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竟不还(不若的马甲)


且见周雅人手持律管,缓缓托举在虚空。
方道长当然知道那是听风知贴身之物,自然也听闻过他以律管候天地之气,故而听声知律,通天地而合神明。
只不过在方道长看来,此刻是通天地而合鬼灵。
而风源似乎来自院中的阵法,更确切地说,是来自阵法中的那具尸身,从每个痈疮的小孔中溢散出缕缕灰黑之气,千丝万缕地在虚空中搅动成风,继而吹响听风知手持的律管。
“那是……”方道长瞠目结舌,“煞气。”
从沈远文尸身上抽离出来的缕缕煞气,所以是煞气成风吹响了律管,然后他看见听风知的耳朵不易察觉地动了动。
方道长迫切地想知道,他听见了什么?是鬼声吗?什么样的鬼声?
陆秉完全看不出任何名堂,整个人都在状况之外,他觉得门缝里溢出一股又一股寒意,忍不住问:“是不是沈少爷的魂魄要来了?”
陆秉话音刚落,面前的木门啪的一声合严实了,震得他俩原地打了个寒噤。
方道长愣愣地想:这是不给看吗?
隔着一道木门依稀能听见细微的音律,不是那种悦耳悠扬的乐声,听上去显得沉闷而压抑,更像是刮进山洞中呼啸的风音,带着股低咆的怨念。
律管毫无节奏的乱音在周雅人听来,像裹着许多纷乱的杂音,被越放越大,像席卷而来的泼天浪潮,竟有些震耳欲聋。
“冤——”
他在庞杂如潮的乱音中捕捉到一个“冤”。
周雅人眉头紧锁,完全沉浸入邪风吹奏律管的喧嚣之中……
沈远文的尸身足足烧了一个多时辰,陆秉和方道长守在院外,只能看见映照的火光和升腾的浓烟。
直到院门被拉开,周雅人的面色有些白。
陆秉提心吊胆地迎上去:“雅人,怎么样?”
周雅人:“烧干净了,叫人收拾一下吧。”
方道长也凑到其跟前儿,端端正正行了个礼:“在下方正安,久闻听风知大名,今日能够得见,实乃生平之幸啊。”
周雅人:“方道长抬举,虚名罢了。”
陆秉不愿听他俩你来我往的客套,打岔问:“沈远文有回来跟你说什么吗?”
周雅人疑道:“什么?”
“你刚才不是在院子里画符阵招沈少爷的……”陆秉话没问完,方道长也急不可耐地打断,他觉得陆捕头这话问得即外行又没水准,遂朝听风知谦恭道:“您方才御风以律,沟通五行八正之气,通天地而合鬼灵,一定听见什么了吧?”
周雅人垂目,耳朵里还有些嗡嗡作响,他沉默须臾,在对方的期许中缓缓开口:“我听见——沉冤。”
方道长不明所以:“什么?”
陆秉也表示疑惑:“沉冤?”
娇生惯养的沈家少爷能有哪门子沉冤,他甚至都没蹲过一天大牢。
哦,是觉得自己死得冤吗?!
“二位忘了么,痋术是以亡灵为媒介,将死者的怨念附着于生灵,也就是附着于痋虫,那些血蛭便携着灵怨,又被种在沈少爷体内,因而,让我听见了无以计数的沉冤。”
陆秉反应有些迟钝,心里头还在纠结刚才那一出:“不是沈少爷的鬼魂吗?”
方道长蓦地想起之前对方说的那句:是来自于鬼衙门死牢地底的怨念。
“可是……”方道长有些犹豫不定,“怎么会这样呢?肯定是有人……对!是那个孙绣娘!”
可是孙绣娘也已经死了。
周雅人转向陆秉:“盘问那些人了吗?他们知不知道孙绣娘和沈少爷有什么恩怨?”
陆秉摇头:“我怕你这边出状况,没敢走开。”毕竟真正要烧的是那些可怕的血蛭,又只有周雅人一人守在院内,他实在放心不下。
“现在去问。”周雅人抬手,结果还没触碰到对方,就被陆秉下意识避开了,两人几乎同时开口。
陆秉:“你干嘛?”
周雅人:“你躲什么?”
陆秉问:“你突然伸手过来干什么?”
周雅人:“我现在耳朵里嗡嗡的,听不太准确,想搭把手让你帮我领个路,你躲什么?!”
