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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含雪(胖哈)

本书简介:
因父王被御史弹劾曾劫掳美貌良妻占为己有,虽诟病父王举世无双却为美色所迷,实在糊涂,但王世子蒋晦不得不远行江南富城,前去善后。
听说那妇人当年留有一女。
是杀是留,他自有想法。
入城,闻声名而知那女子年少亡夫,如今掌中馈而端厚仁德,城中多有赞誉,王世子不置可否。
大宅门一开,一眼瞧见要出门的温婉女子。
世子爷的想法变了。
再后来,得知“妹妹”的亡夫没死,还自沙场凯旋归来,世子爷的想法又变了。
他不忍了。
多年安定,言似卿素来谨慎聪敏,却不能对抗强权,只能循循善之,尽量保全婆家良亲与幼女,哪怕面对权柄滔天错综复杂的王府宗亲,也算应对得当,却总不情愿跟那世子爷独处。
其眼神,如狼似虎。
PS:端庄克制、绝对脑力第一的亡夫(诈尸了)首富人妻 VS 貌美但骄烈、武力第一、打自己脸也特别重的王府世子。
总结:剧情小单元速刷查案跟拉扯背德谈情————俩个原本为争权夺利心狠手辣的英武王府父子为魅力无边的俩母女(非亲生)神魂颠倒、疯狂打败无数追求者的日子。
排毒如下。
第一:有男主。
第二:权力压迫感很重,但女主她们反拿捏,只做最优选,为权与财富,为自我需求,非传统古言娇弱文。
第三:俩母女真魅魔,老妈纯风情万种,女儿真智感端庄顶配人妻。
第四:女主真人妻,且跟前夫有女儿(女儿非常可爱),男主还在当“亲哥”还是“表哥”之间当痛苦的福尔摩斯与“柳下惠”。
第五:前夫真诈尸火葬场,女主中间会有正经新未婚夫,男主跟前夫俩人名不正言不顺但打得你死我活,鸡飞狗跳。
第六:XP文,内容偶尔不太正经,男女都有私情私欲、权衡利弊。
第七:权力最终屈服于人情私欲,帝王俯首求爱,江山在脚下,爱者在枕边。
第八:作者不正经。
内容标签: 强强 甜文 悬疑推理
主角:言似卿 蒋晦
其它:强取豪夺,伪骨科,宅门与案子
一句话简介:人心拨测,但深情难忍
立意:女子当自强

江南富庶,水乡之地,开春时,官道沿着河岸绵延,车马前后过,往来的商贾或是挑担的农人都可见边上溪流银鳞斑彩,白日绚烂,绵延山峦照碧。
清风徐来,雁城城东郊外的李家茶肆生意一如既往好,李茶主家里十几亩茶田,所出青茶不论山壤培育品质如何,制作简易,价廉物美,很得往来客商农户嘉许。
也不乏书生们酸腐挑剔。
言过耳,李茶主憨厚墩诚,上茶的时候听了这些摇扇的年轻人指点也不生气,含笑应下,还多问了一些煎茶火候,也丈量比对了下盐煮差异,往来间很好说话,但也不拖沓,握着茶壶转身朝边上新入座的一桌客人上茶,但近距离看人,心里尤自暗惊。
哪里来的贵人?
其实一桌三人,南北两边的青年多明朗冷漠,看着是早早自立办事的人才,比起边桌满嘴指点的读书人,显得缄默沉稳许多。
但李茶主也没怎么仔细看这俩青年,不由自主被东正位的年轻郎君吸引。
鹤型琅势,内敛而皎冷。
穿衣打扮再低调,也在这几桌芸芸客人中灼灼昭昭,独一份出挑。
似被察觉观望,其突兀抬眸,瞳幽混沌,狼深如顾。
正晃神的李茶主吓了一跳,手不禁抖了下,长壶嘴落线而出的茶水偏过了茶杯,眼看着就要溅桌落衣,同桌俩青年齐齐侧目,还未来得及动作。
本闲散搭着桌面的手臂动了动,修长指节背抵茶碗边缘,无声推送茶碗挪移到了偏差的茶水下方。
接得稳稳当当。
这位郎君并不言语,似乎只觉得是不值一提的小事,甚至也没看李茶主,倒是瞧着茶肆对岸的荒僻野林若有所思。
那林子里面挂了些许白晃的东西,昭昭白日下,眼力好的多少能瞧见些许。
当地人可能见怪不怪,外地人多少心生疑窦。
当然了,也少有眼力这么好的。
李茶主这边不知人家已然分心,自身惊讶后刚要致歉,边上其中随从或者护卫做派的青年已经先一步接过茶壶,自己上手给自家素来不爱理人的公子倒茶,一边打发李茶主。
“失礼了,贵人,若有差遣再招呼啊。”
李茶主不敢叨扰,正要走。
桌面手指叩声,郎君忽开口:“东家,对面那林子里是何情况?可是有往生丧葬之事?”
民间生葬多不讲究,因地制宜,别地更惨烈的也屡屡可见,他也不算被惊到,只是雁城富庶,民生不错,当地也算太平,也会这样?
李茶主闻声也朝对岸看去,心里惊讶这位郎君看着清贵孤冷,原来谈事起来也有几分温和客气。
“贵人好眼力,那边确实有一些事,但离着有些远,风水也没碍着,我便没太在意,可是冲撞您了?”
他没直接回答,有些避讳,想要囫囵过去。
“不至于,就是好奇,毕竟雁城富庶,我初来经营生意,多了解贵地,好过无头苍蝇一样乱碰事,倒是怕冲撞了贵地。”
这郎君一笑,原本孤寡傲性因着出挑的笑颜淡化了许多,无端显得少年气,白杨清雅似的。
李茶主一听是年少担事经营的有钱少爷,还如此客气敦厚,心里愧疚了,一屁股坐下来小声说:“其实也没啥大事,就是那边有些田地佃租之争....我们这好多地儿是沈家的,沈家您定然知晓吧。”
郎君垂眼,手指端了茶杯,少酌,略笑:“是有耳闻,仁善之家,祖上曾有功名,后没落些许,又出了个英伟少郎君,从军且卓有功绩,可惜为国捐躯,十分可惜。”
“仿佛是叫沈藏玉?”
可不就是么,太可惜了。
李茶主也忍不住附和,谈及自己与之也算认识,毕竟郊区开茶肆的。
温润如玉,年少有为,撑门户而待人仁义,夫妻恩爱什么的。
郎君瞥眼,身边青年立刻搭话询问, “夫妻?竟已成婚了?那般年少.....”
“沈少郎君当年十七已娶妻,在我们这其实也不算小,大抵诸位来自大城,不太习惯.....不过听说当年跟沈少夫人也是两家世交,长辈们视为佳偶,两人也算是青梅竹马,可算佳话,那少郎君生怕有变,早早提亲.....年纪到了也就成了,素来情深恩爱。”
“可惜了....”
这就又开始可惜了,青年打断他的话,问了后来的事,以及对岸那野林白幡。
跟沈家是何干系?
那沈少郎君都死了五年了,沈家当年就少人而青黄不接,全靠上下两代主母前后接力担事,佃户之事就是跟当家人相关咯?
也就是跟那位少夫人有关。
李茶主迟疑了下,才继续压着声音明说,“其实就是那些庄头不知为何胆边生翅,竟想欺辱沈夫人一介女子,谎报灾情作假账本,听说还欺辱佃户们,为非作歹,被沈夫人查出,如今似要处置。”
“但庄头们背后盘根错节,少不得有一些沈家一些旁亲故旧搭边,一时不好处置....也才僵持一些时日,未曾想中间几个佃户忽然离奇死亡,还连夜处理尸身扔进那野林子,佃户亲人也莫名拿着钱销账远走,这死无对证的,连官府都没法立案.....”
“我们都猜沈家肯定是出了一些事,要么就是沈夫人母族徐家出了差错,那边好歹也是官家.....若非如此,这些人怎敢乱来?早些年,他们也曾想霸占沈家家产,被修理后消停很多年,如今又如此。”
“莫不是又有什么恶贼觊觎沈夫人?”
“真是可恶啊。”
此前遮遮掩掩,一开话茬子反而藏不住,絮絮叨叨往外蹦。
俩青年听着皱眉,下意识看向郎君。
郎君缄默,握着茶杯的手顿了顿,突兀听到几个书生声调喧闹了几分,偏头看去,原是对岸来人,这些个没见过世面的毛头小子窃窃私语。
那边确实有车马停靠野林边。
带着几个护卫。
显不是寻常人家,大户,有根基,但带着的人也不算多。
马车下来两个丫鬟。
郎君抬手,手腕撑着下颚,从容品下等青茶,不似那些读书人躁动,眼帘一撩,傲意散漫。
不过,不经意间瞧见马车又下来一纤长裙影,比那丫鬟高了不少,侧身背对着。
风来,袖摆荡漾,青丝如瀑....那女子一手轻抬,手指揽了曳动一缕青丝,偏头跟边上的护卫说了话。
隔着老远,未见其人便可观若影,已让人臆想其风华卓色。
偏偏以为要看清其面目时,她提足而走,就这么被身边高大马匹遮影。
她入了那可怖的野林。
看不见了。
茶肆这边人人都在传那位沈夫人并未打算不了了之,是要为人讨回公道的,所以要查尸骨。
听说当地有名的老仵作都被其请去了。
那林中尸骨怕是已被收敛....
“是那沈家少夫人?”
“事要大咯。”
“你们雁城这沈夫人,我在外地也算听说一些,也算年轻,又是女子,真能处置此事?”
“你知道个啥,这少夫人....”
李茶主跟一些老主顾闲谈时,提到了当事人名讳。
言似卿。
“郎君,您看那就是我们雁城的沈家少夫人....”
李茶主说话间,回头发现此前一桌青年郎君已经不见了。
桌子上留有一些碎银茶资。
而不远处的隐蔽竹林里,马匹缰绳被解下,护卫若钊躬身谦卑,低声问:“世子,这言似卿竟出城了,以您原本计划,最好不在城中动手,免留事端,让那些御史喉舌多了把柄,再攻讦污蔑王爷,那今日我与若钦是否动手?”
马匹腹侧挂囊被手指勾开,竟瞧见非寻常人家才能配备的利刃名器,上面还有烙印的徽记。
边上另一个护卫若钦已经拔刀,眼神灼灼。
显是骁勇厉者。
世子蒋晦在竹荫之下哪里还有半分刚刚温和好说话的少年气,立足于竹林中,身量极高,比此前孤傲寡冷更增添了几分狠性。
其父宴王被御史弹劾强占人妻,违背法度,虽是他那其他王叔费心周章,大肆戕害,但当年行径多少也值得诟病,君上在意,那就得处置收尾。
当年的事细节不算明朗,宴王也没打算把那位受害的妇人交托出来,只让长子来带走其当年唯一的女儿。
但蒋晦对这种事有自己的主张。
“言似卿。”
“这女子,若是留在外面,迟早落入王叔他们手中,是隐患灾祸。”
那确实是留不得的。
若钊两人也知道,甚至也清楚自家世子对此事不满。
既不满宴王当年为女色所迷,不顾隐患,罔顾礼法,非要留人。
又不满如今这局面都不肯让那妇人出面为大理寺侦查,宁可留着污名。
显然王爷也不愿意杀人家的女儿。
三步都走得不似宴王过往做派。
既当不了好人,又不肯当坏人。
这不就是年少时被父王教导最不可为的行径?
瞻前顾后,必一事无成。
蒋晦深以为自己那英勇枭烈的父王如此矛盾,十有八九是顾虑那妇人的喜怒。
大丈夫,尤其是王族公卿,怎能如此为色所迷,儿女情长。
父王糊涂啊!
作为下属,若钊两人也不清楚自家世子其意——到底是留....还是杀。
所以特地问了。
毕竟眼前是最好动手的时机了。
上马,袍子裂声利索,拉了缰,蒋晦的声音随竹风而淡。
“也用不着我来杀。”
“那些庄头见她今日这样阵仗,必狗急跳墙,今日是留不得她的。”
“她大意了,带的人不够。”
“等着给她收尸就行。”
竹叶削瑟凉薄,萧萧时,割手见血。
他不能让一两片竹叶伤了自家父子的手。
不过三匹马疾行路上,蒋晦忽然勒马停落。
“殿下?”
若钊两人不解,却见蒋晦坐在马上俯视地面,又拉了缰绳驾驭马匹沿着地上车辙印查看一段路。
后下马来,蹲下。
蒋晦 仔细查看了车辙印,手掌比对宽度跟车轮印花色,若有所思。
这不是一般马车可以用的花纹跟规格。
高头大马,养之甚费。
“奇怪。”
“两道一摸一样的车辙?车辙印新鲜程度相差无二,既是前后脚一并经过这里。”
他沉思一会,剑眉挑起,忽起身,拍拍手上的土灰,抬头看天色。
乌云滚滚。
“原以为是晴明高照。”
“竟快下雨了。”
对天气,对人。
他好像都判断错了。
—————
蒋晦等人离开茶肆之前,入了野林的一行人并不知外面动静。
林子里光影晦暗,晦暗中混着土腥,俩丫鬟跟护卫精心环顾周遭,一边观察林中白幡跟乱埋的尸骨。
尸身被处理成这样,此前那些苦主家属能有多少诚心丧葬,看着都薄凉诡谲。
味道也着实不好闻。
丫鬟柳儿还担心自家夫人受不得这晦脏之气,往帕子里面塞了清冽含香的话梅干,“夫人?”
并未拒绝丫鬟的贴心,青葱细指接了帕子,言似卿瞧着那翻土出来后被老仵作简单收敛的腐尸,她也不知想起什么,眼睛微眨,别过眼,几缕不稳的呼吸掩在遮口鼻的话梅帕子中。
老仵作察觉到了,想起沈夫人年幼时遭遇双亲遇害,后随其小舅舅徐县令四处上任奔波,听说也见识过各地凶杀案情,也不知是对此胆大还是心悸。
到底也是可怜孩子。
他让小徒弟动静小一些,隔开了腐尸,不让瞧,也谈及现场作案些许细节。
言似卿心思细腻,承情好意,眉眼软化几分,低声与老仵作说了几句。
那小学徒收拾完,抬头瞧见林间光影落人身上,几度晃神,不敢再看,低头顺眼间,带着几分稚嫩跟热切展现自己所学。
像是开屏的公孔雀。
“师傅,春繁茂盛,周遭土地肥沃,草木本该萌芽诸多,虽是不敬亡者,但腐肉乃肥,这里却光秃秃一片,芽碎枯种都已被我收集,可佐证这四位死者都是中毒而亡?”
老仵作:“若是这么简单就好了,似卿,你怎么看?”
小学徒有点惊讶自家师傅竟会问沈夫人,而后者也不拖沓。
“都说远走外地、行迹渺无的苦主亲属之一,乃亡者之一陈朝的遗孀林氏,如今都说她卷款私逃,正好,她娘家开药铺,她也自小懂些医药之术。”
言似卿神色平淡,但语调温和,潺潺似流水,小学徒不敢看她,但仔细听着,忍不住一拍手,“那岂不是林氏跟歹人合谋,正好利用此术毒杀这些人...我刚刚还闻到一些酒气,想来是这些佃户聚集饮酒,酒水被下了药。”
这么一听,顺理成章,丫鬟护卫们都觉得没什么破绽。
但言似卿跟老仵作对瞧一眼,皆不置可否,但也没反驳。
老仵作:“怕是不好立案,苦主家亲已远走外地,若无他们伸张,此事难全。”
言似卿:“是难处置,但看了这些尸骨,已然可见是被害的,我心中已定,也好派人出去找人,多花钱,已有眉目,过些时候估计会有成果,也已提点府内人近日千万不要外出,免得麻烦。”
“真相还需强求。”
老仵作点点头,他跟徐县令也是旧识,跟言似卿也是有长辈交情的,知道其缜密稳重,提及自己一些人脉,愿意帮忙。
说话间,他们离开此地....动静不小,瞒不了人,就像是过午后的天气,明显变了。
天色转阴,乌云滚滚,在未时落了淅沥春雨。
官道上渐无人。
马匹过了淤泥道,水润湿哒,雷声滚滚中,溪流水量湍急了些,突一声惊雷,赶车的车夫瞧见斜对面的荒僻小道闪过银白刀光,且冲出十几个凶煞黑影拦路.....
抢劫?杀人!
二话不说,拦路劫杀。
护卫们惊呼,马匹嘶鸣,混乱厮杀中护卫似乎显得劣势.....
还有凶人拼命跳上马车,欲提刀挑刺马车内的人。
如此凶险时机,突然。
“什么人!”
“混账!”
后面官道小路杀出两匹骏马来。
马上的人会武,其中若钊拉弓上箭,一箭射落那上马车的凶人,另一人跟武林高手提溜鸡仔似的,马上拔刀挑飞两人,再一回转,落马掠刀光,刷刷几下砍瓜切菜,不仅这些凶人吓得哆嗦,护卫们都惊摄到了,生怕被这厉害刀气伤到。
若钊已经提弓过了马车边,脚下一点,翻身上马车,那护卫长都拦不住,这人就已经用腰上短剑挑起帘子。
“夫人受惊了,可是安....”
好字还没说全,若钊一动不动,身体后倾,锐目锁定马车内的.....差役。
而外面被打断身手无力奔逃的匪徒也被附近冲出的差役包围。
若钊跟若钦这才恍然大悟:那言似卿早有准备,俨然在钓鱼,而官府差役愿意配合,那就是案子早有眉目甚至证据!
那些草菅人命的庄头怕是已入瓮中。
难怪世子骑马过官道,瞧了路上马车车辙印就改了口风,让他们两个过来救人。
如今想来,那车辙印宽且花纹明朗,高头大马配置,是富贵人家才大气所用,整个雁城乃至周边诸城以沈家首富,商贾之体,但祖上乃官身,又是军中抚恤之家,符合定制,且是今日出现在这附近官道,自是不久前才见到的沈家夫人出行留下的。
世子比对过车辙印,对上身份,又发现两重车辙,所以怀疑在前往野林时,其实沈家出来的是两列马车....
当时世子就怀疑那言似卿另有打算,所以派自己两人来此地招呼,他自己则独行,不知去哪。
难道去别处追杀言似卿?
也不知是否已经得手。
——————
雁城不大,但也不小,酒肆茶楼布艺买卖繁华热闹,连海外香料生意此地都有毗及。
沈家祖辈有探花郎,也是功名读书清流门户,后经商有富,几代浮沉,到了沈藏玉这一代已式微,又随后者弱冠成婚掌家而起,又随其亡故而落,后再起.....
如今又有落势?
不可知,但今日门庭确实不冷落,官府差役包围,雁城县令都来了,在里面似乎断案抓人,一片热闹。
屡屡提及言少夫人。
流言蜚语但凡涉及女子,在寻常百姓嘴里总说不出什么好赖话。
但于临街茶肆内的蒋晦耳中,却是让他惊讶。
十之八九多为赞誉,且多对另一方厌憎非常。
偶尔有人鬼祟,不知是嫉恨还是歹心,满嘴胡咧咧,甚至提及言似卿一介女子年轻掌权容不得沈家旁支,想要侵吞家产送回娘家,又不顾庄头们辛苦卸磨杀驴....
还没酝酿几声恶语,就被一些茶客联合斥骂指责,等狼狈极了,店家才出来。
“可恶!老板你看这些人如此猖狂,竟如此辱骂我,你作为店家......”
店老板抬手,“滚!”
那人呆滞,不敢相信作为店家竟还主动赶人,但小厮们已经上来驱逐了....
店内一片欢呼,又坐下来笑着提及少夫人如何如何好。
不改嫁?支撑夫家?端庄仁慈?
蒋晦没碰茶水,只是神色淡淡瞧着窗外对面的沈家大门。
两架马车,但只有一位主人。
该主此前从野林换乘第二架马车暗暗回府了。
野林引杀手,是声东击西之术。
那城中府内诱真凶入瓮,如此雷厉风行?
————
门开了,吵闹声涌出。
可见县衙一堆差役押着几个沈家旁支出门来。
竟在沈家直接抓到了人。
一个都没落下。
这些人叫骂中,城中百姓才知是沈家的族老故意邀人来,他们上当了。
他们又骂言似卿如何如何,言语恶劣,被差役怒斥才收敛....
但有不从的,看那县令走出来,连忙叫屈:“大人,大人冤枉啊!什么毒杀佃户陈朝等人,此事绝对与我等无关,您尽快派人去查,我们根本没有买卖过任何毒药,岂能害人,定是那陈朝妻子毒杀他们,然后卷款私逃.....还有人比她更会用毒?”
老仵作跟着县令一起走出,闻言冷哼,“嘴上说自己毫不知情,又知道案情细节,推说跟自己一概没关系,这么真知灼见,还上门要什么家业分薪,自己每天掐指一算,财银滚滚岂不容易?”
他半生跟死人打交道,什么鬼祟没见过,嘴上可不会留情面,当场埋汰人,埋汰完,不等这些沈家旁支怒言狡辩,他既继续道:“真以为死无对证是那么容易的事,凡有恶行,亡者自会为自己伸冤——尸体上确实有毒侵入,却是死后贯入咽喉,药性只到喉骨,躯干中下影响不深,而土地表面枯草毒杀,却是平均蔓延于地皮,是从表面泼了毒水伪饰现场,否则毒液应从埋藏尸体的地下深处发酵而出,从下往上伤根,而非聚在地皮。”
“这般狡伪,是为了栽赃给陈朝之妻林氏吧,盖因其娘家开的药店旬月前还丢了一批药材,正好用此背罪。”
沈氏旁支几人神色眼神皆慌乱,但其中年长的沈铜青狡诈老辣一些,还算镇定,立刻高声辩驳,“张老,你这是欲加之罪!哪有这般设计的,要知道陈朝他们一死,从那些庄头到我们几个,都被怀疑与那林氏勾结,我们岂不是不打自招?何必呢!”
“县令大人,张老分明是因为跟言氏有私交,偏袒于她,为她歹毒私心做污蔑,冤枉啊!!”
他们叫喊得更大声了,张口闭口提及言似卿居心不良,故意与人做局害他们.....
张仵作还好,但小学徒怒不可遏,高声怒斥:“你们以为自己很聪明吗?陈朝等人穷得揭不开锅,与那林氏都被你们压榨得枯瘦如柴,哪里买得起酒?就算买得起,喝一口都得小心翼翼回味三分,还能洒了那么多酒在衣物上?真是可笑!我师傅跟少夫人早就看穿你们的伎俩了!”
说难听一些,林氏因嫁给陈朝穷困极了,她娘家也是嫌弃的,早就不往来了,哪里会给药材帮忙做毒药?
这事不少城里人都知道。
小学徒从围观百姓的议论中得了有利于自己所言的说词,有了自信,继续大声道:“经查,死者尸斑暗紫红,颜面发绀、肿胀、面部皮肤和眼结合膜点状出血、流涎、秽物出体等,其中陈朝的尸身鼻腔还有几缕棉絮,乃是毛巾捂面窒息而亡,如此可推敲——四位死者乃醉酒至深,昏沉中无反抗之力被害,而这般死相乍一看以为是中毒,其实尸检可确定毒性乃死后至少两个时辰后才入体,所以卡在咽喉,那这死相就必定不是因为这毒药,而是为人用毛巾一一窒息捂杀。”
几个沈家旁支早就恐惧了,以为事发,整个人都软了,面如枯槁,百姓们一看,哪有不分明的,议论中辱骂,也只有沈铜青尤自倔强,还在狡辩:“那就不能是林氏干的?都醉酒了,这四个男子也是她一介女子能杀的,一定是她!”
此时,那一直沉稳寡言的县令挥袖点他,“沈铜青,你可想过能把这四个写状子要告上官府的苦主聚集在一起的人,一定不是庄头们,毕竟他们也不是傻子,那能骗他们的....只有沈家人。”
“打着沈家的旗号去请人喝酒,你们之中一定有人露面与之接触了。”
“本官很想知道是你们五人中哪一个。”
“又是你们手下哪些人去备的酒,把人处理后,又是用的什么骡马把人送回他们家中?”
“杀人这种事,既要置身事外,就一定要差人去办事,那你可能确保这些人一个个都能对你忠心耿耿,为你们背罪?”
“如果说本官已经找到了骡马,也抓住了这些人呢?”
其余四人早就瘫了,浑身冒汗,哆嗦着磕头。
沈铜青脸色铁青,暗骂这几个人废物,却是冷笑:“大人若是明察秋毫,有铁证定我之罪,自当受罚,但那林氏不在,陈朝等人早已死葬往生,按我朝律法,先得立案.....”
他笃定县令何之宏在诈口供。
“我在,沈铜青狗贼。”
一句话突兀而来,沈铜青愣神,其余人也恍惚,才见沈府左侧的影壁后面被护卫保护着,蹒跚着走出的枯槁妇人。
“你没想到吧,我没被你派去的杀手暗杀而死,却被少夫人派去的人救下来了。”
“我能作证半月前午时邀约我夫君等人的沈家人就是你,你还打着少夫人的名号,当时我们俩夫妻有些不解,但也知要跟那些庄头斗,只能请少夫人做主,于是夫君还是答应去了,但我也偷偷记下了那喊话的小厮样貌,被救后,跟少夫人与县令大人坦白一切,指认了该小厮,他们已经找到了那人——的尸身。”
林氏言罢,众人哗然。
沈铜青静了下,盯着后面影壁,心里揣测那该死的言似卿是否已死,若是已死....死无对证!
他的声音陡然尖厉:“那又如何,还来污蔑我,就不能是那言似卿杀了人来栽赃我?!”
“有本事叫她出来当面与我对质!!”
“她若是不敢,那肯定是心虚!”
他这一提,原本惶恐欲认罪的其余四人一下子醒悟过来了。
是啊,那言似卿若是已被成功暗杀,就算县令有心伸张真相,也未必没有转圜余地——沈家没了当家人,必定如一盘散沙,己方几人大有可为!
他们一下精神起来,又大呼冤枉。
这般戏剧,惹得不少人编排,茶肆内,蒋晦冷眼旁观,目光却也越过府门往内瞥影壁,耳力好,听闻动静,又往街道一头瞥了眼。
也就这么一会,街道上看热闹的百姓们都让开路来,因为其他差役们回来了,还有被抓的杀手们。
浩浩荡荡的,有点凯旋归来的气派。
沈铜青等人眼前一黑又一黑。
若钊两人也到了府外街道,观望到自家世子的位置,连忙过去。
差役们上前汇报县令何之宏,还提到了两位壮士相助....啊,两位壮士呢?
沈铜青已然呆滞,眼看着这些杀手的惨淡样子,他知道大势已去,再回头往沈宅里面看。
他看到自己一心想谋杀之人已然从里面缓缓走出。
县令何之宏侧身往内客气道:“少夫人,眼下案情已定,还请一同到县衙做些配合口供,也做此前佃租账本等事收尾,一并结案。”
“张老,一起可否?”
张老含笑应下,而言似卿已经走出,应了县令的邀请,本地人见怪不怪,但外地人初初见到这位名声在外的少夫人,都安静了几分。
————
“世子,我们办完事了,那言似卿果然厉害.....”
蒋晦这边在包厢内见着了两位下属,这两人汇报了前事,再问接下来该如何应对。
这言似卿已然让他们明白她为何能在内外虎狼觊觎下撑起家业。
“世子让我们现身救人,是要顺势接近,图日后机会?”
其实以他们实力,再蛰伏谋杀即可,何必接近。
既然接近了,世子必有盘算。
蒋晦:“是厉害,她在雁城名声极好,与官府多有往来,上下都有人脉,不能小看了。”
若钊也听说了,“操持家业,是有些对付人的手腕,聪慧过人,且善于经商,跟官府有人脉也正常。”
若钦正瞧着沈家门前即将再次定居的场面,“守家持业,端庄仁善?所以名声好,官府也敬重?我看那县令是帮她的。”
虽然小城县令对于王府也不过是小小蝼蚁,也对于沈家确实够用了。
蒋晦神色平静,“你们以为这样人人有口皆碑的好名声是因为利于沈家利于官府就能得来的?”
两人一怔。
蒋晦忽问:“那李茶主的茶叶怎么样?”
“一般。”
“以当地风土,再次等的养茶技艺也能出不错的头茶,但以这些百姓的人脉是找不到良心买家的,都被沈家以可观的价位收购外销,当地茶主自己无此渠道手腕,其他有此渠道的人也没这样的良心,他们自然供奉沈家,也感激做此恩惠安排的言似卿,愿意为她说话。”
“以小见大,商业经营,广施恩惠,取中间为介,而分利于他人,有益于当地百姓家家户户,有利于县令考绩。”
“这是她的城府,也是她的心胸,更是其手腕。”
“用巨利财帛慈善累积的声望看似无用,但大灾大难前反而人言可畏,让人顾忌三分。”
其实佃户之事,在言似卿面前估计也只是小事,她多年铺陈的底子足够解决,在蒋晦面前更是不值一提,可他也以小见大。
比照王府过往经历,千里之堤毁于蚁穴。
若是在她这件事上处理不好,会让御史弹劾之事雪上加霜——其实,放在其他权贵身上,这种私事根本上不得台面,那些御史岂会冒险,其他官员岂会上道。
声名之事,也在君心。
蒋晦沉思时,又听外面一些茶客大肆赞誉少夫人如何如何端方持家,如何管家有道,如何仁善为人伸张正义....
蒋晦既不鄙薄这些人的本心现实,也不认为言似卿的手腕世俗。
成败决定一切。
“若真要对付,就不能硬来,她在雁城有这样的底子,也不是什么秘密,沈铜青这些杂碎胆子这么大,估计背后有其他人推动或者有其他隐危,再看就是了....”
“她极聪敏多疑,似擅侦查,不再接触才是上策.....”
那就暗杀?若钊暗暗想。
忽感觉自家世子的声音忽然没了,如被掐灭。
原来,沈家府门口,刚刚出来后与何县令言语的年轻妇人侧过身来,过问了车夫跟护卫伤势与否,眉眼间温婉谦和。
蒋晦耳力好,听见声音,本来还跟若钊两人在窗下说话,转过头去。
一眼看见。
这一次,没有隔着太远,没有遮挡。
他握茶杯的手指紧了紧,突兀想到了此前在野林隔岸见背影,一幕一瞬,如今妥帖上了,心间如冬夜漫漫过去后,山峦顶爬出了朝阳,有一灼灼念想:清山淡水,丹玉华阙。
他深沉了几分,缓缓放下茶杯。
“但,本殿下觉得她必还有其他过人之处,没准也有更深的秘密,不能粗鲁判断,所以还是得再接近,做更缜密的打算。”
“两位壮士,出去吧。”
世子殿下略带调侃。
若钊两人领命,出去了。
这两人一下消失,一下又跳出来,惹得差役护卫们大为不解,但猜想这就是武林人士的做派吧,连忙引荐过来。
县令何之宏跟言似卿都看过去,打量中,心中有些疑窦,觉得不像是武林人。
“诸位客气了,不过是路遇不平,一时没忍住,也是平日里我们公子教育的好,常说做人要敦厚善良仁义,路见不平拔刀相助,做了好事也不必留名声图回报......少夫人您看,那位就是我们公子。”
若钊作揖迎合了两句,客气推脱,又指向茶肆那边。
茶肆人多,但所有人只会看向一个人。
不由自主。
窗户大敞,茶水闲散,窗外流水盘边上的假山攀爬着春时攀藤花色,本是绚烂娇艳的色调,却像是年轻力壮的漂亮雪狼被困在了花笼里。
若是经商老道的人,隔着这样的距离也能看出那一身金贵的丝绸锦衣,纹理晦暗,走丝精细,非一般富贵人。
但这类富贵的年轻生意人多内敛温润,主张和气生财,不会像他肆意张扬出傲性狡烈的气质,看人的眼神都透着三分侵略。
年纪轻轻,极有威权。
因为这两位侠肝义胆的“壮士”点名是让“少夫人”去看,言似卿也确实看了一眼,有被惊到三分。
目光相对。
她知对方在看自己,谈不上排斥,毕竟人家也无敌意,她看得出对方没有个别男子那不敛恶劣的秽意。
对方,非常傲。
言似卿出于礼数颔首示意,温声致谢:“多谢贵家上下侠肝义胆,出手相救,身手了得,才能如此妥帖拿下这些歹人,免了我府之人伤情,日后有机会定会回礼....”
蒋晦站在窗后,看出言似卿对自己有戒备,恐是有了怀疑,于是姿态闲散,道:“少夫人客气了,我并非武林人,不过是商贾出身,此番恰巧来雁城
等地做香料茶叶买卖,手无缚鸡之力,倒是我这两位护卫有些武把式,能相助于人也不枉习武本心,何况,夫人早已布置周密,将歹人贼心算准了,没有我这俩护卫插手,也能将人拿下,倒是庆幸没有给夫人添麻烦了。”
言似卿有了李茶主相似的不解:此人气势凌冽,既有少年之气,也有内敛的冷傲,与人相处言行却又显得滴水不漏。
有些让人琢磨不透。
她也不再多想,左右眼前没有其他牵扯,既谢过,日后回礼就是。
随口应了句“公子客气,年少有为”,边上何县令又搭话问是否一起回县衙,言似卿回眸侧身与之回应。
劳烦大人了。
夫人客气。
他们要走,该押解的押解。
蒋晦眼力极好,此前可见一斑,现在自然也瞧见言似卿刚跟自己说话时端庄疏离,与那姓何的县令说话时,眉眼却是松伐许多,嘴角似有笑意。
并不明显,但细微之处,他观之阅之,眼里晦暗些许,手指微动,从搭着的窗柩脱离,握住了桌子上的茶杯。
还下着小雨,府门台阶下湿哒哒的,丫鬟撑伞靠近,言似卿微提裙摆正要下阶,那沈铜青大抵知道必死无疑,生怕将来再无伸张机会,猛从袖下抽出利刃划伤差役,手高举,利刃指向....
“小心!!”
何县令急切上前,却是慢了一拍,周遭护卫疾步....
若钊已拔刀将甩,却听破瓶之声....
被人随手扔出的茶杯凭空轮转入雨幕,刚烈砸击沈铜青的左腿膝弯之处,此人如临断锤击似的,痛呼跪膝,噗通在地,接着被若钊狠狠弹踢了下巴,直接踢翻一丈远,落地在茶楼门前。
他还没嗷嗷吐血爬起。
从茶肆走出的蒋晦从容下阶,顺手从恭迎身侧的若钦腰侧拔出剑。
剑刃锋利,非凡品。
半转落花,剑尖朝下。
切瓜削菜一般,一下刺入沈铜青脚腕,惨叫中将人钉死在门前。
也钉在自己脚边。
众人噤若寒蝉,尤自迷茫刚刚此人提及:手无缚鸡之力?
