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然应允。”李世民斩钉截铁答道。
趁着李世民与长孙青璟的诸位姑嫂一一熟识的当口,长孙无忌转头轻声问从姊长孙青瑜:“阿姊,你们切勿真将李世民给灌醉打伤了。”
长孙青瑜以竹杖轻敲无忌后背道:“明明是你妹妹出嫁,阿兄却担心妹夫的安危,是何道理?”
“还不是怕大家下婿闹过头了,妹妹只抱怨我一人嘛!她发起脾气来,可不像头闯进厅堂的猞猁一般不管不顾嘛!”长孙无忌既要保全长孙青璟尊严与体面,少不得李世民吃点苦头,又深知李世民待妹妹乃至高士廉全家情义深重,实在不忍下死手折磨他。只得与堂姊开着玩笑替好友讨饶。
“你放心,我自有分寸。”长孙青瑜招呼人捧上酒来,吩咐大志斟满。“我们长孙家的气势不能输人,李家的颜面自然也要顾全。我岂是不通人情世故之人!去,先让他饮酒作诗!”
长孙无忌正了正衣冠,与李家诸兄弟相互致意行礼。
“既已下至大门,请女夫吟咏。”长孙无忌难得这么一本正经与李世民交谈,自己都差点憋不住笑。
李世民手指竹笏,对着中庭的一棵并不粗壮的柏树诗兴大发吟诵道:“柏是南山柏,将来做门额。门额长时在,女是暂来客。”
长孙无忌接过长孙青瑜手中的酒壶笑道:“胡说八道,不准欺负我家无人!谁说我妹妹是我家暂来客无人撑腰的,你婚后若不善待她,我定不饶你!”
“新舅兄说得好,新女婿失言,该罚!”众人起哄道。
长孙无忌执起竹杖轻轻戳了戳李世民的胸口,算是惩罚。李世民也陪笑着与大家作揖。
李大志叫道:“打得太轻,不算数!”
“好,那就自罚一杯酒。”李世民接过长孙无逸、长孙敏行接连递来的酒杯,爽快地认罚。
其余挤在人前的亲友都在李大志的带动下持竹杖在新郎胸背四肢处歪歪斜斜地落下。
李道宗也一起挨了不轻不重的几杖,便指着李大志戏谑道:“你不要嚣张,此刻起不准与我兄长再以兄弟相称,记得叫他姨夫!”
众人又是哄笑,让李大志改口。大志的脸立时涨得紫红。
李道玄一把夺过长孙无逸所斟第三杯酒:“兄弟连心,我代兄长认罚。”
长孙无逸道:“不准耍赖。”
李道玄撇嘴道:“先前你阿姊只说不可拒绝,未说不可代为受罚。你才耍赖!”
“不准饶舌,有本事我们斗酒。”
“斗就斗。”
两个孩童说罢便各取酒杯,都不愿落了下风。
众人被新郎新娘各自的幼弟好勇斗狠的言谈举止逗乐了。笑着看他们各饮了几杯酒便夺去杯盏,将二人强行拖离人群。
与李家盛大的迎亲队伍相比,高氏的新宅子未免略显局促。可喜的是亲友的喧腾,竹杖的敲击,交错的觥筹,吟咏的雅趣弥补了这个瑕玷。
李世民行至中门时,新娘家中亲友早已将门紧锁。长孙无忌以竹杖敲击锁钥,示意李世民吟诗。
李道宗上前代劳:“锁是金钩锁,铜铁相铰过。暂请钥匙开,且放刺史过。”
李大志已经从初时被嘲弄的窘迫之中开解过来,便在人群中嘲讽道:“喂,你这诗文不逮意,重来重来!”话音刚落,却被母亲拿钥匙敲了头。
长孙青瑜警告儿子道:“适可而止,快点拿着钥匙去开中门。”
长孙无忌笑道:“文辞虽说粗鄙了些,却不失坦诚。大志,且为新婿掣去金钩锁,拔却紫檀关。”
新娘亲友拦在中门内外,假意以竹杖击打驱赶新郎,且打且退,口中却呼喝着,以壮声势;迎亲众人簇拥着新郎,毫不怯场,径直向正堂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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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说:根据有限资料还原隋唐婚礼
另外加一些自认为合理的想象(脑补)
不周全之处望见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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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9章 催妆
