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数溺亡者的尸骨被河底的泥沙卷埋起来,血肉骸骨便会在此腐烂融解,污染成秽土,变成隐没在水底的极阴之所。
白冤当时还说:“许多心术不正的术士,大多都缺德,为了达到某种目的,就会去大河里寻这极阴之地。”
寻来干什么,白冤没有说具体,而今痋师倒是给了个答案。
河冢成了藏污纳垢毁尸灭迹之地。
陈莺丝毫不隐瞒,对周雅人和盘托出:“不然你以为,我是怎么找过去的?试药的童男童女服下被炼化成丹的不死民,暴毙之后骨肉烂在河冢里,未被吸收消化的丹药融在尸水中,从腐烂的尸身中分解出来,一滴滴淌进大河,变成而今的罔象。”
此话千真万确,她敢赌咒发誓,绝无半句虚言:“这就是不死民的遗形。”
陈莺说:“可惜啊,即便它们变成罔象,也没能逃过一劫。”
周雅人连心肺都在发颤:“什么意思?”
“人倒霉的时候喝水都会塞牙,那些不死民死连也不得解脱啊。”陈莺说,“因为当年一座太阴/道体扣下来,方圆数十里,所有魑魅魍魉无处可逃,连带它们一起遭了殃,困在里头长达千年。”
周雅人心头大撼。
他忽然想起之前在报死伞中所见,太阴/道体落下的一幕,光吞万象,山影河泽逐渐蜷缩成团,照彻山河的道体吞尽此间一切灵魅扣入北屈大地,连同白冤一起沉入水底!
不止白冤,还有罔象。
从此这座道体成了囚困住他们的刑狱。
是了,最开始北屈并没有罔象出没,罔象是在太阴/道体破碎之后才开始成群结队出现的。
罔象的出场方式相当惊悚炸裂,让被蛀空的人皮集体诈了尸,整个北屈城人心惶惶。
陈莺可谓凭一己之力将北屈搅得天翻地覆。
“不对。”周雅人终于找回一点理智,敏锐地察觉到痋师话中漏洞,“早在太阴/道体破碎之前,你就已经用血蛭在北屈杀人……”
“对啊,我得提前备着几件尸囊衣吧。”
“罔象明明困在太阴/道体上千年,你又是如何得知……”
“因为十二年前,有人冤死在了北屈大狱中,好巧不巧促动祭阵,让那密不透风的太阴/道体撬开了一条缝,那个谁,她不是还因此泄了一缕阴煞气出去,替那冤死鬼敲了一场鸣冤鼓吗?”陈莺说起这些,磕巴都没打一下,“阿聪便是在那个时候,从夹缝中渗了出去。”
白冤和罔象同样囚禁在太阴/道体,却是一个在有狱神像和狴犴门镇守的刑狱之中,另一批则浸在道体外围的河水里。
就这么彼此井水不犯河水的共处千年,各自待在各自的领域无法逾越,像两条不相交的平行轨迹,从来没打过照面。白冤甚至都不知道刑狱里除她之外,还有一水死不瞑目的罔象。
自然,罔象也对白冤一无所知。
好比水底无法上岸的鱼群,和陆地上无法下水的人,没有交集。
阿聪就是在十二年前那场意外中,唯一从太阴/道体逃出去的漏网之鱼。
漏网之鱼被关傻了,不知今夕何夕地找不着北,只能随波东流,在无尽大河中游荡。那时它什么都做不了,最多愤怒地掀几个大浪,或者卷着水草泥沙发泄一通。但是不够,根本不足以解他心头之恨!
他要去害人!人类没有好东西!它要报复!