众目睽睽之下,这位商贾公子腰线高端,一手抵着钉了沈铜青的剑柄,一手懒散握搭在高腰封带的虎头金盘扣上,桀骜,又不落礼数。
“久闻少夫人品德端方,素来不愿欠人恩情,本来此前您提到回礼,哪怕没提到设宴款待,在下也想婉拒,但如果您非要给,那在下也不好拒绝。”
“不过,要两份。”
这人年纪轻轻,怎么拿腔拿调阴阳怪气的。
这么多人在场,人尽皆知的,仿佛苛待了恩人就是她言似卿名过其实似的。
一时安静。
言似卿站在台阶上,绵绵春雨流淌在伞面上,但人人都瞧见伞下的人衣裙素雅,饰容庄丽,下阶时因高了丫鬟身量,免得后者吃力,亦出手搭持伞骨。
黄棕光滑,打磨油润的伞骨被纤长瓷釉的手指握勾着,颇有曲水流觞的婉约意境。
她神色静默,瞧着对面那奇奇怪怪的年轻贵人。
隔街,线滴如丝,勾连断,但又不断。
乖张了一会挑刺的蒋晦感觉莫名,垂于袖下的大拇指微曲,扣着玉扳指来回碾转,竟有几分拿不住这年轻小妇人到底是何章法,是会被激怒呢,还是尴尬反驳呢?
眼尖瞧见那年轻的县令似乎要搭话,他眼底一厉,正要再补上几句逼一逼,让对方设宴款待自己。
“贵人说笑了。”
“我沈家必不会如此行事。”
她似乎比他预想得更能忍,更客气。
不过年轻的夫人以其夫君门庭冠以行诸事,从此少有人再唤她本名,她习惯了,所有人也习惯了。
但蒋晦依旧觉得这张口闭口的“我沈家”刺耳。
——————
小雨停,午后也就过了,入夜前。
蒋晦已用膳,坐在单居的阁楼阳台瞧着靠湖的夜色凉爽风景,饶有闲情逸致。
若钊:“世子觉得那少夫人会差人宴请?”
若钦:“必然会的吧,不然就不知礼数了,世子都那么说了,这位夫人虽年轻,但行事周到,碍于声名也会客客气气的。”
若钊:“也对,总不能真按世子先一步提出的两份谢礼就打发了。”
若钦:“总觉得这位夫人防人之心非常重,按理说,她嘴上喊世子贵人,也猜出世子来历不凡,既是帮助她的,应当视为善者才对,却不欲相交,她掌事多年,怎是这般性情?”
旁人觉得他们家世子古怪矛盾,未曾想这俩老道的护卫还觉得人家夫人古怪。
蒋晦对两位从小陪伴的下属闲散谈论不置可否,后才搭了一句:“女子在世,是不容易很多,我等不好想当然。”
虽然他心里已将人揣测了个千八百遍,对别人只字不提。
如此说,其实也对。
想到沈铜青等人的指责欺辱,若钊两人暗暗赞同。
若钊非常惦记这顿饭。
“但是,她不会真的不设宴吧?”
他们知道世子既然出面了,就是要以身入局,亲自接触这位少夫人,既有所图,以世子的雄才大略,必然有所得才行。
那少夫人不会不上道吧!?
蒋晦:“不急。”
若钦:“可是世子,天快黑了,您都等一个时辰了。”
蒋晦:“怎么,你很忙?”
若钦:“不敢不敢。”
若钊:“主要蚊子多。”
蒋晦:“......”
“也还好,哪里多了?”
世子淡然自若,然后啪一声拍了手背,拍死了一只血淋淋的蚊子。
若钦两人:“.....”
这时,客栈小厮来报:沈府管家来访。
若钦两人喜不自胜,可算来人了,不用喂蚊子了。
若钊出去招呼。
蒋晦一如既往淡漠,起身撩了衣摆,弹指手背,将蚊子尸身轻轻弹去,“其实,这言似卿真不设宴也无妨,我倒是希望她因为我们的可疑而戒备,对我们戒备,也会相应对我那王叔派出的人等设防,好过被轻易掳走。”
若钦深以为然。
祈王那一派如今跳得正欢,出手也素来猖狂,不过再怎么样也不敢明面上把人带走,毕竟君上也没设案调查王爷,现在出门的都是其收买的官员,他不好跳出来公开党争。
就怕诱引逼迫,若是言似卿平庸柔弱,易于掌控,祈王让其指认宴王,那对王府就是大麻烦,蒋晦确实只能将人处置了,永绝后患。
“难怪世子一改此前打算,现要亲自接触这位少夫人,原来有此长远打算,厉害!”
蒋晦默了默,没有承认,也不否认。
若钊带了小厮跟那沈府管家进来了。
管家一来,递了帖子。
蒋晦懒散打开,看一眼,眼神倏然冷若刀锋,但很快敛去,含笑看着管家,“这是何意?”
管家早被自己夫人叮嘱过对方不好相与,低头避开其冷厉锋芒,一板一眼道来谢意,带来了丰厚谢礼,此为沈家礼数。
下人将大红封贴的箱裹一一呈敛在桌子上。
四个箱子。
若钊两人面面相觑。
啪一下,蒋晦将谢帖阖而有声,修长手指摁着红封,红白相间,笑容分外矜持显贵。
“原来少夫人所言绝不止双份谢礼,是真的,果然言而有信。”
“给了四份呢。”
“这四份谢礼真是让蒋某人欣喜若狂。”
得多欣喜若狂,才反复强调“四份”!
管家一走,蒋晦还微笑的脸变了,手指也挠了下红肿的蚊子咬痕。
若钊两人噤若寒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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管家回府,踏月光而入,予书房外对刚从县衙办事回来的言似卿汇报前事。
“这位蒋公子是体面人,不仅夸夫人言而有信,还欣喜若狂。”
言似卿放下书卷,神色不明,对管家的判断并不全信,甚至她能想到那位气势撩张的蒋公子当时大概率用极刻薄虚伪的神态说出那样的话。
但她也不知对方深浅,也不好在跟前编排,斟酌一二后,道:“那很好,对方是好人。”
管家深以为然。
言似卿却往下吩咐:“往后约束府内人,出入都登记分明,尤是小辈,就别放出去了。”
管家是她扶持起来的,素来周到,连声应下,带人前往各院通知,也约束府内下人护卫等。
书房帘子摇曳珠翠,平定安静后,唯有书房内的烛光橘暖,丫鬟柳儿有些忧心:“这位蒋公子总觉得哪里怪怪的,虽说其护卫帮了忙,是为好心,可明显是冲着沈家来的,也太巧了。”
对方甚至没有遮掩这种“巧”。
哪有护卫在野外官道恰好路见不平,而主人家则在城中府门前静候观事的?
便是柳儿也觉得不对,何况言似卿。
不过,柳儿等人也不好明说:未必是冲着沈家,也可能是冲着自己夫人来的。
以往这种事也不少。
言似卿垂眸,把书签夹在书卷一页,轻轻阖上,“不论善恶,没有直接袒露狰狞,还愿意出手帮忙,就是还有余地或者顾忌,得掩饰本意,静观其变就是了。”
不设宴不接触就是以静制动。
柳儿:“可是刚刚那般送礼,夫人不怕其被惹怒吗?我看那人气势实在吓人。”
言似卿走动间,把书放回书架原有位置上,背对着柳儿,对着琳琅满目的书籍,她的面容背光,显得晦暗,思绪也波及午时瞧见的主仆三人。
那些利刃....非民间商贾所有。
像是官坊打造的,武林民间拿不出这样制式的武器,尤其是那弓箭。
官身所出?还是军僚武将者?
她看到了上面的印记。
这印记她小时候见过。
那人腰封垂挂的獬豸红佩都价值连城,沈家这些财富利益自不入其眼,毕竟乃有权之人。
要说是为了自己而来?
那也太托大了。
言似卿一一排去可能性,想到了年幼一家遇险之事,神色凛了几分。
她这一生大抵也是平平无奇的,也就一件事不愿对人言,又人尽皆知——随着亲父致仕带族亲返乡时,被灭,耳边似乎传来母亲苦苦哀求歹人放过自己的隐音。
原本抵着书籍的手指指节弯曲些许,微垂首,调整艰涩呼吸,微末可查,又淡于浅夜。
她转过身,面容明朗于烛光下,温和道:“人家也就是脾气大一点,刀子嘴豆腐心,能教导下属善良仁德的,自己肯定也是以身作则吧。”
柳儿觉得夫人收尾的那个“吧”字,语气很轻,一般她对某些极难缠刁钻又不肯罢休买卖的大主顾就是这样掩着不耐虚与委蛇的完美姿态。
此时,蒋晦让若钊加订了别的客栈房间。
若钊两人惊讶,以为要把当前这些房间退掉,再去加订别的客栈。
蒋晦:“不退,只加订,也不必这样,要堂而皇之加订——订她投资的客栈,且要距离沈宅最近的。”
“得让这位言少夫人知道我这个蒋某人得了这么大一笔钱财,有多感激她。”
若钦一愣,直肠子道;“那不是就近偷窥人家吗?这么嚣张?”
若钊赶紧补救:“胡说!这是殿下绝佳的应对手段。那言少夫人得知后,一定惴惴不安,思量对策,届时反而会主动试探。”
蒋晦看了他们一眼,神色冷漠,淡然自若:“偷窥她?自然不是,本世子刺探的是她府里的蚊子。”
啪一下,又拍死一只蚊子,继续挠了挠。
“假设还能伤到本世子,必有过人之处,不可小觑。”
————
沈铜青等人跟佃户一事,于雁城是大事,老百姓们津津乐道,拍手称快,又听说沈家给了林氏等苦主救助,帮忙再次定居,其他佃户被苛刻的薪资也被补上。
一时间再得好名声。
但这种事,于言似卿并不是什么记挂在心头或者占着所有时间的大事,她很忙,各地经营摊子多,光是香料走船归航就是近期大事。
家中议事时,言似卿见到了沈家老祖母周氏。
周氏此生波折,年少得佳偶,后者才学不俗,得功名,举家上迁,眼看着飞黄腾达前途无量,上任没多久赶上朝廷动荡乱世起伏,劳累中染了恶疾,不多时亡故,门庭还未上迁既已败落,她不得不在周遭危机中艰难拉扯儿女长大成家,又理事门庭,等儿女又有了儿女,眼看着家族枝繁叶茂,有了好日子,又是一番乱世。
当今君上勇武,数十年征伐平乱局,改朝换代,但难免有许多人流亡灭家,周家亦损了不少人口,其中就包括沈藏玉父母。
时日再久,周氏成了老祖母,嫡长孙沈藏玉也长大,又亲携后者登门求亲,与言似卿母族徐家以世交结缘聘亲。
在茶室,周氏听着言似卿简明扼要提了最近两日的事,柳儿等亲信知亲丫鬟嬷嬷就在边上。
言似卿对县令何之宏与蒋晦这莫名出现的陌生人也都提及,柳儿有些惊讶,但低头未有言语。
周氏看了看言似卿,推了一碟蝶酥糕到后者面前。
言似卿吃了,有点随意,但也不算亲昵。
过了一会,周氏:“长云号所运西域之地香料,微木、苏合香等还好,你去年谈下的买卖以安息国所出的云胶最为名贵,以预定归期已逾两月有余,此前你就担心事情有变,毕竟这买卖本为隐秘,谈下单子之事,只有我们沈家内部人已经各地几个大坊主跟船理事知晓,你疑心出了内鬼,所以要出手料理沈铜青等人。”
外人只以为是佃户门的生计之事,并不知晓这背后藏着好大一笔买卖,价值斐然。
否则不必如此雷厉风行,还跟县令何之宏合作处事。
因后者年轻,长相方正,前途不坏,最早来此地任职,因生意场上的事与沈家打过交道,那会言似卿也才稳住沈家局面没多久,内外都有人心怀恶意或者嫉妒挑刺,编排是非。
女子为人处事确实艰难,言似卿当时直接报官,将事大张旗鼓处理完毕,杀鸡儆猴,可后来也确实避讳这种事。
其身虽正,奈何世风不正,人心都在嘴上。
假设因为生意必须跟客户有不可公开的接触,言似卿都会跟当前唯一的大长辈说一说。
也就是周氏。
她不喜欢留下任何风险。
柳儿她们惊讶的是言似卿会提起蒋公子。
何之宏是因为有前车之鉴,此前传得沸沸扬扬。
这突然出现的蒋公子,难道也会被人疯传?
也不过才初见。
言似卿:“是,拿下了人,才可以查此事,希望非我所想,但如果真出了事,尽早查明,好过跟长安那边相谈的买卖交易之日到期才临时抱佛脚。“
周氏点点头,对如此处置很是满意,否则也不会让几个族老配合。
这就是为沈家集体利益而处事,其他人自会帮忙。
但....
“那蒋姓年轻人是有什么不妥?你已回礼,谢礼也算体面,除非对方所图为别的,会再次露面,是那林总兵家小霸王式的混账人?”
言似卿主动明白,周氏也不会鬼鬼祟祟疑心她,所以也算直接。
林家小霸王就是当年觊觎言似卿的色鬼,众人对此人深恶痛绝。
“不至于,就是不明来意,若再接触,恐沈铜青这些人后面还有人推动,对名声不利,影响家里。”
言似卿事先有揣测,按最坏的打算先知会,免得真事发后,外面又有乱七八糟的传言影响府内外。
周氏本握着茶杯,瞧见小门帘子下老嬷嬷掀起打的眼神,放下了茶杯,缓缓道:“家里能被这点事影响的蠢货,自然厉害不到哪里去,你我也从未分以管事之权,自不会影响家里的大事,你最近忙得都没怎么吃饭?”
周氏多年管事,有威权,叙事素来稳而不乱,条理分明,言似卿本来听着,也赞同,到后面一句才顿了下,看向丫鬟们。
周氏:“她们可不敢说,也管不着你,但你既然来了我这,跟我说这些事儿,我就还是你祖母,是能管着你的。”
“那姓蒋的外地人不管他,你自行处事即可,饭菜好了就先吃饭。”
老太太一挥手,议事既是结束了,她伸手握住言似卿的手掌,拉她去膳房吃饭。
老人的手看似枯槁,实则温暖,言似卿身量高,但单薄,被牵着走的时候,原本清冷明睿的眉眼松缓了几分,少了几分端正,反握住老人的手掌心。
走在前面的周氏嘴角勾了勾,似乎很满意,身边跟着的老嬷嬷琴娘瞧见,亦笑了。
膳房,下私塾的丱发女童正掂着脚尖往桌上够油酥饼,小胖爪子油乎乎的,显然已经吃了一个了,腮帮子鼓鼓囊囊,还在上下咀动,跟小兔儿似的。
旁边嬷嬷笑着,没管,自不是她怠职,因是家里长辈是宠着爱着的,言明并不拘束孩童天性,也不以严苛礼教约束小姑娘。
尤是没有外人之时。
“呜,娘亲!曾祖母!”
小女孩也才五岁,口齿伶俐,虽娇憨蛮蛮,但眉眼可见精致,笑模笑样时像是年画里的胖娃娃,见着至亲,一口咽下嘴里的吃食,抬手取了丫鬟递上的湿帕子擦嘴擦手,再跑去。
周氏人刚过帘子,瞧见小女孩便主动躬身,搂住颠颠跑来的小肉团,心肝心肝揉亲了好一会儿。
常年忙事,脚不沾地,不可能时常教养小孩,所以言似卿跟沈藏玉的独女多养在周氏这边,也被照顾得十分妥帖康健。
言似卿站在边上温柔瞧着,偶尔用手指头捏捏自己女儿绒绒毛毛的发尾。
用膳时有点热闹,毕竟有个小孩儿,又不约束后者,憨憨蛮蛮的声儿有点密,两个大人也都有回应,也问了私塾所学跟趣事。
往常这样的时间用度,言似卿早已理好了好几个贵坊之事,但她今夜也不急着走,吃完饭,揽着女儿亲近很久,后撑着脸颊安安静静笑看着祖孙两人说笑。
过了一会,小女孩凑过来。
“娘亲可是清瘦了?”
看似温和亲人,但从来与人疏离有度的言似卿也就被女儿如此亲昵而毫无排斥,一手揽人在腰怀,一手揉捏乖女脸颊蛋子,力气很小,更像是觉得娇嫩颤颤的肉肉好玩儿。
柔声问:“昭昭觉得呢?”
沈绾昭,小字昭昭,如今还只是个到言似卿膝盖的小女娃儿,搭着言似卿的腿弯伸手捏捏自己母亲的手腕。
“肉肉少了,没有昭昭多哦。”
她认认真真比对衡量,严谨判断,再看她那肉乎乎的小手跟言似卿的芊芊皓腕青葱细指,对比更明显了,惹得满室女郎忍俊不禁。
言似卿也没忍住,一时尽显笑颜。
室内人一时安静了些许,周氏也盯着言似卿的脸,默默多吃了一块糕点。
昭昭呆愣了下,更靠近,呜呜亲昵自家香香软软的娘亲。
呜呜,阿娘好美,是天下第一等的大美人儿,让私塾里那些哥哥姐姐弟弟妹妹们羡慕去吧!
————
言似卿到底还是有许多事要忙,走后,小女孩儿也得去午眠。
老太太回了自己的院落,喝茶消胃,年少陪嫁、多年老姐妹、也是如今相伴养老的老嬷嬷琴娘子埋怨她吃多了点,不消食儿。
“我今日瞧着您逮着机会就拉夫人用膳,定是要好胃口的,可也不能吃这老些,还不爱动,绕园子走几步都不乐意。”
她唠唠叨叨,周氏也是理亏,揉着肚子喝着茶,过了一会,让琴娘子接下来私下管束府内人的嘴。
“是没几个能坏事儿,但也别让似卿听到那些破烂碎嘴儿,怪恶心人的。”
她也有丧夫掌家的日子,言似卿遭遇过的,她见得只会更多。
琴娘子明白,应下了,忍不住说:“家里人大部分都是好的,只是个别人私心难免,少夫人是明白人,也信您,才托付此事,其实她未必没有手段处理这些人。”
人老了,年纪一把,还能被小辈信任,也是蛮好的事儿,周氏觉得舒泰,也懂言似卿的心术手腕。
都是千年百年的狐狸儿,也不是认识一两日了,没这样的能耐怎么管好偌大的家族跟繁多产业?
“似卿看似温和,实则从小见过世面,在她舅舅身边动过真章,能办大事,宁可跟厉害人过招,也极不耐烦这些上不得台面的麻烦。”
周氏越提言似卿越笑,琴娘子回头看她,“是,像您,少夫人也关爱您,要您每天多在园子里走走,动动筋骨,正当是好年纪呢。”
“你可少来,还没到散步的时辰呢,不过似卿可比我厉害....”
她就说自己眼光极好,就是自家孙儿没福气。
想到过往,周氏眉眼失落下来。
原本,她也还有一个极厉害的孙儿。
但沈家再好,也是气运不行,尽拖累她跟言似卿这样更好的女子——她们若能选,自配得上更好的前程。
“莫不是祖坟有些毛病,赶明儿我找些相师瞧瞧。”周氏念头一起,顿时坚定不移。
琴娘子:“.....”
两人还真合计起来了,就等着找人挑日子看沈家祖坟。
也提到了家宅风水,正好此时外面的丫鬟报了时。
两人相携去了后园散步,路过家宅盘下修建多年的园林,过荷花池时,祖母还评点了一二。
“这池子还行,花也还行,似卿跟昭昭都爱来这遛弯,也爱吃莲藕。”
“知道主人都喜欢,下人们都看顾得好好的,老夫人放心,林子里的笋子也出了。”
周氏眼睛一亮,盘算着明日让厨房做腌笃鲜.....
她们路过后。
后山竹林对面爬满青藤红花的墙体雕龙石窗缝隙,一只壁虎爬啊爬的,突然,它好像被吓到了,从雕纹上掉落,露出缝隙里一只下三白血丝密布的眼珠子。
他直勾勾盯着里面,也冷眼瞧着周氏等人离去的背影。
过了一会,墙上飘下几片青藤鲜绿的落叶。
——————
沈铜青这些人看着厉害,一旦下狱,看不到希望,是受不了半点刑狱手段的,官府那边很快有了成果,而言似卿拿下沈铜青的主要目的还是搜查其家。
本家管旁支,后者出事,财产受宗族管制,言似卿这边隶属本族掌家人,旁支上下年年分红全由其跟周氏分配,所以这是一暴露,剩下的旁支人对于沈铜青等人的行径十分深恶痛绝。
他们这幅表态是否真心,是否以前就知情,是否坐等沈铜青他们出面,成功后,其余旁支是否准备联合一起吞本家绝户,分食利益,那就不知道了。
反正也上不得台面去说。
言似卿不做口头臆测,只要折断这些人里面唯能稍微干点事儿的刺头,剩下全是腌菜,连小孩儿读书都得本家供养,拿捏得住。
旁支族老战战兢兢,反复提及他们在事发后对沈铜青家里就围住了,分文不动,“我们派人看着这儿,就等夫人您来查了。”
“这几个孽障也是该死,幸好夫人您宽厚,未曾追究我们这些人的罪责,否则祸害了家族,真是百死莫赎.....”
族老话多,柳儿等人听着都腻歪,甚至怀疑这老不死的也是其中参与者。
但言似卿一直没有打断,就这么听着,也不搭话,到后面族老自己反而害怕了,深怕言似卿是在酝酿什么招数,反而缄默了。
开了院门,一干人进门搜查。
都是多年选拔且用惯了的老道人,管事几个精明,什么账本都能翻出来,也有擅长堪舆地筑找密室的.....
钱资到位,什么人才没有。
言似卿这些年养尊处优,并不亲自上手,只在众人涌入后,慢吞吞越过门槛,裙袂蹁跹,在屋内走了走,闲散看着,眉目平静。
过了一会,她顿足,视线有所侧重。
众人搜查了一通,神色有点彷徨,竟无发现?
“奇怪了.....”
干干净净,没有任何可疑线索,找到的账本也都是分给旁支的一些小店铺进出所记,也是私营,并不挂在沈家名下,于司法上两家生意没什么关联。
言似卿其实很清楚这些人的底子,知道那些店铺里面没有经营香料等物销赃的铺子。
难道跟他们没关系,是她多疑了?
众人安静时,言似卿阖上管事递上来的账本,却把账本放在书桌上虚浮比对了下。
“夫人,这印子?”
柳儿跟两位管事迅速留意到桌子上有些灰尘印,其实不仅桌子,整个屋内都不太干净,好像很少有丫鬟小厮打扫似的。
但言似卿没把账本压在书桌上,而是悬在桌面之上,跟下面灰尘留下的一个四四方方干净印子对比。
对不上。
那干净印子明显曾经拜访过一个四方板正的物件。
小箱裹?
毛笔架?
账本长方,自然对不上。
言似卿突然看向族老,提出:“将那日负责封锁此地的人都找来,还有把沈青铜的家人都喊来。”
一个不落。
族老不理解,但知晓肯定出问题了,擦擦脑门汗水,揪着嗓子出去招呼人。
没多久,人带到。
三个负责看管此地的族中青年不解其意,有点急切恐慌,刚到就跪下了,自我解释清白,说他们可是严格封锁看管,从未怠慢......
沈铜青的家人之前已经被官府的人招呼过,问东问西,态度森严,正是恐惧又憎恶言似卿的时候,但也不敢过多表现,现在只能窝窝囊囊待在边上。
问了这个书房有没有安排人打扫,沈铜青妻子张氏否认了,只说是沈铜青不许,这里只有他自己打理,就说她这个做妻子的,也进不得。
言似卿握着账本,轻缓道:“这里一直没有丫鬟打理,但沈铜青是享乐做派,也因为早年流连青楼勾肆坏了身子,更受不得打扫的苦,显得不太干净也正常,灰尘也多。”
“那么,他被抓后,有一些东西被人匆忙取走过,对方取走东西,扫去一些线索,却没时间打扫所有,所以有些灰尘印记还是留下了。”
“所以谁能告诉我,这个挂香囊的四方冠架是谁取走了?”
她手指点在了那灰尘隔离出的四四方方桌面印记上。
众人齐刷刷看向那负责轮值看守的三人。
三青年连呼冤枉,决口不认,族老气死了,连连逼问,恨不得动家法。
吵闹中。
言似卿:“不是你们三个,那就是他们。”
她看向张氏等沈铜青家人。
张氏等人也跟着喊冤枉。
言似卿不为所动,只说:“对了,此前给佃户们的赔偿,是我以家族名义代始作俑者诸人偿付,暗朝廷所定地方宗族管制之法,沈铜青等人的日后遗产皆会因为抵债被我所收回,不足之款,可向其亲人追讨。”
“我现在算是你们债主了。”
“这并非是威胁的意思,只是怕官府那边还未知会,先行告知,免得你们错过及时还债的好机会,从此亲族亲眷子孙后代为不肖罪人所累,苦不堪言。”
抬手示意,族老等人才看到沈氏商行呈递上来的凭证——言似卿去官府办事,就说走全了流程,把钱付了,把凭证拿到了,现在旁支主要集中在沈铜青等人的的铺子等进账,已经归属于她。
旁支现在手头留有的也只有当年分家所得地产田亩等家产。
此前,极少数挑剔者还因她这次佃户一事的处置旧事重提,觉得她手段不够,养肥了这些旁支的野心,这才一再被欺到头上。
却不知面对这些人这些事,无论怎么处理,都有被责骂的地方,当年周氏被害死了儿女,尚且迫于宗族内外做不了狠绝之事,何况孤立无援的言似卿。
现在看来,在场一些人豁然心惊——如此这般,对于地方百姓,言似卿对外名声已得,这有利于商贾之名不利于世的恶劣地位,只能说她做了取舍,但定下的赔付名义在律法中自有说法,反过来反而可以以此拿捏这些人了。
循规蹈矩,无一僭越,走哪都说得上道理。
她早就盘算好了,哪里是什么仁善。
事发后,旁支诸人一方面暗暗恼怒言似卿,一方面又暗自侥幸其妇人之仁,替他们担负了钱财赔偿。
尤其是张氏这些血亲。
现在才知道这只是人家的手腕,走一步看三步。
言似卿温声如兰,吓得他人噤若寒蝉。
张氏等人跪下求饶,哪里还敢维持内心怨恨,其中一人还算机灵,为求自保顾不上别的,连忙指证三青年之一。
“是临风,沈临风,我一月前起夜撒尿,偶然见过沈临风跟铜青叔私密会面,还一起进了书房,我可不信他跟铜青叔没有交情!肯定是他!”
族老当初选这三人看管房子,就是依从过往表现、亲缘关系断定他们跟沈铜青没什么关联,眼下一听,为求自保,迅速责问沈临风。
偶尔又轻声细语劝说后者,若是坦白,有利于大局,可从轻发落.....否则就得报官了。
他们劝他们的。
柳儿得言似卿眼神,悄然出了门,去叫了护卫。
屋内,管事瞧着沈临风已经被劝得摇摆不定,立即拿出了往年应对难缠主顾的金嘴儿。
“沈临风,你怕是还不知道——这里所有都属族中财物,谁知道丢失的东西价值多少,你偷走或者损毁了,可是要担罪的,按照朝中律法,最差也得杖刑,若是钱款多,还得刺黥流放....”
宗族,地位之差,威逼利诱。
两人分寸拿捏,善恶态度变幻。
“我没有,我没有都偷走,我真没有,不是我拿的!”
沈临风也就是没见过什么世面的小年轻,哪里禁得起这般阵仗,冷汗叠出,后来磕趴地面求饶,也坦白出他就是轮到值守此地深夜,放人进去处理那些物件,他说了许多细节,连那两人的长相也细细描述。
在场的管事各有才艺,有人通绘画技艺,是言似卿特地带来的,听了沈临风描述画人小像,让后者查看是否匹配样貌,确定了方可。
“他们拿了什么东西,又拿去哪儿?”
沈临风:“我,我也不知那两人把东西拿哪里去了,我没进屋,还在外面,反正他们捞了一大麻布袋,跟飞檐走壁似的,无声无息的,刚来的时候我以为是鬼。”
他说话间,小心窥着许久不言语的言似卿,这人波澜不惊的玉面没什么表情,他心中惶恐,不知这般交代是否能保全自己....
管事老辣,怪笑一声;“这么一说,跟你一点干系没有咯?你就是不够谨慎,打盹了,放人进去,觉得这般,官府也治不了你的罪?”
“可是,这只是你一人之词,万一压根没有这两人呢,全是你自己推诿....要知道以前还有贼人推诿自家后山的猴子偷盗,但他没关系呢。”
这也是一件奇人异事,不止雁城人尽皆知,其他城的人都拿来打趣。
沈临风更着急了,用袖子擦拭额头冷汗,“没没没,我可不是这般意思,夫人,夫人,您信我,我没撒谎,实在是那两人是沈铜青的旧人,我以前见过,是我糊涂,信了外人....”
他话多,摇摆迟疑,还有侥幸之心,可能也是想谈判,得到绝对的保证。
贪,但也谨慎。
言似卿已经从这人的言行举止看出了猫腻,瞥见窗外回来的柳儿跟护卫人影。
她懒得再费时间,说:“那冠架上所挂的香囊应是黄金薰球吧,还是有点贵重的,所以值得你在放人进去之前就监守自盗,也证明你能提前得知他们要来,并非临时为人胁迫,不然哪有提前盗走的时间。也是因为黄金值钱,你不敢坦白,还想着能脱身自保,拿着这东西销赃拿钱逃离雁城。”
沈临风惊呆了,正想矢口否认。
“夫人,我们回来了,找到了!”
沈临风转头,正看到归来的柳儿手里拿了东西。
就是那黄金薰球。
沈临风绝望了。
沈铜青落马太快,沈临风也才得手一两日,还来不及转移脏物,主要这玩意儿贵重,贪财重利的他私心多疑,哪会信别人。
所以在他的住所找到了。
既然找到了,就是确实的罪证。
沉甸甸的黄金熏球看着造技不俗,买来也不知花了多少钱,价值很高。
管事这些人心里埋汰:早年就分过家了,旁支这些不出人才,败落不知多少,都快上街要饭了,本家几次出事也都各扫门前雪,恨不得尘埃落定后分食血肉,也几次都有在周氏跟言似卿初掌时下作言行,作为本家次次情义双全,顾念着,拉扯了,也接济了,还分了钱财店铺供他们立足,这些人早就破家了,如今还这般....恶心!也就东家心善,至今不计较。
他们各有技艺,乃是各行人才,走哪也都能挣点吃饭前钱,但给多给少,东家是恶是好,是厉害是庸才,才是决定他们能不能长久留下且用心办差的关键。
得了恩惠,关乎自家能否一直得恩惠,在雁城安乐立足,他们自然想让言似卿以及沈家更好一些,对这些占着便宜吃里扒外的沈家旁支就极端厌憎。
所以这些管事对言似卿极为忠诚。
她给的钱实在太多了。
言似卿拿了囊球,还没打开就嗅到了味道,不止他,其他人表情也沉了下来。
有不好的预感。
果然,拆开后,在里面瞧见一些残留。
是......云胶。
普通人家谁用得起云胶?买得起这黄金香囊的沈铜青也用不起,因它买卖的路子就是封禁的,也不是供给下层的,多数只有长安那些贵人。
沈铜青用了,那答案也只有一个。
——船,早就到了,但船上的东西已经被人分了,至少沈铜青这么一个不上台面东西都偷偷拿来用。
不过如此名贵,他不至于这么奢靡,无非是因为云胶号称安息香,传闻对人体病态有极大好处,而沈铜青爱财,却更知自己身子不行,为了性命,舍得下血本。
关于他的身体不佳,刚刚言似卿就提到过,也是人尽皆知的事。
几位管事脸色灰沉,下意识看向言似卿。
是谁出手这么狠,夺走了一整艘船!
沈铜青这种小角色肯定只是其中的爪牙。
背后之人才让人心悸忌惮。
其实,夫人应该在看到那印子的时候就有了连贯的猜测吧。
如今一切成真。
她怎看着神情比此前舒缓很多,好像这个结果对她算是好的?
众人正疑惑。
“大事落定,无需惊疑,如今这样也挺好。”
言似卿确实心情还行。
管事们信了,因为与之旷日持久接触多,了然她不必在此刻撒谎装相。
族老松一口气,下意识问:“那夫人,这些人如何处置....”
言似卿转身,袖摆清扬。
“送官。”
“按律该杖杀杖杀,该流放流放。”
“不过,他若是多交代一些有利于案子的实情实证,倒也可以酌情减罪吧。”
按那一船的价值,如果查明,足够量这样的重罪了。
何况船运也不单是私营之事,还有官府一些行政考绩,一出事,肯定是大事,否则何之宏不会在拷问沈铜青之事上这么配合。
可惜,这是死罪,沈铜青他们至今没有咬出此事。
“至于族老你是否要将他们逐出门庭,那是你们旁支的事。”
夫人语调依旧柔善,人若丹玉,表情未有变化,眼里却冷淡许多。
族老吓惊,旁支等人茫然须臾,甚至有不少人露出凶相,都看下沈临风,可惜这人死到临头,脑子里只记得言似卿最后一句话——多交代,减罪。
柳儿知道这人肯定会供出旁支不少人,借这人的嘴就可以处理掉旁支中最刺头的青壮年。
钱跟年轻人力都没了,这些人将来什么下场可想而知。
张氏猛然醒悟,煞白着脸,在言似卿走出门后,踉跄着急切跑出门槛,几乎滑跪拦在言似卿面前。
“夫人,夫人,我有话要说,我知道,知道那孽障前些时候常外出,我当时以为他又去新欢作乐,心中愤懑,还曾安排人尾随监察....我知道好多地儿,您若要查事,定能有所斩获,求您放过我儿一条命,他还未满月,求您...”
其他旁支见状有意聚众拉扯言似卿,可已经被训练有素的护卫们威吓拦住,很不给脸面,踹翻了好多人。
但言似卿没有对张氏凶恶,屋内,沈临风等人见状以为有了一点点生机....
言似卿以前对他们也很好,没准这次会心软,为了她的名声放他们一马!
