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老爷子眼睛一亮。
怎么可能没有。
生产大队有专门存放农用工具的屋子,每天开工就来那边领,等下工再还回来,去得早自然能领到一些顺手又完好的工具,但去得慢就没得选,能用是能用,但多少有些损坏的地方。
大队也不是没人会修补。
但为了节省时间和人力,都是等农忙后选个日子统一修补。
韩老爷子本身就会木活,他也会修,但怎么说来着,老人家有慕强心,总觉得面前的“高材生”要更厉害,他们一提他自然是乐呵呵地答应下来,活也不干了,带着他们就去找大队长。
等介绍几人的来历,三洲大队的大队长哪里会拒绝?立马把他们请进了存放工具的地方,没几分钟,还端来热茶招待。
泡的茶根,可是大队长多年的藏品,不是一般人他还舍不得出,“之前就听过老韩提起你们,果然是英雄出少年啊,他自己做的那三台脱粒机就够厉害了,没想到你们几位还能做出更厉害的脱粒机。”
韩老爷子点着头附和,“那台两用式脱粒机真的太好用了。”
他不单单听过,还上手用过。
对比起自家那三台脱粒效果不太好的机器,那台两用式脱粒机就太好用了。
回到大队就拉着大队长叨叨絮絮好一会,听闻旧机器还能配过滤网,他立马就心动,磨了两天才磨得大队长同意花这个钱。
“大爷你自己做的机器也挺不错。”江小娥之前看过钱嘉树的图稿,韩大爷那三台机器真要说缺点,那就是材料用得不对,“如果将滚筒齿轮那些材料置换一下,脱粒的效果会大大提升。”
滚筒以及齿轮,是脱粒的关键。
一个以“木”为材料,一个以“铁”为材料,可以想象哪个好,“木材迟早会钝,刺口一旦钝了效果只会越来越差。”
“对对对,老韩那些机器一开始还是挺好用的,可惜时间越长效果越差。”大队长连连点头,难怪老韩这么热情招待,这些小同志是有些本事,一下子就找到问题关键了。
“可惜都是大件,不然还能勤快着换一换。”韩老爷子也知道这点,但滚筒和齿轮可是最核心的配件,换这两个相当于重新做一台新机器,他又得干农活哪里有这个精力。
至于买生铁,先不说大队舍不舍得花钱。
就算舍得,他们也没工具啊。
总不能用刻刀刮吧?
周洲拿着扳手拧着铁丝,将镰刀松动的地方拧紧,他道:“那是挺可惜的,韩大爷你做得那三台机器要是能长久用起来,能给大队省很多事了。”
“可不是么。”大队长连连点头,显得特别赞同。
最开始老韩做出第一台脱粒机,他们大队是又惊奇又高兴,用谷子拿去试一试,效果就算比不上公社的那些机器,但怎么都比靠人工来的强。
最主要的是,不花钱!
在公社借用脱粒机其实也不贵,但就算不贵也得花钱。
哪怕是一分钱,都没免费来得好。
而且那会周边的生产大队知道他们这边有脱粒机,也会来找他们借,虽然不能收钱,但也能交换一些其他的物资。
也是因为尝到好处了,大队才支持老韩跟着又做了两台。
只可惜,使用寿命太短了。
不到一年的功夫,脱粒效果就变差,就跟老韩说得一样,如果要换那些大件,相当于重新做一台新机器,而且做一台机器只能用一年不到,费事费力,还不如扛着去公社脱粒。
其实要是使用寿命能长一点,大队多花点钱都行。
只要使用时间长,他们就能多省好几年去借用脱粒机的费用,还能和周边大队交换物资,怎么说都是赚的。
就是可惜啊,木头的不经用,要是能……
大队长眼睛突然一亮,他赶紧问着眼前几位小同志,“过滤网能从你们那买的话,铁制的滚筒和齿轮能买吗?”
“唉???”
“!!!!”
靠自己弄不出来这些铁制的配件, 那就找别人呗!
