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跟我去北邙,我有太多的计划想去付诸行动——”意外的坠落物使他从欲望中解脱出来,“毕竟,妖女与凶兽,瑶姬与仁兽都是出双入对的……”
太好了t。
她只想逃离洛阳城。
她迫切地想去邙山下的田庄暂避,比李世民更加迫切地想在山泽畎亩间餐六气,饮沆瀣,吸清和之息。
配合着皇帝虚情假意的籍田礼,百姓们也纷纷在上元之后纷纷祭拜农神,准备春耕。
洛阳郊外李氏田庄。晨雾还笼罩着田畴之时,田埂上已聚集了数十位农夫。薄霜覆盖着田畦间的枯草,冬眠的各种蛰虫。
二月地尚且冻结,可强耕,虽费功力,之后必定倍收。农夫们手持铁犁,牵出耕牛,准备套牛轭。
“三人一组,先划分地块!”
带领众人翻地的是一位参加过建康之战的老者。他对于公子跃跃欲试参与春耕一事不以为然。
勋贵之家总会出几个脑子有贵恙的王孙公子,怀抱经世济国的梦想,准备解民倒悬,跑来与他们同甘共苦上几日。
遗憾的是他们的远大梦想基本熬不过二月底。
翻耕冻土,修葺耒耜,栽种桑麻,开挖毛渠后,都等不到洒粟种,他们的梦想自然被繁琐与劳累碾得粉碎,几近幻灭,都不需要父母亲友说客劝告,这些公子便再也不会涉足田间,然后重新回到灯红酒禄,飞鹰走马的纨绔生活的正轨之上。
“国公再三嘱咐,公子自告奋勇与农人一同耕作,实属不易。令他略吃些苦头,知难而退即可……”庄吏转达着李渊的意思。
老者在香案前带头揖了揖,算是祭过田神得到了庇护。
“我自然明白。”老者望着跟随众农夫一道、郑重地向田神作揖祝祷的年轻公子,感慨道,“李公子也不是第一个跃跃欲试的,——让国公尽管放心,过几日公子手足胼胝,就倦了,再不回来了。我还没见过熬到洒粟种的贵公子。”
庄吏哑然失笑:“那就好。可巧,我也是这么想的。公子年轻气盛,总觉得可以只手改天换日,吃点苦头就变踏实了,乖乖回到洛阳城里继续过他纨绔子弟的日子。”
“话又说回来。”老者比划了一下少年魁梧的身形,拍拍自己的胸背和大臂笑道,“若生在普通人家,李公子当真是个修篱笆打猎种地抢水的好把式。”
“乱讲,当心国公知道了你这么说他爱子,割掉你这根为老不尊的舌头!”庄吏拍打着老者的肩头大笑。
李世民穿着自己最陈旧朴素的短褐,提着一把踏犁走在农夫的队伍最后观望。
一时也无人教他如何使用踏犁。他便依照老者所说,跟着其中一个两牛三人的耕作小队在冻土之地上缓缓行进。
两头耕牛转过弯后,李世民终于跃跃欲试地换下了扶犁者。
他手握犁梢,学着其余熟手的模样调节犁箭将铁铧深深扎进板结的冻土。
土块经过一个冬天的沉寂,坚硬得如同磐石,犁尖凿上去星火迸散,震得他虎口发麻。一开始他的姿势稍显笨拙,显得与其他农夫格格不入,引来结伴前往台地桑林晒蚕种的农妇们指点嬉笑。不久他便渐入佳境,冻壤被犁壁翻起,黑黄相杂如龙鳞揭甲。
两位牵牛者初时觉得这不过是个有怪癖的富家公子,只等他自己力竭请求歇息。谁料这位扶犁的年轻人如舟溯洄,渐至中流,没有将息的意思。
路人也便只是惊异一位气质神采与众农夫截然不同的少年居然在此处认真地犁冻土,而不再嘲笑他举止生硬好笑。
“公子,歇息一下吧,耕牛也是要喘口气的。”一位牵牛者劝告道。
“我们三人齐心合力,最快多久能犁松一亩地?”李世民问道。
“三个时辰不到。”
“好。你们教我掉头。”
不时有隐鼠的地下洞穴被深深的犁沟贯通,被锋利的铁铧蹂躏,导致这些灰黑色的小瞎子们要么魂丧犁下,要么四散逃窜。
看热闹的幼童便嬉笑着放出狸猫追逐隐鼠,顺手抓起土坷垃搓成球砸无处可逃的隐鼠。
三人控制着耕牛和直辕犁,缓缓地转过弯,便随意地坐在田埂上休息。
“喂,两个小子不要闲着,看看新挖的犁沟里有没有硬土,找把木槌敲碎!”一位牵牛者向着放猫掷土的儿子们大吼。
其中一个十岁左右的孩子提着一个系绳粗陶壶飞奔到父亲跟前,取了三个匏瓢,为三人各倒了一碗黍臛汤。
孩子见到面生的李家公子,好奇地问他:“我阿娘和阿姊在台地的桑林里修剪枝条,清理蚕室。你娘子也在那里吗?”