陆秉实诚道:“你刚才摸了那玩意儿,多膈应人呐。”
闻言,周雅人沉默不语地面对他,那神态显然在说:哦,原来是这么回事。
方道长连忙上前献殷勤:“我来领,我来领,您把手搭我肩上吧。”
陆秉直接搡开方道长:“你别碍事儿。”然后一把拽起周雅人的袖袍就走。
周雅人任他拽着:“不是膈应么?”
陆秉没好气:“少废话。”
他确实也不太想说话。
官署没有处理干净前,沈家上下已经无人敢待了,偌大一个宅院瞬间变得空空如也。
沈少夫人和老管家携着几名家仆暂时安顿在了客栈,周雅人他们寻过去,那沈少夫人正依在床榻边垂泪,模样苍白憔悴,只有一双眼睛哭得通红。
陆秉一开口问话,此女子就开始泣不成声的各种哭诉:“沈家遭此大难,我一个弱小女子,妇道人家,还怀了身孕,以后可怎么办,我该怎么活啊,爹啊,娘啊,相公啊,你们怎么能抛下我和腹中的孩儿……”
越哭越惨,越说越凄凉,最后几乎寻死觅活,要带着遗腹子追亡夫而去。
如此情景,陆秉即便再头铁,也不可能去问人家,相公是不是在外头有个相好这种挨千刀的话。
陆秉想背着主子问下面人,奈何老管家和家仆全都统一口径似的,就只有一句不清楚或不知道,根本问不出任何信息。
陆秉实在没辙儿:“这些人吃沈家的饭,自然要守沈家的口,沈老爷少爷都死了,从今往后就该轮到沈少夫人当家做主,这些下人谁敢嚼她的舌根,还不如去问问那些邻里街坊。”
邻里街坊知道的可就五花八门了,他们去孙绣娘的住处稍一打听,就有好色之徒跳出来接茬:“孙绣娘啊,那小媳妇生得好生标致,水灵儿得很,可是十里八乡难得一见的美人儿,可惜嫁给了秦老二。”真是一朵鲜花插在牛粪上,糟蹋啦,当然最后这句憋在了肚子里,
妇人坐门前的石坎上纳鞋底,一针扎下去,声音也跟针尖儿一样细:“可惜什么可惜,没嫁给你就算可惜呗。”
那斜眼的男人“去”了对方一声:“瞎说什么大实话。”
“那今天被乱刀砍死的就该是你了。”
“滚犊子,咒我呢。”
“老色鬼可不就是短命鬼,见天儿上去瞅别人家的小媳妇,哈喇子流了一下巴,要不要脸了。”
斜眼男老脸一红:“你别胡说八道啊,老子那是去看他两口子在屋里干仗。”
陆秉只不过问了一句斜眼男认识孙绣娘吗,这二人就噼里啪啦斗上嘴了,连忙打岔问:“他们夫妻关系不好么?”
妇人道:“好啥呀,就上个月,那悍妇还给秦老二的脸和脖子挠了好几道血印子呢,凶得很。”
卖茶汤的老汉给炉子里添了炭,顺势接过话头:“是啊,那血道子在秦老二脸上挂了好些天,谁没看见?!”
斜眼男说风凉话:“一老爷们儿给个小娘们儿欺压成这样,也是真够窝囊的。”
卖茶汤的老汉道:“话不能这么说,那秦老二是个老实人。”
妇人必须说句公道话:“老实人就活该被欺负呀,谁都能欺负,就那码头的王春财,让秦老二帮他劈柴挑水,说好的给半斗米,结果事后却往里头掺了对半的颖壳,真是缺了大德的缺德鬼。”
大家你一言我一语嘚嘚个没完,陆秉很想插话,但是插不上嘴,终于听见斜眼男说:“这还不叫窝囊吗,也怪不得他媳妇儿勾搭上沈少爷。”
于是陆秉追问:“孙绣娘跟沈少爷真有私情?”
斜眼男道:“那肯定的呀,这事儿都快人尽皆知了。”
陆秉:“他俩怎会在一起?”
“我说官爷,你这话问的就多余,那孙绣娘在沈家的绸缎庄子里做绣工,她长得又招男人稀罕,跟沈少爷一来二去的,就这么好上了呗。”
陆秉脸色一沉,肃然道:“就因为那孙绣娘模样标致,又恰巧在沈家绸缎庄做活计,你们就在背地里胡乱编排人家有苟且之事?”