当然这几十步路也颇费周折,至砂石坫时,咏诗,被批浮夸,罚饮酒,挨了长孙敏行的竹杖;至堂基,咏诗,被批流俗,罚饮酒,挨了长孙无忌的竹杖。
——两群人就似两股不同方向却意外相遇的风,在相互的拉扯中扭结、相斥、相吸,然后朝着同一个方向奔腾而去。
直至堂户,行障内外留守的长辈、女眷连同新娘都听到了那首格调平平,从新郎口中念出却充满由衷赞美的《至堂户诗》:“堂户策四方,里有四合床。屏风十二扇,锦被画文章。”
至此,弄婿告一段落。傧相张琮接引李世民进入正堂,先拜见新娘的叔父长孙敞。然后隔着行障问候新娘的母亲高氏等一众女眷。
新郎与诸位尊长行礼完毕,张琮向行障内外高喊道:“升——堂——奠——雁——”
王婉与阿彩便扶起膝盖已经僵直的长孙青璟缓缓坐在马鞍上。张琮向李孝恭示意新娘准备承将。李孝恭便抱起一双大雁交到李世民手中。
“朝着新娘剪影处抛掷,抛高一点,让行障后众人有时间奔跑承接。”李孝恭郑重嘱咐道。
堂中诸人也停止了喧哗笑闹,屏息凝神,等待雁落何处。李世民举雁向上抛掷,这一对被红色绫罗包裹的礼物在屏风上划出一道喜庆的红弧。
新娘一伸手,攫住了双雁,将这道红弧纳入怀中。被红绸裹住周身、被五色丝带扎紧了喙的大雁惊魂未定,既无法叫唤也无处扑棱。新娘轻轻抚摸过双雁后,便将这对忠贞的伴侣放在一个鎏金托盘中,等待催妆后夫婿家将雁赎回。
“新娘接住了!”
“新郎好身手!”
“大吉!”
围观者吵吵嚷嚷,有赞新郎投掷准稳的,有夸新娘动若脱兔眼明手快的,有赞美新人天作之合的。
李道宗和长孙无逸被青瑜安顿在靠近屏风之处休息,两人盘腿结跏趺而坐,吃着菓子喝着酪浆,笑嘻嘻地争辩着。
长孙无逸道:“你阿兄掷偏了,幸好我阿姊如鸾鸟轩翥,硬是把大雁给攫住了,才免得你阿兄丢面子。”
李道玄反驳道:“我阿兄才没有掷偏,就算你阿姊不伸手去接,那对大雁也会落入你阿姊怀中。”
“大言不惭!”
“你这措大读了这么多书,却一点不通情理,怎么专爱扫兴——我阿兄为了今日奠雁礼特意取了两头差不多大小的白鹅练过,怎会掷偏?”
见长孙无逸口中塞满油炸子,一言不发地看着自己,毫无反驳之意,李道宗又说道,“索性与你言明,我阿兄在家掷鹅时,坐在行障里扮作新娘接鹅的人就是我啦!”
至于他阿兄在家中抛飞了白鹅导致他被鹅嘴啄脑袋,被鹅翅扇了脸的丑事,他自然不会说出来。
“啊,佩服佩服。”长孙无逸看着李道宗额角一道浅红的新伤痕,陷入了一些稀奇古怪的联想中。
他抹了抹满嘴葱油,压低声音指着手持酒壶的婢女道,“刚才的窟春好喝吗?你我再偷偷喝点可好?”
奠雁礼毕,李孝恭便带着夫家兄弟大声催促:“请新妇子登舆!”
王婉便遣婢女向屏风外道:“新妇子尚未梳妆描眉,新婿稍安勿躁。”
夫家迎亲众人便又相继涌入堂户,在羯鼓鼓点的指引下齐声喊道:“新妇子,催出来!新妇子,催出来!”
婢女又来托词新娘弄丢了金臂钏,行障后众人便假作找寻状。
张琮笑道:“新妇娇羞踯躅,不忍别父母,请新婿亲自催妆!”
李孝恭正准备推新郎上前,谁料李世民已经先他一步靠近行障,朗声吟诵催妆诗:“今宵织女降人间,对镜匀妆计已闲。自有夭桃花菡颜,不须脂粉污容颜。”
“一看t就是个急性子!”行障内,郑老夫人以肘轻点高老夫人,“却是精神垒朗,顾盼神飞。不知我家观音婢如何应对?”
迎亲众人再次请新娘登车。婢女又传话道:“我家娘子说,新婿声音过轻,听不真切,不敢贸然随新婿离家。”
“是我思虑不周了,不胜惶恐。”李世民言罢又更大声将催妆诗念了一遍。
众人拊掌喝彩叫好。
“这次够情真意切了,新妇莫要再推托,早登花舆,休误吉礼!”李道宗道出了兄长的心声。
婢女又取来一把五弦琵琶,微笑道:“娘子说,蒙公子厚爱,不胜欣悦。只是还未描眉,烦请诸位再等片刻。听闻公子善琵琶,愿请教一二。”
“前面的不算,新郎现作一首新的催妆诗!”
