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7章 暧昧
“我兄长说,好久没来邙山,想看看风景,凭吊一下帝陵。我们便先登凤凰山观北邙全景,在山顶凭吊长陵。现在我正欲领路带兄长及众人去河滩赏鹡鸰。毘提诃,你可与我们同去?”长孙青璟挡在长孙敏行面前,若无其事地回应道。
“是我不好,一副被情志症所扰的萎靡形容,害得你在丈夫与张夫子面前失尽了颜面……恕罪!弄不好还被唐国公知晓你有我t这一门莠亲薄族。那就更加连累你受李氏睨视。”长孙敏行低声致歉。
“兄长隆师厌浊,守道明志。一时激愤算得了什么?”长孙青璟安慰他道,“别放心上,我替你解围。”
“兄长勿忧!李家门风若如外间臆测般趋势附热,驰骛不休,我便是舍得后半生无着落也要追随舅父去朱鸢,哪怕叔父与母亲打死我,我也不嫁。”长孙青璟一边故作严肃地与长孙敏行说道,一边不时偷窥众人反应。
“敏行有雅兴,我当然同去了……”李世民故意高声叫道,说罢迎向前来与长孙敏行携手而行,“你可管教一下你这任性的妹妹,你刚到邙山,她便存心带你看鹡鸰。简直似獭祭鱼,故意气我身边没有兄弟相伴……”
长孙青璟听得李世民将自己比作将捕得游鱼一字排开在岸边、向人炫耀的水獭时,并不恼怒,反而觉得有趣:“你这么嫉妒我,倒是我始料未及的。”
“所以呢,我也决定借着观鹡鸰思念一下我远在长安的兄弟们。”李世民的戏谑中竟然带着一丝悲戚,长孙青璟猜想这些“长安的兄弟”不仅仅指建成、元吉与智云,其中更是包含了已逝的玄霸。
她随随便便说起鹡鸰,他却要花却几个时辰平复心情;又是他先于他发现敏行的行止异常,她才得以在千钧一发之际劝说敏行回心转意。
长孙青璟负疚于心,一时竟不知如何作答。
“不过青璟说得不错。敏行,邙山河滩边的白鹡鸰今年北归尤其早,成群结队点水而过,如巨幅白绸覆盖于河面,让人一时弄不清到底群鸟是雾气,或雾气是群鸟……确实值得一看。”
“我也随你们同去,你们这些年轻人不会嫌弃我吧?”张后胤笑道。——谢天谢地,他们终于不再谈论那些如沸羹浇冰的话题了。
张后胤很喜欢这些乱世不缁,志在兼济,如霁月孤悬于晦夜的少男少女——虽说他们有时也会说些荒诞不经的话,但仍然是他常怀抚世之志的独醒少年。
哪怕只是听着他们叽叽喳喳地聊一些粗浅的匡扶之志,张后胤那棵枯槁的心也能得到濡润。
“求之不得。”另外三人也给出了令张后胤满意愉悦的答案。
“我听妹妹说,你们这半月差不多将北邙的山水都一一跋涉过……”长孙敏行好奇地问道。他一时不确定以山水排解抑郁到底是李世民本人还是长孙青璟的主意。
“她善恤人,待我惠周。这个正月,我过得颇为不易,为母守制,应对皇帝微行突访;她也过得颇为不易,一路颠簸随我到了洛阳,应对家中那些母亲弃世后突如其来的琐事,应对我的喜怒无常,应对我见机而作,不俟终日古怪念头。”李世民回头看着长孙青璟,她正向张后胤请教《春秋》鲁哀公大野西狩之事。
一老一少正说到兴头上,丝毫不顾身后众奴婢又开始谈论欢饮之事,当然,他们更无意潜听李世民与长孙敏行私语。
李世民倒是庆幸长孙青璟并没有留意他正与长孙敏行夸赞她的兰仪淑德。
否则,他刚嘲笑长孙青璟是一头将捕获的鲤鱼堆叠整齐的水獭,转头又向别人夸赞她有举案停机之德。若是被她知晓,难保不惹来嗤笑。
在料峭的林风与禽鸟的啼叫中,长孙青璟与张后胤的问答却零星地落入李世民的耳中。既然长孙青璟只是在向张后胤请教《左传》,那他作为张后胤的学生,听一听也无妨。
很明显,长孙青璟自然把张后胤也当成了自己的夫子。
“——所以,白麟是必死无疑的?”长孙青璟满怀希望能得到张后胤的否定回答。
“是的。”张后胤思索片刻,在把这个故事当做普通传奇讲给小女孩听还是当做正统五经的一部分解释给学生听的抉择中选择了后者。他准备认真地对待这个问题。假使问起这个问题的是李世民,张后胤也会作出同样的应答:“瑞兽出现在错误的时间,错误的地点,周道不兴,圣人不作——就算没有叔孙氏的车夫去捕获它,也会有孟孙氏、季孙氏家的车夫、侍卫甚至庖厨去伤害它。哪怕那独角瑞兽不在大野,而在轵野、平野乃至王畿现身,它仍旧或被箭射杀,或被戈击伤,或陷于槛穽,结局是不会有任何不同的……”
“是左丘明一定要它死吗?”长孙青璟追根究底道,“左传有太多天命与鬼神共振的篇幅。”
“长孙娘子,这个我可答不上来。”张后胤只是微笑,他开始思考高士廉是否也曾经震惊于养女别出奇觚的想法。
“如果我不想白麟死,我该做些什么?”长孙青璟回想起那个戛然而止的梦。如果在下一个梦里,那头独角兽还没有被虞人们杀死,她该怎么办?
