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别动了。”
他声音里藏着焦急,看她面颊越来越湿润,像在下一场蒙蒙细雨。
终于还是忍不住掏出方巾替她仔细拭干净了,方才说道:“我知道你不愿意见我,我这次来,也只为问你一句话。听完之后,你要是还坚持,那我即刻就走,从今往后都不在你眼前出现。”
哪句话是真的?哪句话又是假的?从前听得太多,让她早已分辨不清了。
不过这是最后一次了,心也早已经死了,她把握及时脱身。
伽芙闭上眼睛,像是很累地问道:“你想说什么?”
怕她吹风受凉,窗户被护工关上了,此刻病房里安静得落针可闻,晋竹言低沉到有些迟缓的声音也被无限放大。
他握住她的手,轻轻问她:“伽芙,你愿不愿意跟我结婚?”
第19章 垂丝茉莉
短暂的交谈之中, 门口尚且虎视眈眈。伽芙不再哭了,晋竹言将方巾叠好,重新放回口袋里。
“过几天, 我再过来陪你。”他将她滑落的被角拉到胸口,起身往外走。
季澜霆瞪了他一眼,目光像钉子。重新回床边坐下, 兄妹俩对视一眼, 却都莫名在心里叹了口气。
“他对你说了些什么?”
“我现在还不想回答。”
“那你怎么想?”晋竹言心思重, 他不得不防。
伽芙看向他, 面容有种病弱中的寡淡,可一双眼却十分有神,阳光下的水波纹。
“哥哥, 以后你会知道答案的。”
“那我不问了。”他明白她想自己做主。
她唇角微弯, 只是并没有开心的样子,反而显得寥落。
“我现在是不是很丑?”
“没有,一点也不。”季澜霆眼神很是怜惜,“脸上的伤已经好多了, 头发也可以再留长,只是时间问题。”
又想到她突然在意起这个, 难免没有晋竹言的影响, 以后更是要小心戒备。
“小芙, 工作可以先告一段落了, 等你彻底好起来, 我们出国散心怎么样?你说过你想再去多洛米蒂。”
也是去年的时候说的, 后来她已经独自去了一次, 季澜霆不知道。没想到他还记到现在。
她微笑, 不想让他失望, 于是应道:“好啊。”
时间像坏掉的沙漏,飞快地流逝,转眼间已经过去快三个月。
伽芙被家人接回漓江,住进了疗养院。已经是春天了,窗外换作一颗两百年的老槐树,正在努力抽出嫩芽。她渐渐能够下地行走,尤其慢,像回到蹒跚学步的幼时。复健让她吃了不少苦头,被这样蹉磨,整个人都瘦了一大圈,也比从前沉默不少。
晋竹言倒是时常来,季澜霆没给过他好脸色,但也不再阻拦了。然而伽芙不怎么爱搭理他,自顾自地吃饭、看书、填充她的植物手绘画册。而他也就这样安静地坐在她身旁,似乎待一下午也不觉得无聊。
两个人都没有再提起之前讨论过的事。
在长辈们的运作之下,季氏和晋氏又重归于好,恢复合作,仿佛从前的龃龉已经落幕。家里不再对伽芙的工作指手画脚,在她受伤期间简直百依百顺。但她总有种预感,平静无波的日子只是假象,似乎所有人都在等待一个答案。
一个关于她和晋竹言的答案。
只是伽芙仍然没有做好决定。
比起思考这些,伽芙把更多的时间都放在了康复训练上。病中的这些日子里,让她磨练出了一颗坚韧之心,也像是从前念书时那股不服输的劲又重新回来了,伽芙比其他病人训练得还要努力,已经能尝试独立拄拐行走。虽然距离完全康复还遥遥无期,但她至少提前尝到了一点胜利的欢欣。
季澜霆又忙起来,子安几天前来了又匆匆走了,伽芙竟找不到一个人分享这喜悦。
天色暗了,她缓缓挪动回房间,开始重复一贯的流程,在人照料下吃饭、消食、洗漱、上床。
她在这里的作息健康标准到连她自己也吃惊。
到被窝里躺了一会儿,阴凉地感受到小腹坠痛,立刻惊醒了。推迟了又推迟,以为气血不足不会来,伽芙摸到旁边拐杖,急匆匆地下床,然而刚迈一步便觉得浑身虚浮无力,支撑不住跌下去,连带床头柜上的花瓶也跟着一起碰碎了。
伽芙瘫坐在地上,手边是散落的花枝,冰凉的水,简直不知身在何所。
一切努力都白费了,她疼到弓下身去,脸埋在手心里,忽然觉得特别委屈。
灯瞬间亮了,地上一片狼藉。晋竹言仓惶地推门进来,见伽芙缩成一团,哭得很是伤心。
他蹲下身,面色凝重,小心翼翼地伸手环住她,将她湿淋淋地抱起来。
“没事了。”
“我在这里。”他温声安慰道。
伽芙紧攥着他肩膀一角的衣料,仿佛有物可依,一时间竟也抽噎得不能停。
晋竹言就这样抱着她,两人的疼痛似乎也有共通之处。
天崩地裂的糟糕世界,他们成为彼此片刻的庇护所。
等到她哭声微弱了,他才将她安放到床上,按了铃让人来清理,在外面待了一会儿才进来。
地板上收拾过了,伽芙换了身干净衣服,医生过来检查,说是没有大问题,叮嘱往后要处处小心。
她平静下来,没有表情地半躺着,问他:“你是不是因为我狼狈而可怜我?”
