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铎闻言嘶了一声,他转了转手里的马鞭,蹙着眉头自言自语道:“她是不是没按什么好心?”
这话简直大逆不道。
姜念汐赶忙看了眼四周,确认无人听见后,才轻声说:“你别乱猜,小心祸从口出。不过这事虽说尚在情理之中,但我也觉得有点怪,我会注意的。”
裴铎转眸打量了她一番,突然道:“你会注意的——这么说,你带上袖箭了?”
姜念汐:“那东西戴在手腕上硌手,又不方便,我带那个干嘛?除非我打算提前用才会随身携带……”
裴铎悠悠道:“这么说,你当初用袖箭射我,是早有蓄谋?”
姜念汐顿了片刻,齿缝挤出几个字:“是又怎样?是你先……”
裴铎这次不打算再同她争辩,他爽快道:“行,是我活该。”
姜念汐:“???”
她疑心自己听错了。
她眨了眨葳蕤的长睫,注视着对方的眉眼,不确定道:“你真这样觉得?”
裴铎咧了咧嘴角,悠悠道:“不然呢?我还能再讨回本来吗?”
那是不可能的,时过境迁,事情过去就过去了,而且他们都已经说过两清了。
就像姜念汐不愿再追究他的过错,裴大人自然也不能小气到再同她算账。
两人总算对这件事暂时达成了一致。
既然打过招呼,姜念汐也不打算耽误他的公务。
她垂眸,刚打算放下窗牖上的帘子,一柄带鞘的精巧匕首被蓦然抛了进来。
姜念汐一愣,抬头看着他,表情有些茫然。
裴铎斜睨过来, 漫不经心道:“这匕首锋利无比,小心伤手。猎苑行宫那边未必稳妥,你带着防身用。”
姜念汐小心翼翼从刀鞘中抽出匕首看了一眼。
通体乌黑, 形制微弯, 刀刃处闪烁着冰冷的寒光, 不用试便知道是吹毛断发之物。
她将匕首收了起来, 小声嘀咕:“真是奇怪了,你为何这么好心?”
裴铎转眸看了她一眼,额角抽了抽, 无语道:“你什么时候对我有这么强烈的偏见?你扪心自问, 我对你什么时候有过坏心思?”
姜念汐不由反驳:“虽然没什么坏心思,但也没这么热情过……”
因为她的脸,在返回京都前遇到过一些打着对她好的名义实际居心不良的人,甚至裴铎没有按时赴约那次……
出于谨慎, 她对别人莫名其妙的热情总是保持一定的警惕。
裴铎轻啧一声:“这叫热情?我不过是举手之劳,话说, 我的热情还没人体验过……”
姜念汐:“???”
她总觉得这话往奇怪的方向去了。
裴铎及时停下话头, 扬了扬马鞭, 勾唇笑道:“别多想, 我是感激你爹给我提供的行宫图, 武骧卫要负责猎苑行宫巡守, 那东西帮了我大忙。”
姜念汐舒了一口气, 这个理由倒还算合理。
她礼貌客气道:“不管怎样, 还得多谢你。对了, 除了武官,有来参加狩猎的年轻文臣吗?”
姜念汐只知道世家子弟和年轻武将一般都要进围场狩猎的,如果有年轻未成亲的文臣也来参与——她爹此前跟她提过了几个名字,她也可以顺便相看一二,不然,定亲的事一拖再拖,她总觉得不大安心。
听到这话,裴铎修眉蓦然拧起,语气也变得讥讽起来:“文臣?你不会还惦记着章编修呢吧?提醒你一句,别人都已经定亲了,你难不成要把他抢过来?”
姜念汐:“???!”
裴铎说完,锐利的眸光扫过她的脸颊,眯起眸子冷笑道:“也对,虞世子现在滚去了别的地方,你要是真有此意,章编修退了亲事再来求娶你也不是不可能……”
他又在阴阳怪气恶意揣测什么!
姜念汐几乎气结,她立刻咬牙回怼:“章编修既然拒绝了姜府,别说是我,我爹也不会准我有这个心思。”
说到这儿,她气呼呼盯着裴铎,突然道:“裴大人,你是不是最近日子过得不太顺心?”
为什么会莫名其妙问这个?
裴铎怔了怔,一头雾水道:“还行吧,挺顺利的……”
姜念汐似笑非笑地点头:“那就不要带着恶意的情绪去揣测别人的心思好吗?对了,多吃点甜食,有助于心情变得愉快,这样大人的心境也能开阔些!”
