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经高度紧绷的时候,她什么也顾不得了,大声制止:“你们在干什么?”
那两个人被这突如其来的动静吓了一跳,警惕地回过头,却发现只有伽芙一个人影。只是被一个落单的小姑娘恰好碰见了,不足为惧,其中一人凶神恶煞地威胁道:“识相的话赶快滚。”
没想到伽芙并不害怕,反而更大声地转头朝下面吼:“谢邈!”
两人本就干的是违法犯罪的勾当,见她要叫帮手,心道不好,麻利地收拾东西逃走。
伽芙想着自己孤立无援,与他们纠缠更是以卵击石,本想将人放走,却无意瞧见那一麻袋偷盗来的珍稀植物,顿时觉得五脏沸腾,连理智也没有了。
“站住!”
偷盗者听见身后伽芙的怒喝,又见山坡下分明空无一人,他们回头,露出两张阴测测的脸。
然而伽芙远远低估了他们心狠手辣的程度。
季澜霆在电话里听到谢邈声音,不疑有他,问道:“她人呢?”
对面的谢邈气息不稳,颤抖着说:“伽芙她,出事了……”
这天晚上的达孜山并不太平,警方抓捕盗采分子,最近的医院派来直升机运送伤员,季林两家接到消息后紧急动员,连夜带领顶级医疗团队飞往南临。
伽芙躺上手术台之前竟还没完全丧失意识,明明她伤得那么重,不知道哪里来的力量支撑着没有晕过去。
她怕死,怕自己闭上眼睛就再也醒不过来,在生死面前,好像一切恩怨都显得格外渺小。
冰冷的岩石堆里,她觉得自己的血都要流干了,忽然想起多年以前妈妈在野外遇难时,是不是也像她现在这样?极剧的疼痛与恐慌,甚至发不出任何声音来求救。
温度缓慢而清晰地从她身体中消失,伽芙觉得很后悔。
她回忆起晋竹言曾经对她说过的那句话,这次她又做错了。
明明可以不用那么冲动的,她还是永远改不了。
“安心地睡一会儿吧。”头顶上传来温柔的嗓音。
麻醉剂开始起效果了,无影灯的光线越来越炫目,伽芙有种下坠的困意,慢慢阖上眼皮。
飞机降落西塔科,这次行程紧,晋竹言还在去酒店休整的路上,简助理相当熟练地开始汇报时间规划表,他默然听着,不知道是否这几天太累的缘故,忽然觉得心口刺痛。
“晋总?”
他没应,偶然接到一个国内打来的电话,怔愣片刻,脸色肉眼可见地变得煞白。
“晋总您还好吗?”
“简羽,我们回去。”晋竹言努力抚平声线。
“可是晚上还有个接风宴……”
“现在!立刻!启程返航。”
他加重语气,一字一句地下命令。
伽芙醒过来的时候已经是第二天傍晚,她转了转干涩的眼珠,逐渐恢复焦距。
一直守在床边的季澜霆欣喜若狂地去按铃,他凑过来,轻声问道:“小芙,你现在感觉如何,有哪里不舒服?”
伽芙很想答,哪里都不舒服,可是麻药失效后,她实在太疼了,疼到没力气讲话。
得了消息,病房里顿时涌入一大堆人,子安、爸爸、护士们,甚至连年迈的外公外婆都来了,她有点想哭。
医生很快也过来了,让她惊讶的是林玄竟然同行。
做完初步检查后,见伽芙额头冷汗都出来了,又打了一剂止痛针。医生看见这乌泱泱的一堆人,皱了皱眉,吩咐家属探视时间不要超过十分钟,以免打扰病人休息。
林子安口头表示理解,却第一个凑到伽芙跟前来,眼睛红红的。她从来都是感性的人,想来背地里也已经哭过了。
“怎么把自己搞成这个样子,明明几天前我们逛街还是好好的……”
伽芙想让她不要担心,嘴角努力扯起一点弧度,脸却是木的,估计比哭还难看。
她断了腿,头上也受了点伤,从前很是爱惜的长发绞掉了,还好伽芙看不到,否则又要伤心一阵子。
在场的长辈都是经过大风大浪的人,见伽芙已经脱离生命危险,便重新将注意力放到利害关系上去。
林老太太沉下脸,字字诛心地问话:“你就是这样看顾伽芙的?从前我将蓁蓁交给你,你没照顾好她,如今又要重蹈覆辙?”