“配上琵琶唱给大家听。”新娘亲友开始起哄,要新郎自作自唱,以显才情。
“你这个女儿,当真是个促狭鬼!”郑老夫人又笑对高氏道,“新郎三日摄盛,新娘三难夫婿,可堪匹敌,不落下风。”
高氏倒是有些担心:“我去劝劝她,不要闹过头才是。”
“不必。”鲜于氏附耳轻声道,“年轻人的事我们不要多插手,你看你女婿笑得多开心,简直甘之如饴,并没有一丝不悦的样子,随他们闹去吧。”
“好,那我献丑了。”李世民将竹笏插在革带之上,收起掌心的戒指与偷藏的催妆诗,在众人嬉闹中接过琵琶,向众人道了句“失礼”,便横抱琵琶跽坐于屏风之前,与长孙青璟不过几步之遥。
他尝试转动琴轴,调整琴弦,用拨片试着弹了几个音,便自弹自唱道:“两心他自早相知,一过遮阑故作迟。更愁只转月奔兔,情来不要画蛾眉!”
“唱得好!”
“弹得更好!”
“新娘不要再描眉了,留给新郎描画岂不妙哉!”
“新娘莫要再刁难新郎!”
“新妇子催出来!”
“请新妇子登舆!”
接亲众人的喧哗、催促如潮水般拍击着行障,催促新娘早登花车。李世民倒也不急着起身,只是换了个结跏趺的悠闲坐姿,望着行障内长孙青璟的剪影微笑。
众人目不转睛地望着新娘朦胧的身影,只见这道倩影稍稍移动了些许,似乎手持一件乐器或者一个妆箧。
为新娘报讯的婢女又一次来到行障前,众人都在期待她口中吐出一个“可”字。
谁料这婢女又口吐惊人之语:“娘子还有最后一个不情之请……”
迎亲诸人又发出了懊恼的哀叹、不服的抱怨。大家都觉得这新娘实在太爱捉弄人了。
大家正等着急性子的新郎与这传话的婢女争论几句。李世民却饶有兴趣地抬头道:“说来听听。”
他气定神闲地坐在行障前,纵容着长孙青璟的拉扯游戏。
众人见新郎不急不缓,自家兄弟明面上不好抱怨女方生事只得陪着新郎闯下道道难关,女家亲眷却对这信守承诺的少年生出无数亲近感。
婢女正色道:“娘子只剩点唇未毕。听说公子见多识广,便有心令公子猜猜她最爱的诗,顺便弹唱出来。若猜错了,娘子便不走了。”
“这也太无理取闹了!”
“这位娘子留步,这题是不是传错了?”
“至少让他知晓新妇最爱哪位诗人再行猜测啊!”
“好!那我便猜上一猜!”新郎却爽直地应允下来。“不过,请娘子容我想一想。”
只见屏风后剪影耸肩颤抖了一下,似是强忍窃笑。李世民捕捉到这瞬息即逝的顽皮,兀自思索着谜底。
“新郎弹一首《凤求凰》吧!”有好事者提议。
“不行,新娘的谜底不可能这么容易猜到。”
“那就唱《昔昔盐》吧,高治礼郎与玄卿公为忘年交,养女喜爱薛氏的诗文也在情理之中。不妨一试。”
“《昔昔盐》太过悲戚,于新婚夫妇不太相宜。”
新郎结跏趺瞑目而坐,也不知是故弄玄虚还是还是刻意掩饰。众人莫衷一是,均不敢确认谜底,也不敢随意乱出主意。偌大拥挤的堂屋中寂然无声。
“我猜出来了。”李世民如灵光乍现般执起琵琶,拨片轻拢慢捻,和着齐朝龟兹的调子唱起了虞世南的《结客少年场行》:“韩魏多奇节,倜傥遗名利。共矜然诺心,各负纵横志。结友一言重,相思千里至。绿沈明月弦,金络浮云辔。吹箫入吴市,击筑游燕肆。寻源博望侯,结客远相求。少年重一顾,长驱背陇头。焰焰霜戈动,耿耿剑虹浮。天山冬夏雪,交河南北流。云起龙沙暗,木落雁行秋。轻生殉知己,非是为身谋。”
众人先是不胜惊愕,继而又觉得这歌合情合理。歌中少年英姿勃发、潇洒倜傥,即便沉沦下僚,胸中仍怀不平之气。唱词里的少年与眼前弹唱的少年在众人心中交叠在一处,眼前的寂寂无名的少年们与诗中慷慨骄傲的少年们的命运相互酬唱。明艳的少女应该不会拒绝这样身负纵横凌云之志的少年吧!
