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月正提着一只长嘴花壶在院子里浇花,抬头时看到自家小姐走了进来。
她嘴角一咧,露出一对洁白的大门牙,圆乎乎的脸蛋上带着笑,搁下手里的花壶,一溜小跑迎了过来。
“小姐,”秋月接过姜念汐在回府路上顺带买的糕点,忽然想起了一事,忙压低了声音,小声道,“老爷在书房里等你呢。”
姜念汐脚步微顿,望了眼书房的方向。
现下天色还未到下值的时辰,她爹平日里几乎每天都在公房加班忙碌,今日怎么回来得这样早?
真是稀奇得很。
她点了点头,抬脚向书房走去。
紧闭的雕花木门被轻轻推开,在桌案旁俯首查阅公文的姜怀远抬起头来。
恍然不觉,十七年已过,闺女已经长成为一个亭亭玉立的大姑娘了。
都怪他这当爹的整日忙于政务,自从妻子亡故后,他也从无心思再纳继室,对于儿女的事操心太少。
“汐儿,”姜怀远站起身来,满脸严肃地挥了挥手,示意姜念汐走近,“爹爹有事要同你说。”
虽说姜怀远一向是副严谨肃然的模样,但对这个宝贝女儿却是疼爱有加,连声呵斥都不曾有过。
眼下这满脸郑重的样子,像是有什么大事。
姜念汐微微吃惊,一时有些忐忑不安:“爹……”
话音未落,院中突然响起一阵啷落哗啦的响动,是瓷盆碰翻在地的碎裂声。
姜念汐:“???”
姜怀远一怔,脸色顿时变了。
他捋了捋胡须,立刻脚步生风怒气冲冲走了出去。
院中,刚从国子监下学回府的姜少筠,手里抡了把长剑,势如疾风般在院子里一通乱舞——碎了一地的花盆也没有阻止他舞刀弄棒的决心。
眼看他爹满脸愠怒地走了出来,姜少筠将长剑不甚利索地收在身侧,笑着问:“爹,你看我这把剑用得如何?”
“我看你是欠收拾……”
姜少筠早已对他爹逮人的套路驾轻就熟,身影一闪,跑得比兔子还快,边跑还边喊:“姐,你快帮我向爹求求情……”
这是府里时不时会出现的一幕,下人们早已见怪不怪。
姜少筠的哀嚎声时不时从后院传来。
“你这把剑哪里来的?”
“我国子监的朋友送的!”
“怎么能随意接受别人的馈赠,明日就给人还回去!”
“爹,我想练剑,那天我去看赵将军得胜领兵回城,你没看到裴招讨使有多威风……”
“让你去读书,你竟然偷溜出去看街,不考出功名来,休要在我面前提这些……”
大周朝重武轻文,要做文官入仕,必得通过科举才行,勋贵、官宦世家子弟如果考取不了功名,只能走从武的路子,即便虞贵妃受宠,她的亲侄子虞世子,也只是在皇城司挂了个校尉的虚职。
姜家是清流官宦之家,秉持‘修身齐家治国’的理念,所以,他爹希望姜少筠认真读书考取功名,日后为官一方,造福百姓。
不过,听到姜少筠提到裴铎,姜念汐秀眉微蹙了一瞬,她弟不会把裴铎视为偶像了吧?!
想到这儿,她捂住胸口,额角不由得跳动几下,这也实在太出乎她的意料了。
她爹收拾起姜少筠至少得半个时辰,武力动手外加口头说教,她现在急需做些事来缓解一下复杂的心绪。
秋月已经将散落一地的碎花盆收拾起来,嘴里还在嘀咕:“小少爷太不小心啦……”
姜念汐站在廊檐下,揉着眉心,表情复杂道:“秋月,把那张檀木桌抬出来……”
檀木桌是姜府为数不多极为贵重的家具之一,雕花繁复,做工精良,可惜前段时日断了条桌子腿。
管事去问过,同质同色的桌子腿难寻,即便能寻来,也得花费十两银子。
十两银子!这可是她爹半个月的俸禄!姜念汐当时便决定,她要亲自动手来修这檀木桌。
前几日,她从她爹的书房里翻了不少关于工程修筑类的书籍,恰巧有本工匠修补木料的典籍,再加上她此前有修桌椅的经验,觉得这事做起来应当不难。
现在做这件事来分散注意力,驱走今日的霉运,实在再好不过。
秋月对她家小姐动手修桌子的事毫不意外。
檀木桌很快被摆放到了院内,秋月还体贴地搬来了工具,然后拎了只小马扎,一边嚼着点心,一边托着下巴在旁边看。
夕阳的余晖打在少女柔美的侧颜,晚风轻拂而过,她鬓边的几缕碎发轻舞跃动。
白皙柔嫩的手指竟然颇为灵巧地拈起锯子,将檀木腿折断的部分锯得平整光滑,不过片刻之后,她又拎起刨子,将接口处刨光。
秋月揩了揩嘴角的糕点碎渣,不由心道,她家小姐本是那种花容月貌,气质微偏清冷的类型,这会儿却在府邸里低头专注地修桌椅,光这画面,任谁想象都只怕会觉得违和。
偏偏她做起这事来,动作却颇为娴熟,像个能工巧匠,丝毫没有任何不妥之处。
秋月托腮看了姜念汐半晌,咽下口里的糕点,由衷赞叹:“小姐,你可真是厉害,不仅长得好看,还会这等本事!”
