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心头一跳,顿时觉得不妙,不由道:“汐汐,你怎么了?”
姜念汐下意识揉了揉眉心。
兴许是因为方才吹了点凉风,加上她前几日的风寒还未痊愈,现下感到身体有些疲惫无力。
不过,为了不破坏好友的兴致,她勉强笑了笑,缓缓道:“无事,我只是一时有点不舒服……走吧,我们一起去看看嫁衣。”
这话说完,余雪菡却没有相信。
她走近摸了摸好友的额头,确认没有烧热后,道:“汐汐,咱们今日别看了,你早些回府休息。”
但是两人平时都呆在府中,很少有一起出门逛铺子的机会,况且,这是余雪菡心心念念很久的绣品铺子,嫁衣就在眼前,如果不试试,姜念汐几乎可以想象好友的失落。
她柔声拒绝:“不碍事。虽说我还未定亲,但那些嫁衣我也想见识一下。”
看到两人犹豫不决又互相体谅,一旁的绣娘倒是适时地插了句嘴:“阁内后院有专供贵客休息的内室,姑娘可以先去养养神。”
既然这样,事情就好办很多。
两人很快做出决定,余雪菡先随绣娘去楼上看嫁衣,姜念汐则去后院的内室喝茶休憩。
一位绣娘缓步在前带路。
款款行走间,姜念汐抬起眸子,稍稍打量四周。
这百绣阁虽说是绣坊,但前楼后院,占地面积颇广,可见其掌柜的财力定然不俗。
两人转过几道走廊拐角,才到了休息的内室。
推开门,里面的布置十分高雅精致。
房内的四方桌案上摆放着成套汝窑茶盏,青瓷大肚花瓶里摆放着含苞待放的牡丹,悠悠香气袭人,窗边还有专门供人躺卧的软塌。
一看便是招待贵客专用的。
绣娘倒好茶水,温声道:“贵人先在此休息,若是有事可以唤我。”
知道绣娘还有阁里的事务要打理,姜念汐便轻声谢过:“你自去忙吧。”
室内一时静谧无声。
姜念汐按了按突突直跳的眉心,轻提裙摆,缓缓坐在檀木椅上。
只要身体的疲乏稍一缓解,她便起身去找菡菡。
这样想着,她便把手臂轻搭在扶手上,用手支着下颌闭眸歇息。
不过,本想休憩一会儿便起身,但困意却越来越浓,她放下手臂,软软地将身子伏在桌面上。
正睡意朦胧间,外面突然传来一道愈来愈近的脚步声,足音虽然不急不缓,但步伐沉重,听起来不像是女子。
姜念汐突地睁开双眸。
她直觉对方是朝这里走来。
还未等她再想,房门便被人突兀地挥手推开,转眼间,一个身材肥胖衣着华丽的男子走了进来。
他手持一把镶玉折扇,潇洒随意地摇了几下,动作间手指上戴着的硕大又贵重的宝石戒指显露出来。
这怪不得姜念汐第一眼先被他的戒指吸引,实在是……太晃眼了。
男子径直向内室走来,目光灼灼地盯着姜念汐。
如雪似玉的肌肤,凭空添了几抹胭脂色,刚睁开的眸子似乎还有一瞬间的茫然,像含了一泓清澈微漾的秋水,娇媚可人,摄人心魂。
他毫不掩饰地打量着女子的脸庞,肥脸上挂着一抹意味不明的微笑:“请问,你……可是姜姑娘?”
姜念汐:“???”
好在她反应迅速,早在男子进门的那一刻便站起身,神思也清醒回来。此时男子在她面前驻足,她便极快又不动声色地后退一步,与对方拉开些许距离。
房内只有两人,对方是一位素未谋面的陌生男子,而且他的目光一看便不怀好意。
外出的时候,姜念汐也见识过不少找各种借口找她搭讪的男子,因此,对于这种人,她十分清楚该如何拒绝。
不必理会对方,转身离开便是上策。
不过,还未等她抬步,对方却早已觉察了她的意图。
男子向前一步逼近,肥胖圆脸上挤出的笑容十分油腻:“姜姑娘何必要逃?不如容在下介绍一下自己……”
姜念汐突然觉得一阵难受恶心。
可能是身体不适,导致她看到这样的笑容,觉得连片刻也难以忍受。
她下意识捏紧了手中的绣帕,稍往旁边挪动一些,挺直脊背,尽量镇定道:“公子,我并不想知道你是谁,还请你让开路……”
轻软婉转的话音出口,对方怔在原地片刻,而后他沉醉似地晃了晃脑袋,抬眼间,眸底的神色变得粘稠又灼热。
“姜姑娘不想知道我是谁,我却偏想让你知道,”男子将手中的折扇唰地一下展开,玉石戒指晃出刺眼的光芒,然后俯身靠近她低语,“我是宜阳侯府世子,姜姑娘应该听说过吧?”
