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6章 嫌命长 胆小怯懦如她,杂草般不值一提……
李流云被无形的罔象缠住, 浑浊冰冷的河水鬼爪一样拖住他,无处不在且难以挣脱,无论剑斩剑刺都无济于事。
他们也是头一次对付罔象这种比较罕见的邪祟,身上那堆五花八门的符箓招呼了个遍, 都没有一贴符法足以克制罔象。
罔象在浪涛中钻营, 将李流云拖下水, 妄图将他淹死。
李流云奋力挣扎间胡乱拽住一块漂浮的船木, 猛地朝箍住自己的水流猛砸。他好不容易蹿上水面喘口气,喘到一半又遭拖进水底, 一口污浊的河水差点呛进气管里。
岸上的连钊同于和气被几名披着人皮的罔象围攻, 身上已经添了几刀劈砍出来的新伤,自身难保。
陈莺桀骜地看着几个死到临头的少年, 轻蔑道:“抓我,真是嫌命长。”
也不看看那些得罪过她的人是什么下场, 抓她不是自寻死路么,陈莺盯着即将被溺亡的李流云,水面鼓起一串气泡:“瞽师为了救一个人, 不惜搭上你们所有人。所以到了地下, 可别怨恨错了人。”
陈莺不再耽搁,转身朝河岸游去。
秦三眼睁睁盯着自水中走上岸的陈莺,整个人被恐惧扼住了喉咙。
她走来了, 走近了, 浑身湿淋淋地, 像一只不住淌水的索命恶鬼。
秦三几乎喘不上气,盯着这只“恶鬼”越走越近,怕得差点哭出来。
怎么办?怎么办?她该怎么办?又要被抓回去吗?然后日日活在惊恐之下。
秦三抑制不住地瑟瑟发抖,她转头看向周围, 几名少年与罔象殊死搏斗,自顾不暇,没有人能顾得上来救她们了。
身后忽然响起陆秉虚弱不堪的声音:“秦三,你快走。”
对,她可以拔腿跑掉,可是……她惶恐地瞥见地上一把剑,那是闻翼的剑,秦三猛地捡起来,双手紧握地指向上岸来的陈莺,颤声道:“别过来……”
陈莺盯着那把抖得七上八下的剑,握都快握不起了,她嗤笑一声,一步步逼近。
秦三濒临崩溃:“你别过来!”
陈莺嗤之以鼻:“就凭你?”
是啊,就凭她么?秦三眼泪大滴大滴砸下来,她知道此举不过螳臂当车,可她真的走投无路了。
她们好不容易逃出来,好不容易才逃出来。
她以为她和陆捕头终于得救了,从此逃出生天……
刚才躲在小窗下,她见到周雅人赶来的瞬间,真的喜极而泣。她甚至想,逃出去之后,她还是会陪在陆捕头身边,一辈子都照顾他,他们是同病相怜的苦命人,被陈莺害得家破人亡……她一定不离不弃。
是的,不离不弃。
秦三哭出来,她不会跑的,他们曾在暗无天日的痛苦煎熬中相依为命,她虽然很没用,但她绝不会抛下陆捕头独自逃生,死也不会。
对,死也不会。
那就拼命吧,也好过束手就擒,一辈子在仇人的鼻息下苟且偷生。
“秦三,别犯傻,快走。”
秦三剑指逼近的陈莺,手抖得不成样子,她哭着摇头。
不,不是犯傻,她只是没有办法。
也许,胆小怯懦如她,杂草般不值一提。但到危急关头,她也能攒够勇气,去为某个人拼一次命。
只是以后,她不能再照顾陆捕头了。
“秦三!”
陆秉喊不住她,秦三举着剑,头也不回地冲向陈莺。
明明知道是送死……
陈莺只一招便卸了那把剑握在手里,反手抹了秦三的脖子。
她要弄死秦三,就跟捏死一只蚂蚁一样容易,蚂蚁居然妄图咬死一头大象,真是不自量力。
陆秉瞠目,怔怔看着秦三身体僵了一刹,然后背对着他倒了下去。
陈莺随手扔了剑,朝双目发直的陆秉走过去,她蹲下身,直视着陆秉:“我倾尽全部,把一切都压在你身上,你居然想弃我而去?”
