吃个饭。
菟丝子表示不违反规定,就是有点离谱,然后还想帮她尝尝味道。
煲好汤,她按计划将尹渊哄骗上了去郊外茅屋的马车,马夫由菟丝子假扮。
或许是因为菟丝子变成人后又挠头又甩胳膊小动作太多,冷翠烛将尹渊带上马车时,尹渊倏地停在车前。
他打量坐在车板的戴帽马夫许久。
“……你是府上的下人?”
“是啊,”菟丝子装模作样地冲尹渊点头哈腰,“老爷,我昨天才被招进来,被夫人派来专门侍奉冷娘子。”
他虽戴着草帽,只露出半张脸,依旧能看出是个相貌英俊气血充足的年轻男子。
“啊,对,是这样。”冷翠烛暗暗觉得有点不对,偷偷去瞟尹渊的神情。
尹渊的面色很难看。
不仅仅是面容憔悴,与神情恍惚,眉目间还带有一丝愠怒与……自惭形秽。
“你明日不用来了,自有人给你结工钱。”
然后开始破口大骂。
“冷翠烛,我惹你没?谁让你把他这个晦气玩意带过来的?我清闲日子才过几天啊,你就这么见不得我好。我今天就算是死, 也绝对不回那个鬼地方!大不了同归于尽!”
尹渊也有些惊讶, 但很快就一扫而空,扭头盯着身边女人, 唇角隐隐有笑意。
见两人的情绪如自己意料之中的那样,她长舒一口气:“蓁蓁啊, 他不是来抓你的, 他只是来看看你。”
“看我?天呐, 真是好大的脸, 怎么不等我死了来阴曹地府看我?”
他冲尹渊道:“瞪着两个死鱼眼怎么看?用你爹的脑髓看吗?还是用你妈的胆汁看?我一点不想看见你, 等到哪天我一仰头就能看见你再来找我!”
“……”
尹渊抬起眼皮:“所以呢?”
冷蓁很是激动,奈何冷翠烛与尹渊根本不理, 径直进了茅屋,端汤的菟丝子紧随其后。
冷翠烛冲门口骂天喊地的男子喊了句:“冷蓁, 回来吃饭了。”
冷蓁回头恨恨瞪她一眼,咬牙往屋里走。
待摆好碗筷,冷翠烛找机会与菟丝子偷偷摸摸出了屋。
菟丝子:“等会儿你看着他们把汤喝下了,就出来,我在外面等你。”
“万一没效果怎么办?”
“哎呀,领死工资的, 又没甲方,随便做做就行了。”
“我在外面等你哦宿主, 小心些,不要误食鸡汤了,这样子的话我会很难过的呜呜呜。”他捂住脸, 做哭泣状。
冷翠烛:“……哦。”
分明没下药之前这只鸡就偷喝了五大碗鸡汤,还把鸡肚也吃了,真是好坏一只鸡。
她回屋后,两父子正坐着等她,都没动筷。
气氛凝重哑然,她坐在桌边,默默抓起木筷,平复呼吸:“吃菜呀,再不吃凉了。”
面前两人仍盯着她,未动丝毫。
终是冷蓁先泄气:“娘,太素了,你做的都是些什么啊,菜是绿的,盘子还是绿的。肯定不好吃,有泡菜吗?”
“……你之前吃鸡蛋不也吃得挺高兴的么?”她往冷蓁碗里夹了块炒鸡蛋,“多吃点蛋,现在不用求人就能吃到了。”
她转头对尹渊道:“官人也吃菜呀,全是奴亲手做的,府上的厨娘也很少有将近二十年厨龄的吧?我看着全是些年轻姑娘。”
“唉,年轻就是好呀,有活干还讨人喜欢。”
“……嗯。”
尹渊眸色黯黯。
经她这么一哂,面前两人皆拿筷夹菜,安静如鸡。
冷翠烛坐在软垫,挺直脊背偷偷瞧着面前的两父子,两人都是只夹菜,桌中间的鸡汤未动丝毫。
冷蓁一手缩在桌下,一手拿筷子在碗里翻来翻去,没消停多久就又嘟囔道:“前几天没见你给我送这么好的米饭……天天让我喝粥。”
冷翠烛笑着回答:“因为你嘴巴烂了呀,你的嘴肉就是一坨烂肉,明白吗?”
“嘴烂成那样了还想着吃好的,我从前倒没感觉到你有这么馋,看来定是在监狱里饿坏了。”
冷蓁讶然,语气轻了些:“……今天他来你就舍得做好菜好饭了。”
“你不喜欢吃?抱歉,我不知道你喜欢吃泔水,以后给你做泔水饭好了。”
她其实不想怼冷蓁和尹渊,但她又忍不住,冷蓁今日不知怎么,总找她的茬,她原先习惯去忍,现在不想再忍。饭菜全是她一个人做的,不好吃不吃就行,凭什么说她?她被说了十几年做饭不好吃,第一次意识到这个问题。
对啊,凭什么说她?她不是专伺候人的仆人。
而且,一想到待会儿自己要做什么她就觉得烦躁不已。
冷蓁沉吟片刻,低头吃菜。
“尝尝这汤吧,我炖了好久。”她先舀了碗鸡汤,递到冷蓁手边,去舀第二碗时余光瞥见冷蓁将鸡汤还了回来,搁在她面前。
冷蓁粲然一笑,语气莫名温顺:“娘,你喝。”
“我方才说话随性了些,娘不要怪我哦。”
冷翠烛隐约觉得不对。
难道冷蓁知道了什么?想拿她试毒?她也不知汤里的催/情/药被这么多水稀释后还有没有毒性……
“唉,娘不喜欢喝汤。”
她讪讪将汤递给尹渊:“这碗汤还是给官人喝吧,你们父子俩尝尝我的手艺怎么样。”
说完,她又给冷蓁舀了一碗肉多的,还将鸡腿扒下来一并给他放到碗里。
尹渊倒是没说什么,垂头舀汤喝。
“娘,那你就多吃点鸡肉嘛。”
“会吃的、会吃的……”她嘴上这么说,手上却拿起桌边抹布擦起桌角。
虽低着头,但她能觉察到那道目光。
冷蓁一直盯着她。
“娘,我把你之前送给我的发钗落在外面的石阶上了,你出去帮我拿一下嘛。”
语毕,冷蓁端起汤碗,轻抿一口鸡汤。
她放下心来。
“好,娘去给你拿。”
菟丝子就坐在门口的石阶上等她,手中把玩着一根木钗。
菟丝子:“门锁好了没?”
冷翠烛:“……锁好了。”
菟丝子摘下草帽,侧身给她扇风:“宿主,你怎么了,不高兴呀?”
“没有,我只是……”她絮絮地说,“只是觉得有点怪。”
任务进展的远比她想象的要快,同时,冷蓁的态度让她觉得有点诡异,那种感觉又说不上来,只觉心口发闷。
“怪?你别想那么多呀,越想越焦虑。”他扬眉笑笑,俯身与她脸颊贴脸颊,脑袋蹭来蹭去。
“我们亲嘴吧。”
“……你说什么?”
“反正等着没事做,或者,你让我钻进去。”菟丝子戳戳她膝盖。“反正,还要等好久呢。”
“我撑不了多久,估计等会儿就要变回去,这样的小心愿也不愿意满足我吗?求你了求你了求你了……”
她摸摸菟丝子的额头,果然,温温热还有点烫,真的在发烧。
“白日宣淫,不好吧……还是在外面。而且我有点不懂,你到底拿我当什么了?你对每一个人都这样吗?那也太骚了吧。”
菟丝子有点委屈:“我只是比别人主动一点嘛,不过我也觉得,我确实挺骚的。我很骚这件事那天晚上你难道没感受出来?”
“你别说了……”她臊得慌。
“哦,好吧。”他点点头,接着问,“所以我能和你亲嘴吗?”
“不能,好恶心。”她嫌弃起菟丝子来。
这个孩子怎么一天天老想着那些事,简直是精虫上脑,是要做贾瑞不成?她可不是王熙凤,她没那么有胆识,一直被撩拨说不定就半推半就了去。
“哦……是因为你不喜欢我吗?还是我那晚没有让你满意,你对我印象不好了?”
“都有一点。”
其实不是这两个原因。
最大的原因,还是因为菟丝子的脸看起来年龄太小了,夜里不点蜡烛还好,白天她就完全做不到和他太过亲密,更别说接吻……她会很有负罪感的。
毕竟她三十多岁半老徐娘的年纪了,若被旁人知晓老牛吃嫩草是会被笑话的。
菟丝子这孩子床上技艺的确高超,同尤恩不遑多让,也的确拿不出手,除皮囊外没一处是她喜欢的,还老是说一些她听不懂的话。
菟丝子垂下脑袋,指甲剐蹭起石砖裂隙,闷头不做声。
阳光将他面颊照得略微有些泛红,额前那缕金灿灿的刘海随风轻摆。
“发钗给我,我进去看看。”
他迅速抬起脑袋:“现在进去啊?不怕长针眼?毕竟你老公那么小气,大手一挥就要把我开除。”
“嗯,现在进去。”
冷翠烛是从外给门上了锁。
但屋子里的后窗是敞开的,说不定,冷蓁能找机会跑出去。
刚推开门,她就闻到浓厚的血腥气,耳畔传来断断续续的呜咽声。
冷蓁提着刀出来。
他脸上溅满血,提刀的手哆哆嗦嗦,手臂满是撕扯开裂的刀痕。
他站在窗边,唇色惨白,形如鬼魅。
“你现在在震惊个什么?”
“你不是明知道会发生这种事吗?我那么怼你你都不愿意走,非要看我出丑!”
他瞪大猩红双目,冲她喊道:“是你、是你非要将他带过来!你明知我有多恨他!”
“那好啊,我就顺你的意,”他寥然而笑,“你不也那么恨他吗?我杀了他好罢。”
未等冷翠烛缓过神,冷蓁就已跳窗逃出去。
她慌忙奔向内室。
尹渊仰躺在地,身上满是血窟窿,汩汩往外溢血,在地板汇成一大滩。
他奄奄一息,见她本来,死寂的双目转向她。
“这……这……”她咬着唇,一时不知如何是好。
怎么会变成这样?
这绝不是她的本意。
“泠娘……”
那声轻唤如催命般,直把她往男人身边拉去,待走近些,丢了魂的她猛然惊醒。
男人已抓住她脚踝,迫使她弯下腰。
尹渊浑身肌肤如冻僵般青白,嘴里边含混不清地说些什么,边往外咳血,肩头白发都被染作血色。
“你放开我……”她急到双肩颤抖,奈何男人死死抓住她脚踝不松开。
她一个趔趄,踩到地上血迹摔倒在地,正好倒在男人身上,触及他身上伤痕,沾了满手血。
男人叹息道:“我命不久矣……”
“泠娘与我在一起二十年了,或许是我错了,”他眸色黯淡,瘦悴的面颊泛起红潮,“我不该与你这么亲近的,我从前太天真。”
“是我抱歉。”
天真地以为,她总是满腔热忱,自己冷淡些也无事。
哪里会有人愿意耗费十几年的自尊去寻求一丝爱呢。
他的爱又不珍贵,他的情意也毫无特别之处。
他常想他们之间无事发生,没有孩子,没有情谊。
也没有他。
终究是回不去。
冷翠烛瞧着满手鲜血,浑身颤栗不得呼吸。
“尹渊……”
他若真的死了,她该怎么办?
他没有教过她,没有他该怎么办,他只是一直让她在家里等他,等他来见她。
他为什么这么吝啬,只教授她该如何去爱他。
她去抚男人唇边血渍,倏地被抓住手腕。
“你……”
男人从她微凸的腕骨一路吻到指尖,冰冷的双唇每吻一次,都惹得她浑身麻酥。
她看着尹渊这副双唇翕张斯文委地的模样,实在不知该怎么办才好,别过头低低劝了句:“你清醒一点。”
“我出去给你找人,你不会死的……”
她正欲起身,蓦地浑然大愕,僵坐在原地。
有人在舔她的手。
尹渊在舔她的手。
一丝丝地,将她手心血迹舔舐而尽。
“没用的,”男人乜斜着眼,“他在汤里下了毒。”
“泠娘,你再陪我一会儿,一小会儿……不要再离开了,好吗?”