已经很晚,床头只留了盏米色小台灯,有种春夜里的静谧感。晋竹言坐得很近,不像朋友的距离,仿佛是一家人。
“其实我从前比你还要狼狈。”
伽芙眉头压下来,不解地问道:“为什么?”
“因为一次意外,差点丢了命,没想到被救回来,只是不能讲话。家人都以为我脑子呆傻了,要把我扔到瑞士疗养院去。”
“那时候你多少岁?”
“八岁。”
她眼睫也垂下来,掩盖住了一丁点怜悯神色。
“我从不知道你竟有这样一段往事。”
“所以伽芙,脆弱没关系,哭泣也没关系。这是人之常情,你不必觉得难堪。”
“我怕我以后不能跑、不能跳、不能爬山、不能考察、也不能参加舞会……”她这么好动的一个人,还有好多事情没做,好多地方想去。
伽芙不希望自己的脚步终结于二十四岁,所以才会那么心急地去复健。
“我问过医生了,说你恢复得很好,以后未必不能做这些,只是时间问题。耐心一些好吗?急是急不来的。”
这样的话她已经听过无数次了,所有人都这样劝慰,可她知道,人与人之间距离也很远,没有谁能够真正做到感同身受。
“那你呢?那个时候你怎么想?”伽芙有点烦躁地问。
“煎熬、痛苦,但想着只要不死,总有熬过去的一天。我不相信自己这样软弱,一点挫折就能将我打倒。”
“你比我厉害。”
那时候他也才八岁,伽芙到现在也没学会如何保持耐心。
见她仍旧闷闷的,晋竹言对她伸出一只手,“其实现在,我们也可以跳舞。”
伽芙诧异地望着他。
“相信我,好吗?”
那样真诚的一双眼,她有些失神,慢慢将手交给他。
晋竹言牵她起身,引导她的双腿落到他双脚上,他搂着她的腰,让她将手放置他肩上。有了这样的支撑,伽芙站立起来,整个人却像片羽毛,轻飘飘的。
“之前在伊萨卡,你们是不是也时常跳舞?”他往后退一步。
伽芙愣了下,才回忆起来,“你偷听我和谢邈说话?”
他笑得很浅,“不是偷听,是偶然。”
“哦,我还以为你已经把我的底细都调查清楚了。”她言语中有点尖锐。
晋竹言默然地挪动步子,似乎她一句话就能把他中伤。
伽芙审慎地看着他,忽然觉得他最大的优势就是懂得示弱。知道她向来心软,故意做出一种低头姿态来博取同情。可她已经不再是从前的伽芙,大病初愈,脱胎换骨。
她认为当初盲目愚钝的自己简直就是污点,同样的当怎么可以再上两次。
“你走吧,我有些累了。”
伽芙放下手,推了推他。
晋竹言没动,然后搂紧她的腰,俯身下来抱住她。
两个人又黏在一起。
“已经三个月,我的提议你考虑得怎么样了?”