老韩可是说了,面前这几位小同志制作出一台新式的脱粒机,连一台完整的机器都能做出来, 那肯定也能做出配件啊。
就算价钱稍微贵一点,但从长远来看还是挺有搞头。
花一次性的钱但能用个十几年,怎么不比年年花钱去公社借机器强?先不说路远不远,每次丰收过后那一个月, 公社里是人挤人,排好几个小时才能排到位置,还挺耽误事。
毕竟他们早些年也是尝到过自己有机器的好处,周边大队组织人扛着粮食去公社借机器,早上天没亮就去了,排一个下午才能回, 而他们三洲大队在自家空地上就能脱粒完,别提多省事了。
就是尝到过好处, 大队长才愿意花这个钱。
如果买配件的价钱不……咦!
张大队长突然直起腰身, 感觉到周边人注视的眼神,他连忙抬起手拍了拍自己的嘴,“瞧瞧我这张烂嘴, 什么买不买,分明是维修!我们大队的滚筒和齿轮坏了, 不知道能不能请你们维修?”
说完,大大松一口气。
一时激动乱说话, 要是被人抓成把柄可不好了。
不能买卖, 但花钱维修却可行。
都是一些不成文的规矩了,一些自己弄不好的东西除了找人没其他法子,比如说修屋建屋, 又比如谁家的物件坏了。
这种也就只能自己花钱找人,没其他法子。
花钱买东西不行,花钱维修没问题。
所以他在说完就等着面前的小同志回答,如果维修价不高的话,他是真有更换两个配件的打算,“小同志,你们觉得呢?”
“啊这……”
“换滚筒吗?”
“我们还没试过呢。”
几人互相望了望,还真没想过这个。
望来望去,最后视线落在江小娥身上,四双眼睛全冒出一个意思,‘你说怎么办?’
江小娥还真在认真思索。
其实这个活可接可不接。
更换这种配件的成本很高,一大部分人估计没法接受,而对于他们来说这种配件更换起来很麻烦,因为他们必须按照原有的规格重新来制作,而且只做一次,适合韩大爷机器的配件不一定适合其他人的配件,做一次也就没有后续了。
一次性的配件,他们还得重新画稿设计,更换不同的材料也需要重新打磨,总不能随随便便来。
弄完之后这个图稿基本上就得压箱底。
以后肯定是派不上用场,毕竟韩大爷是自己做的机器完全对不上外面的型号。
这么一来就感觉收取的费用抵不上他们的劳力,不像过滤网这种小配件,哪怕要重新设计内部结构,但设计完一款型号就能用在相同型号的机器上,起到了重复利用的作用。
不过江小娥想了想,她还是点了点头:“更换配件可以,但材料成本较高,又正好是两个用料较多的配件,估计一台机器怎么着也得二十块钱往上。”
张大队长惊呼,“这么贵?”
韩老爷子在边上摇了摇头,“不算贵的了,两个配件往少的说也得要十来斤铁以及其他材料,他们还得炼铁、焊接、打磨等等,这个价你就算去机械厂也不一定能拿得到。”
虽然不同领域,但多少还是有些底。
老爷子一听就知道小同志报价挺实在的,生铁外加其他的一些材料肯定没二十来块钱,但再低总不能让这几个小同志帮着白干活。
为什么人人都想学的一门技术?
因为真要有一门好技术在身,确实要更容易来钱。
他当年会求着家里送他去学木活不也是这么想的?
靠着一手木活娶了个媳妇养大了孩子,还能给孩子们备上彩礼和嫁妆,都是靠他这双手。
只可惜现在他就算敢收钱,也不一定有人愿意冒这个险,一年下来干木活来的钱还没有下地挣得粮食多。
毕竟他不比面前的这几位小同志。
像这类大机器不学点真本事还真没人能上得了手,不像木活,谁家要是有个桌子椅子坏了,家家户户基本都会自己来两手,又哪会花钱请他去修补?