难道是汤里的催/情/药起了作用?
她无论怎样挣扎都撤不回手。
眼睁睁看着尹渊舔自己的手,手心血迹被一点点舔去,心里如被人呵痒似的,听着男人那些乞怜诱惑的话,不禁躺下去。
与他绞缠,任他吞噬。
“……他在汤里下了什么毒?”
男人用殷红的唇吻她手心,双目朦胧:“不知。”
“我定是活不长了……”
“泠娘,等我死后,不要嫁给其他人,”他凑到她耳畔,“答应我,好吗?”
“答应我……”
“答应我……”
“答应我……”
冷翠烛一愣。
男人已然吻到她手臂,正撩开衣袖轻咬她皮肉,整张脸埋在她手臂。
不像什么摇尾乞怜的小兽,倒像是野狼将要露出獠牙,将她整个人撕扯成千百块。
然后,将她连皮带骨,吞吃入腹。
“你的身契,只能在我的手上,永远都会在我的手上。”
“带进棺材也不给你,除非你愿意陪我一起去死。”
“你愿意吗?”
“愿意吗?”
“还是说,你更爱你的情夫,舍不得他?还是……他们?”
冷翠烛骇然失色,她不想和尹渊争论自己有无情夫了,她的确是有,有一个也是有,有两个也是有,这无可辩驳。偷欢就是偷欢,她知道自己在做些什么。
也不想去关心他身上那密密麻麻的刀痕、伤口处那流到干涸的血。
她只觉得,尹渊纯粹是个疯子。
会带引她堕落的疯子。
“你、你放开我……”
语毕,她还没来得及挣脱,男人就已咬破她手臂肌肤。
剧烈的痛感从手臂蔓延直全身,她整个头有如浸水般昏沉,朦朦胧胧听见声喟叹。
尹渊指尖细细描摹手臂齿痕,呢喃道:“若是吞下一块肉,也算是有泠娘陪我去黄泉路上。”
“只不过,是待在口腹之中陪我。”
他似有遗憾,低下头,将那肉粉齿痕泌出的血舔舐而尽,缓缓张开唇,舌齿被鲜血染得形貌难辨。
冷翠烛张大唇,目眦欲裂。
他竟又要咬!
“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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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说:本章掉落红包[奶茶]
第31章
男人被打得偏过头, 唇角也破皮滋滋往外冒血,但仍死死抓住她的那截手臂,让她脱身不得。
“泠娘……”
她厉声喝道:“你清醒点!”
“泠娘……既然这么喜欢泠娘, ”她抬手又是一巴掌, “你又是怎么样在对待她?喜欢的话,就像狗一样乖乖听她的话啊, 而你呢,你千方百计地要驯服她。”
“这一巴掌你自然该打。”
男人瘫在地上, 阴白的面靥被两个红掌印占满, 已是神志不清。
他毫无征兆地笑了下, 缓缓合上眼眸, 睫上血珠簌簌滚落, 划过干瘪面颊。
冷翠烛没让尹渊死。
或者说,尹渊并不是真的想去死, 他那般悲壮地说了一大堆遗言后,又鬼使神差地往外爬去, 在晕死的前一刻手指还紧扣地面。
的确,又有谁会真的赴死。
他只是享受濒死时自己的脆弱、无需顾及任何,还有她错愣崩溃的神情。
人总是妄图用自虐去刺激旁人。
人总是为爱做出许多蠢事。
她不知自己与尹渊是如何回到尹府的,只记得,许许多多的仆人涌上来,将浑身是血的老爷带走, 她则孤身一人坐在染满血的马车。
左面、右面,还有上面、下面, 覆满淋漓鲜血,她就待在这四四方方的血盒子里,一待就待到日暮西沉。
出了这么大的事, 易音琬自然把她叫到中堂。
“离府时还好好的,怎么回来就被捅成筛子半死不活的了?”易音琬啧声连连,“冷翠烛啊冷翠烛,你以为自己是谁?你知不知道自己在干些什么?老爷死了你能得到什么好处?你有想过吗?他死了你不怕我把你拐到乡下去买给乡下人做媳妇?”
“夫人……我……”
“好了,你别解释,我不想听你在这支支吾吾哭得梨花带雨,看着烦。”
“他已然告诉我,这事不是你所为。”
“但,事实究竟如何,你自己才知道,他偏袒你,我也是一直知道的。”易音琬白眼道,“知道自己蠢,以后就少做蠢事。”
“好的……”
冷翠烛绞着手中丝帕,闭口不言。
“老爷病重,这几日你去照顾他。”
“啊?”
“不你去难道还要我去吗?分不清大小王了真的是……”
她见尹夫人正在气头上,便不好再多说什么,只好含混应下。
侍奉尹渊的任务比她想象的要轻松,大部分活计全是尹夫人安排下人去做,她只需陪伴在尹渊身边。
但冷翠烛有时觉得,还不如让她去做脏活累活。
“泠娘……”
“泠娘……”
“泠娘……”
她原打算进屋,听到里面催命般的呢喃,陡然调转回去。
“娘子怎么不进去?”小丫鬟正好来送衣服,见她一脸窘状,问了句。
她咬唇,难为情道:“我……里面太闷了。”
“这衣服是老爷的?是要拿去洗?”
“不是,是新做的,夫人让奴婢送过来。”
“哦,这样啊……”她有些失落。若是要拿去洗的,她就能找由头溜出去了。
天天待在屋子里,和尹渊大眼瞪小眼,她快要崩溃。
“还麻烦娘子将这几件衣服给带进去,看看合不合老爷的身,奴婢好回去交差。”
“好的……”
她端衣服进去。
刚掀开纱帘进到暖阁,那锋不可当的视线便灼得她脚步僵硬,几乎是一步一步挪到床头。
尹渊躺在床上,脸上毫无血色。
但他还是费力从喉间挤出嘶哑不成调的话:“方才在与谁说话……”
她未有回答,拿起一件衣裳,抚平铺在男人身上,就这样看合不合身。
男人盖着厚厚的被褥,身上还缠了绷带,这样一比划衣裳竟还大了几厘。
尹夫人定是按去年的尺码制的衣服。
她往年也会给尹渊裁衣服,便大概量了一下,送过来的这几件衣服就是尹渊原来的尺码。
他今年消瘦了好多。
她懒得管这些,毕竟尹渊身为一家之主再怎么样也不可能没合身的衣服穿,多几件少几件又不打紧。
将几件衣裳随意比划完,她收拾好端盘就走。
怎料,因一时的松懈与疏忽,衣袂被拽住。
“泠娘……”
她背对着男人,不肯回头:“官人是要怎么?”
“该换药了。”
她低头盯着鞋上莲花纹样。
手臂上的咬痕还未消,说实话,她有点怕尹渊,她总觉得自从尹渊在她床上发现那根白头发后,尹渊就变了。
变得……妖妖调调,枉为君子。
她从前满腔心思全在他身上的时候,他哪里有现在这么在乎她,非要与她形影不离才为好。
真是怪人。
“哦,奴等会就来帮官人换。”
“……还要与他温存一阵才来?他是不是就在外面等你?”
“你方才进来时,口脂比早晨要淡。”
他躺在床上,斜眼睨她,忿然发问:“你真以为我是拓跋宏,能对你无限纵容?”
她懒得同尹渊纠缠,掀开纱帘出了暖阁,将那几件衣服熨烫好放进衣橱,又让丫鬟传话给尹夫人,说衣服很合身。
做完这几件事后,她又回暖阁去。
期间本就没多久,男人坐在床上,见她进来,黯黯双目又了神采,一动不动盯她半晌,紧接着就是羞愤,脸色发青。
“你口脂怎么又变艳了?你在隐瞒什么?”
“官人看错了。”
“根本没看错,是你心虚。”
“奴今日未曾抹过口脂。”
“……嗯。”
尹渊垂眸,薄唇微抿。
给尹渊上完药后,她提着药匣出门。
初春还是有些冷,特别她还刚从暖烘烘的暖阁里出来,更觉凄寒,不禁拢紧衣领。
一小厮路过,倏地拉住她手腕。
冲她撒娇:“娘子……”
简直是未见其人先闻其声,那声音,冷翠烛一听就知道是谁。
她收回手:“你又来尹府干嘛?”
那日在茅屋,尹渊爬出去时菟丝子已变回公鸡,它被尹渊半人半鬼的模样吓得要死,眼睛一眨就晕死过去。
冷翠烛不愿回忆自己是怎么将一活死人一活死鸡弄回尹府的。
“来帮你呀,照顾丧尸肯定很辛苦吧?”他弯腰问她,“虽说你的丧尸老公把我开除了,但是哼哼哼……不好意思哦,萌萌的我还是来了。”
冷翠烛:“……你能不能别老是发出怪叫声,很丢脸。”
菟丝子每次说话都让她再次确认一件事:这孩子真的拿不出手,一拿出手尽发出一些怪叫,会把别人吓跑。
但他能来见自己,冷翠烛还是高兴的。
正好到饭点,她就与菟丝子一同找了个僻静凉亭吃饭。
“尤恩这几天来见过你吗?”
她挑拣饭中豌豆,一颗颗搁到菟丝子碗里:“来过。”
“欸,那奇了怪了……我竟然没有一次碰见他。”菟丝子挠挠脸颊,埋头啃饭,“宿主,家里的家务活全是我在做,那只鸟每天什么都不管,整天只知道飞来飞去飞来飞去啊!也不知道在干嘛,可能拿自己当空少了吧。”
冷翠烛笑笑不说话。
他当然与尤恩碰不见,她与尤恩,每到深夜才会见面。
“那可辛苦你了小杜,等会儿回去的时候,带点尹府的糕点走吧,反正后厨没人在管。”
“对了,你这几天……多注意下阁楼,万一冷蓁回来……不要惊扰他,记下他都做了些什么就行。”她沉吟道,“再在阁楼的窗台上放些糕点吧。”
说不定,冷蓁会偷偷回来,这孩子定是不愿见到她的,她也同样不知见他时该作何感言,只能默默保佑他平安无事。
菟丝子:“宿主,你放心吧。你儿子不说活得安逸,起码没死,他若是真死了,第一个知道的就是我。”
“唉,若真有一天宿主丧子又丧偶了,就让我来做您的老公与儿子吧!”
“……吃饱了没?吃饱了快走。”她虽这样说,嘴上却仍旧嘱咐不停,“晚上自己一个人待家里记得锁门,还有,别忘了浇花,过几天出太阳把被子拿出来晒晒,不然会长虫子。”
她伸手去理他衣袍:“哎呀,你穿完的衣服记得挂起来,不要一股脑全塞衣橱,你看你今天穿的这件,都是皱的,你自己穿出门不觉得难看吗?”
菟丝子挺起胸膛:“当然不觉得,脸在江山在,宿主你不也老是穿一些灰扑扑的老人衣服嘛。”
冷翠烛不解:“因为我就是老了啊。”
“女人三十多岁哪里老,六十多岁的老头还被夸风韵犹存呢。”
“不啊,反正我不会夸。”冷翠烛摇头。
上了年纪的男人还使性子干出一些匪夷所思的事情的话,她只会觉得是又老又作,不会像旁人那样,认为是率真可爱。
所以,她很不想与尹渊独处。
夜里尹渊说要擦身,原本几个丫鬟都端水盆捧毛巾进房里去了,又被赶出来。
从前他身体康健时,这些事自是自力更生,现在这种身体状况当然不行。
尹渊非要找冷翠烛。
小丫鬟来冷翠烛房前敲门时,她刚解开尤恩的披风扣子。
“……哦,好的铃兰姑娘,马上就来。”她冲外答道。收回手,对面前男人低声说了句:“你先睡吧,看来是要很久才能回来。”
“要脱光吗?”
她揉揉眼皮:“今晚就不了,你早点休息。”
“可我来这儿找夫人,就是为了侍奉夫人。”
男人额前一缕发丝撩过她面颊,痒丝丝的。
她摇头,叹然发笑:“可惜,夫人要去侍奉别人。”
尤恩低头吻尽她眉心起伏沟壑,附耳私语:“那,我陪你?”
