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世民却浑然不觉,只觉得有一只淘气又依赖他的小猫为了引起他全身心的关注而不停地挠着他的手掌,也挠着他的心……
“等郑老说完。”他侧身歪头耐心地说道,“你想去哪里,我都陪你……”
他的声音有些大,引来来身后妇人们的轻笑与窃窃私语。
长孙青璟的脸开始发烫:“快住嘴。”
他的半边脸触碰到长孙青璟空心的蝉鬓,在面对他们的众人看来是亲昵的耳语,在身后聚集的人眼中,那几乎是落在发丝上的一个吻,如梦幻般温柔、小心翼翼,也像梦境一样吹弹可破t。
乡间居民的处事,颇有些“越名教而任自然”的天真质朴。他们只觉得年轻的公子与娘子可谓男慧女妍,端坐姿态,如琼枝玉树,交相辉映。
自己看着舒服,便忍不住叫上众人一同观赏。
健康的蓬勃的情爱与欲望,是不需要压抑的,就像田间涌出的醴泉,温暖之时破茧的春蚕,一切水到渠成,无须被指摘与质疑。
也许事情并不像自己想象得那么糟糕。长孙青璟望着坐障内外欢悦的村民,不忍心拿洛阳城里勾心斗角、各怀鬼胎的权谋之术打搅他们。
不安分才是年轻人的常态。
少女们也脱离了父母的看管,悄悄聚在一处,练习踏地为节、振袖倾鬟。
被父母管束着聆听郑老祷祝的少年不时将余光瞥向抬肩拧腰的婀娜少女们。
几个活泼的女孩也不时地向被长辈钳制着听祷告的少年挤眉弄眼。
几个年轻人偷偷揭开桑落酒坛,嗅了嗅香味。被一旁聆听郑公祷祝的长者用竹杖打手。
“阿翁,万一我被征去辽东,修宫室,可就再也喝不到这样的美酒了!”年轻人感慨道,调皮地将鼻尖更加凑近酒坛些许。
“今日醵饮,不说不吉利的事。”老人忧心忡忡地说道,并拿着手杖轻点他所够得着的所有嬉闹的、走神的、闲聊的、没站相的少男少女与幼童。
“……和气致祥,灾沴不生!”郑公的祷祝终于结束,众人向地面酹酒以敬神明。
在一片喧嚷欢腾之中,鼓点如雨,竹笛清越,箜篌嗡鸣。轰然应和,酒碗相碰。
乡村的醵饮便拉开了帷幕。
李世民正欲拜别众人,郑公与几位乡老却将他围住陈请:“公子垂怜,乡野村童,已到开蒙之年尚未识字断文,日后若看不同田契与户籍岂不任人摆布。老朽们今日商议凑资为孩童们延师,我等还斗胆恳请公子辟一处唐国夫人出资营建的寺院,允许孩子们借用读书识字……夫人生前与某也有君子协定,某不敢欺瞒公子……”
“这有何难。”李世民爽快答应,“我立刻着人选合适的读书处?事不宜迟——你们可有塾师人选?”
“未有。”郑公道。
长孙敏行突然加入了乡老们为孩童游说的行列,起身拱手道:“如果诸位父老与李公子不嫌弃的话,我愿意在你们寻得正式塾师之前暂代夫子之职。”
张后胤向郑公笑道:“会不会太委屈长孙郎君了?”长孙青璟不便多言,却深以为然。
众人惊诧不已。他们知道张后胤被皇帝授予五经博士,而长孙敏行是张后胤的挚友——某位长安大儒的弟子。
这位大儒年轻时就与颜之推、薛道衡等人同席审音辨韵。孩童们得他教授《论语》《礼记》,简直是梦中才会发生的事情。
“敏行啊,那些孩子与你年幼时的同窗不太一样。他们的日子过得更艰辛些……大丈夫言出必行,是不可以反悔的。你可想好了?”张后胤微笑着问道。
长孙敏行看一眼李世民夫妇,答道:“眼前这对贵胄之士女,也能躬尝男耕女织之劳苦,我有什么委屈可抱怨的。”
长孙青璟细想一下,到底还是自己太过矫情,嘴上说着视敏行为手足,心中不免以贵客视之。
她在李世民身后微笑着向兄长作出击节赞叹的动作。
“那就一言为定。”李世民轻拊长孙敏行肩头道:“你还真是名如其人。等我稍作安排,收拾好授课的讲堂斋舍再来知会你。你多陪张夫子与郑公他们一会儿,我先告退。”