张大队长有些迟疑,“……这也太贵了点。”
这钱肯定不是他自己掏,掏的是大队里的钱,可就算不是自己的他也不舍得一下子拿这么多钱出来
二十多块钱,能买不少粮食呢。
“或者你们接受用一些旧材料来改造,用的材料都是旧的,但我们保证改造成的配件能让机器正常使用,这样价钱会低一些。”江小娥大概给了一个数,“十五块钱上下吧,具体还得回去再算一算。”
她会多加这么一句,显然也是有心思达成这笔交易。
麻烦是麻烦了点。
但对于他们来说也不是没好处。
正是积攒经验的时候,多做一些对于他们来说不是坏事,而且在做的时候还能挣个外快,也算是喜上加喜吧。
再来,麻烦的事也是因为人少,摊在几人身上的事多。
等互助小组一成立,还怕没人来干活?
不过这一切还得看对方接不接受得了这个价格,再积攒经验也得有点酬劳才有动力,再低就没啥必要了。
“十五块钱一台吗?”张大队长显得有些犹豫,这个价格不高不低正好卡在中间,一时之间有些犹豫。
韩老爷子却拍了一下他,“我觉得可行,最多五年就平回来了,往后多一年算赚一年。”
大队去公社借用机器,以及他们有了脱粒机后,周边大队来他们这借用机器,最多四五年这钱就能平回来,哪怕最后这台机器只能用个七八年,他们也是赚的。
“行,那就这么办!”张大队长咬咬牙,不过他还是确定了一下,“换了配件的机器一定能用吧?小同志啊,不是我不信你们,这钱可是咱们整个大队从嘴里省出来的,一角一分都不能乱花。”
“行不行用了就知道。”江小娥轻笑着,“你们觉得机器好用再给维修费就是。”
“好好好。”张大队长听得心里踏实,“那什么时候能换?”
“我们还得先看看韩大爷做的机器,了解更清楚才好制作配件。”
“那还等什么!”张大队长立马站起来,“走走走,我们去老韩家。”
“可是活……”
“什么活不活,这也算是大队的活,老韩这台机器要是弄好了,他以后就是三洲大队的大功臣,工分不会少了他。”
有了张大队长发话,那还等什么?
一行人又转移阵地,直接去了韩老爷子家里。
老爷子的家和其他地方没什么区别,一样的土瓦房,墙上窗上还带着修缮过的痕迹,唯一不同的是他家院子里摆着三台细长的脱粒机,有一台半拆开,边上还放着不少木活工具。
“那天听这位小同志说过滤网,我就有了好奇心,想着自己弄一个试试。”韩老爷子见他们好奇,便主动解释着,“不过制作的时候把里面塞得太满,想再塞几片过滤网还挺费劲,对了……”
他像是想起了一件事,“过滤网应该不是用生铁为材料吧?你们收费那么便宜,制作的材料是打算用木材还是其他?”
“竹片和细麻绳。”江小娥解释着,“老师傅的手艺,经过特殊处理用个十来年不成问题。”
说到这个,四婆婆那边的成品给她看了。
甚至还专门安在脱粒机里试了试,效果确实不错,四婆婆手艺是真的很好,每个网格间隙就跟用尺子丈量过,看着大小一致,不但好用还好看。
算算时间,如果没意外的话卢老师应该去街道办下单子了。
每片竹编的过滤网定价一角两分,转包给望岗巷的街道办,由街道办下单给四婆婆,四婆婆接单应该在一角一分或者一角一张过滤网。
一天四婆婆能编织三张过滤网,不过还得经过一些浸水和熏干,得有个两天的过程。
不管怎么说,对于四婆婆来说绝对是一个很好的进项了。
只是和江小娥想得有些出入。
卢伟志这会还没去望岗巷的街道办。
他本意是打算先去一趟机械厂,把两名学徒的名额定下来。
像这类学徒回学校组织什么互助小组,一般情况下对工厂学徒没什么好处,学校的学生那么认真地学习是为了什么?还不是想着去工厂上工。
人家学徒这会已经在工厂拿着一份工资,还有大师傅专门教,怎么都比学校的学生来得强。
但谁也不是傻子。
听完卢伟志那么一解释,都明白这事能带来什么影响,再加上卢伟志原先是厂子里的大师傅,还是不少技术工的师傅,相当于他们的师傅的师傅,这个面子怎么都得给,当卢师傅一说完几乎所有学徒纷纷响应。
有一些大师傅还举起手跟着凑热闹。
最后迎来的是卢伟志用左手揍了他们几下。
人选不难挑。
卢伟志挑选了两个合适的学徒,约定好明天去学校汇合。
没多耽误就离开了机械厂,想着去街道办把订单搞定。
只是他没想到的是,还没走出机械厂的大门就被人叫住了。
看着跑过来的人,他脸上不由带着些笑意,“来得正好,刚忘了跟你说,这周末回家吃顿饭,你阿奶都想你了。”
“好。”卢佺立马点着头,然后张了张嘴有些犹豫。
“怎么,有事?”