姜念汐稍怔,长睫轻颤了颤。
好巧不巧,怎么遇上了这位虞世子!
即便她对京都的勋贵们知道得不多,但关于宜阳侯世子的事,她也从余雪菡那里听说过不少。
宜阳侯是当今圣眷正隆的虞贵妃的兄长,但这侯爵的封号并非世袭,而是永淳帝爱屋及乌亲封的,大周虽然素有非军功不得封侯的规定,但永淳帝不管不顾都察院那帮疯狂上奏疏反对的御史,硬是为虞家封了侯。
这位宜阳侯世子,是虞贵妃最疼爱的亲侄子,据说其人放荡好色、行径纨绔,若是遇到美貌的女子便会使劲浑身解数收到他的后宅,如今正妻还未进门,后宅就已经养了好几房妾室。
宜阳侯府是京都不能得罪的存在,虞世子更是其中重中之重。
趁得姜念汐垂眸思量间,虞世子已经悄然走至她身旁。
“姜姑娘,今日初次相见,我才知道什么叫天姿玉色,”低语的声音近在耳旁,男子垂眸望着她,显得十分亲密,“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听说姑娘尚未定亲,恕在下直言,可否给我一个机会?”
姜念汐:“!!!”
谁能告诉她,为什么虞世子如此自信又直白?他以为宜阳侯权势不凡,旁人便会迫不及待地攀附吗?
她抬眸看了眼房门处,思量一下自己该如何离开,同时下定决心,尽量在不惹怒虞世子的情况下赶紧离开这儿,还要彻底明白地拒绝对方。
这样想着,她的脚步便开始移动。
灵活地绕过虞世子身旁,姜念汐边走边快速道:“虞世子说笑了,定亲之事乃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我一个姑娘家自然做不得主。况且,世子已有婚约,谈何给你一个机会?”
说话间,她已经走到了房门处,跨出门槛的瞬间,姜念汐轻舒了一口气。
她站在外面,转眸看了眼虞世子,语调坚决道:“宜阳侯府是高门贵地,姜府不敢高攀,还请世子以后莫要打扰了。”
许是没料到眼前娇弱的女子一口气说出这么多话来,虞暄握着折扇在手心中轻敲了敲,倒是没有及时跟上来。
但姜念汐清楚,对方一旦回过神来,恐怕还会纠缠不休。
必须得赶紧甩开他。
她一刻不停地转身向外走。
放眼望去,绣阁的后院此时空无一人。
她提起裙摆快步往前走了一段路,突然反应过来—绣阁后院的人,有可能已经让这位虞世子找借口支走了,而她在慌乱间,竟一时难以找到返回前楼的路。
姜念汐转首看了眼内室的方向,脚步稍顿,转瞬间便改变了主意。
绣阁后院有数间房屋,不如先找一处地方藏身,虞世子找不到她,自然也不会在此久呆,届时她再出去不迟。
想到这些,姜念汐当即不再犹豫。
她随手悄无声息地推开近前一扇雕花木门,提起裙摆,轻盈地转身躲了进去。
透过雕花缝隙,姜念汐微微睁大眸子向外看去。
虞世子已经从内室走了出来。他站在院中先是四处打量一番,明显是在寻觅女子身影的模样,而后没再犹豫,大步向绣阁前楼的方向走去。
看来是以为她从绣阁的前楼离开了。
姜念汐悄悄舒了口气。
还未转身,蓦然听到一道熟悉的慵懒磁性嗓音自身后幽幽响起。
“怎么,姜大小姐,和你的情郎在绣阁里玩躲猫猫呢?”
姜念汐身形顿时僵住。
她缓缓转过身来,轻咬唇瓣,目光警惕地望向对面的男子,低声道:“裴铎?你……你怎么会在这里?”