伽芙如同凉水泼身,彼此之间的亲密接触并没有带来一丝温度。果然,什么安慰关心都是假的,他还是暴露出他的真实目的。
“如果我不答应,你会怎样?”她在心里冷笑。
手臂收拢,腰间的力道更甚,箍得她快喘不过气来。
他埋头在她颈窝,最阴暗卑劣的生物见了光,贪婪呼吸着。
“那我就想尽办法,直到你答应。”
“你这是威胁我?”
“除了我之外,不会再有第二个人。”
人心经不起考验,倘若她往后移情,他有很多种办法使她不成功。
“意思是我没得选?”伽芙怒极,更是觉得荒谬。
“倘若我不打算结婚呢?你耗得起吗?”
他坐在这个位置,各方面明里暗里的压力一定不会少。反正都是联姻,季氏不成好歹还有什么易氏乔氏,他们这样狡诈冷血的商人不会轻易孤注一掷。
可晋竹言竟也是铁了心要跟她耗,不知道什么毛病。
“我可以等,等到你改变主意为止。”
对于她,他有的是耐心。
伽芙将手臂抵在他胸前,迫使他抬起头来看她。
“对你而言,季氏就是这样一条不舍得松手的大鱼吗?值得你如此处心积虑,步步为营?”
“伽芙,别忘记你也是林家人。”
晋竹言笑意微微,在她眼里却是精明算计。
活了二十多年,她从来不觉得自己的家庭在外人眼中到底有什么煊赫之处,为了维系这样的声名与浮华,一代又一代人都像困囚在黄金笼中的羽雀,身不由己。
她这次是彻底的不抱一点念想。
可要说算计,耳濡目染之下的她也未必不会使用这项技能,何况晋竹言身上多得是她可以算计的东西。
那好啊,那就当作一桩生意来谈。
“明天你再过来。”
“我等着你。”
伽芙目光平静坚韧,这件事也该有个了结。
第20章 小盼草
伽芙相信晋竹言已经明白她的意思, 第二天一早她睡醒,听护工说疗养院里来了好多人。她慢悠悠地起床洗漱,吃过了早餐, 便看见有人等在门外,是季澜霆身边的助理项宁。
等到她穿戴完毕,项助理才走进来对她说道:“伽芙小姐, 季总让我请您过去。”
她也像早有预料似的, 回复了声“知道了”, 在他和护工的搀扶下走出房门。
疗养院的会客厅比往常热闹许多, 季氏和晋氏两家的长辈都齐聚一堂,连晋竹言久病的爷爷也亲自来了,坐在轮椅上, 脸色看起来倒还好, 兴许是知道这门婚事已经成了一半,觉得精神爽利不少。
大人物们都气定神闲地等结果,唯有季澜霆仍然眉目沉郁,满屋子里, 他估计是最不赞成两氏联姻的那个人。他对之前的裂痕始终耿耿于怀。
可这次伽芙究竟是怎么想的,他也猜不透。
晋竹言正襟危坐着, 双手放置在膝盖上, 有种罕见的紧绷感。
恍然听见固定支架落地声, 全场都不约而同地静默了, 伽芙撑着拐杖, 被人搀着慢慢走进来。
晋竹言的目光远远投向她, 而季澜霆已经先一步起身过去, 从项宁手中接过伽芙。
她扶着季澜霆手臂, 将大部分的重量靠在他身上, 没再往前走了。
见人已经到齐,晋家老爷子清清嗓子,看向目前季家真正的话事人季东黎,说道:“我们这次叨扰,主要还是为我那孙儿求一桩婚事。”
“晋老客气了。”季东黎的语气不咸不淡。
“想必竹言和令千金的事大家都知道,既然孩子们两情相悦,那我们做长辈的也没道理不成全,不如就趁今天,两家人都在场见证,索性将这门婚事定下来。”晋老声音虽缓,可语气中犹带久居上位的不容置疑。
季父听出来这板上钉钉的意思,略有点迟疑,暂且不论两人感情究竟如何,任谁都知道两氏结合百利而无一害,他也没理由不答应。只是伽芙那边,从前才闹过一次,现在突然转圜着实让他有些诧异。要是再替她做决定,只怕父女关系会更加疏远。
“这件事,还得问问伽芙自己的意见。”
晋老点头,“这个自然。”
一双布满皱纹的眼睛打量着伽芙。
霎时间,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到她身上。
“伽芙,晋老刚才的提议,你怎么看?”
