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主并不觉得(初云秀儿)

蓝书雁平时是一个很活泼自信的人, 面对这种场合也不由自主后退一步, 不敢置信地转头：“你们家这么大？”
宋三从车上下来。
留洋回来的他, 有许多西式做派。
脚上蹬着鲜亮的黑皮鞋，身上穿着时下最考究的白色西装，头上抹着昂贵的发胶定型。
脸上的笑容很不正经，但因为他风流的身姿, 这点不正经反而让他显得更有魅力。
听女朋友这么问, 立刻凑上去坏笑道：“现在是我家, 马上就是你家了~”
蓝书雁最瞧不上他那油嘴滑舌的样子，笑着呸了一口，拉过朋友手臂。
“你家是你家，我家是我家，是谁家就是谁家, 别套近乎！”
张莹一有什么事蓝书雁都跟她去, 蓝书雁有事张莹自然也陪她。
马上做应声虫：“就是！就是！”
宋三忍不住一笑, 他最喜欢蓝书雁的一点，就是她的轻盈活泼，和那些死气沉沉的守旧女人完全不一样。
和管家打个招呼，就带着人进去，管家看着他带回来的女人正要说话。
三个年轻人腿脚却很快，已经往里走了。
等宋三毫无所觉进屋拜见亲爹时，就看见一家人都在，末尾还坐了一个穿着靛蓝花布，打扮守旧的年轻女子。
那女子是他最不耐烦相处的老式女子，但女子转头看向他时，一张脸如水墨画般清明，又让他挑了挑眉。
一向就没什么正形的他，嘴上从没有个把门的，忍不住调笑道：“爸，这位美丽的小姐是从哪来的啊，我怎么从未见过。”
他觉得等他说完，那女子就要把头埋胸脯里了。
深宅大院里的女人就这样，像个鹌鹑，宋三虽不耐烦和她们相处，却喜欢逗她们，看她们一惊一乍的过度反应。
他等着看女人局促的样子，谁知女人并没有任何反应，也没看他，而是不知看向哪里。
倒是宋老爷的五姨太狠命咳嗽了一声，似乎有什么要提醒他。
宋三看向自己娘，还没意会到他娘的意思，宋老爷的脸已经沉下来了。
“这是你媳妇！”
宋三：……
气氛在一瞬间凝滞，蓝书雁、张莹、赵贞娘，三个人呆呆地相对而望。
她们的表情如此震惊，然而满座之人，并没有空闲注意她们。
宋三最先反应过来，不敢置信地看向他爹：“爹，我什么时候有媳妇了？”
宋老爷沉下眼眸，声音没有丝毫起伏道：“怎么没有，这门亲事我老早就定好了。”
宋三这才想起来自己那个娃娃亲。
小时候因为这桩婚事，没少被哥哥们打趣，导致他心里对这桩婚事天然抵触。
原本在看到赵贞娘第一眼时，他的心里就算没有好感，也没有恶感。
知道她就是他的那个“小媳妇”后，宋三的心里瞬间只剩了愤怒。
厌恶地看了赵贞娘一眼，转头向父亲乞求道：“爸，现在都什么年代了，还实行包办婚姻！”
“两个面都没见过的人定的亲怎么能作数，我不认这门亲事！”
宋父重重地杵了一下龙头拐杖：“什么年代了你爹就不是你爹了，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你敢不听？”
宋三在外留学，正经学了一些西式作风，非常叛逆。
拉住蓝书雁的手，直接来到老爷子面前：“爸，您说的别的话儿子都能听，这件事却不行。”
“儿子已经有女朋友了，这辈子只会娶她一个！”
人群一片哗然。
宋家的三个儿子都还没娶妻，宋老爷却有五房姨太太。
五位姨太太中，以生下二公子、三公子的三姨太和五姨太地位最高。
五姨太最年轻，又有儿子，在府里很受宠，其她几位姨太太眼红得不行。
看见她儿子和老爷顶撞，立时捂着手帕看起了笑话。
五姨太暗恨，面上却不能显露，出声打圆场：“老三，性子不要这么急，好好和你爸说。”
亲妈的话，还是管事的，宋三的情绪平稳了一些，恶狠狠地瞪了赵贞娘一眼。
