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城郊的大道上,窦夫人有一瞬间恢复了精神的清朗。
“青璟,你看过《踏谣娘》吗?”
“看过。”
“你喜欢看吗?”
面对精明的窦夫人,长孙青璟犹豫片刻,她决定坦诚以待,没有必要用拙劣的谎言掩饰自己敢爱敢恨的性格。
“不喜欢。”贤德的定义并非以顺为正,她暗想。她准备接受婆婆的裁决,也希望婆婆接受自己的爱憎。
“啊——那我就更喜爱你了。”窦夫人如有所指,却不明言,“青璟,你记住,若是毘提诃将来某一天变成苏郎中的样子,你切不可学他妻子那般自怨自艾。”
——这是母亲与女儿才会诉说的秘密。
“我好像听到阿娘在青璟面前偷偷说儿子坏话?”一张清俊的笑脸探进帘帷中,“观音婢,不要听阿娘胡说,她总喜欢没来由地揭我的短。”
窦氏抓起裘皮手衣,拍打儿子的脸:“赶你的路,不准偷听我们娘俩聊天!”
大家一同开怀大笑起来。
长孙青璟突然想到,如果苏郎中的妻子狠狠甩苏郎中一巴掌然后飘然离去,再不回顾,这个故事将会多么大快人心。
一行人走走停停,向午之时便距翠微别业不远。十几个家生与婢女早已恭候于道路两侧。
长孙青璟搀扶窦夫人走下马车。家生早已准备好空置腰舆,于是婆媳又换乘腰舆。
两位女眷与李世民指点着目之所及的几处胜景,谈笑之间便进入翠微别业。
待得所有随身行李器用摆放得当,窦氏也不愿歇着,趁着晌午和暖之时在中庭中散步。
她因终于经受不住风寒,便躲入屋中。
婢女早就将凤栖梧桐的屏风置于榻前。窦夫人仔细端详一番,面露喜色,直夸新屏风比老旧之物能更御寒挡风。
婢女将烘瓶烧暖,移近卧榻。又将两个手炉分别奉上。
窦夫人打发李世民去附近寺观祈福。不过安睡了两三刻的工夫,她便在咳喘中醒来。她喝了几口丁香饮,斜倚在榻上口述大意,令长孙青璟为自己代写数封信札——有给窦氏诸兄弟的,有给表妹宇文氏的,有给柴氏、段氏、王氏诸位亲友的。
长孙青璟根据窦夫人言谈中呈现的亲疏构思着不同的措辞,勉强跟得上一个身患重疾之人的想法。
写完信,长孙青璟又依言写下各种西域珍玩采购名册,传讯令婢女家生旋即去城内两市采集,之后与书信一同寄送亲友处。
婆媳二人忙乱半日,窦夫人神思恍惚倦怠,又有些心疼长孙青璟从清晨庙见到薄暮代笔未曾休歇,心中有些歉疚。
她仔仔细细看完儿媳代笔写给陈国公的家信,斟酌半天道:“削去前几句客套话,再告诉舅父:若舅父侍奉陛下左右,多言唐国公得突厥马之不易,在西京如何思念陛下,毗提诃在东都时如何感念侍奉陛下的荣耀。若有奸人构陷,望舅父竭力申辩,勿令天子生疑。将你父亲的处境写得艰难一些,令舅父动容。”
“好,我这就改。写完再给母亲过目,之后马上誊抄。”长孙青璟熬不住疲倦,打了个哈欠。
“先不急改。明日给我过目,连同我为陈国夫人订做的波斯项链一同送达即可。”窦夫人有些歉疚地说道,“我性子急,眼里容不下沙子。除了毘提诃一人——三娘已出嫁算半个——阿璀也勉强算半个,大概全家没有他人办事令我心安。幸而你我意气相投,你跟得上我风风火火处世之道,我又多了一个帮手。”
长孙青璟微笑着喝了一口丁香饮,以为今日信札往来到此为止,揉捏着酸胀的手腕,小口咀嚼着婢女端上的水晶酥。
“——青璟,你扶我起来,替我拿一张蜡笺。”
