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氏,不是一个空洞的乏味的替李家代为保管她的容器,而是充满灵性的温暖的令她浸润成长的来处。
至少到此刻,还未有另一个更加美好的地方可以取代它!
“母亲。”她反扣住母亲的手,“奴奴定然谨慎恭敬,不辱门楣。”
酸涩的窒息感如潮水涌向胸腔、脖颈、脸颊,堵塞了喉咙与鼻子,急需寻找一个宣泄口。
“不要哭,不要哭。眼泪会把妆晕化,就不好看了。”高氏几乎捧着丝帕放在长孙青璟眼眶下,唯恐妆容有失。
“阿娘也不知说些什么,今日真是说不出的欢喜。”
李孝恭已用一枚金饼赎回双雁。见母女话别,李家诸弟兄也不便催促,只是静待。
众女宾也上前劝慰高氏道:“并非远嫁,无需愁苦。两坊里之间相距不远。等娘子熟悉了李家诸事务并游刃有余之际,再求得姑舅许她归宁也不迟。大吉之日,夫人应是喜极而泣了……”
高氏点头,擦干眼泪,与长孙青璟相持而起。
她再次为女儿整理鬓发、衣冠,指点她持正团扇,天凉添衣,不可贪玩……长孙青璟一一应承下来。
高氏便将怀中的青底红色宝相花纹理的薄纱巾披上女儿的头顶,一直垂到蔽膝处。
长孙青璟执扇拜别诸位长辈,无忌命人撤去行障。高氏便牵着青璟的礼服大袖来到一直执竹笏肃立的李世民身边。
“去吧,你们去将大雁放生吧。”
“哎。”女儿女婿轻柔地应答着。他们清楚这是高氏在催促他们离家,可两人又不忍就此别过。
长孙青璟心绪不宁,带着哭腔回头问道:“阿娘,舅母。可为我留着房间吗?”
“我们当然替你留着。”鲜于夫人擦着眼泪回答,“你的经籍字画我都替你原封不动收着,日后也不准你表弟随意出入捣乱。你想家了就回来小住几日……”
长孙青璟有些讨厌自己临别的自私行径,却忍不住走了几步又回头下拜:“外祖母,大舅母,母亲,舅母,奴奴走后,定要加餐饭,多添衣,保安康,勿念我。我不日回来看你们!”说罢,她又拜了数拜。
高老夫人摆摆手催促道:“去吧,我们自会照顾好自己。莫让姑舅久等。”
长孙青璟不再拖延,在婢女搀扶下离去。在众人的欢呼中,新人离开堂屋,迎亲诸人也与女方亲眷宾客一一揖别,李道宗挟起喝得晕头转向的李道玄匆匆跟上离别的众人。
天色已经暗沉。李孝恭又将双雁交还新人,长孙青璟除去五色缚口丝线,李世民揭掉包裹雁身的红绸,两人各执一雁放归天际。
两头大雁很快明白自己并非待宰的祭品而是一种古怪而偏执的信仰,于是伸长脖颈,振翮高飞,在暗沉的天空划出悠扬的身影。
“夫妇同心,忠贞不二!”李孝恭熟练地念出放生环节的祝福之词。宾客们也凑趣鼓掌。
“也不知它们是否还赶得上雁群?”长孙青璟不无忧郁地自言自语。
“它们并非失群,它们拥有彼此。”李世民答道,轻纱后似乎添了一丝笑意回应。
晚风回旋,掀开了新娘纱巾的一角,迎亲者们好奇地偷窥了这个数次刁难新郎的女孩一眼,发现她有一双澄澈又望不到尽头的眼睛,亲切而又疏离。漫天的星子就落在这汪湖水中。也许它有着熄灭一切火光的魔力吧。
年轻的郎君们突然觉得今天的所有劳碌都没有错付。
新人一路走向花舆,待新娘在车中坐定。新郎依照旧俗绕车三匝向新娘亲友保证日后护妻子周全。
回程的路却被坊里的邻居,闻风而动的恶少,下婿时意犹未尽的几位亲友堵住了。
李家的家仆便开始向人群中抛洒钱币,酒食与众人同乐以期及时通过。
王无锝跃至婚车附近,抓住李世民的马辔头,大言不惭地伸出手道:“还不快谢我!”
“还没跟你算拉了一群人拿竹杖打我的仇。我这里一文钱也没有!”