乡老们好像非常害怕长孙敏行反悔似的,忙叫身边身强力壮的晚辈将即将跑远孩童们悉数抓进坐障内给长孙敏行磕头,当即定下师徒名分,并承诺改日补上束脩。
还未成年的长孙敏行立刻被一群髫龀之年的孩童围得水泄不通……
李世民的拜别就被吞没在这一片新奇鲜亮的混乱之中,不再有人在意这场醵饮得真正主办者何去何从。
他顺势拉着长孙青璟离开坐障,另觅清静之处。
坐障外,行灶中柴火正旺,釜中沸腾着羊骨汤,庖厨们还在为先放肉片还是冬葵竹笋争论不休;桑落酒与荥阳窟春被陆续捧出酒窖,可惜斟酒的速度远远比不上喝酒的;柏树下,几个青色襕袍年轻人正为《郑笺》的某一处疏漏争论不休,差一点忘记附近的篝火上正架着一条鹿腿;更多人在鏊子跟前排起了长队,等待新出炉的胡饼,蜂蜜、乳酪与面粉的焦香混合在一起,引得人垂涎三尺。
“去台地。”长孙青璟与李世民心照不宣——高处总能令人心情愉悦一些。
蝈娘捧着一块粟特毡子,阿彩提着一壶饮子紧随其后,准备跟随长孙青璟离去。
“你和阿彩饮酒踏歌吧。”长孙青璟接过毡子与提壶,“我就在四处随意走走。若有不虞,我与郎君可以应付。”
“娘子小心受凉,还有不要去深山处,路不好走,那里还有歹人与野兽出没。”蝈娘千叮万嘱。
“娘子,吃一点胡饼再离去。你忙了一整日都未饮食!”阿彩也劝道。
“放心,我决计不会委屈自己。”长孙青璟将毡子与提壶转交给李世民,双手各拉着蝈娘与阿彩的手道:“你们照顾我多日不得安歇,还不趁今夜暂息以养神,否则我更过意不去。阿彩可与别业中的同龄娘子们多熟络熟络,蝈娘若见到家人可问问有甚事需我助力。”
她用力将二人拉转到自己同侧,然后以手掌贴着二人之背,奋力将蝈娘与阿彩推进手臂相挽成圆的踏歌队伍中。
“四时顺遂,百福骈臻。”长孙青璟向着踏歌的少女们致意,直到阿彩与蝈娘也混入了狂欢的人群,她才在篝火映照下,穿过混着草屑的尘雾,走向台地的桑林中。
田间篝火正旺。台地上甚至可以听到不成调的琵琶声与踏歌声,俚俗诙谐的歌词、角抵投壶的呼喊也断断续续落入长孙青璟耳中。
“观音婢,你不累吗?”李世民喝了一口温热的姜桂饮子,将粟特地毯随意在台地桑树间,大喇喇地躺了上去。
“坐下吧,氍毹很暖和,膝盖不疼。”他闭着眼睛招呼道。
长孙青璟跪坐在地毯所绘旺盛的生命之树的树冠上,树的两侧是一对狮子。
氍毹很厚实,膝盖确实不疼。
她在桑林的缝隙中遥望着旷野,不安分的心与欢腾的人群共振着。
恍惚间,她的膝头多了一个毛茸茸的脑袋。这颗脑袋的主人伸手摸索着一个令他安心的凭依。搜寻了半日,便握紧了长孙青璟的手贴在自己脸颊上。
长孙青璟低下头,李世民蓦的睁开眼,两人四目相对。
长孙青璟想起梦中西狩时林间突然闯入的独角幼兕。那头幼兕的瞳孔里也蓄着一整片未被惊动的天空。
她用拇指轻轻拨弄李世民的脸颊:“我又想起那个梦。”
“我知道,梦里没有我。”李世民又闭上眼,沉静地说道。
长孙青璟摇头,又微笑起来:“也不一定。”
“那你遇到险境时如何处置?”李世民故作担心地问道,胸口却滚过沉闷的隆隆的笑声。
长孙青璟也笑了:“那只是一个梦,遇到险境也不怕。梦里有一头白麟,或者独角的其他什么瑞兽陪着我。我只记得带着它一路逃亡……”
“无怪你今天向张夫子问起一些奇奇怪怪的问题。”李世民望着长孙青璟的眼眸,里面有还未凝结的、流动的月光,“你看到哀公十四年时也会哭吗?”
“会。”她的眼中,没有磨损过的新月的光芒撞击着解冻的山泉。
“那么你和那头瑞兽逃出去了吗?”李世民慵懒地问道。
“没有……不知道……我们被虞人围困在山洞中。”一绺散发擦过他的嘴唇,痒痒的,惬意无比,带着似有若无的挑逗。
“那我问你,如果是你,会怎样救出白麟?”