冷翠烛并未拒绝尤恩的请求。
他那么听话,她怎忍心拒绝。
夜里府上烛光稀疏,她让乌鸦站在肩头,掩藏在自己披散的长发之中。
小丫鬟未觉察出异样,一路上时不时与她闲聊几句。
“夫人嘛,同老爷是表兄妹,两个人从小就生活在一个宅子里,”小丫鬟哈欠连连,“但是,奴婢听夫人的意思,她似乎一直与老爷不大熟悉,毕竟就算同住一个屋檐下,也不一定就亲密无间,这是要看眼缘的。”
“但,夫人还说,肥水不流外人田嘛,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就算互相看不上,也没什么不行的,有钱花就行。”
冷翠烛颔首:“确实是。”
“听起来,夫人的人生活得很通透。”
小丫鬟暗自翻了个白眼,笑着附和。
待到了尹渊所住的绛月居,正巧撞见几个丫鬟急匆匆往外走。
“怎么了?”
丫鬟极为惶恐:“铃兰姐姐,水弄洒了……”
“哦,快去多烧几盆备着。”
冷翠烛暗忖铃兰姑娘真是通情达理,丫鬟们弄倒水盆竟毫不责骂,看来这偌大的府上还是有正常人。
铃兰将她送到门口就止住脚步,让她一个人进去。
她颔首,就这样暗度陈仓带着肩头乌鸦进屋。
她让乌鸦待在窗边等她,自己进暖阁里去。
几个小厮正跪着揩扬洒在地板上的热水,见她来皆呆愣了下,随后心有灵犀地揩着揩着就钻出纱帘揩到暖阁外面去。
尹渊仍像往日一样坐在床上,神情未变丝毫。
“已经丑时了。”
冷翠烛不知他这莫名蹦出的一句是什么意思。难不成还是向她炫耀自己有多大权力,深夜里动辄几十个下人忙前忙后地伺候?
还是要彰显自己的为国为民,犹在病中还心念早起点卯?
她拾起地上湿漉毛巾,晾在一边架子上。
过会儿,丫鬟们端水进来,还送来几块干净毛巾。
几个丫鬟走得匆忙。
尹渊:“你还未睡?”
冷翠烛站在架子前,往水盆里滴蔷薇香露:“嗯。”
“爽吗?”
她抬起头。
男人盯着她,又问了遍:“爽吗?”
“你是未涂口脂,可是你知道……你的皮肉很薄,很轻易就能够留下红印吗?”
难道方才尤恩亲自己的时候留下唇印了?
她滴香露的手僵住,迅速用另只半僵的手去摸脸颊。
男人合上眼皮。
“原来,他吻了你的脸啊……”
闻言, 她心头一紧。
自己脸上真的有唇印?那为何方才自己走一路都无人提醒,更何况,尤恩不是那种故意使她出糗的人, 若真有定会告诉她。
可尹渊的反应又很真……莫非这男人伤势太重, 出现了什么幻觉?
“……听不懂官人在说什么。”
“当然希望你永远都听不懂。”
她拿着湿毛巾走到床头,男人朝她伸出双手背泛红的手, 还冒热气。
看来是被烫成那样的。
往日她总认为读书人的手金贵,只该用来提笔写字, 舍不得尹渊做什么活。
结果他自己倒不爱惜。
她也不会去爱惜了。
她毫无波澜地给男人揩完手, 又叠起毛巾, 等男人脱衣服。
尹渊不动:“我只说要擦身。”
这次她听懂了。
尹渊让她脱衣服, 要擦的是她的身子。
“要不要, 全在你。”
“但,杀人者死, 伤人者刑。冷蓁的牢狱之灾不可免。你想清楚。”
“官人是在威胁我?”
“嗯。”
他不再解释,只是直勾勾盯着她身体, 未带任何情欲,也毫不怜惜。
冷翠烛明了,自己看似有得选,实则是没得选。
他现在拿冷蓁威胁她,她若不答应,说不定待会儿就改为以死相逼, 甚至于连她都不放过。
她不是第一次经历这种磨人的审讯,身体也不是第一次袒露给他。
早没了脾气, 也不至于恼羞成怒。
衣裙簌簌落地。
她站在床头,倏地被男人拉进床铺。
床外烛影摇曳。
“要我扒开来给你看吗?”
她枕在垫上,淡然发问。
“……我从未强迫你做事。”
“不是的, 是奴家一厢情愿。官人不就想听我这样说?”
她胸口起伏不定:“你擦这么久,有得到你想要的答案吗?”
“没有。”他坐着,轻拍腿根,“坐上来。”
这个姿势,迫使她要么与他四目相对,要么就只能低下头去,埋在男人胸膛。
他伸手沾了沾旁边水盆里的水,濡湿指腹。
“……”
她低头靠在他胸膛,似要将男人胸前伤痕狠压出血来。
双手紧扣男人肩头,指甲都陷进去,指尖用力到泛白发青。
直到热水冷透,她才出暖阁。
也不知是什么时辰了,外面闹腾的下人们几乎全散了去,偌大的院子又重归寂静。
她扶着药,走到桌边倒水喝,余光瞥见窗边银灿灿的人影。
“你怎么……”她压低声音,欲言又止,“我还要等一会儿呢。”
那飘飘然未着寸缕的男人徐徐走到她跟前,轻轻托起她双颊。
“我能否帮得上什么忙?”
这里与暖阁仅一帘之隔,要是风把纱帘掀开一角,被尹渊看见她在做些什么的话,她定然又是百口莫辩,不知要遭受多么冰冷、恶心的舔舐。
可男人那样痴痴看着她,让她不禁昏头。
“没事的尤恩,马上就好了……”她目移道,“你就在这里等……”
话未说尽,湿热的吻就落下来。
很轻、如一片羽毛似的,撩拨她心弦。
她震惊的同时,双眼不自觉瞟向暖阁,头也偏过去,盯着那纤薄的纱帘,帘内若隐若现的人影,心提到了嗓子眼。
自己究竟在做些什么啊……真是乱了套了。
他同她鼻尖相抵,抚肩暱语。
“可以和夫人一起进去吗?”
“可以吗?”
那双清冷银眸,此刻却成了诱她深陷的混沌之物。
稍不注意,就跌进他的温柔乡里,终日沉溺。
她恍神许久,差点就没抵挡住诱惑再次吻上去,幸在最后一刻回神,咬唇道:“你别这样……”
尤恩眯眼笑笑,松开揽腰的手:“好吧,那我继续在这里等夫人。”
她抚摸起唇瓣,指尖感受残存余温,喃喃自语:“起码要变回去吧……你现在这样光着身子,唉……”
她都不知道该怎么说才好了……明明尤恩平日里很听话的,现在可好,也变坏了。
“要不你先回去?他现在看样子还没有困意呢。”
“夫人不是说,马上就好?原是在骗我。”
他端起桌上玉壶,晃了晃:“不如,让他喝喝茶水?”
她正欲开口拒绝,对上男人那意味深长的眼神,倏地意识到他话中深意,迟疑着接过玉壶。
她不晓得那壶里究竟是什么琼浆玉液。
尹渊喝了壶里的水,没多久就有了困意,闷声睡过去。
她也困了。
回房间的路太长,索性就在榻上睡,反正有尤恩陪着她。
暖阁里的男人偶尔会咳嗽几声,她刚开始还胆战心惊,后面就不怎么在意。
冷翠烛:“那水壶里加了什么?难道是什么稀奇的迷药?”
尤恩:“可以这样说。”
“……不会有毒吧?”在此之前,她从没见过药效这么猛的迷药。
若被查出是她下的毒该怎么办?她能够想象到尹渊到时会是多么愠怒。
“之前看书上说,是药三分毒。大概有吧。”
“夫人很担心他?”
她蹙眉不说话。
“其实晚辈觉得,他就算真的死了,也不足惜。”
“你想的太简单了,”她阖上眼,“他就算是死,也不会放过我。”
“而且,他暂时还不能死。”
过了这么多年,冷翠烛差一点就忘了。
自己的身契还在尹渊那里。当初是尹渊花银子将她从青楼里赎出来的,他若是一直不把身契给她,她就一直脱不了贱籍。
让尤恩去偷也不现实……毕竟她也不知那身契被尹渊藏在何处。
翌日,冷翠烛端粥走在长廊,遇见几个丫鬟叽叽喳喳围着一个人。
“欸,娘子!”
陈浔正和丫鬟们聊玩花绳呢,瞧见冷翠烛,立马奔上去,嘿嘿笑道:“娘子,好久不见。”
“啊,是陈大人啊……有什么事?”
“没事,”陈浔夺过她手头粥碗,“娘子,我帮你端我帮你端……”
“这粥是要给尹大人吃的?好香呢,里头定是加了木瓜,还有燕窝!”
“啊,哈哈……大概吧。”她暗自思索自己端的不是一碗白米粥吗。
两人一前一后走在长廊。
隔了好久,走在陈浔身后的她才闷闷答了声:“嗯。”
大早上的,她脑袋都还没清醒,就要听陈浔嘘寒问暖说个不停。
她只想找个地缝钻进去……再睡一会儿。
“闻起来好香呀,是不是加了红糖和薏米?娘子亲手做的?”
“不是,是亲手端的。”
“娘子这几天一直住在尹府?”
“嗯。”
“您儿子呢?他现在住哪儿?”
“不知道去了哪……”她合上唇。
陈浔转身冲她笑:“不知道?”
“娘子不应该回下官,他正老老实实待在监狱里吗?娘子所知之事,看样子比下官知道的还要多呀。”
冷翠烛浑身一僵。
“不过没关系,”他垂下眼眸,“大人已与下官说清楚,解了冷蓁的一年牢狱之罚。”
“尹夫人也写了供述,坦白是她冤枉了冷蓁。”
“……真的?”她惊讶于这件事竟就这样轻松地解决。
原来要不要处罚一个手无寸铁的百姓,全看当官的意愿罢,清白也没那么重要。
原来如此。
“哦,原来娘子知道的比我要少。”
下午,尹夫人的供述信果真传到她手上。
她不大认识字,只知道密密麻麻有一整页,尹夫人的字迹很有风格,铃兰姑娘说是草书。
不但如此,尹渊还派人去县里县外搜寻冷蓁。
冷翠烛自然感动,只是……还隐约觉得有点不对劲。
易音琬不解:“你这就感动到哭了?你不应该因我的宽容大度而感激涕零吗?老爷不就动动嘴皮子的事,我整整写了一页纸。”
“而且,在此之前,我因为你的那个儿子,还抄了一晚上的女则女训,小铃兰手都抄出水泡了……”她说到一半,蓦地倒吸一口气,摸摸臂上金钏,挥手道,“翠烛啊,你就当没听见,就当我刚才说的话是在放屁。”
“哦……好的。”冷翠烛讪讪点头。
什么叫做“因为你的那个儿子”尹夫人认识冷蓁,等等,他们两人若不认识,冷蓁又怎么可能会偷盗尹夫人的东西呢?但,他们两人是怎么认识的?
……头好痛。
“老爷这几天身体好些了,至少能醒着,还能说话动弹,你就少和他待在一块儿,平日给他上药喂饭就行,他情绪低落也不关你的事。”易音琬呵呵道,“你表现得太好,就会显得我很懒惰傲慢,我不想被人说是什么甩手掌柜,你明白吗?”
“这几天的佣金自己去找管家领,够你这种没见过世面的人花一整个春天了。”
的确如易音琬说的那样,那笔报酬十分丰厚,至少冷翠烛是这样觉得。
她没想到照顾人还能领钱,她之前从没领过。
趁尹渊早晨还未醒,她搭易音琬的马车出府买了很多东西,菟丝子喜欢吃的甜玉米和各种糕点、给尤恩梳羽毛的小刷子和各色发带,还有崭新的衣裳。
到了家门口,易音琬把她甩下马车。
许久未回家,一到门口竟有些陌生。
门口杂草丛生,萧条得很,看样子菟丝子答应的好好打扫净是在骗她。
她看不下去,待在宅院门口将草除透才开门进去。
没在院子里看见菟丝子,她又去里屋瞧了眼,也没有,索性先将手头大包小包的糕点干粮放到庖厨的大缸里。
路过柴火堆,她被眼前的香艳场面晃得忙丢下手头糕点,奔过去。
“你怎么睡在这啊!”
