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湛生无奈地笑了笑,“好好,那就麻烦小华了。”
大儿子没回来他也不担心。
这小子吊儿郎当样,行事又挺稳当。
像今天这样有事晚回来,每次都会找人来给他带个信,从不让家里跟着担忧。
夜深,家里人都各回各屋。
程华怕在屋里等会睡着,他便搬了个板凳坐在院门边上。
但就这么光等着也挺无聊,他又回到屋里拿出一条要缝补的裤衩,裤衩上好几个洞,明明几天就缝一次,搞不懂为什么没几天就破开了,他也很烦躁。
这裤衩子,补得真烦。
“我天!”
刚走过来的江东阳被院门边上的黑影吓一跳,他没好气道:“你蹲这里干嘛?吓死我了。”
程华哼哼。
江东阳撇撇嘴,等借着月光看到他手里拿着的东西,顿时乐了,“华子你真不害臊,蹲在巷子里缝你的裤衩子。”
“你你你,不不许、不许说!”程华急得不行,举起拳头就道,“再说打!”
“……”江东阳白眼一翻,差点忘了不能跟这位大块头开玩笑,闹得他生气自己又得挨揍。
也是今天太激动,忘记这茬了。
他一手勾着华子的肩膀往里走,“多谢二弟给哥哥留门,等下回哥给你买肉吃。”
程华不吃他画的饼,挥开他的手就往屋里走,不过走之前还是闷声留下一句,“灶屋,水。”
江东阳一听就明白。
这是大块头给他留的热水呢。
面上凶巴巴,心里软得一塌糊涂,难怪会被自己妹子欺负。
江东阳并没有去灶屋,而是待在院子里坐了一会,最后还是没忍住走到正房敲了敲门,轻声道:“爸,你睡了吗?”
屋里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江湛生安抚好被叫醒的泽兰,跟着披了一件外套去开门,“怎么了?”
江东阳伸手指了指灶房,一副嬉皮笑脸的样子,“爸,和我唠唠呗。”
江湛生瞪了他一眼,“你不看看这都几点了,还唠?”
不过说归说,还是迈步走向灶房。
最近天气日夜温差大,白天晒着暖洋洋晚上就有些冷,他往炉膛里塞了些干草把火烧大一些,才问:“说吧,发生什么事了?”
这小子难得大晚上来敲他门,肯定是有什么拿不准的事。
江东阳将左脸凑过去,“你打我两巴掌吧。”
“……”
江东阳真不是开玩笑,这会身子都有些发颤,既是激动又是恐慌,“给我两巴掌把我打醒,不然我真要飘了。”
江湛生皱起眉头,“好好说话。”
江东阳没说,而是从兜里掏出了一把钱,零零散散一沓钱,“小娥让我买渔网你知道的吧?我一开始真以为就是小打小闹,运气好每个月也能攒个四五块钱,可你猜我今天一晚上挣了多少?”
他激动得声音都有些发紧,“你一个半月的工资!”
“嘶……咳咳咳。”江湛生一口气没缓过来,捂着嘴咳嗽了好一会,“你说多少?”
“四十七块钱!”江东阳一开始就知道收获不少,但全换做钱后他才能真正体会这笔钱的数额有多大,“除开分给堂伯和堂哥的鱼,一共十八条共计五十九斤,供销社那边一斤四毛搭鱼票,黑市那边不用票价格直接翻倍!”
八毛钱一斤草鱼,十八条草鱼一共换回来四十七块钱。
几个小时的下水捞鱼,获得的收入相当于他爸一个半月的工资,这真是他想都不敢想的事。
他现在算是明白,为什么那么多人铤而走险要走黑市的路子,真要被抓到,轻则被发配农场改造,严重的有可能影响一家人。
可还是挡不住无数人去冒险。
因为来钱实在是太快了。
快得他呼吸都有些不顺畅,既激动但也害怕。
来钱简单,来的又这么快。
他真的没办法保证哪一天会不会迷失自己,最后落到一个无法挽回的地步。
要不然他也不会大半夜去敲爸的门。
他怕这些钱太过诱惑,让他不知不觉中飘飘然,飘得越高就怕摔得越狠。
江湛生没说话,深深呼了一口气后,伸手摸了摸衣兜。
一摸一个空,这才想起自己早就戒烟了。
“爸,你抽。”江东阳拿出一包红塔山递过去。
江湛生瞟了他一眼,“看来是真有钱了,都买这么好的烟了。”
“我可舍不得,专门买来孝敬您的。”江东阳还真没说谎,之前没钱,孝顺都是挂在口上,现在不同了,哪怕要分给妹子一半,剩下一笔也不少。
主要是这钱来的容易,花点小钱孝顺爸也舍得。
江湛生接了过来,拆开拿出一根,在炉膛里点燃后深深吸了一口,跟着道:“你还记得袁刚吗?”