“阿爷,我……我也想加入互助小组。”卢佺其实这几天专门去打听过阿爷的那几个学生,之前阿爷特意问过他有没有兴趣制作一些东西,还提起自己的学生就在制作脱粒机。
当时他只觉得异想天开,几个在校的学生怎么可能弄得出来?
结果没几天,就被啪啪打脸。
他听说龚庄公社收到一台两用式脱粒机,还带有好几种性能,比原有的脱粒机的效果很好、很多。
他还听到公社为了表达感谢,为他们颁发了一本荣誉证书。
他更听到那几名学生并没有为此止步,反而在各处联系,可以为现有的机器增添一个过滤的功能……
听得越多,心里就越痒不可挠。
阿爷原先问他想不想,他第一个想法不是想或者不想,而是“怎么可能做到”?
可现在,他想了。
很想很想。
可卢佺紧跟着又发现,光想没用,他根本没办法行动起来,甚至不知道该怎么迈出第一步。
本犹豫着要不要找阿爷出出意见,今天就碰到这件事,当阿爷说完后他绝对是毫不犹豫举手的一批人。
但……阿爷没选中他。
他其实也知道自己不该跑来。
名额已经选出来了,他跑来争取无非是因为他是“卢伟志”的孙子、是“副厂长”的外孙,比别人多了很多优势,换作是其他人根本没其他机会。
可他还是来了,加入互助小组不单单能实现心中所想,而且这还是一条捷径,最少是一条已经踏平能前行的路,比起他自己去行动容易多了。
卢伟志脸上的笑意瞬间收敛,“卢佺,你觉得对比他们,你的优势在哪里?”
哪个他们?
就是刚刚选出来的两个学徒。
那两人的年纪和卢佺差不多大,但他也不是胡乱选人,一个不说精通但也是熟悉各种器材工具,是学徒中焊接手法最好的人。
一个基础扎实,能独立操作各项设备,如果不是因为某些缘故早就出师。
卢佺是他的孙子,是挺有天赋。
但和那两人相比,也确实还差了一些。
这点卢佺自己也知道,不然当他问完,为什么没听到任何回应?
“为什么不说话?是因为你也知道你的优势是‘我’吧。”卢伟志知道这话难听,但在孩子的成长路上,一些难听的话有必要说出来。
他拍拍孙子的肩膀,苦口婆心道:“卢佺啊,阿爷可以成为你的骄傲,但你想战胜别人还得靠自己的本事,只有你自己成为自己的优势,才有可能站的更稳、走的更远……”
卢伟志并不觉得自己是个老迂腐。
觉得不能因为自己的缘故给子孙一些便利, 必须让子孙靠自己崛起,绝对不给一丁点的帮助。
这种想法他不认同,他辛辛苦苦学来一身的本事是为了什么?他就是一个普普通通的男人, 没那么多崇高的思想观念,他所做的一切不过是希望自己的家人能过得更好一点。
挣更多的钱,让家里吃得好穿得好。
儿女们长大了,替他们铺平路子, 给他们一份能安家的工作,给他们准备一份结婚的彩礼和嫁妆,等生了孩子,他们能帮把手就帮着。
他不管别人怎么想,自认自己做得还是挺到位的。
对于儿子是,对孙子卢佺也一样。
卢佺是有天赋, 但做这一行不仅仅有天赋就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