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比说所言自有道理。臣只是不明白,战争并非儿戏,陛下明明有更好的选择,为何非要舍优择劣呢?哪怕您让大将军赵辉去,也无妨!”
“当年先帝难道没有更好的选择吗,又为何非要择你呢?”
这话入耳,薛壑有些不可置信地望向江瞻云,“陛下何意?您、这是两国交战,你为当年事同臣——”
“赌气”两个字被他咽回肚里。
她总不至于这般公私不分。
江瞻云回怼他的话已经滚到嘴边,然一想是自己的话累他想偏了,他至最后也收住了口,当下深吸了口气也不再生怒。只端着梨边吃边从案上起身,走下两重阶陛席地而坐,招手示意人上前。
“朕这样做自有朕的道理,你不明白就自己去想。你也说了,满朝文武多的是有不明白的,若个个像你这般,难不成要朕一遍遍去解释。君臣论政,尚书台审核过,朕印玺落下,就成了!”
她叉起一片梨,欲喂给跪在矮她两层阶陛上的人,想了想起身下去两层,与他同阶而坐,方将梨喂给他,“你说对吗?”
她说得当然有道理。
然而薛壑难免感到失落,他同泱泱群臣在她眼里原来并无区别,不值得她浪费唇舌、多作解释。
而他只是担心她,这才御极,若就在战事上出了纰漏,恐君威难立。让温颐领兵的消息出来,大司农封珩道是国库无忧,光禄勋许蕤当即赞成,这明显是几大家族已经连成一派。
她权衡利弊向形势低头,亦或者当真已经既往不咎,这些他都能理解。
可是温颐这般数年如一日地伪装自己、到如今能拿新政作交易的人,焉知内里败成什么样子。这样的人如何能领兵作战?
还是说,他们年少的情分,让她愿意相信他?又或者,是他惑了她?
薛壑望着她,看她伸手喂过来的梨。
区别是有的,偏爱也是有的,泱泱群臣能有几个人得她这样同阶而坐,亲自喂食。
他笑了笑,凑近身去,正欲开口,却见那人收回了冰叉,重新挑来一片给他。
这片不完整,边缘缺了块,又多出一点……仿若胭脂色。
他不自觉看向她唇瓣,看到她勾起的嘴角,飞扬的眼尾,秋水目漾出涟漪,眸光中是有青年低首,衔食入口。
“甜吗?”她又喂来一片。
他耳根红得滴血,轻轻点头。
不知用了多少,只知后来他从她手里接了盘和钗,由他喂给她。
这个晌午,日光温柔,他们共食了一个梨。
离开的时候,他终究没有忘记来时的目的,但没有同她再起争执,也不曾直言劝谏,只温言道,“若青州军务就此定下,臣亦不好再多言。臣尚有微薄经验,可奉于太常。只是太常近来诸事繁忙,想来臣未必约得到他,可否请陛下约一约。明日晚膳臣在向煦台宴请他,望陛下也能赏光。
江瞻云看了他片刻,笑道,“还有甚需要朕做的吗?”
“先前臣奉给陛下一张太常笔迹的书纸,请陛下还给臣。”
江瞻云起身转来大案前,从一个匣中取出回来他面前,居高临下看他,“朕也有话要同你说,你记住,这是朕最后一次容你,无召而论军务。你要记得你的身份,御史大夫是不涉军|政的。”
“除非朕要你出征。”她笑了笑,伸手将纸张递给他。
“臣谢主隆恩,谨遵陛下之意。”
翌日酉时正,天子与太常同出宫门,来向煦台赴宴。
晚宴设在琼瑛殿,江瞻云居中独坐,薛壑东道主坐东面西,温颐坐西面东。酒未过三巡,江瞻云道是近日事多劳烦,要回宫去。
薛壑玩笑道,“陛下若醉了,宿在向煦台即可,本就是您的下榻地。”
江瞻云哼声挑眉,“少时朕欲住此地,你不让,于是太常把朕接了回去。现在倒知道留人了?”
