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多时,队伍中传来一道声音:“那边好像有东西,过去看看!”
待冷枫将人引到旁处,裴铎翻身跃上殿墙,脚步无声地踩上檐顶,趴在高啄的檐牙下,观察院中的情况。
五步一人,持刀而立,个个目不斜视。
裴铎无声轻嘶了一下。
这么多人坚守,虽然情况看起来比较糟糕,但至少说明一点,皇上还健在。
宫中守卫每到酉时便会换班,他得耐心等待。
直到酉时三刻,趁院中侍卫换班的间隙,裴铎无声潜入殿中。
服侍的宫人还未来得及惊叫,便被他一个手刀劈晕在地,然后将人拖到了角落处。
听到细微的响动,躺靠在卧榻上的永淳帝连眼皮都未动一下。
“朕不会写下诏书的,不用再来劝朕,让太子死了这条心吧,”永淳帝平静道,“等朕归天了,他自然可以登上帝位。不过,他弑父杀兄,即便登上了帝位,良心上能过得安稳吗?”
裴铎无声走至近前,低“嘘”了一声。
察觉到异常,永淳帝睁开眼睛,惊愕了一瞬。
“裴境安……你怎么到这里来的?”
裴铎压低声音:“皇上,你现在怎么样?”
“朕……”永淳帝看了一眼紧闭的殿门,恍然明白过来,“你是来救朕的?外面把守重重,你是怎么进来的……”
“皇上,臣有三千边境军候在城外待命,”裴铎低声打断了他的话,沉声道,“只要您下口谕,臣可以率兵进城,替您解围。”
永淳帝勉力支撑身体,从床榻上坐起。
他嘴唇动了动,低声道:“境安,你有把握吗?京都四卫,现在都在太子手中。”
是一场难打的硬仗,但并非全无把握。
裴铎沉默了一瞬,长眉拧起,恳切道:“臣当尽全力!”
永淳帝一时心绪复杂难言,片刻后,他轻叹一声,点了点头。
裴铎会意,他正打算从怀中掏出响哨,突然听到一阵纷乱的脚步声由远及近。
永淳帝脸色顿时变了,“是太子来了,你先躲起来……”
视线掠过殿外侍立的宫娥,萧暮言脚步未停,眉头却突然拧了起来。
世上还会有女子的身姿与姜念汐如此相像吗?还有,那张脸虽然平平无奇,甚至称得上丑陋,但那双潋滟的眸子……
缓缓转动几下扳指,萧暮言的脸色沉冷起来。
不对,这其中一定出现了意外。
是他们混进了城中。
顿住脚步,萧暮言转首,低声吩咐了侍卫几句。
侍卫拱手领命,手按剑柄,立刻转身大门向宫门外奔去。
广华殿沉重的殿门应声而开。
冰冷的眸光扫过殿内,萧暮言无声转了转手上的扳指,一步步走向永淳帝的床榻旁,脸上的神色却愈加冷凝。
他已经命人多次来劝说父皇写下让位的诏书,可他却迟迟不肯,既然这样,这最后仅存的父子情谊,也必须得在这个晚上做个了断了,否则,一旦裴铎领兵入城,登上皇位的途中,又多了一块令人生憎的绊脚石。
“父皇,”阴冷的视线停留在永淳帝的脸上,萧暮言的语调毫无波澜,“还是不肯原谅儿臣吗?”
永淳帝掀开褶皱的眼皮看了他一眼,嘴唇抖了抖,悲哀地叹了口气。
“你今日这样,是为父的过错……”
听到这话,萧暮言猛然一愣。
他继而冷冷地挑起眉头,唇角扯出个古怪又扭曲的笑容。
“是你的过错……”他负起双手,阴冷的灰色眸子盯着永淳帝的脸庞,一字一句道,“父皇还有认识到自己过错的一天?”
“大周遵循立嫡立长的规矩,父皇立萧咏为太子,只因为他是皇后生的嫡子,他又比我强多少?”嫉妒使他苍白的面庞开始扭曲,萧暮言莫名癫狂地笑了一阵,继续道,“好,有一天他终于死了,我想,这太子之位总该是我的了吧……”
说着,他语气一顿,眸底闪过一丝冰冷的杀意,“可父皇又将目光转向了萧绍玹,只因他的母妃深受父皇喜爱,所以即便他蠢笨,父皇也可以不管不顾大周的规矩,想要将太子之位传给他……”
冰冷的话语犹如利刃割过心头,永淳帝悲叹一声,苍老的面容一片灰白颓然。
“是父皇没有考虑过你……”
“你现在说这些有什么用?”萧暮言蓦然打断了他的话,狠声道,“是你,一步步将我逼到这个地步,即便到今日这个境地,你依然不想将皇位传给我?你是不是还在强撑,幻想你那位流落在外的儿子回到宫中,继承你的皇位?”