话音刚落,窗牖上的帘子便冷漠无情地落了下来。
裴铎嘴角抽了抽,再看一眼紧闭的窗帘,自顾自暗哼一声,继续打马前行。
~~~~~~
到了猎苑行宫处,已经是日落时分。
放眼望去,整个行宫静默地矗立在草原边际,周围依林傍水,清湖碧水,郁郁葱葱,晚风徐来,芬芳袭人。
确实是个风景宜人的好地方,远望一眼行宫的规模,就知道它一定花费了不少国库的银两。
娘娘、郡主主和皇室宗女们住在东苑的正殿处,官家女眷们被安排在东苑中各院落的厢房中。
不过,除了年长的官员夫人,剩下的年轻宗亲和官家女子并不多。
姜念汐驻足多停留了一会儿。
一是因为坐车时间太长晃得她头晕,再者这里的景色太好——她不免多看了一会儿外面的风景。
其实,自打回到京都,她已经很久没有欣赏到这么美的景致了。
因此等她到达的时候,女眷们已经大部分进了厢房休息,只剩几个年轻姑娘还在外面低声细语地说话。
她循声抬眸看过去,人群中有个束着高马尾,背着一把长剑的女子好似有几分熟悉。
还没等她看清楚,女子已经转眼间大步走到了她的面前。
她一脸惊喜地打了个招呼:“姜姑娘?”
姜念汐认出了她,正是在宫中有过一面之缘的穆锦。
她弯起唇角笑了笑,意外道:“穆姑娘?”
刚唤了对方一句,姜念汐蓦然响起,就在不久前几天,穆锦已经与裕王定了亲,如今已经是准王妃了。
她的身份与众不同,如今出现这里,实则是有点出乎姜念汐意料的,而且看她背剑束发的样子,显然不是纯粹来观赏的,很可能要自己亲自比试骑射。
穆锦长眉微弯,欣喜道:“没想到你也会来,你会骑马射箭吗?”
姜念汐:“……”
她诚恳道:“不会,我大约只会在一旁观赏。”
穆锦明显情绪低落了一瞬,不过她很快又高兴起来:“没事,要是你想学,我教你骑马!”
姜念汐不好拂了她的兴致,只好面带微笑颔首同意。
晚间住进厢房内,敬妃身旁服侍的宫女特意给她送了光禄寺新做的点心。
她没怎么有胃口,洗漱后便躺在卧房内休息,但这地方陌生,她又认床。
毫无睡意的时候,她在脑子里默想了一遍行宫的舆图——正是从她爹书房里的图纸上看来的。
她来得时候记住了东苑的小路,再与舆图一一对照,随意乱想间,基本对整个行宫的布局有所了解。
这纯粹是她用来安眠的方式,还好这法子有用,虽说不如平日在府里睡得安稳,但好歹休息足够了。
翌日,姜念汐换了身方便行动的束袖杏色衣裙,待她洗漱完出门的时候,穆锦已经在外面等了她好一会儿。
她穿着一身玄色骑装,绑着高高的马尾,背着一副箭囊,旁边还有几个同行携带兵刃的姑娘等候。
姜念汐出门的时候,几位姑娘正在窃窃私语。
不过甫一看到走出来的女子,几人瞬间怔住了。
其中一个道:“穆姑娘,你所言不虚,她真得好漂亮……”
穆锦眨了眨眼睛,露出一个“我说得没错吧”的笑容。
姜念汐:“???”