一句话,把两个青年都说红了脸。
“你们喝你们的,朕先回宫了。”江瞻云按下两人,“不必送了,留着时辰好好说说话吧。”
“年少好时光,朕是当真怀念。”
銮驾已经离开,唯有她最后的话语回荡在殿门闭合的琼瑛殿。
“陛下同我说,十三郎有经验相授,我洗耳恭听。”温颐尚是和煦模样,唤薛壑亦是旧时称呼,言笑晏晏。近来可谓人逢喜事,琉璃灯下愈发丰神俊朗。
“经验都在这处,你看看。”薛壑从案上拿起一卷书简,送来温颐案上,当着他的面一点点展开。
那张黏于上头的纸张便也慢慢映入温颐眼中,见他神色变了,薛壑遂一把卷起,回来座上,“如此熟悉的字迹,想来你不必看全也当知晓内容几何。”
彭、杨二人之死,温颐自比任何人都清楚。虽然杀他们纯属此地无银三百两,但杀了死无对证,谁也奈何不了他。
但如今薛壑手中之物,俨然铁证。
“你竟然留着此物,不呈给陛下却先来给我看——”温颐笑了笑,将酒饮下,“说吧,什么条件?”
薛壑后面是一架通天彻底的座屏,将大殿划分两间,寻常都是更衣休憩所用。
对于温颐种种行径的惊讶和失望,他已经历过,这会平和许多,只淡淡开口,“是何条件且放一放,一点好奇心作祟,我想知道你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这话问的——”温颐目光落在书简上,“你这等东西都能想到,寻到,自然也能想明白,我从未用过五石散。既然没有用过,那便是在你听闻我用的时候,就开始了。”
“所以是在伪朝元年,她遇刺之后的第七个月,我回来长安时,你就上了你大父的船,背叛她的国家?”虽之前也基本确定,然从温颐口中闻来,薛壑还是止不住怒气,“你八岁就遇见她了,一起长大,整整十二年,却在她死后不到半年就背叛了她!她从没亏待过你,你是怎么忍心的?”
“我怎么忍心的?”温颐吐出一口浊气,灌下一盏酒,喃喃道,“我怎么忍心的?”
“我不忍心,我怎么可能忍心,你也说了,我八岁就遇见她了,我们在一起十二年,我怎么可能忍心?”他双目通红,直直盯着薛壑,“但我受不了!”
“我初遇她的时候,她还是七公主,我很喜欢她,她和我在一起也很开心。大父说,若当真喜欢可以去求陛下赐婚。以温门的地位权势,尚公主也是匹配的。我高兴了好久,她也说挺好的。她说挺好,那就是愿意嫁给我,对不对?”
念及还未沾染血腥的年月,温颐眼中水雾晕染,经琉璃灯照过,暖暖融融。担得起一句“君子如玉”。
“可是还没等大父去求,就变天了,她就被莫名其妙地立为了皇太女。她做了储君,就得和你成婚,不仅要和你成婚,还多出许多荒唐的权利。她可以肆无忌惮地纳宠,上林苑的内侍一个接一个地入长杨宫,你知道我有多难过吗?但她就像没心的一样,谁顺着她,她就能对他笑,对他好,和他一起玩乐……我没办法,为了她的笑,为了她的好,为了她愿意同我一起玩乐,我就只能顺她心意,给她送去一个个内侍,换得她一声‘师兄真好’,一声“孤最喜欢师兄”……鬼知道,我有多恨,我恨不得弄死他们!”
他眼中水气成冰,咬牙颤声,一拳砸在案上。
“这样看来,卢瑛一行被锁入明光殿也是你的手笔?”薛壑看着面前陌生的面孔,忽就想到一些更令人发指的事,握在酒盏上的指腹发白,“你如此心态,柳庄亭的那场刺杀也是出自你的手?你不是在她死后七个月背叛她的,你是、是从一开始就算计了她?”
“是我!”温颐认得干脆,嗤笑道,“但不能完全怪我,谁让你走了呢?你若在,明烨哪能那般轻易得手?”
“你想尚主,成为她的夫婿,但这个位置被我占了。你该恨我才是,你该针对的人是我!箭那样利,毒那样深,泾河水那样凉,你为什么不针对我?你口口声声爱她,却把她伤成那样!”