“白麟是与圣王治世相匹配的,所以它在礼崩乐坏的年代里注定活不下来。”张后胤的语气明显带着自己都骗不过的敷衍或者无奈。
这个问题又返辙了。
长孙青璟不是一个偏执的人,只“嗯”了一下勉强算作释憾。毕竟,圣王与麟都是离自己非常遥远的、只存在与想象与古书中的人与仁兽;而眼前的五经博士,并不知道自己在为一个宕逸谲想的娘子卜筮梦境。
“左丘明行文充满着天命与人事照应的恶趣味……”张后胤不以为然地说道。
“啊?”五经博士这句离经叛道的断语令长孙青璟诧异,甚至想大笑。
所以,她暂时不去想这些微言大义的史册,不去想在洛阳遭遇了一个诡谲上元节之后经历的梦境。
“我们还是先看鹡鸰吧!”她的语气带着山松破岩般夭矫的蕃鲜之气。
话虽如此,但是一想起梦境中生死未卜的独角兕,长孙青璟的心中还是不免怅然,渐渐地落到了人群之后。
部曲与婢女们却被长孙青璟刚下山时的愉悦感染着,喧嚷着、雀跃着冲下坡去,把松针与野花的味道甩在身后。
几个少年还故意踩踏着石阶上的水洼,将成串的水珠溅到少女们身上,惹得她们惊吓与嗔怒连连。
就连蝈娘与阿彩也忘记了长孙青璟究竟是与几位郎君在前排并行,还是悄无声息地落到了身后。
她们只是放肆地谈论着近来洛阳最时兴的袄裙式样,百戏演出甚至品评起几个年少部曲的相貌。
两位年少婢女依偎在一起,乌黑的鬓发好像纠缠生长的藤蔓。她们把声音压得极低,偶尔泄露出一两声轻笑,像屋檐间风铎清脆的声音。短暂的愉悦使两个少女完全忘记了照顾同龄女主人的职责。
张后胤与长孙敏行闲说《切韵》一百九十三韵部,唇齿间迸落珠玑,吐纳间自带一股凛然不可冒犯的金石气。
李世民对他二人的争论初时还略懂一些,随着两人情致的高涨,李世民便逐渐开始不解,却也不便插话打搅。
他回头又不见妻子身影,便循着石阶返回高处。
远远隔着幂篱,他看不清她的脸,却真切地感觉到她的落寞。李世民只是静静地站在石径一侧等待长孙青璟与自己汇合,然后并肩下山。
石阶渐尽,土径微斜。长孙青璟脚下有一堆碎石滚落。她脚底打滑,向凤翼型缓坡的更低处飞出去,随着婢女们的尖叫,眼看尖锐的碎石棱角即将扎进她的面颊,她的后背突然被人凌空提了起来。
“你连一座没有险峰绝巘的矮山都应付不来,幼时天天在终南山里攀岩援藤,是怎么做到平安无事的?”李世民故作轻松地笑话长孙青璟,右手却搂紧她的腰,唯恐再有闪失。
“因为终南君和邙山君暗中护佑我呀。”长孙青璟嘴硬强辩道。方才她情急之下攥紧李世民衣领,此刻迅速抽回。
“这次不就是邙山君借你的手救我一命吗?”长孙青璟的幂篱歪斜到肩头,今日新梳的蝉鬓几乎贴上了李世民的脸颊。他居然没有因为发丝萦面而搔然生躁。
李世民身上苏合香的味道辛辣而又通神,却令她异常心安。她垂眸不语,感觉他的鼻尖无意间剐蹭着她蓬松的发髻。
她意识到,守制之时,众目睽睽之下,过分的亲昵会招来非议,于两个家族名声有损,她便设法从那条铁铸般的臂膀下挣脱出来。
长孙青璟下意识地抬眼,正好迎上李世民渴盼的目光。两人好不尴尬!