于是决心当个怨魂在黄河里作祟,要把那些下河洗澡的摸鱼的,洗菜的洗衣服的,或者在水边嬉闹的聒噪小鬼通通拖下来溺死。
结果它潜伏数月一条命没来得及害死,反倒先救了个差点溺死的小姑娘。
小姑娘骨瘦如柴,浑身淤青,爹不疼来娘不爱,处处遭人欺负。她先在桥上遭了爹娘一顿毒打,斥骂她是赔钱货贱蹄子小娼妇,要多不堪有多不堪。后又被两个凶神恶煞之徒追赶,叽里呱啦说什么要把贱蹄子抓回去好生调教。小姑娘死犟死犟地,不肯屈服,居然一头扎进黄河,没挣扎几下便沉了底。
企图害命的阿聪犹犹豫豫荡过去,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当时哪根筋搭错了,居然干起了以德报怨的荒唐事,把那个马上就要淹死但还剩口气的小姑娘顶了上去,让她仰面浮在水面上。
当时陈莺在陕州城外的水面上漂浮一夜,后背泡得发皱发白,醒来的时候,当然发现有只水鬼一直在下头托举着她。
受尽欺凌的陈莺居然也没感到害怕,反而觉得鬼都比那些猪狗不如的畜生强,甚至还教会了她凫水,免得她以后再走投无路跳河的时候,真给淹死。
陈莺水性极好,都是阿聪托举着她练出来的。
从此这一人一罔象引以为伴,陈莺一点也不比阿聪少恨人,于是他们一拍即合,开始狼狈为奸。毕竟单独自己干不好坏事,凑一起倒能互相出出坏主意,俩人你唱我随之下,真把这伤天害理的勾当干起来了,从此开启了他们无恶不作的大好日子。
阿聪是十二年前唯一一只从太阴/道体钻出来的罔象,光阴似箭,它在这条大河里举目无亲,也以为害死他们的仇人全都死绝了。直到阿昭苏以瞽师的身份现身北屈,阿聪猝不及防碰到了那个吃里爬外残害同族的罪人。
它将还没放下的仇恨再次高举起来,准备杀了这主动讨上门来的罪人,可它真没用啊,它非但打不过,还差点命丧他手,要不是陈莺在最后关头将它推下井……
阿聪不甘心,它如何能甘心,它好不甘心啊。
于是在井底久久徘徊不去,等他硬撑着攀到井口的时候,居然在院中看到了另一张罪魁祸首的脸——徐福。
四周房屋烧起来,熊熊火光将徐福的脸打得透亮。
这张脸,阿聪永生难忘。
井口的阿聪恨不得立刻提刀冲出去,但是后腰划破一道大口,让它尽数滴漏到井里。
阿聪只能烧着熊熊仇恨去寻陈莺,无论如何,它必须先救阿莺,然后在渡口伏击了那几名渡河的太行道少年。
之后它们再赶赴三门天险寻仇,徐福和阿昭苏已经打得不可开交,罔象不管不顾加入战局,见人就砍!
尽管如此,阿聪依旧无法手刃仇人,还要让阿莺冒死来这里救它,真憋屈啊。
阿聪攥着断腕处,盯着阿昭苏那副装模作样的嘴脸,只觉恶心至极,他做出那副悲怆的表情给谁看啊。
阿昭苏若真有一丝悔恨,就应该当场自裁谢罪,显然面前的周雅人没有这个觉悟,还活出了一身人味儿,怎能叫它不憎恶。
“阿昭苏,”陈莺这一刻就是它的口舌,代它说出了自己最想说的话,“真正该死的是你。”
周雅人眼眶通红,他如何都没想到,面前的罔象竟是不死民的遗形。
若非痋师此刻言明,他可能永远都不会知道。
不死民经受的灾厄明晃晃摆在他面前,周雅人想解释,张口却没机会发出声音。
第151章 饶了我 归来当可横行天地,自由来去。……
冰封的大地“哔哔剥剥”响个不停, 铭文在冰壳中炸开,蝗虫过境般一路铺天盖地地炸到了河坝,峡谷四面八方炸得稀烂,把坚硬的岩石都剐下来一层。
陈莺盯着一路铲冰裂地的情景脸色骤变, 眼见已至脚下, 她拽着阿聪慌不择路。
唯独周雅人魔怔了般一动未动, 破冰的铭文一直炸到了他脚后跟, 蓦地被冰丝精准扎透。
寒霜迭起,无数冰丝穿针引线般追着跳脚的铭文, 牢牢扎进地岩。须臾间, 苍茫肃杀的冰封大地铺满银丝,上头串着上下乱窜的刑铭。
随着那斩天戮地弹指一剑, 刑罚大阵分崩离析,冰丝追着铺满整片峡谷的刑铭绞杀, 碾成碎光,彻底泯灭。
动荡的山河崩裂,巨大的山岩被寒光剖开, 撕裂成不可愈合的伤疤。
哀鸣之声压过了峡谷的风吼。
自负过头的徐章房眼睁睁看着千年心血崩溃瓦解, 简直不堪一击,他夺路想逃,迎面撞上周雅人。
这瞎子一张脸白得像具死了七八年的死尸, 还魂找他讨债来。
周雅人步步紧逼:“你闯无量秘境, 活捉不死民炼丹, 构陷阿昭苏……”
徐章房步步后退,急声驳斥:“何来的构陷,本就是阿昭苏……是你开门迎客!”
烧杀抢掠的强盗居然声称自己是客?