听到这话,永淳帝忽地一惊,“太子,你在说什么胡话?什么流落在外的儿子?”
萧暮言愣了一瞬,突地勾起唇角,得意地笑笑了起来。
“原来父皇还不知道,看来母后还没来得及告诉你,不过,现在知道也没用了——我派出的羽林卫已经去了陵州,今晚便会将人回京都……”
攀附在房梁上的裴铎拧起剑眉,无声扒出了匕首——没想到萧暮言竟然查出了少筠的身世,还有,他现在果真疯狂得很彻底,要打算弑父了。
“不过,在这之前,父皇如果执意不肯写下诏书,”萧暮言缓缓转了转手上的扳指,脸上的笑意冰冷瘆人,“今晚就是父皇驾崩归天之日!”
永淳帝气结地坐起身来,手指发颤地指着萧暮言:“你这个逆子……”
没有理会永淳帝的指责,萧暮言转过身来,冷冷道:“来人!”
候在外面的太监疾步进到殿内,手中的托盘上放着一壶酒。
“服侍父皇喝下今日的药酒,”萧暮言吩咐着,一字一句冷声道,“务必全部饮下,一滴也不许剩。”
太监应诺,刚托着毒酒往前走了一步,突然听到头顶传来一阵清亮悠长的哨声。
哨声停下,外面的天空遽然出现一道呼啸着的烟火,升入高空绽放的刹那,其光亮足以使城外几十里处的人看清。
萧暮言陡然退后几步,惊诧不已地环视四周。
他是察觉到了裴铎会进城,但没想到他竟然能够避开外面的重重侍卫,藏身在广华殿中。
出于本能的反应,他迅速撤身往殿门口处走。
裴铎收起响哨,轻啧一声,轻松自如得从房梁上一跃而下。
他掸了掸衣袖上的灰尘,抬起脸来,转眸看了一眼萧暮言,似笑非笑道:“太子殿下,我们又见面了。”
萧暮言眸底冷意毕现,视线落在裴铎的身上,不动声色地摩挲几下扳指。
这种时刻,无需多言,越拖延时间反而于对方越有利,萧暮言退出殿外,冷声道:“边境副将,境州守备裴铎,以下犯上,意图谋逆,罪不可恕,即刻把他拿下!”
拔刀出鞘的声音响起,巡守在外的羽林卫收到吩咐,整顿有素地进到广华殿。
他们个个神情肃然,手持钢刀,将闯进广华殿的裴守备严严实实围了起来。
裴铎随手从臂间摸出一把软剑——他师傅的宝贝兵器就是多,关键时刻总能派上用场。
软剑遇力则直,吹毛断发,寒意十足,裴铎屈指轻弹了一下,随意环顾一周,道:“你们是一个一个来,还是一起上?”
面面相觑的羽林卫:“???”
半柱香后,数十名侍卫躺倒在地,哀嚎惨叫声不绝于耳。
萧暮言负手立于广华殿外,神情冷凝,灰色的眸子并不见一丝慌乱。
“放箭!”
围在广华殿外的弓箭手拉开弓弦,还未松手射箭的瞬间,沉重有序的脚步声从宫殿外传了过来。
裴铎屈指一弹,软剑瞬间收回臂间,他轻松道:“太子殿下,我的人来了……对了,都是边境军的精锐,你这些侍卫,估计在他们面前根本不堪一击,别送人头了!”
萧暮言探手拔出近旁侍卫腰间的佩剑,面色却微微变了。
京都内外把守如此严密,就算裴铎能只身潜入,又怎么能悄无声息地率兵进城?
卫柘携着长刀,片刻便来至近前,他身后训练有素的边境军精锐手持长/枪钢刀,不多时便将广华殿外围了个密不透风。
“太子殿下,武骧卫是我们家少爷呆过的地方,边境军不过是在校场绑了武骧卫的人,顺便拿了他们的腰牌进京而已……”
萧暮言冷冷环视周边一圈。
羽林卫的士兵与边境军以广华殿为界限,双方泾渭分明,持刀而立,弓箭相向。
气氛剑拔弩张。
边境军的钢刀饮过西番人的鲜血,暗色下泛着逼人的冷意。
若是硬拼,京都四卫未必能敌得过裴铎的边境军。
怪他大意了,没有将自己花费大量钱银暗地打造的那支心腹兵卫召来,目前只能先寻机暂时离开这里。
“乱臣贼子,意图谋反,今晚务必拿下边境军,取了裴铎项上人头!”