姜念汐抬眸看了眼秋月呆怔的样子,觉得好笑。
她温声道:“这有什么难的,不过是依葫芦画瓢而已……别光顾着吃,把钻手递过来……”
从箱子里翻找几下,姜念汐找到一块管事从别处寻来的檀木,她对着光线打量一会儿,自言自语道:“这种木材自伐下后,必须于阴凉干燥处存放,如果经水泡过再晾干,虽然一时看不出来有什么分别,但不耐承重,用不了多久便会坏掉……”
秋月好奇地摸了一把那半截檀木,问:“我看着与其他的木头没什么区别,小姐怎么能看得出来有没有泡过水?”
“这种极难分辨,如果上了漆,更难看得出来,只有经雨水第一次浸泡后且没有晒干之前,从它的纹理处可以看出些端倪。”
姜念汐放下手中的木料,又寻出一块新的来。
一刻钟后,檀木桌已经恢复如初。
大功告成,姜念汐异常心情舒畅。
她摸了摸袖袋,要拿帕子擦去额头上的汗水,却蓦然发现了一件事——她那条桃红色的绣帕不知丢到了何处!
秋月在一旁看她家小姐有些慌乱地翻找东西,忙问:“小姐,你在找什么?”
“绣帕……”姜念汐蹙着眉头回忆,“从茶馆出来得时候还有,兴许是丢在了绣阁……”
秋月咧了咧嘴,满不在乎道:“小姐,不就一条手帕吗?丢了就丢了。我再给你做几条,这次绣海棠花,保证比以前的还好看……”
姜念汐:“……”
她简直哭笑不得。
她虽然会做木工,但绣活实在不敢恭维,帕子都是秋月一针一线绣的,看来这丫头还以为她舍不得那条绣活精致的帕子呢。
不过,秋月一打岔,姜念汐也没再去费神细究这件事。
恰好她爹已经收拾完她弟,从后院大步走了过来。
“汐儿,你过来。”
姜怀远捋了捋胡须,沉声道。
第6章 姜大小姐,好玩吗?
姜少筠耷拉着脑袋,一步三挪往这边走了过来,他爹让他把剑还给同窗,还要认真读书,他只能照做,可怜他想要练剑习武当招讨使伐匪的梦想,还未开头便惨烈地破灭了。
他抬起头来,看到她姐朝他挥了挥手,还偷偷冲他使了个“我去哄哄爹,不要担心”的眼色。
他那股蔫吧下去的气势顿时上涨起来,黑白分明的大眼睛焕发出神采,向他姐感激地拱了拱手,无声道:“亲姐,拜托你了!”
天色逐渐暗沉下来,廊檐下的灯笼还未点起,周遭的影子有些晦暗不清。
姜怀远在回廊尽头前停下脚步,表情欲言又止,似乎不知道怎么开口才好。
姜念汐:“???”
她爹这是怎么了?