草堆里躺了个人,定眼一看还是个男人,不但光着屁股,还浑身都光着。
粗粝草根将他肌肤磨得透红,胸膛随呼吸起伏,就那么四仰八叉地躺着。清晨日光洒下来,铺满皮肉,熠熠生辉,脸颊鼻梁还蓄着晶莹露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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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说:杀人者死,伤人者刑。——《墨者守法》
第33章
就像是, 隐蔽在森林之中的,未开化人智的男妖,只待人将其捡回家, 给他穿上衣服, 他就会安安静静待在家里,生男育女, 操持家务,实乃惠夫顺父。
菟丝子没那么好, 他更像是魔童。
捡回来专门气她的。
“啊?”
菟丝子被她拉着坐起, 挠挠脸颊, 冷得直哆嗦:“我怎么又变成人了……”
他下意识往身边人的怀里钻。因是在梦中被拉起来, 现下还不大清醒:“宿主……我的屁股好冷, 我的胸肌也好冷,还有腹肌……你摸摸?”
她恼火得很:“不穿衣服当然冷!你现在又不是鸡, 身上有毛能暖和。”
“毛?我不知道我有没有,好像没有吧, 你摸摸……”
这般说着,他拉住她的手往下探去。
冷翠烛好歹也是身经百战,遇到过的奇葩数不胜数,还是第一次见到菟丝子这么不知羞耻的。
哪家正经人会光着屁股让人摸命根子啊?
她收回手,顺势重重打在他臀间。
“起来了!”
她脱掉身上披衫,扔给菟丝子:“你不知道去屋里睡吗?感染风寒了怎么办?我每天已经够忙了, 哪里有时间照顾你。”
菟丝子披上藕粉披衫,委屈巴巴:“你又没告诉我, 准我在屋里睡,以前我想进屋,你要么一脚把我踢出去, 要么就是只准我睡在地上……”
他揉揉眼皮,红了眼眶:“你从来就没把我当人看过!”
“既然如此,那你生我的气的话……就踹我,打我屁股吧!反正我只是一只不听话的鸡,又不是人,更别说是什么男人!”
“……你知道有句古话叫做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吗?”
冷翠烛盯着他,视线下移:“在说出这些话之前,能不能先穿条裤子。这样,我或许会信你的鬼话。”
见被拆穿,菟丝子气急败坏地往屋里跑,跑到门口倏地停住。
“你这个不解风情的女人,我光着身子睡在那么硌人的地方,就是在故意勾引你的啊!我就是想让你多摸摸我,这有错吗……不摸算了,其实我一点都不稀罕,我又不像什么猫猫狗狗一样会发情,不摸就不摸!”
她哪里是不解风情,她只是因这孩子的勾引手段太过浅显直白而觉好笑,懒得上钩罢。
“摸哪里?还要让我摸你那里吗?有什么好摸的,还不如摸鸡屁股呢,起码毛绒绒暖和。”
菟丝子顿时羞红脸,往屋里钻去。
她收拾好东西后,就进了房间。
菟丝子正闷头缩在床上,盖着毯子不出声。
“你干什么?”
他探出个脑袋,头发乱如鸡窝:“想办法变回去啊!”
“……菟丝子,好了,”她从旁拿了把篦子,坐到椅上,“你过来吧,我帮你梳头。”
登时,他从床上蹦起,欢欢喜喜走到她面前。
然后噗通一声跪下,头枕在她腿间,眸光闪闪,额前还沾根稻草。
一层层地,撩开她裙摆。
“我保证,不会耽误你的事情的,你梳你的,我……”他动动唇,闷头埋了进去。
她坐着,他跪着,她给他梳头发,他湿漉的面颊便埋得更深些。
等她将那发髻梳好,恰好也是雨露最盛之时。
她揪着手头那捋头发,手背绷紧。
过会儿,菟丝子抬起脑袋,他额发汗湿许多,连睫羽都蓄了水珠。
“啊……梳好了没?”
她仰倒在椅背,没吭声。
菟丝子抬手摸摸头:“你怎么给我梳了个女人的发型啊?怎么是两个丸子?”
“哪里是女人的发式……小孩子都是梳这种双髻的,多可爱呀,梳起来就不容易掉头发了。”
她理理裙摆,冲腿间人道:“好了,快起来吧。”
菟丝子恹恹颔首:“……起不来。”
“腿……,腿麻了。”
“麻了?”
“麻了。”
“我卖这么多东西回来累得很,你就别使性子了。”
冷翠烛自是不信,伸手去拉他,刚将他拉起一点,他就倏地跌坐在地,连带她也差点从椅子上摔下来。
他自暴自弃般瘫坐在她面前,撩开衣服露出双腿,指着腿上印子:“你自己看嘛你自己看嘛!我哪里在使小性子……”
许是跪了太久,他腿上满是淤青,特别是膝盖,被青紫色的印子覆满。
她没想到菟丝子的肌肤会这么娇嫩,稍稍跪一下,腿上就磕出印子。
是他自己要跪着舔的。
“这样多好呀,以后你看到腿上的印子,就能想起我。”她戏谑道,“我对你好吧?这东西别人都没有,单给你一个人的。”
菟丝子错愣抬头。
她说的话太古怪了,可他却无法反驳,甚至还异常欣喜。
对啊,这淤青只有他有,是奖赏啊。
妈妈赐予他的奖赏。
他好感动。
她柔若无骨的双手轻抚他面颊,指甲挑起他湿濡发丝。
“你在家里,没听我的话是不是?门口的草都没除。”
“……对不起。”
他攀上女人裙摆,埋到她的裙纱之间,双腿就直愣愣地露在外面,腿骨头被地板硌得泛红。
接下来的几天,冷翠烛回来看过几次菟丝子,有一两次正好尤恩也在家,三人会一起吃一顿饭,像一家人似的。
自从被发现偷懒后,菟丝子就勤快许多,将家里收拾得井井有条,让她一度怀疑他有什么神力。
结果,某天晚上菟丝子喝醉了酒,自己将实情告诉了她。
“空少收拾的啊,嗝……我哪里有空打扫卫生啊……”他埋在枕间,面颊红润,双眼迷蒙。
“……空少是谁?”
“尤恩啊,他这几天没飞行任务了,就一直窝在家里打扫卫生,还给你儿子住的阁楼也做了个大扫除。”
冷翠烛了然于心。
尤恩总是默默无声地做了许多事,给她减轻了好多负担。
就比如,这几日尹渊一直萎靡不振,特别是每餐喝完茯苓霜后,总要坐在四轮车小憩上那么一两个时辰,她便得以空闲跑神儿,或是直接将尹渊丢在亭中,自己出府去逛。
这其中不可能没有尤恩的手笔,只是,她也不知他是如何做到的。
菟丝子哈欠连连,摆手合眼:“好困,我先睡了……”
“死孩子,”她坐在床边,迭次轻扇他面颊,“别睡呀。我给你熬了醒酒汤,你不喝啦?”
见菟丝子没反应,她又去捏他脸颊,将他微红的脸蛋捏成桃粉。
他真是喝了太多的酒,不连声抱怨,倒嘿嘿笑起来,靥辅奇牙,宜笑嘕只。
“能不能喂我喝呀,就是你把汤含嘴里,再喂给我,如果可以的话,嘿嘿嘿……”
她恝然发问:“要不我直接喝完尿你嘴里?”
他愣了瞬,粲然一笑,酒窝浅浅:“好呀好呀,我一定全部喝完,一滴不剩。”
这是一个有人性的后生会说出来的话吗?
冷翠烛摇头,长嘘短叹:“……没救了。”
她撇下昏睡不醒的菟丝子,去后厨盯汤。
路过阁楼,见尤恩从里出来,手里提着个破烂药篓。
“听说你把阁楼打扫了?”
“嗯,夫人,您看看这些东西还要不要。”他将药篓里的东西倾倒出来,堆了一地。
“啊?什么东西……”
只瞥了一眼,她便吓得惊愕失色,泪落不止。
“这、这都是些什么呀……”她捂住脸,直往尤恩身后躲。
那堆东西黏糊糊又鲜血淋漓,浆糊似的一大滩,尚在蠕动。
“看起来,”尤恩转头冲她笑,“像是尸块。”
她咽了咽口中残存津液,莫名口渴。
“……尸块?”
冷蓁房里为什么会有尸块?这又是什么物种的尸块……她越想越口渴,心绪也烦躁起了波澜。
口渴的同时,她竟又觉得有点饿,盯着那滩肉,望眼欲穿。
好奇怪,自己竟然会对那种恶心的东西有食欲。
她不知自己是怎么回事。
“是的,尸块。”
尤恩拾起地上木棍,拨弄起那滩肉泥,从中挑拣出几块带血的骨头,道:“这几颗碎裂的骨头,应是老鼠的骨头,这是它的门齿。”
“这么大一滩肉,应不止有一只老鼠,至少是二十只,捣成肉泥,估计是要拿去当饲料,喂给宠物。”
她拉住男人衣摆,眨巴眼:“喂、喂给谁?”
为了一探究竟,她同尤恩进了阁楼。
之前她进过冷蓁的房间一次,是被尹渊引进来的,那次未点灯,屋里黢黑什么都没看清。
这次,她与尤恩还是未找到屋内烛台在何处,但他们提了灯笼。
况且,有人陪着,冷翠烛不觉害怕。
透过橙黄的灯笼光,她发现房间的陈列摆设跟刚开始搬过来时完全不一样,阁楼里的所有房间全变了样。
到处都乱糟糟的,稍不注意就容易摔一跤。
还有股难闻的腥味,血腥、土腥、草腥……都不像,有点像猪肺叶煮熟后的肥腻气味,很是黏喉咙。
她拿帕子捂鼻,挽住尤恩胳膊走,忽而将手头帕子递给他。
“这里面怪味太多了,你拿这个把鼻子捂住吧,我还带了一个帕子。”她低头解开腰间的汗巾子,抬头见男人仔细抓紧那块青楸色手帕,沉思默想。
难道是因为自己常攥住帕子,帕子上有汗,他才不愿意用来捂鼻?
“要不……我们换换?”她指指手里的汗巾子,“这一条是我新换的,一直绑在腰上,没有用过。”
“没事,夫人,”他说,“就这样,挺好的。”
那巴掌大小的帕子由他握着,挡在鼻尖,轻嗅气息。
屋外寒风将窗牗吹得啪啪作响,两人走到窗前,一条巨物陡然扑来。
“啊!”
千钧一发之际,尤恩挡在她身前,眼疾手快,掐住那物脖颈。
灯笼照过去,她也终于看清来者是个什么东西。
竟是一条白花花的蟒蛇!
蟒蛇嘶嘶吐信子,刹那间便从尤恩手中挣脱开,蛰伏在地,围绕两人蠕蠕爬行。
那蛇身体并不是全白,浑身长满青色蛇纹,蛇背还有斑驳污血。
尤恩拔出剑架上的剑,挡在冷翠烛面前。
冷翠烛要晕了。
冷蓁、冷蓁怎么在屋里养了一条这么凶猛的蟒蛇啊!她从没想过,阁楼这么窄小的地方,竟还能养出一条这么大的蛇,岂不是人与蛇日日都生活在一起,吃住同行?
“别、别杀……”她拉住男人握剑的手,“万一他哪天回来,发现自己养的蛇死了,会很伤心的。”
她盯着舔地上肉泥的白蛇,小声嘀咕:“这蛇这么肥美,他一定养了很久,废了好多心血……”
她忽听见声抽泣。
“娘,”冷蓁从屏风后出来,“你怎么这么傻,它是要杀了你啊,它扑上来你就没命了。”
他仍穿着从茅屋逃离那日的衣服,衣襟、衣袖,还有胸口,皆黏满血,干涸成块,面容消瘦,比往日憔悴好多。
冷翠烛顿时明白:“是你想杀我?”
那蛇看着凶猛, 其实一直围着她转圈,圆头圆脑的很温顺,单凭自己是不可能对她和尤恩做出那种举动的。就算不是冷蓁在背地指使, 他也的确在坐视不理, 任由蟒蛇包围她。
冷蓁一愣,指着她身旁男人, 问:“他是谁?你凭什么带他这个外人来我们家?”