太子身旁近卫的吩咐高声落下,剑拔弩张的气氛即刻到达了顶点。
刀锋划过暗色,第一滴血线飙了出来。
耳旁的刀锋相击之声如战鼓擂击,羽林卫听从卫长的吩咐,一部分对抗殿外的边境军,剩下的人则直奔裴铎而来。
裴铎一脚踢开被软玉剑击倒的羽林卫,身形一闪,反手夺过羽林卫的钢刀,阻住旁边遽然落下的刀刃与时不时飞来的冷箭,又以肘为拳,狠狠撞在对方的胸腹。
围攻的人太多,消耗了不少时间,在喘息的空当,裴铎展眸望去,发现萧暮言的衣袍在殿外一闪而过。
他已经在近卫的护送下离开广华殿,向宫外退去。
~~~~
暮色沉沉,袁府的马车离开皇宫不久,便被羽林卫拦了下来。
“停车!”
听到声音,余雪菡与姜念汐无声惴惴对视了一眼,坐在旁边的张皇后也不禁捏了把汗。
拦车查行的人是萧暮言的近卫,姜念汐撩开车帘看了一眼,心口顿时紧张得砰砰直跳。
一定是她在宫中的行踪被萧暮言发现了,那裴铎……
还未容她多想,一道不容置疑的声音再度冷冷传来。
“太子殿下有令,请姜姑娘下车,”话音稍顿,语调虽平,入耳却像落了个惊天炸雷,“姜姑娘的弟弟已经到了京都北大营,殿下想让你们再叙一叙姐弟情谊。”
~~~~
姜少筠在陵州得知了自己的身世,还未打算返回京都,便在一人外出时,被羽林卫的兵卫强行带回了京都。
来者气势汹汹,在路途之中不管他怎样询问,都从来不发一言,所以,姜少筠也猜到了这应当是他那位太子兄长的手笔。
到了京都远郊,他被关进了一间逼仄无光的房子中,只有些许光线透过封死的窗隙处进入,外头有整齐划一的操练口号声和震耳欲聋的炮仗声偶尔传来,他辨出这里是京都北大营。
北大营京都四卫驻扎的地方,兵力足有三万之众,萧暮言为何要将他羁押监禁在此,姜少筠一时难以琢磨出其中的意思。
夜深未至,他蜷缩在角落处一直闭目未睡,外面突然传来凌乱匆忙的脚步声。
这声音听起来耳熟。
姜少筠突然从地上站起,仓促奔跑至门旁,隔着微亮的光线,急声道:“阿姐,是你吗?”
身旁有数位披坚执锐的羽林卫看守,姜念汐的一举一动都在对方的监视之下,听到少筠的声音,手指紧握成拳,她堪堪稳住心神,尽量温声道:“少筠,是我,你不要怕……”
“姐,我不怕,”姜少筠弯起手肘,猛地砸向木门,被钉死的横木发出砰的声响,却纹丝未动,他放弃了破门的想法,一连声道,“姐,他们没对你怎么样吧?我姐夫呢?”
萧暮言既然撤回到京都北大营,边境军必然已经在皇宫击败了羽林卫,待他得知姐弟两个被萧暮言带走的消息后,一定会率人来突袭北大营。
姜念汐只担心他会利用裴铎急切救人的心理中了埋伏,但当务之急,是安抚好姜少筠,让他不要太过害怕紧张。
“你姐夫一定会来救我们的,”姜念汐尽量平静道,“少筠,你要保护好自己……”
“姐,玥儿妹妹发现我失踪了,一定会来找我的,倒是你,要注意安全……”
余下的话被守卫不耐烦打断,“行了,太子殿下只是让你们见一面,不要说这些有的没的……”
姜念汐咬紧了唇,又深深望了紧闭的门扉一眼。
肩膀被猛地推了一把,守卫毫不留情的力道很重,姜念汐踉跄几步,才站稳身子。
“太子殿下吩咐了,姜姑娘要去另一处地方呆着。”
北大营守卫森严,羽林卫披甲持刀,肃然而立,俨然已经是萧暮言最得力的手下。
夜色深沉,火盆发出毕剥的响声,将周边照得亮如白昼。
行走间,姜念汐攥紧手指,努力让自己镇定下来。
抬眸悄悄观察了一番,但这里是她未曾来过的地方,即便刻意去记忆,也难以记清自己到底身在何地。
跨过几重营所的守门,在一处飞翘起的屋檐下,守卫喝停了脚步。
紧接着,姜念汐被用力推搡进一间房内。
咔嗒一声,门外重重落下了铜锁。
房内空无一人,只有一张桌案并几只凳子,紧张不安后怕的情绪再也压制不住,姜念汐像被突地卸去了力道,跌坐在圆凳上。
如今她与少筠成为萧暮言手中的人质,一旦裴铎率兵平逆,两人就会被萧暮言推出阵前当做挡箭牌,边境军必会迟疑后撤,时间拖得越久,萧暮言的胜算便越大。
她该怎么做才好?