屏风后新娘的花冠的博鬓轻转了几分,大袖舒展。须臾间,卧箜篌清越的弹拨声响遏行云,与琵琶的珠玉迸溅声应和着。大家一时分不清那声音来自行障内,房梁之上还是廊下乐师手中。
一直兴致勃勃与王无锝谈论海外珍禽的李客师之前总是一副置身事外的模样,高高在上地嘲笑着年轻人的无聊把戏,此时那死寂了许久的内心突然添了几星闪耀的火花。
“唱得好!”他大声喝彩,随手拿起一支银箸,在案边敲打哼唱起来。
廊下的乐队才如梦初醒般加入了催妆的高潮之中。堂中的少年初时还有些拘谨,只是跟着新郎轻声吟唱,继而带着不容置喙的理想声嘶力竭地嚎叫。那种血脉偾张、裹挟万物的新生力量立时碾压了一切困顿与无奈。
年轻人跟着新郎一道卖力地歌咏,年长之人看得乐不可支。
琵琶箜篌声戛然而止,众人几乎忘了新娘之前的谜题,只是又一次催促道:“新妇子,催出来!新妇子,速速登车,勿负良辰!”
屏风内人影憧憧,一阵忙乱。李世民将琵琶放在一边,起身正衣冠,不顾腿脚僵直麻木,双手捧竹笏,静候新娘裁断。
宾客们期待的传话婢女并未如约出现,倒是新娘的甥女王婉将一张字条交给了傧相张琮。
张琮看了看字条,莞尔一笑,向众人道:“娘子感激公子抬爱,不吝才情。娘子也感激诸位宾客捧场。只是这诗却不是娘子最喜爱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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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说:虐不死他就往死里虐算了
大家放心,我一般不为难女主
你们算过现在几个时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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听闻张琮一席话,迎亲众人发出“诶呦”的不悦慨叹。
李道宗愤愤不平插嘴道:“那某斗胆请问娘子最爱何诗?可否赐教?”
陪同前来的柴绍上前拉了拉李道宗的衣袖:“稍安勿躁,听傧相说完。”
张琮咧嘴继续说道:“虽说这诗不是娘子原先最喜爱的,却是现在她最爱的,故而——”
新郎一抬眸,眼珠与烛光重叠,似是穿越荆棘而不死的星火。
“她终于点完唇了。”有人长吁一口气
“谢天谢地!”
“傧相说话大喘气,自去罚酒!”
“这个新娘子也是个妙人,居然自圆其说,爱重之意不言自明。”
“今日催妆,可谓一波三折,跌宕起伏。”
迎亲诸兄弟激动地上前与李世民相持而笑,相互捶肩击掌,庆祝大功告成。
长孙无逸和李道宗两位小郎君趁人不备又偷偷碰了一次杯。
张琮向大家拱手致意道:“诸位宾客先随意用些菓子酒水。新娘即刻启程。”
两位婢女扶起长孙青璟,拜别母亲。高氏揉了揉眼角,手持青色薄纱头巾,起身来到女儿面前。她心中实属不忍,便沉下身子,握住女儿双手:“观音婢,你是个有主见有分寸的孩子。惟愿出嫁后孝事公婆,无违夫子……”
高夫人的声音逐渐低下去,抽抽噎噎,语不成调。
“是。”长孙青璟低低地说。
所有人都清楚此时出嫁是最优解,所有人都清楚这是空有高门姓氏的落魄贵女最好的归宿,甚至于新郎的显赫家世、俊朗容貌、贵重人品,与新娘匹配的年龄才情已经大大超出了所有人的预期。
然而,这一次长孙青璟只是离去,不再有往常踏青访友、游山玩水之后的恬然归来。
她讨厌那些以出t嫁为最终归家的迂腐论调。好似那些生她养她的人只是简单地将她放在一个容器中,任由她肆意无序地生长,到了某一时刻便砸烂容器,将她如物件般转交到另一个人手中。
她的经历不是这样的!
她的母亲从不以年幼的子女为累赘,也从不抱怨父亲临终处置失当,即令在最艰难的处境之中,这个柔弱、耿直的女子也从未想过抛弃家人。
她的舅父从不以妹妹遭继子逼迫陷害归家为耻,无视所有的冷嘲热讽,对外甥与外甥女视若己出,唯恐安顿不周使得年幼失祜的敏感孩童心生嫌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