“锯木厂的袁叔叔?”江东阳记得这个人。
他们没搬到小巷时,住在北边的四合院,一个一进的四合院挤了十几户人,每天吵吵闹闹,连觉都睡不好,“搬家后都没和那边的人接触过了,得有七八年没见到他了吧。”
“他儿子年前出了事。”江湛生手指里夹着烟没继续抽,慢慢说着,“因为操作失误导致双腿被巨木砸断,厂子里出于人道主义给了一小笔赔偿,但想要送到大城市医治还是不够……”
江东阳皱眉,“袁叔去黑市了?”
“差不多吧。”江湛生说着,“他和他兄弟在老家的山头砍伐了一大批树木,自己偷偷加工售卖,听说他被抓时,从他家搜出了五千多块钱。”
江东阳听得倒吸一口气,“这么多。”
“多又有什么用?”江湛生叹气,“袁家的男人被抓了五个,其中最严重的要坐十几年牢,剩下的除了老就是小,要不就是瘫在床上没法动弹的袁家小子,今后的日子还不知道该怎么过。”
他听说这件事后,和原先的几位街坊去看望过。
那时候的袁家人一个个跟行尸走肉一般,眼里都没了光,估计日子都是过一天算一天。
他抬头,看着眼前的大儿子,“东阳,爸就问你,这钱你花得安心吗?”
江东阳看着手掌里的钱,什么话都没说。
江湛生却踹了他一脚,“没出息,抖什么抖。”
江东阳一脸讪讪,捧着钱的双手止不住地颤抖,因为太过激动他其实有些分不清自己现在是兴奋还是恐慌。
“你妈以前就说过。”江湛生带着些回忆,嘴角还噙着一丝笑,“她说,乱世之中还是安分守己些好,钱是好东西,但如果你因为它被限制了自由,等回过头就会发现你失去的更多。”
他不是太懂,但他觉得“安分”虽然没法让一家子吃饱,但平平安安也是福,有的吃有的穿,日子照样能过下去。
不会因为一时暴富而天天胆战心惊,生怕哪一天遭了殃。
他建议着,“我不拦着你们网鱼,能从水库里弄到鱼是你们的本事,想从山里水里弄食物的人也不少,但都是悄摸着来,你们也别大张旗鼓。”
这事禁止,但怎么可能完全禁得了?
而且就算被大队的人发现事情也不大,捞到的鱼直接充公就是,大队巴不得免费吃一顿新鲜的鱼肉。
至于举报,没人会举报。
嘉田生产大队几乎人人都上过山下过水,他们举报别人何尝不是举报自己?
江湛生继续说着,“但黑市就别去了,捞得鱼自己吃,实在多了就寻些认识的人交换几条,折腾的步子别迈得太大,你受不住我们家也受不住,只要人在总有挣到钱的时候,别挣到了却没命花。”
小打小闹也就算了。
一天几十块钱真的很难不引起注意。
派出所的注意,以及黑市那边的注意。
前者抓去坐牢,后者搞不好还会黑吃黑,平民百姓哪里斗得过?
江东阳其实也是这么想。
如果心里没有顾虑,他根本就不会半夜敲爸的门。
不过做这个决定还是蛮肉痛的,真不打算继续去黑市,也不知道会少赚多少钱,但当他真决定后,那颤抖着的双手总算停了下来。
果然,他就不是一个敢于拼搏的勇士,活该当一个吊儿郎当的废物。
“我明白了,鱼继续捞,但一次别捞太多,不吃就找亲朋好友换个一两条,黑市我不会再去了。”
“你心里有数我就放心了。”江湛生欣慰拍拍他的肩膀,跟着将手里的半截香烟递过去,“你自个留着抽,我过个瘾就行。”
“一包烟,值得你这么让来让去吗?”江东阳撇撇嘴,然后伸手将红塔山接过来,放进自己兜里。
怎么说也是钱买来的呢,爸不要他当然要。
江湛生看他这副德性,都懒得说他了。
不过这回也没直接走,而是问道:“你对象是叫燕子吧?什么时候带回来我们招待一下?”