裴铎倚靠在躺椅上,双手枕在脑后,一条长腿搭在地上,另一条长腿半屈,闻言稍稍转眸看过来,剑眉挑起,漫不经心道:“姜大小姐,这话应该我问你才对吧?要不是你占据了休息的地方,我能委屈自己到这里来?”
姜念汐:“???”
她刚才明明还看到他在酒楼吃酒,谁知道他转眼间便会出现在绣阁里。
他一个男人,也会逛绣坊吗?
奇怪归奇怪,姜念汐并不想过问对方的行踪。
当然,她也不喜欢自己被冤枉。
“如果你没有吃醉酒的话,”姜念汐一手按着门板,长睫轻抬,目光微凉地盯着对方,“应该能看得出我是在躲人,而非在私会。”
她这是一个有些提防又随时打算会离开的姿势。
裴铎听她说完,颇有兴趣地坐起身来。
他舒展了一下长臂,唇角勾起,似笑非笑道:“这我如何知道?刚才走远的那位是虞世子吧?兴许是你们闹了别扭也不一定……”
姜念汐毫不客气打断了他的话:“裴少爷,既然不知道,就不要妄自揣测。”
她声音轻软婉转,说话时眼波流转,虽然是在警告对方,但看起来却是一副打商量的样子,没有丝毫攻击性。
裴铎低低笑了一声。
他站起身来,长指在果碟里拈起一枚青梨,随意往空中抛了一下又闲闲接住,转首过来,挑起眉头道:“这么说,是我错怪你了?姜大小姐,吃梨吗?”
姜念汐:“???”
他看上去并不是很相信的样子。
她矜持地瞄了一眼他手里的青梨,应该是那种酸甜多汁的口味。
她是喜欢吃梨子,可现下是在躲难,哪有这么闲适的心情?
姜念汐语气疏离又礼貌地拒绝:“多谢了,不必。”
想必这个时候虞世子寻她不见,已经离开绣阁,她也无需在此多留。
而且,她也不愿同裴铎呆在一间房内。
双手搭在门栓上,姜念汐正欲推开门扇,却听到对方将青梨啪地一声扔到果盘里,又幽幽道了句:“这就要急着离开?既然遇上了,有笔账,我们是不是得算算清楚?”
姜念汐动作一顿,指尖霎时停在原地,她就知道这人刚才的友好是做做样子,他才不会轻易放过机会,一定会趁此报复。
她侧转眸子看过去,裴铎已经迈动长腿走了过来。
房屋内凌乱的光影照在少年俊朗的脸庞,星目深沉似潭,唇角随意勾起,锋利骄矜比以往更甚。
而且,姜念汐发现,对方的身量比以前又高了不少。
她不由得挺直脊背,攥紧指尖,仰首直视对方的星眸,虽然眉眼堪堪到他下巴的高度,但从气势上绝对不能输给他!
裴铎的目光停落在她微抿的唇瓣上,突然莫名挑眉笑了一下。
姜念汐:“???”
他悠闲自在的双手抱臂,微垂下星眸,唇角勾起一丝弧度:“你紧张什么?”
姜念汐愣了一下,随即坚决摇头否认:“我没有紧张……你想怎么算账?”