但言似卿只是手腕摆了摆。
护卫们会意,当着旁支族亲跟在场人的面,把相关人全部带走了。
只有张氏跟其孩子被看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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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上,拿着张氏供认地方的纸张,柳儿不敢问言似卿。
她能明白自己夫人为何觉得船只被拦窃是尘埃落定之事,接下来抓贼人找商物即可,总好过两个月来一直空等待——若船还在海上,那是怎么查也查不到的,若是翻在海里,那就是老天吃掉的损失,也没有半点回旋余地。
如今这样,总有个方向可努力。
出事不要紧,有解决之法就好。
该如何就如何。
这一向是自家夫人多年来的手腕跟作风,但柳儿不懂另一件事。
——夫人一改多年慈和的手段,雷厉风行,用如此刚烈狠辣的手段收拾沈临风这些人,要知道传出去恐怕会让某些不关他们半点事的脏腐老顽固指责碎嘴。
满嘴仁义道德,血缘至上。
偌大的雁城,多的是这种老东西。
但凡是他自家亏了一个铜板,都恨不得跟兄弟姐妹撕破脸。
其实她能理解夫人的布局,可能是养肥了拿捏把柄再杀,可到底还是突然了一些,名声上还有些不够稳。
还是会有人议论职责。
言似卿也不会给柳儿答案,只是坐在马车里闭目养神。
沈家,周氏得知护卫赶回来交托的情报,皱眉些会,过了一会有了明悟,打发人下去,只有琴娘子在的时候,她才说:“若是当年我有似卿如今这般果断,在已知风险之时,提前料理了族中一些有可能对我儿女下手的所谓族亲,也就在动摇之时离家之际,给了他们报复我的机会。”
当年,她碍于家族名声,一时仁义,但对于这些人来说,阴谋败露,从此没了利益所得,又眼看着她风生水起,以这些老爷们的所谓耻辱,表面认罪,其实藏着掖着,等抓住时机就报复了。
周氏的长子夫妻也就是沈藏玉父母因此惨死。
虽然后来始作俑者一家被她杀绝,但心中苦恨过了这么多年依旧难消,都成了悔。
言似卿显然比她狠一些,也更果决。
年纪轻轻,很有远见。
“如今这危机,不管是船体失踪,内鬼外勾,还是那不明身份的蒋公子,都让她预判风险已至,既如此,她是万万不可能留任何隐患在族中的。”
该扼杀扼杀,光杀鸡儆猴都不够,如今都要连根拔起。
归根究底就是——吾有娇娇女,尚年幼,为母则刚,长久苦营名声可付之一炬,功名利禄不值一提。
“何况外人以前常对我跟似卿这样的女子掌家人刻薄,却也未必会对这些旁支仁善,以前似卿常恩厚宽待,外面的人都知晓,有些恩惠得到太多,旁人看着都嫉妒,若是一朝落马,看热闹的比受害者都义愤填膺,恨不得取而代之....”
“瞧着吧,这些旁支以后没好下场,他们的屁股后面本来就追着大量的订单债务,世人闻风而来,怕是疯狂追讨,迫于压力,那些人只能低价将房产田亩等卖给似卿。”
城中其他商贾也不会接这烫手山芋,只会疯狂加速旁支的败落粉碎。。
周氏的判断还是不够准。
不是大半,是全部取消了。
旁支上下损失惨重,名声恶臭,以后在雁城都难以维持生计,那几个族老迫于无奈,果然找了沈似卿,将当年分家拿到的家产基本抵押还债以及低价卖掉以弥补亏空,一群人树倒猢狲散,带着为数不多的钱财卷逃四散。
也就一日一夜的功夫。
沈家的动静还没在雁城广为人知,但不出小半个时辰就被蒋晦知晓了。
若钊再度感慨言似卿厉害,“在雁城这小地方实在可惜。”
蒋晦却有点疑心,慢悠悠说:“听说在风暴来临前,有远见的人不会期盼院子里挨着屋顶的老树遮风挡雨,而是会先一步砍断其树杈,因为担心风太大刮断了老树,砸破屋顶。”
那么问题来了,这位年纪轻轻的言少夫人是已然预判谁是她的风暴呢?是他这个不明身份的外地人,还是别的?
若钊一愣,却见自家世子拿出了朝廷天工部的王牌利器之一:北斗暗弩。
啪嗒一声,蒋晦将它扣在了手腕上。
虽然张氏供出了一些可堪查探的地方,但时间紧迫,对方还有人在外面,但凡缉拿,必有动静,不管是沈家旁支这边的搜查动静,还是别的,对方不可能毫无反应。
言似卿怕找到对方之前,对方已经将货物转移或者销毁证据。
这就麻烦了。
护卫回归沈府跟周氏汇报之时,言似卿已经到了城门粮道商铺长街。
此地多为农户挑担低价售卖粮食给店铺,店铺在摆卖给城中百姓或者其他商户,多为批发之价,走大量,价不高,但收购价也不低,而这条街既有如此稳定的价位,且各家各户不倾轧,主要还是因为大多数商店都是沈家的,沈家为龙头,她不提价,其他人提了不仅竞争不过,还会被骂,甚至有可能被官府挑刺,是以只能薄利多销。
但如此一来,连着别地商贾都来此地走商大量购买,倒也颇具赚头,最重要的是比起附近诸城的商品,他们这的竞争力是非常之强的。
因商业繁茂,雁城也是因此逐年繁荣,这才有如今中小城池堪比大城商业之繁,经济之强。
沈家数十年波澜起伏,细节微末,全在于此。
诸城最大粮行内院拱门一座座越过时,议事厅小门已开,帘子摇晃,护卫上前先一步掀开帘子。
言似卿走进,在城中各地柜号的二十多个大管事都整齐而起,作揖行礼。
很气派。
城中人再编排她,也有更多人羡慕钦佩她。
帘子珠翠还在身后,缓缓放下,言似卿抬眸静默瞧着眼前男女各有的大管事们。
这些人,挥手能动的钱粮可养活数百上千的人。
“诸位,前情后因你们都已经在路上知晓了,现在我只需你们相助我尽快筛出最有可能的藏货之地。”
言似卿给了他们讨论的时间,也不跟一群年岁比她长许多的下属共处一室太久,自行去了里面的小内厅喝茶。
柳儿一进去就给她沏茶,一边端详自家夫人的神色,“夫人累了吗?”
言似卿斜靠着软垫,纤细手指抵着额侧,眉眼倦耷,在窗柩外隐入的光辉中有背光的绒色,安静祥和,但于她往日的神采颇有不同。
似,忧心忡忡。
但柳儿自小陪她,又觉得往日遇到的危机,大于这次损失跟风险的事件少说超了两掌之数,即便一船商货都没了,也不至于此。
毕竟罪魁已揪出线头,余下就是找人——夫人往日不是说过财货之损只是早晚弥补之事,为难的是不明两边线头所在的人祸之隐,如今线头已出,夫人又擅此道,为何还....
柳儿细数起来,不等言似卿回答,就猛得提起:“是那位长得不太检点且奇奇怪怪的蒋公子吗?夫人在忧虑此人?”
长得不太检点。
言似卿原本闭目养神,思索失船事端,闻言睁开眼,表情有些莫名。
怎么提起那人?
柳儿:“总觉得此人虽然言行相助过夫人,但实在深不可测,颇有虎狼之势。”
她不好意思说那人看夫人的眼神,也实在不太检点,长得也非常张扬。
言似卿原本没想这茬,但她是知道的。
那蒋公子长相确实过于招人,是真正符合她记忆里被朝堂中见过世面的言家长辈以及小舅舅提起的“浊世明玉嵌名剑”的臆想。
不是公子,是握有宝玉名剑能杀人无罪的权贵。
一看,她就觉得对方是这类人。
而且来者不善。
嘴上她却不这么说,“此事源头应当与他无关,毕竟船体失窃必然是早两个月前就开始布局,对于他那样的人,应当不必要花费如此时间跟心力来对付我们这样的商贾,属实牛刀小用。”
沈家其他人至今还怀念曾经的官身,她却不。
她认为自己跟沈家如今的商贾之阶,完全配不上对方如此用心。
对方就是为别的事前来的,恰逢其会而已。
不过言似卿倒是想起来下属刚来汇报——提及对方突然改订了云柏客栈。
那客栈,不好不坏,配不上对方的气派。
但距离沈宅最近,而且也是自己投钱的产业。
过一条街的后巷就到了。
她又想:对方确实是为了别的事来的,但也算是奔着她来的。
言似卿的嘴唇微抿,有了红润嫣色,红得似血,眼里一片静寂。
——————
“张氏交代出的地名大多在雁城境内,也提出这两个月沈铜青跟他常用的小厮心腹并未长期外出过,这点她很清楚。”
早前张氏怀疑的也就是沈铜青外出不归还没个说法的次数太多了,跟早前混不吝混迹花丛的样子太像,自打身体抱恙后,已经消停很久,张氏怀疑他如今故态复萌,这才不满调查。
那这么一来,就说明藏船之地定然在雁城地界的临海边界。
说起来范围很窄,实则以浸淫本地多年的商贾来说,各地门路如数家珍,众人已经在诸护卫迅疾请人来的路上告知,他们也在路上想好了,言似卿一说,他们就各抒己见,很快罗列出了至少二十个地名,其中一部分在雁城沿河偏远的海域,多为泥沼或者荒林无路之地,要么就是接壤其他诸城的海岸山峦,人迹罕至。
其中最大的管事许稠将记下来的名单呈递上来,从小内厅喝完茶出来的言似卿看了一眼:“葫芦小谷,螺礁,张氏石子林,阳公村,贤者坡,林公故里.....”
几乎是把符合条件且外地人想都没想到的地方都扯进来了。
也算是详尽,也是本城人的丫鬟柳儿在心里默默对上地名,再看这些大管事,眉眼松动了几分。
许稠垂首佐作揖,“夫人,都在这里了,您看看还有什么需要添补的吗?”
言似卿已经看过了,放下纸张,手指摁住,指甲盖丰润干净,微粉黛,声音也清冽非常。
“再添一个红爪子林。”
许稠惊讶,忍不住怀疑:“此地干涸,暗礁淤泥众多,连陆路都不好走,因为里面蚊虫许多,路窄且莽草密布,牛马不愿踏极,本地人都少有往那去的,不论船体藏靠还是转移货物都不适宜。”
“我倒觉得歹人若是得手,会不会将船驶往别地,再将一些香料往回运到沈铜青这些参与者手里分赃?”
“总觉得这些地方虽有勘察必要,但真说符合歹人所为,也有些牵强,对方完全没必要把昂贵的香料跟大型船体往雁城这边藏,万一被人发现呢?”
沈铜青夫妻那边暴露出的线索给了他们推敲的逻辑,但仔细一想,又不太符合歹人的功利用心。
劫船不就是为了财富,何必如此?
其他大管事安静,并不多言,不过柳儿又多看了许稠两眼,这位大管事威严最重,能力也最强,也是极少数敢跟夫人争论的存在,有时候都显得在敌对夫人。
言似卿并不急切,温和道来:“以往这地方而且这半年来下雨多,水涨潮,小船是能过水路往来各地江河的,我们沈氏是大船商运,接触的主顾也多是大财主,海运大船不在话下,但别小看各地小本买卖的小船水运,钻营小路,不在话下。”
许稠没有反驳,但又重复提了后面的猜疑,在加剧对言似卿推断的不满似的,其他管事不得不掺和进来,有些怕许稠得罪东家,有些觉得许稠太执拗,毕竟现在是在调查,不管有没有确切证据,总得缜密周全一些,都查一遍也没什么,总好过就这么不明不白被人暗算了。
正吵闹时,言似卿抬手打断他们,说:“我只是通知,并非要尔等审判我。”
“怎么,我是雇了一位官爷吗?”
这话不可谓不重,许稠错愕,一时涨红脸,大抵没想到言似卿这么打压他,其他人也没料到,一时缄默。
而后他们就遵从吩咐,下去准备调派各地粮行的苦力人手参与调查搜索。
还能有比干粮行苦力更多的人手么?
沈氏一时能喊动的人力,有时候可比县太爷都厉害,毕竟后者也不是很能调动当地驻军,能用的一般也只有县衙里的三四十差役。
不过这一次也算不欢而散,许稠临走时还冷冷看了言似卿一眼,又说了几句,言似卿态度冷淡,前者甩袖而去。
不多时,管事张雕悄然找到言似卿,斟酌一会,谨慎提及:“夫人,我上报的地方就有红爪子林,但不知为何,许管事在单子上未有记录,幸好夫人您了解我们当地,提出来了,否则很可能就漏了此地。”
那,为什么许稠要抹掉这个地方呢?
有些嫌疑已经浮出水面。
张雕瞧见言似卿神色冷厉了几分,不敢言语。
——————
在撒人手下去调查,且在门口闹了不和后,她们上了马车。
马车过了一个巷子,巷子后面的某间茶肆。
不远不近,马车内的人肯定不知,但已被人尽览无余。
若钊站在阳台柱子后面瞥了两眼,问跟前瞧着那马车远离的蒋晦。
“世子觉得她现在要去哪里查那失船?”
“若钦按照世子您的吩咐去打听了下,能藏船的地方不多,但于本地人来说,真要找到私暗之处也不难,毕竟此地是沿海过境,水陆双通。”
若钦掏出一副地图,地图上俨然是雁城诸地的详尽记录,详细到言似卿一旦看到这张图,就能确定对方绝对出自朝堂。
马车已经拐道,蒋晦才收回目光,想起刚刚那位少夫人跟那管事在门口还有争论的样子,微微挑眉。
“去县衙。”
——————
“沈铜青在牢里,若是知道夫人已经摸到了苗头,不知会不会放弃遮掩,直接帮夫人交代出对方的藏船之地。”
“左右他已回天乏术,必死无疑,退让一步,跟夫人服软,还能保全妻儿,他难道不会盘算吗?还是对夫人的记恨如此深,以至于连累家人。”
柳儿希望如此,这样能免很多功夫跟辛苦。
言似卿何尝不希望,但也知道此事概率不大,表情有些漠然。
“他在外有不少子嗣,若是不认,当前铁证关联佃户一事的罪名连累的也只是林氏等人,若是认了,其他罪魁恐会将他那些私生子都一并料理了,所以他口风咬得那么紧。”
那沈铜青可不是一个好丈夫。
柳儿:“那,夫人是依旧要找人作陪吗?”
言似卿不太好跟何之宏独处谈事,一般都会找人一起,这样好对外声张,杜绝悠悠之口,前面找的都是老仵作张老,如今处事急切,不好跟召集下属管事们一样差使一位长辈。
“不用了,都这份上了,也没什么好计较名声的。”
“何大人不介意就行。”
寡妇门前是非多,何况经商,再小心翼翼,也管不住他人张嘴闭嘴。
言似卿看向窗外热闹,眉眼冷淡。
————
言似卿一进县衙,在师爷的陪同下过了府内影壁,却听见一道陌生又有点记忆的声音。
“何大人年纪轻轻,管治地方有功,实在难得,而且还是单身,为何还不娶亲?”
“可有我需要介绍的地方?”
“一定给何大人一段锦绣良缘。”
“不然男儿年纪大了,力有不逮,不利于后嗣,还是得赶紧成婚。”
何之宏一眼瞧见言似卿的身影,语气客气:“多谢蒋公子,本官诸事繁忙,实在无暇顾及成婚,倒是蒋公子年纪也到了,怎么还不成亲?”
何之宏已逾二十八九,确实不小了,换了别地早就成婚生子,尤其是跟蒋晦长在一起,那对比过于惨烈,柳儿都下意识淡化了蒋晦此人给她带来的危险印象,只觉得年轻才俊县令大人连这蒋公子的靴子都比不上。
蒋晦也瞧见了走近的言似卿,坐在椅子上的身姿越发懒散了几分,“我还小。”
“才二十有一。”
“正该是打拼前途之时。”
“何况也没遇上心悦之人。”
“少夫人也来了,这么巧,在这遇到你?”
他说着,斜瞥见何之宏站了起来,似乎要迎接言似卿,他随即也站了起来,素来不爱与人接近,对谁都嫌弃的他还挨着何之宏,亦步亦趋,就这么以高了后者大半个头,鹤立鸡群的姿态出现在言似卿跟前。
言似卿又不是瞎,入目一眼,好像看到了荒野独一屹立的白杨边上冒出了一个矮蘑菇。
年纪轻轻的少夫人步伐顿了下,没有再走近。
言似卿既不瞎,也不聋,前后都听见两人交谈,也瞧见桌子上的茶水都还没上,可见后者刚来不久。
靴子底边的淤泥都还新鲜着。
言似卿心里沉了沉,不动声色上前寒暄,很客气,也避开设宴这些话头,不给对方刁钻埋汰人的机会。
二十一,确实不小,但也不大。
难怪这么阴阳怪气。
“大人跟蒋公子若是有要事相谈,是我打扰了,改日再谈。”
言似卿改了主意,不想在不明对方来意之前多加接触,这就要走,留个管事在县衙跟何之宏商议就好,她自己不留。
她正要走。
“不算打扰,也就是来谈当地香料买卖的事。”
“毕竟,正好听说少夫人你手底下的香料货物出了问题,若当地买卖营销有了空缺,我来补上,岂不是正好?”
这话说的,何之宏尴尬,言似卿也不好走了,抬眸端正瞧着这位身量也高了自己不少的公子哥。
柳儿也心里咯噔:有货?这人手里的货哪里来的?怎么瞧着这人一直在冒头刺挠夫人,要么心性变态找不痛快,要么就是始作俑者。
言似卿:“那我,确实是打扰了。”
“就是不知道蒋公子手里若是有货,介不介意过我沈家的货架摆卖,毕竟论售卖的路数,再行铺垫行路,花费不小。”
言似卿语气淡淡,神色也不见恼怒,反而趁着对方摆刺出的利刃,探求共同利益。
很有商贾做派。
蒋晦虽早料到这人是经商的行家,不可小觑,也没想到清冷端方的人会这般从容,一下又不避讳他了。
他哪有货。
就跟也没人介绍给何之宏一样,就是故意的。
她看出来了。
“我没货。”
他突兀坦白。
何之宏皱眉,那这人突然上门找自己说什么经营当地商业做大笔投银?
作为县官,他正要发怒。
蒋晦比一般女子都白皙细致的皮肤露出似笑非笑的表情。
“当我自长安出,是夫人此前联络的长安玉贵坊之人。”
“怎么,我不能来找夫人你吗?”
柳儿脸色大变。
何之宏发愣,下意识看向言似卿。
言似卿不语,只是静静看着蒋晦。
庭下坐落,小园假山,县衙的丫鬟端来了茶水,瞧见多了人,有些无措,但蒋晦这人的狰狞在此刻冒凸刺人。
抬手,先一步握住了两个茶杯,踱步上前,近一步两步。
“交易之期已近,夫人这边不似从前周到提前知会货已到,显然逾期,那就是出事了。”
“细算起来,是我打扰夫人你了。”
“毕竟若我不来,夫人可能还在想法子囫囵彼此的协议.....”
“但你知道,我长安玉贵坊的主顾都是大人物,四方权贵,王亲贵胄,慢待不得,说好的香料到货既给这些贵人们送去,结果现在东西没了,我们如何跟这些贵人们交代?”
“他们可是抬抬手就能让人抄家灭族,夫人你就是因为忧虑这个,才如此大费周章,否则一船香料而已,虽价值不菲,但不至让夫人你如此费心。”
“所以,若蒋某人猜错了,就说明夫人心里另有牵挂,且认为我蒋某人来者不善,意图对夫人你不利?”
他递过一杯茶水。
两杯,本是主人家县太爷必有一杯,不论他在这场商业之争中选谁,他都是做主的,但现在蒋晦这猖狂的人物,自作主张,两杯都到了他手里。
他分配。
给谁,就是谁的。
但自打他提到长安玉贵坊,言似卿跟何之宏都忤逆不了他。
那不是一般的作坊。
是人脉关联朝廷权贵的大主顾,主家背后必然也是大权贵,否则撑不起如此买卖。
他们谁都得罪不起。
言似卿垂眸,伸手握住那杯茶水,
蒋晦高了许多,瞧见这人的指尖距离自己的手指有微末距离。
他这才意识到自己年幼被调侃男生女相的白嫩,在这人眼前不算什么。
“原来是长安玉贵坊的主顾,那确实不算打扰。”
“不过,我并未打算敷衍玉贵坊,因为丢失的香料货品自能找到,若有空缺,再行补足,不记耽误真正交易的日子,也不会得罪贵人们。”
“蒋公子放心。”
“至于为何对此事如此慎重在意,确实跟香料等货品无关,跟船有关。”
“一艘船的当前乃至未来长远价值可远高于这些香料,且我沈氏的海运经营良好,货运单子已经排到了后年,少一艘可直接下水运输的大船,对于原来的计划影响很大,需要重新调度分配,如此耗费的人工跟财资才是最麻烦的。”
眼前人,一个是读书科举的仕途人,一个说是长安玉贵坊出来的人物,言似卿也没问蒋晦在长安玉贵坊到底是什么身份职位,但显然都不是正经走商经营的人物,对商业运营规划并不擅长,所以一听言似卿这般循循有道的解释,一时也无挑刺的余地。
可她这一口应下香料货物能找回,何之宏跟蒋晦都惊讶了。
何之宏:“夫人有把握让沈铜青开口?那本官即可带夫人你前去招呼那罪人。”
蒋晦:“想必是那些管事里的大鱼跳水了吧?”
两人同时发声,蒋晦冷眼扫过前者,不置可否。
柳儿想到了许稠,暗暗震惊这人怎么知道管事群里的猫腻。
若钊也想到了许稠,察觉柳儿的表现,暗自好笑:那么明显的动静,还能瞒过我们?
言似卿侧目看了后者,两人对视些许。
她知道自己被监视了,对方一直在关注她那边的动静。
蒋晦也知道她猜到了,但他不装,就是要告诉她自己来者不善。
“不必这么看我,夫人,这世上还有讲道理的大主顾吗?”
“我确实监视你了。”
言似卿:“.....”
言似卿能忍,依旧温和:“不算跳水,只能说对方在帮我们吧。”
“虽然他自己并不知此事。”
许稠,现在是第一嫌疑人,而他那必然有关联藏船跟货品的线索。
言似卿显然已经派人跟踪他那边了。
——————
午后,阳光昭然,不是办暗事的好时候,但情势急切,某管事的小厮还是鬼鬼祟祟过了城中繁华之地,快马出城,渐入隐蔽.....
黄昏时辰。
小厮已入某个村头,经过村口的几位村民抽查寒暄后。
“这么急,怎么不走水路?过这里会被发现。”
“上面都说了不要走水路,水路容易被盯上,又不是不知道沈家是水路上的霸王,哨子多得很,什么船过去不被关注?以前还好,现在摆明了要查,粮行数百人都动了。”
“这么厉害?那是得小心,我等也注意,你后面保证没人?”
“少废话,我若是这么糊涂,还跟主人家办什么事儿?”
马上的小厮从村里小道进村,又快马加鞭抵达某个河渡口。
芦苇荡,风徐徐,摇晃黄昏光影,像是趴伏的巨兽后背上的细密毛发。
而周边张牙舞爪的林子遮掩,除非从村子里多个人哨关卡抵达此处,或者从狭窄的水路行船到这里,否则根本不知道有一搜大船....就这么停靠在村子外面的河渡口。
小厮越过一丛一丛遮挡视线的比人高芦苇丛,最终到渡口,瞧见这艘船了,才算放心许多,他也看到正在改变沈氏船体标识的船工们。
改造它,另有身份,就能过海上漕运巡察船只的搜检,就能拿去另做他用。
“快一些。”
“但不要留下破绽....按照原本定计的....小李,你怎来了?可是你家管事那边出事了?”
原本在指挥一干船工在忙事的小胡须男子拉扯了下防风的毡帽,听见马蹄声,警戒起来,几个怀揣利器的汉子也从芦苇边上冒头,意图拦人,但一看是熟人就放松了。
小李下马,拍了下过林子时沾染的一些叶片碎屑,“沈家那女人在查,动静不小,对方毕竟人多势众,真铺张开来,也怕真有人看到了这船的踪迹,查到这....”
小胡须男子皱眉,不太相信,“不至于吧,我们拿下船后,这船并未过雁城那地儿的水路,转从狭城走,那边的漕运都没留下咱们的嫌疑,雁城那些人还能看到什么?也不可能知道我们把船藏到这。”
这人话里话外已经藏了他们行此恶行的路数——在狭城外就已经拿下了船只的掌舵权,又走狭城的偏远水路抵达此地。
他没谈到其中最厉害的细节,但小李是参与者心腹,知道内情,也不必细问,“你别小看此女,麻烦得很,现在她的注意力已经被扯到了其他地方去了,分心搜查,不至于先找到这,而且她现在最怀疑许稠,我们尽快完事....”
这话还没说完,周边芦苇丛忽然哗哗作响。
第9章 旺财(上面8章后其实还有一章,发漏了,已补本章开端,加3K字)“旺财,别动”
不好,这些人毕竟做贼心虚,一感觉不对,正要做出逃亡等应对反应,紧接着就刷刷射出箭矢,三两下射中小厮跟小胡须男子的腿肘,阻断他们逃走,接着差役跟若钊等人先后跳出。
混乱一会,人就全被拿下了,至于前面负责盯梢的人,以及村子里的人,也都被拿住想。
小李早已吓得抖若筛糠,不敢言语,小胡子也是目瞪口呆,指责小李引来人,小李无可反驳,只是一味不解,直到看到他刚提起的某个女人抵达此处。
马车来,但马车边上慢吞吞跟着一匹骏马,马上的年轻郎君分外引人,但他拉了马缰,在言似卿下马车后,“夫人在雁城手眼通天,实在厉害,饶是这个村子的人都一丘之貉,比藏船一事闭口不言,也拦不住您到这找到这艘船。”
主事的是官府,代表朝廷,正要作对,等同造反,但要拿下所有相关之人,比如一个村子,就得花时间调度驻军了,这么快成事儿,只能说明言似卿大动静动用粮行苦力人手,就没打算铺张搜查各个嫌疑之地,而是打算走捷径揪出幕后某人,至少是比沈铜青隐藏更深,也更知内情的人。
这个人,是管事之一?
若钊看了下这个小厮的嘴脸,记得许稠身边的得利小厮并非长这样,当时在门口,那小厮还帮许稠横眉竖眼敌视言以卿,他们看得分明。
那这个小厮.....
人被抓来了,摁在芦苇荡的泥地里,俩主仆面面相觑。
小李知道栽了,低头快哭了,“管事的....”
张雕自知大势已去,回头看向言似卿,“东家,您跟许管事是提前谈好,做戏不和,好让我以为有机会祸水东引,这才找您栽赃他,结果是我主动暴露了?还是您以前就怀疑我心怀不轨?”
言似卿怀疑管事里面有内奸,这并不是难以理解的疑心。
因为沈铜青虽是沈家人,却是旁支一脉,早就被周氏挪出管理核心,并不掺和家族海运生意,更别提如今言以卿跟长安玉贵坊达成的香料生意,更是机密,思来想去也只有管事们出了问题,往外勾结泄露内情,里应外合,在船上招呼了其他内奸,拿下了船只的掌舵权。
言似卿:“管事太多,以前未曾关注你。”
张雕:“.....”
脸色越发涨红,又气又无奈。
蒋晦嘴角轻勾,又扫了她一眼,但想到自己刚刚说了一些,她也没回应,倒是理了这上不得台面的东西,勾起的嘴角又放下了。
张雕气急之下,也忍不住说:“难道就凭我指出许稠的不对劲,您就认为我有问题?可他确实把我的提议抹除,难道不该是他有问题?”
言似卿:“他抹除你的提议,是因为在你跳出来之前,你确实已经暴露——你以为我让护卫们分开去找到你们这些管事,告知详情,要你们想一下可疑之地,只是为了让你们不耽误我的时间?”
难道不是?
张雕骤恍然——她是为了让管事中的内奸察觉不妙,好派人出去传信,实则在请他们的护卫之外,另有盯梢的人,哪个管事暗中派人出去办事,既是暴露了,另有探子追踪,而那会他张雕已经浮出水面,言似卿跟许稠才私下定计......
“原来您跟他是故意不和,让我放松警惕!”
“可我已经派小李出来,您何必....”
张雕又恍然了!
但何之宏已经到了,正要说话。
“那你不得去通知狭城漕运的内鬼藏紧点?”
蒋晦赶在这姓何的县令走到言似卿身边说话之前,横插一嘴,又拉了缰绳,带着马儿越了一步挡在何之宏面前,说:“如此阴谋,涉及地方官员,劳累何大人都得忙忙碌碌掐着点过来处置收尾,你们就不惭愧吗?”
张雕无语。
被马匹挡住且被一位商人居高临下的何之宏也噎了,但对长安背景可怖的玉贵坊压着忌惮跟恼怒,只能当没听懂,“蒋公子客气了,不敢当,本官应当的而已。”
若钊等人嘴角斜撇,什么都要言似卿洞察安排吩咐,什么事都在尘埃落定后才到。
可恨这言少夫人好像也没看出这等小官的清正坦荡之下的精明算计。
那小李鬼叫出来,“你怎么知道是狭城?你刚刚听到我们说话了?!”
他跟那小胡子男子跟见鬼似的,毕竟他们这里虽被包圆,但谈事的声音不大,不至于让这些人听见吧,何况这郎君是后脚才来的。
蒋晦见言似卿对他们的交谈没什么反应,也没兴趣继续跟小李等人声张真相,可又不急着定下局面,早点离开,拖延时间?
他心思一转,主动道:“这么大一艘船,再深夜航行,再隐蔽的水路,势必要过漕关水口,一入境就难免被漕运巡察船只遇见,若是雁城漕运没瞧见,那就是别城的漕运衙门有鬼。但沿海之地大多水运畅通,小门小户也有个小船打渔过日子,毕竟是水乡之地,一旦大船靠近,附近人烟焉能不知,除非那一地儿的人都能守口如瓶——细数起来,你们雁城有一门村落满是宗亲。”
“少夫人,此地是叫林公故里吧?”
他一个外来人,对此地详知无比,却又故作陌生问人,在张雕看来实在可恶。
既是虚伪。
言似卿本不想理会,可这人故意称呼自己,也只能回:“是的,蒋公子。”
知礼但话少,蒋晦在这人下马车的时候就已经下马,步履金贵,连淤泥地都懒得踩,亦步亦趋跟在她身边不远处,“少夫人也是早就猜到狭城那边有些问题?或者您本来跟林公故里这村的人有仇?”
他不问还好,一问,在场的人,反正雁城本地的,大多表情古怪,来回看他跟言似卿。
这些人表情也就罢了,蒋晦竟从言似卿那素来冷静端庄的皮相上看到了尴尬。
虽是一刹,很快遮掩了,他还是察觉到了——她瞥他一眼的眼神,透着几分懊恼。
好像在埋怨他故意挑事。
他应当知道这事?
那是什么事?
蒋晦惊讶,但也没上杆子继续撩刺人,打算不咸不淡混过去先,倒是言似卿素来能圆滑场面,只平静道:“林公故里的祖上跟狭城大总兵林大人的同支,往年与我有些恩怨。”
她说的与“我”,既是个人。
遇到灾祸,她才自提个人。
而非此前挂在嘴上的沈家,那时她将个人多年辛苦经营跟荣耀富贵默认跟其夫一并归属,从此无二。
这细微差别,蒋晦却品出了些许。
人品何止可佳,情义何止不负。
那沈藏玉,何德何能。
蒋晦心里很微妙,甚至很烦躁自己为什么要冒出这样的念头。
若是不装,出自世代皇家都有的傲慢,他理当认为:阶下之人,婚姻自许,与他何干。
所以他飞快抛开这些杂念,也随口扔出一句:“那一定是他们不好。”
这人是真不知?
言似卿本以为这人来之前就是揣着过往隐秘来的,也是做过详尽的调查,了然她的一切,自然也包括她跟狭城大总兵林黯父子的龌龊事,所以明知故问羞辱她。
如今一看,这人似乎不知情,是无意间发问张雕,结果.....
言似卿不再言语,而张雕那边已经派人通知了狭城的漕运内鬼,等于两边都被他卖了,自知没了活路,整个人都如霜打的菜苗,把能交代的都交代了。
“我们现在狭城外的海域让船内的副船陈兆跟王五等人借水下药 ,药翻一干人后拿下船只掌控,再将船改道来狭城,过狭城水路进入挨着两城地界的林公故里芦苇渡口,因为狭城漕运跟林家村都是被知会好的,所以不会暴露。”
“得手后,船在这,里面的香料货运都被移走了,移去了村子里的地窖之下,各家各户都藏一些,再通过小船一点一点移出去,水路陆路都能带,也就销卖了。”
好详细的计划,各个门路都想到了,还动用了一个村的人....难怪难查,难提防。
强龙难压地头蛇,地头蛇也难压地方宗族。
其他人听得冒火,柳儿都横眉竖眼了,何之宏怒斥他们为虎作伥等等,也提出要上告朝廷,“这林家村如此混账,肯定跟林总兵之子林沉光有关系,此子实在可恶....”
言似卿刚刚就在看那船体跟被摁住了几个船工,看了一会船体,道:“你们改造这艘船,是为何?你们手里想来也没有海运的摊子,如此费人费财,拿去做什么?”
香料珍贵,价值斐然,怎么卖都有进益,但这些钱若用来造船改船,那就不值当了。
船,才是最贵的。
张雕低头,抖着身体说:“是为了将它卖给别地的商贾,能赚更大一笔....”
其实言似卿对林总兵家还是有点忌讳的,刚刚问的其实是:林家拿了船做什么?
因为仅凭一言之词,不可能定一个城池大总兵儿子的罪。
沈家现在也只是商贾之家。
但若钦就很随意了,张嘴就说:“卖给他们狭城的商家?堂堂大总兵这么缺钱吗?”
张雕:“这我等不知,只是让照做....夫人,其实我们对您是真的没有恶意,只是一时被财富所迷,所以....”
苗头已经找到了,一直分心观察船体的言似卿就没了太大的精气去搭理此事,只是再看了一眼那艘船。
“不止吧。”
“难道不是想先用这艘船越过雁城的漕运监察,去别的地方混迹,最好运一些朝廷明令禁止的东西,一旦被查出,因为船只还挂在我沈家名下,在我朝律法中就是抄家灭族的死罪,而我沈家区区一介商贾,我一个经商的寡妇,纵有千般冤枉,上诉无门,又能如何?”