车中的长孙青璟听到王无锝的声音,便揭开窗帘问道:“外面可是王公子。今日有劳公子为我找回猞猁,又赠我罗浮凤。公子知高氏人丁稀薄,还叫上朋友助我声势,实在感激不尽。”
“李公子你听听,你听听,尊夫人的感激宛如天籁,不似你这般无赖。”王无锝啧啧道。
李世民笑道:“既然我夫人如此夸赞你,我便不与你计较,所挨竹杖全当博美人一笑的代价。这份情权且欠着,今日且先去我家中参加嘉礼,以后若有什么稀罕的西域物事,一定第一时间送你。”
几个髫龀之年的孩子追到新郎马前讨要喜钱。
“两姓好合,千载辉光!”
“两女五男,门户吉昌!”
“且看抛赏,必不寻常!”
“同喜同喜。”李世民笑着将几串彩绦穿束的五铢钱抛给阻拦婚车的孩子。
“这才差不多。”王无锝突发奇想地问道,“虽说旧事重提不礼貌,我还是好奇既然你二人私定终身——咳咳,你二人自有主张……我说不清了,就是这个意思。方才等待冥想之时,你是否已将未来五男二女的名字起好?”
“休要胡言乱语!”李世民挑眉道,“我与长孙娘子奉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喜结连理,未尝有逾礼之举。至于子女七人的名字,我想好了也不告诉你!”
说罢他俯身戳了王无锝一拳。虽说李世民纠正了王无锝一部分无状言辞,但并未恼怒,只是顺着对方的玩笑继续口无遮拦地说下去。
长孙青璟初时半掩车帘听两人笑谈,甚觉有趣。只是闻听“我夫人”“博美人一笑”“私定终身”甚至未来儿女起名之事时,心道自己与李世民嘉礼未成,也未庙见,尚不算完婚。两人语出轻薄还不避讳,惹得她有些恼火,便放下帘子不再理睬二人。
李世民感觉帘子下落的声音有些沉,便与王无锝换了个话题:“你那两头大雁真不错。为我们讨了好口彩!从哪得来的?”
“衡山南麓,湘水边的沙洲上。在衡阳,大雁不算稀罕之物,在大兴的严冬,就一雁难求了。代北内迁的虏姓高门尤其喜爱彰显自己‘衣冠中国’的身份,处处尊崇周礼,宁愿出高价从我处购雁也不愿用白鹅与木雁取而代之……他们也算是我的衣食父母啦!”
两人相视而笑。
“衡山,好地方啊。我记住这地方了。”李世民若有所思的说道。
“你记不记得,与山何干!倒是欠我的人情不要忘记了。”王无锝调侃道。
“我也记住这地方了。”长孙青璟喃喃自语。也不知舅父南去之路上能不能见到鸿雁带来的婚讯。
“新人回府!”家仆一路传讯,坊里间得到钱财酒食的障车之人也口称贺词,分作两行站在路边。侍卫的家仆执烛前马,为新郎新娘开道。乐队继续鼓吹戏舞而行。
车队开始缓慢蠕动,夜露深重,寒气逼人。李世民忍不住探身隔着彩舆帘子问及长孙青璟是否被冻着。
长孙青璟半揭车帘,只是摇头。
倏忽间,一只从天而降的鹰隼带着巨大的威势与力量,嘶鸣着掠过车队的上空,带着异样的眷恋盘桓了数匝,然后双翅鼓扑,斜插入星光与云层,留下嘹唳清亮的回响。
李世民愣怔在那里,不知这不合时宜出现的鹰隼是何朕兆。
“他回来送我出嫁了。”长孙青璟眼中噙满泪水。
“他是谁?”李世民好奇地问道。
“我的父亲,右骁卫将军。”她不容置喙地回答。
来自代北的朔风终于吹干了她的眼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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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说:五男二女是当时流行的祝福语,恐怖!