提到亡妻,季东黎面色萎顿,如同苍老了十岁:“妈,是我错了……“
“现在说这些还有什么用,你的女儿已经躺在病床上了!既然你这个父亲当不好,那索性不要当了。”
“等伽芙出院后,把她接到老宅,我们亲自照料。”外公适时说道,语气也很差。
“爸,妈……你们不要这样。”
“晚了!我告诉你,伽芙姓林不姓季,我对你们季家实在太失望了!”
林老太太怒气冲冲地走出房门,季东黎慌了,连忙追上去辩解。
外公叹了口气,近前来握了握伽芙的手,很是心疼,“小芙,你好好休息,别的一概不用想。有什么事,外公外婆都还在呢,一定不让你受委屈。”
伽芙眨了眨眼,表示自己知道了,目送着老人出去。
林子安轻轻碰了碰她的的脸,撞到石头上,还留有大块淤青,她抹了把眼泪,安慰道:“别担心,没毁容呢,等淤血散了,还是一张光滑漂亮的脸蛋。”
伽芙笑也不是,哭也不是。其实她对自己的容貌并没有过度在意,她脑袋还疼,粘滞的昏沉,不知道到底伤到哪里了。
她担心自己变傻做不了研究。
“子安,先出去吧,我跟她单独待会儿。”季澜霆发话。
林子安点点头,松了手起身,看了眼一直立在门口的林玄,两个人先后走到走廊。
“说了没有?”她问。
“已经在赶回来的路上了。”林玄答。
昨天太忙乱,没一个人通知晋竹言,季晋两家关系正紧张,季澜霆更是单方面地恨上他,更不可能主动联系,但林子安想,纵使伽芙已经提了分手,但出这么大的事,晋竹言至少也应该有知情权。
但愿伽芙能够原谅她的自作主张。
人都走了,病房里只留下仪器运作的声音,季澜霆和伽芙相顾无言,一时都不知道该说什么。
几天不见,差点永别,听闻噩耗的那一刻他急得几乎要呕血,拼了命赶过来,伽芙已进手术室抢救。一扇门的距离,他怕极了天人永隔。岁岁年年,小心提防,在漓江那天还是没能看住她,不知道这一切是否应该归咎于命运的安排。
他握住她的手,因为失血过多仍是冰凉的,“等你再好一些,我们就回漓江疗养。”
虽有名医坐镇,但南临终究还是环境资源有限,不利于伽芙后期复健。
“那两个人已经抓住了,我不会让他们好过的。”
伽芙是在拉扯之中被他们给推下山坡的,见要出人命,两人落荒而逃了,没想到被前来寻找的谢邈撞见,立刻报了警,又联系小队成员在山下拦截,这才将他们一举擒获。
她知道是谢邈救了她,动了动手指,嘴里艰难地念出一个谢字。
季澜霆很快领略,说道:“他受了些轻伤,到警察局做笔录去了。”
伽芙又出声:“不要……”
“不要怪他对吗?放心吧。”
其实他心里还是有怨,谢邈不该留伽芙一个人上山,但就算是他自己也难免有疏漏,毕竟人家没有替他时刻照看的义务。
“小芙。”他低下头,脸颊贴在她手背上,想要传递一点微薄的温暖。
“还在生我的气吗?”
“原谅我好不好?”
伽芙看着他,神色倦怠,面容憔悴,熬了一夜后长出来的淡青色胡茬还没来得及刮。
或许因为人在脆弱的时候,心肠也格外软些,经不起一点好话的攻势。这些天里,她头脑冷静了不少,觉得自己脾气确实发得有些过分,就因为一段失败的恋情,难道要迁怒家里人一辈子吗?