赵贞娘自进府后，宋老爷、宋夫人，几个姨太太轮流过了一个遍，根本来不及说正事。
眼瞅着再不说更来不及了，忙站起来，对着宋家父子道：“我……”
然而还不待她话出口，管家就从外面急匆匆跑进来，一脸惊喜道：“老爷太太，大少爷也回来了！”
听见大少爷回来，所有人都不由自主站起来，连宋老爷古板的脸上都露出了笑容：“老大也回来了，快！快！让他进来！”
宋家有三个儿子，最有出息的，毫无疑问是老大。
宋家现在虽然还是宋老爷当家，但明眼人都知道，宋家真正靠的是宋家大少手里的兵权。
几房姨太太敢跟五姨太别苗头，面对大太太和大少爷却一点不敢怠慢，忙起身迎接，连宋三也唯唯诺诺地退到一边。
他甚至敢跟父亲呛几句，但在大哥面前，连大声说话都不敢。
门帘被一重重拉开，宋大少穿着一身戎装走进屋，挥挥手招呼自己手下副官。
副官立刻谄媚地递上一个托盘，扯下其上红布，露出一座黄灿灿的佛像。
“这是我们督军专门给老爷太太带回来的礼物，请二老笑纳！”
管家在这么大的宅门干事，当然有点眼色，立刻去接。
这一接不要紧，手腕子一坠，差点打了一个趔趄，一脸震惊道：“这么重？”
宋家大少找个地坐下，没有开口，他的副官自动接话。
“可不重吗，实心纯金的！”
“甚至这金都不算什么，这还是一个有年头的老物件。”
“督军好不容易弄来的，这不就来孝敬二老了吗！”
话音一落，满屋一片惊呼声。
众人转着圈地要看这座金佛，赵贞娘也有幸过了一下眼。
等众人稀罕完，管家才拿下去，宋大少看了屋里人一眼：“怎么人聚得这么齐，提前就知道我要回来了？”
话题重新被引回最初的问题，宋老爷看了看争气的大儿子，又看了看不争气的小儿子，忍不住哼了一声。
赵贞娘见状想站起来说点什么，又被人截断。
管家见众人不开口，立刻给大少爷简述了一下缘由。
宋大听完，冷峻的脸上没有丝毫表情：“这还不简单，两个都娶了不就行了。”
宋三一愣，他是留过洋的人，思想被改变得很大，并不想再继续过去的陋习。
但是父兄的命令在上，他一个刚留过洋的普通学生没办法反抗。
就将眼神恶狠狠地看向赵贞娘，希望她知难而退，威胁道：“听见了吗，你要嫁给我，就只能做小！”
宋大在背后打断他的话：“我的意思是说让赵姑娘做大，你那个新认识的小情人做小。”
宋三：……
蓝书雁：……
赵贞娘：……
蓝书雁平时是一个自尊心很高的人，没想到站在这被人当猪肉挑拣，气得发抖。
张莹见朋友被如此羞辱，也反应过来，怒目看向宋大。
“你们宋家是不是太欺负人了！现在可不是你那皇帝奴才的天下了，现在是三民主义的天下！”
发展到军阀混战阶段，三民主义基本失败了，但是一个香头来的，多少会在名义上尊重一下领头纲领。
这句话理论上有点威慑力，但从一个小女生嘴里喊出，能有多少威胁。
宋大勾起一个没有温度的笑容：“想不到三弟的小情人，还是一个博学多识的好学生呢。”
张莹：……
两名女子的怒目，不能给宋大带来任何影响，所有人都噤若寒蝉，觉得今天的事就要这样了结了，一旁的赵贞娘却站出来。
“等一下！我有话要讲！”
宋大回头，并未对这个女子产生特别的印象，他维护她，只是因为崇尚规则。
男人不管在外面有多少个女人，老婆只能有一个，哪能坏了规矩？
见赵贞娘站出来，看在她是未来弟媳份上，宋大表现得很礼貌：“请讲。”
被打断了那么多次，赵贞娘终于有机会开口了，她一直想说的是——
“宋老爷，我今天来，其实是为了退婚来的。”
在场所有人：……
她话一出口，所有人的第一想法就是不信，尤以宋三为最，他可不觉得这个磨坊家的女儿，会放弃和宋家的婚事。
底层人最能钻营了，见着这种泼天富贵，哪能轻易放手。