毫无头绪的夜间,她抱紧双臂,依偎在桌案与墙壁的空隙中,只有背触坚硬结实的墙壁,才让她有一丝安全感。
房外响起轻微的开锁声,片刻后,沉重清晰的靴踏声走近。
姜念汐抬起头,看到了面色沉冷的萧暮言。
肆意的眼神在女子苍白的脸颊上游走片刻,最终落在她柔软的唇瓣上。
深浅不一的牙印落在唇上,有零星可见的血痕。
在与他对视的瞬间,女子柔软的身体下意识往旁边挪了挪。
她很紧张。
萧暮言的心头突然升起了一丝莫名的愉悦。
扳指缓缓转动几下,他大步走了过来。
姜念汐迅速站起来,紧贴墙壁,尽力挺直身体,好让自己看起来更有气势些。
现在自己与少筠同被关押在北大营,不能让他用少筠的性命来威胁自己,要及时转移他的注意力。
在思忖的几瞬,姜念汐想出了应对的法子。
“太子殿下,”她手指紧握成拳,将握在掌心中的银簪藏好,仰头看着萧暮言,平静道,“你被裴铎赶出了京都。”
平静的语调其实是挑衅,在距离她一步远的地方,萧暮言停下了脚步。
灰色的眸子闪过明显的不悦,萧暮言冷声道:“怎么,你以为本王离开皇宫,是不敌你那位张扬肆意目中无人的夫君?”
“那你……”他一字一句冷笑道,“也未免太小看本王了。”
让萧暮言的注意力转移到自己与裴铎身上,但明显也激怒了对方。
在萧暮言举步靠近的瞬间,姜念汐闻到了他身上冰冷的火药味。
下颌被捏起,萧暮言垂眸盯着女子的唇瓣,拉长了冰冷的语调:“取悦本王,本王可以考虑两军交战时,为你的夫君留下一具全尸。”
这次,眼神没有惧怕躲闪,室内响起一记清脆响亮的耳光声。
姜念汐挥出了十足的力道,萧暮言苍白的脸颊落下了清晰的指印。
在他错愕的瞬间,姜念汐侧开一步,将银簪抵在了自己的脖颈上。
“殿下,你若还想让我活到你与裴铎对战那一日,”姜念汐咬紧了唇,坚决道,“就不要再走近一步。”
否则,她宁愿马上死去,也不会苟活在这里,成为他胁迫裴铎的筹码。
话音刚落,尖锐的簪头抵进雪白的脖颈,殷红的血珠立刻渗了出来。
萧暮言冷冷盯视着她,薄唇抿成一条绷直的线。
一个原来如雪兔般柔软可欺的女子,竟然性情转变如此,连死都不惧怕?
“我在境州,曾与裴铎一起抵御西番侵袭,”银簪一寸寸埋进,姜念汐忍着钻心的疼痛,声音在微微发颤,“从几丈高的城墙跃下时,臣妇心中也无所畏惧,更何况一只银簪?殿下如果执意折辱臣妇,只会得不偿失。”
女子的声音轻软婉转,却字字铿锵有力,萧暮言盯了她片刻,薄唇扯出一抹冷讽的弧度。
“看来你还想为裴铎守节,”急促不耐地转动几下扳指,萧暮言晦暗凝聚的怒火如暴风般顷刻卷来,“也好,既然你不到黄河心不死,本王就让你亲眼看着他会怎么死。”
靴踏声远去,房门重又落锁。
姜念汐放下脖颈间的银簪,整个人虚脱般倚住墙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