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看这灯挺清秀雅致,合你胃口,不如买下吧。”李世民抚着并蒂莲花纹说道。
“不买。”长孙青璟指着李世民调侃道,“你这人天天在我面前鸢飞鱼跃,无病无灾,我祷祝做什么?”
“铺主,我娘子觉得我不值那五百文,那我也无计可施了。”李世民两手一摊——看来青璟是真不喜欢这灯。
阿彩与部曲也抱着各自河灯微笑。
灯贩悻悻道:“娘子真是爱恶皎然,性情中人,那在下就告辞了。”
祈愿的人群捧着河灯,涌向码头。
水声潺湲,暗涌如诉。
大小不同,形制有异,贵贱有别的河灯带着点点火光,渐次离开河岸,涌向未知的彼岸。
夜漕的船只也悬灯满舟,昏黄摇曳,映水成金。
河灯、船灯、星光,顿时连成一片。
祷告与祈福声不绝于耳……
长河如练,自天际蜿蜒而下。又带着人间的憧憬,通往另一个世界。
洛阳,不愧是天下之中,王气所钟。即便是阴阳两界与天国的交通也是这般壮阔迷离与不容置喙。
长孙青璟、李世民等五人目送着八盏河灯随着潮水漂流至远方,期待着彼岸的亲人可以收到人间的讯息。
急促的马蹄声由远及近而来。人群因街使与骑卒的突然经过而骚乱起来。
“着火了吗?”有人好奇地问带领着数人小分队在人群中反复探查、盘问的候长。洛阳百姓对金吾不禁的副作用了然于心,但这次是意料之外的事情。
“比着火还糟糕,含嘉仓失窃了。”候长回答道,“盗贼被仓督派人堵截,却成功逃脱,目击者说这窃贼趁着夜色大摇大摆进城了……”
“哦!”人群中发出古怪的声音。
“河东人干的?”好事者问道。
候长点点头,召唤步卒与逻卒离开码头。
人群中议论纷纷。大家一边望着河灯远去,一边拼凑着最近听到的稀罕事情。
“河东人都饿疯了呀,听说抱着蒲津渡的浮冰就过来了。”
“少瞎扯!饿鬼哪有力气洑水,多半是劫了渡船过的河。”
“你们记得,不要去上东门。”有年长者吓唬孩童,“饥民饿得跟野兽似的,都能煮泥巴果腹,你要去了上东门,准会被他们分着吃了。”
“北邙也不要去,邙阪道上舆尸工都忙不过来。”又有人凑近来分享北邙饿殍遍野的惨剧。
“死人堵塞了水井。胥吏们说舆尸工收了三倍的工钱才愿意从水里捞人。洛阳的矾石都涨了十倍价钱。供不应求。附近村里都让年轻健壮的汉子日夜看护水井。”有人补充道,“我北邙的亲戚刚进城看灯时,亲口告诉我的。”
“自缢的也不少。”
“吊死在谁家门口谁家倒霉呗。难道还有人力看着村口的树?”
“野狗天天吃人肉,比猪还肥。”
“喂喂喂,我在吃胡饼,你们少说几句……”
“乱讲,我今天下午刚从北郊纵马进城,并没有传说中的死尸、野狗、招魂幡……”
“你不知道前两日为了筹备这上元节,洛阳动用了多少胥吏与军士驱赶流民、清理官道吗?”
“听说死尸全部扔去北山乱葬岗。新尸体下面垫着大业八年的尸骨……”
谈论饥民的人越聚越多,一开始是猎奇,然后是唏嘘,最后便成了兔死狐悲物伤其类的感慨。
歌舞升平、金碧辉煌的东都城内,就这样突然出现了一些真实的、不谐调的声响。
“说来也不过是为了一把粟子果腹。”
“能勉强吃饱的话谁乐意来河南乞讨?”
“国家又不缺粮……”
“唉——”
长孙青璟垂下了头:“唉,我本该给邙阪道上那对可怜的母子放一盏河灯的,那可怜妇人临死前还呼唤着观音……这世上,也不知还有没有牵挂他们母子的人了?”