“不用。”
“怎么就不用了?”
“我们分手了。”
“分……分了?”江湛生瞪大眼,这小子前几天还为了对象的事哭得鼻涕眼泪糊满脸,这才过去多久怎么就分了?
江东阳点了点头,“我和她本来就因为一个志向谈恋爱,现在不同道,自然是分了。”
江湛生听得莫名其妙,“什么志向?”
“不下乡呗。”江东阳倒也没觉得有什么说不出口,“她不想下乡我也不想下乡,这不就凑成一对了?”
江湛生听得一愣,没多久就反应过来,气得脱下鞋给了他几下,“你个混小子,婚姻大事就是这么仓促决定的?”
这哪里还有没明白的。
江东阳不想下乡,所以得有个对象摆在明面上,说不准家里看在他有对象的份上,不忍他们分开,就给他弄个工作指标留城。
而那位燕子也不想下乡,江东阳要是有了工作,两人结婚她也能顺利留城。
现在江东阳没工作指标对方也没办法因为他留城,这不就分了呗。
还真的是“志同道合”的一对呢!
江东阳躲了两下,“哪里仓促?人家结婚也就相看的时候见了两面,我和她好歹还是同学,认识好几年还有共同的目标,仓促吗?”
“……”江湛生被噎了一下,有那么点道理哦。
不过他实在是看不惯这小子脸上的表情,又是以鞋底挥了过去,“什么狗屁目标!目标是这么用的吗?”
“行行行,你是我爸说什么都是对的。”
江湛生哼声哼气,问道:“下乡的事你到底是怎么想的?没多少日子了,钱你都拿在手上了,该置办的东西赶紧置办。”
本来把钱提前给他们,就是想着让他们备一些下乡用的物资,小华几天都在盘算着买些什么东西,可东阳却一直没动静。
他有些狐疑,“难不成你有其他的打算?”
江东阳眼珠子一转,“这事你别管。”
江湛生听得火一下就上了头,又拿起鞋打算给他两下,江东阳连忙朝边上躲了过去,挥着手开始赶人,“都多大把年纪了还闹,不看看现在几点了,困了困了,别耽误我洗脚睡觉。”
江湛生气笑了,就没见过这么气人的小子。
这不就是摆明用了就丢吗?
不过年纪确实上来了,大晚上这么闹一下还真挺费神,骂了他两句就回屋睡觉去了。
至于黑市的事,他相信东阳心里还是有底的。
第二天正是周末,一大家子难得睡个好觉。
江小娥起床时南阳正蹲在墙角喂鸡,也不知道他什么时候起的床,旁边搁着的是装满了蚯蚓的铁罐子,估计大清早没少忙活。
“五姐,大哥让你去巷口找他。”
“哦。”江小娥说了声,就去刷牙洗脸了。
江南阳好奇地问,“大哥找你去干嘛?”
“搬木墩吧。”
江南阳一听就没兴趣,继续喂着鸡,“咕咕咕多吃点多吃点,瞧这小蚯蚓扭得多带劲,多吃点好长肉哦。”
江小娥收拾完,背着自己的挎包就出了门。
在巷口找到蹲在那看大爷们下棋的大哥,问道:“板车呢?没板车我们怎么去拉木墩?”
江东阳挑了挑眉头,“你就没其他更重要的事要问我?怎么就光记得你那个木头疙瘩了。”
“其他的事不着急,但木墩我明天就得用。”江小娥做事不喜欢拖拖拉拉,拽着人就往外走,“咱们去铁桥那边吧,昨天经过的时候我发现那边挺多被砍伐的木桩。”
江东阳一手落在妹子的脑袋上,直接将人转了个弯,“木墩的事我已经找人帮忙了,下午一定给你送到家。”
说完,他挤眉弄眼地道:“哥叫你出来是带你去开小灶,不是想吃红烧肉吗?走,哥带你去!”