“也在。她今日与你阿娘阿姊她们相约一起修枝。她跟我一样对这些活计不太熟。不过我娘子顶聪明,有人教一教带一带自然就会了。”他从孩童手中接过黍臛汤,一饮而尽。农家简单的热饮带着点葱姜的辛辣味,不太好喝,但也不至于不能下咽。
“替我谢谢你阿娘。黍臛汤暖胃又驱寒。”他像个真正的君子一般向这个贫民家的孩子致谢,顺便又问道,“你开蒙识字了吗?”
“看不了什么书。”孩子耸耸肩,在伙伴的催促下去新挖的犁沟处敲碎冻土块。
李世民望着疲惫地耕牛,向为自己牵牛的农夫请求道:“田父,能否教我用踏犁?”
几只归雁掠过翻腾而起的泥土,飞向高处。李世民突然想到和张亮偶遇的那个下午:“也不知他抓到活雁没有?”
远处传来隐隐的敲梆声,似乎是村正在一路巡查一路宣诵杨广矫揉造作的《劝农诏》:“京畿之地,务尽地力……”
“尽个屁,又要把丁壮拉去修宫室和官道了。”李世民腹诽着,闷闷不乐。
年轻人不再理会向空中逃离的大雁,只专注于眼前的田地。
青璟站在台地的桑林中,看到一道道新的犁沟被塑造出来,孩童追逐,隐鼠逃窜,惊起了邙山脚下觅食的麻雀……
几位年长的农妇记录树皮灰白开裂,根系腐烂的桑树的棵数,并在死树上做好记号。
“改日让男人们补栽桑树。一月可以先料理果园和花圃。那片比粟米地稍高一点的平地是麻地。等男人们翻好那片田地,就给先给麻田松土了。”领头的妇人对长孙青璟道,“先夫人生前也曾与我们一道浴种养蚕。她是非常有趣、和蔼的国夫人,既能够以外命妇的身份侍奉皇后亲蚕,又能像一个真正精通桑蚕之术的农妇般与我们这些乡野卑鄙之人谈笑风生。”
长孙青璟点头道:“全家人都很想念母亲。”
“小郎君的性格有些像先夫人……”农妇微笑着望着前方农田中趁着耕牛休息向人请教踏犁用法的公子,“老人们都说公子早晚受不了稼穑之劳,会与我们这些粗人不告而别,我觉得不是……”
“他不会半道退出的。”长孙青璟确定地说道,“我们都不会。”
“娘子们,检视身上是否还配有麝香囊,抓紧取下放在桑林外面,不要碰到蚕室中的蚕连!”农妇高声提醒道。
几个出修剪桑树枝的新手匆匆从林中奔逃而出,解下香囊远远放在路边,以免清理蚕室时蚕卵遇麝香而腐烂。
这一行人皆是窦夫人生前心腹,直接参与了李家私留司农寺良种的犯科之事。
如今长孙青璟接手庄园蚕桑事务,为首的蚕妇必要将其中干系与新主母交代清楚。
众人进入台地后隐蔽的蚕室后,便开始清理腊月时就积存的尘土杂物,修补蚕器。
长孙青璟刚在熟练蚕妇指下点制好一个简单的蚕椸时,阿彩匆匆跑来报信。
长孙青璟激动地打开了兄长的家书,展信一看,长孙无忌连一句“孟春犹寒,体履如何”的寒暄也没有,只是用孤蓬自振,惊沙坐飞般的章草大字代替了通常诗意斐然的问候:
“尔曹误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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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说:划重点:没亲到,下次再说吧[笑哭]
种田是真种田,长孙也不是拉拉队,她真去打扫蚕房。蚕种理论上是朝廷发的,但是大家族多半违法乱纪,尤其这家主母是窦夫人……所以青璟需要和和窦夫人的心腹们交接一下工作
第73章 牢骚
长孙青璟在心中盘算了一下白鹘两次往返的时间,似乎对不上;又看见阿彩手中抱着一捆卷轴,想来那不是单薄的白鹞所能捎回来的。
于是她便问道:“我兄长派部曲来送信了吗?你带他来见我领赏!”