她懊恼地拨开人群,搜索着灯贩的身影,却是徒劳。
“我这性子真不好。”长孙青璟望着满河星辉,心情抑郁,向紧随的阿彩抱怨自己,“阿娘常说我是执竞之徒,好折人言,看来所言非虚。哪怕我刚才多买一盏灯也好……”
“娘子将帔帛给了濒死的母子,他们可算体面离开了。娘子不要再自责了。”阿彩柔声安慰长孙青璟。
“喂——大家让一让,我等有要务在身,烦请让出一条道来!”坊正,街使高举着木腰牌大声叫道。
如是再三,裹挟着他们的漩涡才磨磨蹭蹭地为坊正、街使、候长、逻卒、骑卒、步卒们让出一条窄窄的缝隙,这些抓捕偷含嘉仓粮食逃犯的大小官吏才得以脱身。
与坊正同行的瘦弱男子盯着长孙青璟主仆五人端详了须臾,令人十分不适。这人看着不像兵士长相,也许更像是某位目击证人。
长孙青璟几乎要斥责他无礼时,步卒便将欲言又止的奇怪证人拖走了。
“哇,快看!”鼎沸的人群中突然响起清脆的叫声。
原来是她误会了,被迫轮值的差役们、从一处被转到另一处的证人在上元夜也会忍不住观看远方的灯轮——谁乐意黑灯瞎火盯着她看?
长孙青璟朝向年轻的士人游女翘首雀跃的方向,朱雀街整肃的灯轮巨树突然同时迸发出夺目的光芒,赤红如血的、碧绿似玉的火焰率先喷薄而入云霄,接着,靛蓝、鹅黄、绛紫的火焰次第绽放,将整片天空染成了流动的彩绸,与金色的通济渠交相辉映。
“愿消三障,长乐太平。”
“与君同醉,安乐升平。”
“岁首吉庆,百疾不侵。”
男女老少,情侣夫妇,熟人生人,都在这个上元之夜互致祝福。
时近中宵,火焰与烟雾悉数散尽,空中的彤云呈现出诡异的红色,不是温柔的绯红的熹微,不是朝霞光焰万丈的金红,而是莫可名状的滞涩的、凝固的暗红,如同被恶狠狠地撕去了一层皮后留下的血淋淋的筋骨。
空气中似乎弥漫着鲜血的味道——虽说长孙青璟一再安慰自己那只是铁屑的味道,但是奇怪的腥臭一直追逐着她,令她无所遁形。
李世民默然良久,若有所思地说道:“我在紫微宫里也见过这样的血色。就在九洲池的上空,燃烧着地狱的烈焰。那晚我身心俱疲。”
天空与朱雀街的楼阁那并不平整的交接处就像被撕裂的口子,里面渗出暗黄色的脓浆,带着血丝,慢慢扩散、包裹起目之所及的每一道城垣,每一座楼阁。脓液流经之处,星星便次第熄灭了。
长孙青璟不敢抬头仰望了,她害怕那漫天的腐肉与脓液会压到她的头顶;她也不敢低头,因为在这天光下浸润久了,有时会看到滴血的裙摆;她只敢望着李世民那张依旧清朗无翳的脸。
那个属于惟德动天,无远弗届的圣王时代的洛阳,那个带着竹简的芬芳、青铜的古拙、玉琮光华的洛阳,在两个年轻人的心中坍塌了。
他们只想逃离。逃离烈火焚烧或脓浆迸溅的洛阳的天空。
“我们回去吧。”长孙青璟对李世民说道,“我还要给无忌写信。我心里难受极了,不吐不快。”
洛阳,是天枢在中夏的投影,是熔化的血髓珊瑚,是燃烧的朱红绸缎,是灯轮枝头盛放又暗淡的焰光,是温泉中涌起又破灭的气泡,是华美衣饰掩盖下腐烂流脓的血肉,是葱茏中夭折的喧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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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说:悲喜两条线并行
没法好好谈恋爱啊
下一章去乡下种田!