又想起季澜霆曾说,家人永远是最重要的。
所有人都陪着她,唯独他不在,伽芙忽然觉得失望。
现在的她唯有汲取一点温情与关怀而活着,这样一想,心理上的最后那点防线也塌陷了。
“下不为例……”
她极为迟缓地说,终究还是谅解他们了。
季澜霆闭上眼睛,微微笑了,眼角有点湿润。
第18章 福禄考
这天晚上, 伽芙仍在观察期,家属不能探视。她独自躺在病房里,像尊僵直的石像, 哪里都动不了。
手术后的第一个夜晚总是难熬的,止痛针也在慢慢失去药效,她觉得自己浑身浸在冰凉的河水中, 残忍地使人保持意识清醒。
窗外有棵冬天的悬铃木, 树冠和她现在的头发一样稀疏, 正在苦恼地掉着叶子。伽芙和它作伴, 心里感到一丝安慰。
百无聊赖,她开始细数自己短暂的二十多载时光,其实也没有过得一帆风顺。
她是个早产儿, 出生起就只能皱皱巴巴地躺在保温箱里, 提前脱离母胎让她身体孱弱,整个童年都与药品和医院为伴。所幸生于富贵之家,父母长辈还算娇惯,溺爱出一颗未经世事的柔软之心。
后来念书, 周围人出挑拔尖,愈发衬托她资质平庸, 终日毛躁心焦, 所求空空。那是她第一次接受到温室之外的打击, 消沉数日后, 整个人变得刺喇喇的, 做什么事都比别人用力百倍千倍。好在努力不被辜负, 往后的求学之路竟也算平坦开阔, 选择了自己终身喜爱的方向, 并成功拜入瞻仰已久的导师门下。
那时候的伽芙唯有这点枝枝桠桠的烦恼, 她始终信奉只要自己拼尽全力便能总是愿望成真,可母亲的突然离世却残酷地颠覆了她对这个世界所有的认知,连同父亲,一夜之间也像换了个人。
她用秩序与规律铸造成的精神巢穴崩塌了,伽芙开始过上被掌控和规训的生活。她始终在探求这种不愿意放手的心态是否出自于爱的前提,也许爸爸和哥哥只是不想再失去一个挚爱的家人,可渐渐的,她觉得有点病态,总疑心自己是个待价而沽的商品。
阴暗的裂痕一旦产生便很难愈合,她看似谅解他们,其实也是放过自己。
最亲近之人的感情也并不是完全纯粹的,这是世间常态,她逼迫自己去认同这一点。
失望的确失望,但伽芙想明白了,她现在的样子不可能不需要家庭的助力,往后她也会像从前那样尊敬、深爱着他们,这无异于是天平衡量砝码后得出的结果,
但心里难免会有点隔阂。
窗外刮起一阵寒风,叶子落得厉害,一大群金色蝴蝶扑腾着翅膀。伽芙看着黑洞洞的天花板,眼泪无声地洇在枕头上。
病房门外,一直伫立着的人转过身去,步履艰涩地离开了。
第二天早晨,伽芙醒过来时,玻璃窗起雾,映着光秃秃的树影,像一副冬季印象派油画。
病房里突然多了一大束插花,苍白单调的背景里,开得浓墨重彩,如火热烈,宛如春天里的原野。
四处萧索,大概是怕她病中触景生情,才送来这样一束花。整个上午,伽芙看了又看,觉得心中很快乐。
季澜霆午饭时又来了,看见伽芙精神好一些,整个人也跟着松泛了不少。
“不用忙工作吗?”她知道他平日里是走不开的。
季澜霆微笑着说:“想陪着你不行吗?”
其实他才被季东黎狠狠训斥一顿,之前针对晋家的事,小打小闹不成体统。他脾气上来,干脆也撂挑子不干了,反正他也早已厌烦了这一切。季父没办法,只得亲自出面去修补与晋家的关系,他正好待在南临,陪伽芙熬过后术后最危险的这几天。
伽芙只和季父见了一面,上次两人吵架后几乎没说过话,彼此都觉得陌生,只叮嘱让她好好养伤,便又匆匆赶回漓江了。
她知道,经过这件事后,要让他改变想法更是难如登天。她也得提前为自己的自由谋划。
只希望这次季澜霆能与她站在同一战线。
“对了,这是谁送的?”