某个不要脸的已经想好小女儿的封号了
下一章换李家主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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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1章 嘉礼
载着新娘的车队到达李家t时,公婆与宾客已经从侧门离开,聚于大门口,等待新人入正门。
长孙青璟由婢女搀扶下车,望了一眼门簪之上高悬的三支箭,便略微低头,双手执纨扇遮面,与手持笏板的李世民并肩而行。亲友将新人拥簇在前,等待躏新妇迹。
新人足不能沾地以避免地煞冲撞,一路转毡接袋直达为婚礼搭建的青庐之中。
沉重的金银杂宝花冠、大袖连裳青衣与歧头青履使得长孙青璟的每一步都很沉重。
婢女一路急趋,将青红纹样相间的地毯与红蓝绸缎制成的布袋前后传递,转移铺接,以求香火绵延,代代不息。
“毡席有点打滑,你小心。”李世民微微侧颈提醒道。
“看好你的路,不准看我的鞋——我跟你又不熟。你家亲戚正拥到前方盯着我们看乐子呢!”长孙青璟盯着团扇前方的路,每一步都踩在地毯或绸袋正中。
“是,记住了,我们不熟!”李世民想起在长孙青璟在利人市的男装打扮,催妆时的故作姿态,障车时听到轻浮言语的气恼,已经深谙她不愿造次的心思,便谨慎地向一侧挪半步,同样正视前方,履毡而行。
青红的面纱呈现出游丝般的纹路,也许是夜风的伎俩,也许是火光造成的错觉,也许是一个转瞬即逝的微笑。
百子帐内孩童或绕床蹦跳奔跑,或以臂为翅学着鸟雀飞翔,或在年长妇人撺掇下唱起《撒帐歌》:“一双青白鸽,绕帐三五匝;为言相郎道,绕帐三巡看。”
李世民和长孙青璟席道进入青庐后,就被漫屋抛洒的撒帐金银钱币,干果砸中额头、团扇、笏板。
新婚夫妇被突如其来的物什打中时慌了一下,见到初时在自己身后履迹的亲友一下子都涌进了青庐中便知晓大家在为合卺礼预热。
李三娘琼曦一边怂恿孩子们上前抢夺金钱糖果,一边高声念着咒愿文:“今夜吉辰,长孙氏女与李氏儿结亲,伏愿成纳之后,千秋万岁,保守吉昌。五男二女,奴婢成行。男愿总为卿相,女即尽聘公王。从兹咒愿已后,夫妇寿命延长。”
咒愿文语带夸张,令新人咋舌。两人一时被争夺满地金钱糖果的宾客孩童围得水泄不通。
四娘李陇月之女长孙纫佩捧了满怀撒帐钱,挤到新人脚下捡拾起红绸扎紧的一小包石蜜糖,打开舔了舔,又钻到垂膝的覆面轻纱里,抬头偷窥新娘。她由衷地发出童真的感慨:“阿姊好漂亮!”
长孙青璟也被已故族叔的这个女儿逗乐了,一手执扇,一手忍不住去捏捏女童的脸蛋。
李陇月赶紧上前抱起女儿,吩咐婢女为长孙青璟整理纱巾:“纫佩,以后改口叫舅母。”
女孩舔着手指应承下来。
“小郎君小娘子们,我们比比谁捡到的钱串和干果多,最多的有赏!”李琼曦逗弄着堵住了新人去路的孩童们。
孩子们呼啦一下全都聚集到三娘身边,聚精会神地数着抢到的战利品。
唐国公李渊与夫人窦氏在另外三子六女的簇拥下最后进入青庐。
窦氏一如既往地神采奕奕。满头珠翠层次分明地缀于干练的盘桓髻之上,暗红半袖搭配紫色襦裙,彰显一品国公夫人的身份又不喧宾夺主。
她站在丈夫身边,与众人说笑。
李琼曦许久未见母亲,只是觉得她今日脸色分外惨白,便有些怀疑是施多了铅粉的缘故。
她见过许多年长的妇人都喜欢用铅白遮盖皮肤暗黄的疲态。母亲今年已经四十五岁,美人迟暮,有此举动也在情理之中。
但是李琼曦终究不相信母亲会做出游离于性格之外的举动,便轻声问妹妹:“阿娘的气疾究竟如何?”