冷蓁避之不谈,她就确认了大半。
闻言尤恩低低笑了声, 同冷翠烛耳语一番后, 放下剑径自出了阁楼。
他们竟然这么亲密?
她若是抛下自己, 和这个男人私奔, 那该怎么办?
之前的那个小杜, 莫不是她与这男人的孩子?
冷蓁色若死灰。
他的脑海被无凭无据的幻想充斥。
他实在太害怕,害怕母亲有一天会抛下他。他希望母亲过得没从前那么苦, 但他又对母亲过得好极为恐惧。
她翅膀硬了的话,就有可能独自飞离这个痛苦之地, 独留他一人在这儿受煎熬。
她慢慢不受他的控制,她愈发鲜活,他好难过。
凭什么?
他们就该一同发烂、发臭,她凭什么这么灿烂?凭什么不再视他和尹渊为生命的全部?
他拧眉哭出声来,捂脸蹲在地上,双肩瑟缩。
身旁蟒蛇觉察到主人的一样, 凑到他脚边蹭了蹭,爬上他瘦弱脊背。
冷翠烛见此景况, 不免担忧,欲言又止终是合上唇。
白蛇在冷蓁身上缠绕几圈,攀上他肩头, 伸舌帮他舔舐颊面泪水。
“嘶嘶嘶……”
“……它可有什么名字?”
冷蓁闷头不理,头埋进双膝,良久,才答:“糯米。”
他今日本是回来给糯米喂食的,怎料遇上冷翠烛和白发道士厮混,那道士竟然还想杀他的糯米。
冷翠烛努力去接受家里养了条蟒蛇这个事实:“那……你一定养糯米很久了吧?还很用心,它看起来肥肥胖胖的,身体很好。”
“若是没有你回来看望它,它或许就郁郁而终了。糯米不能没有你啊。”
白蛇像听得懂人话似的,在冷翠烛说完后嘶嘶叫个不停,还用油光水亮的蛇头去撞冷蓁的脖子。
“我……”冷蓁失语。
“所以,就不要走了。”
“你能够将糯米藏住,母亲也一样能将你藏好,没有人会发现的。你不想去见尹渊,我们就不去见他,也不告诉他。”
“好不好?”
“娘……”
他已是泣不成声,仰头顶着两行清泪,哽咽道:“好、好,我不走了。”
刚下阁楼,乌鸦便落到她肩头。
“夫人,如何?”
冷翠烛叹息道:“唉,倒是愿意留下来的,可是……”
冷蓁现在这个半死不活的样子,怎么能让她放下心来。
更何况,他还和一条蛇生活在一起。方才白蛇爬在他身上,将他整个人都缠住,把他裹得严严实实,那场面,任谁看了都出满身冷汗。
现在的孩子,怎么都喜欢这种宠物啊,小猫小狗也就算了……竟然养了一条白娘子。
之后,冷翠烛找了个空闲的日子,带冷蓁去看病。
听冷蓁说,他逃离的这些时日不敢进城,一直躲在深山老林里,饿了就吃野果抓野畜牲,渴了就喝溪水和雨水,硬是将自己的性命拉扯这么多天,没死在野外。
但,也仅仅是没死。他终日过那种日子,身体早就垮掉,还得了各种顽症。
“娘子,你看呐,他这里这里这里……全是被毒虫子咬出的伤,都化脓生疮了,你看到了吧,”老大夫摇摇头,“哎呀,这可不好治。”
“吃药的话,也至少要吃上六个疗程,这体内的毒素才能除去大半,还不是完全除尽。”
“啊……”冷翠烛绞着手头帕子,“那,大夫,一共需要多少钱?”
“至少也要十两银子。”
“什么?”冷蓁从榻上弹起,“十两?”
“你这个老庸医!哪里需要十两,抢钱呢?”
老大夫瞪大眼:“吔,你这孩子,怎么说话呢?老朽在和你娘讲话,你插什么嘴?这里哪有你说话的地儿!”
“这么心疼钱,出去胡玩的时候怎么不想想你母挣钱有多么不容易啊?非要被虫子咬到皮都烂了,哭兮兮让你娘带你来看病,才来心疼钱。”
老大夫摆手说:“你这种的呀,我见得多了,要治治,不治就走。”
“我不治了!反正又不会死。”
冷蓁起身就走。
冷翠烛忙拉住他,劝道:“蓁蓁,要治的,必须要治的,再贵我们也要治,莫要落下病根。”
冷蓁小时,就因冬日用冰水洗发,天冷时脑袋就隐隐作痛。他每晚头疼的时候,都是来找她哭诉,她每次都会从床上爬起,帮他揉脑袋。
她一直自责,如果她有银钱去买干木柴,就能烧热水,冷蓁就可以用暖和的热水洗发,就不会像现在这样头疼。
她现在比从前要富裕了,就不想再让家人吃因贫穷而受到的苦痛。
她从荷包里一块块地掏出银两,塞给老大夫。
冷蓁杵在一旁,原本挣扎的手垂下来,眼睫也垂下来,簌簌落泪。
等开完药,冷翠烛又与冷蓁在街上逛了会儿,将药包递给冷蓁,说:“你先回去吧,娘还要去尹府照顾你父亲,今晚不会回来。”
“你自己一个人待在家里,要锁好门,”她从荷包里拿出几块铜板,“晚饭看你自己,不想在家里做的话,就用这些钱去买点包子米糕什么的……一定要好好吃药,好好休息。”
他瘪着嘴:“那你什么时候回来?”
语毕,他又懊恼不已:“我不是这个意思……娘,对不起。我费了你好多钱。”
“所以啊,”她拭去冷蓁颊上泪珠,“就不要随便乱跑喽。”
“当年尹渊将我从楼里赎出来时,我还不值十两银子呢,你从前自然也不值,这么折腾下来,你的身价可是翻了好几番。”
若换作从前,她定安慰冷蓁没事。
哪里没事?十两银子的确很多,她实话实说。
她将冷蓁从肚子里的一块软肉养到这么大,花费可是不止十两银子。
还有她的命、她的魂。
他总有一天要还回来。
冷翠烛回到尹府,正巧碰见不知谁家的马车停在门口,从里下来位红衣女子。
她无甚在意,走偏门进了府。
尹渊这几天身体好些了,就由她推着在院子里逛。
她进房见尹渊披狐裘坐在四轮车上,勉强行了个礼。
“官人。”
“去哪里了?”
他盯着她,眼睛未眨一下。
“回家沐浴更衣去了。”
“这里不是你的家?”
“不是,是官人和您夫人的家,奴不过外人罢。”
“……嗯。”他闭目盘起手头珠串,“推我出去罢。”
阳春三月,府里的景色宜人,花草树木都开了,各处皆香气弥漫。
冷翠烛垂眸聆听树上鸟叫,心情舒畅。
尹渊看着这大好春光,脸色比方才待在屋里时还要黑。
不但面色阴郁,他整个人皆是如此,虽说长着一副凉薄矜贵之相,浑身上下却莫名透露出股霉气,连身上的银狐裘都成了湿苔藓似的无精打采之物。
偶尔有几个丫鬟小厮路过,皆低头快步走,不敢对老爷多说些什么。
尹渊:“太晒了,我要回去。”
冷翠烛正蹲下身瞧地上的米白小花,未听到男人的诉求。
真顽强的花,长在石头缝里,还能生出这么多来。
尹渊:“泠娘。”
她仍未抬头。
或许是没听见,或许是听见了,但,懒得搭理。
一小厮从旁路过,怎料被尹渊叫住。
“这什么花?”
“回老爷,这花是……”
“全铲了。”尹渊面无表情,“府里不准有这么煞风景的野花。”
尹渊是身体不康健连带心理也跟着扭曲了吗?
冷翠烛站起身:“老爷,我推你去别处逛逛,免得煞风景。”
她将尹渊推到水塘边,就将四轮车停在塘边的石头上,自己去赏水中锦鲤。
“泠娘。”
“泠娘。”
“泠娘……”
她从兜里掏出吃剩的白面饼,撕成碎块喂给锦鲤。
锦鲤眼见有吃的,全涌了出来,争抢水面寥寥几块饼渣。
看样子,平日里也没人喂这些鱼。
那些鱼的吃相,让她莫名想到菟丝子。
也不知道菟丝子现在怎样,若是又光着屁股睡在草堆,被冷蓁发现了该怎么办?俩孩子会不会打起来啊……
“您是尹大人?”
冷翠烛扭过头。
红衣女子往尹渊身旁靠了些,身后跟着两个丫鬟。
女子妆容精致昳丽,鼻尖有颗小痣,看起来最多二十出头。
她微笑道:“妾身是陈浔陈大人派来的,名为觅觅。大人昨日骑马跌伤了腿,正卧床在府,他心念大人,便派妾身来代为问候。”
冷翠烛攒眉不语。
陈大人还真是热衷于官场交际啊……这觅觅姑娘看起来年轻,应该是陈大人的妹妹吧。
或者是妾室一类,两个人年龄也相仿。
“这位,想必就是您夫人吧?果真是貌美如花天仙一般呢。”
觅觅冲她笑笑,看来是把她当作尹夫人了。
“嗯。”
尹渊双眸不知在看何处,亦或者没看任何,纯粹是在发愣:“我很好。”
“……怎么还不走?”
“泠娘,我们回去。”
冷翠烛没理。
她好奇这个觅觅姑娘究竟想干些什么,而且,她总觉得觅觅有点眼熟,又想不出来和谁相像。
“陈大人让妾身来请您,三日后去府上小聚,最好能带着您的夫人。届时,还会有王节度使和李盐商出席,他们也会带着自家夫人。”
尹渊眼都没眨一下:“身体抱恙,不去。”
觅觅仍带笑:“好吧,那大人好好休养。”
“夫人呢?夫人想去吗?几位夫人会聚在一块儿品茗插花,你若是想去,大人与你琴瑟和鸣,这般恩爱,定会同意的。”
“啊……”冷翠烛不知该怎么回才为好。
她被错认成尹夫人,尹渊又不出言解释。若真的将错就错去赴了宴,改天尹夫人知道定会将她叉出府去。
尹渊:“她也不去。”
觅觅姑娘悻悻而归。
她推尹渊回房的路上,尹渊冷不丁问她:“你真的想去?”
“官人说什么就是什么,我无甚想法。”
他竟开口解释:“……那几个,净是琢磨着怎样从国库里多捞些银子的,若去了,就是同他们沾了边。”
“这县里的官商关系盘根错节,还是独善其身为好。”
冷翠烛自是不信他的话。
尹渊若真的如他说的那般清正廉洁,就不会被冷蓁连捅数十刀报仇雪恨。
见她仍情绪不高,尹渊又说:“我可以把你纳为侧室,与易音琬一样能够管家。”
她有点不知该说什么才为好。
“泠娘,如何?”
“官人还记得吗?”
她冷白的面颊带了笑,淡褐眼眸湛亮,愈发的黑,黑森森望不见底。
“那日在茅屋,我对官人说的话。”
她说,喜欢的话,就像狗一样乖乖听她的话。
尹渊记得。
她还打了他一巴掌。
不,两巴掌。
一边一个。
冷翠烛回家与冷蓁一道吃饭时, 冷蓁忽递给她一封信。
“昨日一个不认识的女人送到家里来的,说是给你。”
她拆开信封,拿起信纸看了又看:“好多字都看不懂啊……冷蓁, 你看看。”
冷蓁接过信, 沉吟片刻:“陈浔让你去他府上做客,说还有其他姑娘会来。”
“娘, 你不会去的,对吧?”