尤其是船只失联一事在此前还未定计,关乎生意名声,沈家自然是不好随便上报的,其实也就是这两天的事,若无佃户一事发作,言以卿雷厉风行顺藤摸瓜,这么快就找到了船只,沈家跟她都完了。
现在也只摸到了始作俑者的源头。
但刚得知张雕的人往狭城漕运那边去,她就心里有数了。
言似卿没提林黯父子,可简单几句就提出了幕后之人对这艘船的歹毒用心。
这种歹毒的背后并无巧思,也不算诡计,只因有一铁律可促成此事而已——林家乃是在朝官身,而沈家早已不是。
官官相护未有尽时。
众人未曾想到,眼下醍醐灌顶,当即神色大变。
这般猖狂,区区总兵也敢?!
若钊等人都面面相觑。
不知为何,一想到这位对所有人都礼遇周到的少夫人被人如此欺辱设计,被其几次夸赞英勇的若钊两人就莫名恼怒。
明明他们彼此真正的立场也是对立的。
他们下意识想说什么,但觑了下自家世子爷的淡淡脸色,只能闭嘴,而后者......
蒋晦:“看来少夫人有大麻烦,那我们就不好打扰了。”
这是要避而远之的意思了?
也属实正常,就算长安玉贵坊背景再大,也只是沈氏一个大主顾,怎么可能为了她动用人脉关系去对付一个总兵。
生意是生意。
言似卿:“蒋公子的护卫很厉害,几度帮忙,已是愧疚,关于香料生意,我一定完成订单,绝不耽误玉贵坊的事儿,蒋公子自可跟上面交代,绝不敢耽误您的时间。”
蒋晦:“这是一边感谢一边赶人?”
若钊若钦俩人齐齐转头看自家世子。
言似卿:“......”
这人怎么....这般肆意轻狂,说话忒直了。
不等言似卿否认。
蒋晦:“默认了啊,那你再送我两箱银锭,我这就走。”
言似卿的端庄都端不住了,就觉得这人怎么这么难伺候。
满嘴阴阳。
可恨的是他说的是对的。
她就是在赶人。
“蒋公子多虑了,您是贵客,欢迎都来不及,怎好一直用钱财之物来玷污您。”
“今日也算顺利,查案是官府的事,就劳烦何县令主持了,至于蒋公子,您初来雁城,我沈家也没设宴款待过,今日若是不嫌弃,那就繁香楼一聚如何?”
“还请何县令有空赏光....”
她偏头看向何之宏,也递了邀约。
何之宏:“夫人客气了,本官分内之事,若是两位不觉打扰,本官一定到场。”
蒋晦扫过两人之间的熟稔礼数,似周全,但确实在外人眼里十分出挑。
关于这位少夫人别的过往绯闻,他是不知的。
他千里迢迢来沿海是来办正事的,哪里爱搭理别人的儿女情长,什么私密隐瓜能有长安的多?
他懒得吃。
但关于这两人的事,刚入雁城在几间茶肆里就没少听人窃语。
躲都躲不开,所以蒋晦看得出猫腻,隐隐冷笑。
“夫人美意受领了,可惜上面急切,还是得早早往回赶。”
“所以,本公子没空。”
若钊两人都觉得自家公子在这位少夫人面前都显得过分挑刺乖张了,活脱脱一混世魔王,怎么着都要让夫人不痛快的样子。
莫非是心里忌讳王爷跟少夫人之母的事儿?有些不满?
不至于啊,此前他只是埋汰自己老爹,并不挑剔实属无辜的母女两人。
两人思虑复杂,看向言似卿,怕她被气坏了,结果这人愣了下,神色有涟漪微顿,但很快无痕,只微微一笑,“那就太可惜了,不耽误公子要事。”
蒋晦眼眸微阖,轻哼一声。
“不过本公子还是得确定一件事,这香料货品在村里地窖虽被找到不少,但终究亏空运走一些,您怎么补全?让他们赔?”
他这般谨慎在意,活像一个真正的香货贩子,也真出自玉贵坊似的。
言似卿要不是从母族那边有了一些阅历,预判对方出自长安权贵,还真被晃悠了,红唇轻吐:“库存。”
好简单的两个字,背后是办大事之人常年积累的谨慎跟沉稳。
蒋晦一愣。
风起时,芦苇荡悠悠扬扬,天光落水,金鳞跃芦苇尖尖,在她身后,言似卿长袖宽松,身段款款,仿佛融在了这一片绒光之中。
“公子,我是做生意的,得周全诸家主顾,凡有纰漏,后顾之事实在麻烦,还不如日积月累攒些稀有货量,先补单子免了后果,再追究前因之责。”
“这一次,哪怕这艘船完全找不到,这批香料完全亏失,我也能补上。”
她的神态,语气,用词,都十足周到,做到了经商之人顾全大局爱惜利益的本质,身段也适当放低,对谁都无比周全。
光是这番坦诚,谁听了不夸一句沈家少夫人面面俱到,堪称掌家贤妇?
但在蒋晦看来,突兀碍眼。
她似乎真把自己当长安玉贵坊的人对待了?
不,他虽才见过这人几面,却深深以为她聪慧过人,自己那番狰狞在外的表演,最多让其觉得自己难伺候,可不会轻易取信,可她还是这么配合了。
是她怕得罪自己?
也不是,应当是她为“万一自己真是玉贵坊的人,是她的大主顾”补全纰漏。
这不止是商人为图长远利益的敏锐跟周到,更像是她多年在艰难处境里磨砺出来的谨慎吧。
确实厉害。
也确实辛苦。
明知道会这么辛苦,为何当年不改嫁或者回娘家,这两个选择都比现在好得多。
她那般才能,这般如珍似宝,在哪都能活得很好,甚至该被人视为金尊玉贵,让她为所欲为。
只能是因为深爱其亡夫,爱之深则责之深,不远当时抛舍水深火热的婆家。
他怎么又想到这里了?
真当无趣!
定定看了她几秒,嘴角下压,让人明确感觉到他的不悦,也不说话,就这么直勾勾瞧着她。
莫说旁人觉得不对劲,就是言似卿都察觉到了,以为自己不知哪里又惹到了这位公子哥儿,正暗自推敲着如何应对。
蒋晦忽挑眉,手抬起,在唇上吹了口哨。
在远处放风的骏马自己跑了过来,哒哒哒的,从他身边过,鬃毛都在飘扬,单手上马的年轻儿郎已娇烈在上,拉了马缰。
黄昏光下,蒋公子的目光难免扫过其他人,这些被看过的人,饶是县令大人都觉得自己是扎根于偏远小城不值一提的牲口。
这位香料公子还嫌弃自己身上有味儿似的,在骏马背上居高临下的眼神都带着嫌弃,直接扫过。
只灼灼盯着唯一没被马儿疾奔而来的突兀吓到后退的倾色佳丽。
言似卿确实没被吓到,只是微微蹙眉,看了一眼那长得分外俊秀且好奇盯着自己的马儿。
马匹神骏,不似它的主人狰狞刺人,看她的目光带着温和亲善。
脑袋还凑过来了。
“夫人...”柳儿跟护卫担心,以为骏马要伤人,要拦着。
马上的主人俯身,长腿细腰折了角,长臂一伸,摁压拍抚了马儿,似知它无恶意,又不许它冒犯人。
“旺财,别动。”
言似卿眉眼微动,似有翘起的笑意涟漪,一直看着她的蒋晦察觉到了这点涟漪,又见她很快又压抑住,涟漪淡于端庄静谧的一池秋水。
马儿脑袋是不动了,但这人也随之越发贴近了几分,一股强烈的气息难以忽视。
年轻儿郎,本就在哪都是昂扬的气派。
言似卿眼帘微微动,这次反而往后退了一步。
这人却骤然冷冽唤她。
“夫人。”
她微侧目,几乎平视了俯身的对方。
蒋晦:“本公子觉得雁城之地只能安栖于燕雀,而你,应当在长安。”
雁城是什么地方,长安又是什么地方?
这世道能留给女子越地而迁的路子比燕雀还少。
也无非那点路子。
他这番意思不算明朗,又有点奇怪的昭然,旁人还在推敲,言似卿却觉得此人似乎一直在故意冒犯自己,又非阶上之人如林沉光一流的践踏。
若非下作调戏,就是指代当年自家几灭门之案。
他要自己去长安应对此案?
他家政敌是幕后之人?
心中波涛起伏几乎汹涌,一闪而过家族多数人惨死之样貌,其中生父慈爱的面容被夹刀劈裂,血溅三尺。
那滚烫融灭了冰霜,心肝都跟着被浇灌她从死人堆里被小舅舅扒拉出来时醒来闻到的腥腐之气。
言似卿眼底晦涩了几分,秋水吞没了落叶,只有浮于表面的秋风瑟瑟。
是前去长安复仇,还是安耽苟活于雁城?
“蒋公子的好意心领了,雁城生意未有稳当,心力不足,不敢贪图长安之大市,若能安耽,此生为燕雀也很好。”
言似卿本就没有太大的野心,汲汲营营雁城诸城的生意路子,步步踏实,也舍得下利益,宁可薄利多销,此番言语真心非常。
蒋晦嘴角下压,冰霜近冷。
“是吗?如此也好,也能成全夫人与沈公子之情深,如此重情义,让人钦佩。”
言似卿一愣,但也默认了。
蒋晦撇开眼,此刻有点二十出头年轻儿郎的不耐烦了,低厉喊了若钊两人。
“还不走吗?”
两人回神,迅疾上马,缰绳一拉便疾驰而走,那厉飒风卷连着芦苇碎屑都如刮刀飞起。
就这么走了。
言似卿这才微微松口气,也没再看黄昏下远走的黑影。
“回了。”
先前请了官府出面,现在局面已经明朗,就不可能让沈家担当查事,主权托付于官府就是了。
狭城官员,大总兵,林家。
确实非沈家能对付的,除非如当年一样冒险,又让她小舅舅帮忙摁住那混世魔王林沉光......
但如今,不能了。
言似卿想起母族那边的情况,想起如今如履薄冰的小舅舅,不愿再连累对方。
只能再从长计议。
——————
约定的时辰在这,才是要离开的本因,过了芦苇荡,蒋晦勒马停下。
林子那边有人,正鬼祟出来。
等待时,若钊好奇问:“世子刚刚提起旺财.....倒是很久没见您这么唤过它了。”
这匹马是蒋晦常用马匹之一,也是自年少驯化的,很有些情义,乃至于还有小名。
但那是少童初学马术时期的逗趣之称,堂堂世子年少早慧,早就不这般逗趣了。
所以若钊两人才特别惊讶。
思维更敏锐一些的若钊甚至带着几分坏笑,似在揶揄。
旺财是喊给旺财听的吗?
不见得吧,反正沈家的少夫人是被逗笑了,且自家世子爷就等着对方笑,那眼神灼灼的。
像是少不更事的少年人故意作怪惹同行的少女发笑。
肚子里的话是酝酿了许久才冒出去的,在冒出去之前就在等待她被自己逗笑。
她真笑了,他也跟着笑,甚至得意非凡,仿佛干了天底下最厉害的大事。
蒋晦瞥他。
“怎么,你是有什么本世子不爱听的意见?”
若钊噎住,“不敢不敢,世子您开心就好。”
若钦噗嗤笑出声。
三人言谈很快止住,因那林子里钻出的亲信探子已到跟前,后者呈递了朝中密信跟雁城诸地的其他情报。
其实并不需要大肆查探,雁城等城池隶属広州管制,其中一堆官员各有上下盘根,也自攀附了长安中的权贵。
宴王还能幸免?
自然不。
光是蒋晦就有自己的属臣。
密信摊开,看全,其中有祈王在朝中的动向。
蒋晦知道对方已经派人出长安来了雁城也并不惊讶,但瞧见对方的爪牙联络的官员后,微微挑眉。
“竟是他。”
若钊:“雁城知府何时照,那不是王爷的人?竟是反水了!”
蒋晦面无表情。
密信是来自朝中的,让密探打听的其他当地情报却非纸上文字。
探子低头,“殿下要我们打听关于沈家这些年的内情也已知晓,尤其是那位少夫人的陈年往事。”
他提了这些年不少事,大大小小的,沈藏心刚死那会大事不少,都关联沈家浮沉与她艰难的处境,当时周氏病倒,她尚过门没几年,年少非常,内外人都以为她在母族那边尚强健且主动要求她归家的前提下会改嫁,至少会离开当时水深火热的沈家,结果没有....
几度艰难,步步为营,最终把摊子给撑住了,维护了沈家的产业被他人侵吞,维持了一家生计,后来....
蒋晦:“言姑娘跟狭城那边又有什么纠葛?”
这人几度变化对人家的称呼,又避讳了林家父子的名头,提都不屑提。
语气凉凉的,听不出什么态度。
但探子大多缜密知心,擅分析情报内里,一下听出了些许微妙。
“三年前清明祭祖,林黯刚上任总兵,要担当沿海海盗劫船之事,无法回乡,便是当时的嫡长子林沉光代替其父来林公故里,结果在十里茶肆那边路遇正在监察沈氏茶商购茶之事,起了色心,多加调戏,若非护卫拦着,恐怕都欲行不轨了....当时在场的农户客商不少,人人都瞧见了,而沈藏玉当时亡故不久,言姑娘本就是顶着压力主持大局,人人都挑剔着,哪怕她是受害者,也被传得极为难听.....”
若钊两人都能想象到当时言似卿遭遇的流言蜚语多少厉害。
难怪如今待何县令跟蒋晦有些忌讳,总克制距离。
只因两人年轻气壮,容易被外人诟病她不守妇道......
若钊嘲讽:“恐怕背后有不少沈家的商业敌人在推动吧。”
若钦:“不止,也许连林沉光都参与了,这种小霸王为非作歹得厉害,也很懂得欺辱女人,没半点本事。”
他们所言非虚,探子点头赞同,“差不离如此,当时沸沸扬扬,愈演愈烈,沈家内部有些动摇,未敢信她,旁支一群人见风吹气,好生侮辱言姑娘,就是要逼着她交出掌家之权,最难的时候,就差冠以通奸之名了。那会,还是言姑娘雷厉风行,果断重罚旁支一些人,又顶着他人轻慢把一些生意单子做漂亮了,让沈家得了利益,取了一些人的信任,加上周氏撑着病重之躯惩戒了沈家本宗的碎嘴猖狂之人,内外处理,局面才好了一些。”
“闲言碎语,功名利禄,不外如是。”
他们都忍不住联系言似卿了,却见蒋晦始终冷漠,只说:“就算没有利益牵扯,她本就在势弱凶险处境,还非要撑这场面,那沈藏玉人都死了,坟头草都可披盖好大一个茅草庐,何必如此。”
他不能理解的是沈藏玉这人撇下一家老少跟年轻娇妻前去沙场打拼。
男儿建功立业是乃宏达志向,但未曾留予后路,未作至亲者之周全,也配得上她这般出挑的女子情义深重?
探子察觉世子隐意,又出于情报者的谨慎,补全了密要之事,“她与那沈藏玉有一独女,听说夫妻俩从前就对她珍爱非常,也许是为了这个女儿....担心她受自己连累,惹人非议吧。”
若是没有孩子,改嫁也就改嫁了,但有个孩子那是万万不一样的,这个孩子多多少少要遭人白眼,不若留在沈家,起码打拼出来的还是这个独女的产业。
虽一个女儿是单薄了点,但将来还可招婿......
这是他们这些普通人家出身的老百姓会有的长远打算,不似蒋晦生来在帝王家,便是女郎也是娇贵的,乃千金玉叶,往下他姓皆为奴者。
是以在若钊等人看来,自家世子多少有些不知平凡百姓家艰难的凉薄。
蒋晦似知他们所想。
“这世上何止一个林沉光,她何尝不知,沈家的盘子顶天了那就那般,止步于商贾之家,这雁城的百姓人人见利,表面维护名声,实则人心擅妒且寡恩,但凡遇到点事,第一个背恩碎嘴的也是他们。”
她有让官家上位者放纵私欲歹心的资本。
去了任何地方都如此。
因为世代,世道,都如此。
“她若有这般吃苦经营的耐心,还不如博一把。”
“往上走。”
权力跟武器都在手里的人,才能自保。
假设把财富运作成后者,也可以。
但他仔细观察,又发现这言似卿道德操守很高,且遵循法制,哪怕是运用手段,也是利用了司法规则。
这就导致她不论要做什么,哪怕是保护自己,都束手束脚。
帝国爱这样的良民,皇家爱这样的子民,但蒋晦却看到了她的艰辛。
若钊几人惊讶,第一反应是:世子是暗示言姑娘改嫁权贵?
他们眼神不对,蒋晦并未察觉,只是瞧着密信,眼里渐有杀意。
“不过,如今她也没别的路可走了。”
“我那王叔可不会放过她。”
若钊两人想到蒋晦此前的计划——此女留着就是对王府的大隐患,还不如借刀杀人,永绝后患。
如今情况有变,祈王的人马也到了雁城,连联络了当地两把刀,那世子殿下是要继续借刀杀人?
“他们应当不会杀言姑娘。”
“世子可有安排?”
蒋晦重新拉了缰绳,“我都露面了,对方自然也知道我在这。”
另一只手夹着密信。
“既已知広州知州何时照有了问题,那我若是不去查一查,岂不是予我宴王府留偌大的后患。”
“相比而言,雁城的言似卿倒显得是小事了。”
“若钊留下,若钦你跟我走。”
人分开,各有要事去办。
黄昏渐淡,入了黑夜。
若钊遵从蒋晦的吩咐抵达了沈宅外面的暗巷,准备蹲守预防祈王那边的人出暗手。
结果人刚到,巷子两边就窸窸窣窣出现一些蒙面人。
若钊皱眉。
被暗算了,对方早有准备。
那情报恐怕有诈!是祈王那边故意安排的!
一箭双雕。
世子跟言似卿那边双管齐下!
那世子若是去了何时照那边,岂不是也入了埋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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距离雁城并不远的広州州城知州府邸,何时照正在埋头处理公务,披星戴月的,一贯如此,但他大抵不知府邸之外必经的巷路中有一批杀手早已埋伏。
就等着最大的肥羊来此地查何时照,他们好绝了宴王最优秀也最在君上面前得脸的嫡长子,让其承继不稳!
“祈王殿下吩咐,那女子不过是附带的,能活捉最好,不能,也不能落入宴王世子手里,最好杀了,栽在宴王府头上。”
“但宴王世子若能杀,就是首等的功劳!”
“尔等必须严阵以待,这位世子爷可不好对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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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来,烛光点点,从周氏那边用膳回院的言似卿正在沉思白日之事,忽感觉垂下的手腕被软乎乎的温热拉住,微怔,反握住了,垂暮瞧着身边越过柳儿跟嬷嬷到自己身边的小矮墩子。
昭昭吃饱了,一只手还摸着凸起来的小肚皮消食儿,一手抓紧了自己娘亲的手腕。
“阿娘吃饱饱了吗?所以也跟昭昭一样走得慢慢的?”
俩母女长相酷似,至少眉眼精致之处无差,只是娇女肉肉丰盈,显得娇憨,因为吃饱了,声音都带着打饱嗝的温吞,下人们听着都稀罕,而言似卿更是喜欢,俯身捏着女儿的脸颊,贴唇亲抚,“昭昭真聪明,是哦,跟你一样饱饱的,我们走得慢慢的,月色正好,是不是?”
“嗯嗯,慢慢的 ,像小乌龟....”
“那可不行,阿娘可不要当小乌龟....”
生意场上多少打交道,牛鬼蛇神人面兽心多的是,白日还面面俱到,虚伪端庄,如今待女儿的言行,可显得温柔娇态,江南女子的酥软侬情在眉眼唇齿间温柔写意。
趴在屋顶上的蒙面人眼力绝佳,一如既往看到了一切,愣了愣,锐利眉眼上挑,默默瞧了那女子好一会,手指也捏了下自己发热的耳朵。
对女儿这般?竟是这样的柔情,其实为人母,也正常,但她对夫君岂不是更温柔亲昵?
捏着耳朵的手指紧了紧,指腹压了耳肉,让他凛了神。
眼下假山花园小道的母女已经就着月色轻声细语,蒙面人再细看,那小女孩大致像她,唯有鼻梁更英气,应当承继生父。
正瞧着,言以卿被昭昭逗笑,搂着女儿俯首亲了下其小俏鼻,胭脂红少许留在小女孩鼻尖,粉粉嫩嫩。
“昭昭要一辈子跟阿娘在一起么?这可不行,你要长大的....”
“那阿娘不是一个人了?不对,有祖祖在,还有,还有阿爹也在哦。”
言似卿微怔,眉眼弯弯,“嗯,阿爹也在的,阿娘不是一个人。”
亲眼见过沈藏玉战死沙场的消息传来,沈家晴天霹雳,年少的新妇如何艰难。
也许就是靠着思念亡夫度过这些年的吧?
仆人们听着多少有些伤情,正安静时,她们一行人已经到了荷花池边上。
“阿娘,花花开了。”
昭昭眼尖 ,看到了水面荷花临月而敞花苞。
昭昭好热闹,要过去看花,其他人有心让自家夫人不那么殇情,也簇拥要过去,结果言似卿闻声看向那边荷花池,神色一凛,“别过去!”
荷花夜里闭合,哪里会开?
除非是被外力碰触影响而开了花苞。
那池子里不对劲!
呼喊时,人亦要疾步上前揽住自己女儿,然而荷花池那边.....
月光带银,出荷花池而淬水光。
竟是好几个黑衣人从池子下面跳出,手中利刃朝着昭昭跟言似卿而去。
这里是内院,并无男子护卫在场,只有几个丫鬟跟嬷嬷。
往日都有巡逻确定安危的,哪里想到会有人蛰伏在荷花池下面避开巡逻,堪堪等到母女过来再突袭。
刀下无情,几个丫鬟嬷嬷哪拦得住,一刀一个砍死得了,至于目标母女,杀?
不,是抓。
其中两个身法最快的黑衣人在混乱中直逼两人而去,尤其是言似卿,本就是他们的主要目标,但要拿捏言似卿逼人就范,那小女孩才是重点。
他们距离荷花池又近,那手眼看着就要成功抓住两母女。
来自屋顶上的手腕小弩射出的利落小箭转眼就射入此人的太阳穴,直接将人击杀。
不止此人,靠近她们最近的几个黑衣人再利落的身手还能快得过如此远攻利器?
不过眨眼,冒水的暗杀者就被相继射中脑袋或者咽喉。
言似卿此时已经上前抱住了自己的女儿,惊愕侧头看去,瞧见屋顶上隐晦的黑影,对方在黑夜中远射敌人,例无虚发,甚至一箭贯颈穿杀两人。
这小弩过于利器,人也过于厉害。
不说她们被吓到,荷花池下面刚冒出的几个黑衣人也未曾想到有这后手,那宴王世子留下的人不是被拦住了?藏在这的可怕弩手又是哪里来的?
此时护卫们已经在丫鬟嬷嬷们的尖叫中闻讯赶来,几个黑衣人见状暗叫不好,不得不飞身上屋檐几番跳跃逃走或者躲藏在府内阴暗之处。
“快追!”
“那边,这边!你们都去几个人!”
“老太太那边防住没?!”
护卫们没那攀高纵低的本事,只能一路举着火把追赶追查....
满府火光游动,沸反盈天。
言似卿母女已被重重包围护着,言似卿安抚着自己女儿,一边转头看去,瞧见屋顶上的那个神秘弩手已然不见。
昭昭很快被送去周氏那边,言似卿中途听到管家等人带人搜查追赶的结果,有抓到两个,逃了三个。
言似卿没有在安全的后宅逗留,带人出,瞧见了被揪出来的两人,再听到府门那边的动静。
“有人在外面翻墙,被门口的护院察觉了,正在厮斗。”
“夫人可别去,危险!”
言似卿摆手,在火把光中快步走向大门,裙摆摇曳。
门一开,街道左侧巷路中有火光,也有打斗的闹腾,周边百姓被惊动,城中巡防也在赶来,马上是何之宏。
这人赶来很快,对沈家之事一贯上心。
言似卿刚出门,侧眸一见县令大人,自然行礼。
“夫人不必惊慌,衙门自当拿下这等鬼祟刺客。”
言似卿道谢,也见十几个差役冲进了巷子里帮忙,很快就拿下了那三个黑衣人。
此番局面还好,沈家人刚要松一口气,却听到其他马匹急切声。
“什么人!”
“何县令,你这管制无方,宵禁之时出了入户劫杀的匪徒,若是不好,沈少夫人还不知要被匪人如何欺负呢。”
“是吧。”
街道上踩着夜色入城的一小队兵马抵达跟前,马上的青年面容如此眼熟,几乎是扒了皮都能被柳儿等人咬牙认出的可恨摸样。
只是比起三年前成熟了一些,更显得歹意猖狂,言语间依旧轻挑辱人,眼神越发狞贪,锁着门口灯盏与火把光辉下灼灼如玉的年轻夫人不放。
这混账人!
怎么是他!
他不是当年因为犯事被言似卿的小舅舅抓了空子给驱逐到变成服役?
怎的竟回来了?而且瞧着还领了卫队职衔,穿着戎装,人模狗样的,带着一批兵士堂而皇之入城,这必得官方守令,否则寻常百姓夜不入城是规定。
众人心里一沉,言似卿也未想到白日才揪出林家的阴谋,筹谋对方下一步的威胁,当夜就赶上了。
而且这林沉光竟还有公职在身。
她想到了。
——林家父子攀附上了高位者,对方免了林沉光的罪责,还给对方安排了职位,而林黯也自然投靠对方名下。
那得是多高的权位?
言似卿心中胆寒,也知道林沉光今夜到来就不仅仅是到她面前耀武扬威欺辱一番了。
“何县令,这三个黑衣人在我広州巡防营的情报调查中乃跟当年狭城海域的倭岛海盗有关,思极沈氏的船只行运有异,莫非跟对方有所勾连?但不管是受害还是勾连,总得彻查一番才是,放心,作为少卫长,我林沉光绝不亏待沈少夫人这般旧人,一定好好伺候。”
此人实在癫狂,当着满城百姓的面如此恶意。
有恃无恐。
沈家人听着都吓死了,言似卿摆手,让这些人镇定下来,自己则沉稳面对林沉光。
“林少卫,船只失窃已报案,何县令可作证,按照我朝司法,我沈家还是受害者,也无实证指认我沈家参与倭寇海运走私一事,若是去了広州巡防营参与这等案子,恐怕于法度不和。”
对啊,沈家人一时有了底气。
但林沉光反而嗤笑,“是这样的啊,何县令,你说说,可是如此?”
众人齐刷刷看向何之宏,何之宏顶着诸人目光,表情在火光中反而显得不明。
莫名的,言似卿心里一沉。
“夫人,沈铜青刚招了口供,他此前那般介入你手下船只海运一事,就是因为得知你跟倭贼有所勾连,为了国家大义才冒险违背法度,其实那些香料完全是你转送给倭贼的投名状。”
“至于你刚刚提及的失船报案一事,本官这并无任何记录,恐怕无法迎合你的说辞....那巡防营那边的调查自然需要你配合。”
“还请夫人跟林少卫走一趟。”
何之宏言语缓缓,眉眼端正,似乎清官正直,也要言似卿遵守法度一般。
沈家人上下如遭雷击,围观的百姓不明真相,窃窃私语,毕竟是县令大人说的呢。
难道言似卿真的如此背国投贼,与那该死的倭贼勾结?
而明理知情一些的老百姓们却面露同情,看面对县令跟林家父子这样的得势,他们怎么敢言语,位卑言轻,只能自保。
只能默默看着言似卿陷入跟当年一样的险境。
在惶惶冷风下,灯盏是摇晃的,里面看似稳当的蜡烛也是晃着火光,好像顷刻就会翻倒烧灭纸壳。
言似卿站在沈氏门庭下,只剩下她一人的长影被背光处的黑暗吞没。
“何大人,林少卫,若是此案必要,我沈家为人污构,但毕竟事关案情,一定要有人陪同调查,也该是我这个沈家掌家老妇前去配合。”
“你们有所不知,我这孙媳妇近期并未处理这则生意,光顾着带孩子呢,只有我这老妇掌着事儿,这一则生意也是老妇过手的。”
周氏出面,把言似卿拉到身后。
何之宏面色微顿,下意识看向林沉光,后者继续冷笑,“你一个半只脚进棺材的老太太少来为你的孙媳妇担责,法度之事是你们能口头胡诌担责的?”
“不过你一个老妇若是想陪着你孙媳妇一起去监牢看看,也好监督本官是如何审问你孙媳妇的,倒也不错。”
“来人,带走!”
一介商贾而已,他还能在这耽误多少时间?
这言似卿一个寡妇,当年让自己吃了那么大一个亏,新仇旧恨一起算!
林沉光猖狂,呼喝之下,卫士包围而上。
差役们看了何之宏脸色,不敢搭手,只能无措看着往日待他们不错的言似卿跟周氏眼看着就要被包围带走.....
沈家一堆仆人围上来要拦人。
柳儿等人挡在前面。
周氏深吸一口气,仿佛无奈知天命,官员既是公家事,公家既是天意。
沈家,也只是老百姓而已。
无力对抗。
周氏莫名难过,一下子老了很多似的,甚至有几分不敢看言似卿。
她知道沈家是对不起后者的。
温和的手掌抓着言似卿,后者不动,但反手握住了她。
周氏愣神,瞧见言似卿反而越过她,挡在前面,在周遭仆人们惊讶又好像找到主心骨一样的簇拥顶力下,面对着如此凶恶之势,单薄身姿款款,夜里的风来,发丝飘扬。
“何大人,林少卫,你们就没想过此前被抓的人会有双份口供吗?一份若是去了县衙,不被县令大人认下,当做莫须有的事,那另一份,去了我広州漕运局,难道那边还能不认?”
“我没记错的话,三年前狭城缉盗,漕运局也一并被朝廷委任负责此事,不过最后是林总兵占了大功,想来都是同朝为官,如今若是在关联海域边防之事,漕运局也是有责权参与其中的,甚至因为事发在我雁城,我沈氏商行海运又隶属漕运局管制,那按法制首关之部门既是漕运局,若是漕运局介入,不仅狭城的城防总兵林大人无法僭越辖制,広州巡防营也不能。”
“巡防营若要参与,得与漕运局同级调阅共理此案,或者往上跟江南道所属部门申请转调全权负责此案。”
言似卿说这番话的时候,柳儿等人才恍然想起在前去林公故里之前,当得知此事与狭城有关,自家夫人沉默了一小会,似在忧思,后跟大管事许稠秘密商议了很久,许稠确实派出三个追踪张雕那边的探子,但自家夫人也派了得手的护卫急马外出,当时柳儿以为后者是为辅助,或者夫人也不是那么信任曾经的第一心腹许稠,如今看来,那护卫就是往広州漕运局的。
但双份口供肯定是更早之前就预备好了,那也意味着自己夫人很早之前就提防何县令了,也没那么信任?
何之宏跟林沉光的震惊溢于言表,不过何之宏更多了几分难堪跟害怕,他知道一旦漕运局介入,局面就很难说了,光是林家是没办法稳赢的,除非林黯攀附上的那位权贵愿意投入更多....
比起何之宏的左右摇摆跟不暗,林沉光毕竟是没有任何根基,全靠家里扶持走了后门才得的官位,本身就是个骄奢淫逸的二世祖,经过三年前的挫折,看似是被打磨过,有了一些些城府,实则怨恨更重,原本以为十拿九稳能报仇了,结果被言似卿提前准备的后手拦住,错愕中更多难堪,还有难控的愤怒。
不与何之宏相商就急切怒斥:“可笑,言似卿,你一介妇人,以为有点小聪明就能吓住我?此地広州来回少说也得三个时辰,莫说所说之事是否真实,那広州漕运局难道就这么及时?拿了口供就马不停蹄来了?还等什么!抓她!!”
之所以这么急切,倒也不全是蠢笨鲁莽。
林沉光就不信言似卿一个女人能有这么大运算权谋的能力,她一定是在虚张声势!
其他人一听,尤其是原本摇摆不定的何之宏定了定神色,也对,是他刚刚被打了个措手不及,一时没想到其中时间差距,不管漕运局是否介入,只要先拿下言似卿关起来,用些厉害手段让其招供,再在漕运局死无对证,那....后面的也不重要了。
漕运局再跟林黯有仇,难道还能为了一个死人大肆追责?
何之宏心中大定,当即挥袖让衙门差役全部上前,配合巡防营的卫士包围沈府之人,拿下言似卿。
局势又重新险峻了,这两人狗急跳墙,就想着尽快拿下言似卿。
心里多少知道她是聪明的,怕还有什么招数。
都撕破脸成这般,如果拿不下,就真的损失惨重了,尤其是何之宏。
林黯父子不怕沈氏,何之宏毕竟只是一个小县令,还是有些顾忌的。
另一条巷子里,血气浑沉,若钦看了外面的情况,知其险峻,既看向前面马匹上的自家世子。
不问,只等后者发令。
月光冷冷,白暇照屋壁,凄冷冷白晃晃的,又被边上沈府的围墙拦影切割拦截,只有些许绒光隐晦落在头顶上,无法接近巷子里一群踩着尸体的暗影半分。
如此黑暗,马上的人冷眼看外面情况,抬手,手势却是让退后的意思。
是不管,要借刀杀人了啊?
若钦恍然,眼里闪过可惜,但也握着后腰入鞘的长刀集体后退一步。
融入更深的黑暗夜色中。
这群血腥黑影退,外面的一群公袍之人却近了。
马上的公子眼底冷漠,修长的手指扣着腕上的小弩,不动,目光从言似卿身上扫过,有点不解:明明所有人在这躁动人心的夜里,所有面目都似普通又世俗,既在夜里晦暗,又依赖火把灯盏的微弱
光辉,唯有她一人仿佛脱离了一切,自带月下华光,沉稳静谧,站在不甚高伟的沈家门庭阶梯上,被她身边的人献祭生命一般诚心卫护着,然后,她既不脆弱悲情,也不悲壮牺牲,只是用那冷冷地,淡淡地眼神反向对抗了占据了所有优势的林沉光等人。
这般气度,让蒋晦都觉得自己现在如果出面,反而是对她的一种亵渎。
果然,她说了。
“大人们高贵,自看不上钱财,但看得上钱财的还有芸芸众生。”
“你们不缺钱,但别人缺。”
猛然,蒋晦想到了——沈家在雁城等诸城都是首富,沿海诸城在帝国亦是富庶,她手下可流动的钱财既是海量,更重要的是她素来是个舍得钱财长远经营大局的人,自有无数人充当她耳目,甚至不需要像何之宏一样付出前途投靠的赌注。
比如各地山道种茶的茶主们,比如各大栈道码头的水头船夫们,比如从数百村庄云集而来在她手下店铺做工的苦力们。
但凡有官部队伍过道而行,还能有比老百姓更敏锐的吗?