姜怀远轻咳一声,抬目望着庭院那棵琵琶树,捋捋胡须,沉声道:“汐儿,你年岁大了,该到了议亲的时候。”
姜念汐轻舒一口气,她还以为是多么了不得的大事,不就是议亲嫁人么。
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只要她爹给她挑个品行才学不错的好夫婿——最好离姜府近的,方便她时常回娘家看顾就成。
姜怀远道:“为父想过了,虽说是为你定亲,也得问过你的意见才成……”
婚姻之事本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但妻子去得早,自己女儿虽说生得娇弱,实则是个有主意的人,所以他才将这些事与女儿一同商议。
姜念汐听完她爹话,脸面染了点薄红,羞涩道:“女儿都听爹爹的。”
姜怀远若有所思地点点头:“你……中意哪种类型的?爹也好给你参谋参谋……”
既然她爹都这样大大方方问了,姜念汐也不必扭扭捏捏。
她想了会儿,指尖绞着袖角,有点羞涩地直言:“女儿一向敬重清正勤勉的男子,再有,就是稳重谦和、温润有礼些。”
姜怀远低嗯了一声,沉思片刻,捻捻胡须道:“我已经有了几个人选,待让人将他们的画像画好,过几日送到府里来,你先挑选一番。若是有中意的,爹就遣人到对方府里商议此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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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下来几日,姜念汐一直在府邸里忙活,她把后花园一座中看不中用的四角亭命人拆了,给姜少筠开辟出一块地方做练武场。
这事是她跟她爹商量后做的,算是个折中之法,姜少筠功课不能落下,空闲之余还能练练剑,强身健体,一举多得。
姜怀远政务繁忙,府里的掌家之事都由她来做。
其实,府邸后花园一侧开辟出了一方小小的鱼塘,也是她开辟的,鱼塘引得是外面的活水,锦鲤游曳,夏日还有红莲盛开,算是府里的一处盛景,不过可惜外头活水改道,姜念汐又转而命人填埋了鱼塘,养了许多花,成为了府里的花园。
练武场并不复杂,不过两日功夫便整理完毕。
清晨,天色大亮,初升的日头看上去是好的,但还带着点春寒。
姜念汐用过早饭,在练武场看姜少筠练剑——他难得起了个大早,以往去读书,喊上几遍也懒得起床。
看得正津津有味时,前院传来说话的声音。
余雪菡人还未到后院,略显惊讶的声调清晰传来了过来:“……练武场?新建的吗?话说我们今天要去参加长公主的赏花宴,汐汐不会忘了吧?”
合嘉长公主喜欢热闹,经常会在府邸里举办宴席,春三月的赏花宴声势格外浩大,她除了邀请勋贵世家的女眷,前日还给官宦家未出阁的姑娘下了帖子——姜念汐竟然也在邀请之列。
其实她根本没有见过长公主,这帖子是公主府的人送的,姜念汐虽然不太想去,但总不能拂了长公主的面子。
自从济州回来,她大多时间都在府邸里呆着,很少外出过,因此,参加赏花宴这事她并无经验,也只当是寻常宴席,只准备了一身素色衣裙,连釵环首饰也没打算佩戴。
其实,即便是普通衣饰,对于容貌出众的她来说,依然美得不可方物,但余雪菡显然对她不太在意的态度很不满意。
“你简直是暴殄天物,浪费这张脸,”余雪菡打量了她一番,皱着眉头指挥秋月,“把那件颜色鲜亮的桃红襦裙给你们家姑娘换上,再梳个时下流行的发髻,就这么随意拢起怎么行……”
姜念汐拢紧了披帛,弱弱表示反抗:“这天儿还有点冷,穿襦裙太薄吧……”
不过她的抗议很快被忽视,在穿着打扮方面,秋月觉得余姑娘的话更有说服力。
半个时辰后,两人乘马车到了长公主的府邸。
合嘉长公主与永淳帝是一母同胞的兄妹,这处长公主府是先帝御赐,占地足有半坊,光东西跨院便各有五进,殿宇厢房足有上百间,府里的后花园能足足逛一个时辰——可见长公主府的盛宠。
赏花宴设在后花园的玉香阁里,不远处还有几乎一眼望不到头的池塘,玉香阁周边尽是长公主从各地移植过来的名贵花卉,正是三月初绽的时候,香气萦绕。
长公主和玉姝郡主今日均盛装打扮,两人穿着戏蝶如意牡丹纹大衫,曳地裙摆周边簪着最名贵的牡丹花——一朵朵嵌上去的那种,而且几乎看不出人工的痕迹,头上戴得更是金光炫目的釵环。
虽然长公主年过四十,但平时保养得当,依然是个耀目的美人,神态也颇为慈和。
玉姝郡主——除了上次在绣阁外匆匆隔着门缝看到,这次姜念汐总算近距离看到了她的样貌。
柳眉杏眸,鼻子娇俏,红唇贝齿,相貌是十分好看的,只是神色看上去颇为倨傲。
两人依礼拜见过长公主和玉姝郡主。
玉姝郡主傲慢地点了点下巴,在目光掠过姜念汐的脸庞时,她霎时惊讶地瞪大了眼——怎么会有容貌这么出众的女人?简直比盛装打扮的她还要耀眼!