冷翠烛的确对此不怎么感兴趣。
但尹渊不让她去, 冷蓁也不想让她去, 倒激起她的牾逆。
陈大人设的这个局再坏, 总不会将她吃喽。
“你管好自己就行了。”她答, “开的那些药, 都要按时吃,全都是用银子买来的呢。”
“过几天, 娘还要抽出空带你去医馆驱虫,你自己一个人又找不到那地方。若你脾性好些, 又记得住事,娘就不用这么费心了,唉……。”
“原以为你长大了就好了,结果还是一样,甚至捅出的篓子比小时候大得多,补都补不住, 补都补不住……”她叨叨个不停,如梦呓般。
她是故意这样说的, 她知道冷蓁会因此内疚。
但,她说的全是肺腑之言,绝无一句假话。
冷蓁努努嘴, 沉默不语。
陈府要比尹府小好多。
说是府邸,其实就是几个小院子合在一块儿,道路迮狭,弯弯绕绕曲径通幽。
甚至,走在杂草丛生的小道上,还时不时蹦出几只觅食的狸花。
“娘子你终于来了,”陈浔坐在宴客厅的软垫上,招呼她坐下,“来,娘子尝尝这个,刚让下人们热好的红枣枸杞汤,这边还有玫瑰冰酪。”
“我记得娘子之前说过,不喜喝茶,所以这些吃食里皆未加一丝茶水茶叶,娘子且放心。”
她微微福身:“难为陈大人还记得。”
红枣枸杞汤和玫瑰冰酪她都只尝了一点,味道的确是不错,但比起这个,她更在乎别的。
“怎么不见其他姑娘啊?”她抿抿唇上淡绯色胭脂,将鬓发捋到耳后。
“哦,这个啊,”陈浔扶额笑笑,“觅觅已去门口接了,等会儿就来,娘子先在这里等等。”
“娘子,多尝一点呀!”他把几个瓷碗推到冷翠烛面前,痴痴凝着她。
她今日梳的是垂鬟分肖髻,侧边别了几朵海棠绒花,白玉耳铛玎玲作响。
她一被人盯就浑身不自在,只好照陈浔说的那般,又喝了几口汤饮和冰酪。
她实在不想喝了,便找了个话茬儿:“……不知那位觅觅姑娘同大人是什么关系?”
“觅觅啊,是从前我在街上碰到的,她在街上卖身葬父,我便将她买回来了。”
“有一说一,这孩子真孝顺呐,父亲死了好几个月尸体都臭了还想着卖身葬父,唉,若换作我,就直接把爹放菜地里堆肥了,反正都已经烂成那个样子,不如拿来育点大白菜。”
“哦……原来如此。”
陈浔陪她稍作一会儿,就起身说去接客人,让她就待在宴客厅等着,哪里也别去。
他带着几个下人出厅,消失在拐角。
厅里只剩冷翠烛一人。
她环顾四周,实在是无事可做,挑出一缕青丝编起辫子。
骤然,她蹙起眉头。
编辫子的手一松,下滑捂住小腹。
看来是将汤饮和冰酪一同吃,吃得闹肚子了。
她坐着难受,起身捂住肚子去到厅外逛。
厅外道路错综复杂,七弯八拐的,也没下人路过。
她思忖陈府不大,应走两步就能遇上来往的下人,那样就能够问下人府中行圊之处。
怎料,没走两步她就迷了路。
往南走,是死路。
往北走,也是死路。
往哪个方向走都是死路。
尝试多次后,她停在原地,迷迷惘惘:“这地方未免也太邪乎了些……”
她不禁怀疑陈大人府上这块地原来是乱葬岗什么的,怨气太重,以致活人进来就找不到出去的路。
来来回回绕了好几遍道,她整个人没了脾气,无力倚靠在墙边,忽听见熟悉的人声。
那声音,是从身后传来的。
她扭头,透过墙壁木窗缝隙瞥见二人。
“我不认识你。”
尹渊拄着拐,面无表情。
“唉,大人,我们前几日才见过面的呀。妾身姓江,叫江觅觅,您忘了妾身吗?”
“压根没记得过。”
江觅觅转眸,淡然生笑。
“大人可真是贵人多忘事。”
“妾身心里觉得,或许您家夫人会记得妾身,毕竟那日她一直盯着妾身看,眼神很古怪呢。夫人记得的话,想必大人没过多久也会记得妾身了。”
尹渊愣了瞬。
“那要看你有没有这个本事。”
冷翠烛窃听半天,没从中听出任何因果缘由。
什么意思?
她心里乱糟糟。
她又倚在墙边听了好一会儿,眼见二人有离开的意思,忙提起裙摆往别处走,继续去找出恭的地方。
还未找到,她肚子就不疼了。
“……看来真是那两碗小食的问题。”她嘟囔着,揉揉肚子,“不过确实挺好吃的。”
她平日里是不吃零嘴的,就算有也是留给冷蓁吃,自从做了母亲,她总对嘴馋有种羞耻,即便是再喜欢吃的东西也不好开口去要。
其实,就算做了母亲,也可以吃自己喜欢的,穿自己想穿的。
母爱无私,只不过是洗脑女人牺牲自我的借口罢。
还有什么女子本弱,为母则刚……女子哪里弱了?
而且,非要贬低一通后再捧杀吗?
冷翠烛这些年所遇到的女孩们,各有各的坚韧,无论年纪。
倒是身边的男人……说好听些是童心未泯,说不好听些,就是巨婴,无论年龄。各有各的无能。
她终于遇见个过路的小厮,忙去问:“那个……你知道宴客厅在哪里,怎样走才能到那儿吗?”
“哦,”小厮点点头,“知道的娘子,我带您去吧。”
她松了口气,跟在小厮身后,将手头帕子系在腰间禁步带子上,风一吹粉纱帕就将珠玉裹挟,随步伐颤动。
果真还是要靠常住在这个屋檐下的人。
小厮带她走了一会儿,她就觉眼前的道路愈发熟悉,仔细一看,就是自己来时的那条路,连趴在路中间睡瞌睡的小狸花猫都对上了。
走到宴客厅,尹渊正坐在她方才的位子。
摩挲面前瓷碗碗缘。
她扭头就走。
尹渊:“站住。”
她脚步更快,刚走几步,就被青衣护卫抓了回去。
被强按着坐下。
“这里有谁?让你这么着魔。偏要来。”
男人就坐在她对面,与她相隔咫尺。
“没有谁。”
护卫的双手分明已脱离她的肩头,她却仍觉有莫大压力控制住她,将她一点、一点,往下按。
按得她浑身筋骨咔嚓作响,痛得很,却说不出痛在何处。
“你很缺钱?”
她怏怏垂头,闭口不语。
护卫从布包里拿出一沓银票,面值一千文,将其搁在桌中央。
又是一沓被放到桌上。
她别过头。
厅外满树山茶花聚成一团,火红炫目,随风跃动,如蓄满血的心脏般。
又是一沓。
直至桌面堆出个小丘。
“不要?”
她仍旧不语。
男人握拐杖的手绷到发僵。
“那把我在你身上花费的所有,全还给我。”
她只不过是独自来了陈府没告诉他罢。
尹渊就要拿出与她情断缘灭的架势。
“你在他们身上花的每一分钱,皆是我赐予的,我有权利让你,让他们还回来。”
“他们?”
“官人又在臆想些什么?”她站起身,“你是觉得,我今日来这儿是为了结识别的男人?”
“好啊,如果他们比你还富裕的话,我的确要好好考虑。至少他们不会像官人一样,日日夜夜疑心到惶惶不可终日。”
“我疑心你,有什么不好?”
尹渊似是想到什么,抬手去拭额间薄汗,很不凑巧,他额间没有汗,只有一双紧拧的眉,还有垂到额间的斑白碎发。
他只得收回手,仰屋窃叹:“……好了,我不疑心你了,这事就告一段落。”
“出府透气就透气罢。”
“那官人呢?”她哂道,“今日来这儿,是想要结识别的女人?”
“你怎能这样说?”
尹渊答道:“若不是你,我才不会来。”
她往别处走,他也拄拐起身,一步一趋跟在她身后。
她走到窗牖前纳新,他便也跟着,站在窗户的另一侧。
身旁护卫了然,出了宴客厅不知从哪抱了一捧开得正艳的木芙蓉,递给尹渊。
尹渊一手抱花,一手撑在窗棂。
怀中淡红芙蓉尚带清晨雨露,香气旖旎。
“这花,多像你。”
她敛眉凝眸,接过那捧带了重量的芙蓉花,指尖轻捻花叶。
“芙蓉颜色好,可惜不禁霜。”男人语气轻快了些,“所以,莫为了一时的自由而遭受风霜,路边没人管束的野花与盆中娇花是天壤之别。”
“你要有辨别损益的能力。”
尹渊总是这样,时好时坏。
从前她只能看到他的好,坏的全抛之脑后,现在来看,她发觉自己抛了好多,基本没剩下什么。
她与尹渊,用十几年的时间,相处成了一双怨偶。
当他凝视她的时候,她就失去了自我,魂不守舍。
诚然,她从来没有失去过自由,她的灵魂一直是自由的,她感到不自由,是因为她自由地选择了不自由。
刚开始,是为了一个男人,恶湿却又居下。
后来,是两个。
“是吗?”
她盯着窗外韶光,双手握紧怀中花束,扭头猛地砸向男人。
刹那间瓣叶、花露飞溅,所有重量直往男人脸上砸。
芬香扑了他整张脸。
尹渊侧过头,全脸沾了水露,青绿花萼沾在面颊。
鲜红色、最娇嫩的花瓣,浑然绽开,洒了满地,还有几瓣停在他肩头,风一吹扑簌落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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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说:芙蓉颜色好,可惜不禁霜。——于谦
你从来没有失去过自由,你一直是自由的,你感到不自由,是因为你自由地选择了不自由。——萨特
[竖耳兔头]
她忽而浅笑:“那我还是更喜欢外面的野花。”
“就算你将那些花全铲了,我也更喜欢野花,而不是你。我有辨别损益的能力。”
她知道尹渊说的那一番话是在暗讽她, 想让她顺他的话, 安安静静做一朵温顺的娇花。
她不想回应他的凝视,也不愿低下头去回避。
尹渊只把她当作一朵养眼的花, 那她就抬起头,以同样的方式凝视他, 也只拿他当一朵花。
不过, 他只配被喻作残花败柳之类。
她抬起脚, 踩在地上花枝, 一点点蹉跎研磨。
心上酣畅淋漓, 快意酥酥麻麻的,遍及全身。
男人面上水渍汇集到鼻尖, 一点点往下滴落。
滴答滴答……那水露像是永远都滴不尽。
如在火上煎熬。
七情交煎,直烧得泪下渫渫。
一旁护卫见此景况, 一双眼睛瞪得溜圆,忙背过身去。
有顷,尹渊抬手拭露。
他侧对着她,手背肌肤僵到青紫交混,还添惨白,筋骨融在那病态的肌肤之中, 隐隐若现。
拭完露水,他伸出手, 探向她。
他欲图掐住她的脖颈,将她抵在墙角,厉声质问她。
又或者, 同她一样干脆地甩一巴掌。
可他最终却什么都没做。
“你总是乐嗟苦咄。”
收回手,抚着腰间香囊穗子。
“那你,就一点都不愿回来见我了”
“一点都不愿?”
冷翠烛没有回答。
她什么都没说,转身背对他,将手头露水揩在裙上,雪青色的裙布濡湿大半。
待她回过头,尹渊已走了。
厅中又只余她一人。
她挪动站僵的双腿,走到桌边,将桌上银票塞进荷包。
荷包塞满了,还余下大半,她就取下禁布上的手帕,将那堆银票缠裹住。
这些钱她凭什么不要?一个人要有多痴情,多不食人间烟火,才会连钱都看不上。
她不是那种人,有钱就能解决她苦恼的好多问题,她当然要钱。
况且是尹渊自己非要给她的,不要白不要。
自此之后,她就没去过尹府,尹渊也不来找她。
反正他本人是未来找过,其余窃听、跟踪的有没有,她无从知晓,也不想知道。
她这几日一直待在家中,练习弹琵琶。
“宿主,我想吃麻辣兔头。”
公鸡在她脚边走来走去,时不时抬腿踢地上石子。
冷翠烛坐在院子里练琵琶,冷不丁道:“没钱买。”
“你前几天不卷了一大笔赃款回家吗?还不快点花光?”
“那些钱,是要留着,以备不时之需的。”
“照你那样吃,没几天就全花完。”她抬腿踢鸡屁股。
公鸡被她踢得重心不稳一屁股摔在地上,屁股上沾满灰,还被地上石子硌得直叫唤。
“哎呦!”