两人的过节是在济州发生的。
当初姜念汐她爹外放济州,公务繁忙,根本没时间照顾她们姐弟两个,又不便让她整日跟在身后学习疏通河道、修缮殿所之类的东西,便将她送到济州的见音学院。
见音学院专为女子而设,可以在其中学习女红针黹琴棋书画。
当然,她爹将她送过去,并没有指望她学什么了不得的技艺,主要是为了让她消磨打发时间。
不巧得是,与见音学院一墙之隔得便是在济州名气最大的枫翎书院。
枫翎书院是官学,名师大儒汇集,是想要科举入仕的男子首选的读书圣地,其中入读的学子要么才学出众,要么是官家子弟。
出于对枫翎书院的好奇,没多久,见音学院私下里流传了一份名册。
名册是书院里的女子共同编纂,记录的是枫翎书院最有特点的人物,诸如最有才学、相貌最俊等等。
而上面对于裴铎的记录——经过几个女子七嘴八舌地讨论,其中姜念汐自然也被拉来参与并被迫表明了态度——在他相貌出众的特点后,又加上了几点—表里不一、朝三暮四、口是心非、风流不羁。
又因为她书法最好,这名册最终由她执笔落下。
这事不能怨姜念汐。
一开始,她是认同大家对裴铎的评价的。
她在济州时,她爹下属官员家里有一位千金,曾哭得梨花带雨地告诉她,自己费了多少心思,天冷吩咐人为裴铎送暖炉,天热吩咐人为裴铎送扇子,平日里书信不断,嘘寒问暖、关怀备至,就等对方来提亲,谁知对方东西照收,但转眼间便不认账。
如此哭诉过的,还有见音学院几位才学名气相貌都不俗的女子。
所以,见音学院的女子在名册加上这一点,便是为了提醒学院的女子要警惕此人,不要空被他的外貌迷惑。
出发点自然是好的。
但是,后来……似乎这其中有一点误会——据说有人冒充了他,不过既然名册已经定下,也来不及改了。
谁知,这份在女子学院私下流传的名册,不知怎么竟然到了裴铎的手里。
他看到对自己的评价直接气笑了,经过核对笔迹、暗暗打听、追根溯源地查找,最后把罪名按在了姜念汐头上。
这其中有几多巧合,但究其主要原因,笔迹是一个重要因素,再则姜念汐本就是见音学院名声最大的女子,而且她容貌太过出众,在枫翎书院的男子几乎无人不知,私下谈及她,脸上都会露出仰慕之情。
所以,那些男子理所当然地认为,这名册的编纂评价,必然是出自姜念汐的手笔。
因为这件事,裴铎翻墙去见音学院堵过姜念汐不少次,誓要从她那里讨要个说法。
一来二去,两人之间的仇怨不但没有解开,误会反而越来越深。
直到姜念汐离开济州之前,实际上,经过她长久以来的观察,最终确定了一点,说裴铎风流不羁确实冤枉他了。
他那张动不动就阴阳怪气刻薄无礼的嘴,只要女子看到了他的本性,恐怕很难再对他心生爱慕。
简而言之,他应该根本没有风流不羁的机会。
恰好快离开前的一日,裴铎约了她在书院的后山相见,姜念汐按时赴约,打算将两人之间的误会解释清楚。
谁知等了许久,对方根本没来。
到了第二日,裴铎依旧是一副吊儿郎当、毫不在意的样子,姜念汐才惊觉自己被他狠狠摆了一道。
气恼之下,她便扳动手腕上的袖箭——没错,当时她为了防身,特意带了袖箭,结结实实朝对方射了一箭。
射完箭之后,她便头也不回十分坚决地离开了,只听到对方一声慌乱的惨叫。
再之后,她便随她爹返回了京都。
所以,与裴铎再次在京都相遇,是她意料之外又最不愿意看到的事。
垂眸思量间,长睫下意识轻眨了几下,她现在想来——自己当时没有问清楚缘由便向对方射箭,似乎太过莽撞冲动了。
裴铎适时地咳嗽了几声。
他以手抵在唇边,敛着眉目,一脸痛苦的模样,“当日姜大小姐这一箭,实在是下手够狠,若是再偏一点,我的小命只怕都不保了。直到现在,我身上的伤口还时不时发作疼痛……”说到这儿,他握拳在胸口处锤几下,又摇头哀叹,“你当时溜得比兔子还快,连看医问药的银子都没赔付给我,实在是让我心有不甘啊!”
姜念汐秀眉微微蹙起,轻咬着下唇,下意识朝他胸口处看了一眼。
她知道裴铎的骑射武艺是不错的,照他这么说,他竟然没有躲过那一箭?
想想当时他的惨叫声……
裴铎又垂下眼睫重咳几声,因为猛咳得太过用力,脸色竟然也显得惨白起来——比姜念汐现在的脸色好不了多少。
看对方的情形,倒也不太像装的。
姜念汐不由得暗暗后悔。
暂时搁下心中的猜疑,她语气也轻柔了许多:“你……你还好吗?”
裴铎:“你看我像还好的样子吗?”
姜念汐:“……”
她静默了一会儿,待对方因咳嗽而激动的情绪平缓下来,犹豫着建议:“京都有个无名药堂,药堂的掌柜是我阿兄,他医术高明,陈年旧疾也能手到病除,要不,我送你去医治……”
裴铎闻言侧过脸去,似乎低笑了几下,肩膀也抖了抖,不过他很快转首过来,唇畔笑容未减:“姜大小姐,你在开玩笑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