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竟不还(不若的马甲)


周雅人猛地一怔。
是啊, 他若是死了,报死伞必然会落到对方手里,那么只有被销毁这一个结果, 自己刚才究竟在犯什么蠢?!
他是不死民, 可以经历一次次死而复生,但报死伞呢?
他这么拼尽全力不就是想要护住这把伞么?
“所以现在的情况是,你我命途相连, 只会同生共死。”白冤开口, “至于你想许给我的酒也好, 人也罢,只要活到最后,我照单全收。”
须臾间,周雅人被寒霜覆裹, 即将崩裂的经脉大穴尽数撸了一遍,罩上薄薄一层冰壳,将他从濒死的边缘拉回人间。
这法子还是白冤在替他纾解退热中吸取的,有过那两次经验,白冤已然熟悉周雅人的身体,寒霜轻车熟路走遍其全身。
周雅人得以捡回一条命。
然而,衣衫褴褛的笑面人此刻从茫茫风雪中步出来,他将那张些微歪斜的面具扣正,又拢了把乱飞的发丝,看着地上奄奄一息的周雅人:“这都没死呢,真是命大啊。”
笑面人手持秋决刀,刀尖抵住那只斜插进黄土的铜钟,一步一步绕行间,刀尖在铜钟上刮出尖锐刺耳的声响:“其实我很久都不杀生了,一直都在积德行善。对于你,我本无意赶尽杀绝……”
但是架不住周雅人知道太多,从今往后定是要对他仇深似海,笑面人没往下说,轻叹了口气:“可惜了。”
哪里可惜呢?
可惜周雅人确实是根好苗子,可惜殷士儒对听风知的重用和期望,其实还有更重要的一点,周雅人应该是这世间,唯一一个可以打开秘境的不死民……
他本想留他一条性命,不愿意赶尽杀绝,也算是留一把能够开启秘境的“钥匙”,将来或许用得上。
但是算了,做人不能太贪心,否则一失足成千古恨。
不过今日杀了周雅人也不碍事,杀了反倒更省心,反正这人死了还能重新活,并且活得一无所知,稀里糊涂。
其实他主要目的无非是毁灭报死伞,杀周雅人只是因为他实在太碍事,太不识相,但凡他乖乖交出报死伞,又何至于闹到这种地步。
刮着铜钟的秋决刀停住,刺耳之声戛然而止,接踵而至的是一股强劲无匹的杀气。
不,他绝不能死,绝不能任人宰割!
周雅人蓦地执扇而起,掀出的风刀化作丈余长的冰刃,猛地架住了那把悬在头顶的秋决刀,拼出细数刀光冰屑。
彼时错身间,锃亮的刀身两面映鉴出二人眉眼,一个是笑眯眯的假面,一个则是凝满寒霜的冰冷眉睫。
冰霜护住周雅人浑身经脉大穴的同时,还有源源不绝的阴寒气充盈肺腑,才让他有这一战之力。
笑面人有一瞬诧异,但是很快便明白过来,因为听风知使出的招数乃至阴之气,寒气逼人,此力量显然不属于他自身。
秋决刀急转下切,贴着周雅人腹部横旋而过,刀锋凌厉非常,差一点豁开其肚腹。
周雅人旋身避闪,但他看似行云流水地过招拆招,催动的气劲都会震碎罩护住经脉的冰霜,但是下一缕寒霜又会及时修复凝结。
纷乱的刀法快到凌乱,诡谲异常地从各个刁钻地角度斩过来,与风刀霜剑撞出尖鸣。周雅人左支右绌中躲开一记重拳,随即一仰头,秋决刀自下而上擦着下颚削过去,即便如此,他还是慢半拍地挨了记重踢,整个人被踹飞出去,狠狠砸在一棵古松上。
这套动作一气呵成,秋决刀追杀而至!
周雅人清楚自己今日绝对难逃一死,即便白冤暂时帮他护住经脉大穴,也不过是作垂死挣扎。
他只要争取在这一息尚存的时间里把报死伞藏匿起来,或者托付给流云,让太行道这几个少年将报死伞带出去。中条山脉尾接太行,他相信,有流云在,巍巍太行或许可以成为报死伞的庇护所,只要他拼死拖住笑面人……
“还没到绝路呢。”与之建立了共感的白冤清晰探知到他的打算,“何故牵连那几个小崽子。”
“白冤……”
“命由己造,福祸自求。”白冤没容他说完,“生死而已,我不需要那些不相干之人的庇护。”
周雅人踉跄着避开秋决刀追杀,御风朝佛塔奔袭:“太行道是大端国教,又有天师掌教镇守,徐章房绝不敢轻犯……”
“听着。”白冤打断他,“此刻已是日出之时,御风扫清雾障阴霾,这里有贺砚曾经留下的……”她顿了顿,才补充道,“佛焰。”
“什么佛焰?”
