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夫子,敏行,我也不便久留。你们徐饮慢啜,宴飨自适。我先告辞。”李世民说罢,也拄着手杖离去了。
长孙青璟前影渐杳,李世民带着伤痛似蜗缓步,相去弥远。等到李世民回到别业之时,他猜测妻子已经休憩良久。而且,她在桑林中已成了惊弓之鸟,此时也未必愿意与他聊上几句。
李世民在自己室中踟蹰室中良久,腹稿数易,如同一只绕室而行的困兽。烛影摇孤,更漏几尽,他突然顿足自语道:“大丈夫错则错矣,岂惜一言之歉?不能被她看轻!”
他终于推轩而出,踏着一地夜露前往谢罪。
恰好长孙青璟连宵治事,劳极反寤。好似铁鏊中的一块胡饼t,被无形的竹批翻来覆去,不断煎烤、换面、洒芝麻。
这种筋骸欲散,魂灵独醒的感受真是令人五内如焚!
长孙青璟索性坐了起来,令阿彩掌灯。有几封大兴来的书信还未拆看,索性今夜一并细读回复。
独孤璀的家书上的蜡缄仍旧完好无损。那多半是长孙青璟自己懒怠与私心所致。
她心中只是牵挂母亲兄长及婚前那些兰闺挚友,无论是写信报寓中无虞或者瓣香相赠,她都只考虑过往与自己亲近之人。
处置完窦夫人遗留的人情往来书简之后,她便不太想搭理李家那些大兴亲友的嘘寒问暖。她的所作所为是欠妥了,须得从今夜起摆正自己作为李家主母——哪怕是临时的位置。
她索性拆开蜡缄,对独孤璀所虑之事一一作答。又想着顺便将那日景弄的剧情也附上,令独孤璀烧给窦夫人。正在竭力回忆上元夜诸事之时,她耳旁突然传来造门叩扉声。
“娘子已经歇下了。”阿彩记得刘娘子嘱托,不令长孙娘子深夜在公子处多逗留,不允许公子深夜进长孙娘子闺阁。她便索性堵在门口。
“灯檠都点亮了,隔着几重屏风和帷幔都看得见光。你们睁眼说瞎话呢?她是不是还在看书?我有要事同她讲。快让开!”李世民嘴上威胁着阿彩,其实内心也是方寸几裂,半步也不敢轻移。
“刘娘子说,长孙娘子要是怕黑的话,点着灯檠安寝也无妨……”阿彩辩解道。
“我怎么不知道她还有这毛病?”
“公子从来没问过啊。娘子刚染上的……娘子说邙山脚下比南山脚下暗一些,所以需要多点一些灯烛。”阿彩的歪理也是层出不穷。
“你诳我?”李世民气苦道。假若眼前阻拦他的不是长孙青璟宠爱的婢女,倘若阿彩不是女子而是少年,早就被捉颈提起,扔去中庭了!
“阿彩,你退下。我跟公子说。”长孙青璟正在纸页上复述景弄,写到精彩处,被李世民的突然造访打断。加上在桑林中,他恶意诱惑她就范的不堪回忆,使得她刚因李世民决定重立田契而萌生的善意又被恶绪驱赶殆尽。
她抓起铜狮镇纸,走向门扉:“这是特意来索骂求詈不成?”
“观音婢……”李世民欲言又止,如喉间有鲠,吐咽两难。阿彩与众婢女向两侧相让,他顺势抬脚。
“你不准进来!”长孙青璟大声呵斥,举高了镇纸,“你想求得双足圆满吗?”
“不想!”李世民收回脚,伸手格挡镇纸。
婢女们噤若寒蝉,也不知是该阻拦还是让路,回避还是继续陪伴小主母,捂着耳朵跑去中庭还是若无其事地躲到屏风后。
长孙青璟手中那头小狮子浑圆可爱,双目如铜铃,活像一只气急败坏的蟾蜍,痴态天然,颟顸生趣。
李世民既想发笑,又尴尬无比。他低声问道:“开什么玩笑?你真准备让婢子们就这样看我们说话?”
“那又如何,我又信不过你。不让她们陪着还能怎么办?”长孙青璟将狮子镇纸揽在怀中,若无其事地说道。
“哪怕独处时,你还不是占尽上风?”李世民食指向地板,指了指自己的右脚。话音刚落,他就后悔地想剜掉自己的舌头。
果不其然,长孙青璟朱颜改色,赧怒并作,桃腮倏白倏红:“有郁当宣,有言速陈!”