陆秉盯着地上一动不动的秦三,悲愤至极,他拼尽全力都抬不起手掐死陈莺,陆秉恨出了泪,嘶吼出声,却被陈莺一把死死捂住口。
他喊不出来,涨红着脸,额头青筋鼓跳起来,一口咬住捂上来的手。
“我怎么可能放你走。”陈莺死死捂紧陆秉的嘴,哪怕手被咬出血,她也不觉得多疼似的,残忍道:“陆秉,看到了吗,谁也救不了你,太行道这些臭道士不行,周雅人也不行,但凡他们敢来,都只有死路一条。你这么心善,一定不想看到他们为你送命吧?”
牙齿深深嵌进肉里,陈莺眉头都没皱一下,她说:“陆秉,你休想能逃,我会永远把你攥在手掌心,直到我死为止!”
陆秉绝望而悲愤,咸涩的眼泪渗进她掌心,和热血混淆。
李流云终于从那只无形的鬼爪下挣脱出来,他发现罔象虽溶于水,却也是有迹可循的。
罔象是一团比河水更加浑浊色深的液态,有些发暗发黑,好比人在光照下投射的影子,罔象更像一团变幻无常的水影。
水影猛地撞在李流云身上,冲得他胸口闷痛。李流云水性还算过得去,快速拧身急闪,避开罔象在水下搅起的暗流。
此河段水质本就浑浊,眼下越搅越浑,根本难以辨识。
水中是罔象的主场,李流云急于上岸,不慎防一道深暗的“激浪”冲来,暗浪中裹挟着一柄锋利的短刀。
就在李流云出水之际,那股沉沉的冲劲撞上后背,他只觉后腰一阵刺痛,激荡的河水瞬间染红了。
李流云不敢有丝毫迟疑,纵身跃出水面,在低头时,正好看见一团发暗的水影裹着短刀,像一条溅起的浪潮,企图抓住他的腿,或者再捅他一刀。
李流云回过头,就见痋师死死制住陆秉,满手血地要将人拖走。
陆秉是听风知不顾性命救出来,千叮万嘱托付到他们手中,他既然答应过,就绝不能食言。
然而,就在他提剑刺向痋师的当口,突然什么人拦腰撞过来,这一下差点将李流云的肋骨撞断。
李流云被猛地撞飞出去,仓促回眸间,看清了发狠撞开他的人竟是闻翼。
而一把断刀破空劈来,带着尖锐的风啸与李流云擦身而过,猛地捅进闻翼肚腹!
刀身贯穿腹腔的力道将闻翼凌空带起,猛地飞撞向背后古树,死死将他钉凿在树干之上!
断刀震颤的劲道沿着脊柱直抵喉头,涌出大口大口的鲜血,溢满喉咙,堵得闻翼发不出声。
那一瞬李流云几乎反应不过来,体内所有的气力被彻底抽干了一样。
他自认,生性凉薄疏离,这一生不会像听风知一样为谁牺牲,自然也不会有人为他奋不顾身。
然而……
李流云惊震地盯着闻翼,他被闻翼此刻的样子刺痛了双眼,四肢软得根本爬不起来。
连钊于和气同时回过头,眼瞳震颤骤缩,手里的长剑几乎在刀锋下脱手。
“闻翼……”
无数道寒光杂乱交错,来自罔象从四面八方的围剿,纷纷朝连钊于和气劈扫捅刺。
二人前胸后背身中数刀,尽管如此,他们仍在殊死抵抗。
李流云猛地转头,眼底猩红一片,他像困兽一样诛杀罔象。
电光火石间,一柄弯刀抵着李流云剑刃,刁钻地贴着肋骨扎入他骨缝之中,抽刀时喷溅出热血,瞬间浸透半边身子。
“住手!”陆秉失控地叫喊出声,“住手!陈莺!让他们住手!”
陈莺只一味地拖拽陆秉,将人往河滩边拖。
“你若杀了他们,”陆秉眼睁睁看着那几个伤痕累累的少年,逐渐失去还手之力,他只能嘶声吼叫,“陈莺,他们今日若是因我而死,我就以死谢罪!”
陈莺手上的动作停顿,危险地眯起眼:“威胁我?陆秉,你有什么资格威胁我?!”
合着知道她在他身上下足了工夫,左右舍不得他死,他就敢以命相胁了?