阿彩摇摇头:“不是高家部曲,是敏行公子。”
说到长孙敏行的时候,阿彩的脸微微红了一下。
长孙青璟接过一捆卷轴,急忙问道:“敏行现在何处?你怎么不带他t来见我?”
“他说他一个男子,贸然来蚕房,怕冲撞了蚕神,就没过来见你。本来我领他去见公子,他又见公子与农人们在一处劳作,就说不便打扰。他先去乡间走一圈找几个闲汉攀谈,等你们忙完再聚。”阿彩答道。
“他去找闲汉攀谈?”长孙青璟几乎笑出声,“他那么斯斯文文、清清秀秀的一个人,能和田舍郎们聊些什么?莫不是你耳朵坏了听错了?”
她真的无法想象长孙敏行和农人们可以闲聊些什么话题。
“娘子,我真的没有听错。敏行公子就是这么说的。”阿彩急着反驳,“公子说自己受陆夫子之托在写一部书,需要跑去乡野跟人请教字音——娘子,你可知道他在说什么?”
“我也不明白。”长孙青璟摇摇头。
关于神出鬼没的长孙敏行以及他那部奇书,一主一仆便谈论至此。
长孙青璟郑重地向教她修制蚕器的妇人告了一刻假,匆匆览信。
“……胡椒香薰时味道纯正,想来价格不菲,母亲说大兴家中香料有余,下次不要随便将夫家香料寄回来,免得被人看轻;舅母对婴儿衣物十分满意,逢人就夸赞你惦记着全家……若是男孩,我们准备叫他‘履行’。母亲今冬风疾并未复发,只是牵挂你,有时会在你原本的寝室里呆坐半日,不过只是眼圈红,不曾哭泣……你去忙接驾的事宜吧!……你不要和他吵架!吵赢了又如何?……颜、崔、王、陆诸位娘子的答谢附于书后,你可慢慢展看。”
——这大概是长孙无忌对于她第一封家书的回复。
长孙青璟微笑了一下,继续读下去,不耐烦的狐狸尾巴便在第二封信中呈现了出来。
长孙无忌那满腹牢骚又古道热肠的面庞跃然纸上。
“我们看到你所述应对皇帝微服突访一事,甚为忧虑,所幸你夫妇二人应对得体……你确定自己可以随意支使安业否?万事小心。母亲一想到你可能从河南举家迁往更远的河东,心情就顿时黯然了。”
想到母亲那张忧郁的面孔,长孙青璟的心也沉了下去。她企图在字里行间寻找一些母亲不再为她担忧的蛛丝马迹,可惜并没有找到。
“——吾妹是李家主母,何时成了李家主簿?你知道你问我索要的那些关于均田的各朝律令,我花了多少时间,走访了多少明法谙律者。卷轴上依次是我与家僮抄录的魏太和九年诏令,齐河清三年令,国朝开皇二年田令,开皇五年输籍法。你要读这些条文做什么?大概是毗提诃又要搞什么鬼吧?”