所以她知道漕运局已经来人了。
不管他们进不进城,只要入了雁城地界,她就有办法让他们出手。
此时,雁城官道外靠边的茶山上,往下看能看到平常经营的十里茶肆,那白日接待过蒋晦的李茶主正吹着一口茶上的热气,眼睛斜瞥过桌子上的雪花花银锭,院子里还有咕噜咕噜的鸽子笼。
他微微一笑。
——————
而随着言似卿的言语落下。
马匹声到了。
“漕运局的人,来了。”
“已到城门外,在用公令开城门!”
竟然真的来了。
这言似卿好生厉害!
那些差役原本就心虚不愿,闻言立即停下了,巡防营的人也不好动了,他们知道漕运局不好对付,也知道这位走后门进来的少卫长是个葫芦架子,根本没点真材实料,凭着钱货吃吃喝喝拉拢他们这一堆人办事,但真涉及地方官祗博弈,他们又不敢了,生怕被连累。
何之宏脸都垮了,哪里还有曾经的科举门生一朝为当地父母官的意气风发,也没了早年的读书郎意气,只无助急切看向林沉光,“林公子,我们怎么....”
“没用的东西,滚开!”更慌的林沉光推开他,满脸凶恶,拉了马缰,径直冲向沈家府门,就朝着言似卿去。
那马背悬挂的刀鞘都拔出来了。
“夫人小心!!!”
护卫们惊呼,却是来不及。
直到.....一枚小箭射来。
出巷,破空,穿腕。
林沉光惨叫一声,捂着被射穿的手腕扭曲表情,“谁,是谁!!!”
愤怒时,才察觉夜里乌云滚,雷声骤然来,霹雳一道纵横光耀,墨蓝掺银白,覆了此前的冷色月光,也显现了那条沈氏围墙另一面巷路中的景象。
零散密集的横尸,断残肢,血意泼墨于粉墙,滴落痕如帘招,一群劲装武袍的黑影人头戴小边沿的斗笠,抬头,露出下面冷酷却相似的武者面容。
其中熟面孔若钦好像被同体了许多个若钦一样,血腥刚冷,横杀残狞。
连眼神都带着傲下的狼群之势。
而前面....马定蹄,雷光游走油亮的马鬃毛,赤红如血。
马上的人背脊孤直,更傲慢,更居高,就这么安然坐在马上,冷眼瞧了今夜的一切事端。
是,是他!
他.....
言似卿刚看到此人,眼里微晃了光影。
“蒋公子?!!”
沈家的人刚惊呼,林沉光不知来者身份,只瞧见后者一堆凶悍死士的气派,心惊肉跳中,巷子里的马动了。
因为马上的人拉了缰绳。
马出巷。
他大喊:“我是巡防营少卫长,我父是狭城大总兵林黯,我林家公祖位列一品.....你敢伤我?!尔等一定是倭贼之属,跟这言似卿勾搭成奸,就是跟朝廷为敌.....”
如斯凄厉,如公鸭在深夜被掐住了喉,不吝栽赃胡诌。
言似卿被人非议惯了,闻言也只是蹙眉,唇瓣抿了三分,顾忌此人背景厉害,应当出身高贵,恐怕不愿招此蜚语,若是迁怒自己,越发麻烦,她正要开口打断。
马上的人抽了鞭,那有着可爱名号的旺财骏马马蹄撒开,猛然加速,在雷声光色下,在小雨淅沥将临大地的雨幕中,从言似卿所在的沈府门前冲锋而过,手腕弩箭若隐若现。
言似卿看到了,微怔,还未有所反应......那人抽出马上便于马匹携带的细杆红缨枪。
“大胆!!”
“来人!!!”
“我们乃是巡防营.....”
林沉光:“我背后有....”
何之宏跟林沉光乃至巡防营上下都被这等冲锋之势震慑到,身体都动不了了,只有喉咙相继冒出恐惧的怒喝声.....
然后在这般怒喝警告中。
马上的人手腕一抖,枪体滑过掌心,枪尖锋利....
直接贯穿林沉光的心脏,但马匹冲锋之势不停,往前,然后单手握枪提调了一整个人,往前穿举。
这得多大的力气!
那公子看着可是养尊处优不堪苦力之辈,犹如那些无事秋风悲画扇的长安贵族们一样,竟如此精瘦强健?
言似卿都茫然了。
年纪轻轻,彪悍无边,骁勇暴行。
让血洒一地。
又慢了马匹冲力,只举着口吐血沫的林沉光越过恐慌散开的巡防营一群人....一抖手腕。
人跟破布一般被甩脱出长枪。
落地瘫倒,瞳孔涣散,尤有一口气。
他说不出话,连抬脑袋仰视蒋晦的能力都没有。
只能歪着脑袋看着小红的马蹄上淤泥。
好像看到了自己。
他努力想要扭过正在死去的身体往言似卿那边看。
本来快看到了。
蒋晦拉了缰绳,控制小红往前一步,一蹄子蹄过去。
把人踢翻滚了。
彻底死了。
太,太猖狂!!
“他,他可是我们少营长,你到底是什么人?!”
“我林家背后可是有.....”
林沉光一个庸才,林黯也不敢让他一个人进巡防营胡乱整事儿,还是派了一个府内心腹提点的,只是这心腹既没料到言似卿的后手,也没想到自己公子竟这么莽撞,非要硬来,更没想到....巷子里藏着这样的狠人。
“你是倭贼?!”
其实就是倭贼,也不敢上岸如此猖狂,但这些人被吓破胆,生怕对方有什么背景底气,于是只能迫不及待先给冠以罪名。
何之宏人都僵麻了,不敢想象竟有人如此暴行,这跟造反有何差异?
除非....他也只能顺着林家的心腹慌乱责问蒋晦:“混账!竟是倭贼!!来人.....”
街道那边马匹声来。
密集到,停落。
漕运局的人,还没到,人就从马上顺溜下来了,跪在地上。
“见过宴王世子殿下。”
蒋晦摆了下枪尖,示意对方起来,但也没多话,只是拉着缰绳,旺财随他心意回转沈氏府门前。
遑论其他人如何被吓到,林家心腹跟何之宏这些人如何惨淡恐惧。
沈家人大多数是呆滞的,不敢想象雁城这小地方会有天潢贵胄莅临,而且.....
堂堂世子,前面为何要那般?
蒋晦在马上,正好跟台阶上面的言似卿高度无差,他平静对视着前者,在这人垂下眼,要躬身行礼以周全她往日礼数跟下放的身段之前....
枪尖避开她,朝地。
“夫人。”
“在我蒋家的江山之地,你觉得我这般,过分吗?”
他唤她,语气温柔,但比月色更沉,眼里比黑夜更深。
宴王势大,父姐弟三人全部都是从君上逐鹿中原开疆辟土而来的悍者,皇家无嫡,宴王长子,军功亦彪炳,本该早早立为太子,但立国多年,君上始终无此用意,朝野上下心生疑窦,怀疑攻高乃过,君上心悦之储君并非宴王,加上其他王爷成长起来,朝臣渐渐攀附,得了势,才有祈王如此设局针对....
言似卿虽从商贾,但她母族乃官身,自小也有阅历,何况这些年经营生意也跟一些官员有些接触,岂会不知朝堂变故。
但她此前从未想过会跟这些王爷世子扯上一块,便是自家的灭门,她这些年联想到的也是宫闱秘事。
因为,她的父亲是太医。
言家世代医者。
王爷们涉及的多为党争。
思绪繁多抽痛,但言似卿表面不露声色,只作揖回:“殿下天潢贵胄,远离长安来雁城必有朝廷机密要事,但在巷中遇袭,既是歹人冒犯天家,甚至有人走漏了您的踪迹,如此一向,広州上下官员皆有嫌疑,赶上这位林少卫嫌疑颇大,临跟前冒犯,您为了杜绝其暴露朝廷机密,先行击杀对方,也是常理。”
他予她闲谈一般,本就没在乎过这些汲汲营营的小官小人。
什么县令,什么总兵。
都只是皇族之下的棋子。
他本就不必遮掩这般高傲,何况前者冒犯跟前,但他没料到言似卿会主动为他做矫释。
言之凿凿,理所当然。
蒋晦愣了下,倒不至于自大到以为对方是为了自己好。
相反,对方只是在呼应自己的出手帮忙,或者.....她在把他此行目的冠以朝廷公干的名头,避免他私行私欲,要拿她去做什么文章....
若是朝廷公事,眼下这条街上耳目众多,证人也多,其他官员可以过问的,御史也有弹劾的由头。
“夫人恐怕误会了。”
蒋晦挑眉,抬手抽出帕子,将枪尖对着帕子慢条斯理擦拭上面的血迹。
“本世子在长安可没有这般周全妥当的名声,不似夫人端方仁德。”
“来雁城,是为私事。”
“你就是我的私事。”
言似卿眉梢微微压着,“殿下可有什么吩咐?”
蒋晦擦完枪尖,眼神斜瞥过那些跪了一地瑟瑟发抖的官员上下。
“本世子在雁城遇袭,确实有官员泄密,欲加谋害,加上前些时候父王为人弹劾,事关言氏灭门一案,言姑娘你是幸存者,所以。”
“我是为你而来,也是为人子的私心急切,自然不算公事。”
“不过我想这些袭击我,欲活捉你的人必是为公事来。”
暗杀还能是公事?
蒋晦笑,这种笑跟之前对着言似卿展露的戏谑相似,也是只朝她笑的。
“我那祈王叔联络了狭城的大总兵,又安排他的儿子来找你,用私人恩怨走公事对付你,好掩饰他的存在,但最终目的就是为了我的父王。”
“牵扯了两位王爷,这还不算公事吗?”
他没提任何人的名字,好像也没记住,也无所谓这个名字是什么。
在他这,这些人的名字没有意义,只是身份上一个代号即可。
轻描淡写就定了罪名似的。
跪在地上的何之宏抬头,发现蒋晦下马了,但并未看自己或者与自己说话,对方始终看着言似卿,哪怕此刻站在沈府阶下。
就这么一站,沈氏的人就不得不走下台阶....躬身于他。
何之宏心肝胆颤,知道自己若是不挣扎,必死无疑。
“世子殿下所言有理,但我等绝对跟任何长安之事无关,我与林总兵父子也并无私交阴谋,只是在我雁城之地恪守本分,还请殿下跟君上明鉴。”
这确实是没有什么力度的挣扎,但何之宏跟其他人并不知道这不仅没力度,甚至没有意义。
漕运局的人一来就拿出了罪证。
“这里乃是从林沉光住所搜到跟何县令你私通构陷言姑娘的密信罪证,其中还提到狭城总兵林黯。”
“広州跟雁城这边也都抓到了杀手活口,已问出买凶口供,直指林家父子!”
“既有了罪证,我等赶到,又现场见到林沉光狗急跳墙,为了杀死关键证人言姑娘而强行袭击,违背法度,都可以作证。”
“広州知州何大人已前往狭城缉拿林黯。”
老百姓听着就觉得:哇,都如此这般了?那林家确实要败了,毕竟有罪证了啊!!知州大人都亲自出面了!
朝堂或者明理知事之人:罪证是否有还不知,若是有,恐怕也是不铁不详的,可是已经够了。
归根究底就是一个原因。
——世子在此。
其实也不必说太多,一如蒋晦都没正经瞧过他们一眼。
不管是林沉光还是何之宏。
漕运局的官员只是出面公告了此番逮捕的令此,一概拿下拖走,连着何之宏也被带走了。
若钊等人都被开刀鞘,抬手抵后腰刀柄,看管着这些人被一一拿下,也负责跟官员过了流程。
蒋晦从不需要亲力亲为,下马后也不等沈家人下来....或者说,他在言似卿也要下阶之时,主动正面提步上阶。
跟她在一条阶梯线上。
他上,她就不能下。
也只能顿住。
此前初见,她既猜测对方出身权贵,也非仅仅从此人不凡的护卫跟言行穿着推敲一二,其实更像是一种隐约的感觉。
言氏世代为医,传承斐然 ,医观人相面,其实多多少少懂一些相术。
天日可表,龙凤之姿。
她当时心中所想,但因为这般形容只用于历代皇亲贵胄,还是皇族中顶顶拔尖可承大统的那般人物。
是以不可说,乃禁忌。
她不太确定这般顶层的权贵会亲自到雁城小地方来勾连当年旧案。
现在确定了。
原来真的是天家人。
而且还是那位自小就跟随父祖辈逐鹿战役的宴王世子。
诸世子之首。
若是宴王曾经被万众期待将为储君,那他就是人人都默认的皇太子。
现在,这位帝国身份最高贵的世子爷一步步上来,没有停下的意思,言似卿微怔,也只能往后退,神色也有些紧绷,不解其意。
也回到了初见此人的印象:权贵,但刁钻,颇有公子哥戏弄人的顽劣意气。
但她能感受到来自年轻权贵强烈的侵略性。
迫于如此压力,回神的她不得不后退一阶,回到沈氏门匾之下看着这人....
好在蒋晦也停下了,瞥了下言似卿后面的周氏,周氏神色有些沉重,此前得知蒋晦是亲王世子就知道情况比她预想的复杂,而言似卿之前的言行忧虑,眼下已经到跟前了。
这位来自长安的世子,才是真正的危险。
周氏正欲说些什么。
“周老夫人,现在局面如此,您觉得本世子来你们沈家,还能只为私事吗?”
周氏皱眉,她能感觉出对方对沈家的不满,但也看不出到底对言似卿是善恶。
可一旦介入当年的案子,又关联朝堂两位王爷的党争,言似卿必然在其中难以自保。
“殿下若为公事,我沈家上下自然得全力配合,眼前罪魁伏首,林总兵那边也在缉拿之中,広州府门予后若有我祖孙二人上堂作证的地方,一定在所不辞,殿下今夜遇险受累,幸好英勇无双,绞杀贼人于抢下,实在厉害。”
“但您身份尊贵,未知那林总兵跟背后之人是否会狗急跳墙,您若有其他安排,我沈家所有船只跟陆行马队都愿听从差遣。”
老人家吃盐吃辣,口味重,而且占着一个辈分在,可比言似卿方便许多,有些糊涂也可以装一装,轻描淡写揭过。
好在蒋晦虽刁钻,却没有傲下欺老的恶行,目光扫过两祖孙间彼此的信任跟依靠,也敛了不少锋芒之气,将长枪递给后面上来的若钊。
“雁州确实不能久留。”
“现在都敢来暗杀我,何况是你,言姑娘。”
他的称呼不对。
但也没人敢挑刺,而且都听出他的隐意。
他要走,但言似卿也不可能留。
言似卿顿了下,还是周氏先一步道:“眼下此地并非谈事之地,可请殿下往内一叙?”
长辈邀请入府,比言似卿邀请合适。
蒋晦本来是想在这里把事儿敲定了,不给言似卿回避的机会,长安,她是肯定要去的。
他不管别的。
可既然对方相邀.....
察觉到周遭百姓议论,目光又轻瞥过边上站立安静的年轻妇人蹙眉娴雅的样子。
想到刚刚她被那些人.....
蒋晦心里微微波澜,还是让步了,客气了两三分,“歹人猖狂,本世子不得不因公办理此事,周全首尾,予朝廷交代,那就打扰了。”
——————
入府,荷花池狼藉,众人云拥过,权当没看到,周氏将商谈之地定在敞开的四方亭中。
外面护卫环绕,并不封闭,不远处就是淤泥沾染周遭的荷花池。
周氏知道蒋晦就不是为了跟自己相谈什么,堂堂世子,岂会顾忌一位商贾老妇的意见?
她固然担心言似卿,也不好让她跟世子独处谈一件注定对她不利的事,可硬来,也怕触怒对方。
所以纠结时,言似卿先一步委托她回去看看小女儿。
“劳烦祖母了。”
周氏无奈,也只能离开,出了四方亭,走了几步,回头看一眼。
瞧见蒋晦走了几步,周氏一顿,担心前者仗着身份欺人,结果,这人也没逼近言似卿,而是站在四方亭迎风的那一面。
他一挡,原本夹些许湿凉雨丝的急风就被阻断了,飘扬的一头青丝跟曳动的裙摆也归于平静。
夜来风雨,动细枝,荡末节。
正抬手勾压发丝的言似卿怔了下,垂下眼,继续顺了发丝,墨黑的发丝从冰凉柔软的手指间溜索而过,后垂下,安静站着。
“言姑娘,今夜之事,抛开我们这些高高在上的人于你的压迫跟欺负,你心中不愿不甘暂且不提,还有想过别的吗?”
蒋晦的开头超出言似卿预料,她本以为对方会开门见山,强势压人,要她去长安出一份有利于宴王的口供——哪怕如今她都不清楚两位王爷到底要用自家的旧案斗什么样的法。
她心里是有猜疑的,只是不敢主动问,怕落入对方早已准备好的彀中。
“想过。”
“比如林总兵那边是否还有什么反击的余地,毕竟证据未必确凿,但思虑后又觉得自己多虑了。”
“此前于我,如今于他,大家其实都一样,未有高低贵贱。”
官身林家,甚至是何之宏对于沈家以及她言似卿而言都是难以对方的存在。
阶级之差。
可不到一天,也就入夜,一个夜里,她体会到了卑微如蝼蚁的欺辱。
在蒋晦跟王府面前,林家却也成了蝼蚁。
其实那罪证到底是真是假,是大是小,是铁还是风化的碎石都不重要。
轻描淡写也就过了。
蒋晦并不否认这与生俱来的权力压迫,因为历朝历代既是如此,未来也不会有变化。
“只要是人,只要是一群人,芸芸众生,最终都会如此。”
“除非你一直在意是其中对错。”
跟皇亲贵胄谈对错吗?
真有对错,而且是可以追究的对错,那她这些年对当年灭门旧案隐忍不发,就是最大的不孝。
言似卿不知是这位世子爷在嘲讽戏弄自己,还是....反正她被逗笑了。
既是无奈的笑,也是知情聪慧的莞尔一笑。
意气者,当属少年热血时,当属无知无畏时。
知道越多,年纪越长,知事故而事故,瞻前顾后,寂静无声。
她知道自己没那份心气了。
所以才觉得好笑。
笑意又很快淡了。
因为蒋晦盯着她。
“殿下,家国之事哪里有什么对错,我们小老百姓也得仰仗朝廷治下,边防国度保安泰日子,再谈经济民生。”
“民女不在意这个。”
蒋晦:“那很好,所以人人向上,争名逐利也没什么不好,你觉得呢?”
言似卿感觉这人好像在层层递进,在蛊惑她什么似的。
在说服她?不至于吧,他一句话,她根本抗拒不了。
“殿下所言甚是,农家耕作,勤恳努力,商家经营,多方盈利供需,税收财政予国朝边疆,经济文化科举都是上等事,功名利禄全在其中,也都是好事,人人努力,家国强大,本该如此。”
她滴水不漏,将他刻意针对她个人的引导全面解释,倒是成了大道理。
而且是经国治世的大道理。
蒋晦也被惊讶了,不由越发仔细看她。
对视须臾,言似卿别开眼,站在明红色凉亭柱子边上,灯盏晃光,显她面容脖颈的肤色越发雪白。
雨后的凉意上来了。
蒋晦目光扫过她的单薄裙布,也别开眼,一本正经:“言姑娘所言,也甚是。”
“所以,如果能有更好的功名利禄,可予你对抗今夜强权的压迫,让你有更多的权力人脉去保全自己,甚至别人,你为何不选?”
“明知道理而不为,难道不是一种懒惰吗?”
言似卿:“.....”
她早提防对方用心了,猜测这人这番铺垫是为了进一步掌控自己,若是逼迫她,多多少少会有权衡跟反抗,但若以利益蛊惑,那她会更配合,更在他掌握中。
微低头,言似卿柔和了声调,“殿下,我只是一介平民,而且还是女子之身,您既知历史如此,人心如此,也一定知道我们女子的艰难,功名之路未曾有,便是一般的商贾经济,一般女子都会被指摘名声,前面那些事您也看见了,我一介寡妇,多为人挑剔,事事都得顾全所有,背后还有一大家子,并不如殿下您生来为男儿,能行千里路。”
她也算是真诚说理,一番解释,妄图示弱,好让对方放自己一马。
毕竟从前面窥见此人多少还算礼遇女子长辈,可见内在有教养,并非一般跋扈权贵,于是从这方面入手。
蒋晦:“你跟沈藏玉感情真好。”
语气忽然就冷了。
言似卿:“?”
这人怎么所言所思如此跳乱,让她摸不着头脑。
言似卿敛下眼色,“夫君确实待我很好,沈家上下尤其是祖母待我也好。”
蒋晦:“.....”
闷了闷,亭子里安静了许多。
过了一会。
蒋晦:“他们对你好是他们的事,但你能遇到更多对你好的人,是你的本事。”
“言少夫人好像对自己的本事一无所知。”
言似卿忍了忍,觉得这人还不如开门见山强权压迫,省得这么乱七八糟胡说一通。
“殿下所言依旧甚是,民女以后会去接触更多的强大良善之人,广结好友。”
蒋晦觉得这人虽会做生意,但对别人说的话都那么中听,怎么到自己这,听着这么气人。
但也没什么可挑刺的地方,毕竟是自己开的头。
“你本就是非常出挑之人,往上看,另择栖梧木,必有远大前程。”
“也不必想以后,当前不就有绝佳的人选。”
他循循善诱,总算引出了最终目的,但言似卿听了后,表情反而僵住。
这种话,以往可不少人跟她说过。
目的都十分一致。
就图那点事儿。
包括林沉光这类混账。
蒋晦看她这番表情,以为她还想装傻,于是凑了一步,双手负背,挺直腰杆,既骄且傲,淡淡一句。
“本世子就在这里,难道你还有别的选择?”
终于,言以卿的恼意翻于雪白面颊上,唇瓣抿直,确实一声不吭。
他好混账!比那林沉光更让她心里憋闷。
蒋晦愣了愣,反应过来了,有些尴尬,退了一步,看向亭外,飞快解释:“本世子是说你很会做生意,人也非常厉害聪明,擅谋断局,在长安之地都算是翘楚人物。”
“既这般明珠,何必蒙尘,自当去长安谋远大前程。”
“本世子的姐姐,惠远大郡主手底下产业明目众多,就缺你这样的人才。”
“可不是别的意思,除非本世子不要自身脸面跟家里教养。”
他这是真心话。
嗯?言以卿神色这才好转,但依旧尴尬,越来一步到另一边的柱子边上,瞧着不远处在荷花池边上连夜清洗淤泥的沈家护院仆人们。
这小小移步中,她已过了思绪,知道长安那事儿肯定是避不开的,如果真去,有个名头也好。
左右人家主动提出,她也没有拒绝的余地。
“惠远大郡主的威名,远在雁城也如雷贯耳,若有此机会,自然求之不得,多谢殿下举荐。”
蒋晦笑了笑:“那明日就跟我走。”
这么快?
言似卿错愕,嘴唇动了动,还想说什么。
蒋晦忽然说:“此前周老夫人提到要安排你们沈家的船只护送,以避开歹人耳目,走水路回长安,可对?”
言似卿垂眸:“是的,殿下。”
蒋晦走过来。
“一番好意,本世子信了。”
“那就这样吧。”
“今夜本世子就不逗留贵府了。”
“免得你们雁城这些碎嘴子又让少夫人你不开心。”
言似卿侧过身,送别此人过肩而走。
但她脑子谈不上清明或者麻木,只抽紧神经,一股强烈的压迫让她不得不冒出一两个极端的念头。
雁城,确实留不得了。
——————
深夜,寒风孤冷。
临破晓之前,最是清寒,毕竟下过雨,船只甲板上都是湿润的。
马车前后脚停靠码头,但并不醒目,是间隔了一段时间渐渐从沈府后宅出的,走的不同的路径,直到聚集在沈氏的私人码头。
马车下了人,披风帽檐拉开,帽子下面的人露出各种样貌。
苍老的,年轻的,年幼的。
浑浑噩噩困觉的娇憨小女娃被琴娘子抱着,周氏被嬷嬷们遮掩,隔开了码头上的风,但伸出手,一手拉着昭昭的胖手腕,另一只手却攥住了有条不紊做安排的言似卿。
“似卿。”
言似卿回头。
临夜做抛家舍业的打算,还是言似卿做,他们顺从,周氏其实并不难过,也不抗拒。
她知道这些年来沈家这么大一块肥肉本就在各方觊觎中。
堆腐陈淤,迟早伤体。
要知道当年她那中了探花但只为官几栽的夫君就有一些如今还在官位的政敌。
“祖母?”言似卿以为她有什么不适或者不赞同的地方,要么就是有什么吩咐,软声询问了。
周氏深吸一口气,“当年老爷病故,那些政敌妄图出手,距离灭门也不过顷刻之间,我不得已上了徐家的门,以旧交情谊请求你外祖母,让你跟藏玉定下婚约,借你母族的官身撑腰,稳住自家的生死,但多少也是占着你当时处境的便宜,本是理亏,后来自觉藏玉也算靠谱,你与他还算和谐,我又从了人心恶劣,自觉这门婚约不差,没有太苛待你,可是.....”
“如今想来,大错特错。”
“如果你没来沈家,就没这么多祸患了。”
其实这类交心话,当年在沈藏玉执意去边疆从军、又骤然战死时,周氏都对言似卿说过。
这位长辈其实很明事理,确实对她很好,也确实自愧。
言行合一。
言似卿心里感动,也伤感,但还是稳住了情绪,认真道:“祖母其实说反了,我当年的处境并不只是外祖家里的事,也因为自身,沈家是我最好的选择,也是心甘情愿的选择,没有不愿。”
“这些年,我也很开心。”
“而如今这一遭事端,其实就是我家的事,我也实在没有其他应对法子了,为了保全当前我最重要的亲人,比如昭昭,当断则断。”
她也不说让这些沈家人原谅她什么的。
多少年相处,多少真心多少假意,是因为她带来的利益?维持的沈家体面?还是次次带着他们度过难关?
是因为她带来的价值?
她都无所谓。
还是一旦遇到泼天大祸,发现她没办法像以前一样能干了,也没法让沈家更上一层楼了,就对她心生怨念,暴露刻薄嘴脸。
甚至开始编排蒋晦的出现带来的风言风语。
她都不在乎。
城墙将塌,家墙何用?
所以言似卿远比从前更坚定冷漠,只是周氏看懂了她的决心,莫名心中一凉,有点不好的预感——预感言似卿自己不会走。
“既已经安排好,就上船吧,昭昭,你到你阿娘身上去,我们一起上船。”
周氏刚说完这话,就见言似卿从袖下打开一个小瓶盖,瓶口放出了淡淡的清香,单手取下瓶塞,瓶口在昭昭鼻下一招,小孩子不经药力,没两下就趴卧在琴娘子肩头昏睡过去。
言似卿不紧不慢用手指将小药瓶塞上盖子,放在周氏手里,也拉开对方攥着自己的手腕。
“祖母,当年我家遇事,我的爹娘在临危之际也是当断则断,将我视为最紧要的珍宝,藏在马车内匣之中。”
“我这才逃过一命。”
“但我想,阿爹临死前最后悔的一定是决断之日晚了一一步,错估人之恶意,也未有细细筹谋,不能尽早断尾求生,以至于对方已经安排好一切,瓮中捉鳖。”
“所以时不可待。”
“这是他最后予我的教诲。”
“走吧。”
嬷嬷跟丫鬟们已经簇拥着将祖孙两人以及另外几个已经长大一些的年轻少年少女往船上送。
因为信任言似卿的,全力放权,周氏其实早就没管事了,时间一久,这些人自然是听言似卿的。
所以周氏根本连反抗的余地都没有,只能看着这一切发生.....
她也有顾忌,也有跟言似卿一致要保全的人——沈绾昭。
——————
上了甲板,下过小雨,湿润的地板已经被拖地干净,但因是女眷,伞面挡风,人上去时,伞面微上抬,裙摆稍曳。
“夫人,你比我预想的要来得慢一些。”
甲板上端突然来声儿,比夜风更冷。
刚上来的伞下人突兀顿足,伞面彻底往后抬,露出赛雪薄霜的丽人。
眉眼清泠,就这么盯着已经早已在甲板上的锦衣公子。
这次,是她从下往上,而他在上......在清夜飘雨中,等着她。
——————
蒋晦一手抵着腰上名剑,一手长指搭着腰带,懒散斜靠着甲板栏杆,就这么似笑非笑瞧着她。
世子来雁城,为一个人,是杀是抓,本就无定计,但随时可以改。
她非愚鲁之辈,可堪利用,又有软肋可受控制。
蒋晦本就不觉得为难。
但眼前孤人执伞,手腕细细,指节白白,但因为长而握住伞柄一大截。
她唇瓣上下抿了痕,粉黛娇嫩。
蒋晦的目光定顿些许,移开,手掌在腰带的虎头扣上移开,踱步走来。
“刚刚离开贵府的时候就有点担心了。”
“明日不走,再拖延几日,万一言少夫人你借着给本世子安排船只的名头运作船只调度,其实暗中打包行囊跟人手....比如你最在意的沈家人,尤其是你的女儿跟沈家祖母,连夜举家逃往海外,那本殿下去哪抓你呢?”
“现在看来,本世子的担心并非多余。”
“你是真要跑了啊。”
他好整以暇,像是孤狼锁食。
言似卿的神色僵住,也苍白了几分。
船上原来的船工跟船长都换了样子,显然早就被替换了。
这些都是蒋晦的人。
他一步步逼近,言似卿再次被逼得一步步退。
这人高腰长腿,即便不在马上,也是生来居高临下的体势,走来时,冷冷盯着她,一改刚刚循循善诱的好语气,再次显现孤狼虎豹那样的残酷凶意。
“你要知道,本身这件事有什么好谈的,根本就不需要沈家任何人同意,包括你的同意。”
“本世子之所以说这么多。”
“就是想看看如果不给你沈家最厉害的海运退路,你还能挣扎到什么程度?”
“是否如以前为了周全跟官府的关系,明知何之宏这等虚伪,非良人良官,还愿意与之谈笑风生。”
“也不愿从了本世子这条路。”
言似卿握着雨伞的手指拧紧,骨节都发白了。
“殿下说笑了,我只是来码头查看船只,以作殿下您归往长安的安排,毕竟一旦船只为歹人设计,出了问题,无需任何暗杀就可让殿下您身陷险境,实在马虎不得。”
蒋晦:“是吗,那真是本世子以小人之心了,还以为你在前些时日一边以佃户案调查失船,一边在看到本世子的时候就有逃跑准备了,各种安排,实则有一大半是在转移沈家资产,还有为转移沈家人做准备。”
“如此谨慎浩大,都有三艘船挪用出来,船上装满物资,想必逃亡之地也早做了安排。”
“是想去哪?西域?还是塞外?”
她实在聪明,就算没有他的到来,没有查出如今这些案情连脉的隐忧,出于缜密的风险预感,她也提早做了退路安排——此前她提到库存,他就对她的性情有了隐约的猜测。
布大局者,不忌退一步。
言似卿:“家人?殿下又误会了,我家人,可没来这。”
原本自信的蒋晦猛然意识到了什么,目光迅速往她后面瞧去,发现她今夜真的是孤身来的。
连那心腹丫鬟柳儿都没跟着。
难道?!
他猛然上前一步,逼她更狭隘的间隙,冷冽凶气扑面而来,“你家有两个私人码头?!”
陆路是不可能逃走的,很容易被追上,唯有水路是沈家这种富甲一方的沿海商贾唯一可以对抗强权提前逃生保家的路数。
蒋晦来之前以为已经摸清了沈家的生意盘子跟底子,对言似卿也有所了解,甚至一步步被其能力惊艳,可这一次,他没想到对方依旧留了后手。
——她确实要走码头逃走,但沈家另外还有一个私人码头,恐怕是她私下偷摸收购的,做第二手的退路安排。
那,沈家其余人肯定是从第二个码头离开。
她来的是第一个码头,也既是被他蒋晦现在掌控的码头。
这也等于是用她自己殿后了。
他用长枪一以贯之了林沉光。
现在,也被她虚晃一枪忽悠了。
这一日还真是有意思.....
“言似卿,你胆子可真大,不怕死吗?”
他猛然掐灭了最后一点距离,太近了,言似卿再次往后一步。
这一步....
因为她是孤人上来的,后面没人,也无丫鬟仆役伺候,就那一下,后面.....就是舷梯。
下面的若钊等人已经从码头外围过来了,看见危险,已是来不及。
“言少夫人!”
蒋晦更急,长臂一伸,捞过她的腰肢,将人往前一揽一带离开了船梯口。
他的急全在脸上了,没藏住,刚展露的权贵凶意都淡了,只剩下在腰上的紧绷力度跟热意。
船上船下的下属们看到后惊了惊,齐齐低头背身,回避了这一幕。
宴王世子,年少时在边疆是何等冷酷刁钻的名声,连君主都谈笑提点过,让其软和一些。
长安的骄烈贵公子表象已是克制结果。
便是其他兄弟姐妹在他面前如何如何,他都不带眨眼酷烈惩治,从未吃亏。
刚刚却是.....
扑面而来的清冽让言似卿腰肢软肉都不适了,对方个子高,有压迫感。
而且看着清健体态,实则肩宽健势,贴近了越发显得她细软。
就在他单手拢怀间,完全禁锢。
没有任何逃脱的余地似的。
她本能推了对方的胸膛,一手要去拉扯对方横在腰上的臂膀,指下却隔着名贵的锦衣布料摸到对方强健有力的肌理触感。
硬邦邦的。
她也非未出阁的少女,早已经为人妻母,哪里不懂这些。
伞都落地了。
指下好像摸到滚烫的炭火一样,她一下就曲了手指,垂首低低一句。
“放开。”
都顾不上敬语了,声音都微微颤抖。
弱而哑,又内敛着,怕人听见似的。
蒋晦这混世魔王耳根子都跟着软了,还真放开了,就是不太冷静,抬手摸了下滚烫的耳朵,指尖却像是拂动了刚刚怀里沉淀的软玉温香,袅袅圈散,到了鼻尖。
他放下手,五指好像麻了一半,抻开,又曲紧。
表情有些嫌弃似的,走开好几步。
言似卿一向擅长收敛情绪,已稍许镇定下来了,但洞察细微的她瞥见了这人手掌的动作跟神情。
却也瞧见这人耳朵的红。
她愣松些许,别开眼,顾自整理衣物。
蒋晦就没她那般镇定了,自觉这般表现有点丢脸,冒犯了她,但真道歉了,觉得她定然越发恼羞成怒。
这时候,必然得轻描淡写揭过去。
“是你自己不小心,差点都要掉下去了,若不是我,你这弱柳扶风般的小身板还不得躺伤几个月?”