它费力从地上爬起,又跑到她腿边蹭来蹭去,腆脸笑道:“好嘛好嘛,不吃就不吃,我从今天开始减肥。”
“但是宿主,你好怪呀,存那么多钱在家里干嘛?又没有利息,不能钱生钱,而且,万一发霉就好玩了,嘿嘿嘿。”
“你闭嘴,吵死了。”她揉揉额头,“再吵就去陪糯米玩。”
公鸡瞪大眼,立马不咯咯叫了。
她仰头往天上鸟儿,拨弄几下手中琵琶琴弦,长吁短叹:“人家尤恩天天出门去,虽说不知道整天在忙些什么,但起码有事做,你呢?你就知道待家里烦我,我都不晓得该说你性格孤僻还是太过热情了。”
“人隔壁家也养了鸡,公的母的老的少的都有,你就不能去找它们玩玩?”
“……宿主,你是想让我和那些鸡交朋友?”
公鸡偏头,很是不解:“身为一个系统,为什么要有朋友啊,系统就该每天围着宿主转啊,这样才是合格的系统。”
“更何况,我又不是一只真正的鸡,我只是常披着鸡的皮囊,假扮成鸡。我是人好不好……怎么能和动物做朋友,它们配嘛,我可是高贵的人类。”
冷翠烛呛它:“没怎么感觉到你是个人。”
“……?”
公鸡张大嘴:“你不是已经都摸过了吗?”
它有点百口难辩,连连摇头:“我就是人啊,我就是一个男人啊!这辈子是人,上辈子也是人,宿主你不能因为我老是伪装成纯良的大公鸡,就真把我当鸡啊!这样不行的。”
“你还有上辈子?”她来了兴致。
“对呀。”
“上辈子我原是坐拥万贯家财的富二代,怎料在网上和人对线时被诅咒出门被大卡车撞死,然后我就真的被撞死了,当时我年仅二十岁,还是个处男,哦当然现在也是。”
“去世后,我意外遇见一个系统,他说要带我穿进一本爽文里,我看了一下那本书,感觉书里的主角过得也不爽啊,就拒绝了。我问系统有没有更爽的,系统说,有啊,和我一起来做系统忽悠人吧。”
“然后你就遇见我了。”
冷翠烛:“……你究竟在说些什么乱七八糟的。”
公鸡得意洋洋:“没乱说,我真的是处男,清清白白毫无疑义的雏儿。”
“我没说这个。”她有点无语。
菟丝子这已经不是暗示了,是明示她。
他撩拨成这个样子,她还是有点无法接受。菟丝子太年轻了,自己若真的同他寻欢作乐,万一这孩子以后后悔怎么办?她就很后悔自己年少时所做出的很多决定。
至于尤恩,她的确与尤恩也不大熟,但双方你情我愿的事,也没什么好后悔的,露水姻缘而已。
更何况尤恩那满头白发一看就至少有个几百岁。
“哦,”公鸡点点头,“是真的,每一个系统上辈子都是人,有不一样的人生。我们不是一直都是系统,我们是死后才开始干这个的。”
“那尤恩呢?他也是这样?”
“这个……外国人的话,我就不知道是个什么状况了。估计他上辈子死的时候是白头发,所以现在就一直是白头发了,但其实白发是染的,不是天生的,你懂我的意思吧?”
“早知道我当初死前去整个容了,唉,年轻的时候太没心机了,现在也没有。”
“……哦。”她合上唇。
菟丝子真是好爱说让她听不懂的废话。讲了一大堆,还没讲到她心坎上。
待夜里尤恩回来陪她睡觉,她也问了他这个问题。
“上辈子?”
他银白双眸不禁失神。
尤恩自知,一直活在从前不好。她身边男人那么多,一茬接一茬,从前的情谊用久了也会腻烦。
所以,他不怎么愿意提起从前。
更不会以此来同她做捆绑。
“我从前,不过是个普通人,过了普普通通的一生,没什么特别。”
“这样啊。”
冷翠烛埋在男人胸口。这个结果虽然让她有些失望,倒也合理。
她还以为,尤恩上辈子真是神仙。
“那我上辈子过得是不是比现在好一点呢……你知道吗?”她抬头问他。
“夫人,往日如何皆已过去。”男人轻捻起她唇边发丝,“你此生,绝不止于此。”
“你一定会得到你想要的。”
她不甚理解。
她自己都不大知道自己想要什么,尤恩怎么就敢打包票说她一定能得到呢?
但她这辈子,的确不想就此止步。
“原来你是这样想的啊,我还以为……你是一个不怎么乐观的人。”
男人微愣:“平时,的确总想着让所有人去死。但也只是想想,实施起来很难,成功率几乎为零。”
“而且,这个世界有你,有你爱的人,还有你恨但恨不彻底的人,他们不能去死,至少现在不能。”
冷翠烛狐疑:“尤恩,你是很喜欢我吗?”
他竟然为她考虑了这么多,真是难为他了。她思忖片刻:“我以为我们只是好友呢……”
她与尤恩虽然把该做的都做了,但也的确不熟,至少她是这样。
她只是觉得,同他待在一起很舒心罢,无论是平日里相处还是在床上,除此之外她没什么感情,特别爱情是一点都没有。
身旁男人停顿许久,睫羽簌然扑动:“……原来夫人是这样想。”
“我与夫人当然是好友。”
“嗯嗯,”她贴了上去,双臂紧环住男人脖颈,耳语道,“那,我们睡吧。”
男人了然于怀,埋到她胸口,湿热的吻一点一点落下,惹得她仰起头,见男人伸手掐灭床边烛火。
整张床暗下来,只余一个银白色的脑袋在黑暗中攒动,从上到下,由表及里,由浅入深。
等折腾尽兴,时辰已至子时夜半,她背过身去歇,男人就从后搂住她。
“方才,你捧我脸时,见你手上有伤痕。还好吗?”
“哦,那个呀,”她举手瞧着指腹大大小小的伤痕,“练琵琶练的,已经好差不多了。”
“我指尖全是茧子,磨破了也不怎么疼,没事的。”
其实,她大可以将指头缠上布再去弹的,但她还是选择素手,一是缠布不方便按琴弦,二是总是躲着痛苦也不好,护指布也不能一直缠,反正没见过哪家的乐师大家上台演奏还缠着布的。
要练就练到最好,痛也值得。
“要不要上些药?”
“不用麻烦你了吧……你不累?”
男人抱她抱得紧,肌肤还是滚烫的,如火炉一般,热得她脑袋有些昏。
看来是不累。
但她再无精力同他纠缠,便点头应下,让男人给自己的手上药。
尤恩也听话。
她在床上躺着,尤恩跪坐在床头,他要给哪只手上药,她就从被子里伸出哪只手,边打瞌睡边迷迷怔怔看他。
“你好听话呀,我说什么你就做什么。”
“若是要做违逆之事,当然要好好藏着,不让夫人发现。”他捧起她纤柔的手,细细打圈按揉,“所以,在夫人眼里,我成了听话的人。”
他是在担心她,太过于信任他?
但是,她真的很难想象尤恩这孩子做坏事的样子。
除了与她苟合这事,记忆里他真没做过什么坏事。
哦,还除了天天出门偷东西,给她带各种花里胡哨的首饰和花束。
尤恩的确是值得信赖之人呀。
她指尖抹了药凉丝丝的,抬手用手背轻抚男人下巴:“没事的,至少,你现在跪在这帮我上药是真的,这样就足够。君子论迹不论心。”
“你在我心里,永远是我的好友。”
尤恩:“……嗯。”
“还做吗?”
“可以呀,可是我的手才涂了药动不得,就让我坐上面吧。”
“好,那我扶着你。”
她端正着手,慢慢往男人身上挪,右手胳膊由他牵住。
许是因为方才太激烈,她现在双腿还有点发抖,原本打算先坐上去再考虑其他,怎料腿一软,一不小心就坐到了他脸上。
“啊, 对不起……”
她慌忙挪开,顾不上手上的药膏,去拭男人面颊上的水渍, 怎料青梅色的药膏抹到男人脸上, 更显狼狈。
“我不是故意要……对不起。”冷翠烛面红耳赤,简直有种眼睛一闭装死睡过去的冲动。
一直以来, 她就没见过能够心甘情愿让女人坐到脸上的男人,大部分都是些老色坯兼老古板, 不准女人表示出任何反抗。
更别说坐脸上, 这种略微有些侮辱人的举动。
就算是菟丝子, 她也得掂量掂量再做出此等行径。
她觉得自己好没礼貌啊, 不加商量就蹭得尤恩满脸水。
但她也的确不是故意这样做的。
她真的只是不小心。
方才她碾过去时, 男人的鼻梁磨着她,还有那双微张唇瓣……差一点, 舌尖就要舔上来。
冷翠烛恹恹。
早知道自己就慢一点弹开。
她蓦地叫了声。
自己竟然这样想?她怎么能想得如此恶俗。
“怎么了?”
“没、没怎么……”
“要不然,你坐回来吧?”
“啊?”她抬起脑袋, 见男人一脸认真,“那你呢?是要我这样坐着,用手吗……”
他沉吟半晌,睫羽还黏了水珠。
“是的,这样方便些。我们早点做完,早点休息吧, 夫人明早不是还要练琵琶么。”
“好吧。”
她暗暗欣喜了阵,由男人牵住手, 徐徐坐了下去。
男人的唇瓣吻着,舌尖舔着,时不时还用齿尖轻咬下。
她受不住, 没多久就倒在他身上,羞得将湿漉的双手伸到身后,捂住男人双目。
修长的睫毛刮着她手心,痒丝丝的。
翌日清晨,菟丝子给她做了早膳。
幸好这孩子进房间的时候尤恩已经走了,不然不知道会闹出多大的动静。
“宿主宿主,”他蹲在床前唤她,“起床了哦。”
“我把门口的杂草给拔了,还给你煮了玉米,你快点起来嘛。”见她不回应,菟丝子继续唤,“我甚至还听你的话,在你儿子的房间门口放了吃的,你起来看看嘛……”
冷翠烛皱皱眉头,翻了个身背对菟丝子睡。
菟丝子无力瘫在地上:“你昨晚干嘛去了呀,困成这个样子,怎么叫都叫不醒……”
“我方才出门,打听到有个戏班子在招琵琶乐师。”
冷翠烛扭过头:“在哪里?”
她跟着菟丝子去了招人的戏班子前,这个时辰戏班子还未开张,大门紧闭着。
菟丝子今日束了个马尾,明黄色的发带随风轻扬。
这头发是冷翠烛给他梳的,发带也是拿她腰带改的。他走路老是一蹦一跳地不听话,纤长发带总打她的脸,她就将其剪了大半。
他抱臂问:“我们就一直在这等?”
“是啊,”她找了个台阶坐下,边打哈欠边说,“看时辰,这门应该等会儿就开了。”
“若办事办得久了,中午我们两个就在外面找个摊子凑合,不回去做饭吃了。”
“好呀好呀!”
一听到能在外面吃好吃的,菟丝子眼睛都亮了,连连点头。同她一块儿坐在台阶,啃着手里她吃剩的半截玉米。
过会儿,那大门还未敞开。
“你可以亲亲我的脸吗?毕竟我帮你找到工作了,你感谢一下我嘛。”
她眼睛都不眨一下:“吃你的玉米。”
“哦……”菟丝子低头瞧着手里的玉米芯,偷摸往她身边挪了挪,紧紧挨住她。
明黄色的发带垂到她肩头,煦风柔柔。
她无甚在意。
等到戏班子的人出来倒痰盂,菟丝子忙上前摁住那老头,把冷翠烛的优点一股脑说了大堆,最后才说是来就聘的。
那老头不是管这个的,但也答应去帮她给领班人说说,让他们先回去等,过几天再来问消息。
为了谢谢菟丝子,冷翠烛便请他吃了涮羊肉,还给他买了个麻辣兔头,用油纸包着,待回家再吃。
“你要吃肉还是菜,我给你烫!”
菟丝子今日似乎十分殷勤。
这孩子,难道又背地里做了什么错事?
她本想问菟丝子,但见他喜笑盈腮的模样,终是未说什么。
或许,这孩子单纯善良是个自来熟,对每一个人都这样好。
几日后,冷翠烛得到了在戏班弹琵琶配乐的工作,工钱日结,每演出一次一百文钱。
这工钱比起气尹渊所得到的少之又少,但起码能让她觉得有事做,总好过整天待在家里做一辈子闺阁妇人。
她把自己找到活计的事告诉了冷蓁,冷蓁虽不解,但也没说什么。
“那你中午是不是就不做饭了?晚上呢?”