“陈莺,你放了他们,放了他们,”陆秉真的无计可施了,他区区一个废人,丧家之犬,没有任何可以威胁她的筹码,情急之下脱口而出,“我以后都听你的,什么都听你的。”
“哦?都听我的?”糟心到现在,她终于好心情地笑起来,“可是你本来就得听我的呀。”
陆秉哀声道:“求你了。”
破天荒头一遭,硬骨头主动开口来求她,真新鲜呐,她既没打也没骂,更没有变着法子逼迫他,陆秉反倒软下骨头求上了。
真不可思议……
“好啊。”陈莺很爽快地答应下来,反正那几个臭小子已经半死不活了,她蜷起小指凑到唇边吹了声响亮的哨,罔象纷纷收刀,继而训练有素地撤退。
陈莺摆手:“带他走。”
陆秉在罔象的拥簇间扭头回望,想要看看那几名少年是否活着。
于和气倒在血泊中奋力撑着地面,几番挣扎,始终没能爬起来。
连钊一动不动地跪着,鲜血浸透了白衣,目光直直盯着数丈远的闻翼。
李流云剑尖杵地,努力支撑着身体,艰难爬起来,朝钉在树干上的闻翼挪过去。
闻翼纹丝不动,眼睑半阖,双目空洞地没有任何焦距。
李流云终于跪到了他身前,双手沉重地抬不起来。他第一次不知道该怎么办,心里半点主意都没有。
临下山前,掌教对他们千叮万嘱:“你们此次下山,一定要注意安全,若遇危险,切记不可逞强,等把北屈的事情处理完了就回来,都给我全须全尾的回来,听到没有。”
天师也有额外交代:“流云,为师知道你性子沉稳,一向很有分寸,不过为师还是得啰嗦一句,你是我亲传弟子,论剑术,都在他们之上,你要多照应着师兄弟们,把他们平安带回来。”
可是他没有做到,他把闻翼折在了陕州。
一瞬间,好像供他们修行的那座太行山轰然压在了他的脊背上,要把他压进尘埃地脉中去,压得李流云直不起身来。
闻翼身上那把刀,好像捅在了他的心上,让那副长于帝王家、生性就薄情寡义的冷硬心肠,也经历了一翻心如刀割。
他以为,他从来没有与这几个一同下山的同门交心,可是闻翼,却好像已经跟他生死相交了。
可他凭什么呢?
他做过什么呢?
他什么都没为他们做过,闻翼就二话不说,替他死在了陕州城外的静夜里。
第147章 三门峡 “三门锁黄河,险滩噬千舟”……
河滩边的芦苇半人来高, 细长柔韧的苇叶下,一张干瘪苍白的人皮正缓缓充盈鼓胀,好似突然长出了血肉,一点点撑出完整的人样。
此“人”面色灰白, 从泥泞的芦苇荡走出来, 顺手接过陈莺手中的铁面具扣到脸上, 正是换了身尸囊衣的阿聪。
人皮实在脆弱不堪, 稍不经意就会被划破,阿聪换来换去, 盯着一张张陌生的面孔, 从来没有一张脸是属于自己的。
他没有脸,每个人又长得不一样, 他在一张又一张的人皮下钻营,时常觉得面目模糊, 于是他给自己打了这张脸,一直戴了很多年。
铁面具成了他的脸,阿聪俯身将两把匕首別到腰后, 又拾起一柄新的长刀, 握在手中出鞘三寸,确认完毕后插回鞘中,转身便走。
陈莺见他这般干脆利落, 一把拽住其胳膊:“如果离了水, 尸囊衣一破, 你们就会死在陆地上。”
罔象心知肚明,它们上了岸,生命就像装在水囊或者盆碗里的水,泼出去若接不住, 洒在地上就再也捡不起来了,结果便是晒干蒸发,无声无息地消亡。
“这里是崤山,”陈莺道,“你们要是死了怎么办?不回去了吗?你刚才就差点被瞽师杀了!”
阿聪默然须臾,缓缓摇了摇头。
陈莺气笑了:“你死了一了百了,那我呢?我做这么多是为了谁?”
阿聪木然站着,陈莺一看他这副样子就来气,上手猛推一把:“行,那你去死吧,反正我也不会有什么好下场。”
阿聪被推得后退两步,他是罔象,他说不出人话,只能一言不发地杵着。
杵了片刻,就该走了。
“阿聪,”陈莺盯着阿聪毅然决然的背影,知道他是非去不可,其实说到底,她也是无比支持的,索性道,“去吧,去杀了他。”
陆秉应激似的盯住陈莺:“你让他去杀谁?”
陈莺瞥他一眼:“你说呢?”
陆秉只能想到一个人:“陈莺!你让他回来!”
“陆秉,你当自己是谁,居然使唤起我来了?”
“你别动雅人。”
陈莺踱步到陆秉面前,蹲下身与其平视:“你今天见到周雅人,心里一定高兴坏了吧?可是他杀了青芒,我很难过,你说怎么办呢,陆小爷,你要不要也替他来求求我?”