季澜霆一早就注意到了茶几上的那盏花瓶,心里存疑,但还是对伽芙说道:“或许是子安。”
伽芙心道也是,子安知道她爱花。
接下来的几天,各式花束更是不重样地送进病房,子安却没有来,她被公司的一点事情绊住手脚。
伽芙需卧床静养,不宜久视,这几天总是昏睡,清醒的时间很少,几乎没怎么接触过外界消息。
谢邈来过几次,可惜都错过了,唯一一次赶上伽芙在看电影。是季澜霆给调的,1966版《战争与和平》,画面倒是极美,只是太长,像是故意要她昏昏欲睡。
他很自责,觉得自己没脸见她,伽芙废了好多口舌劝慰,才让他稍微有点心理上的平缓。
除了偶尔的小插曲外,伽芙的生活平静得像一潭死水,整天躺着,越来越烦躁,仿佛□□也在往下扎根,要把她钉死在这病床上。不过还剩一丁点乐趣,每天晚上,伽芙闭上双眼时都会期待,明天早晨会送来什么花?马蹄莲、绿桔梗,还是她最爱的伯利恒之星?伴随着这样的念想,她这段时间总是睡得特别熟。
又像是被重新放回温室栽培,门外的世界她是一概不知的。
医院附近的咖啡馆正在剑拔弩张,伽芙身边不好发作,于是选在这里清场。
小圆桌上两杯冒着热气的蓝山,只是没人动,季澜霆的脸色冷得几乎可以结成冰。
“你来做什么?”
对面的晋竹言抿了抿嘴唇,开口道:“我想见她。”
“你觉得她想见你吗?”他话语带刺。
“我警告你,不要再试图靠近我妹妹,如果你还有点良知的话。”
“我想见她。”他固执地重复。
季澜霆握紧拳头,全靠着那点道德修养撑着,才没把咖啡泼到他脸上。
“你有什么脸说这样的话?你以为伽芙这次受伤和你没关系吗?”
“什么意思?”
“戒指。”伽芙不说,不代表他不知道。他是最了解她的人,整件事的来龙去脉他都查得清清楚楚。
“如果不是回去找戒指,她不会出事,你懂吗?”
晋竹言呼吸停滞,觉得心上被扎了一刀。当初下意识地想留东西在她身边,就当是唯一的牵连,没想到种下恶果。
他表面沉静,暗地里却喉头发苦,连声音也哑了,“我会日日向她忏悔,但这一次,我有些话要亲口对她说。”
“你就说你到底想要干什么?”遇上这么个油盐不进的人,季澜霆彻底暴躁了。
没有人知道他即将要做的事,他还不能说。
“我不会再伤害伽芙,这一点我向你承诺。”
见他顾左右而言他,季澜霆拍桌起身,咖啡洒出来一些,在碟子里流淌。
“花言巧语!”
“你拿什么来承诺?”
“我能给的,都悉数奉上。”他缓缓说。
“这很难吗?”季澜霆双手撑在桌上,居高临下盯着他,咄咄逼人的姿态,
“我可以为了我妹妹放弃一切!你又能为她做些什么?”
晋竹言脸上一直没有过多情绪,此刻竟浮起一层薄薄的微笑,只是也有点苦涩。
半晌后,季澜霆才听到他出声,一字一定的,像是下了莫大的决心。
“我也可以。”
病房内,护工正喂完伽芙石斑鱼粥,她半躺着休息,看向磁青花瓶里的一圈小手球,枝条嫩绿,绒绒的雪团子沉甸甸地垂下来。
却有积极向上的意思。
血肿开始被吸收,骨头进入修复期。她从来好动,天天盼着好,想下地,如油煎一样发烦。近来也觉得自己脾气差了很多,一讲话就没耐心,身边人倒是都溺爱着,处处迁就,对比之下,自己愈发显得颓丧无用。
病房门开了,走进来两条陌生修长的腿。伽芙受伤后添了一个怪癖,也许是自己做不到,更加羡慕别人自如行走,来来往往,总喜欢盯着人家双腿看。
她还没反应过来是晋竹言,视线跟着他走到病床边,在那把椅子上坐下。
直到看见那张熟悉的脸,伽芙整个人都震动了,下意识地偏过头不想让他看见。
一身病气,她觉得难堪。
季澜霆还守在外面,看样子是他默许了的,他面无表情地掩过门,透过一块玻璃看着两个人。
这么多天以来,这也是晋竹言第一次近距离见到她,心脏被遗憾和愧悔填满,闷闷的,有种相隔半生的错觉。
“你瘦了很多。”
他不敢触碰她,怕她反感,伽芙侧着脸,鼻子一酸,泪水也就顺着眼角落下来。
她恨自己不争气。
“来做什么?我记得我们已经分手了。”
“是你单方面的,我还没同意。”
“你!”
她又愤愤地转过头来,动作太大,牵扯到还未愈合好的伤口,又疼出眼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