“阿昭苏不过就是个看门儿的,卒子起了贪念与我辈结交, 想在大秦换取高官俸禄,自愿进贡不死民炼丹……”
周雅人气血逆行,太阳穴突突猛跳:“一派胡言!”
听他信口雌黄,只会心神动乱,徐章房欺的就是他对前尘毫无记忆,可以随意欺瞒编撰。
周雅人一个字都不信,胸中捺不住杀人的冲动,他已经不指望从徐章房嘴里听见半句实话,只想立刻割断徐章房喉管。
这样的人,千刀万剐都太便宜他。
徐章房敏锐察觉到杀机,骤然掉头,然而刺骨的凛寒兜头袭来。
“我看你,嘴比命硬。”白冤断他退路,幽幽开了口,“秦狱中那帮术士死到临头,歪打正着画了个血阵束缚我,你就以为自己也能炼化不白之冤克制我?”
徐章房仓惶之下进退维谷,脚下刚一打滑,寒锥嗖地一下炸穿他胸膛,猛地将徐章房双脚离地地钉在崖壁之上!
徐章房猝不及防,双目暴突,难以置信地盯着满身覆霜的白冤。
“怎么可能……”
寒气从头到脚裹住她,染霜的头发犹如万缕冰丝。
“你依样画葫芦确实有效,”白冤抬手抵住寒锥,将徐章房牢牢扎在峡谷悬崖之上,“但要变个法子,可就不一定顶用了。”
一道符画错一笔都会沦为废纸,何况钻研一道针对白冤的大阵。
徐章房处心积虑忙活千百年,结果洋洋得意地拿出来个不中用的雕虫小技。
其实并非不顶用,而是这个女人太强了。
周雅人也清清楚楚意识到,他之前留在白冤灵脉中的封印消除了。
而早在她被秋决刀屠戮,归于本源那一刻,压制她的封印就已荡然无存。
白冤脱胎换骨,归来当可横行天地,自由来去。
她轻轻一垂目,睥睨徐福:“天地规束我就罢了,你算什么东西。”
言罢,她身后那一头银白霜发乍然掀起,无数狰狞可怖的鬼脸从白冤身后窜出,它们张开血盆大口,龇着细密如锯齿的森森白牙,疯狂扑向徐章房。
扑到中途却被枷锁拽住,铁链哗啦啦绷扯到极致,它们迫不及待,一刻都等不及,拽得白冤每一根骨头发出咔嚓咔嚓的脆响。
徐章房震颤的瞳孔几乎撕裂。
白冤强行稳住身形:“这些,都是等着你遭报应的冤魂。”
当初死在秦狱中的术士尽数担在她身上,成了她身体里无法挣脱的恶鬼,挣扎千年,怨气冲天,闹得白冤永无宁日。
“不——”徐章房嘶喊出声。
本欲上前的周雅人陡然止了步。
他,阿聪,罔象,白冤以及她身后背负的无数冤魂,都是来找徐福讨命的。
白冤豁然抬头,那双眼睛陡地红到发赤,仿佛裹着不共戴天的血海深仇,几乎要滴出血泪来,但她的声音却是冷静到冰凉刺骨的:“我便代他们讨了你这条命吧。”
“不——啊啊啊啊啊——”
下一刻,寒光闪过,鲜血喷溅,徐福惊恐地惨叫断在喉咙,戛然而止。
徐福人头坠落的刹那,所有不得解脱、束缚住白冤的厉鬼终于挣断了枷锁。
那股封冻这片山河大地的寒气再难为继,冰霜断崖式消退,初夏的热气瞬间反扑回暖,将漫天寒冰蚕食殆尽。
崤山峡谷瞬间换了片天地,凛冬彻底消散,洪涛凶猛砸在三门天险,轰隆震地。
钉穿徐福胸口的冰锥转眼融成血水,这具无头尸沿着岩壁坠落,被激荡而起的大浪一口吞卷。
耳边一阵凄厉无比的鬼哭惨嚎,怨煞暴涨的冤魂疯狂扑着徐福的尸身和人头扎入大河,随着冥讼一道消散在翻滚的激浪之中。
压在身上的千年夙怨急慌慌弃她而去,白冤突觉身体一轻,就像负重太久的人突然撂了挑子,有种失去重心的不稳。
她踉跄了一下,险些落水,一道风力及时搭了把手,将白冤稳稳托到河岸边。
白冤疲累极了,忍着那股冤魂疯蹿时扯拽出的拆骨之痛,她没有回头,刚迈出两步,某个人骤然从身后拥上来,双手轻轻搂住她的腰。
笔直的脊背贸然贴上来个人,白冤忽地站定。她现在手脚乏力,已经没有余力推开谁,于是就在这震耳欲聋的涛声中由着他了。
周雅人怎么会不知道白冤跟他动了气:“你在生我的气吗?”