“松……手……”她的手掌抵住他的胸口,企图将t他推远。
“等等。”李世民的目光并没有移开那张不黛不铅却依旧若朝曦映雪的桃颊,反而腾出另一只手,轻抚她的鬓发。
“醋大,你处事庄重一些。”长孙青璟腰肢被箍紧,通身躁郁,如笼雀撞柙般徒劳。她压低了声音:“你——快——松——手——不然我可真发火了!”倏忽间她的纤指蜷曲如鹰隼之爪,凌空作攫势在李世民眼前一闪而过。
李世民侧了侧脸,手臂却收束得更紧了。
长孙青璟的愠色间自带三分稚气,即使故作狰狞,不过又增一段娇憨。
“你可知道乳虎龇牙,新荷卷刃是怎样的情形吗?”李世民戏谑道,“大概跟你现在的模样相仿。”
长孙青璟颊染赪霞,夭桃的绯红润泽化作石榴如火燃灼。羞愤之下,她效仿猛禽逞凶,如幼鹞试翼般将曲张有锋的五指迫近那张不知羞耻的脸。
李世民兀自站立,状若枯松,面对森然指影竟然痴傻不避,任由长孙青璟的指甲在他脸上留下一道血痕。
长孙青璟在李世民静水无波的瞳仁里看到自己惊惶无措的身影。
他们同时收回无心伤人的指尖与触摸鬓发的手掌。
一根从长孙青璟鬓发间取出的枯黄松针从李世民指隙间掉落。
“你多加小心。”他松开了钳制。
长孙青璟只觉得腰际一松,双脚终于稳妥落在石阶与土坡交接之处。
“你脸上没事吧……我……”
他摇摇头,面对慌乱的两个婢女,主动避开了她。
阿彩与蝈娘赶紧上前为长孙青璟整理衣裙,系好幂篱。
“我无妨。”长孙青璟局促地背对着众人。她周身都是挥之不去的苏合香的味道,令她既期待又害怕。
张后胤见怪不怪地咳嗽数声,刻意避开那对暧昧又克制的爱侣,朗声向长孙敏行道:“小白虏,今夜记得一定要参加醵饮,陪我这个老岛夷为大家守燎。”
长孙敏行笑道:“张夫子,你那篝火是正经庭燎吗?”
“哪里不正经了?”张后胤故作严肃地说道,“令人吃饱穿暖,男有分,女有归便是世上最正经的大事。就跟你们这些审音家追求平仄相济一样正经!”
“夫子见教的是。”长孙敏行拱手道。
“我们便守着篝火,顺便聊聊陆法言的书。这个索虏言而无信,就这么抛下亲友松松爽爽离开。好不气人!虽说你是他爱徒,但是不准学他,定要活到七八十岁,将这本韵书的一百九十三韵清楚明白地交代给世人才可以,听懂了吗?”
“我不敢不听。我若不把韵部整理完备,到了邙山底下,可是会被审音先哲们再打死一次的!”
长孙青璟走在长孙敏行身后,听到他这般回答,不禁微笑起来——她再也不用替这位一时糊涂的族兄担心了。
阿彩与蝈娘在她身后轻笑。长孙青璟有些恼怒地突然回头,只见阿彩忽然捂住嘴,眼睛弯成新月状,肩膀轻颤,显然是被什么秘密逗得忍俊不禁;蝈娘则竖起食指抵在唇边,慧黠的双眸左右顾盼,生怕私语被旁人听见。
阳光为她们的发梢晕染上一层琉璃边,映得她们的脸颊微微发亮。
“你方才可是用尽膂力将长孙敏行从一棵悬于崖壁间的松树上拉上来的?”看到张后胤与长孙敏行已经离开了“凤翅”缓坡,几乎去到新的通往河滩的小径上,李世民便恢复了平日里洒脱诙谐的旧貌,与长孙青璟开起了无伤大雅的玩笑。
“不是,我告诉他我做了个梦,梦里诸侯朝见周天子,敏行也在朝拜之列。太史籀将一根庭燎交到敏行手中,嘱咐他不要让火熄灭,他就一本正经地守着庭燎,眼都不眨——敏行听我说了这个梦,很开心,连连说自己决定把笺注写完,再拖延下去怕是愧对祖宗——毕竟是太史籀托梦啊……”
李世民扶着额头暗笑,缓过来之后便与长孙青璟联袂同行:“你们兄妹三人,真是太会哄人开心了。看我手足胼胝的份上,你赶紧拼凑些典故夸夸我,哄我开心——你梦见过帝舜吗?”