他一眼就看出，这是赵家女儿以退为进的手段，但他没想到，他的父兄已经信了。
宋大挑起下巴：“你不用想一些有的没的，宋家不是背信弃义之人，既许下了婚事，就一定应诺。”
赵贞娘：……
可是她真是来退婚的啊！
婚事临近，不只是她焦虑，村子里的人也焦虑。
这些年在赵贞娘的带领下，赵家村的经营状况蒸蒸日上，人们习惯了有她带头的日子，对她的称呼自然而然变成了当家的。
可如今自己家的当家的，要嫁进别人家了。
虽然揣测宋家对他们的那点小破产业有企图，有点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但如果赵贞娘成了宋家媳妇，他们的产业真的能很轻易地并入宋家。
那还能维持现在人人有分红，有钱一起花的生活吗？
之前很开心有宋家这么个靠山，现在提到宋家却有点害怕了。
生意不能不找人合作，也不能找太强的人合作，就是因为这个。
让大势力融进来，它若起念，想无声吞并小势力太简单了。
村里人面对群龙无首危机，赵贞娘也面临自己人生中最大的选择。
在赵家村的三年，是赵贞娘这辈子最满足的时光，在嫁人和继续做当家的面前选择，根本不用选。
赵贞娘从怀里捧出一个布包，这一路她小心抱着的就是这个。
打开布包，里面是整整齐齐的二百大洋。
虽然和宋大的金佛比，像脚指甲盖，但也显示了她的诚意。
“小女父亲当年救宋老爷，是人命关天，宋老爷当初给小女一百大洋安葬费安葬父亲，是慈悲心肠。”
“两方都是义举，本不应该掺杂别的瓜葛，挟恩图报，难成良缘。”
“且如今已经改天换地，新世纪儿女，当有自由意志。”
“特筹二百大洋回馈宋老爷赠银之情，小女与令公子的婚约，还望就此作罢。”
作者有话要说：
贞娘：先说明白了，你虽然给了一百大洋，但不能算你入股哦！

他们想过赵贞娘任何反应, 唯独没想到赵贞娘会退婚。
这个概念，没办法出现在宋家人的意识里，以至于宋老爷不敢置信地又问了一遍：“你要退婚？”
赵贞娘并没有退缩, 而是将布包举得更近一步：“是的，我想退婚，这是赔礼，请您笑纳。”
从来只有大家拿着钱打发小家退婚，没见过小家拿着钱打发大家退婚，宋老爷脸色瞬间阴沉下来。
赵贞娘见众人都没有反应，就将钱转交给自己熟识的管家，那管家哪敢接啊。
赵贞娘没办法，就将钱转送到宋三面前。
宋三：……
虽说嫁娶自由, 但在半平等半男权压迫时代, 这个嫁娶自由特指男人可以不娶乡下老婆, 自由地娶很多新老婆。
不代表乡下老婆可以自由嫁人，也不代表乡下老婆可以自由退婚，更不代表乡下老婆可以退婚退得很快乐。
这个时代的男人也支持自由恋爱，也感叹爱情。
甚至男人自己也爱写梁祝式爱情故事, 热衷于描写觉醒女性打破世俗, 勇敢追求爱情。
但这不代表他们真支持女性解放, 也不代表他们想让女人自由，他们只是把自己代入新受益者。
不管女人追求什么样的爱情，都有个男人受益。
这种不痛不痒的爱情革命，既能当成装点自己的花环，也不用担心真的受害
没准还可以利用这一点, 诱骗一些刚解放思想, 对自己处境感到愤怒, 却找不到出口的自由女性身体。
让女人把怒火和自由倾泻在爱情上，比封建等级压迫藏得更深的性别压迫就安全多了。
不然为什么歌颂爱情，歌颂的都是什么梁祝，罗密欧与朱丽叶模板，没有歌颂美狄亚的。
美狄亚真杀啊。
这个时代的自由爱情，更像特殊时期营销出来的一件奢侈品。
女人总觉得自己用心描绘的爱情，是和男人对等的。
但家里摆满了奢侈品，随便拿一件戴身上，和倾家荡产买一件奢侈品供起来当然不一样。
男人歌颂自由爱情，是因为这世上对他们开放的路太多了，爱情不过是其中一个。