白冤双手无力地垂在两侧,目空一切地直视前方,心头的滋味儿既轻又沉,她说不上来。
周雅人投身噬阵的场景让她想起贺砚引佛火自焚,前后两次,她但凡晚一步……他们都会因为各种缘由葬身。
“我本来想,”白冤开口,“把你留在我身边。”
周雅人闻言一僵:“本来想?所以呢,你现在改主意了?”
“是啊,”白冤的声音浮在空气中,好似落不下去,她说,“改主意了。”
她好像天生孤寡,可能谁也留不住。
她这句轻声细语直接逼出了周雅人的泪,他松开白冤,无论如何都平静不下来:“改什么主意,你答应过我的!”
“让我答应你,你又干了什么?!是好酒好菜招待一番,然后……不声不响来给鬼门天险送祭品,”白冤冷笑,“怎么?你还真把自己当盘菜了,谁都能嚼碎了咽下去!”
这话刺耳极了,一点也没嘴下留情,周雅人被她刺得手指头发颤。
纵然白冤每个字都是尖锐的刺,他也满肚子委屈无处倒泄,嘴里跟嚼了把黄连一样苦,但他知道话里那句“不声不响”才是重中之重。
白冤气的是他不声不响跑来送命。
“你主意大得很,我留一个动不动就寻死觅活的人在身边干什么,闹心么,不如各走各的道,我眼不见为……”
这是往一拍两散的份儿上说,周雅人眼眶发烫,听不下去地出声打断:“白冤。”
他忍住心里天大的酸苦和委屈,近乎低声下气地开了口:“你饶了我吧。”
白冤一怔。
周雅人垂下头,轻柔地蹭过去,很有几分以柔克刚的手段,他说:“你给我留点余地,我不想离开你。”
周雅人没给白冤拒绝的机会,直白道:“我为你穿过喜服,守到昏时到场,也算饮过合卺酒,入完了洞房,”哪怕是他一厢情愿,白冤也不推不拒的接受了,周雅人自觉占了几分理,更不想因此跟白冤闹得不欢而散,“我已经许给你了,你不能这么快就始乱终弃。”
白冤:“……”没料到对方来这套,一时没接住。
他想求和,就不能跟气头上的白冤对抗,周雅人盯着她松动下来的神色,一肚子委屈翻江倒海,他埋怨白冤说的那些重话,心理极不平衡,但也只能自个儿受着。他搂紧白冤,对方并没拂开他,周雅人顺势将脸埋进那头散着凉气儿的青丝里。
“徐章房已经死了,以后,我不会再一声不吭地冒险。白冤,你特地把我从鬼门天险拉回来,难道就为了让我滚蛋么?”周雅人说到最后,已经带了点鼻音,他再度示弱,“白冤,我也很难受,你放过我吧。”
白冤听到末尾,心里软得一塌糊涂,再大的气性也在这番软语里消了八九成。
她在心底叹了口气:“周雅人……”
怎么还是连名带姓地叫他,周雅人鼻尖往她颈窝里蹭,蹭得鼻音更重了:“白冤,我真的很难受。”
易地而处,她完全理解周雅人的所作所为,但是谁能忍受刚跟你许完一生的人,转头就瞒着你去送死。何况周雅人早就打算好了,才会处心积虑跟她讨个生生世世,若不是她隐隐觉出一丝异样,强行从报死伞中苏醒恢复,怕是这会儿都到太行山了。
哪还轮得到这瞎子可怜巴巴地跟她说难受。
白冤实在精疲力尽,她看了眼奔过来又急慌慌刹住步子的林木,拉不下脸拉拉扯扯:“行了,松开。”
周雅人心无旁骛地沉浸在伤心难过里,不肯就此放手:“白冤。”
白冤刚要抬手拨开他,忽地眼前一花,她强撑的形体再难为继,倏地化了伞。
还没得到白冤半句软话的周雅人搂着报死伞怔然片刻,心里丝毫没觉得好受,直到林木一步一步挪蹭过来,他才捺下心中五味,尽量表现得若无其事。
周雅人昨晚千叮万嘱,亲自送走的林木,没想到少年居然会带着报死伞赶来三门天险,结果一问之下,林木说:“我走到半途,白冤就现身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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