长孙青璟闻言,立刻将沾了油酥的手擦拭干净,在案上抽取一张白纸。
“不要白蜡笺。”窦夫人指着案上这一沓纸的最底端,“用最庄重的硬黄纸写。你把放置笔砚的小案移近我一些,扶着我,为我端稳黄蜡笺,我要亲自给你母亲写信……”
“阿娘,不必如此郑重——我母亲知晓您如此操劳会过意不去的。我在此过得很好,可以自己写信给母亲。”长孙青璟吃惊道,“这种小事不该劳动阿娘。再者,依旧你说我写也未尝不可。”
窦夫人已经提起毫管,另一只纤弱冰凉的手掌轻抚长孙青璟蜜桃般饱满的脸颊,摇头道:“礼节不可偏废,我应当亲自谢谢你母亲,将荆玉随珠一样宝贝的女儿交托给我们李家。”
窦夫人的每一个字都像是从肺腑中掏出来一般坦诚,令长孙青璟突然想伏在榻边大哭一场,可是残存的理智约束住了她,协助窦夫人完成一封如千金般贵重的书信。
………………
李世民从南山几处宫观、寺庙回到翠微别业时,已是更定。先拜见母亲,母亲已安歇。
婢女转达窦夫人的意思,要郎君先去照看长孙娘子。
阿彩跑来告诉李世民,长孙娘子就把自己安顿在窦夫人寝室边的小阁中。
他随阿彩来到妻子安排的临时住处,只见一地墨迹未干的王字书写的信札,与新近采购的珍奇一一对应摆放。
长孙青璟正趴在书案上假寐,手中还握着毫锥。屋内突如其来的响动令她惊觉起身。
“毗提诃,你回来啦!你有没有替母亲占卜?”长孙青璟在一堆白蜡纸中抬起头,襦袄滑落,花钗委地,只有笔杆还紧握在手中。
“大吉。”他不相信龟卜,但是这次他选择相信。
“你那么孝顺,上天不忍心把你和母亲分开的。”她努力挤出一些安慰人心的话,只觉得舌头发麻。
“你真是善解人意。我听说你代母亲写了一天信。”他的微笑似乎治愈了她一天的疲惫。
“不值一提,母亲病苦,我无能为力,也只能做些无关痛痒的小事……”她的愁绪涌上心头,竟然不受控制地呜咽起来。
李世民一时愣怔在那里,不知道该劝劝她,还是找块巾子,或者干脆将她揽在怀里。
他只觉得她一感伤,似乎自己也会禁不住落泪。
他瞥到了书案上的酒壶,便问道:“青璟,你怎么喝酒了?”
“这是玉薤酒,母亲赏我的。”长孙青璟含混不清地说道,“我们一起写了很多信,嘱咐奴婢们购置了一堆礼物,我陪母亲喝了防风粥、炙烤羊肉。母亲提到自己年轻时爱喝玉薤酒,正巧今日都会市有胡人售卖玉薤,还吹嘘说和皇帝喝得那种一般无二,便有奴婢买了几壶。味道还不错。我日暮时有些困倦,喝了几杯后反而神清气朗,便一口气把草拟的信笺全部誊抄完毕。”
“下次不要喝那么多。你们两个,母亲和你,真是又性急又任性。”李世民无奈地说道,“你本可以劝告母亲不要那么劳神。”
“阿娘可喜欢我呢——我们聊了歌舞戏、蹴鞠、马球;她爱王右军,买过许多赝品;她年少时还将《神异经》夹在《列女传》中挑灯夜读,骗过了神武公与襄阳公主……”在过量玉薤酒的刺激下,长孙青璟兴奋地说起窦夫人年少时的荒唐趣事,酡红的脸颊洋溢着朝霞金红相间、不可逼视的光华。
有一个野性的、汪洋恣肆、不受任何人掌控的灵魂在原本温婉的躯壳里叫嚣着、嬉闹着、挣扎着。
“阿彩,我的琵琶呢?我的琵琶呢?”长孙青璟嚷道。
阿彩哪里敢回应喝酒后疯疯癫癫的娘子,早已躲到廊下。
“踏谣,和来!踏谣娘苦,和来!”她摇晃着站在地板上,幽幽地哼唱着两京最流行的苦情曲子,笑嘻嘻地问成婚三日的丈夫,“你会变成他吗?”