女人歌颂爱情，则是因为那是贫穷的她们，唯一够得着的东西，也是隐形的主子们，唯一默许对她们开放的区域。
因为唯一，反而要用生命去描绘，因为这努力，让爱情也显得美好了，让佩戴爱情的男人也显得美好了。
但男人和女人的爱情当然不同，比如现在，宋三很轻易地沉默了。
赵贞娘示意他赶紧接过去，宋三却没动。
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你想搞什么鬼？”
赵贞娘：……
“不管我搞什么鬼，你只要收了这钱，我们就再无关系，不正好吗？”
宋三：……
因为复杂的情绪，宋三站在原地没动，反倒是张莹看不下去了，一把拽过他的衣领。
“喂！你到底怎么回事，说句话啊！”
被张莹拽住衣领，宋三才反应过来，要先顾及女友的情绪，立刻去拉她的手：“书雁，我……”
蓝书雁却不想听他说任何话，反手给他一记响亮的耳光，愤怒地看着他：“你让我这么丢脸！”
宋三不敢置信地捂住脸，没想到蓝书雁会直接动手。
宋家人也一片惊呼，不管怎样，小少爷被打都是很严重的事。
宋三想去追蓝书雁，却被家里人团团围住，不由怒火更胜，愤怒地看向赵贞娘：“现在你满意了！”
赵贞娘：……
宋家三少爷，好像有点听不懂人话，幸亏她一开始就是来退婚的。
和宋家三少是扯皮不清的，宋老爷人老固执，恐怕也说不清。
宋家除了给她爹安葬的恩，别的没有什么恩，值得卖她自己报，赵贞娘觉得她的退婚合情合理，便将钱交给宋大身边的副官。
看向宋大少：“希望贵府收下。”
宋大微微抬眸，第一次认真看向一个女人。
想不到一个乡下油坊女子，倒有几分脾性。
赵贞娘也不知道宋家人是答应了还是没答应，反正他们不说话，就当他们答应了，放下钱赶紧跑。
等她出去的时候，让六叔赶紧蹬，没一会儿就追上了步行的张莹和蓝书雁。
赵贞娘赶紧让人停车，追上去：“张老师！蓝小姐！”
比被人羞辱更耻辱的是当着熟人面被羞辱。
蓝书雁一听，步伐走得更快。
但她今天为了约会，穿了一身时髦的洋布连衣裙，配了一双坡跟白凉鞋。
这样的鞋好看是好看，却不是为了走路设计的，一使劲，鞋带根就扯出来了。
看着走近的赵贞娘，和离体的凉鞋，蓝书雁终于忍不住了。
她今天出门没看黄历吗！
蓝书雁哭了一路，等到了再来货铺，为了不被人看出端倪，努力擦干眼泪。
货铺的人见赵贞娘回来，马上涌上去问：“怎么样？”
赵贞娘微笑点头：“退了。”
铺子里人顿时长出一口气，悬着的心终于可以放下，以后可以更毫无顾忌地干事业了！
相互庆贺完，才注意到身后的蓝书雁和张莹，不由好奇：“张老师、蓝小姐怎么也来了？”
蓝书雁：……
好在赵贞娘表现得很寻常，如往常一样道：“在路上遇到的，蓝小姐的鞋坏了，你们谁有时间替她修一下鞋？”
张莹一直负责教铺子里的人识字，蓝书雁虽不常来，却经常把自己的书借给她们看，给她们讲一些有意思的故事，甚至还会在自己的小说里，穿插再来香油的软广。
铺子里人很感激她们两个，听到这立刻有人自告奋勇，拿着坏掉的鞋去找修鞋匠。
看着和往常一样热情的店员，蓝书雁酸楚的心终于平复下来。
垂头丧气道：“谢谢……还有对不起。”
赵贞娘给她沏了一杯热茶：“没事，我本来就是去退婚的，我不喜欢他。”
蓝书雁：……
别人是去退婚的，她却是去捡垃圾的，这也太悲伤了吧！
因为这个悲伤的故事，气氛重新悲伤起来，蓝书雁伤情极了，回去又可以写一本伤情小说。
赵贞娘看她那么伤心，就把自己和宋家的婚事来由简略说了一遍。
蓝书雁本来哭得很难过，听完顿了一下：“你是说你爹救了他爹，然后他爹用你和他的娃娃亲回报你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