笼罩云峰的晨岚与寒霜被暴风卷席着散去,第一束日光照进佛塔,光柱正好透过缝隙落在释迦牟尼涅槃像之上,映射出一片类似光影般的端正字迹。
李流云回头望见,朝那尊造像走近。
一旁的连钊也注意到了:“竟然有字。”
“咦,”林木凑上前,“居然是以光照投射的。”
阳光透过塔檐投射出的光影,在涅槃台上呈现出大片规整的字迹,像突然洒下的神迹。
没想到这座佛塔的建造居然如此精妙。
于和气抬头打量须臾塔檐:“刻的什么啊?”
闻翼浏览涅槃台上的光影:“佛经吧。”
随着风暴卷走山岚,日头拨开云雾,光束透过窗棂、门楣、壁龛、乃至塔刹穿透而入,将一页页经文映照满室,无论石墙、地面,甚至投射在几个少年全身。
连钊盯着壁上的光影字迹:“佛顶尊胜陀罗尼经。”
由于光照的缘故,李流云在安置不死民石匣的壁龛中也发现了密集的陀罗尼经文。
林木眨眼间,一颗字影投在他漆黑的瞳仁中:“这有什么用意吗?”
李流云虽在太行道修行,也会研读一些佛教经典,从而了解其他教派的差异:“据说念此经文或写陀罗尼经者,可灭恶业,涤除罪障,破一切秽恶道苦,免除恶道轮回之苦。”
于和气:“原来是为了灭罪吗。”
李流云指了指身上的字影:“像这种,经文的光影映照于身,或者经塔的尘土飘落在身上,也是为了灭除一切罪业,叫作‘尘沾影覆’。”
闻翼:“所以咱们这也算是‘影覆’于身,可以消除罪业吗?”
林木想了想,自认为没做什么伤天害理的坏事:“咱们本身也没有什么罪业吧。”
连钊道:“没有罪业,也能免除恶道轮回之苦。”
于和气道:“不对啊,咱们修道的怎么信上佛了。”
几人说话的工夫,山间的阴霾雾障被狂风一扫而光,瞬息间天清气朗,灿阳刺目。
李流云抬手挡了下灼目的光束,忽闻清风送来一句:“流云,开塔门。”
当塔门自内打开,晃晃烈日蓦地照进涅槃台。
光芒好似一把火星,李流云这才看见卧佛造像下竟然嵌着一轮阳燧!
阳燧取火于日,即得真火。
涅槃像下的火焰燃起之际,周遭光影浮动。
几名少年全都愣住了,林木吃惊不已:“怎么回事?”
李流云终于看出端倪:“荼毗。”
连钊:“什么?”
佛塔中怎会有个荼毗仪式?
这不是僧人死后焚尸用的吗?
难道因为这是一座涅槃塔?所以保存着这样一个荼毗仪式?
李流云来不及搞明白,字字光影被燃起的焰火反射出去,映照山河!
一瞬间,山巅流光万顷,字字光影竟在烈日下化作熊熊焰火,引燃塔松。
提刀劈斩向周雅人的笑面人被陡然爆发的光影晃了眼,一脚踏进烈焰之中……
周雅人顺势煽风点火,窜起的烈焰似一堵火墙,朝笑面人扑压而去!
周雅人心中意外又不解:“贺砚怎么会备下这样一个阵地……?”
说是阵地,又并非阵地。
若非走投无路,白冤永远不想点燃这把佛焰,更不愿想起那段久远的记忆,因为她总会对贺砚生出一股难抑的痛惜:“这是他为自己备下的。”
“什么?”