“是以,言少夫人,你可欠我一条命。”
“你这辈子都换不清了。”
“我又不缺钱,难道你还想用两箱银锭打发我?”
“我姐那你得做工一辈子,在我这,你得用十辈子还。”
世子爷一下子话多的很,一茬一茬往嘴里往外蹦,每一句都往面前的年轻夫人身上飘。
言似卿此前握着伞柄的手指又泛起血流动的红。
这是人话吗?
赌坊的黑贷都不敢这么算法,转眼就利滚利了。
她抬眸,对这混账郎君实在着恼,索性目前也算半翻脸了,她微微一笑,“是四箱。”
蒋晦噎住,以发自肺腑的淸哼通气,“另外两箱权当是夫人予初见给予我的见面礼了。”
“我们一码归一码,算清为好。”
言似卿:“救命之恩无以为报,确实只有烂命一条,殿下要,拿去就是了,从此两清。”
蒋晦一听,又有点来气了,气笑了,但不敢再靠近她,只双手环胸,冷冷地。
“你想得倒是美。”
言似卿:“......”
她有点头痛,但好在对方也没追究沈家人去向的意思。
至于余下的,她顾不得自己了。
安静时。
蒋晦:“风凉了,早点回房间休息。”
他依旧在她前面风口,拦着了,她的头发未被吹动,但他的发丝飘扬了。
骄烈世子挑眉冷眼的,还指挥上了,“行礼这些都整理了吧,正好一起带走。”
他的态度又恢复此前的冷漠,以威逼的态度要让她一起回长安。
本身这个结果也是言似卿能判断到的,不可抗,能成功把昭昭他们送走已是最好的结果。
但,她迟疑了下,软和了声调,询问:“殿下,那此前这艘船上的船工们.....”
蒋晦挑眉,“怎么,还怕我连着他们一起杀了?”
言似卿垂眸:“殿下并非弑杀无德之人,毕竟也是不必要的事。”
哪怕对付林黯这些人,这位世子也是布置了一些手段的,并非鲁莽之辈。
正是两位王爷相争之时,乱造杀孽,自是给对方递刀。
蒋晦:“确实没杀,关着了,但你肯定不愿意他们从此失去自由,得求我一下才行。”
若钊等人已经上来了,闻言,不得不低头,掩了脸上的震惊:世子怎么如此欺妄?还只欺负言少夫人,混账得很。
以前分明就是打打杀杀把人杀死,或者暗暗戳戳把人弄死。
言似卿可算有点见识了,忍住了,正要垂首作揖一如既往放低身段求人.....
蒋晦打断了她。
“算了,你求了也没用,反正关键在本世子。”
“什么时候等本世子想到对你的要求,届时再说。”
“若钦,安排把那些船工放归回来掌船,反正我们需要两艘船一起走.....就劳烦少夫人破费了。”
“明日出海了,咱们再谈案子的事。”
言似卿惊讶,但想了下,“殿下,既然您有掌船理事之人,也已经上手了,原来那些船工放归即可,不必再跟着我们一起走了。”
若钊两人都侧目看她,未掩惊讶。
蒋晦眼底微深,在火把光辉中锁着她,若有所思:“他们到底也是你的人,信服于你,跟你一起走,也算是你的根基,好过你孤身一人被我押送去长安。”
“你竟要放他们回去?”
要他留命,都肯放下尊严求他,却又不纳为己用。
一如她来的时候,一个心腹也没带。
柳儿等人怕是跟她的女儿祖母等人一起走了。
为的是给至亲最好的保障,但多少也是一腔孤勇,舍身而来。
言似卿坦荡,淡然道:“不必要,我的生死前程并非他们能左右的,那我又何必为他们的生死前程负责任,还不如就此散了。”
“本就是拿工钱做活的工人,那点钱财还买不了他们的命。”
“这很公平。”
从林家父子到王府,她自己的遭遇,全都是不公平。
蒋晦再度惊讶,灼灼盯着她好一会,好像平生从未见过她这样的人。
但等她对视过来时,又莫名不自在,转头扫了周遭的人。
深夜已经过去,黎明破晓,光辉降临每个人的身上。
似乎待之也无限公平。
蒋晦还是回头再次看了沐浴在晨光中的言似卿一眼,眼底有点灼热的刺目,好像是逆向的光。
他转身,抵着剑柄的手掌分外用力。
——————
若钦若钊对言似卿分外客气,礼遇有佳,若钦去办事,若钊亲自带着言似卿去了房间。
自家的船,言似卿还能不清楚吗?
“夫人,在您来之前,一切都已经安排好了,这里也是您的房间。”
“世子殿下在另外一端的房间。”
这里是最好的房间,排第二的就是另一端那个。
不过这个房间里面加了不少东西。
本来言似卿这次来也是做好了死、甚至惨死的准备,哪怕是做阶下囚,也没奢望对方多厚待自己,结果人还没进来就闻到了熏香。
她瞥了一眼桌案上的雕龙熏球,未有多言,谢过若钊后,看着两位似乎是暗客出身的矫健丫鬟忙着忙那,把东西备齐。
浴桶这些都用上了。
言似卿没有拒绝这样的伺候,等人出去了,门一关,她走了两步。
门外的女暗客对视一眼,耳朵微微动。
听声辨位。
里面,有宽衣解带的细微声响,没有别的了。
等躺在冒着温热气的水中,脸颊跟挽起的发丝都被湿润了,言似卿伸手覆住眼,长长叹一口气。
——————
次日早上,言似卿被请到船上人集体用餐之地,但其他人早已吃过,里面打理干净,门敞开。
若钊两人守门守窗,隔绝有人窃听洞察。
另外,餐桌上已经摆放好了早上的餐点。
言似卿进去时,瞧见世子殿下已经换上了简便舒适的常服,玉佩金腰,那乖整金贵的模样像是诗人嘴里:花果节里能招摇过市引万人空巷的长安美郎君。
他在给自己倒油酥奶茶,掰了刚出炉的焦香碎饼子往里面泡,又夹了牛肉饼....
茶果糕点,煮好的青茶,还有出航第一日必然新鲜的山野梨子。
些许丰富,足够三个人吃,但又不显得铺张浪费......
这早点,有长安跟雁城两地结合的风格。
各有囊括。
看到言似卿,世子爷傲矜,也只是抬手做势,示意坐下用餐。
言似卿经过一夜思绪的沉淀,情态比昨晚还沉稳一些,行礼后坐下了,吃着乳和地黄粥配蛋饼子,也就着茶吃。
女子胃口自然比不得男子,世子爷吃饭也不粗鲁,细嚼慢咽的,颇有贵族教养,也只有别人等他的份儿。
言似卿吃完放下碗筷,静静等着,也难免瞧着这人吃饭。
看了一会。
蒋晦开始喝奶茶,喝了一口,顿了顿,放下了,好似结束了早餐,进入了正题。
“当年太医左院判言阕致仕归乡举家灭门旧案。”
“言氏灭门,唯有言阕独女失踪不明。”
“言阕乃是你亲父,你又是其中幸存者。”
“对此知道几分?”
果然开题入里,不带一点迂回,就是对于受害者来说,过于惨烈。
一般人可能被问起之时就倍感痛苦.....
但蒋晦观察过很久,甚至几度怀疑这人不是言阕的女儿,因为以言似卿的性情能力,若是还记得当年的案子,不可能对如此血海深仇没有任何行动。
可她好像对此一无所知似 ,顾自成亲生育,忘却前尘旧事。
可从这人私下步步应对、提前准备举家逃往海外....可见她对自己的处境是知情的,甚至还能冷静做部署。
她太冷静。
所以蒋晦直接问了。
言似卿确实未有太大的波澜,“当年在深夜,外面杀手已经赶到,那会被我母亲临危匆匆塞入匣子里,并不能看见外面的情况。”
“但我记得我父亲当时在外面呼喊了一声:殿下之死与我无干,我若知晓内情,自找人投靠庇护,何必如此辞官归乡下下策?你们何必如此苦苦相逼!”
她转述的语句,亦是她父亲当年呼喊过的,字字分明,不像是她此时添油加字的。
蒋晦还未问,她就主动说了,“没有偏差,每一字都如此。”
这等于回答了蒋晦此前的疑惑:她到底是不是言阕之女,又记不记得当年之事?
答案是肯定的。
她是,而且都记得,毫无偏差,刻骨铭心。
那为何......
难道是认为仇人身份乃权贵,是贵胄者,非她所能对抗,不得已才敛了恨意?
从她对权力见解来看,她确实是一个非常冷静的厉害人物,并不会让情感凌驾于理智权衡。
蒋晦又端起了那杯奶茶,喝了一口,又放下,“那些歹人的样貌 ,你也全然没看见,因为在匣子里,后来你父亲等人遇害时,除了喊了那一句,可否还有别的.....”
但凡大事,没几个会拖泥带水了,谁会太在意一颗阶下棋子痛苦与否,何况她也没见多痛苦。
再问,就更深了一些,甚至有些咄咄逼人跟怀疑。
似乎并不是十分信她的口舌。
言似卿也平静,并不动剩下的餐食,继续答:“后来又喊了一声。”
蒋晦挑眉,脊背微直,目光锁着她,故作客气:“请说,少夫人。”
言似卿:“啊。”
蒋晦:“?”
言似卿:“一刀下去,人就没了,自然只有啊的一声,我就听到这个。”
如何解释呢,蒋晦当时有点被逗笑,又带着点恼怒,觉得她在逗弄自己,可此人断不可能拿生父惨死之事来逗趣吧,那....
言似卿垂眸,用刚刚一样的语气补全,“我当时可能是吓昏了,或者太过紧张,要么就是当时我母亲在塞我进匣子的时候,用了些药,让我越发昏沉,动不了,只能龟缩其中,后来外面归于沉寂,好像过了很久很久,又好像没那么久....殿下醉过酒吗?”
她好像从他那学了三分言语间跳脱的本事,突然就问了这样的问题。
“从未,千杯不醉。”
“绝无虚言。”
蒋晦也淡淡说着,还押韵了。
那装....的样子。
少年人梗着脖子在小女孩面前睁眼说瞎话,那劲劲的。
但他习武,武功似乎还很强。
言似卿一梗,也不知此人是在吹嘘还是挑刺,“殿下自然是实诚的人,也无需对我这下位者亏损德行,而我,如今形格势禁,唯一能依赖的人也只有殿下你了,除了要送走至亲这一条本能之举,眼下真的是别无退路,自然也不会说谎。”
蒋晦:“一样,我对夫人你,信任有加,只要你肯说,我就信。”
两人说这话的时候,门口的若钦眉梢微微抽了下。
同时,言似卿的房间....若钊跟两位女暗客已经悄无声息穿着隔离纱布的靴子进入,仔仔细细查验过所有。
女暗客两人汇报了之前的所有听声洞察,若钊也有了这一番检验的结果。
“她动过一些东西,都是生活琐碎,并未有什么隐秘且我们未能找到的机关暗器或者狭小密匣。”
“那晚点跟殿下汇报了。”
“收拾痕迹,千万别被夫人看出来我们来过。”
餐厅这边,言似卿眉眼从容:“那殿下说的,民女自然也信,但殿下也就不能懂那般感觉。”
“像醉酒,醒来既是无边的后悔,尤其是被我小舅舅找到时....我已经醒了,爬出匣子,外面的人还没来得及遮住我父亲的样子。”
“我记得,最后让他喊了一声的那一刀,就劈在他脸上。”
“殿下,那把刀就留在他的脸上。”
“我父亲,一直都是非常英俊的郎君,当年在长安也算名声远扬。”
“这些年,我都快想不起他的样貌了。”
她娓娓道来,很平静,就像是与邻里人话家常,可这样的平静,反而让人不断探索,揣测她内心的悲凉跟痛苦。
若有痛苦,却看不出来,那必是在隐忍。
隐忍之人,势必更痛苦。
蒋晦莫名就不自在了,为自己此前的锋利跟疑心,手指曲起,第三次端起奶茶碗,又喝了,再次放下。
为了转移话题,想了下,问:“可有我英俊?”
言似卿:“.....”
她看了下桌子上的茶水跟奶茶,手指动了动,想泼过去,但忍住了。
蒋晦看她情绪微有波澜,不似一潭死水,这才放心。
门口,若钊回来,跟若钦自然而然换岗,小动作角度刚好只落入蒋晦眼中,那是暗号。
蒋晦就知道了——她确实没先知到在这艘船上另设底牌,有利于她逃脱或者别的算计。
“既然不记得当年那些人的样貌,也无妨,来日总有找到罪魁的机会,处理了罪魁,那些出手的爪牙就是秋后的蚂蚱,一锅端就是了。”
“既到了本世子这边,不让你逃脱是一回事,不让你被别人欺负是另一回事。”
“信我吗,夫人?”
言似卿目光也扫过门口那边,没什么反应,平静道:“只要殿下乐意,愿慷慨援手,民女没什么不愿意的。”
这也算达成一致了,他不再逼问她,改了口风,提起更核心的目的。
“我父亲宴王跟祈王之争斗.....”
他也没隐瞒伪装,左右到了长安就知道大概了,而且那时候反而有很多虚伪之言去影响她,还不如先告知实情。
他没有直接说弹劾的内容。
有点难以启齿,还得再酝酿一番。
层层递进才好,让她好接受一些。
但言似卿能听出此人的态度:他认为两位王爷的党争谈不上对错,只是争斗而已,他对那祈王也未曾多抹黑,不管是前面其人对林黯父子的安排,还是如今抓她回长安的手段。
都只是争斗的一部分。
鹿死谁手,只有成败,没有对错。
言似卿静默些许,突兀一句:“那我母亲如何了?”
蒋晦眼底微光倏然一拧,再看她的眼神就没了多少此前的尴尬体贴,又变得冷酷。
他盯着她。
不是一无所知,这就猜到了?
“当年案发后,人尽皆知言氏灭门,只剩下你一个活口,关于你母亲也有女尸,你为何有此猜测?”
“好像认为就是我父亲带走她似的。”
“你不是看不见外面?”
除非她看到了后面.....他的父王,也就是宴王到场。
那她会不会认为宴王既是幕后真凶,甚至就在现场,甚至亲手杀死她的亲族上下?
若是如此,她心中必定有怨恨,迟早要反水害他王府,那就....不可信,不可留了。
言似卿察觉到了世子爷的冷意,也未惧怕,只是轻声说:“因为我父亲被劈裂了脸,我也能一眼认出他,那女尸再惨烈,也一样会被我认出非我母亲。”
余下的就不必说全了,不管当年她生母为何生还,如何被带走,又遭遇了什么,必然跟宴王有关,其中是否正当,还是另有隐情,她既无质问的底气,也得顾虑生母的尊严名声,所以不愿意明着来。
蒋晦忽然想到:她长大后未有报仇的举动,恐怕就是知道自己母亲在别人手里,多方顾虑,最终只能稳住不动。
那是她唯一的至亲长辈了。
不过她当年到底是否看到自己父王在现场?
“你母亲,当年确实是被我父王带走的。”
“所以你认为我父王出现在那,是对你母亲不轨,还是对你亲族不利?”
他这也不算委婉。
她两个都不能选,也没法回答。
因为无法保证这人会不会为了铲草除根,又花心里去追杀周氏昭昭等人。
她的生死已经由不得自己了,未来难料,起码得尽力给女儿断后。
都否认,又太虚假了。
她怎么可能不怀疑,不怨恨。
言似卿不说话,似乎在考虑,这显得真实,蒋晦反而慢条斯理进一步问:“你确实在马车暗匣里,但我看过当年案情卷宗,里面提及匣子上面有刀痕,是被一刀挑开的。”
“如果最先发现你的是你小舅舅等人,他应当谨慎小心,察觉有小体型的人藏在里面,又没发现你的尸体,自当第一个想到是你躲在里面,怎舍得用刀劈匣,只会担心伤到你而已。”
“所以,当时我父王已经发现了你。”
“却未曾伤害你。”
“那必然是你母亲求情了,而你知道此事。”
“那你.....”
他很有耐心,因为他在上风,依旧一步步在给她设套试探。
言似卿突然打断了他,目光幽幽冷,有种让蒋晦再次心虚的通透。
“这是可推理的事,我自然猜到了,但我当时只知道有人来过,且带走我母亲,对方甚至会因为我母亲而放过我。”
“匣子被劈,我依旧在其中,没爬出去,这只能说明我当时昏迷,并未见过当事人的样貌。否则,殿下以为我能心安理得让我母亲牺牲自己而保全我,而我还能成婚生子安乐余生?”
“但我在这些年来确实想到对方必然朝中权贵,因为这么大的案子,后来悄无声息成了悬案,小舅舅忧思忧虑,进取官途,然而哪怕后来前途不菲,也依旧无法撼动此悬案,他便知道了其中深浅,总愧疚看我。我便知道他只能退让,因为还有剩下的亲人,还有我,我们都得活,甚至他也知道我母亲还活着。”
“我们只能放弃。”
也因为这种微妙的取舍,她在母族那边的处境也很复杂,一时难言。
因为小舅舅徐君彦愿意为此舍弃,为此付出,其他人却未必乐意,甚至要为此牵连风险,也总担心她会惹来祸患。
那可是灭族之祸。
她多年在母族屋檐荫蔽下,自知礼数,后来长大一些才有了别的选择。
比如嫁入沈家。
但在这不必提。
“当然,殿下你既然看过卷宗,应该知道这份卷宗是被衡量过才记录下来的,比如上面一定不会记下——劈我父亲面颊上的那把刀,留的是你家王府徽印。”
“当时看到若钊阁下,他的利器上有此印记,我便隐隐联想到了。”
“这就是您以为我知情的原因。”
“其实您来了,我才知我母亲到底被谁带走。”
“不过,既话已至此,我也好奇一件事——殿下您猜疑我是否认为当年宴王是幕后真凶,那,您是否认为您的父王是....”
懒散斜靠在桌子边缘的上品名剑出鞘,剑锋抵着她的咽喉。
咫尺距离。
他不说话,只是微笑着。
人人爱私利,人人追逐自己的公平。
他有自己的王府,她也有自己的本家母族乃至现在的婆家。
人都在变,就看当时站在哪个位置?
多可怕的世俗。
言似卿安静了,但并未露出惶恐脆弱之色,也没移开咽喉。
此前还各自安稳和谐一同进餐的画面好像已成梦幻,此刻近乎死寂。
但她在剑锋下,很快继续说:“灭我言氏自然不是什么大事,已经压下了,其实您找我去长安,也不是为了我言氏灭门的事,反而可能跟我父亲被暗杀的幕后机密有关,起码诸多嫌疑都堆在您父王身上,这比言氏灭门更厉害得多。”
臣子亡族至多是凶案,累及君权宫闱既是天家事。
意义不一般。
“您试探的,也是我知不知情。”
至于到底是谁杀的,怎么杀的,言氏举家到底死了多少人,活了谁,这本身并不重要。
蒋晦没料到她还敢再说这些.....
“其实杀了你,才是最优之选,毕竟也有前面那些人出手在前,栽赃过去就是了。”
“你真就不怕?还是以为已经把你女儿他们送走了,就无惧自身生死,有恃无恐。”
言似卿:“您的剑锋,一直斜侧往下,除非我自己撞剑,否则您非真心杀我。”
他不装,她也不装了。
蒋晦静默,后手腕一转,剑铿锵入鞘。
她,不该埋没在商贾之事中。
该有更广博的天地。
沈家配不上她。
可这话他没说出口,对方也未必乐意听。
言似卿也微微松一口,抬手握住了茶杯,轻抿一口。
“少夫人确实厉害,博学广知,临危不乱。”
“佩服。”
“你说对了一件事,我确实不知当年内情,但为人子,也算笃定我父王还算光明磊落,非那等灭良官满门的狗祟残狞之辈。”
言似卿:“为人子女,理当如此,民女理解。”
蒋晦:“不过你也说错了另一件事——既我带你去长安,还真不是为了你父亲被杀的所谓秘密。而是因为有御史弹劾我父王为了强占人妻而灭人满门,切还视若珍宝,秘密圈禁多年。”
言似卿手里的茶杯重重落在桌子上。
茶水都翻湿了手指。
她瞪他。
强占人妻,光明磊落?
气氛倏然绷紧.....再次剑拔弩张,或者说,更怪异了。
长安地界,林苑幽深,看似纯然林深秘境,空谷幽楼,实则死士密布,宛若星罗。
高大英武的蟒袍男子大步走动时,到拱门前随手卸下腰刀予守门的女武士,后者拖刀俯首鞠躬而退三步。
男子不停,直接迈入闲庭小院。
往日对些花花草草毫无兴致,一入这小院,却细细瞧过,步伐也慢了下来。
他知这园子里任何一株花草的曼妙生长,也知其如何被呵护,又如何经历风雨。
这般细致散漫,有利于他能自然而然地去看花草中的女子。
对方提水壶,觉察他来,侧眸,但抿唇了,放下水壶,退了三步行礼。
“见过王爷。”
素衣淡容,但盛压百花色。
宴王停下了,隔着几步远,沉稳且礼数有佳,“徐夫人免礼,可饭否?”
他手里提着一饭盒。
顺势上前两步,将它放在她身边的石桌上。
徐君容天生含香,有百花时可遮掩,但近距离之下,那香气还是能被人清晰辨别出,就好像其站在那,就是天山芙蓉倾润水中的姝丽。
她再次行礼致谢。
宴王手指常年握刀枪,粗粝十足,摩挲时,道:“现在不吃吗?”
徐君容一怔,他以前没这样。
“虽然妾失忆了,但尤记得自己已成婚,与夫君恩爱,且有一爱女,只是别的全然记不清了。”
宴王盯着她,忽一笑,坐了下来,替她打开了饭盒,拿出里面的各色精致早点。
“是,当年变故,你生了一场大病,一时忘记了很多事。”
“因为最近外面那些人胡说八道,已经牵扯到你,你担心连累到已经安定人生的独女,就想起来了。”
“既然你想起来了,本王就会替你找回女儿。”
“说到做到。”
他这么一说,徐君容垂眸,纤嫩手指揪了下袖口,浅笑而温柔,“王爷仁善。”
宴王:“这世人认为我仁善的,恐怕也只有夫人你了。”
徐君容:“民妇知道这其实因为王爷跟我夫君是多年的兄弟,否则当年您不会冒险来救,且庇护我们母女。”
啪,碗碟落在石面上,发出微明显的脆响。
宴王天生双瞳,锁了她,晦暗不明,但礼数周全依旧:“夫人,这又及时想起来了?”
“所以提醒我?”
徐有容不说话,也不胆怯状,以沉默应对。
气氛沉默压抑。
些许时间,宴王摆好了餐食,筷子也放在她跟前。
这不是第一次盯梢她吃饭。
怕她绝食,不让她虚弱,要她这些年都好好活着。
她要保护女儿,他允诺了,她始终没有袒露当年隐秘,守口如瓶,他也没逼迫。
唯有一件事。
“本王每天都在提醒自己的事,不必夫人再反复提醒。”
“不放你走,是本王当前唯一违逆夫人意志之处。”
别的.....
他没说。
直到徐有容吃完餐食,不愿跟他独处,告退回屋。
她关闭了房门。
他在那静默坐了一会,直到夜幕将来,他才起身。
这人过于英武挺拔,门窗在他面前都显得单薄势弱了。
影子拉长在门上。
隔着门,里面的绝代佳人目光往前,在梳妆台铜镜上看到了并不明朗的自己。
她有点恍惚,好像看见了言阕抱着年幼的女儿走到她身后,附身贴着她的脸颊逗弄她,亲昵她。
也想到言阙被残杀眼前,危急关头,门外那人恰好赶到。
太及时,太恰好,她不敢信。
年少夫妻,相扶多年。
她放不下过去,但把握不住自己的未来。
但凡这人再随口提一句她女儿如何如何,她这为人母的都得退让所有。
也但凡她压不住这些年积累的思念跟忧虑,先一步屈服他以换更大的好处跟照顾。
他也不会拒绝。
这本身就是一场博弈。
没有实质进攻,只是碍于其内在高傲跟坚守的兄弟道义?
安静中,突然,宴王上前两步....脚步声明确。
徐君容背靠门,静默着。
过了一会,外面的脚步声远去。
————————
蒋晦本就不想提这茬,但因有这人提及当年言阕临死前喊出的那一句。
他才知道案中有案,那君主衡量御史弹劾的态度就很微妙了,很可能是关联当年宫闱之事。
什么殿下的死亡会引来这么大的灾祸....
近些年之事?
言阕年少成名,早早入了太医院,前途无量,接触的事可太多太多了,比他们这些皇子王孙都多。
如果是亲王之子因诡被害,根本不是什么大事眼孙只手数不过来,每年因病或者各种府内私斗而死的也不在少数,毕竟其他亲王亦是妻妾成群,多子多福,自家只有一对姐弟,都算是奇葩了。
除非是....君主之子,也就是小王子。
还是非常得宠的小王子,也是宴王等人的弟弟。
蒋晦左思右想想不到到底是哪位早夭的小王叔,毕竟他年岁也不大,当年事发,他比言似卿都小,后来年少也早早随同征战,哪里知道这些事。
但既然是这种秘事,还可能冒犯君威,那就绝不是什么小时,言似卿不能死。
不然他父王手里真留着当年的言阕夫人,就是他参与其中的铁证,就真说不清了。
他也只能提及御史弹劾.....
言似卿生气了。
那茶水滴子都溅到他脸上了。
门外守着的若钊等人并不能听到里面谈论声,但这茶杯落桌的声音可太响了。
少夫人是定然伤不了自家世子的,可能是吵起来了?
也可能是世子恼怒,要伤夫人....
毕竟是护卫,若钊第一反应半探身子往里看。
看一眼,两眼一闭,当没看见。
嗯.....没看见自家世子爷脸上还贴着一片茶叶碎,水滴稀溜溜的。
完了完了,世子爷不得活劈了少夫人?
可闭着眼的他没听到什么惨烈的动静或者女子哭声,于是好奇偷摸睁开眼。
也就瞧见世子爷默默掏出....帕子。
这么乖顺忍耐?
若钊很快发现自己低估了自家世子爷。
他把帕子递给言似卿。
让她擦手。
言似卿素来擅隐忍,也是一直能忍,但实在没忍住。
这混账,太混账了。
怎能如此气人。
可又在这人眼巴巴第一时间递帕子过来的那一刻,恼怒一下子就泄了不少。
——如果没有长辈跟家族凶案的隐情嫌疑,她骨子里是钦佩对方的。
少年守边疆,军功累累,归来仍年少。
尤其是哪怕他什么都不做,也是受尽恩宠的皇长孙。
其天赋,其才能,其勇气,她难以侧目。
——————
她用手背隔开帕子,语气清凉,留有体面:“殿下客气了,不用,你擦擦自己吧。”
蒋晦:“好,那说明夫人不怪罪我了,好气量,佩服!”
不管他们父母一辈到底有什么恩怨纠葛,还未有定论之前,他都得承认他是佩服她的。
言似卿:“.....”
她阖了阖眼。
——————
她不再说话,也不知是否同意他的佩服。
那就当默认吧。
蒋晦默默擦掉脸上的茶叶渣滓,把帕子慢条斯理叠好。
“去长安,大理寺会介入,你依旧据实就行,本世子真非苟祟之人,也没有让你窜口供为我父王洗罪的意思,毕竟以你所言,你怀疑那把刀是真凶有意为之留下栽赃我父王,不然就太明显了,又肯留你母女活口,多少还是有点余地。”
“未有定论,你我都是冷静理智之人,那就坐下来好好谈。”
“我要的,只是你不要因为没有定论的仇怨蒙了心,一心要指认我父王,大家都坦荡做人.....”
言似卿其实也是这般想法,否则最早在雁城看到对方出现,也不会以回避为主,宴王当年势大远超如今,是妥妥的储君之选,君主也极为倚重,下面堂弟们一大群,任何新生皇子都不可能威胁他的地位。
根本不必参与皇子夭折之事。
“殿下肯信我?”言似卿有点好奇了。
左右也吃完了,谈完了,她也不好跟一个彼此两家有恩怨嫌疑的外男独处一室太久,正要离开。
蒋晦:“本世子昨晚翻来覆去想了下,若没有本世子介入,你没办法对付林家,那以前提前安排给你女儿他们走的水路一定会避开林家势力,也会避开与何之宏交好的一些地方官员管制之地,细看海域堪舆图,按目的往西域走,能走的也只有燕子峡水路。”
“但也有可能,你要把人往塞外送,那就是从水路转陆路,走漠北。”
“二选一。”
“不过容我提醒,若是燕子峡水路,那边驻地水师长官背后可未知是我哪位王叔麾下,也许是祈王,也许是别的.....若是他们飞鸽传书来得及,情报洞察也够准,为了辖制你,从那边拿下你的女儿也有可能。”
“既然你我现在是一个阵营的,如果你想让我帮你,我也绝不会拒绝。”
世子殿下多虚伪啊,前嘴刚说的彼此坦诚,后嘴也不提要挟,而是进一步要冠以恩情。
第二次恩情。
既要且要还要。
依旧故意要她软软求他.....
他就没打算放过逐步沈氏一族人,他也不信她,必须要有绝对的软肋沈昭昭在手才行。
也对,这才是宴王世子。
他提到的朝廷调度跟党派归属也是她一介商贾不能确定的内情。
言似卿顿时心中一沉。
言似卿顿了下,说:“我信殿下您,也未完全怀疑您的父王,那是因为碍于我母亲的安危,但这是我们母女间的事。”
“从我放我女儿跟祖母他们走的时候,我跟她的母女缘分就已经基本尽了。”
“世间难得双全法。”
她也不信他。
蒋晦眯起眼,似乎隐隐理解,就好像当年言阕妻子徐夫人做的决断。
保独女,就等于舍独女。
她们或许一样柔软又理智刚强。
蒋晦手臂撑着桌面,歪斜着凑近,目光灼灼:“信我,我可保你沈氏一族当前不仅平安而且连那打拼多年的家业跟大好海运版图都能留下,你也能继续握有生意场子。”
“这样不好?”
言似卿身体靠后,后背贴着椅背,垂眸抿唇,似无奈,但也又割让前程的凛然神态。
“动身之前,沈家的海运盘子,整条航路,从人工到船只到原来的订单,乃至各地大仓等等,全部都一并包圆转卖给了大域食国的商会会长海老板。”
“所得财富也还给了沈家。”
“此时此刻,我已无在手的生意路数,也帮不了惠远郡主多少了。”
“殿下还要信我吗?”
言似卿靠着椅子,整个人温温柔柔的,好像真的卸去了此前在雁城握有全城经济命脉的棱角跟手腕,只剩下了馨华娴雅的风度。
不紧不慢,轻声细语,但有一点点断腕的残缺脆弱。
她如此舍弃一切,忍痛,后豁然,让伤口流血,让它结痂,这些都源自他们这些外来人的伤害。
怎么可能不亏心。
蒋晦本来是再度错愕的,没想到她又阻断了一条能诱引牵制她的线,步步筹谋。
上位者一次次设计失败,要挟失败,怎会不恼怒。
他本来就是个混账。
不过,他竟并未。
不知是因为自己的眼睛看到了一切,而觉得眼睛连着心肝的那根线发麻,还是手指本来挨着桌子,瞧见对方轻搭在扶手微垂的青葱五指在舷窗穿透的光线中近乎中正殿上拜访的绯雨桃花琉璃瓶。
粉,白,细腻清透,握之润泽且万珍华贵。
他移开的手,往靠近她的那边扶手搭着了,指腹轻抚揉转。
有细微动作。
也不知在想什么,眼神特别深。
又不太像此前的少年气儿郎了。
海上的晨光,是昨日少年眼里吞没的黄昏。
言似卿瞧见了,垂摆下的手指微顿,刚别开眼,听到对方说。
“刚刚不信,甚至有点生气。”
“但忽然就不了。”
慢吞吞的,似乎不服气,不情愿,又没说全。
言似卿出去的时候,到门口,听到这人补了一句话。
“不过,你确实欠我第二次了。”
难道,他还想去追踪沈氏?
言似卿回头,蒋晦端着奶茶喝完所有,倒扣对着桌面。
“你们雁城地界,竟喝甜奶茶。”
“简直罪大恶极,是要暗杀本世子吗?”
“可恶的是还骗我喝完了。”
“所以你欠我二次。”
“正好第一次欠我的,我已经想到要什么了。”
“言似卿,从此以后你就是我表妹了。”
“你也放心,我以我蒋晦的身家性命作保,我父王绝非苟图人妻之下作人,背后必有隐情,若将来实情违背此誓,那,我蒋晦的身家性命乃至余生全权由你做主。”
言似卿伸手扶住了门,指节按了按。
“殿下,我比你大三四岁吧?”
蒋晦:“我比你显老。”
“你必须是我表妹。”
言似卿:“.....”
她囫囵嗯了声,不愿跟这混账再斗嘴。
若钊在门口惊讶,都有点疑惑来时打定主意要宁可违背王爷本意也要杀死言似卿永诀后患的世子爷是不是同一个了。
这就表妹了?
他走后面跟着言似卿,几个快步越过,在前面保护,也当带路。
推开门后,先看里面.....
言似卿顺着他抽查,但靠着门,问:“你家世子,是担心我这藏了什么鬼祟的手段逃走吗?毕竟这里原本也是我家的船。”
若钊尴尬,立即恭敬解释:“少夫人误会了,是世子殿下担心有水鬼通过水下爬上船,潜伏起来,临夜钻出来伤害您。”
言似卿恍然,“抱歉,误会了,还以为你们......”