长孙青璟清点了卷轴,却是长孙无忌忍住极大怒气誊抄整齐的各朝均田诏令——锋芒逼人的顿挫就是他的怨怼之情。
“你所说‘尽力找一本言辞粗浅的《御夫术》’之请简直匪夷所思。穆伯脩处倒确实有这么一册书。我那日为了你顶着他的奇怪眼神把书收入囊中。他善意问我:‘公子是有姊妹要成婚了吗?’我与大志、大慧、敏行、无碍等人饮酒之时,那书不慎从囊中滑落地上。两人哂笑不止,问我是否逆练《御夫术》以备未婚妻。我心中气恼,就说‘你们去问李世民啊,这是他令我代他寻找的!’众人笑得更加厉害。大志咋舌道:‘不料姨母平日里温柔娴雅,居然如此有手段,逼得丈夫如此寻找破解之法。’无碍双手合十道:‘长孙娘子此术成矣,善哉!——我说呢,下婿时女方人多势众就是好!’总之,你二人惧内与骄悍的令名算是在五陵恶少中间传开了,等回到大兴你们继续把自己描黑就是了……”
长孙青璟看到此处,深吸了一口气,咬了咬牙,那张得意的笑脸似乎活生生地浮现在眼前。她无奈地摇摇头,接着往下读。
“纸韵书没有,我把两脚活韵书给你们送过来了。自从舅父被贬官岭南,陆夫子法言过世后,敏行一直神思恍惚。他母亲也时常在我们母亲面前泣涕,唯恐他也抑郁成疾。我与大志他们便私下决定,敏行若有任何离奇的、有助于分散忧思的想法,我们便鼎力助他了结心愿。敏行准备在洛阳住上一段时日,见见四方人士,校正雅言反切,正好散心。你可辟一隅之地给他暂住?如举家前往河东,记得给我写信。谨因往信,敢申起居。兄状。”
另附一行懒得重新誊抄进正文的小字:“李世民若是有什么离奇的举动,还是先告诉我一声。不要在意我的牢骚,我办事比别人稳妥。”
“我好想你们啊。”长孙青璟喃喃自语,将信收好,嘱托阿彩将长孙敏行带来的所有卷轴书册一一存放到别业书房之中。
她重新回到蚕室,神情有些恍惚。她想念那个即使背负一身笑料也要满足姊妹任何无理蛮横要求的兄长,怀念外柔内刚、无时不关注女儿新家庭动向的母亲,想念与舅父此生不再相见却依旧对高氏一族不离不弃的舅母,想念待她如手足、一身肝胆义气的大志大慧,想念温文尔雅的穆伯脩和他包蕴宇宙的书铺,想念那个天空略微灰黄却被皇帝斥责为腐臭之地的大兴。
可她是洛阳人,一个以长安为故里的洛阳人。
竹架的毛刺扎伤了她的手指,在她出于混沌无知时,身边的少女吓得赶紧找丝绢为她包扎。
“不碍事,吹吹山风就好了。”长孙青璟不以为意地执起几根竹子继续赶制二月晒蚕连时将这些薄纸片固定在桑林中的蚕椸。
“娘子有心事?”为长孙青璟包扎的女孩子大胆地问道。
“是的。”长孙青璟答道,“方才收到兄长的来信。他花了好大力气找了一堆我想要赏玩的离奇珍宝。信上尽是抱怨。他越是埋怨我多事,越是将事情都替我办妥,我越是开心。唉,我想极了母亲和兄长。”
少女掩口道:“何不让郎君带娘子归省?”
这是个从出生起就未曾离开过乡里的普通女孩,她只知晓自己与心上人不过一村之隔,哪怕成婚后也不算远离父母,所以并不理解奔波游宦之苦。
“是啊,不知什么时候他才能送我归宁。”长孙青璟将一个新制的蚕椸举在面前,“我们是不是又比别人慢了?都怨我横生枝节——若村社中娘子们办醵饮,记得我出钱包酒食,你们只管出力吃喝。”
众娘子相视而笑,满面粲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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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说:这一章里有名有姓的混账们,有一个算一个,张亮都要给他们磕一个[求求你了]
第74章 谐声
土膏微润,一望空阔。群山娟然如拭,青树挑展眉梢。一切都使人产生远离尘嚣的错觉。
李世民在第五次休息的间歇看到了在田垄间逡巡不前的故人。
他一时弄不清对方到底是吃惊还是不想打扰自己,是冷眼困惑还是理解赞许。
李世民一开始觉得自己一副农夫打扮去见好友有辱斯文,后来有觉得自己产生这种念头有辱朋友,所以决定就以这身短褐示人。
“敏行!长孙敏行!”他放下踏犁,毫无顾顾忌地、兴冲冲地跑向已经在田间闲游了许久的长安老友,他伸出手想拍打敏行的肩头,又尴尬地收回去在衣襟上擦了擦,“安和好在。”
长孙敏行就如在长安时一样云淡风轻,见怪不怪。他对于农事的兴趣明显高于那身不符合身份的短褐。
“好在,世民。你穿着短褐更加神采焕发了。”长孙敏行环顾四周道,“你知道我这次出潼关的过所办得多艰难吗?流民太多,朝廷忌惮,无忌都够不上长安县的担保人资格。我差点出不了大兴城。幸好无忌托付了他叔父长孙休明作保,我才得以来洛阳。——听说洛阳的上元夜蜃彩蛟辉、炫转荧煌,如璇霄丹阙,可惜我错过了。你和妹妹过得可开心?”
“没有你想得那么好。”躬身叉手后,李世民笑道,“我觉得紫薇宫上空燃烧着泉台的火焰,你妹妹说朱雀街上方的天空在流脓,乘兴而去,败兴而归。我们看完灯轮就住到乡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