“哎哟那可不敢胡乱编排,是有人亲眼看见的,绸缎庄里那个小杏儿就撞见过沈少爷和孙绣娘拉拉扯扯,还有邓老头儿,”斜眼男指着卖茶汤的老汉说,“你不是也看见过一回。”
邓老头连忙摇头摆手,撇清道:“我可没看见过。”
“怎么没看见过,就那晚,初三还是初几来着,你还跟我们说过呢,你说看见秦老二大晚上被关在门外那次。”
“我是说我当时收摊路过,正好撞见秦老二站在他家门外,大寒天的,冻得直哆嗦,给秦老二脸都冻得发紫发青,我还好意让他上我家避避风去,他也不领情,就跟个木头桩子似的杵在自家门口罚站,其他的我可没说。”
“对,就是那天,我听说那天秦老二要去谁家做工,原本不打算回来的,但是突然又回来了,回来却不进屋,大冷天站门口愣着干啥?!”斜眼男卖了个关子,继续道,“因为当晚还有人看见,沈少爷去了他家。”
陆秉听得一愣,心头打了个猛突。
所以是被突然折返回家的秦老二发现了?
斜眼男言有所指道:“沈少爷是什么身份,入了夜跑去秦老二家干什么,家里面就孙绣娘一个小妇人。”
妇人道:“我估计啊,就是因为秦老二那次回去撞破了她和沈家大少爷的奸情,这女人干脆就不再顾忌了,想摆脱秦老二却摆脱不掉,才起了杀夫之心,那就是个心狠手辣的毒妇!”
忽然又有一道声线插进来:“趁秦二不在家的时候,去过她屋子的可不止沈少爷一个。”
众人回过头,那人不知何时凑近的,已经听了小半刻热闹了,忍不住要贡献一份热闹:“我听说啊,她还跟西市那个磨镜匠眉来眼去呢。”
妇人陡然挺起背:“哎呀,你别说,我也看见了。”
“我还看见好几回呢,她三天两头去寻那个磨镜匠,还把人招来屋里过,两人半天都没出房门呐。”妇人撇撇嘴,“你们说说,她屋子里是有多少面昏镜?需要隔三岔五地找那匠人来磨啊?”
“哎哟,她这是没少背着秦二在外偷人呐。”
“不但跟沈少爷通奸,还跟一磨镜匠有染。”
尽管所有人都在说“男盗女娼”,但周雅人的关注点却不在男女私情上。
“铜镜?”他怀里正好揣着面孙绣娘用以献祭的铜镜,这块铜镜是用以陪葬的冥器,按理说不应该捏在孙绣娘手里,她应该是从哪里得来的,此事大有蹊跷,“请问那位磨镜匠人在何处,姓甚名谁?”
妇人道:“那磨镜匠走街串巷的,没个固定的落脚点,也不知道打哪儿来的,之前在西市待过一阵儿,咱也没听说他姓甚名谁。”
陆秉转头问:“怎么了?”
周雅人也说不上来,他下意识摸到怀里那面冰凉的铜镜,隐约觉得这位磨镜匠可能会知道些什么:“你派人去找一下这位磨镜匠。”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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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 囚鬼灵 (捉虫)身体像一把风化的枯骨……
几人一通忙碌下来已至深夜,周雅人和陆秉从昨天到现在几乎没怎么休整,实在又累又饿。好在陆秉有先见之明,又提前差人往家送了趟消息,让陆老爷备一桌酒菜,款待贵客。
陆秉家住得稍微偏远些,是以三间民房围出的院落,又在西南角辟出一块菜地,搭着架子,供他闲不太住的老祖母种些茄豆瓜果。
架子上缠着枯藤,枯藤上缀着根干瘪的瓜,和一盏专为陆秉晚归时留的灯火。
陆秉兴冲冲领着周雅人回家,结果只看到桌上摆了两盘青菜豆腐和一小碟子腌萝卜,当即脸色一垮,气势汹汹的就要找茬:“爹!爹!我不是叫你弄桌酒菜吗?!你弄这么寒酸让我怎么招待贵客!”
周雅人想拦都来不及。
陆爹雷打不动地坐在房中练字,右手稳稳托着笔杆子,眼皮都没抬一下。他现在连陆秉都瞧不上,更遑论这臭小子交的那帮狐朋狗友,不卑贱就不错了,谁能贵到哪里去?
陆爹在房里装聋作哑,倒是把习惯早寝的陆老夫人嚷嚷醒了,她披衣下床,拉开房门:“怎么了这是?”
“祖母。”陆秉转头就想去告他爹的状,但又一把将周雅人拽到陆老夫人跟前儿,献宝似的说,“你看谁来了?”
陆老夫人仰起头,盯着眼前这位身形出挑的大高个儿,眨了眨那双老眼昏花的眼睛,忍不住哎呀出声:“这不是——雅人吗?!”