未等陆秉开口,陈莺便道:“不过你求我也没用,他现在,怕是已经快被人宰了,阿聪正好过去捡人头,到时候,我帮你给他焚个尸,再去东海扬了他。”
陆秉瞠目:“陈莺!”
居然还敢跟她喊,陈莺噌地一下来了火:“你知道他是个什么东西吗你就跟他称兄道弟,我不仅要杀了周雅人,我还要把他锉骨扬灰。到时候,我让你亲自送他一程。”
陆秉猛地想起李流云说雅人遇到了麻烦:“你刚才说还有谁要杀他?”
徐章房肘臂被绽旋的扇锋生生割裂,若非他避其锋芒及时绕开,怕是半只胳膊都会被扇沿斩断。
这一路他俩你追我赶的打杀,徐章房也并没讨到太大的便宜,身上多多少少挨了七八刀,虽然大半是擦边,也有两记风刃扎扎实实切进骨肉里,动起手时一举一动都会牵动伤口。
徐章房上回在芮城受的伤还没好全乎,他就急于来灭报死伞,就是不能给其修生养息的机会。
这么多年,他连蒙带猜地咂摸出了几分白冤的身份,他知道这个来路不明的女人究竟有多棘手,拖上一刻半刻都将成为无穷的后患。
否则徐章房也不至于将其囚困千百年期间,还要费尽心机地寻找屠杀她的办法,就是预防有朝一日,这女人一旦冲破太□□体的桎梏,他能将其置于死地。
怪就怪她和那些不死民纠缠不休,若不能将报死伞毁尸灭迹,徐章房没办法高枕无忧。
唉,说到底,都是早年造的孽。
谁料周雅人一入北屈就和这女人接了头,那么纸就包不住火了,果然不出月余这把火便烧了起来,先前对他感恩戴德的周雅人突然血脉觉醒似的恨上他。
可能是冥冥之中吧,徐章房不允许事态演变到无法收拾的地步,何况他也不是坐以待毙的性子。
都说冤冤相报,有这份千古孽缘盘亘,他若不先下手为强,对白冤赶尽杀绝,就是这个女人出世后寻遍他的踪迹,对他赶尽杀绝,所以实属没法子,这本就是个你死我才能活的局面。
旋绽的扇沿溅着血滴辗过,徐章房的身形从锋芒中一晃,脚跟辗地旋踢,右腿残影般凌空扫出,狠狠踹在周雅人的腰眼上。后者飞坠而出,砰地砸在嶙峋坚硬的峭壁上,岩壁簌簌震落下碎石。
后脊硬是撞在某处尖锐凸起的岩石上,周雅人疼麻了,大脑嗡鸣不止。他踉跄着爬起来,咽下一口带血的唾沫,然后在第二道劲风扫来的瞬间闪进峡谷。
此乃崤山裂谷,是雄浑山峦撕开的一道狭窄裂口,周雅人拼尽全力听辨方位,一路将徐章房引到这里,就快到了……
黄河至风陵东拐,大浪滔滔过潼关,流泻二百六十余里,被千仞峭壁扼住咽喉。
此地怪石嶙峋,地势险要,是为黄河天险。
周雅人猛地掀起巨浪,涌聚的浊浪筑高数丈,轰隆地砸向追至的徐章房。
徐章房抽刀断水,生生将巨浪剖开一道裂口,径直从骇人心魄的惊涛中飞跃而出,满身水的落在一处礁岛上站稳,他一扫四周险象环生的地形:“三门天险。”
相传上古时期中原洪灾泛滥,大禹凿龙门,开砥柱,用神斧在此劈山成三门通河,分别为人门、神门、鬼门,分割成三股激流,最狭窄处仅容一船通行。
河底礁石林立,如同刀锋,船只触礁即碎,自古便以“三门锁黄河,险滩噬千舟”的凶险闻名。
徐章房瞬间回过味来,周雅人是刻意将他引到此地的。
“不跑了?”徐章房盯着另一座礁岛上的周雅人,隐隐明白了对方的意图,“打算在这里跟我决一死战?”
周遭滚滚浪潮泛起白烟,周雅人定神道:“特意为你选的这处葬身之地。”
徐章房莞尔一笑,很是客气道:“听风知有心了,就是此处风水不大好,我怕是无福消受,你还是留着自己享用吧。”
周雅人面不改色地与他对峙:“穷凶极恶之辈就适合穷凶极恶之地,不然葬在哪里都会坏了风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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