她暗暗铰了几下手中的帕子,从鼻孔里不满地暗哼了一声——她今日本来是公主府最漂亮的女人,其他少女见到她便自惭形秽地默默走开,只要裴招讨使到这里,自然会认清她有多么高贵美丽!
可眼前这个女人竟然比她还要漂亮!
姜念汐:“???”
她一时凝起了眉头,心道,为什么玉姝郡主看她的眼神阴恻恻的还带着怒意?
玉姝郡主狠狠揪着帕子,咬着嘴唇,片刻之后,心中蓦然想到了一个好主意。
她得意地勾唇笑了笑——等着吧,只要比她美的女人,统统都是她的眼中钉!
不过,长公主萧研倒是没有注意到女儿的心思。
她发现眼前的女子风姿绝雅,云鬓花颜,眼神顿时一亮,诧异寒暄:“这是谁家的女儿,怎么没见过?”
旁边有侍从小声提醒:“长公主,这是工部姜侍郎的女儿。”
长公主自己爱美,对长得美的姑娘也格外留意,她没注意到自己女儿凶巴巴的眼神,硬是拉着姜念汐的手亲热寒暄了几句。
此时,府里已经陆续来了好些夫人姑娘,长公主转而又去招待其他贵妇。
姜念汐和余雪菡已经拜见过长公主,现下无事,便打算去席位上等待开宴。
两人随着侍从的指引在女眷席位上坐下后,余雪菡悄声道:“长公主和玉姝郡主近来低调了许多,去年的大衫是用牡丹花和珠线串成,是绣娘连着三日一刻不停缝制的……”
姜念汐秀眉微挑,露出个难以置信的表情。
这东西虽然华丽,但牡丹花的保质期毕竟有限,也只是穿一次就会扔掉,悄悄盘算下得浪费多少银子,她深深吸了口气——深受圣宠的皇室宗亲就是有钱啊!
“玉姝郡主……”余雪菡转眸看了眼赵玉姝,又不动声色地收回视线,压低声音一言难尽道,“性子还是那般倨傲,恨不得用鼻孔瞧人。之前她的马车在街道狂奔,不少沿街摊贩都被撞伤了,后来不了了之,奴婢失手打碎了一件她心爱的茶盏,竟活活将人杖毙了,还容不得公主府有比她貌美的丫头存在……”
玉姝郡主仗着皇帝舅舅的喜爱,性子难免骄纵,想想这位郡主搜寻裴铎的情景……
姜念汐莫名想到,裴铎如果与玉姝郡主定亲,她要随什么份子才显得合适?
她思绪刚飘忽了一会儿,便被打断——有不少官家姑娘过来,要同她们搭讪。
余雪菡相貌出众,她又肌肤若雪,容貌昳丽,两人坐在一起,很难不引人关注。
“姜姑娘,你平日用的什么脂粉?吃不吃燕窝?皮肤怎么这样好?”
姜念汐微笑道:“用的是寻常脂粉,不吃,皮肤……天生便是这样的……”
玉姝郡主只在宴席上用了几口吃食,便不知去哪里了,席上的姑娘因为没有郡主,反倒没那么拘束。宴席过后,女眷们移步到后花园处观景,几位熟络起来的官家姑娘热情相邀两人一起去池塘边观赏红鲤。
姜念汐与余雪菡一道往池塘方向走的时候,总觉得有点不对劲。
她回首过去,不远处的一个方脸丫鬟便蓦然停住了脚,眼神移向一旁,假装在看其他地方。
反复几次之后,姜念汐越发觉得这人行为鬼鬼祟祟的,十分异常。
“菡菡,我们早点回去吧,”她顿住脚步,暗暗示意了一下不远处的方脸丫鬟,小声道,“我总觉得那丫鬟眼神遮遮掩掩得往这边瞧,看上去不太对劲。”
余雪菡瞪大眸子看了会儿,推测道,“兴许是你相貌惹眼,别人会多注意你一些。你等着,我去同人说几句话,等会我们早点回府……”
姜念汐点点头,小声道:“那你快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