晋竹言膝盖上的手蜷握成拳,屏息凝神地注视着伽芙的脸。
“小芙,说出你最真实的想法就好。”季澜霆担忧地提醒她。
伽芙松开他手,倚着胁下的拐杖,依靠自己的力量站立着,像一株清瘦笔直的百合。
两情相悦吗?逢场作戏罢了。
晋竹言从来不做没有回报的事,日日关切,也不过是等着今天。
伽芙在心里嘲讽地笑了,面上却不显,在众人眼中,非常冷静且清醒地回答道:
“是的,我愿意。”
“小芙!”季澜霆皱眉,沉声叫她。
“伽芙,你想清楚了吗?”季父也适时出声,再次确认道。
晋竹言整个人定在那儿,仿佛没有呼吸。
此刻一阵春风拂过,大片玻璃窗外的几棵小叶榄仁正在轻轻摇动枝叶,伽芙看向他,两个人之间似乎横亘着一条流动的绿河,他祈盼着她的答案。
然后她听见自己缓缓的,一字一句地说:
“爸爸,我愿意和晋竹言结婚。”
一时间,所有人都松了口气,终于尘埃落定。
只要伽芙点头,一切都好办了。接下来要商议的事情不需要她在场,无非是两家如何从对方手里谋取巨大利益等等,她觉得累不想听,季澜霆也同样,让伽芙坐了轮椅,推她到楼下去透透气。
阳光很好,伽芙身上的燕麦色羊绒衫外套也被晒得暖烘烘,道路两旁绿茵茵,散发着令人安心的青草香。
事情都到这个地步,任凭季澜霆再怎样做也阻止不了,他只是有些恍然,自己从小看着长大的妹妹竟然要和其他人结婚了。
在尽头的一棵大榕树下,两人并排坐着,截然不同的平和与躁郁。
“我绝不相信你是因为爱情。”他肯定地说。
伽芙目视前方,远处草坪上的小孩在踢皮球,互相追逐着,笑得很开心。
“是真是假,又有什么关系呢?哥哥,你自己也说过,这世界上哪有这么多真心。”她早已不相信爱情。
话虽是这样,可真正落到伽芙头上,他终归还是不忍心。
“我只是怕你将来后悔。”事关两个家族,盘根错节地捆绑,要彻底分割更是难上加难。
“放心,这段时间我考虑得很清楚。更何况,能为你们最后再做点事情,不是很好吗?”她选的这条路,算是把身为季家人的价值最大化地利用了。
“小芙,你变了很多。”
他握住她因为消瘦而骨节分明的手,自责地认为这次受伤一定对她打击颇深。
“是啊。”她微笑着说,“我们现在越来越相似。”
“我宁愿你永远不要像我。”
季澜霆的声音闷闷的。
春天很快过去了,伽芙从毛衣换为薄薄的夏衫。天气转热,恢复得也比从前好。她很快就拆掉了护具,独立下地行走,只是右腿还是时常没有力气,走几步就得缓一会儿。
她从疗养院离开后没回家,而是在外公外婆的强硬要求下接回老宅休养。季家人都在忙着安排她的婚事,倒也没异议,伽芙是全程撒手不管了的,全然没有当事人的参与感,但有时候也会在心中讥讽,到底是什么了不得的婚礼值得这样大张旗鼓?经过数轮商议后,婚期最终敲定在十一月下旬。
订婚宴就在一个月后。
伽芙整日跟着两位老人修身养性,喝茶弄花,几乎没怎么关注外界消息,偶然刷到一条新闻推送,近日香港苏富比一颗十克拉左右的顶级粉钻最后以三千五百万美金的价格成交。她当时只是一笑而过,谁会愿意花天价买一颗由碳元素组成的小石头?
或许也是她从来都没有投资方面的敏锐嗅觉,时常会在这一大家子人里显得格格不入。
她和晋竹言也快两个星期没见,昨天夜里收到他消息,邀约她到梵筠会所谈事。要结婚也并不是口头承诺就行,有些事情还得他们两个人私下达成一致。
多么冰冷疏离的商业联姻。
离约定时间还早,反正闲来无事,伽芙让司机送她去季氏公司。季澜霆收到消息,立刻派助理组的小谭下来接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