长孙青璟彻夜被梦魇所折磨。
诡秘的梦境里,也是这个上元夜这样脓血荫蔽日月的天空,分不清昼夜。
她的身边晃悠着一头白色的独角兕,或者麒麟。
长孙青璟记不清自己为何与一头本该被上林苑、西苑一类皇家园林视若神明般供奉的独角兕一起踏上流亡之旅的。
她在鲁国大野泽围观了一场盛大的狩猎,叔孙氏的车夫鉏商一箭射偏,这活蹦乱跳的小怪物就窜到她跟前祈求救助。
她也并不在意自己为什么能和死了一千多年的一群鲁国人一起狩猎,只是单纯地想救下这头被骂作“凶兽”的小怪物。
但是这头瑞兽似乎没有成年,面对世间的一切都充满了好奇心。在暂时脱离险境后,它东奔西跑,足迹所到之处便开出金色的宝相花。
长孙青璟叫唤着它,勒令它不准跑远。独角兕雀跃着回到她面前,安静地伏趴在她身前,示意t长孙青璟为它挠一挠因不断生长而瘙痒难耐的犄角。
长孙青璟揉捏着这头幼兕的犄角,与它依偎在一起。独角兕蹭蹭长孙青璟的面颊,将一颗夜明珠吐在她掌心中。它调皮地歪头,露出一个长孙青璟熟悉的俏皮的笑容。
一阵急促的呼哨传来,紧接着,猎犬咆哮的声音,马匹的嘶鸣,鹰隼展翅的响动,猎户们的交谈,清晰地传入她的耳中。
这是瑞兽,瑞兽是不能被猎杀的。
而他们即将将被眼前的虞人和他们的鹰犬所擒。
独角兕感受到了人类的恶意,但是它全然信赖长孙青璟,愿意保护这个愿意陪伴它一起出逃,一起隐入山泽,风餐露宿的少女。
她听见了彀弓的窸窣声。猎户们准备猎杀他们——不管猎物是同类还是瑞兽。
只需要两支箭,他们就会成为新的祭品。
独角兽抖落了一身在逃亡路上刮蹭的枯枝败叶与尘土,挺身站起。它向长孙青璟眨眨眼,示意她继续逃亡。
对于在错误的时间与年龄误入人间这件事,独角兕不曾懊恼哭泣。对于它来说,这是一场冒险的有趣的游戏,它唯一担心的只是怎样带着保护自己的少女一起安全脱险。
他们隐身在一个山洞中,相对无言,等待着天命裁决的时刻。
“唉,你来的真不是好时机。”长孙青璟叹息道,“没有愿意供奉你的贤君圣王,只有那些视你为不详、想践踏你、残杀你的人!”
独角兕摇摇头。它一直能听懂长孙青璟的每一句话。它又一次趴在地上,侧过脸,温柔地俯身在倚靠在长孙青璟的膝头。
“孰为来哉,孰为来哉,吾道穷矣!”她抱紧独角兕的颈项,眼泪滴落在独角兕的眼睑上。
“你们两个快出来!我们知道你们躲在洞中!”洞外应该已经被掌管山泽的虞人重重包围。
洞外犬吠马鸣,刀枪铛鞳。
“妖女祭河,凶兽祭天,定能五谷蕃熟,穰穰满家!”虞人们已经开始筹划着抓到他们后如何处置。
长孙青璟屏息听着这些惨绝人寰的祭祀方式,决定铤而走险。
她抚摸着白兕的犄角道:“你设法从洞中岔路逃走,我去迎敌。你是瑞兽,总有办法在岩壁上凿个洞逃走吧。他们找不到你,一时也不会杀我。”
她抽出了父亲的突厥金刀决意死战——这群怀疑她有妖术能兽言的虞人也未必真斗得过她。
白兕慵懒地抬头,两眼闪过一丝不屑,像极了某位桀骜不驯的故人。
她来不及多想自己一直期待着谁来救她,只想凭自己的力量脱困。
长孙青璟有些不耐烦地推搡白兕,逼迫它离开。这头未成年的任性自负的瑞兽竟然最后一次投入她怀中,并不坚固的犄角轻轻顶蹭着她的下巴,表示亲昵与信任。
然后,它趁着长孙青璟不备,窜出了山洞。
她在它身后呼号不及。
洞外,飞矢如蝗,蔽天而至。
这是一个没有结局的噩梦。
黯淡的晨光里还弥漫着着上元节夜晚铁屑、朱砂、蜡油的余味。
长孙青璟披着袄衫坐起来,心有余悸地收起案上的《左氏春秋传》,不再去想独角兕的结局与圣人夭折的理想。
她披衣来到中庭,假作树叶的绸缎在寒风中瑟瑟发抖,比枯木更加了无生机,就像给垂死之人强行画上的浓妆,艳丽之下的苍白与衰朽更加昭然若揭。
“你醒啦?”李世民负手站在一株杨树下,有些惊讶地看了一眼妻子,“我以为就我一人没睡好……”
“我做了个怪梦。”长孙青璟望着树冠上浮夸的、密集的绸缎,缓缓地说出可怕的梦境,“大野泽的虞人想把我送给河伯——我一路东躲西藏,苦不堪言……”
“那你的梦里有没有一个英武的神箭手,在千钧一发之际……”熹微倒映在李世民的双眸之间,令他神采非凡。
长孙青璟抿嘴道:“没有。”
“你好好想想,也许他在你将醒之时赶来呢?”