贺砚自知罪孽深重。
听说陀罗尼经可灭恶业,涤除罪障,于是贺砚没日没夜地在这间佛塔中念经刻经,一边自毁一边忏悔,口口声声都是“我有罪”。
人间刑罚失当,常有冤狱,白冤时常被冥讼所召,不可能总在这处峰峦中看着贺砚。
她记得那是个万里无云的晴日,烈阳当空,早早便入了夏,绿林中鸟啼虫鸣,十分喧嚣。
白冤本不是个浮躁的性情,那日却觉得这片林子分外聒噪。
天清气朗本该是个大好风光,但在此地却不然,因为浓浓山岚是用来照护佛塔的迷障。
可那天迷障破天荒地散尽了,这就颇为蹊跷,于是白冤心生出了某种不祥的预感。
那也是白冤最后一次登上中条,当她穿过一棵棵状似塔刹的茂密松林来到佛塔前时,撞见的便是贺砚站在一堆干柴枯草中,用他精心布置的涅槃台引了把佛焰。
就像他平日在岩壁上精雕细琢的那样,佛典中,这叫荼毗。
原来他日日夜夜刻经、凿佛像、铸涅槃台,是为了自焚。
他以香烛烧顶灼身也就罢了,白冤看不住他,而今他却要把自己活活烧死。
难道他真的以为,用佛焰烧尽自身,就能灭除一切罪业?
当时白冤望着那片火海,脑中闪过的念头与周雅人提出的问题如出一辙:如果贺砚把自己烧成灰烬,是不是就再也无法复生了?
白冤想也没想地冲进佛火之中,连极阴寒气都差点扑不灭那把熊熊烈焰,等她将烧得不成人样的贺砚扔进佛塔时,那一心寻死之人仍在挣扎反抗,他用那把已经烧坏的嗓子冲她喊:“为什么要救我?!”
“为什么拦着我!”
“你不要管我!”
“求你了。”
“放开我。”
“我的族人,受烈火焚身……白冤……”
“我也应当受烈焰焚身之苦,去给他们陪葬!”
白冤揽住他的手臂被佛焰灼烧,烫起一大片火红水泡,又在贺砚挣扎间蹭破了,她没感觉到灼痛。
此刻再回想起来,当时的她对贺砚,几乎是束手无策的,她不知道怎么去安抚这个悲恨绝望到一心求死的人。只能俯身搂紧面目全非的贺砚,在他耳边低声道:“我错了。”
闻言,旁观的周雅人蓦地怔住。
“是我做错了,”白冤对贺砚说,“我不应该告诉你。”
挣扎的贺砚终于安静下来,他仰起头,半只眼皮烧焦了,因此视线也变得模糊不清。他定定看了白冤良久,才终于意识到什么似的,哑声开口:“是我让你自责了吗?”
那一刻,一种难以描述的心绪在白冤心口漫开,让她难过到几乎要落下泪来。
“因为我这样,让你内疚了吗?”他猛地意识到自己的所作所为会给别人造成多大的困扰。
“对不起,白冤。”贺砚哽咽道,“我不想,不是你的错,你不要自责,是我自己,我不……我不这样了,你不要自责,不是你的错,是我自己……白冤,对不起……”
周雅人刚看到这里,报死伞中的记忆便如云烟般被白冤驱散。
“哪怕他变成那样,差点活活烧死自己,最后终于安生下来,也是怕我自责,怕我内疚……”
贺砚从来不想活,可是他又要逼着自己活,因为怕白冤自责内疚。
白冤心头五味杂陈,到今天都难以描述当时的心境。也正是这样的贺砚,才会活得痛不欲生,生不如死。
白冤当时甚至想,或许她真的不应该阻拦,应该放他解脱。

第124章 火葬场 “涅槃佛焰就是一个火葬台,”……
周雅人怎么也没想到, 他们此刻引燃的,竟是贺砚用来烧罪自焚的那把火。
所以白冤一直捂着不肯相告,她亲历过贺砚自毁自焚,又怎会再让忘尽前尘的他知道, 让本就充满苦难的人生更加溃烂。
要不是他与报死伞建立起共感, 他恐怕永远都不会知道。
前世今生所有的痛苦累积叠加在一起, 压得周雅人喘不过气。
可这生死关头, 他没时间为贺砚的悲恨停下来难过。
笑面人一跃数丈,秋决刀劈开火墙, 刀锋裹着滚滚烈焰斩下来!
周雅人仓惶急退, 掀起的长风在头顶架起一道霜盾,挡下了这凌厉刀焰。
洒下的经文光影如同燃料, 被阳燧取来的火星引燃,散落时如同降下一场火雨。山间的朽木腐植一点就着, 青烟腾起,佛焰攀上古松树干,烤化的松脂如同火油, 瞬间催大了火势, 舔向周雅人。
与此同时,周雅人手中的报死伞阴气大盛,寒霜凝冰地罩住他半边身体, 当那股火舌舔上身时, 才没有将他灼伤, 皮肤上反而覆着一阵让人颤栗的寒凉。
“涅槃佛焰就是一个火葬台,”周雅人听见白冤说,“该自焚的从来不是贺砚。”
周雅人瞬间就明白了她的意图,于是在白冤说出“点了这座青山, 烧死他”的同时,手持折扇煽风点火,猛地推高火势。
松针在烈焰中蜷曲焦枯,老树皮在灼烧中噼啪炸裂,佛火随着风势猛地腾跃而起,卷起数丈高的焰火反扑笑面人。
笑面人迎面撞上火浪,差点脱层皮。他疾速退避辗转,烈焰一路燎燃草木,随着风势蔓延,穷追不舍的火线蜿蜒蛇行数十丈!