“没有。”
“文王?”
“没有。”
“汉太宗呢?他也没有托梦夸我?”李世民两手抱胸,似乎作出了很大的让步。
“还是没有。”
年轻的情侣一起笑了起来。
“我知道,你的梦境总跟我有些不对付。”意气风发的少年踌躇满志地说道,“不过没关系,老天把龙女送到我身边,就是最大的嘱托和祝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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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说:三分甜——五分甜——七分甜——全糖,我们慢慢升级啊!
第78章 醵饮
晚霞蔓延到别业附近的麦田、荒原、土垣,台地,为这片丰腴而又苦难的土地染上了一重悲悯哀矜琉璃金光。
庄吏和庄园的诸管事们便吆喝着部曲们支起了蜀锦帷帐。绸缎在晚风中猎猎作响,像一片片低垂的云霞。
佃户们拖家带口、扶老携幼从四面八方赶来;少女们换上最时兴的裙衫,涂抹了胭脂唇膏,款款而来;孩童们穿着新浆洗的麻布衣裳,在新绿隐隐的荒原上追逐嬉戏。
庄吏邀请张后胤、长孙敏行与乡长、耆老、社官们进入坐障内,另请一位致仕县丞郑公主持醵饮。
李世民与长孙青璟也早早站在坐障之中向诸位德高望重的父老贵客致意。
他们浮光掠影般看过河滩鹡鸰,便被张后胤催促回到别业。
年轻的夫妇在别业中重新换上丧服,准备与附近受邀乡长、耆老等简单会面后再行回避。
郑公等诸人注意到年轻夫妇的素色装扮,加上庄吏附耳解释李府近来诸多变动,便即刻会意,与李世民相互揖过。
男女老少齐聚在帷帐内外,聆听白发萧然的郑公训诲。老人去官多年,但是仍得到村民的尊重。
他拄着藤杖起身,先向几位九十岁的长者与庄吏敬酒,然后简单向众人朗声说道:“唐公大义,庇佑老少。望今岁讼庭少棘,禾黍多丰……”
“桃李子,鸿鹄绕阳山,宛转花林里……”孩童们听不懂长辈的祷祝,在人群之中站得无聊,期盼着醵饮早些开始,便越过家人,三三两两聚在一起,哼唱起新近在孩童之中无比流行的《桃李子》的童谣,“桃李子,洪水绕杨山……”
“……父慈、子孝、夫义、妇听!”郑公听到童谣,想到坊间关于李浑一家的传言,觉得这童谣含沙射影,堂而皇之地传唱十分不妥,便加大了祝祷声量,企图压过清脆的童声。
孩子们的嬉笑与欢歌却更其响亮了。
长孙青璟却警惕地望着坐障外这些拊掌、蹦跳与欢唱的孩童,希望李世民可以想个办法阻止孩子们无法无天的举止。
她的手悄悄越过李世民膝头,用力捏了捏李世民的手指,以眼神示意障外的孩童。
“桃李子……”她用夸张的口型提醒李世民。
李世民显然沉浸在自己的历山迷梦中,丝毫没有意识到危险或者嫌隙的靠近……
“逃走?”
他迷惑地望了一眼妻子奇怪的举止,武断地认为她觉得这种乡间醵饮得开场白无聊透顶,急于逃离。
他当然充分了解她的为难与百无聊赖。在她人生大部分的时间里,她从不曾与田父村姑有所交集——恐怕这也是她的家庭所不允许发生的事。
如今她却像个真正的农妇般养蚕缫丝,纺线织布,高夫人怕是既心疼又担心——这令一向自负的少年感到万分歉意。
李世民感慨于妻子对他事业的绝对的支持,满怀热忱的参与,便感激地握住那只胡乱摸索的手——当然,感激之中不乏洋洋自得。
柔软的小手迅速脱离大掌的保护,然后又急切地反手与大手掌心相贴——光滑却并不锋利的指甲边沿在大手的掌心反复刻划着“桃李子”三个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