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也恐慌,老树总有枯死的那一日,留下一双儿女,自小长在锦绣堆里,既怕宠坏了,又怕养坏了,不得不严厉处置。
父母之爱子,为之计深远。殚精竭虑的无数个日夜,他早已为他们规划好安稳一世的路。可做人视线终有局限性,他也承认有时急功近利过了头,本是自己眼里最好的,却引得他们起反感。
他比任何人都希望伽芙自由快乐,他的女儿就该得到这世上最多的幸福。可倘若他不在了,她的手足亦不能时刻顾全她,唯有找一个最合适的人选来延续他的职责。
挑来选去,总算让他选中晋竹言,家世相当,能力出众。调查过他从前的事,心性坚韧更是万里挑一的难得。他从来没有看错过人,将伽芙交给他也是万般考量后下定的决心,哪怕到了最坏的地步,他留下的财产也足够她挥霍一辈子。
也许在这样特殊的日子里,为人父母难免真情流露。
季东黎略顿了顿,滞涩开口:“其实我从不在意什么联姻,养你长大,也并非将你当做利益交换的工具。”
“伽芙,你永远是我最疼爱的女儿。从前逼你太紧,是怕你误入歧途。造成这么多年的隔阂,也是因为我从未向你提过这些。”
“对不起,是爸爸不会表达。向你真诚道歉。”
伽芙静静听着,这一切来得太突然,简直不可思议。
事到如今,她还有什么不知足?苦了这些年,也坚持了这么多年,等的不就是这句话?
有这一句就够了,这是世界上最珍贵的歉意。
她闭上眼,顿时感觉脸上水濛濛的一片。
“爸爸,对不起。为我从前的任性向你道歉。”
季父仍然没看她,却从口袋掏出一块方巾递过来。
“擦干眼泪,仪式快开始了。”
伽芙闷闷地应了一声,更想哭了。
乐声却在此刻响起。
礼堂大门缓缓打开,她深呼吸一次,紧握住季父的臂弯,两人一齐踏上红毯。
头纱落在裙摆上,长长地披着,像截下一段轻薄的云雾拂过地面。礼服选用缎面和列韦斯蕾丝,是非常修饰身形的简约款式,但从后背的繁复珠饰来看,细节上相当下功夫。
伽芙当初没怎么费心,好在设计师老练毒辣,穿在身上简直浑然天成。等婚礼结束,她要将这件裙子永远珍藏。
因为紧张,才走到一半,便觉得漫长无比。手里的山谷百合还犹带露珠,颤巍巍的,伽芙抿了抿干燥的唇瓣,抬眼目视前方,看见晋竹言正站在尽头。
越近,他的样子越清晰。只是脸孔上没什么表情,不知道在想些什么。等伽芙被引到他面前,他才终于回神,对她微笑着,眼里雾蒙蒙的。
季父松开手,伽芙向他笑了一下,略有不舍。晋竹言牵着她到达中央,两人面对面站立在一起,宣读誓词,交换戒指,流程进行得非常顺利,恍若梦中。
最后证婚人宣布他们结为夫妻,笑着询问二人是否愿意彼此亲吻?晋竹言两只手拉着伽芙,颇带请求意味地示意,伽芙懂得,也不想在众多宾客面前失掉分寸,很内敛地点了点头。
而他像得到特许似的,包裹住她掌心,低下头来吻她。其实也就唇瓣轻轻一碰,并不深刻,也不会让人感到冒犯。
盛大的掌声中,仪式落幕。晋竹言看着她,忽然说:“伽芙,我很高兴你今天能来。”
说的什么话?难不成像逛街,想走就走?
“这也是我的婚礼。”她抬起眼皮盯他一眼。
晋竹言不以为忤地笑笑。但如果她仔细看,会发现他眼圈已有轻微的泛红。
担惊受怕,他实在等了太久。
仪式过后便是after party,伽芙要将婚纱换下来,再和晋竹言跳第一支舞。
新娘更衣室里,她总算坐下来吃了几块点心垫肚子,据说也是晋竹言让人准备的。伽芙各式都尝了些,搁下了,不如他上次做的杏仁饼干好吃。
化妆师补好了妆,准备拿来晚宴裙替她换上。是伽芙自己挑的淡杏粉纱裙,上面有植物花卉刺绣,一层一层地蓬起来,行走之中非常仙气。
才系上一粒珠扣,便听见敲门声。化妆师开了一条门缝,看见是新郎,请他进来,自己则很有眼色地出去了。
晋竹言拧上门锁,转过身望向她。伽芙站在镜子旁,裙子还未穿好,后背大片裸露着,被她用一只手护着,显然非常局促。
他早已通过镜面看得清清楚楚,会心地微笑,“需要帮忙吗?”