几人寒暄了一会儿后,姜念汐也莫名被穆锦说服,同她们一起骑马去了猎苑。
其实她本可以同那些官家女眷们坐马车过去的,但实在盛情难却,而且这种体验也非常奇妙——以往她可从来没有同这些携带兵刃的姑娘们打过交道。
狩猎的第一日往往在猎苑外围的校场举办骑射技艺比赛。
几位姑娘顺着工部才修好的官道,打马直接向校场方向而来。
姜念汐除了顺道欣赏了一路风景外,还四处寻找她爹的身影——不过工部另有重任,即便是同在猎苑内,也极难遇见。
跑马大约快行了小半个时辰,终于到了校场。
她们到得早,其他娘娘、女眷们还没有前来,只有些年轻武将和世家子弟在校场内纵马。
几位女子甫一在校场下了马,便引起了那些男子的注意。
其中一个肤色白皙的桃花眼坐在马背上,冲身旁的人低声道:“为首的那女子是穆大小姐吧,眼看都要成王妃了,还这么不着调。”
说完,他一勒缰绳,微眯起眸子:“等等,她怎么还带了一位姑娘?嚯,京都竟然有这么标致的姑娘……”
旁边的男子笑道:“屈子隽,咱们什么样的漂亮姑娘没见过,你怎么还有眼睛发直的时候……”
说完,再一转首,看到校场旁边临风而立的女子。
初升的朝阳洒下耀眼金辉,笼罩在女子身上,她穿着一身简洁的杏色衣裙,发髻上并无多余的釵环装饰,肌肤却如玲珑软玉一般剔透无暇,五官则无一处不精绝,她只是静静站在那里,就像是精描细摹的图画中的美人儿。
不过,那双纯澈灵动的眸子稍稍转动,画中的美人霎时鲜活起来,秋波流转,顾盼生辉,美得让人神摇魂荡,。
男子默默咽了下口水,喃喃道:“我收回刚才说的话,怎么会有这样出众的容貌,竟然和我以前欣赏过的西番美人图一模一样……”
前头正在纵马的几个男子显然也注意到了这边,都掉转马头向这边走来。
穆锦一时没有察觉出来这其中有什么异常。
她长眉一挑,乐呵呵挥了挥手里的马鞭,向几位男子打了声招呼。
屈昂率先先下了马,他还未走到穆锦身旁,便听到穆锦笑眯眯对身旁的女子道:“姜姑娘,你累了吗?要不要休息?”
姜念汐微笑道:“不累,等会儿我去找个看台的座位看你们比赛。”
不过,待她转眸过去,便看到几位身着束袖武服的男子快步走来,而且对方的视线异常灼热——这种视线以往她也遇到过。
为首的男子还突然冲她展露出一个异常和善的微笑,他一笑,那双桃花眼就显得分外缱绻。
姜念汐眉头不自觉微蹙了蹙,下意识往后退了一些。
屈昂对穆锦拱了拱手,目光却悄然落到姜念汐身上,他高声道:“穆姑娘,不对,穆大小姐,待会儿同我比赛骑射如何?”
穆锦用马鞭指了指对方,十分熟络地嘲讽:“屈子隽,你能比得过我吗?”
屈昂满不在乎地笑了笑,转而看向姜念汐,眉头一挑,讶异道:“这位是……”
穆锦立刻道:“这是姜侍郎的女儿,念汐姑娘。不过,姜姑娘不会愿意同你们这些人说话,都给我走远点……”
说完,她看了眼周围几个男子,终于察觉出异常来,于是冷眉一竖,不耐烦地挥了挥鞭子,让人散开——那做法跟挥舞驱赶苍蝇似的。
那几个男子就算胆子再大,也不敢不给未来王妃面子,几人打趣说了几句话争取在姜念汐面前混个脸熟,便悻悻离开了。
只有屈昂眼睛瞪得像铜铃。
穆锦没好气地斜睨他一眼,奚落道:“屈子隽,你怎么还不走,脸皮这么厚?”
屈昂挠了挠脑袋,低嘘一声:“穆大小姐,你别说风凉话了。我是受人嘱托,要照应好姜姑娘……”
穆锦显然不信,她朝天翻了个白眼:“我看你是瞎扯,谁会嘱托你这些?”
屈昂拱手作揖,求饶道:“穆大小姐,你不要总是用这种眼光看我,我如今已经很上进了……还能有谁,不就是裴境安吗?武骧卫有巡防的重任,他暂时不能到校场来,不过他要我看守好姜姑娘,不能让姜姑娘有任何闪失……”
姜念汐:“???”
裴铎还能有这么贴心的时候?
不过,穆锦显然不信屈昂的话。
她甩起马鞭点了点屈昂的胸口处,直言道:“你以为我看不出来?你刚才抛媚眼抛得眼珠子都快掉出来了,还在这里诓我呢?”
屈昂立刻用手假意扇了自己几巴掌,用仅有两个人能听到的声音道:“王妃,你放心好了,我要是再敢多看姜姑娘一眼,就让我这对眼珠子再派不上用场……”
穆锦听到“王妃”两个字,脑袋顿时轰隆一声像炸开一样。
她脸色立刻沉了下来,嘴巴撅得像油壶,对姜念汐道:“姜姑娘,我们走,不要理他!”