江小娥看着这么大方的人,不难猜就猜出来了,“看来你进账不少?”
江东阳嘿嘿笑个不停,凑到妹子耳边小声地说了一个数,跟着退回去打算看她脸上狂喜的神色。
结果没想到的是小娥非但没有露出狂喜,反而皱起了眉头,“那个地物价增值也太高了。”
价格直接翻倍,也难怪那么多人想去黑市挣钱。
但这个来钱的方式也太不稳妥了。
不到万不得已,没必要去冒险,她认真得道:“以后还是别去那里了。”
江东阳有些诧异,“你不觉得很来钱吗?”
江小娥没回答,而是反问他,“你知道什么是最痛苦的事吗?”
“什么?”
江小娥给他一个忠告,“有钱但没法花,大哥,我可不想去农场看辛苦改造的你,听说那边比下乡还要来的苦百倍,你可得好好掂量掂量。”
她弄一张渔网的初衷还真不是一夜暴富,只不过是想着能吃口肉,能花点小钱买个材料。
可没打算靠这个发家致富。
这个来钱的路子太不稳当了,现在的局势很容易一踩一个坑。
“嗐,还用得着你跟哥说?哥是这么不稳当的人吗?”江东阳昂着下巴,完全忘记昨天晚上浑身发颤的样子,反正在妹子面前绝对不认输!
“最好是这样。”江小娥看了他一眼。
心中想着她有必要跟爸提一提,多个人盯着他,省得他头脑一时发热犯糊涂。
江东阳可不知道自己的亲妹子正打算“告状”,这回还欢欢喜喜带着她下馆子。
南边的工厂还在火热地建筑中,而在这附近早已经修好了一条巷子,里面就有一家新开的国营饭店。
新店嘛,里面的服务员态度还是挺好的。
不像那些老店,一个个服务员混成了老油条,稍有不顺对着顾客又打又骂。
“一盘红烧肉,四个白面馒头。”江东阳走到窗口边,一张嘴特别甜,“姐姐,我和妹妹难得来一趟,你帮着挑四个大点的馒头嘛。”
“瞎叫什么,我都能当你阿奶了还叫我姐姐?”服务员脸上的笑止都止不住,她收了钱拿了票,在蒸笼里挑了四个馒头递过去,“都是一样的大小,可没得让你挑挑拣拣的。”
说是这么说,但明显盘子里的四个馒头要更大一些。
江东阳道了谢,端着盘子就走到了位置上,他事先表示,“四个馒头一人两个,红烧肉上来了也一人一半,你可不能抢我的份。”
江小娥连连点头,探着脑袋拿着筷子等着上菜。
等服务员一喊,江东阳起身去端红烧肉,那肉香味都快把他给香迷糊了!
酱色油亮的肉块颤巍巍堆在盘子里,他小心翼翼端着往前走,生怕落下一滴汤汁。
刚刚把盘子搁在桌面,还没来得及松口气一双筷子就夹了过来,江东阳急地喊道,“慢点慢点,你可别吃得太快了。”
江小娥才不搭理他,张嘴嗷呜一下,一块吸满了汤汁的红烧肉就感觉在嘴里化开。
有些烫,但即使烫她也停不下来。
那股咸甜的浓香秒杀她以前吃过的一切山珍海味!
“好吃,这也太好吃了吧!”江东阳一边吃一边发出惊叹,不单单红烧肉好吃,吸了汤汁的馒头也特别地香,再将红烧肉夹在两片馒头中一咬,他感觉人生再无遗憾了。
两兄妹全程埋头苦吃,连说话的工夫都没。
就连最后不知道什么时候落在手背上的汤汁,江东阳都嘬进嘴里,一丁点都不剩下,更别说已经用馒头擦干净的盘子。
干净到都不用服务员洗盘子了。
江东阳最后是挺着肚子出去的,看着边上的小娥,他很是纳闷,“个头这么小,怎么这么能吃?”
要是少吃点,那不得便宜他了?
江小娥白了他一眼,“我哪里小?”
标准身高好伐!
不过确实吃得有些多,只是能吃得肚撑真的好幸福啊。
两兄妹一路走着回家,走到家时差不多消完食了,江小娥确定大哥的朋友会在下午送木墩子来,便干脆把自己的“书桌”搬到巷子外绘图,以防那人没找对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