李陇月摇头道:“为了这场仓促的婚礼,她一直瞒着众人。今早又是复发,只是强忍着。今晨是她亲自看着奴婢们将三升粟填满了石臼,又在井口覆盖席子,拿三斤枲麻堵塞了二弟房间的窗户,一切准备周全才放心。为了不惊扰二弟,待他告庙祭祖之后才延医请药。施药之时又将我们兄妹几人都赶出行障外,只听得她与阿耶和医官都争论不休,也不知施了什么方子,才强撑到现在……”
“到底是什么神仙一样的娘子能够惊动我们弟弟这颗桀骜不驯的心?”李琼曦有些抱怨,也不失担忧。
“二弟虽说有主张,但是赶早完婚倒是母亲竭力促成的,父亲也毫无异议——若有不虞,也不至耽搁。”
“见到新儿媳,母亲一开心,一定安然无虞。”李琼曦叹了口气,宽解着妹妹,也宽解着自己。
作为家中最性格最像母亲的女儿,李琼曦深谙越到此时,母亲越不允许家中有人自乱阵脚,也不准有人将病情告知二弟,必得一切尘埃落定才肯安心养病。
母亲这种酷爱逆天而行的性格似乎是与生俱来,为了填补父亲优柔寡断的缺陷而生的。
李琼曦头痛欲裂,习惯性地捋了一下整齐的鬓发,把不属于嘉礼的情绪先抛到一边,用清脆愉悦而又爽朗地声音招呼充当卺童的两个孩子:“承宗、令武,不要再数钱串了,把石蜜糖吐掉,捧好铜镜、葫芦和酒壶,你们叔父和婶母,舅父与舅母要行合卺之礼了。”
李承宗和柴令武应声放下撒帐钱,鼓着腮帮咀嚼石蜜糖匆匆下咽,雀跃着跑到姑母和母亲身边。
李世民与长孙青璟依次拜过天地、父母、媒人和众宾客,最后行互拜之礼。
两小儿奉上铜镜,夫妇二人在镜纽处共同绾上同心结,因为太过紧张,丝线从纽孔中滑落数次,急得围观众人恨不能替他们动手。
在一片善意的笑声中,慌乱的新人指节轻轻碰撞,有一种被灼烧的酥软与激动。
两人将笏板与团扇交给旁人,又一次手忙脚乱穿线挽结。
“你拿稳了,别乱动。”长孙青璟有些不耐烦地命令道。轻纱里的桃颊已经涨得通红,烧得滚烫。
“好。”李世民点头应道,双手持镜,腰弯得更低,任新娘花冠上的博鬓与覆笄划痛了他的面颊。
“不要抽绳!”长孙青璟压低了声音呵斥。
“好,好。”被掐出指甲印记的手指瑟缩着回到铜镜边缘。
两个孩子从未见过自己叔父舅父与女子相处时有如此好的忍耐力,不禁调皮地相视憋笑,惹来李世民的嗔视。
长孙青璟在镜纽下打上两个活结,吩咐李世民收紧一头,自己拉紧另一头。
两人终于磕磕绊绊地完成了永结同心的誓约。
李承宗与柴令武向着亲友高举铜镜,向宾客展示同心结。
在一片欢腾声中,新郎面东而坐,新娘面西落座。
两位新人先同牢共盘,同尝一份肉食。漆盘中的匏瓜已事先被分成两个瓢,以红丝带相系。
李琼曦将匏瓜的两半分别斟满酒,由两位卺童分别呈送新人。
两人相互敬酒,苦酒醉人,双方想要捕捉对方的目光想要又如惊弓之鸟般刻意躲闪。
平日的梳洗侍女为二人各剪下一绺长发,结发合髻,预示二人血脉相连,成为新的亲人。
这个意气风发的少年从此成了她的亲人,某种程度上说是她自己选择的亲人。
长孙青璟被自己离经叛道的想法震慑住,收拾起心猿意马,重又执起花扇,挡住羞颜,只等待最后一首却扇诗。
“闺里红颜瞬如花,朝来行里降人家。自有云衣五色映,不须罗扇百重遮。”合髻之后,李世民匆忙念完却扇诗。
长孙青璟略迟疑了一下,心头的震颤一直传达到四肢百骸。她呼吸急促,双手将纨扇握得更紧。这迟滞的时间对于新郎来说如坐针毡。
方才一同迎亲、又将一个十一岁男孩提回家的李道宗在刚回府时精疲力竭。如今趁着撒帐,合卺自顾自用了些酒食,精神立时恢复了大半,想起催妆时的趣事,不由与新娘开玩笑道:“嫂子,要不要替你取琵琶来,让阿兄自弹自唱,唱到你满意为止?”
“让新郎跳舞,他去洛阳前新学的,新娘还没见过他舞姿呢。”李琼曦的丈夫柴绍放下酒杯笑道。
李世民忍不住凑近长孙青璟道:“你不会还有一个谜题要为难我吧?”
“如果我心里真有一个谜题,须解出才却扇,你当如何应对?”
“愿闻其详。”李世民神色一凛,作出洗耳恭听的姿态。“反正都是自家亲戚,无非再丢一次面子罢了。”
谁让你是我自己选的亲人呢。他心中默念。
两边侍女听到二人争论,也不禁莞尔。
青璟缓缓地降下扇子,轻纱随之俏皮地抖动:“我累了t,想不出谜题。”
李世民有些诧异却扇是如此轻而易举。
他的手抖得比她更厉害,明明心颤魂飞,却还在故作镇定。
两个并不完全明白婚姻为何物的孩子,学着别人的样子仓促地完成一场盛大的仪式,剩下的只有交给天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