姜念汐轻轻点了点头。
她不知道穆锦为何会生气,在一旁安慰道:“穆姑娘,屈公子说得未必是假话,裴大人确实和我挺熟的。”
穆锦低低“嗯”了一声,脸色微凝,她下意识向校场的入口处望了一眼,又不自在地收回了视线,没有再说什么。
校场一旁有三层高的看台。
此时早已经有人候在那里指引,其中最高层是皇上、娘娘和各位皇室宗亲看比赛的位置。
官家女眷们则安排在中层,再往下则是大多数随行的官员。
姜念汐按照安排,在中层选了个不起眼的地方坐下。
穆锦倒是未再吭声,只若有所思地坐在了她的身旁。
姜念汐看得出她情绪低落,这有可能对她待会儿的比赛不利。
她指着在校场上纵马的人,问他们的马匹是什么品种,手里的兵刃又有什么讲究,来有意转移穆锦的注意力。
聊起这个,穆锦不多时变得高兴起来。
她对这些了如指掌,便不厌其烦地一个一个解释。
她说得仔细,姜念汐听得也认真,两人时不时小声交谈几句,几乎忘记了身边所处的看台。
没多久,裕王萧暮言率人登上了看台。
走到登上中层的台阶处时,他便隐约听到几声女子娇俏的欢笑声。
在入口处等待服侍的侍从正要匆忙行礼,被他一个冰冷的眼神止住。
服侍的人立刻屏气凝神,低垂着眼眸不敢再发出一点声音。
萧暮言无声挥退了身后的众人,一人信步往里面走去。
清晨微风拂过,杏色衣裙的女子凭栏而立。
她身姿纤细玲珑,容色若高山绝雪,一双白皙修长的柔荑轻扶朱红色的栏杆,浓烈的色彩对比下,更显得女子纤指若玉。
柔和清脆的声音,如玉碎泠泠,如山泉叮咚,如柔软轻梦。
萧暮言目光沉沉落在了她的身上。
他眉头紧压,喉间不自觉一滚,左手忍耐似地转了转右手拇指上的玉扳指。
姜念汐正低声同穆锦聊着天,突然觉得整座看台似乎变得异常寂静。
她下意识转首过去,蓦然正对上裕王殿下那双暗沉的眸子。
熟悉的冰冷打量的眼神,熟悉的头皮乍然紧绷起来的感觉,姜念汐心悸似地后退一步,而后悄悄拉了拉穆锦的衣袖,垂首轻声道:“见过裕王殿下。”
穆锦也反应了过来。
她长眉挑起,不情不愿地施了礼,脸上却半点没有见到自己未婚夫的喜悦。
萧暮言的目光在她脸上蜻蜓点水似地掠过,甚至连个笑容都没有露出,只淡淡“嗯”了一声。
姜念汐觉得此时的气氛异常沉默。
毕竟是裕王和未来的裕王妃见面,她也正好想找个借口离开,便恭敬道:“臣女还有事先离开一会儿,就不打扰殿下和穆姑娘了。”
萧暮言闻言却站着没动。
他的五指微微张开又蜷起,脸上的神色也晦暗不明。
姜念汐一直低垂着头。
她感到那沉如实质的打量视线依然在她身上游曳。
她手指紧攥成拳,唇瓣紧咬,勉强让自己冷静下来,但那种挥之不去的被阴冷附身的感觉却无比糟糕。
是一种令人心悸的无力摆脱的感觉。
她的头脑简直要轰然炸开了!
裕王殿下到底要做什么?
他的未来王妃就站在面前,他还用这种毫不掩饰肆无忌惮的目光看她,那感觉好像在看一个即将要死去的猎物,要多看几眼深深留在自己脑海里似的——好端端的,她又不会死!
还好,就在她几乎难以忍受时,头顶终于响起一道清冷的声音:“不必了,你们继续在此聊天吧。”
说完,萧暮言终于缓缓收回了视线,转身率人向上层走去。
姜念汐下意识拍了拍胸口,无声舒了口气。
天知道,刚才不过是短短几息,她的后襟几乎已经被冷汗浸透了。
而穆锦似乎也并没在意萧暮言的举动。
她只大约怔了会儿,便转过头来看向校场下方,轻松道:“姜姑娘,皇上娘娘们来了,比赛一会儿就开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