她腹诽:这里除了他难道还有其他人?
即便猜透他心思,但还是妥协地转过身去。
晋竹言走到她身后,拈起第二粒纽扣往上扣。
伽芙僵直地站立,感受到后背衣料极缓慢地收束着。为了起到美观效果,设计十分繁琐,扣子又多。这种珍珠在他指尖恐怕稻穗大小,之前是见识过他力气的,伽芙忍不住出言提醒:“小心些,别弄坏了。”
他柔声应道,“不会的。”
其实心里很想将它们一鼓作气都破坏,耳边甚至能听到珍珠在地板上弹跳的幻音。
他越来越控制不住那些可怕侵占欲。
“行程都确认好了,等会儿晚宴结束我们就离开。”
伽芙“唔”了一声,蜜月旅行他们早就说好的。只是后来又延长时间,要到圣诞节过后才返。第一次和他单独外出这么久,她其实心中也忐忑,终归是一起去的,各玩各的似乎不太好,可难道要冷着脸相顾无言?伽芙简直不敢想象那画面有多痛苦。
最后一粒扣子弄好,晋竹言的手垂下来,迟疑了一瞬,最后像蛇类缓慢攀爬一样环住她的腰。
伽芙如同被水烫到,警惕地回神,只见镜子里的人影已经俯身下来抱住她。
“你真美。”
“我真幸运。”
他如同喝醉一般呢喃,低头吻她耳垂。
伽芙睁大眼,清晰感受到一股电流从底下直窜上来,麻掉半边身子。
她那里最敏感。
而他仿佛早就知道,带着点恶意的捉弄,仍未停止地吮吻着她。
伽芙下意识要逃离他束缚,去抓他的手,却被他紧紧扣住。两人戴着婚戒的手抓握在一起。
她不明白他为何突然转性,颤抖着声音问:“你到底怎么了?”
晋竹言往下,浅啄着她脖颈,闷声道:“只是做我一直以来最想做的事。”
力量悬殊,她在他绝对掌控之下动不了,顿时有种羊入虎口的危险预警。
“那之前的约定算什么……你先停下……”害怕他脱轨,伽芙断断续续喘息着说。
唇瓣游移了一会儿,他也真就停下,只是仍然抱着她。两人一齐看向镜子里的彼此。
“伽芙,之前在酒吧,你主动吻我。”他下巴抵在她肩窝,语气很可怜。
“怎么可能?”她略微有点犹疑。
“是你喝醉后不记得了,第二天我很伤心。”
“明明你说我什么也没做……”
“我说谎的,那时候怕你不自在。”
“真的?”她心里有些松动了,这种事好像不是不可能。
“所以,你得补偿我。”
他抬头,两手落到她肩上,慢慢将她扳过身子。
伽芙整个人还是惘然,愣愣看着他俯身接近,呼吸交融。
“这次换我来主动,好不好?”
双唇相接的那一刻,她攥紧裙子,脑中两种派系在纠缠,觉得不该是这样。可他实在太温柔,循循引诱,小心珍重。伽芙最后都忘记反抗,而他也像初入陌生领地的兽类,得知是安全的,便从一开始的谨慎探寻变为肆无忌惮。他紧紧拥住她,如同两尊尚未烧制的泥塑,纠缠着,发狠地挤压得没有形状。伽芙一步步跌退,撞到镜子上,两只手被他高举束缚着,仿佛置身一只真空玻璃罩,在他所设下的温柔陷阱中彻底沉沦。
十方烈焰的烘烤之下,有个可怕念头像火炭上的烤板栗,外壳噼里啪啦地炸开了,巨大的余响久久回荡在她脑海。
她是否,还喜欢晋竹言?