笑面人拍灭衣襟上的火,头发被烧焦半截,周围热浪席卷,转眼已经身处汪洋火海。
火浪如地蟒翻涌窜起,卷着枯枝与腐叶,带着浓浓的焦煳味吞噬而来!
笑面人提刀劈斩成两半,生生撕开一道裂口,踩着焦土之际好似岩浆裹足。他心道不妙,必须速战速决,连续挥刀劈开拦路火势,每次欲击杀周雅人时,一道道长风便会掀起熊熊大火裹住他。
周遭热浪翻沸,烤得笑面人大汗淋漓,再这么下去,都快闻到肉香了,他就算不被烧死也会被烤熟。
刀柄烫得他快握不住,笑面人摊开手掌一看,掌心起了一串燎泡。他眯起眼,透过熊熊赤焰望着被寒霜罩护住的周雅人,差点气笑了,合着只有他会被烤成人干。
笑面人忍着灼痛猛闯火海,横刀过处,火舌舔过刀光,火星迸溅,爆裂出“噼啪”“轰隆”的声响。
这一刀斩焰裂地,巨大的气劲将周雅人狠扫出去,就在他摔砸倒地的瞬间,寒气扑灭他身下火焰,焦土凝霜覆冰。非但没有灼烧到他,反而透着股凉意。
周雅人胸口钝痛,短暂地喘不上气来。
笑面人当然不想给他喘息的机会,踩着燃烧的断木提刀就劈!
周雅人咬紧牙关就地一滚,同时掀起风火,沾衣就燃,将笑面人逼进越烧越旺的火阵。
神仙打架,往往殃及池鱼。火势蔓延滕烧,佛塔自是难以幸免。
迸溅的火星到处点火,裹着烈焰的松木接二连三砸进塔室,好在几名少年行动敏捷闪躲及时。
佛塔彻底烧起来,李流云大喊:“快走!”
“走哪儿去啊?!”林木望出去,外头已是一片火海。
“下山!”
“可是……”
“别磨蹭,闯出去!”
滚烫的高温下,空气仿佛扭曲成浪。
都这样了,听风知还在那不嫌事大的煽风点火,近半个山头都烧了起来。不管笑面人蹦跶到哪儿,火蛇必将围攻到哪儿,圈绕着他盘烧成片。
周雅人深知自己撑不下去了,拼尽全力绞出一道风刃杀向对方,将笑面人逼入火海深处。
后者提刀格挡,然而秋决刀实在太烫太烫,几乎在佛火中烧成铁红,根本握不住。
“呛”的一声,风刃将秋决刀击飞出去,差点切下他半只手。
笑面人猛地缩臂,不承想烫伤的皮肉已经沾黏住刀柄,秋决刀脱手间,直接撕下掌心一层皮,疼得钻心。
这还不是最紧要的,混合松香的焦煳味刺鼻异常,伴随着滚滚熏目的浓烟,让他根本看不清四周。
笑面人被重重烈火包围,竟已无路可退。
接着滚烫的风浪卷着烧红的木炭席卷向他,即便连连闪避,火星子依旧无可避免地溅落在身上,滋啦滋啦冒烟儿,那几缕勉强蔽体的布条焦黑斑斑,狼狈得像只在山火中奔逃的猩猩。
笑面人这才回过味儿来,着了道儿了,听风知圈了一层又一层佛火,一开始就打算烧死他。
搅动的热浪扬起灰烬形成黑雾,连呼吸都有种火烧火辣的灼痛,笑面人呛咳起来,爆起的火舌将他脸上的面具灼化半边,淌下泪滴似的油蜡。
若是面具熔在脸上,那他这辈子就别想摘掉了,否则只能撕下一层脸皮。他万分不情愿做个没脸没皮的人,遂揭下这张笑面扔进火海,踩着焦土闯过一重烈焰圈,然而……
地上的枯草腐殖铺成火道,密林树冠也成了悬浮的火盖,松果和断枝在大火中爆开,佛焰彻底封了山,已然无路可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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