“呀,”她一拍手,“我忘记这回事了。”
冷蓁自从流浪回来后就一直在调理身体,膳食全是她做的滋补之物,她若是去戏班子就了任,就没人给他做饭了,虽说还有个菟丝子,但……菟丝子做出来的东西冷蓁经常吃恐怕要得胃病。
“那你就去外面吃?”
“一天两顿全去外面吃,娘,我们家哪里那么有钱。况且……”他低头瞧着臂上伤痕。
冷翠烛明了。
冷蓁这个年纪,多多少少会好面子,他是怕自己身上的伤,和消瘦的面颊在外被人议论。
“要不,你去尹府吃?正好尹府离家近,来回用不了多久。”
“……尹府?”
他像是听到什么绝顶离奇的事,睁圆双目难以置信。
“尹夫人应该愿意帮我们,她如果不愿的话,娘就去求求她。”
冷翠烛与尹夫人相处几次下来,不难看出尹夫人是个刀子嘴豆腐心的主,再说冷蓁与尹夫人有之前偷盗一事结下来的瓜葛。
现在看来,偷盗之事为虚,全是尹渊在从中作梗凭空捏造的,尹夫人或许会因为心有亏欠答应留冷蓁在尹府吃饭。
“尹夫人?”他屏息问道,“你和她很熟?你们怎么认识的?她有没有同你讲过什么……毫无根据的事?”
“你不愿意?”
“不……母亲安排的,我自然愿意,只是……”他整张脸毫无血色,近乎僵青,“你与她……”他双唇颤动,欲言又止。
“怎么了?”
“……没什么。”他咽了咽口水。
“行,那我等会儿就去府上找她,等晚上你父亲歇下了……”
冷蓁这个诡异的反应,倒让冷翠烛怀疑起当初冷蓁到底偷没偷过东西了。
出乎意料地,易音琬对她的安排没什么意见,毕竟也只是多双筷子的事。
她再三拜托易音琬不要将此事告知尹渊,不要让冷蓁和尹渊碰上面。
“你还是多关心关心自己吧,”易音琬坐在镜前,取下耳铛,回头道,“既然你是因为要出门干事才来求我,那你的工钱,我要抽三成出来,当作你孩子的膳食费。”
“府里可不像你们平民百姓一样吃粗粮喝冷水,每天都是山珍海味伺候着的,你算是捡到便宜了。”
任凭易音琬开出的要求有多离谱,她也全点头应下了。
易音琬年纪和她差不多大,虽说没有做过母亲,但起码知道怎么照顾人,冷蓁跟着她,至少不用吃煮老了的玉米。
待与易音琬商议完,她跟在小丫鬟身后悄悄往后门走,打算走后门出尹府,这样就不会经过尹渊住的绛月居。
怎料,越怕什么就来什么。
“泠娘。”那声音近在咫尺。
她与小丫鬟同时僵在原地。
午夜,满院的花草融在湿幽幽的雾里。
她站在雾中,见那飘忽人影靠近,出了满手冷汗。
小丫鬟见状况不对,撇开她就跑。
她也不拦,任小丫鬟把自己一个人甩在这儿。
尹渊穿过雾气,终是显现出面貌。
他清瘦的面靥黏了湿雾气,扁青泪沟淋淋的水珠闪光,比他死寂的双眸还要亮。
他瞵盼着她,无比渴盼。
“你是来找我的吗?”
“我……”她被盯得胆寒发怵。
后院幽静到出神,尹渊此刻站在她面前,倒让她疑心自己是不是神志不清忧思过度,遇上了索命的鬼魂。
“别走了。”
他的手抚上她耳根,从耳骨一直摸到耳垂,拨弄耳坠。
“至少今晚,留下来。”
“那些庸俗的男人都配不上你。”
“但……你喜欢的话,就把我当作他们吧。”他歙气道,“我与他们是一类货色。”
“你和他们,你和我,没有区别。”
他垂下头,缓缓凑到她耳后,唇舌贴上她耳后高骨,吻到她脖后软发。
亲那种地方,实在是太怪异,冷翠烛从来没试过,抿唇身子软了大半,直直往后倒去,被男人捏住脖子才没倒。
而且,不知尹渊是何时给她下了迷药,还是他捏脖子的手捏到了什么穴位。
她浑身好热,口干舌燥,目眩神迷。
恍惚间,她还真以为面前的男人是尤恩,是菟丝子,还是别的什么……反正,她无法看清尹渊的脸了,只听见那声音渐进,慢慢地凑到她耳畔。
“很晚了,回房吧。”
她鬼使神差地去答:“嗯……”
她被牵着,在朦胧的雾里走,没走两步就彻底瘫软,倒在男人怀中。
男人手背擦过她面颊水雾。
“你很久没对我露出笑颜,是那些俗物在帮我代受吗?看来你是真的很喜欢他们……”
“但,至少现在,能够吻你的人只有我。任你与他们有多郎情妾意,只要你还活着,我就有机会染指你。”
“不喜欢的话,就闭上眼睛。”
冷翠烛苏醒时,睁眼只见满目黑暗,浑身使不上劲,喉咙也干涩到说不出话。
她努力挤出一个音调:“水……”
语毕,她唇齿被撬开,温热的水灌入口中。
因是平躺,她咽得急,呛了水直咳嗽。
“咳、咳……”
她立马被拉起,坐着任人拍背顺气。
她咳到浑身颤抖,伸手去抚胸口,倏地愣住。
她怎么没穿衣服?
她觉得不对劲, 伸手去摸眼睛,刚摸到眼前蒙的布条,双手就被抓住。
然后, 利索地被捆在背后。
这下她动不了了, 只知道自己被蒙着眼,捆着手, 身边好像还有一个人。
大抵是男人。
是方才她靠在那人胸膛时,她感受出来的。男人的胸膛又冷又硬, 头靠着很不是滋味。
自己是被绑架了?
她刚才不还在尹府吗?
“……你是谁?”
男人非但不答, 还拿了块布条将她双眼又蒙了一圈, 缠得紧, 缠得她眉骨生痛。
原本还能透过薄布条瞥见些微光, 这下她是一点光亮都看不见了。
“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话音刚落,她就知晓为什么。
冰冷的手抚摸起她腿肉来, 仔细去揉,力道愈来愈重。
位置, 也越来越靠里。
冷翠烛了然于心。
看来是劫色的采花贼。
从前她在青楼,也常见到嫖完不给钱提起裤子就跑的客人,鸨母会带着几个年长的姐姐追着客人去要钱,但大多数时候都要不到。
针对于此,她往日的密友曾教过她一些应对手段。
“你不怕吗?”
“……”
男人手上动作一顿。
“你不怕我去死,闹得人尽皆知, 让你名誉扫地?”
其实,她觉得这法子没用, 没皮没脸的采花贼,又怎么会在乎她去不去死呢,名声更是压根没存在过的东西。
但她也没别的法子。
出乎意料地, 男人真收回了手,久久未有动静。
她就干坐着,陪他耗,坐得都有点口渴了。
因光着身子,她被冻得不禁颤抖,整个人蔫下去。
过会儿,一件衣裳披到了她背上,往她胸口拢。
那衣裳质地很好,里子应是缎布制的,缝满灰鼠皮,领口还特意缝了毛乎乎的狐狸毛,纤长的绒毛蹭着她下巴。
她有点不明白。
难道在自己醒之前这人就已经得手了?
“你什么意思?”
她被强行按倒,躺在床上。
床铺很软,她躺在上面不觉硌人。
男人扶起她的头,在她后脑垫了块枕头,还给她盖上被子,细致地将被角掖好。
冷翠烛皱起眉头。
好古怪。
这下,她是彻底不懂男人要干嘛了。
但床铺挺暖和,更别说她还披了件衣裳,热起来,就晕乎乎地想睡觉。
难道这人是想趁她睡着再行不轨之事?
还未思考出应对之策,男人就已钻进床褥,搂住她肩膀,贴了上来。
他身上太冷了,凛若冰霜。
即便是穿着中衣,隔着布料,依旧冷。
那覆在她肩头的手,还愈加收紧,使她双肩瑟缩。
玉体偎人,她不觉情浓,倒急张拘诸,紧张不已。
她是万万不敢睡的。
可是,她警惕许久,男人也只是搂着她肩膀,指尖抚过肩头凸骨,除此之外毫无行动。
她不禁松懈些,琢磨起形势。
男人好像和她枕的同一个枕头,她稍稍挪动下脑袋,还能蹭到男人的发丝。
是清涩的柏叶香。
嗅着那气味,倒让她有些意惹情牵。
若是她还年轻该多好。年轻一点儿,她与尹渊也常这样枕着,那时他总会蒙住她的双眼,不让她去看,似是羞怯。
不、不是尹渊。
但是……冷翠烛早已忘记那人是谁。
所有空荡的回忆,便全用尹渊来填。
要不然,她就彻底记不住那些花时往事,成了锈蚀的空壳子。
清晨她是被吵醒的,尹夫人带小丫鬟在她床边一直唤她名字。
“妹妹,”易音琬冁然而笑,“快起来了。”
她伸手将冷翠烛从床上捞起,给冷翠烛垫了个垫子在背后靠着。
冷翠烛脑袋发懵。
几个小丫鬟进来服侍她梳洗,等巾帕给她擦了脸,她终于清醒。
“这里是哪里?”
“尹府啊,”易音琬端着一小罐桂花油,“你昨晚走到半道上晕了,是小铃兰一个人辛辛苦苦将你拖回来的。”
“是吧铃兰?”
小丫鬟点点头,接道:“是的呀娘子,当时你走在前头,毫无征兆地就晕倒了,可吓死我啦!我是短短不能够抛下娘子不管的,所以我就使出吃奶的劲儿将娘子救了回来,安置在这间房里。”
见主仆二人描述得绘声绘色,冷翠烛将信将疑。
她也的确不大记得昨晚发生了什么,只记得,似乎做了一个梦。
很可怕的梦。
“麻烦夫人和铃兰姑娘了……”
她不自在地理领口,发现身上寝衣极为精致,里面是退红色的抹胸裙,外头是玉色纱衫,纱衫袖口还用金线缝了并蒂莲花纹样。
易音琬:“你穿的是我的寝衣。”
“合适吧?送给你了,”她把冷翠烛从床上拉起,拉到梳妆镜前坐下,“我给你梳头,首饰也用我的,全送你,等会儿我再给你搭一套外穿的,也送你。”
“啊?这这这这不行的!我还是穿我自己的衣服吧……”她环顾四周,没找到自己褪下的衣物在何处,架子上没有,榻上也没有。
她的衣服去哪里了?
闻言,易音琬脸上笑意杳然散去。
小丫鬟怯怯说:“哎呀,娘子,这有漂亮衣裳穿了还惦记那几块布做啥……”
冷翠烛也觉察到气氛的不对劲。
“嗯,好。”她垂下脑袋,若是惹尹夫人生气就不好了。
易音琬给她梳了个利落的灵蛇髻,绷得她头皮疼。
不但如此,还给她插了好几支样式不同的金镶玉发簪和步摇,原本还打算给她簪朵牡丹花,她实在是头疼,婉言谢绝了。
她顶着满头珠翠,终于明白什么叫做幸福的重量。
“让铃兰送你到门口,坐马车回去。”
“啊,不用不用……”冷翠烛连连挥手,“奴家自己一个人就好,不劳烦铃兰姑娘了。”
她一手扶脖子,一手提裙摆,跟在小厮身后,往门口走。
途中经过庭院,她隐约有点不安,后颈发凉。
总觉着有人在暗处盯她。
走到半路,她又折返回去。
易音琬正和小丫鬟站在门口数银钱,见她回来,问:“怎么?你还是决定簪朵花了?”
“……夫人,麻烦您,一定要照顾好冷蓁这孩子。”
她抿抿唇上绯红胭脂,不自在地摸发髻上的珍珠坠子,情意恳挚。
她自知自己与尹夫人并不熟悉,甚至是陌生。
但她宁愿去信任一个生疏的女人,都不愿再去相信男人。
她是尹渊的外室,尹夫人定然是与她无法和解的。
她们之间有仇恨和厌恶,但�%b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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