李世民面上烧霞,汗透重衣,心中更加忐忑,嗫嚅道:“前者,想是我灵台失序,你不要放在心上……”
不明就里的婢女们开始窃窃私语。
“阿彩阿彩,醵饮时发生了什么?”
“郎君又惹娘子不开心了?”
“哼。”长孙青璟怀中的铜狮子鼻孔朝天,龇牙咧嘴地瞪着李世民。
李世民对着镇纸瞬目威胁,像是斗气拼胆量,又像是自证心迹一般嗽喉扬声道:“今日李某行止儇薄,非君子所为。特来陈愆,望卿海涵。”
“嘭嗵”一声,铜狮子落在地板上,发出巨响。
“小心。”李世民行胜于言,话音未落,已经将长孙青璟拽离险境。
婢女们误以为公子又触怒娘子,惹得娘子以镇纸掷之后快,觉得家中这场腥风血雨快要波及到自己,于是尖叫的尖叫,捂眼的捂眼,躲闪的躲闪。大家各自为政,乱作一团。
铜狮镇纸在地板上弹动数下便悄无声息,只是继续朝天嘘髭裂眦。
屋中一片死寂。长孙青璟甩开李世民的手。
“阿彩,你们先去我屋内回避,我与公子说几句话就休息。”长孙青璟垂下头,失魂落魄地说道。
阿彩小心翼翼地捧起小狮子,招呼三四个年纪更小一些的婢女一同隐入屏风后。少女们面面相觑之后便是好奇的向阿彩打听夫妇二人之间又发生了什么大事。
“阿彩阿姊,郎君的脚伤是怎么回事?”
“是为娘子所伤?”
“那为何反倒是郎君先道歉?”
“姊姊,你说呀。”
“我不知道,没看见娘子神色阴晴不定吗?再大声嚷嚷,我们可全得去中庭罚跪。”阿彩没奈何,只能如是威胁道。
众婢女这才噤口不言,只是偷偷在屏风后张望。
“你被楚狂接舆附体啦?吼那么大声是唯恐有人不知道我霸道乖张?”长孙青璟本以为两人尚需形同陌路,暗自角力数日,不曾料到李世民道歉如此爽快,反倒紧张局促起来。
“我怕今夜不来,被你误会;本想明日再来,又怕自己失了勇气。”李世民柔声道,“丈夫之脊,虽笞必直。我以后定然对你恭恭敬敬,不做妄想……我另有一件要事托付与你。”
“你说。”长孙青璟正色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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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说:明明妹子在谈理想,误以为妹子被自己的魅力折服
跨服聊天引发的血案
解释是解释不清了,就稀里糊涂认错吧[坏笑]
第83章 重寄
李世民从胁下取出一个卷轴,双手呈送给长孙青璟:“这是母亲生前最珍视的物什。她临终时与你最为相得,她最爱的遗物理当由你代为保管。”
很奇怪,他所有的无理取闹是因为母亲——比如他褊狭地误会长孙青璟企图改变母亲生前最爱的书阁只是为新主母摄事立威;而他所有的妥协、服输、言听计从、甚至对她暗暗的敬佩也是缘于母亲——因为她那种强毅以立身,宏达以应物,聪睿以穷微的处事之责总是带着母亲的影子。
更难得的是长孙青璟与窦夫人相处不过月余,她的守经、执中与达权、应机并非来源于对窦夫人的刻意模仿,而只是天授夙慧的一部分。
总之,冥冥之中有个声音告诉李世民,搬出母亲来,也许会得到谅解。
长孙青璟好奇地接过玳瑁轴头,捧起其中一张题签,打趣道:“你不会是暗讽我女德有亏,旁敲侧击地提醒我多读读《列女传》吧?”
“我不是那种人。”李世民严肃地说道,“我不会对自己亲选的妻子提这种荒唐的要求。”
屏风后的少女们被“亲选”二字锤击得头晕目眩,纷纷追问阿彩事情原委。
毕竟贵公子隔三岔五向心爱之人表白心迹,而且不加回避,真是闻之不胜欣忭!
阿彩只是闭口默念观音,并不理睬激动的旁观者。她今日已经是第三次思念蝈娘了。
蝈娘办事比她麻利,蝈娘性子比她刚烈,最要紧的是蝈娘心比她大多了,什么乱七八糟的事情都能承受,宠辱不惊。任家中狂风骤雨,鲸波万仞,她自在潮头啖瓜而观,好不豁如!
蝈娘不在身边,阿彩便总是被小娘子与小郎君的一举一动吓得一惊一乍!