“我梦里没有这个人。”长孙青璟觉得又好气又好笑,拒绝再去回想这个梦。
李世民扁扁嘴,随即自嘲道:“有些娘子啊,就连做梦也要逞强——好像被英雄搭救是什么很丢人现眼的事情……亏得我每次梦里都有你!”
“我想起来了!”长孙青璟突然开悟似的提高了声音。
李世民神色一凛,万分欣慰地说:“我就说我一定会来搭救你的……”
他突然觉得不对劲,长孙青璟正学着他的样子背着手,踮脚凑近他——这副顽皮的样子显然就没安什么好心。
他心中发毛,故作镇定地问道:“你这么端详我,是想夸我如孤松独立呢还是如珠玉在侧呢?”
长孙青璟摆摆手,半真半假地说道:“你那黑眼圈,和我梦里那头一起逃跑的神兽一模一样……虞人准备把它烧死。”
“你——我……”李世民万万没有料到会得到这样一个答案,“谢谢你梦里还惦记着我……”
初现的朝霞透过树枝丫杈,将长孙青璟的脸颊晕染得如晶莹的玉桃。
她身上自带的甜腻香气惹得李世民心猿意马,便擅自将她拉近自己,继而小心翼翼地将她松垮地搂进怀中。
“我讨厌苏合香的味道……”她当然知道这么浓烈的香料味无非是为了驱散皇帝带来的污浊之气,所以垂手而立,没有进一步抗拒。但是这香料浓郁得有些过头了。
“我头晕。”晕眩、酥软和缺失主导的无措包围了她。
“就抱一下。你这个差点被虞人沉湖的小妖女,简直胆大妄为,连叔孙氏捕获的白麟都敢擅自偷走……”他得寸进尺地又贴近了她一些,将她单薄的身体整个环抱起来。
自从醉酒后那个赌气似的亲吻之后,两个人一直遵循着守制之礼,再也没有这样亲昵过。
至于那头喝醉的自称代北草原上花豹的小猞猁,对于那晚混沌而又甜蜜的情状却茫然无知——这多少令李世民觉得失落和不忿。
他捉住长孙青璟因慌乱而胡乱摸索和推拒的手,将它按在自己胸口:“这里也空了。观音婢,你像偷走白麟一样偷走了我的心……这世上,有你不敢偷的东西吗?”
他凑近她,蛊惑的声音在她耳边回响。
细软的髭须划过长孙青璟的脸颊,刻意地摩挲着挑逗着,似乎有足够的时间和耐性将这个狡猾的小兽诱入彀中。古灵精怪的少女无所遁逃,肌腠之间又痛又痒,方寸幽衷又惊又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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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说:凌晨一更,随便蹭个玄学,抓几只夜猫子。二更照旧。
这是你们期待的甜甜的恋爱么?[狗头叼玫瑰]
第72章 畎亩(2)
昏暗的天空开始崩裂,放荡而狂悖的风声掠过丫杈,企图警醒这一对贪食桑葚的斑鸠鸟。
而年轻的情侣却浑然不觉。
长孙青璟攥紧李世民胸口的蜀锦衣料,以最无意识的姿态渴求着更多一份的温暖和柔情蜜意。
纯真的诱惑是凿取少年肺腑的利刃。正如他所说的一般,他的心就这样一寸一寸地被凿空。
两人下意识地贴紧了一些,炽热的爱欲填满了以往纯真岁月中的缝隙。
神摇意夺的两人并不清楚谁先成了谁缀网里的俘虏,反正他们也丝毫不在意上元节之后第一个拥抱的主导权到底属于谁。
这个拥抱,带着一点点蛮横霸道,一点点纯洁无忧,一点点暗涌的情欲,一点点困顿中的相依。
一切恰如其分,无懈可击。
他们头顶杨树的枯枝因缠绕的绸缎过于沉重,野风的催逼过于急促而落在他们肩头。
两人匆匆闪躲,喘息未定,交缠的十指却未曾分开。
他的胸腔真的空了,而她的手掌依然能感受到奔突的、炽热的心跳在回应她脉搏的颤动。
闪亮的,矫饰的,沉重的绫罗绸缎和枯败的,中空的,腐烂的枝条就这样惨烈地坠落在两人脚下。
——这是长孙青璟最感激杨广的一次,每当他们即将因耽于纯粹的青春的感官的享受而滑向不可知处时,这个暴虐自矜的帝王总会以各种形态面目出现,提醒他们眼下的处境。
两只斑鸠鸟此时便真的清醒了。
“哦,东都真实的样子莫过于此。”长孙青璟喃喃道,“华美的绫罗绸缎也阻止不了枯枝败叶的凋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