第32章 香根鸢尾
伽芙已经无心去深究对错, 因为他根本不给她思考的机会,被他用一只手护着,抵在冰凉镜面上, 吻得呼吸紊乱,缺氧窒息。
此刻突然响起敲门声,清脆短促, 非常有节律的两深一浅。伽芙受惊吓, 一颗心重重跌落谷底。
她哼了声, 示意他停下, 晋竹言咬了下她唇瓣,低哑着声音道:“别理他们……”
伽芙想,这人简直疯了。门还在敲, 在双重压力夹击之下, 如同油煎蚂蚁,快焦了。他松了手,于是她两条胳膊也垂下来,愤懑地去拧他的腰, 却没想到他是个铜墙铁壁,拧得她手都酸了, 还是不肯放开她。
“你确定要让人看见我们现在的样子?”他轻喘着对她说, 嗓音里含着揶揄的笑。
笃笃声又响了几下, 门外的人似乎确定她不在, 转身离开了。伽芙松了口气, 因为紧张而竖起的耳朵耷拉下来, 转而恨恨地瞪他, “你真是可恶至极。”
“我赞同这点。”他非常溺爱地微笑。
吻过了, 想要温存一会儿, 将她搂进怀里抱着。
“我已经开始期待我们的旅行。”
他整个人被甜蜜泡泡包裹着。
伽芙埋在他胸膛,泪盈盈的,心里什么也不想,只是觉得妆蹭花了,唇膏也亲掉了,非常烦恼委屈。
最后还是让化妆师回来,被迫承受某种异样暧意的眼神,伽芙恨不得去夹缝里生存。晋竹言已经理好衣衫坐在沙发上,看她端坐着,一只毛乎乎的粉扑往她脸上拍,觉得整个人也跟着松软了。其实口红已经不需要再补,唇色也足够鲜润,他非常胶着地盯着她,意犹未尽。伽芙感受到一旁炙热的视线,脸色很差地瞪他。
可惜她向来没什么恨人的经验,做这样的表情也并不显得有攻击力。晋竹言回以微笑,觉得她不管何时何地都令人爱怜,忽然想到刚才在婚礼上,不知用了多大自制力才没让情绪外露。冰山一角已经让她恐慌,他不敢想象整个暴露在她眼前会有多可怕。
在她完全接纳他之前,他必须得小心克制。
到晚宴时间,伽芙起身和他一同前往宴会厅。她仍未从刚才的亲密接触中缓过劲来,两腿发软,几乎是被他搂挟着往前走。
这样怎么能跳好一支舞?
舞池中心,柔和的光束打在二人身上,他扶着她的腰出声:“看着我的眼睛。”
伽芙凝神,面前仍旧是熟悉而美丽的琥珀色双眼,有种远古神秘奇瑰的吸引力。他不扮演绅士时,实在非常野性。她唇瓣还是蚁噬般酥麻。
静下来紧张,动起来就好了。这支曲子私下里练过无数次,动作都刻进肌肉记忆里,驾轻就熟。
她不由得想起婚礼前的很多个夜晚,他回家时就能看出疲惫,但还是很耐心地陪着她一遍遍练习。她问他为什么如此看重这支舞,他说因为婚礼只有一次。那时候她没再提起以后,两人也破天荒地心意相通片刻,像最寻常的备婚夫妻一样,全神贯注地完成这件事。
后来她忍不住仔细推敲过,如果他们分开,难道他不准备再婚?她当然不会傻到以为他真爱上她了,毕竟他从未说过爱这个字,连最初恋爱时也没有。
伽芙在他手中旋转一圈,水晶灯下的裙摆像盛开的重瓣芍药。舒缓的乐声预示着结尾,连贯地做完托举动作后,她整个人往后仰,在他的支撑之下,完成这个非常有仪式感的收尾动作。
胸腔中的跳动与掌声共鸣,伽芙促然呼吸着,与他视线交汇。粼粼的光点落到她眼睛里,犹如繁星碎片,她好像什么也听不见了,时间被拉长到永恒的那一刹那,她确定,甚至是肯定,她还喜欢着晋竹言。
怎么会有人拥有这样的眼神?世界上最温柔的一小片湖。她开始痛恨,痛恨他演技高超,柔情似水,痛恨到想流泪。
觥筹交错,欢声笑语的时间里,伽芙独自坐在角落,头上笼了一片乌云。晋竹言得去应酬,让她稍作休息,期间很多朋友邀请她去玩,她也只是笑笑,兴致索然。
面前递来一只手,她见是季澜霆,打起精神叫了声“哥哥”。
“你的第二支舞总得留给我。”
家人在侧,伽芙心情忽然好起来,点了点头。
很少和他跳华尔兹,可每次都会觉得安心,一切都慢下来,让她感受到这世上至少还有人真心爱她。
“哥哥,你怎样看待我现在?”