“阿姊,公子与娘子今天到底怎么回事?”婢女们嘁嘁喳喳,啅噪不已,定要问出个原委。
“怎么好端端的又来赔罪了?”
“刘娘子知道公子夜半跑来,又要责罚我们了……”
阿彩学着蝈娘的夷然与长孙青璟的饰诞,拼凑了几句自认为高深莫测的言语:“明哲无溺,情深不寿……”
众婢子只想听墙语、收风闻,对阿彩这种文绉绉的隐语毫无兴致,便有些不耐烦地抱怨:“不准拽文吟诗,说人话!”
“各守本职,少管闲事!”阿彩瞑目静坐道。
“噫嘻吁——”众人失望轻叹,“等蝈娘回来撬开这只扎势的河蚌。”
婢子们压低声音说笑,又在屏风后探头探脑。
“这是泥金写的……看着像宫里的藏书。我父亲倒是得过几轴当今所赐t佛经,不过比母亲的这轴奢华浮夸些……”长孙青璟展卷轴,啧啧称奇,“你一定等着我问你这卷轴的来历吧?”
她郑重地收起《列女传》第一卷,小心地捧在怀中,迎上李世民默认的笑脸:“你说,我听。”
“这是周武帝送我母亲的六岁初度之仪,和立德立本兄弟的母亲生日时收到的一模一样。宇文夫人甚至抱怨过母亲拥有的五轴《列女传》所用泥金纯度高于她所有的,而且是冀俊的真迹。她甚至叹惋自己父亲爱甥女胜过女儿——母亲将这五轴《列女传》分别宝藏于大兴、洛阳、河东。等我有空集齐了,便一一交给你保管。”
“好。”长孙青璟抚摸着包边缂丝,象牙书签以及玳瑁轴,深感礼物贵重。
不得不承认,对于一个以简朴著称的帝王来说,这份送给养女的礼物太过奢侈了。
有时长孙青璟也会觉得自己衔冤莫辩,明明只是为家族大计设法取悦皇帝,却被误认为给予取代前女主人的地位;有时她又觉得李世民的无理取闹滑稽至极,前一刻严厉指责她野心勃勃,后一刻又会忙不迭跑来求她与自己冰释前嫌。
从星眸淬剑到共数花劫,毫无过度,陡上陡下,令人无暇收拾思绪。
“你这人,当真挺不一样的。书我就先收好了。其他的事情,容我再想想。”长孙青璟咬唇道。
“恕罪……多谢……我记挂母亲,也敬重你,我不会再——”
“都过去了。”长孙青璟打断他。
李世民急切地问道:“你我的嫌隙还能弥合吗?”
长孙青璟抱紧了卷轴,向后轻移一步道:“看在你足够坦诚利落的份上,我郁结稍舒,愿观后效。”
“我别无所求,你答应就好……”李世民显然把玩笑当真了。
长孙青璟一时也不知如何应对他这种偏执:“我在给大嫂写回信。长安的家人很担心我们……我早该答复她,是我疏忽了,既然想起来了,便连夜补上……”
她本意也就是转移一下话题,希望李世民不要再提起桑林之事,省得婢女们背后传来传去变得十分离奇古怪。李世民却认真思索起来:“哦,那你可以说说上元夜的惊险之事。你助父亲应对主上试探,父亲而今稳居右骁卫将军之职,你居功至伟。”
“其实,也不算惊险……那日你与主上相见,也算灵光独耀天机骤启。我也无法独美!对了,承宗还没有收到你的元正节礼物,你须得补送他一个。”
“秦六娘那个自鸣鸟不错——不过,被我兄嫂看见了,又要责备承宗玩物丧志。”
“那我让蝈娘设法去通远市找个胡商问问。”长孙青璟说道,“我干脆把景弄所言之事一并附在书信后,令大嫂祭奠母亲时顺便焚烧给母亲……”
“你记得,一定要将拂菻王身死国灭之事大书特书,我母亲最喜欢这种传奇……”李世民突然意识到自己这种略带命令式的语气有些不妥,便改口道,“我的意思是,这本该是我来亲自告诉母亲的,难为你虑周藻密,想来你写的一定比我转述的精彩。你不用顾忌我之前所说的母亲喜爱的剧情,尽管由着自己喜好写。你大肆铺陈渲染的定然也是她喜爱的……”
“那是自然。”长孙青璟的声音轻柔而又自负。
石灯幢里的火光突然跃动了一下,好像窦氏生前灵动又温婉的眼睛。
长孙青璟突然扭过头回避道:“你不准用那种眼神看我。”
“哦。”虽说李世民也不清楚他的眼神又哪里得罪她了,不过还是用愉悦而又庄重的语调说道,“更阑漏永,宜早掩卷息烛,愿佳梦入华胥。”说罢,他便致意离去。
众婢女迎上前来,叽叽喳喳、嘘寒问暖个没完没了。
“夜深了,都歇息吧。”长孙青璟轻抚最年幼的婢女蝉衣的鬓发,柔声婉婉道,“食甘寝宁,才有气力步趋公子之后。”
众婢低眉掩袖,吃吃作笑。
蝉衣却努嘴道:“今日醵饮,娘子却早回别业,我都没有踏歌……”
“小娘子醵饮过晚,你阿耶阿娘不放心,我也不放心。”长孙青璟点点蝉衣鼻尖道,“待到上巳节,我放你一天假,可好。”
蝉衣闻言点头,刚侍候长孙青璟躺下又懊恼地咕哝道:“唉,我都听到娘子们开始唱《子夜歌》《西洲曲》了,我可喜欢那两首歌啦!”