若钊:“怎敢,少夫人跟世子是这艘船上最尊贵的人,我们必须全权负责好你们的安危。”
这话他说得十分谦卑,按照如今事态的影响,也没什么问题。
让他们亲自来雁城逮人,如此费心筹谋,确实不能让她稀里糊涂被暗杀了。
但言似卿听着心里别扭,也不好明说,只能当没听到,道谢了一句,正要关上门。
“夫人,我们世子殿下以前脾气非常不好的。”
言似卿抵着门的五指阖握,“若钊阁下是希望我少触怒殿下吗?放心,民女也不敢的。”
人家客气,一副仆下人姿态保护她,她可不敢自认金贵。
若钊:“不不不,是因为殿下以前也不认识少夫人您,才让我们以为殿下脾气一贯如斯,原来....也不尽然。”
这话意味深长。
言似卿:“......”
她不解此人用意,思索些许就想断掉这个话头,然而对方却已经说起蒋晦的陈年旧事。
要知道因为宴王常年势大,压制其他王爷多年,那人家的世子儿子们不愿意啊,蒋家子孙多野心勃勃之辈,年少者争斗又是一时意气,有些口角跟手脚功夫是常有的事。
所以,当年祈王世子那歹毒的货给蒋晦的茶碗里放了点晒干的臭虫而已。
直接就被后者吊到了下人恭房那边。
言似卿光是听着这些事儿都能想到此人年少时多桀骜劣性,也确实是真正的混世魔王,上山下海的混不吝。
如果是小姑娘,肯定浮想联翩,可能对若钊此言立即联想到一些男女之事,婚姻嫁娶之事。
但她更有阅历,也更成熟,只觉得好笑,也明白作为下人护卫,是绝不可能以下犯上为贵为王世子的主人铺张婚嫁的,但又特地来暗示她什么.....
不然没必要特地要在她这说蒋晦这方面的好话。
但言似卿所想——所以,蒋晦以前从未有过任何女人?
王府世子,都二十了。
可能吗?
所以亲卫这么急切?
言似卿从小跟着从县令升官的亲舅舅,见证小门小户刑侦悬疑事件,也对男子有更多了解,并不似一些女子闺秀害羞,何况她已成婚生女。
想法敛了敛。
回得很是端方得体。
“王爷也不会带太多他人妻子回家吧。”
“更不会连着其女儿一起。”
“自然是遇不上的。”
若钊整张脸都噌一下红白交加,低下头不敢言语。
年轻的夫人门关上,力道不轻不重,神色无波无澜。
本来就是不太美妙的对立关系,中间碍于各自的顾虑,把要挟跟挣扎都压着,不愿意翻脸而已。
可她也不怕得罪人。
她母亲,这些年到底过得如何,她心里始终横着一把刀。
若钊也想到她真的生气了,自觉不好跟殿下交代——殿下好像是有点哄着她的,一边招惹一边哄。
他却不知,门一关。
门后的言似卿转过身,背靠着门,侧脸听着外面的动静,确定若钊急匆匆离开,已知其所有心思。
武人,心思还算敏锐,但不够细腻,不难对付。
转过脸,言似卿慢吞吞走着,从容雅致,直到装载女子贴身物件的衣柜小匣子被拉开....里面有个暗扣一摁,解了榫卯枢纽,整个小匣子都被抽出,而非在里面扣紧,露出里面的底子,里面还有个暗匣。
言似卿抽出它,里面有几个精致的小瓶子。
里面各自装着不同的药物。
蒋晦带人拿下这艘船时,肯定派人全面搜查过船内外,也审讯过原来的船工们,问清此前言似卿安排这艘船只时是否做了别的布置,往上面装了什么。
船工们也没法隐瞒,估计一概说了。
本身也未有其他安排,船工们据实以告,若钊等人没有什么发现,也就算了。
在蒋晦看来,她留下自己,就是一种妥协,还能做什么鱼死网破的准备?
他却不知.....言似卿在前些时候没有安排,也未差使过这些船工,但在更早之前,却在这艘船甚至别的船上做了后手。
但没有昨晚入住就动她,就是她也能预先猜蒋晦一干人的心思。
她应付不了他,只是因为应付不了其强权,不代表她应付不了他这个人。
漂亮非常的手指摇晃着药瓶,却玩弄着这世上最毒的毒药。
她的眼,隐晦幽深。
刚刚用餐时,她已经观察过了,也进一步接触了蒋晦此人,甚至了然若钊这些精干下属的习惯与办事能力。
她知道自己是有机会的——可以下药,药翻所有人。
那会,她能逃。
可逃了的后果她不确定。
因为蒋晦代表的是王族,王族能掌控所有水陆关卡,这一逃,她就是逃犯,是会被满天海捕的罪人。
固然可以改名换姓,她也不怕应付追兵。
但她忧虑的是昭昭那边应付不了来自朝廷各方的追捕——除非自己能在最短的时间与之汇合,主导后续的一切。
所以,到底要不要下手?
现在是最好的时机。
第20章 海富贵(推荐《恐怖你好,我被神明杀过(无限慢穿)简介看作者说,》)我蒋晦还能去觊觎他人妻子?
言似卿沉思犹豫时, 远比普通人灵敏的嗅觉闻到了别的,担心蒋晦一干人在拿下这艘船之后在屋里布置过什么,仔细查了下,在丫鬟整理好衣物的衣柜里面发现了几个小香囊。
但她身体并无酥软或者昏沉等不适, 倒是....
手指捏了下身上的布料, 再嗅了下这香囊, 闻到了很淡的香。
生姜跟橘皮。
难怪一直觉得对方准备的衣物有点熏香,还以为是对方买衣物的布料店内有此类熏香,长久留存。
它很淡,因为烘干久置过很久,精心制作,一般是贵人们用来治晕船的。
这次,也被特地放在了衣柜里面熏衣物, 让着衣者被长久影响......
有点不必要, 她掌海运多年,他竟以为她会晕船吗?
言似卿沉默好一会, 把东西都放回去了。
香囊归位, 药物药瓶亦然。
她的软肋不止是昭昭跟祖母等人,还有在人家父王手里的母亲。
所以没办法, 只能权衡利弊,赌蒋晦起码比其他方更好一些, 她做最优选。
————
若钦则看到了世子爷的手势, 进了餐室。
蒋晦喝了跟从小口味极端反向的奶茶,原以为胃会很不适,但瞥见言似卿桌子上干净整洁的用餐碗筷,想到她早上的胃口似乎还行。
遭遇如斯,还能如此体面从容。
她确实是一个很能打理自己, 不做萎靡绝望状的人。
这样的人物少见,不管男女都如此,他佩服自己的极少数长辈,也钦佩自己的长姐,但那都是自家人。
未曾想,会出现一个言似卿。
二十年来,也只有一个言似卿。
“殿下。”
若钦正等待差遣呢,却发现自家殿下直勾勾盯着人家桌椅位置走神。
他愣了下,迟疑问:“殿下,您没吃饱?”
咋一直盯着人家切分剩下的另一半饼子呢。
蒋晦回神,直白剐他一眼,身姿懒散猖狂了许多,斜靠着椅子,让去查大域食国的商会会长海老板跟言似卿这次达成的交易内情。
他接受了这个结果,但也要确定真实与否。
万一她虚晃一招呢。
宴王府并未渗入富裕江南道的工农商之事,因为那是帝国脊梁,是君主逆鳞之一,触之必死。
若钦对此人并不陌生,事实上这是帝国都人尽皆知的人物。
“大域食国是我国第二附属国,万邦来朝,年年进贡不菲,相比于第一附属大黑国近些年有些许小动作,大域食国算是极忠诚的,好像也一直听说就说这位王国首富商会会长跟大域食国的国主以及贵族们提议,让他们国内生意人以进贡供养换国家安宁,避免被塞外跟西域骚扰....”
“不过大域食国并非香料产地,却是我朝跟西域等地的商品中转必经之处,其海市商行在各地都有办事处,少夫人在海运之事上运作如此厉害,与之认识也正常,毕竟沈家的产业也不是小数目了,在江南道名声不菲。”
“只是没想到这么快就完成了交易.....”
若钦就差理所当然说两人怕是认识多年,关系不菲了,不然这么大笔的交易不可能这么快完成,势必极其信任才行。
他没若钊敏锐多心思,更直白一些,但也瞧见自家世子脸色不好看,当即止住喉下话头,小心翼翼改了口风,“但也可能是让价厉害,对方生怕少夫人改变主意,这才加快了交易,这位海老板一向神出鬼没,少有人见过其本尊,本人不在雁城,若是很谨慎的交易行目,对方不会这么急切。”
这么急着卖家产逃家,不折损利益是不可能的。
只能说明言似卿果断得让蒋晦措不及防。
此时,若钦这么一说,蒋晦面色淡淡,“查一下。”
“从他们最早何时认识开始查,进行了多少交易.....如今私交如何,都查深了,但隐秘一些,不要让人知道。”
若钊此时回来,表情不太好,忧心忡忡的,若钦都看出来了,何况蒋晦,他没问,只是盯着。
若钊不敢隐瞒,行礼告罪,说自己可能耽误事了芸芸,再一五一十把前面跟言似卿说的都说明白了。
蒋晦表情一度冷漠,未有任何波澜,也知晓若钊那小心思,淡淡扫他一眼,若钊头越发低了。
“她如何说?”
若钊战战兢兢转述了,一字不差。
若钦都吓死了,不敢吭声,但一起跪下。
蒋晦当即坐直了,也起身了。
他第一个念头:完了,她生气了。
好啊,小爷几次三番惹到她,但也好几次让步,就是怕她生气,若钊这小子碎嘴,反而把她惹得放狠话了?
来回踱步两三下,最后才抬手虚点了下若钊,冷静道:“要你多嘴?父王是怕我不婚无子,不能承继王府,连你都得嘱咐,但我蒋晦还能去觊觎他人妻子?”
当他宴王府父子是什么人?一点脸都不要了么。
“自己等下去领罚。”
“再派人保护一下她的产业门面,稳住她的人脉,就说是我小爷罩着的,反正都这般了,皇爷爷也不可能认为我跟她没关系,别让不长眼的吞了她好不容易拿下的经营市场。”
“那海会长,是叫海富贵?”
若钦:“是的殿下。”
蒋晦:“什么海富贵,趁火打劫,欺负她端方正直,想必是用的很低的市价吞掉她新血,下流!”
“给他那边传个话,我帝国的沿海经济产业岂能全让番邦之人霸占了?还用的那般低价占便宜。”
大域食国,他五年前尚将弱冠,还跟着君主出征攻打过呢,也是那时候才把对方打服,彻底归顺的
那时他也听说过那位海富贵,对方已经名声鹊起,不少贵族十分推崇,就是作为他们本国主投派,也算是与自己帝国有利,可蒋晦的顾虑也没错。
沿海经济,尤其是海运脉络不可能让番邦之人拿下,哪怕是看似忠诚的附属也不行。
越忠诚,反咬起来越致命。
两人下去千里飞鸽传信,安排人做事,也是四五天后....
返程的信鸽带来了消息。
主要还是刚出雁城海域,没有走远,联络还在雁城处理收尾的探子们勤勤恳恳,很快刺探到了情报,去信回复。
蒋晦打开密信一看,反复看了三遍。
若钊:“殿下?”
蒋晦微微一笑。
“给她明日早点的奶茶里面放点盐巴。”
若钊:“!”
好歹毒啊殿下,这反复无常的,少夫人哪里得罪您了?
——————
次日,晨光更好,船只过境能瞧见从江南平原繁茂绿意转山林高山密涧的利落地貌。
还是那个餐室。
言似卿一喝奶茶就变了脸色,放下碗。
“怎么,不好喝吗?”
言似卿不吭声。
蒋晦:“海富贵给的价格,少夫人想来是满意的?“
言似卿抬眸,“殿下想说什么?”
蒋晦:“三倍市价,大域食国的海会长如此大方,是觊觎我朝沿海经济脉络,还是因为跟夫人旧交不菲,愿意救急?”
这何止救急。
本身就是很大的生意盘子,三倍市价,都能买下三座城了!
那沈家上下哪里是逃命,根本是带着巨富过好日子去了。
亏他以为她吃了大亏,上蹿下跳要帮忙,结果?
愿意护着她的人可不少,自己实在自作多情了。
言似卿早知道对方内在谨慎,一定会去验证她所言买卖,但这么大反应,何至于?
“于海会长确实算是旧交,但并无什么私情,如此高价,可能不乏对方一点商业盟友的义气,更多的恐怕还是因为对方是汉人。”
蒋晦闻言一愣,汉人?
“你见过他真容?”
他见言似卿似乎在回忆过往,“见过,确实是汉人长相,因父母早年战乱时流亡在外,后归国艰难,不得不落跟大域食国,他在那边出生长大,但受父母影响,一度对我们大汉民族极有好感,推崇中原文化。”
蒋晦:“听说他一度是面具示人,你能看见?”
言似卿:“是有面具,但他取下面具就看见了。”
蒋晦:“他一看到你就取面具了?”
言似卿:“殿下,这很重要么?”
蒋晦:“我得衡量他的用心,跟你没什么关系.....那就你看见,别人可曾看见?”
言似卿表情微妙,“殿下,我们乃是商谈大笔买卖,自是包厢密聊,不会留外人,不过这单买卖也是从他们那边购买珠宝等物,利于权贵所需,也许您从前平日所用,也都是我们这单买卖中的其中之一珍宝。”
蒋晦脸色难看了,微微一笑,笑得很古板。
“那确实是。”
“那你说,本世子这玉佩,是你送我的,还是海会长送我的,抑或是你们两位旧交一起送我的?”
他这嘴,真毒得很。
言似卿眼皮子微动,“殿下希望是什么,那就是什么。”
蒋晦:“那就是你送的。”
“以后,也只能是你送的。”
这话有深意。
言似卿顿了顿,盯着他。
蒋晦:“这条生意不管是不是你的,都不能是他的,但现在既然已经是他的了,直接拿回来也不合理,若以你重新介入管理,他应当能接受吧。”
言似卿皱眉,“他出的是高价,恐怕....”
蒋晦:“大域食国那些皇亲贵族是贪他能提振当地经济的能力,弥补贫瘠国本,但非本族必不得真心,他们也会猜疑顾忌,这世上,哪有真心能比真正的外力震慑干预。”
“有些东西,对方担心他有,与其证明他没有,还不如真的有。”
言似卿懂了。
“殿下所想,去做就是了,但会得君上应允吧?”
贸然勾结外番邦主人,于皇家世子也是极不该的。
蒋晦挑眉,“那自然。”
“本世子从不冒险。”
言似卿:“那我以后与他联系....”
蒋晦:“若是陛下应允,自会有专人在你们之间负责传递消息,不会让你们直接接触,这也是为了你好。”
言似卿嘴角拉扯了下,不咸不淡应下了。
心里却在想:他这是表示等一切尘埃落定,要留自己性命,并且还真打算让自己为惠远郡主做事?
若是如此,对自己确实是极好的下场。
蒋晦似乎满意了,开始吃早餐,随口问了句:“奶茶咸不咸?我怕他们调的不够咸,我亲手加的两勺子.....”
言似卿:“既是殿下亲手加的,那我自然得喝完。”
投桃报李,她欲重新端起碗,不管这碗里加了什么,她都愿意喝下去。
结果蒋晦站起,凑过来,先一步挪开那碗奶茶。
“突然想起盐贵,你还是别喝了。”
“吃饭吧。”
“吃完,我们就下船了,表妹。”
言似卿这才察觉到船体微微一震,这才意识到外面已经靠岸。
但从雁城出发长安不是还有至少半个月么?
其实这已是因为蒋晦是皇亲贵胄,有特殊文书直接过关的缘故。
过关键节点比如埭堰跟水闸等还需要等待文书,若是商运,二三个月是常有的事,更别提其他人走水路。
如此远程,自是耗费时间极长。
但哪怕是用了特殊文书,现在也不可能进入长安地界。
那,这蒋晦就是要转其他路线回长安——为避来自长安的暗杀吧。
——————
马匹行路,一干人利落非常,从下船到转陆路进入黎城群山官道,也不过是半天,就看到了一方山谷村落冒出的炊烟。
拿了地图递过去,蒋晦跟边上马匹上的青罗锦衣者低声说了,“表妹,已至黎城云渠县百茂村,今夜在此落宿,可有异议?”
他都不看地图就确定了此地地名,这地图是给对方看的。
简便衣裤打扮的言似卿其实就是以男装示人,但并非为了男扮女装,只是因为此衣装方便而已,本朝也有女士衣裤便装,看着利落伶俐,方便行程与做事。
不过,人靠衣装,反过来也一样。
谁都看得出来是女儿家,可乍一看,就是漂亮得不行的人物,十指不沾阳春水的那般金贵人儿。
无关男女,实在好颜色。
言似卿不太在意他人对自己的看法,常年习惯了,只是避开这人灼灼目光,低头仔细瞧了地图,却随口应如此很好,世子安排周到芸芸。
一路都非常顺从,从无敷衍或者悖逆。
蒋晦收了地图,“叫我什么?”
言似卿握着缰绳的手指紧了紧,平和唇舌间的谈吐气,轻轻一句。
“表哥安排妥当,一切都好。”
——————
蒋晦临进村之前,分派了人马,一半入村,一半隐入山林。
入山林那一批人是隐蛰之人,常年擅山林行军蛰战,如此保后手而已。
他跟言似卿等人则是进了林子,等出去,就是村外斑驳青苔的老旧石桥.....
此时已是黄昏,林子小道有些狭隘,竹林森森,凉风一来,皮毛都寒立了。
马匹缓慢踏蹄在泥土地上,言似卿本来也不是胆小之人,知道深山幽谷老村的,一旦落日,哪里还能如城池繁华有人气儿。
但.....
“小心!”
本来好好的,前面竹林深处突然传出尖锐的鸣笛,接着好几个白影上窜飘忽地,在竹林隐蔽幽黄中一闪而过,仿佛好大只的白狐鬼,伴随着还有恐怖的袅袅白气跟诡异火星,莫说众人吓了一跳,就是马匹也吃了惊。
狐妖出?
马儿撒蹄散乱,众人也算是老道骑手,匆忙驾驭马匹,但言似卿可并非擅此道,她只是少时陪着其舅走山过川办理案子,懂些骑乘之术,成婚后主营海运,出入多为马车,已有些生疏了,这么一惊,未能反应,马儿就这么脱离了队伍,朝着左侧竹林缝隙冲入,转眼就被竹林秘影吞没。
——————
言似卿在马上颠簸,心跳极快,努力握紧缰绳稳住自己不被甩落马下,顾不得狭隘窄到横七竖八的枝干竹梢扫过身体衣物,更顾不得前路跟周遭如何,耳边只有急切的风声跟林子中飒飒寒流。
全身上下都好像如马儿一样被诡异阴冷的鬼力蛊惑,只朝着那森森黑境不断吞入....头顶满是交叠穿插的林木竹叶,根本看不到尽头。
言似卿努力临危不乱,在艰难控制身体安抚马匹不加大奔波后,担心脑袋跟咽喉被竹尖穿刺而死,微伏身体,反正也看不见前方......
马儿总算安定一些,言似卿正要松一口气。
突然密林头顶空了一块天光,黄昏一缕橘黄,似天上倒挂了蜡烛烛火,就这么幽幽散淡前方一片空地,但空地中间有一株成年巨榕,那枝干更是扭曲,密集而枯尖,上面挂满了密密麻麻的白幡,下面还有白烟窜起,跟狐妖老巢似的....言似卿一睁眼窥见了光,也瞧见了那对冲的尖锐枝干。
即将因失控疾奔的马匹将她的脑袋正面刺向它的尖锐。
言似卿没有其他办法,正打算跳马....
“别跳!”
身后马匹声密集而来,哒哒声覆盖了风声,只让她听到了蒋晦的声音,她内心竟突兀一静,一刹联想到那也从暗巷骑马而出、一枪戳飞早年让她倍感无力的林沉光。
那一刻的痛快,对至高权力的感受,也许可以解释此刻莫名的信任,她也就真的放弃了跳马。
紧接着一道人影从天而降,从后面追来的旺财马背跳下,跳到了她的身后。
此前因为身体过于轻便而在马匹狂乱疾奔下如摇曳柳枝,现在却如在暴风雨的海洋帆船直接被重锚压舱,一下子就稳了重心。
蒋晦与她在同一匹马上,蹬腿,拉鬃扯缰,口中控马吁声....
然后,那批失控的马儿马蹄换步,马头偏转....跟着灵活聪慧的旺财往左侧一起转道...齐齐避开那白幡老榕狰狞的粗壮枝干。
也只有细小的一些枝条扫过...因为已经枯干多点,碰断了,嘎嘎作响,化作碎块,但碰到皮肤还是很痛的...
人马合一是一种骑术境界,她只听说过,但更知道临危拦马救人,双人一马,那就不只是骑术高低了,而是一种狠绝魄力。
马身掉头,前足微下腰,马上的人在昏暗中也能看到狰狞锋利如鬼爪的枝干朝着人体脆弱的部位撩刺。
青丝飞扬,呼吸窒空。
言似卿只觉得后脑勺摁了宽大修长的手掌,耳后根贴着清冽温柔的年轻声线,“低头....”
她素来理智,顺着对方的手掌果断低头,脸颊右侧被对方侧下的臂弯挡着,能听到那枝干扫过布料的声音....
很锋利,裂帛如斯?
枝干断裂了,衣物也破裂了,马蹄激烈嘶鸣,人跟马都在自救。
一呼吸,二呼吸,心脏跳动胜于一切,天地只剩下了马匹践踏跟心脏跳动终归一线的平静。
哒哒哒。
两匹马前后往边上林木空地跑动几步,最后缓缓停下。
一切尘埃落定。
马上的两人都没吭声,但马匹哼哧哼哧的,后躯踩踏地面落叶泥土,有粗噶的声响,马匹粗鲁喘气声很重,两人的呼吸倒是很轻,都有所克制,不过言似卿能感受到后背紧紧贴了滚烫。
心跳,非常快。
不知道是她的,还是他的。
本来前后混乱层差,后来重叠,一致,沉重而急促。
一呼一吸轻重不一,但也都一致了。
好像短短时间,他们的生命就达成了未曾协商的一致。
她一时还有些懵,但身后来自男子强烈的气息让她很快回归了理智,身体下意识往前倾,避开后背触碰感受到的滚烫亲密,但闻到了淡淡的气味。
蒋晦原本上搭侧挡的右臂已经移开,有了拉扯布料的声音。
言似卿也同时动了动,身体测斜,离得更远了一些,也似乎急于下马。
双人共骑一匹马,前面的肯定要让后面的先下,不然不便下马。
她虽非擅马,但看着也不是新手,否则早在前面就被甩下马背重伤甚至惨死了。
他一愣,嘴角下压,手头动作也微微停,语气有些冷冽凶意。
“怎么,怕我对你做什么?我又不是疯了?!”
他脑子想都没想就冲马救她,才是真的疯了。
他现在都不能理解自己这般莽撞。
这有违他从小接受的继承人教育——自觉金贵,野心朝上,为何要朝下冒险?实在愚蠢。
她还怀疑自己!
“殿下,你的手怎么了?”
两人同时出声,又同时一愣,后者得到了答案,知道自己误会她了,以为她是因为怀疑他图谋不轨才恨不得远离三尺之地,莫名又不恼怒了,跟无限饥渴时喝到了蜂蜜水似的。
前者则是已经侧过身子往后瞧他的臂弯,通过林中空地暖色黄昏光辉瞧见被撕裂的左臂衣物下面有血色沁润出雪白里衣,隐约能看到锋利树枝划伤皮肤留下的血口。
“能先下马吗?”言似卿权当没听到刚刚蒋晦所言。
“等下。”蒋晦已经听到外面下属们追来的马蹄声,不让先下马,而是出了手腕力道,索性从手腕撕怀的袖子里面扯下了里衣绵软白布.....因为是里衣,并未外衣,别人也看不出来。
撕下一截袖管撕成长条,迅速在她的肩头处环绕肩膀系带几下。
言似卿这才意识到自己身上的衣物左肩部位被撕裂出了一些口子,露出了肩下的贴身银白物什跟些许锁骨肤色。
里面的细带子,也被勾断了。
想来是最早被马匹带着狂奔在林中小道,被那些狂肆的树枝撕坏的。
她当时只顾着低头保护重要内脏跟脑部,顾不得别的。
难怪后来觉得有点凉。
再不做些什么,里面的物件恐怕就松落了,届时难堪得很。
总不能让下属们一直回避。
她的脸色顿时不自在了,但也不动,这个地方她自己没办法处置,只能在那些下属们赶来一览无遗前先让蒋晦帮忙.....
事急从权。
她没有侧头看他的受伤手臂或者看自己的肩臂,而是往前,垂首,双手揪着缰绳一截,任由他处置,安静无声。
蒋晦也知她端庄知礼,甚至有因为年少失父母失势、长期寄人篱下而不得不乖顺的传统古板,他不好摊开说这种事去刺她的脸皮,于是对此一声不吭,只迅速动作。
言似卿见识过到对方握弓射枪的刚强骄烈,武力无双,都在那修长白皙的少年感手指间爆发力十足。
她本以为这样的人就是刁钻肆意不通细腻的,结果,拿着破破烂烂的布料长条系绑外衣,竟也很灵活迅速。
甚至没有让他的手指碰到她外露的些许皮肤半点。
就是长久没有呼吸。
好像他一直在憋气,忍着。
听说憋气是为了让意识极端专注一件事,不会被其他事干扰。
野兽狩猎时,在此几乎等于本能,也是进攻性最强的时候。
一触即发。
言似卿就这么等着。
最后,蒋晦顺势抹了下自己臂弯上的血液,往她肩头衣物涂抹了下。
“他们会认为你受伤了,别无其他。”
言似卿眉梢微动,没说什么。
“好了。”
蒋晦说完,看她身体没什么问题,有片刻的安静,好像一直在盯着她,呼吸也没释放,就这么寂静无声。
她听到他的心跳越来越快。
目光也一直在自己身上。
马背上的距离还是太近太近了。
一切变化都如肌里亲贴,是温是寒,是热是冷,分外明显。
她感谢他,又忌惮他。
却没办法对抗其先天具备的第一等强权,就只能缄默着,垂首时,看到前面这人绕过自己腰肢,转而握着缰绳的手指不断上下摩擦着绳体表面。
言似卿嘴唇微蠕,手指曲起。
些许,他动了,松开缰绳。
在她耳边轻轻一句,“刚刚对不住,误会你了。”
言似卿心里一松,客客气气道:“殿下临危救我一命,已是天大恩情,将来必有回报。”
蒋晦下了马,站在马边轻抚马匹脑袋,抬眸瞧她一眼,眉眼俊隽,但眼底有些矛盾。
轻飘飘、像抱怨、撒脾气的小声一句。
“我想要的,你还真不会给。”
言似卿:“.....”
她,没听到,自然也不会回应。
正好此时若钊等人前后赶到,看到自家世子在从旺财身上垂挂的囊袋里取药,并未怎么管另一匹马上的言似卿,后者自行下马,肩头似有伤处,有血迹,被简单料理过了,并无大碍。
“夫人肩上可能出血了,幸好处置了外伤,等下可不能一人独骑。”
可能还是自己世子伤势更重一些。
有臂上撕裂伤。
若钊等人不会联想更多,本也没什么可编排的,刚刚那场面过于凶险,能无大碍就是天大的侥幸了。
两位女子暗客过去照顾言似卿,蒋晦已自己简单上药处理了伤口,只让下属帮忙包扎一下即可,他跟言似卿都对刚刚的事掠过,不提别的。
安安静静的。
蒋晦冷漠着,一个眼神都没给言似卿。
言似卿心知肚明:世子从小桀骜且名扬帝国,高傲非常,少亲近女子,若难得动了点念头,却只是商贾之家的一介寡妇,十足违背其高贵出身,心里愤怒在所难免。
他不为难她,但恼怒他自己吧。
下属们以为他是恼怒差点就让辛苦拿下的目标差点死在路上,说白了也是他们责任在身,连着他们跟言少夫人一起恼怒,既都有些战战兢兢。
不过在这时候,他们都关注到了这一株老榕树。
白幡密集飘动,黄昏光辉已经落淡,黑暗覆顶而来。
“殿下,这些白幡挂着怪渗人的,莫非是祭妖鬼之物?这老榕树里面可能空心,莫非是白狐老巢?”
他们都还记得此前白狐鬼影吓人一幕,再武力超群,也是凡人之身,难以对抗如此鬼祟之事,难免有些心慌胆怯。
蒋晦看了一眼那白幡,挑眉,眼力极好的他已经看到白幡上面的歪歪扭扭图文了。
“什么白狐老巢,那白狐影子看似离地腾飘,怕是因为穿得黑鞋子,在林中暗处瞧着就是黑呼呼一截,跟鬼似的,但鬼飘过去的时候,出不了树叶被踩踏的声响。”
世子的人力听力眼力都天然超绝,乃天赋之人,在朝堂中也是人尽皆知的事,毕竟年少上战场,还战绩斐然,没点天赐的神通是不可能的。
若钊等人闻言点头,心定了许多,但也好奇若非妖鬼,莫非是本地人作祟?装鬼吓人?后面还有白烟呢....还有这些白幡....
他们还存疑,乃天性,蒋晦对下属也没那么多耐心,正要训斥他们胆怯,还未出声。
“白烟是烧香祭祖而出,那边地上有残留灰烬,白幡上的古怪文字图样是当地人少有读书人,字体会的不多,写得囫囵模糊,字迹不好看,不是什么祭妖鬼的鬼画符或玄文。”
“黎城地界,百族多在深山隐蔽,不通汉化,多有迷信,凡有祖辈生死,以长寿老木祭祖祈福镇不明之事。”
“祭祖时,穿白也正常,他们往我们经过的林子里跑,应当是他们村子里出事了,匆忙厉害,被我们遇见....那白烟,是他们手里点燃了的香。”
言似卿细声解释,众人再看,果然如此。
“地上灰烬还有热意,这里还有纸钱。”
“这字,果然很丑。”
言少夫人为人端方雅致,不说人是非,用词还是比较体面的,其实就是字丑。
众人这下彻底明白了,不是妖鬼就好。
言似卿只是小伤,伤到的皮肉也不好在这敞开处理,那俩女暗客也知晓,只是简单涂抹了药膏,她起来后,走到冠盖茂盛的老榕树下细细观摩片刻,手指也欲挑了白幡查看....
却被剑鞘先一步挑起了白幡,送到了她跟前。
“这山里人的祭祖物什,是他们的迷信,夫人若不信,也不必这么不避讳,就不怕上面带着脏吗?”
蒋晦语气凉凉,也不看她,就是见不得她这么不小心。
言似卿察觉到这人自打下马后的冷漠,也不探寻内情,本来这人就素来乖张阴阳。
“殿下说得对,下次民女会注意。”
“但他们这里可能出命案了,我们还要去村里吗?”
言似卿一说,众人全部侧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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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幡还被剑鞘挑着,蒋晦上前也看了看,暗自:果然好丑的字,还鬼画符,鬼都看不懂。
“你能看懂这些文字?”
他记得这人的字迹笔力很好,显是从小精心教养过的,也博学广知。
“其实也看不懂。”言似卿看得出他在揶揄自己,“不过,这几条白幡新一些,笔迹色调却很淡,山里缺少物资,更别提笔墨了,而且这里所有白幡都是同一个人下笔的,应该是他们这里唯一识字的人了,也没好的毛笔,其实用的也不是墨,是当地一些草木捣汁混着木炭灰制造的土墨,色淡且有苦味,还化开了,制造很粗糙,而且一下子多了这么多条。”
“同时期的,如此匆忙下葬祭祖,只能是因为非正常死亡。”
“他们害怕。”
所以再出什么意外,才吓得跑成那个样子,连带着刚好路过的他们也被吓到了。
言似卿这么一推敲,众人深以为然,蒋晦知她年少经历,信任她的才能,也赞同,思虑一二后,道:“你是担心那边有什么瘟疫?”
瘟疫也是命案的一种,一下子死了不少人,当地人不解内情,只能祭祖问先人求平安。
若是有人凶杀做诡,那反而是小事。
言似卿点点头,“但入夜了,此地偏远,恐有猛兽,能入村住宿最好,若不能,也只能避开最危险的。”
瘟疫是最难对抗的,哪怕她擅医,对于深山不明源头的瘟疫病症,她也不敢冒险。
蒋晦果断,甚至堪称粗暴,“抓个人问。”
言似卿其实也没等蒋晦另外派人出去抓当地村民,不多时,就有其他下属赶回来了,还提着一个白乎乎的小短腿少年。
扔在地上后,负责抓捕的下属立即吃了药——若钊他们有,太医院那边配置的灵障丸,王府自然不缺,蒋晦这趟行程也是早早预备的,准备齐全。
扔下的小白狐已经被包围了,鞋子果然黢黑,当地的黑布鞋,现在看着都黑呼呼的,竟已十八岁,因是山里人,吃喝不够,个子矮。
若钦先行逼问,故意道:“你们此前装鬼吓人是何用意?莫非你们村是谋财害命之地?”
小白狐叫王豆豆,闻言瞪大眼,满口否认,“什么故意装鬼?我没有!!你们是什么人,还来我们村....别,别杀我,我说,我说....”
“我们就是在祭祖,就是那棵树,我们村的神树,三百多年了呢,昨天,我小叔叔死了,我们这一家的得穿白衣祭祖....”
若钦先看了蒋晦,再看言似卿,这两人都瞥了他,他继续问:“深山村落有丧葬风俗也是常理,但也才刚死,这么匆忙?而且你家人丁如此多,一下子这么多孝服,一村同宗?”
“不不不,才不是,我们这门户很多的,也算是大村,各有姓氏本宗,其实也不止我们家死了人....老李家的小儿子,张三家的大孙子,还有村长家的小孙子,加上我们家,一共四户人家都是这半个月的事儿,前面是已经下葬了的,到我小叔叔这,村里人吓得慌,这才一起祭祖问灵。”
才半个月,死这么多个?而且必然年龄都不算大,早死必是异常。
“你小叔叔多大,莫非得病了?”
“也不是....就是....落水...淹死了....”
他支支吾吾的,众人头皮一凛,以为当地有怪病蔓延,这人不敢说,言似卿却突然上前,拉了下这少年的衣领....
王豆豆都没缓过神来,呆呆看着她...直到青葱玉指从衣领下面夹出了一根...鸡毛。
原本蒋晦要拦她靠近这不知是否感染瘟疫的王豆豆,一看她手上东西,不动了,只冷声问:“你们以为这些人的死是水鬼害人,所以用家禽祭喂?”