“我不会变成苏葩。”李世民承诺道。
他抗拒着这种异样的、蓬蓬勃勃的光芒又不自觉地靠近,他讨厌长孙青璟忧伤地哼唱着自己不喜欢的歌,讨厌老天对母亲的不公,讨厌万氏姊弟深沉的心机,讨厌父母亲不能如他所愿地和好。
“够啦够啦,像个真正的衣冠中国、洛阳高门的贵女般娴雅斯文些。”他拉着长孙青璟坐下。
“我是代北人啊,阿娘也是啊——可以把柔然骑兵射落下马的代北女子,从来不是大兴深宅大院里的花狸,而是追风逐影的花豹。如果你敢把我当成t猫,我便——”长孙青璟以笔为刀剑,在李世民胸口点了数点。
“这是笔,不是代人的刀剑,伤不了我。”李世民握住长孙青璟的手腕,将她紧紧贴合在笔杆上的手指一根根掰下,将笔放回砚池边。两人相顾无言。
李世民开始认真思考长孙青璟的奇怪的、无理的、意有所指的问题。
有一条疯狂的藤蔓在他周身蔓延,钻入肌肤,沿着血脉滋长,攫住他的心。
有一杯更烈的酒,倾进了李世民的喉咙。他伸手将长孙青璟揽入怀中。他紧紧箍住眼前这个瘦削的躯壳,仿佛那本是自己身体的一部分,鬓发摩挲,血脉交汇,两者一样的青葱,柔软,温热。
她颤栗不已,心向下沉了一拍。
熟悉的苜蓿香包裹了她,有种阳光的芬芳,令她平静下来。她听到了心跳在安静的更定时的回声——也许不是回响,而是另一个人的心跳。
长孙青璟的双臂下意识地环住了他宽阔坚实的后背,周身被灼伤般刺痛。
李世民松开钳制,将她的双肩移开些许,以便看清那张抽噎的、红润的脸。
生气勃勃的睫毛上缀着点点星子,清丽的月牙在泛起涟漪的眼眸里嬉戏。
倏忽间,一个生涩的吻落在长孙青璟唇上。
少年隐秘的渴望望,无法剖白的誓言和少女酒后癫狂乱语引发的征服欲念在一瞬间倾泻在这个热切的吻里。
长孙青璟承受不了这飘忽淜滂,激飏熛怒的飓风般的热情。她挣脱了那一团恣肆飞扬的烈火。
“我……我还有给你舅父的书信没写完……”
她酒已醒,他却沉入酣醉。
李世民的发际到耳根一片绯红,皮肤泛着琉璃清透的釉色,青色的经脉奔突着,几乎溢出这釉层。
“我不会变成他,变成苏中郎,李中郎……”他深思熟虑后回答,“观音婢,我不会变成自己嫌恶的样子——”
“或者,你的父亲。”长孙青璟心中默念出李世民不敢提及的人。
窗外劲风阵阵,呼啸奔走,蹶石伐木,梢杀林莽。
李世民整夜守候在母亲病榻前。眼前是母亲苍白和悦的面容,难得的均匀呼吸。
比邻小阁灯檠长明,是妻子挥毫命楮。
嘉平已至,凛冬将尽。
少年所要的不多,无非是与已经带自己来到这个世间的女人,与将要陪伴自己离开这个世间的女人,共处更多的光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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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说:青璟的郁闷在于她才进入新家几天就见识了老李的骚操作,不由对未来迷惘起来
在这部小说里反复提起的《踏摇娘》《谈容娘》是隋唐苦情虐恋保留节目
但是窦夫人、青璟、三娘都质疑这个故事的合理性,对女主容忍苏郎中(中郎,两个版本都可以)表示不理解
设置大家多次说起这个剧是为了体现社会规训与实际认知有时候并不完全相同,时间不乏清醒女子。
李世民其实明白青璟的意思无非是“你会不会跟你爸一样”
但是出于愚孝和维护父亲的需要,没法直接回答。就作了剧情中的处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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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0章 响卜
时间呆板地流逝着,更漏单调的计时声开始被零星的鸡鸣、狗吠、陌上征铎的叮当声淹没在重现的天地之间。
混沌归于秩序,光明与黑暗开始分层。一切闪光的高飏飘举,一切暗沉的下落沉淀,天与地的界限逐渐明晰。晨霭犹如奇特的生命的载体,擦着地面流动扩散。
长孙青璟就双手合十跪在这一片晨霭之中。
她对响卜或者一切的占卜都是嗤之以鼻的,但是这次除外,她希望灵验。
响卜时,她的听觉总会分外敏感,附着于山树上的每一个精灵,冬蛰时偶然醒来偷听人言的虫兽,借着风力水流偶尔路过的祖先的魂魄会回答她心中所想。
只要心足够坦诚真挚,就一定能与世间灵异的万物相通。而与龟卜蓍草不同,响卜的最终解释权永远在祷祝者自己的手中。
“未已——未已——”精灵虫兽、风声水流都传达着令人振奋的讯息。
这个向来敬鬼神而远之的少女从自然的谶语中得到了无限的力量。
她折下一支含苞的腊梅,急匆匆跑向暖阁,想将这个好消息告诉任何一个她见到的人。
不明所以的阿彩被迫放下铜鱼洗,被任性的娘子拉着双手转悠了数圈,直到长孙青璟撞上了彻夜未眠,两眼红肿的丈夫。
“二郎!”欢悦的少女嗅了嗅手中的花苞,抑制不住被精灵们祝福的欣喜。“猜猜山神跟我说什么了?”