“杀了鉏商。必要时连哀公与叔孙氏一并关起来不准去大野。”
长孙青璟哑然失笑:“你这话算什么办法?”
她从李世民手中抽出手,恶作剧似的挼搓他的脸:“狂妄自大,胡说八道。”
“逗你开心呢!你只问我如何拯救一头白麟,又未曾问我如何拯救一个礼崩乐坏的时代。救一头白麟和救一匹马、救一头猞猁有什么区别?”
“强词夺理!”明朗的笑声像流水般倾泻到他淡青色的交领之上。长孙青璟纤细的食指蜷曲着悬停在半空,像一个将坠未坠的李花蕾,忽然轻叩李世民高挺的鼻梁。
随即,再被捉住之前,这指节便如短暂栖息于花上的粉蝶般隐t去了。
李世民换了个躺姿,略微仰头轻移。两人的额头几乎相抵。
长孙青璟惊得向后膝行,从地毯上跃起。李世民的脑杓便毫无防备地磕在毡子所覆盖的一堆碎石上。
-----------------------
作者有话说:需要火眼金睛的你在一堆正经文字里找一些不正经的东西[坏笑]
二凤在自负的少年和女神膜拜者两个身份中自由切换,村民是善良可爱的吃瓜群众,敏行有事业了
大概下一章可以全糖[星星眼]
第79章 桑林
矫揉造作的哀嚎声引得长孙青璟急切地重新靠近,俯身扶起李世民,为他轻揉着疼痛肿胀的后颈。
“你没伤着吧?”少女轻轻地将那一颗算不得太精致却尚可一观的头颅主动搁置在自己膝头。
“你老实躺着休息,打个盹也好,不要总想着炫耀你的谴诙之技!不然我就真的负气离去了。”长孙青璟轻弹了一下李世民的额头,连恫吓的言辞也充满着娇嗔与夭矫。
“某谨当鼠窜奉命。”李世民话音才落,便闭上双眼。
他的脑后漾开了青涩的微苦的核桃香味,那气味就这样深深地黏在他的皮肤间衣褶中,冲淡了苏合香的辛辣。
“奉命便奉命,你窜去何处?”长孙青璟捶了他肩膀一下,笑道。
“窜到你书案前,变成一只风雅的貂鼠陪你写字读书可好?”李世民忍不住睁眼望着一脸笑意的长孙青璟。
不安分的月光在桑树丫杈间跳动,零星的的火炬如金红的游鱼在林中游弋,少女蓬松的蝉鬓漉净了成块的碎金,在脸颊两边留下淡金色的雾气。
长孙青璟的眼角,好似幼龙初生的鳞片,闪耀着未被欲望灼伤的清辉。
“哦,其实我没事。”李世民攥紧了长孙青璟的双手,也不敢提自己有装腔作势的成分,欲言又止。
长孙青璟意识到他半是真磕疼半是演戏,不禁蹙眉以对。
“要不你和我这只浑身墨香的貂鼠聊聊天吧……”
“摹写《兰亭序》的笔需用山鼠须和湘妃竹制成,你不会不知道吧?”
“不要生气,动怒了就变丑了。”
“你最近还在看《春秋》?”
“《左传》看完了?”
“你不回答,那就是我猜对了。”
“好巧,我们在读同一本《春秋》——吾道不孤!”
李世民不厌其烦地逗弄长孙青璟,不撬开她的嘴绝不罢休。
他不知道该用什么词形容眼前这个似乎随时都可以窥视他内心的可爱女子。更确切地说,她具有随时随地随意出入他内心的魔法,而他丝毫不想戒备。
长孙青璟突然“咯咯”笑道:“你这人怎么这么多话,还非逼着别人同你闲聊。你舅父送婚书来的那天分明是这样说的:‘高先生见谅,我这外甥文武双全,守礼有节是不错,就是在女眷面前不太爱说话,舍妹总是担心他将来遭外舅外姑与新妇嫌弃。伏惟长孙娘子海涵,要是他太木讷就告诉舍妹,不要与他计较就是看……’你这人,怎么和媒人说的迥然不同?”