季澜霆注视着那张与他格外相似的脸,血脉连成纽带,感觉也共通,连疼痛都是加倍的。
“爱情这种东西总是消逝得尤其快。小芙,我不愿意看你吃这样的苦。”
没有人比他更了解伽芙,事事都力求完美,唯独弄不懂感情。人生在世如同修行,势必会将之前坚守的东西一一翻覆摧毁,只是重塑的过程实在太残忍,他宁愿她这辈子都不要踏足这片泥沼。
伽芙垂下眼睫,感到一阵伤惨,再看他时,已经带着泪花,“我总不可能永远不去体会。”
“我也总想着能拖一时是一时,妹妹,你还太年轻。”
或许还把她看作当年秋千架旁边的小女孩,以为自己能永远保护她。
伽芙撇下嘴角,轻微地颤抖着,她也想鼓起勇气再次追寻幸福,可她同样有自己的骄傲。已经失败过一次,她不想再被人轻视了。
“今天已经哭了太多次,不要再流泪。”他捧住她的脸,用指腹替她擦去。
怕他担忧,伽芙只得默然点头。
季澜霆软下声音,轻言细语哄她开心。
“想开点,妹妹。至少未来你会非常富有,这个世界上也还有许多美好的事情等着你去体验。”
“往后的日子一定是光明灿烂的,我也会永远站在你身边。”
伽芙破涕为笑,心想如果靠自己的力量,她要多久才能变得非常富有?
派对还未结束,两位新人将要提前离场,今晚搭乘私人飞机前往巴黎。
最后的相聚时刻,年轻人们都跃跃欲试地围到一起。新娘要扔手捧花。
晋竹言站在一旁笑着看她,伽芙背对众人,卯足了力气将那束铃兰往后扔,又高又远,在空中划出一条完美抛物线。
屏息凝神的时间里,众人神态各异,看着捧花飞跃自己头顶,稳稳落到站在最末尾的那个人怀里。
林子安灰心地耷拉着脸,又没抢到。转过身去看结果,忍不住吃惊。
伽芙也回头,眼前的一幕像幅浓墨重彩的油画片。事先准备好的礼花筒齐齐绽开,漫天飘洒着金色小纸片,林玄静静站立在空旷之地,手里拿着那束不偏不倚砸过来的捧花,像刚被爱神之箭射中的普通人,忡怔迷茫。
短暂的恍然后,在众人目光之中,他慢慢转头看向坐在最角落的那个身影。
纪檀枝无措地攥紧膝盖上的裙摆,两个人隔着遥遥的距离视线交汇。
伽芙看在眼里,觉得很是欣慰,希望她精心挑选的捧花能够顺利完成最后的使命。晋竹言在此时走过来,牵起她的手,“我们该走了。”
她应了一声,不再看了,决定给故事留个悬念。毕竟自己也即将踏上一段新旅程。
被光线遗忘处,西装革履的陌生人影将香槟一饮而尽,始终神情玩味地见证着这场婚礼。
和家人朋友一一作别后,伽芙非常不舍地和晋竹言乘车离开会场。
行李早就打点妥当,只需他们人来即可。伽芙实在是累了,上飞机没撑多久便倒头睡下,十几个小时的行程,睡觉是最好的选择,为倒时差补充体力。
晋竹言洗漱完后,轻声走到沙发床边,伽芙戴着眼罩入眠,无知无觉。大概很少有人新婚夜在三万英尺的高空上度过。他俯下身,亲吻她脸颊,轻车熟路地掀开厚毛毯一角,拥着她躺下。他不管她醒来是否想要推开他,他现在只想黏着她,宁愿永不分开。
与此同时,国内国外有关财产转移的诸多事项正如精密仪器般悄然运作着。除开最初那份婚前协议,晋竹言和季氏还签订一份秘密协议,其中一条承诺将大部分私产都划到伽芙名下。再加上季林两家一早准备的基金债券,股份房产,这份嫁妆也算丰厚到堆金积玉。
犹在梦中的伽芙不知道自己此刻正飞越北冰洋,更不知道一夜的时间过后,她已经变得身价不菲。
凌晨四点半,飞机顺利抵达戴高乐机场。刚接触到冷空气,伽芙便打了个喷嚏,十一月末的巴黎已经很冷。晋竹言拢紧她披肩,打开车门让她先上去。
几十分钟车程开往市区,他们将在丽兹酒店下榻。天气灰蒙蒙的,有种世界还未苏醒的静谧,与国内七小时差距,伽芙正是精神的时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