“胡说,哪里听得见?”众人笑得前仰后合。
“我就是听见琵琶箜篌声了——是你们耳朵不好,反赖我胡说。”蝉衣气鼓鼓地反驳道。
长孙青璟合上眼睛,微微发笑。阿彩熄灭灯檠之上的烛火,为蝉衣掖好被子,便也守着长孙青璟歇下了。
初春的夜风,凛冽之中夹杂着温软。雕花檐灯应和着风的节奏微微颤动,映照着檐角梅枝。花瓣上积攒了一夜的料峭春寒,汇聚成滴滴凝露,倒映着满园烛火。风过时,凝露轻颤,从花瓣上滑落。
风,把箜篌的透亮绵长揉进琵琶的明朗清脆之中。
“知我意,吹梦到西洲。”长孙青璟翻了个身,在梦中咕哝着。
警醒的阿彩想道:蝉衣果然没有错,年轻的娘子们继续在狂欢,果然是她们这些俗人耳背。
洛阳的城郊是不存在宵禁的,赶夜路的旅人需要找安全之地投宿,勤勉的农人披星戴月劳作,夜纺的织工从主人那里返回自己家中……所以,醵饮通宵达旦也是无可厚非的,因为平日的乡村太过寂静黑暗甚至令人恐惧,需要这样的狂欢来平衡。
张后胤与长孙敏行这一老一少谈得投机会心,时不时击节而笑。行灶上的丁香饮早就煮得味同白水,他们也毫无知觉。
年轻人的狂欢的兴致并不因清漏频移而减弱。少男少女们舞得累了,便分作两队团坐于地,弹拨起清幽婉转的乐曲。音乐与歌声也时不时传进两位学究耳中。
“那位琵琶手不错,弹得缠绵悱恻;箜篌有些滞涩,不过也许只是故意炫技……但这些洛阳娘子唱《西洲曲》略直白奔放了些——还是我家乡的吴音好听。”张后胤好像年轻了十几岁,直白地、煞有介事地点评着这些平日里看不不入眼、听不入耳的音乐歌舞。
长孙敏行大笑着,从怀中掏出一张折叠的藤笺,毫不留恋地丢入篝火之中。
望着张后胤玩味的眼神,他坦承道:“张夫子,我是个懦夫。我总觉得这天下横竖要乱套。我今天本打算把陆夫子的《切韵》与我的绝命书一道藏在夹壁之中,等待破壁之时有缘的后人为其作笺注。然后像个真正的代北人一样,随便找个山洞一了百了……这世间的一切便与我再无关联……”
“孩子,幸好你悬崖勒马……”张后胤席地而坐,眼神中夹杂着怜悯、理解与庆幸。
“可是这世间总有几只迂阔的鹡鸰想把迷路的同伴带回河边。”长孙敏行望着火焰将藤笺上最后几列愚蠢的嘱托舔舐干净,喃喃说道,“我挺舍不得那两只,不,三只,也许更多的鹡鸰。所以这次,我真的准备把《切韵》的笺注写完……哦,村老还把那么多孩子托付给我,我怎么可以一走了之?”
“过来,陪我喝酒。”张后胤敲击小案催促着。
两人各执一杯。
“好好活着,把书写完。完成九位审音家与陆夫子的遗愿,让诗赋合于新声,平仄相济。”他拊着长孙敏行的肩头郑重地说道,“勉之——哪怕是为了那两只把你从迷路的丛林中牵引而出的傻鹡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