是薛壑不曾想到,亦无法理解的真相,令他浑身气血直涌,生生捏碎了酒盏,整个人豁然站起。
“你以为我不想杀你吗?”温颐亦起身,丝毫无惧他,“可是杀了你有什么用?益州还会送人过来,我得灭了整个薛氏才行。所以你不是根源所在,根本原因是她做了储君,是她会成为未来的天子,是阴阳颠倒了。实话告诉你,即便是在夏苗当日,我都还在犹豫,毒箭冷水,如你所言,我也不舍侵她身!她、她还送我鹤字簪,说没有忘记我的加冠礼,只是太忙了,如今补给我,她亲手绘的图,我好高兴……所以那日我一次次地劝她,劝她午后不要去主持夏苗了,可是、可是……”
温颐似陷入了回忆中,眉宇浮上一层羞耻色,面目逐渐扭曲,阖眼叹声,“可是她让我陪寝,本是殊荣,我当然愿意陪她。可偏偏又有那狗屁规矩,说什么内侍陪寝,夜不得过一个时辰,日不得过半个时辰。她睡着,我好心陪她,宫人却道时辰至把我叫了出去。”
话至此处,温颐再难压制情绪,眼中冰裂火起,怒目扬声,“还有她及笄礼上,我饮了你那盏酒去陪她,结果我需要再饮一盏避子汤才能近她身……太荒谬了,怎会如此荒谬!”
“那时,我就在想,如果她不是储君,你们这些人自然就不存在了,这样的规矩也无需存在了。我要她的身边再没旁的男人,就只剩我一个人。不,不对,应该说,她就只属于我一个人。我爱她,我可以为她一生一世一双人,而不是她高高在上光芒万丈地普照世人,我只得一缕微光!甚至我要排着队,去等她赠与!何其荒谬!”
温颐额角青筋爆出,声音在殿中回想,回殿烛火摇曳,光浮在他曾经白皙清俊的面上,似一张戴了多年、今朝欲碎未碎的面具。
“你懂吗?你懂我说的吗?爱情是不能分享的,但凡你真的爱一个人,根本无法容忍她的眼里有旁人一丝一毫!”温颐和缓了声色,望向薛壑,眼中满是蔑视,“你不懂,因为你不喜欢她,你没有尝过情滋味。所以她要下榻向煦台的时候,你那样不解风情把她赶走,而我那样喜欢她,却只能接手被你赶走后赌气的她;再譬如你不在乎先帝赐的那盏酒,又或者你无所谓那盏酒。因为没了那盏酒,你还会有合卺酒。而我,我又只能喝你不要的。你不需要去爱,懂爱,就可以轻而易举得到我永生难以企及的东西。我确实应该恨你,可是恨你无用。还不如最恨她,明明你如此态度,她却那样喜欢你。夏苗晌午宴饮,她看着我,喊“薛御河”,多么讽刺……那天,点点滴滴凑在一起,我只能那样做,原本是天衣无缝的计划,她落入泾河,被水冲出镐郢县,我就会带她回家,锁入笼中,从此只属于我一个人……”
“你混账!你被她的光芒吸引却又不许她发光,妄图折断她的羽翼做你笼中雀。你说这是爱?这不过是你的占有欲罢了,你也配说爱!”
温颐的话终是刺激了薛壑,尤其是他说她在夏苗的宴饮中喊他名讳。是他从未在她口中听到的“薛御河”三个字,在此时此刻萦绕耳际。
薛御河!
薛御河!
击碎他理智,激涌起他情思。
他踢开桌案,一拳挥过去,“谁不懂爱?谁不嫉妒?我也嫉妒,也怨恨,我忍受不了她身边那样多的人,所以我离开,我远走长安,竟是给了你这样的豺狼伤她害他的机会,你爱她怎么舍得伤她,你还是不是个人?”
动静太大,温颐的人在外头拼命敲门。
薛壑听不到门声,满脑子都是她的声音。
她在喊他。
薛御河!
薛御河!
“你要设宴,要宴饮,朕都许你。但你记朕一句话,当下不许碰温颐!”这是昨日他离宫时,她留给他的最后一句话。
薛壑余光瞥过屏风,终于没再动手,只将他衣襟理正,“今日宴结束,太常好走!”