“你去院中响卜了?我看到你双手合十跪在梅树下。”李世民的声音因疲惫而嘶哑。
“嗯,未已,未已。”她的声音,像出谷黄莺般清越婉转,有种不容置喙的昂扬。
“母亲昨晚睡得可好?”她转念问道。
“和山神精灵告诉你的一样好。”
长孙青璟几乎是蹦跳着进了暖阁。
年轻的娘子因为长时间跪在烈烈西风中,脸颊在回暖后呈现异乎寻常的红润。
她头顶云朵歪斜,鬓发沾湿,发丝散乱披拂。手臂因为长时间的寒冷而麻木,不自主地贴近烘瓶。
她双手揉搓着,不时起身围着烘瓶打转,跺脚。活脱脱一个娇憨的顽童。
过了许久,长孙青璟才羞赧一笑,坐在李世民身边。
她显然忘记了昨晚醉酒后的癫狂与几近失控的拥吻,把一切都当成了消散在曙色中的春梦,一笑置之。
鱼洗中弹跳出细碎又温暖的水珠,在蜜桃般的脸颊上碰撞、迸溅出更加纷杂细密的水雾,缭绕在长孙青璟的脸庞周围,停留片刻,才不情不愿地落回鱼洗中。像极了长孙青璟扑朔迷离的性格,像极了李世民怅惘茫然的心境。
窦夫人因为前一日过于劳神,直到晌午才醒来。她仍是吩咐婢女为自己梳洗。窗前青苍的山峦为怒云所掩,她不禁有些惋惜已无力拾级而上,去山间看一番积聚合沓、纷薄慷慨的景象。
“阿娘,昨日的家书与购置的珍玩尽皆寄送。今日阿娘还有何要事,尽管嘱咐奴奴去办。”长孙青璟已打发李世民休息,自己与婢女守在窦夫人病榻前。
她随意地翻看着《妍神记》,心思却为窦夫人的病情所扰,有种不知书中所云的挫败感。
在窦夫人安睡时,长孙青璟找来几张白蜡笺,给三位亲姊、甥女王婉、堂姊写信致谢。
长孙青璟一时文思阻塞,觉得笔下言之无物,索性将稿纸一并丢弃。她又挂念起母亲与兄长及其他家人。
自己在高家寝室中高燃三日的烛火应该在庙见之后吹熄,母亲会在吹灭烛火的那一刻怅然若失吗?她一定盼着女儿归宁。
也不知兄长是否在她婚事结束后收拾心境,将另一处新宅修葺一新,开始与颜家娘子谈婚论嫁。颜娘子决计不会嫌弃他的。
外祖母视物模糊,也不知侍奉她的婢子是否贴心,陪她看歌舞戏听合生时是否在旁详解。
舅母鲜于氏的苦于有身,也不知胃口如何,但愿表弟在腹中不要再折磨母亲。
舅父的车马不知已到何处,婚礼上放飞的大雁南归时是否与他擦肩而过。
“青璟,怎么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可以说来我听听吗?”窦夫人在一阵急促的喘咳中醒来,苍白的脸上挤出一个和蔼的笑容,贴心地问道。
长孙青璟便如实道出对高府众人的牵挂。
“是我昨天太过任性,考虑欠妥了。”窦夫人若有所思道,“给你母亲的信函和香料也不知她收到没有?你想去崇德里看望母亲吗?我让毘提诃护送你去大兴城。”
长孙青璟与窦夫人相处了几日,也大致摸清楚她脾气秉性——对待所重之人,向来是不吝啬赞美与疼惜;亲口承诺之事,未有不一一兑现的。
所以窦夫人此番言辞理应不是虚言,她确实准备为了自己破例,有一番额外的怜惜在其中。
“这可万万行不得。”少女半开玩笑地掩口道,“母亲见我归宁,定会误以为我才出嫁三四日,已在国公府惹出无数乱子,导致夫家不容,遣我还家。她面上无光,都由不得我申辩,便气到风疾发作。阿娘,你可千万不要再提起此事。”
“好!那就不再提了。”窦夫人知她一心照顾自己,也不再折其意,笑着应允。
这是一个竭尽全力独自支撑着尊严的病妇,哪怕缠绵病榻,也不愿以病容示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