“诶哟,孤高峭直的龙女终于与我说话了……”李世民突然从温暖舒适的膝头一跃而起,与长孙青璟相对而坐,又重新执起长孙青璟的双手。
长孙青璟突然觉得,这张脸的清俊程度虽然不是她最满意的,但是这张脸的主人飞扬的神采、磊落的襟怀却恰好弥补了她心中的遗憾,有另一番轩然霞举的英拔之美。
“龙女找到了夜明珠,再也不想离开毘提诃净土了。”长孙青璟舒展眉头,垂眸开着玩笑,竭力将被攥紧的双手收回。
“不,是龙女用沃野的精气铸造出夜明珠,夜明珠又守护着毘提诃净土。”李世民松开手道,“观音婢,谢谢你一直陪着我。”
他们一起登顶过太乙见过日晕,于邙山凭吊过历代帝王;联手对抗过养父流放,母亲病故的无常世事,凭借拙劣的手腕勉强赢得了杨广暂时的信任;品赏过条支人谶纬般绚烂的歌舞戏,也在通济渠边亲见灯轮放射华彩之后的落寞;他们直面过河东饥民的死亡,也无视贵贱有别的圭臬躬尝耕织。
“有时我会想,你那些大兴的同族姊妹与闺中密友若是知道你丈夫簪缨染露,圭璧沾泥,会不会哗然讥之?你会因我这番作为而惭怍失颜吗?”
“我守正而行,屈伸皆乐。如果我的亲友是那样的肤浅,此生不再往来也未尝不可。”长孙青璟拉着李世民的衣袂来到桑林边,“反倒是你殊为可笑!我既暂时放下先达贤哲之书,与农妇一同修补蚕器,查看桑林,亲往织坊,定是下定了夫唱妇随的决心。你身为男子汉大丈夫,却时时揣测我是否有退缩之心,实在是庸人自扰。”
“夫人,是我错了。方才那种试探的话,我不会再说第二次。”李世民拱手致歉。
“这才差不多!不与你计较了。走,看看台地下的篝火烧得旺不旺?”长孙青璟蓦地站起身,险些将李世民带倒在地。
“不是说好了‘振衣千仞岗,濯足万里流’吗?”李世民笑道,“你怎么又改主意想看热闹了?”
“你又不是鲁仲连,还倒贴金子。看看人间有何妨?”长孙青璟调侃道。
她拉起李世民跑到桑林边缘指着台地下喧嚷的人群:“哪怕之后他们会被征发去修太行道,修运河,修毗陵宫,与妻子离散,天各一方,我也不认为我们今日做的这些是徒劳的。”月光在她脸上跳跃着。
“北邙的庄园于我们,类乎烈山之于神农氏,历山之于舜,桑林之于汤,周原之于公亶父——义所当为,虽枉犹甘。”长孙青璟挽着李世民的臂膀道,“他们是上天予你的赠金。”
她的每一句话每一个字都是僭越与大不敬,但是她吐出的这些字眼就如同及金石般悦耳和有力度。
李世民点头默认,眼眶微红。
“我给你讲个有趣的故事吧。在大兴,或者在过往的时光里,生活着一只无忧无虑的水虿。池塘够大,朋友够多,食物充盈,风景澄澈,她并不觉得寂寞。但是水虿有时会仰望水上的世界,那个繁盛而喧嚣的夏天,美丽的花树,悠然的鸣蝉,翱翔的鹰隼,还有广阔的天地。”
长孙青璟说得入神,连睫毛都忽闪得如同蜻蜓晶莹的翅膀。“水虿突然觉得自己被困在这方小池塘中太久了,她爱上了那个夏天。于是她用尽平生之力与拼命压制她的水面一搏,与不断牵拉她回到水底的巨大力量抗争。水中的其他生灵都哭泣着劝告她:‘不要去人间呀,那是幻境,去过的水虿和豆娘没有活着回来的。你会死的。’已经见识了人间美好,欣羡着鸣蝉羽翼的水虿还是义无反顾地离开了大家。她独自来到一块阴冷的岩石上,丑陋的、弱小的水虿羽化成为蜻蜓。她不再是水虿,她再也无法回到水塘,但是她拥有了一直向往的繁盛而喧嚣的夏天。对于其他鼠目寸光游虫鳞介来说,水虿死了;对于心怀同样希望的水中微虫而言,水虿几乎获得了脱胎换骨般的永生;对于寿命只有月余的蜻蜓而言,畅茂磅礴的夏天几乎是永恒的。她回不去,也不想再回去了。”
对于一直在长孙青璟身边凝然倾听的少年来说,这番言语不啻是如夏日繁花一般炽烈的表白。
他自信自己就是那个繁盛而喧嚣的夏天,能够给予蜻蛉整片天空。
一根桑枝在夜风中垂落到他们中间,褐色的皴裂处长出了青色的绒毛般的若隐若现的新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