温颐起身,理衣正冠,回来案前饮了一盏酒,“我当然会好走,你的计划怕是要落空了。”
薛壑蹙了蹙眉,见他目光也凝在那座屏风上,顿时心下一紧,开殿门转去隔壁,“陛下呢?陛下何时走的?”他斥问门边守卫。
然守卫回道,“陛下从正殿出来就走了。”
“她没有回来吗?”薛壑急道,明明他们约好的。
“十三郎——”温颐从殿内出来,抹去唇边血迹,再次唤起这个称呼,“这会知道为何,方才我会倾数告知了吧?来时陛下说了,她不会久留。”
“ 陛下不在,我何惧也。”
他看着一言不发的薛壑,伸手拍在他肩膀,“我知道你打算让陛下知晓我真容,从而放弃让我领兵增援青州的事宜。但你难道真的看不清局势吗,陛下不想追究过往,因为涉及太多人,她一下损失不起这么多官员;二则此番点将出征,她不用你,也不用大将军,却独独用我,倒也不是多么看重我,实乃……她需要制衡。”
“十三郎,收一收年少的执拗。我以前做的是不对,伤到了陛下,所以以后我会好好补偿她。我退一步,不计较了;你也退一步,别再咄咄逼人了。”
温颐捏了捏他肩膀,满目春风走入夜色中,走出向煦台。
天上苍云翻滚,夜间起了浓雾,薛壑在廊下站了许久,眺望未央宫,迷糊看不清她轮廓。
只有夜风吹来,他恍惚闻她声音。
“薛御河。”
浓云遮月, 夜雾笼罩尚书府。
温颐归来寝屋中,医官正在给他嘴角面颊上药。薛壑那一拳挥得厉害,令他面颊很快肿起, 下颌一片淤青, 医官道需要养伤七八日才会退去。
他也没有生气, 反而还笑了笑。
时值侍从来报, 温松要见他。
他一点笑僵在面上, 顿了顿理衣正冠前往。
温松正在书房点蜡。
入门一侧置有一架三足铜雁灯台,高约半丈,以展翅的雁身为台, 从雁首到尾有一丈半长。灯分两层,略微低下正欲扑闪高飞的双翅为首层,高抬昂首的雁身为第二层, 可点灯盏上百,照夜如昼。
此乃御赐之物,承华廿五年, 温松兼任太女太傅。储君拜师礼上, 先帝赠与, 储君首点灯。
温颐穿园过廊而来, 染了一身寒意,扣门入内, 风随人进, 雁首灯盏轻晃, 转瞬灭了。
雁首的这盏灯设计别致,说是在雁首,实乃做了雁眼。原是雁头中空,颅顶掀开置灯碗, 点火取光,雁眼亮,雁活如飞。
因灯碗中藏,四下避风,寻常鲜少会灭。
这一刻,温松先反应过来,目光落在熄灭的雁首上,许是因殿门大开,风扑得有些厉害,雁首连着颈羽的几盏灯也接连灭了。
屋中一下黯淡了许多。
“孙儿来。”温颐打破沉寂,走去雁尾从温松手中接过长烛,回来将雁眼点亮,“这本就要燃到头,大父该先续这处的。”
“若无风入,足矣撑到我过来。”
“凡事总有万一。”温颐换好灯油,雁首的那盏角度特殊,并不好点,他摆弄了好一会,才堪堪点燃,“这么晚,大父怎么还不歇息,传孙儿过来可有要事交代?”
“这么晚,你还回这处府邸,我自然不敢休息。”温松看着他退身续点颈羽上的灯盏,却慕然一僵,没了动作,望过去,竟是雁首的灯盏又灭了。
温颐不自觉侧首看他,又很快避过,没有去管,只将雁身上已经添油的十余盏依次点上,到最后一盏点完,正好站在了温松身侧。
“去把门关了。”温松从他手中拿回长烛,走到雁首,重新点灯。
殿门合上,摇曳的火苗燃直,总算将灯火续上。
“孙儿扰到大父了。”温颐随温松在右侧席案坐下,“孙儿是有事寻大父,但也不急于一时,明日也可。”
距离近了,温松看清他微微肿起带着淤青的面庞。当今世上,能将他打成这样且能让他咽下气焰不声张的人并不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