周雅人稍一欠身,礼数周到的问候:“祖母,您可还安好?”
祖母顿时喜笑颜开,很是亲昵地上去拉住人:“好好好,我这把老骨头硬朗着呢,就是没想到入土之前居然还能再看看你,哎哟,你咋还是这么清瘦呢,跟我走之前一个样,一寸肉都没多长……”
陆秉立刻见缝插针,先拍马屁后卖爹:“祖母,他就是特意从长安过来探望您的,辛苦赶了两天路,一路上风餐露宿的,昨晚又跟我办案到现在,几乎没吃上一口热乎饭,能不清瘦么。结果到了咱们家,别说一壶温酒,连口肉都嚼不上——我还特意叫爹准备一桌硬菜,要招待贵客,结果您看看,怎么能这么怠慢呢,我们雅人不配么?!”
周雅人“瞥”陆秉一眼:“你就别挑事儿了,有什么吃什么。”
陆爹在听见来者何人时就按捺不住站起身,匆匆整了整身上的布衣便推门而出,三两步迎上前去,抱手作揖:“周大人,陆某真是,不知是您光临寒舍,实在有失远迎,有失远迎啊。”
周雅人也客套:“伯父,晚辈此次冒昧前来,未事先告知与您,本就有失礼数……”
陆爹连连摆手:“哪里的话,都是陆秉这臭小子,也没跟我说清楚……”
陆秉插嘴:“怪我咯?”
陆爹转头变脸,怒目圆瞪的斥责:“不怪你怪谁,叫人带话也不说清楚是谁,我若知道是雅人大老远从长安来……”
“行了爹,别没完没了了,我们都还饿着肚子呢。”
“对对对,先坐先坐,我这就去厨房温壶酒,再多添两个菜。”
未等周雅人开口婉拒,陆爹便疾步往外走,陆老夫人不忘叮嘱:“去鸡棚里,逮只最肥的烧。”
陆爹边挽袖子边应声:“我知道。”
周雅人见他们如此劳师动众,忙道:“不必麻烦了伯父,我此来造访本就叨扰……”
陆老夫人一双手牢牢抓紧周雅人:“你跟我们还说什么叨扰不叨扰这么见外的话,当年要不是因为你,我们陆家还有命回来过这安稳日子吗?当初我们一家子走得匆忙,都没来得及好好跟你道个谢。”
一提起当年,陆老夫人就颇为感触,拉着周雅人开始絮叨往事。
陆秉他爹曾在京为官,在京城那种遍地都是权贵的地界儿,陆爹仅仅只是个品阶不高的芝麻官儿,稍不留神就会触了某某王公大臣的霉头,招来横祸。
何况陆秉他爹还是个脑子转不过弯的一根筋,认死理,脾气跟茅坑里的石头差不离,又臭又硬。任职期间经常与同僚们意见不合,动不动就跟人打嘴仗抬杠,活脱脱一棒槌。棒槌到哪儿都不受待见,没少得罪人。
他那得罪的是人吗?他得罪的是权贵!
这种脾性自然不可能官运亨通,他没丢了老命连累一家老小遭殃简直是万幸中的万幸。
陆老爹在京中树敌众多,随便犯点小错都会被无限放大了追责,一大帮吹胡子瞪眼的人等着揪陆棒槌的小辫子,终于有一天听他放了句厥词,被记恨他的官员逮个正着,将厥词曲解了又曲解,要治他个对圣上大不敬之罪。
其实罪名说大不大,说小不小,得看有多少人站出来添油加醋,煽动是非,还有当今圣上是不是小肚皮鸡肠子的人。
最后只罢免其官职老夫人就谢天谢地了,连夜上寺里烧高香叩谢佛祖保佑,圣上宽仁。随即马不停蹄地收拾行李,再也不敢待在这是非之地,多待一刻腿肚子都钻筋。
她年纪大了,深知自己儿子不是当官那块料,因为他每天不是在作死就是在作死的路上,真不如在地里刨食吃踏实。
按理说,天下父母都盼着子孙能够升官发财,光耀门楣,唯独陆老夫人沾不起这个光,更享不起这个“福”,享一天都觉得要折寿。她还想多活几年镇镇宅呢,不然陆家这帮老的少的要翻天,没一个让人省心。
老夫人比谁都巴望着自家儿子被罢黜,留着小命踏踏实实回老家种田,那不比待在京城这种虎狼之地强百倍啊?!她可没少听说谁家被抄了,谁家被斩了,谁家下大狱了,谁家又被流放了,陆老夫人如同惊弓之鸟,生怕下一个就该轮到陆家头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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