王豆豆刚刚还迷瞪着呢,不知道这些人哪里来的,怪厉害的,尤其是这女子,一双眼好像能看透一切。
他不敢撒谎了,点点头,“是的,我小叔叔他们都是死在水中,尤其是李多谷,原本只是失踪,后来从村外的水塘浮了上来,皮肉都被啃了,可吓人了。”
“当时我们也只以为是野兽吃的。”
“后来张五也死了,尸体也很吓人....我们就怀疑水鬼吃人了。”
“后来....”
说起别人家是吓人,说起自家至亲,他一下红了眼,垂头丧气坐在地上,不吭声了。
如此一说,那就肯定不是瘟疫了。
水鬼?野兽吃人?还是人为祸?
众人其实都能接受。
言似卿神色微缓,手指夹着的鸡毛被松开后,风一吹,淡落地面。
她不吭声。
蒋晦也不看她,已有决断:入村。
王豆豆惊讶,但怕他们被水鬼害了,说了两句,年少者,淳朴善意居多,不想害人。
蒋晦让女暗客与言似卿双骑,瞧见对方上马无碍,才飞快移开目光,但发现王豆豆还在红着脸看言似卿。
上马后,他拉了缰绳,对那王豆豆说。
“水鬼吗?”
“我们这些外来的皮肉应该不和其本地口味,像你这样年纪轻轻血气方刚的小男孩,才好吃。”
王豆豆一下子脸都白了,宛若天塌。
言似卿将一切看得分明,但什么都没说,只是垂眸整理了下袖上粘连的竹叶碎屑,却发现它顺着微损的布料缝隙,贴到了皮肤肌理。
指腹剐蹭到的时候,微微疼痛,她想起那人用臂弯格挡树枝,衣物都被划裂开了,皮肉就不只是割伤了,若钊往上涂抹药膏止血时,那人背着身,一声不吭。
痛不痛,自己知道。
言似卿的手放下,默默揉按了下腰肢,身后的女暗客察觉到了,低声问:“夫人腰不舒服吗?”
这人的下属怎么都这样?
言似卿微抿纯,平静否认了,手也松开。
但他们此刻已经出了昏暗的林子,到了外面,发现天好像还没黑透,又有了昭昭光晕,她一眼瞧见前面不紧不慢背对着他们的俊俏郎君耳根红透了。
他听到了。
蒋晦确实心神不宁,握着缰绳的右手再次抻开五指,好舒缓上面久久不散反复回忆起的触感。
他跳上她所在马匹之时,为了稳住她,大手握过那一截细腰。
用了力气。
柔弱的少夫人,她吃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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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面, 前面就是我们村,过桥就是了,其实在云渠县,我们村还算有名的, 山里野味儿, 吃肉不愁, 也算安定,几次战乱都未波及,梯田不少,农耕各有定数,几年下来丰收都不错,县里人都羡慕我们呢。”
“也就是最近这些事儿....”
王豆豆指引之下,众人很快找到了方向, 从林子里出去, 刚出去就沐浴了光辉,原本被妖鬼之事所迷, 眼下很快被光明扫荡阴霾, 觉得入目的袅烟山村跟溪流拱桥在黄昏下颇有闲乡意境。
若钊随口问:“此前你提到死了四个人,李多谷死在村外水塘, 那别人也都在那边吗?”
若是固定一个水塘死亡,但凡这个村子里的青壮年有些胆气, 村长有点魄力, 就该安排人蹲守监察,还能被凶手拿捏整个村——这村也不小啊,一百多户都有了。
若是衣食无忧,在云渠县有点名气也不奇怪。
王豆豆:“也不是,其中张五就死在那。”
他语气有点奇怪, 正骑马上桥的众人顺着他的手指往边上看。
桥下溪流潺潺,水涡滚旋,夕阳光下波光泛金,但往下游三尺地,也就是在旁边大石头缝里钻出的青松枝头下,有一不大不小的溪中水坑,应该有些水深。
众人看了看,觉得也不至于能沉下一个年轻小伙子。
“不是,是...人头。”
“张五的人头在下面,那天我村里的婆子们在那洒水洗衣,那池子本来就是用来洗衣的,结果勺了两大瓢水,第二瓢吃重,活脱脱勺上来一个人头,都脸皮都烂了,那乱糟糟的头缠成一团,眼珠子从窟窿眼里突出来,缠在头发里面。”
言似卿听着都吃惊,遑论当地村民了,被这可怖之事吓得够呛,王豆豆说那王婆子都被吓得卧床不起了,至今手还在抖。
不过也是他们正说这话呢,王豆豆还督促他们早点过这座桥进村,可别摊上事儿。
“谁知道水鬼现在躲在哪儿.......这里是唯一入村的石桥,不然我才不走这儿....”
蒋晦:“就因为都死在水里,尸体还都有残损啃噬的迹象,你们就认为是水鬼?”
王豆豆:“也仅非如此,李多谷失踪的那晚上,我们村的王麻子就突然在深更半夜光着裤衩子满村乱跑乱叫,说是见到了水鬼,他素来混不吝,满嘴胡咧咧,说些乱七八糟的鬼怪之事,我们小的时候还爱听他说这些,长大就觉得他不正常,过路的赤脚医生都说他脑子有点问题呢,是痴傻残缺之人,所以那晚上他的话也没几个人信,毕竟当晚他还一身酒气,直到张五都死在水里....紧跟着村长小孙子林丰收都出了事,村里人就信了。”
“找了那王麻子问,才知道他那晚从外面喝酒回来,路过村子外面的水塘,瞧见了白乎乎的圆咕噜东西从水下冒出来,他当时不知是什么,但因为刚死过李多谷,他害怕,正想走,发现脚上好像被头发缠上了,人往水塘那边滑,半身转眼就进了水里,他吓坏了,扑腾着疯狂往外爬....出来时,回头瞧见水鬼披头散发的脑袋就浮在水上,直勾勾盯着他。”
言似卿突然问了一句:“然后他就这么一身水淋淋在你们村里跑,你们村的人当时看到也依旧当他醉酒胡言?”
蒋晦知道这人其实是在问:王麻子当时是不是湿了衣服跟身体,若是没有,那就是胡诌,案子也可能跟他有关系。
王豆豆撇撇嘴:“当时他大半夜把我都吵醒了,我钻出窗户往外看,看他被包围,村里人骂他,他只叫喊有水鬼,确实一身湿哒哒,脑袋上还挂着水草,村里人训斥他,让他穿好裤子....把他赶走了。”
“他醉酒栽跟斗进田地钩子,或者滑进水池,都不是一两次了,我们这里距离县城偏远,他去小酒馆喝酒都是白日,那会村里人在附近干活,顺手拉一把就是了,入了夜就不一样了,大家都在家里睡觉,哪里能管得着他。”
不过,他也想起一件事,“当时村长死了小孙子后,对这件事非常在意,把他抓起来审问了,问他为什么那么晚去喝酒....”
“他说,是白天去的,但在镇上遇上一群读书人吵架打架,看热闹的时候被牵连,官府过问,连着他一起训诫了...他还被那些书生抓挠过。”
王豆豆指了下左脸,意思就是他也看到了对方的伤。
村里人也去求证过,其实也不需要求证,细数当时事发时间,约莫是七八日前,县城里的新鲜事自会随着外出去县城卖菜的村民回来大肆宣言,藏不住一点消息。
读书人辩论是常有的事,打起来,还被官府过问了,那就很新鲜了。
“反正此人疯癫,诸位你们进了村,找地方住下,可千万不要靠近他们家......”
他胆子小,在前面快步走,一边说话,还没一脚踩下最后一阶的石板。
眼里不知道看到什么,突然睁大眼,整个人都吓得哆嗦,脚下一滑....
惨叫一声,人就踩空了,往桥下栽。
好在若钊迅猛,一手抓住他的衣裳后领子,将他提在桥墩边上,免得下去后身骨撞到下面坚硬的溪底石床,撞出大毛病。
但目光一飘,差点手抖将人松落。
前面那水坑里,既是此前被捞起过张五头颅的水坑,现在咕噜噜冒泡了。
冒出....一只手来。
往上突,五根手指胖乎乎的,似是泡胀了,又往上狰狞爪勾状——就对着他们。
这一幕可是吓人。
如有鬼,在征兆恶意。
众人心里咯噔,言似卿怔松时,蒋晦瞥见她脸色微白,以为她吓到了,皱了眉头,脚下一点就腾出要下水弄掉那劳什子断手....
战场无双,杀人无数,他才不信水鬼之事,倒要看看是何人作祟。
“表哥,等下。”
一声软乎呼喊让蒋晦身体一麻,本要下溪的他半空侧旋,闪落在旁边青松树上,枝干颤颤,他看向言似卿。
后者没看他,反而朝村里那边示意。
众人看到了——村里那边一群人熙熙攘攘吵闹而出。
若是争斗,他们这边随便出手就能喝住村民,不怕拿不下,哪怕村里人肯定更多,人只要见了他人血,第一怕的就是自己也流血。
言似卿是觉得当地人肯定对水鬼之事深信不疑,若是这些人瞧见他们贸然破坏水鬼“贡品”,恐怕会把罪责都转移到他们这些外地人身上,对他们喊打喊杀。
届时徒增麻烦。
村里人果然都过来了,其中还有几个“大白狐”,可不就是此前在林子里上蹿下跳鬼一般的白狐妖吗?
言似卿当着那位老态枯槁神情刻薄的村长老者面,坦然指了下那根断手。
“表哥你细看,这断手是完好的,没被啃食过,也许是此地的水鬼大人近期食欲不佳,但水鬼大人无所不知,因为我们这些外地人来了,在警告我们不要冒犯她,要我们怪怪安生在村里借宿,早日离开她的地盘,否则这断手就是我们的下场。”
少夫人可真是了得,不管她怕不怕、信不信,但能借鬼神强行借宿,也是若钊等人想不到的。
蒋晦应对很快,立即道:“表妹所言极是,哥哥我莽撞了,差点冒犯了当地,这位村长,我等并无恶意,只是身为客商,要护送商物前往长安,长途借道此地,此前在竹林那边赶上白影诡异,被吓到了马匹,还以为有劫匪图谋不轨,这才反应积累了一下,现在看来只是误会。”
客商?商物?
言似卿若有若无扫过他一眼,心里推敲:他们这一行人的打扮做派其实要往官府人马上搭靠也可以,如此还能震慑这个村的人,蒋晦竟然不提?
只说客商。
若钊等人则是惊讶蒋晦这么强势霸道的人竟会顺着言似卿的开头,跟这村长老头儿服软,态度和煦有佳。
这么一说,村长愣了下,反而不好贸然动手了,一来他们信有水鬼,万一水鬼真的是在警告这些外来人,他们随便动手,违逆水鬼意思,焉知水鬼会报复本地人还是外来人?
二来,这些人看着也不好对付,客商?
这么多人能护送什么?也没瞧见大件商品,那必是极其珍贵的宝物了。
村长毕竟是见过一些世面的,浑浊眼珠子闪了闪,就说了几句场面话,先是呵斥他们是哪里来的外地人,随便乱闯,可是做了什么不好的事冒犯他们当地......
“若是住宿,定不可捣乱,否则别说水鬼大人要惩治你们,就是我们百茂村的村民也绝不会姑息。”
两边说话,暂且没有动手的意思,其他村民这些时日本来是风声鹤唳草木皆兵的,对什么异端之事都十分敏感,对蒋言一干外来人也谈不上好态度,只是碍于若钊等人都有刀剑,似乎是镖师所属,他们得罪不起。
村长又有了和谈的态度,他们也就放下了锄头等物。
世子殿下都放下身段了,若钊等下属自然上道,主动上前掏出了钱袋子,在蒋晦一个眼神下,拿出了好大一块银锭,大方豪气,傻子肥羊似的,只说:“叨扰贵村实是过意不去,这是借宿之酬谢,还请笑纳。”
村长等人一看到这掌心沉甸甸的银锭都直了眼,但村长假意推拒了一番,“过路也是常有的事,虽说我们只是小村庄,空房有限,也未必有什么吃食跟被褥,也家家户户都穷困,但你们真要住宿的话,我们真收钱恐怕也....”
若钊:“要的要的,那自然是要的。”
村长:“恐怕.....”
蒋晦看了下天色,眼神状似不经意扫过言似卿身上,已经有些不耐烦了,语气比此前倏然冷了几分:“如果实在不要的话......”
这人生来一副名剑利刃的锋利样子,装样做派诓人就不那么容易让人如沐春风,比如雁城,她能看出他的厉害,来了这村里,这些村里人就更能体会他的攻击性了。
何况他还装不了一会儿,突兀地就撕裂了伪装,冷厉斜瞥,傲下视人,活活激灵到了那村长。
爱钱也怕人。
村长立刻伸手拿过银锭,不装清高了,一口应下借宿的事儿,还有了三分谄媚相,想了下,直接提出自家跟老宅空房多,可以容下他们....
他都没考虑过其他村民的家里,就是没打算将这笔钱分于他人,想自家一口吞下。
蒋晦跟言似卿观察了下这些村民的表情,心中会意,蒋晦就继续冷漠问了老宅跟他家位置,得知分开一些距离,单门单户容纳不下,就果断拒绝了,要求必须所有人挨着住,村长无法,迅速换了思路,提出自家跟隔壁王家合起来拼屋,两家空房是够的,如此可容纳所有人。
老王家就是王豆豆家里,王豆豆睁大眼当场应了几句,被家里长辈拉开了,一位老人出面商讨,为了圆满吃下钱财,不让冷脸的蒋晦后悔,他们甚至还愿意把住着的人挪到村长家,完成腾出自家院落给他们过夜。
这事也就这么定下了。
彼时他们定事时,言似卿留意到了这些村民的反应,也在溪边看人在桥溪两边沿着那溪中水坑悬浮着的断手祭拜悼词,那几个白狐神神叨叨的,其中就有被拉去的王豆豆,他是有活干的。
一边祭祀悼词,哭哭啼啼,一边精明算钱,句句精辟。
两伙人都把正事干的很好。
蒋晦本来不耐烦,谈住宿的事速度飞快,但瞥见言似卿在溪边观望村里人开始下水捞断手了,她看得认真,他就开口了。
“住的事谈好了。”
“咱们谈下菜食吧。”
村长:“?”
刚刚心急火燎一脸死鱼相,原来是饿了,惦记着我们村的菜呢。

蒋晦在吃食方面也不让他们搭手, 要了前面菜地的菜,下属们自行弄菜做吃,不需跟这些村里人招呼。
村长还想借做食再捞点钱财,闻言有些遗憾, 但沉甸甸的银锭入手, 已是一大笔横财, 也算心满意足,笑如菊花满口应下.....
言似卿看到了捞出来的断手。
“好吓人。”
“别推我。”
“水鬼大人息怒!”
村民们害怕,熙熙攘攘退开。
火把光辉下,让她看了个分明。
胀胖,皮肉紧实,皮下发青发白,断口皮肉骨茬都平整, 无流脓泛液, 但臂弯处有一块掌心大小的白斑痕,那皮肤尤其干净发白。
若钦也在观察, 心生疑窦, 站在言似卿身边,小声跟女暗客嘀咕:“水坑说大也不大, 本来就有流水活动,人下了水坑捞, 浑水涌上来, 也没见有什么绳子能把断手束缚在水坑里。如果是石头压着,这水流也不大,不可能推动能压断手的石头,它也不会自己飘上来.....”
“难道.....”
这么一想,结合刚刚窥见的一幕, 还真像是水鬼放出断手吓人。
毕竟今天是祭祀祭祖的日子,村里热闹,都不干活,往来桥头,总有人瞧见这断手....可不就被吓死了。
只是这次赶上的是他们。
若钊他们看得分明——确实没有绳子。
言似卿听到他们交谈,眼底微潋,对此不置可否。
“是小五。”
“是我的小五啊.....”
某老汉瞧见了断手,认出来了,哭得不行,身边其他儿女儿媳都在边上,也是痛哭流涕。
是张五家的人。
众人被引导向王家宅子的时候,言似卿回头看了眼,发现村里人大部分还在溪边恐惧不安,哀求水鬼大人放过他们,让全村安宁。
“这些人没去河边?”
但往村里走,又发现少数一些人没去溪边,也没去管他们这些外来人,只一味在收拾东西,似有迁居避难的打算,只是在争吵田亩租赁之事.....
言似卿还发现有几个门庭院落好一些的,已经搬迁空了,人都不在,大门禁闭。
估计已经离开了。
蒋晦看了一眼,在她身边说了句:“此地没王豆豆说的那么安泰平和,自给自足,但又有一批人先富,在县城有了房舍。”
言似卿看得出村里不少年轻人都没活计,但村里人不少,田亩总数却不多。
恐怕是不够分的。
那必有一干人要为经济之事动脑筋。
——————
入住,若钊等人迅速收拾出一间干净屋子,安置了衣物行囊,又打了清水跟干净巾帕,甚至连铜镜都有,先让言似卿进去。
隔壁也正在被收拾,让蒋晦休憩的。
两位女暗客还打算查看言似卿身上的伤势,被后者婉言拒绝,女暗客们也不是第一天伺候她,知她主见,于是恭敬退下了,一人守门,一人则去汇报蒋晦。
蒋晦此刻站在隔壁屋檐下,冷眼瞧着这家里随处可见的丧葬之物,正沉思,女暗客来报。
“少夫人要自行处置伤口,让我们在外等待。”
“尚不知今夜她是否允许我们同屋入宿,殿下可否强制?”
蒋晦听到言似卿不让她们处理伤口的时候就顿了下,淡淡道:“无妨,她能料理,但今夜她会让你们同屋,本就是冷静观局之人,一切以安全为重,其次她只是讨厌本世子,对你们倒是一贯和善客气,对你们两位女子更不会为难。”
女暗客自都是精明厉害的,也知道这是实情,只是暗暗嘀咕:怎么觉得自己殿下语气酸得很,而且这里距离隔壁房子能有多远,村里房子诸多占地大了些,土地便宜,但确实不隔音。
殿下这话说地故意,里面那位夫人恐怕也听得分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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门一关,屋内,言似卿不想长久霸占屋子,让那两位同样舟车劳顿一天的女暗客在外面空等,已然尽快解开衣物,裸下本身,她的伤本就不重,只是损了衣物,肩头里面有些许剐蹭的红痕,细小的血线被布料浸吸,眼下都快结痂了。
远不如....腰部。
左腰偏右,过肚脐眼,好明显的掌指握痕。
在不算特别清楚的铜镜里都能看清,何况人眼。
虽已为人妻,因商业运营接触的外男也不算少,但都克制有礼,半点不曾逾距。
便是曾经的沈藏玉,两人之间敦伦一事也从来是礼教端方,次数少,从未留痕,因她对此无感,他也有自己的牵挂顾虑,这一场婚姻并不如外者那般揣测亲密深情......
只是这种夫妻隐晦之事不可能对外言说。
夫妻之外,就是男女。
不轨,背德。
那人压抑的喘息尤还在耳后,微微发热。
言似卿皱眉,直接弄了药物往上涂抹,耳边也听到外面蒋晦那故意的言语。
对这位世子阴晴不定的私心,她没那么焦躁忧虑。
——观察数次,她确定蒋晦不是林沉光那渣滓之辈,前者傲且有克制,就算有男人的天性,偶尔有小心思,也不会对她下手,否则他们王府的名声就更难听了。
她再作证,万一反水,等于给那位宴王雪上加霜。
何况她已婚有女,堂堂世子,何至于此。
言似卿心情放松,很快打理好了自己,让女暗客她们进来时,外面天色也黑得极快,但隐约听到一些农户似有争吵。
她没出去,在里面休憩一二,过了些许时候,来人喊她用晚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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普通人家常过午不食,省粮,但家有余财或者权贵之家,素来是吃食饱满的,否则也不会长个儿。
别的不说,言似卿不管是自家遇难前后,还是寄人篱下,从未在吃食上吃亏,毕竟也算有些出身,母族那边因小舅舅跟外祖长辈们都疼爱怜惜,言家资产后来也都经她长大一些后全权转交了。
是以她从未缺过钱财——世代太医,名声斐然,本就不缺钱。
王家人丁多,田亩分地占优,还跟村长有些交情,门户建筑还算开阔整洁,里屋摆了四方桌,儿子们还未分户,好些个房间挨着。
妇人儿媳们回来帮忙打理东西,他们需要的转移去隔壁村长家,也给言似卿他们能用的。
往来时,言似卿也从这些人嘴里听到了一些村里消息,比如被吓破胆逃到县城的那些人。
比如留下在村子里摇摆不定的某些门户。
还有些买不起也租不起县城房子只能留在村子里的人.....
但主要提的还是死了人的几家门户,大家同病相怜,都为水鬼害了至亲,恨不得,还得供奉求饶唯恐再死其他亲人.....心境复杂难以言说。
最戚风惨淡的就是张五的媳妇,他才成婚半年,都未有孩子,如今丈夫一死,李家人对她的态度就非常明显——言似卿在溪边的时候就留意到那老汉不管儿媳妇的搀扶,眼神凶恶怨恨,但也没打骂......
“没打?稀奇了,怕是有其他算计,那老张能有几分好脾气。”
“没看其他媳妇都防着自己儿子....啧。”
“是要给其他儿子?不都娶妻了....”
“大概是要把她卖给别人了,否则老张不会忍,那老小子,贪得很,原来那些天因为张五的死可是难受,前天看着又好了许多,怕是谈好了卖媳妇赚一笔的生意,所以没那么难过了,可真是造孽。”
“也不知要卖给谁,县城里的老鳏夫?还是咱们村的....反正我看张家几个媳妇是容不下她的。”
“别说了,客人在呢。”
不管是市井老百姓还是权贵之家,脏污的事不少,这几个妇人媳妇在里面谈事,声量不大不小,被蒋晦跟言似卿听见了。
若非想得知一些线索,蒋晦真不耐烦她们碎嘴。
屋内,言似卿却隔窗望明月,有点走神。
已成婚的妇人就像是卖了一手的商品,主人若是不想要了,或者想换人了,就可以舍,卖,转送他人吗?
沈藏玉当年是怀着什么样的志向,在自己刚生完昭昭不久就那么去了战场?
当时并非边疆战事告急之际,也非家国大义非要他去。
但凡他提前告知她一句,说他想去,其实她不会拦着。
可是他没有,就那么走了,连他投军的消息都是当地官府按律派人告知的,打了她跟祖母一个措手不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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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属们在院子里摆了小桌,相继吃食,过了门槛,敞开中门,蜡烛照光,言似卿跟蒋晦转头就能看到外面高悬月色。
但有风。
言似卿进来后,蒋晦正要拉门,留意到言似卿看来一眼,握着门扇的手顿了顿,开了一些口子,让外面能看到里面的详情,不至于误会。
不过那门扇阖着的角度,正好挡了她那边的风。
馕饼是本就携带的干粮,若无村子借宿,他们在野地也能顶饱,还有肉干跟坚果,不过入了村,青菜有了,言似卿未曾想到还炖了鸡。
满满一盅泛着黄黄鸡油的党参炖煮鸡汤味道很明显。
言似卿看向蒋晦。
后者在勺鸡汤跟鸡肉,语气凉,神色淡,“这山路真难走,累死了,本世子要吃点鸡喝点汤补一补。”
第一碗放她那儿。
而后语气更冷了,不等言似卿推拒就补了几句,“日子紧,正事重要,外面若钊他们也都有。言少夫人可千万不要因为身体不佳或者说马上胃口不佳而影响行程,否则本世子就.....”
他打了很久的腹稿,也变得啰嗦,在此时掐了一下,还要补上:“就再杀一只鸡。”
言似卿耐心听着,其实有些哭笑不得,“殿下放心,民女还是有胃口的,也没您以为的那么勤俭持家。”
家养的几只鸡而已,这村里的人巴不得高价卖给这土大款儿。
言似卿口味也算刁,一上嘴就知道这烹饪手法十有八九是王府这等权贵之家御厨专用的秘方,不然这么短的时间吃上的鸡,很可能难以去全土腥味,哪里会这么香浓入味。
鸡肉也刚好,嫩而不柴。
她陪着馕饼跟青菜一并下饭,等吃了一半,满足了一路来劳累所需,蒋晦却有点难耐两人之间的沉默,不顾用餐礼节提起林家的事。
“林黯逃了。”
言似卿细指夹着一块嵌入芝麻香的馕饼,油酥未掉,她的眼底也未有多大波澜。
“他背后有人,通风报信或者有缉拿者手松一松,人也就跑了,也不奇怪。”
她倒是接受良好。
蒋晦:“还是太多内鬼了。”
他上报相关部门,交由朝廷正部处置,并未让王府干预,这是他的底线,但真抓漏了人,就只能说明祈王没底线。
言似卿看了看他,眼神隐晦,却没明说。
蒋晦:“怀疑我是故意的?钓鱼?”
言似卿:“朝廷之事,民女不敢胡言。”
蒋晦:“夫人没有猜错,但我也只是好奇叔叔们这些长辈对帝国的用心程度而已,你我同辈,年纪轻轻,正是学习的时候,能理解我吧。”
她一介商贾,去理解皇长孙的党争权谋?
怕是不想活了。
涉及自身安危,言似卿也只说:“殿下还年少,但民女可不小了,不一样。不过这林黯就更老辣了,据我了解他这些年卧踞狭城地区,人脉广博,能得知消息,是他主人的本事,能逃离追捕,是他自己的本事,但接下来他恐怕不会蛰伏等风波淡去,或者逃亡国外。”
蒋晦挑眉,“你觉得他会来找我们?”
言似卿:“已被定为恶犬,被喊打喊杀,主人能花心力冒险救下,自是觉得狗急跳墙也不乏上策。”
原本林黯也是朝廷武官,哪怕党争,真要投上全副身家去干那抄家灭族的大事也是不值当的。
毕竟当前宴王府依旧赢面最大,如日中天。
但此前事发,赶狗入穷巷,林黯无路可走,祈王将他放出,他想翻身,就只能冒天大的险,博一个从龙之功。
蒋晦:“少夫人知情就好,往后不要离本世子跟若钊他们太远,不然不安全,若真遇险,喊一声就是了。”
言似卿应下,客气道:“殿下慧眼,若钊若钦他们都很厉害,足以应付这些歹徒了。”
蒋晦一筷子放下,盯着她,“本世子慧眼,那你呢?”
言似卿怔愣了下,一时不明他又犯哪门子的刁钻了,但目光还是往他手腕上飘了下。
是说他的伤?
“殿下手背的伤,未处置?”
蒋晦看了手背上的划痕,这是极小的时,他都懒得包扎,上药去炎也就是了,都不需要止血,“小事,不怕留痕,不像你。”
他一说,对面喝汤的动作停下了,蒋晦脑海闪过对方肩头雪白细润,锁骨微红.....下面似有隐晦的弧度。
反应过来,他改口:“真遇到危险,你也不是非要喊若钊若钦。”
言似卿这下明白了,有点惊讶这人的好胜,再仔细一想——从沈家府门初见,到后面骑马出巷,这人出手后,到她跟前,都次次带着点脾气。
好像.....她确实常夸若钊他们,连着两位女暗客都没落下。
毕竟是事实。
可事实是,最强的也确实是眼前人。
横扫千军的少年将军气势能压过那一身金玉满堂的骄贵。
她没夸过。
言似卿琢磨这人不达目的不罢休的本性,只能夸赞:“殿下武功超绝,若是遇险,没有殿下能解决不掉的歹徒,只是歹人第一目标可能是您,我凑到您身边,岂不是让人一锅端,还不如分开。”
夸也夸了,实话也是真难听,就差说怕被他连累了。
蒋晦:“.....”
他淸哼一声,“言少夫人果然聪明懂择选,那今日那断手,这村子里的案情,你看出几分?也许敢上门的不是林黯这些人,或者是我那些王叔们派来的杀手,而是别的....水鬼。”
言似卿胃口小,细嚼慢咽还不能把一大碗鸡汤吃完,毕竟里面好多鸡肉。
她仔细看,才发现是鸡腿被撕了肉,无需不顾脸面的啃咬就能吃到鸡腿肉了。
她心里微妙,但当不知,也不提,只回应蒋晦。
“那断手是意外,也不是给我们看的。”
“恰逢其会,也算是天意。”
蒋晦对视她,“愿闻夫人详解。”

第23章 沈少夫人?
言似卿:“溪流是常用的, 人来人往,按理说根本不可能藏住断手,除非水鬼作祟。”
“水鬼一事,我们自然不信, 但若以人为揣测, 那地方也很难偷偷放下断手吓人, 因为凶手很难保证自己放断手的时候不被村里人意外瞧见。”
“除非昨晚凶手深夜下水将断手藏在水坑里,又确保白天能被人看见,以为水鬼发作。”
“当天肯定无人盥洗衣物,那些村里人都忙着祭祖祈福祈求水鬼,这也是凶手提前就知道的内情。”
“那就需要把断手稳稳固定在坑底,还能恰好在次日白天浮上来。”
蒋晦:“没有绳子。”
言似卿:“我看那断手关节处有一块掌心大小的白斑——猜测其是用一个方块重物压在水坑底,等这块重物在水中溶解变小, 减轻压力, 水流之力推动剩下的方块,已经腐烂发胀的断手也就浮上水面了。”
会溶解变轻?
这是什么重物?
蒋晦突然顿悟:“盐巴?大块粗盐!”
言似卿:“我记得黎城地界有些老村子是曾经的古盐小邦, 有制盐之能。”
“也许这个村子就是这样的古村落, 只是不在记录中,在战乱时期无人管制, 私下开采也不奇怪,国家安定后, 这些地方自己就销痕避事了, 唯恐被清算,且太祖宽厚,认为乱世求生乃是人之本能,因此并不过分追究前尘往事,能逃过一劫的不在少数。”
“但盐井地肯定是藏匿好的, 不然在外声张,必有其他百姓同类相害,只要一举报,官府必追究,很难脱罪。”
她常年经商,往来消息无数,见过的盐商也不少,毕竟盐事才是国之经济命脉,那才是真正的巨富。
蒋晦也知道此事,只是一时没把这两件事勾连上!
可眼前人博学通识,一直非同凡响。
蒋晦:“此时春季,潮湿多雨,那断手本该腐烂更甚的,也应被啃咬,但它皮肉保存还好,恐怕就是因为盐巴腌制的缘故。”
“那其李多谷断头之外的其他躯干恐怕就是被凶手藏在盐井里。”
“夫人敏锐,实是厉害,那你可要帮忙解决此事。”
言似卿这次没有谦虚谨慎,因为正经事时,互相推诿有碍时机,便说:“不必,这里自有天意。”
蒋晦一听,既顿悟:她说不必,就是承认自己的确有把握,但不必要刻意去留下解决这件事。
那她知道凶手了?起码确定凶手的作案手法。
蒋晦:“我原以为你会为了当地民生留有余地。”
瞧她对那些船工跟沈氏的粮行苦力钱资待遇都颇不错。
言似卿也不知这人是不是在嘲讽自己,“这是殿下您的主场,有没有余地都是您决定的。”
“您也说了,日子要紧,我们还有正事。”
“明日就得动身离开了。”
“就看今夜的天意吧。”
“来自殿下您亲自设下的天意。”
两人的目光都很随意地瞧向蒋晦此前买鸡时随手扔在桌案上的钱袋子,里面裸出一截银锭。
蒋晦之前故意露富,就是揣测这个村里的死人源头跟钱有关,既然杀人是为财,那财富就摆在跟前,对方想必也是按捺不住贪念的。
那四个冤大头还能有他们这些外地护送珍宝的肥羊有钱?
而他随心的设计,也只有她一眼洞察到。
蒋晦实在难侧目,但察觉到言似卿避开目光,他顿了下,低头喝鸡汤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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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多时,村长带着人上门,客客气气,给了一些饮水跟显现出炉的馍馍。
“是村里走山泉引下来的老井水,仙灵的,您也知道,我们这边的溪水,如今您怕是也不好用了....”
那必然是,一想到那断手,众人想着都膈应。
蒋晦故意说:“还有井水?刚进村未曾看到有井。”
村长表情微妙,指了下方向,“黎城地界是我朝内腹接引沿海水域的门禁了,通接雁城等地水转陆,我们村种地粮食丰收多,也是得益于水利丰沛,但还是不如别的地方,
离我们村北面十里地有个村子,有盐碱之能,战乱时期无人监管,老井水还能用古法熬盐巴,我们村都往他们那边买盐,羡慕得很。”
言似卿不言语。
蒋晦挑眉,“现在还有?”
村长故意语焉不详,把话头又扯到其他村,“那大概是没有了吧,不过因为朝廷明令禁止,早已废弃了这些老井,也只有接引山中泉水的一口元井还能启用,每年官府都会派人来查看的,若有违法私盐之举,必然抄家斩首。”
“你们外地人可不能去官府乱说,不然人家村子要遭殃的。”
蒋晦:“没事,这是你们本地人擅长的事,我们外地人没那闲工夫。”
村长:“.....”
若钊等人把水留下,装进已经消耗一空的水壶。
也没拒绝馍馍。
村长问他们要住几天,得知明天就走,有惋惜之情,说了几句就告辞了。
院门关,蒋晦用剑挑了馍馍,面无表情。
众人相继休憩。
长途跋涉的,自然也是累的,很快有人呼呼大睡....
————
夜深人静,八个蒙面的黑影鬼鬼祟祟摸到了老王家四方院外,却不必翻墙,因有人掏出了一把铁锁钥匙....悄然入锁眼,轻微一转,锁开了。
八人前后脚进入....屋内,两位女暗客也没动静....
整个王家院落好几个房间都安静无声,这八人之一,面颊枯瘦凹陷的青年摸了下脸上松松垮垮的黑蒙布,摁住其中之一人,后者刚刚直奔言似卿所在的房间,被拉住后还有些愤愤,但青年谨慎,仔细查看。
发现馍馍都没被吃。
那人都倒下了?莫不是在诈我们吧?
青年眼底闪烁,又去查看中院桌子上搁置着的水壶跟水袋,掂量重量,也查看里面的存量,发现被喝了不少。
“呵,这群人自作聪明,以为馍馍不对劲,谨慎之下不吃馍馍,只喝水,却不知这水才有问题。”
“还得是我们,那叫什么来着,声东击西!嘿!”
他这才放心了一些,朝其他人打手势。
成了,入屋!
他们各自去不同的房间,准备撬锁进门,刀刃已经亮出,别的房间门都开进去了,唯有那心急火燎的青年蹑手蹑脚跟老鼠精似的往言似卿这来,还没把刀把插入门缝别开门栓呢,屋顶就无声无息翻下了一个暗影。
落下的时候,鬼似的,手掌啪一下打在他后颈上。
人两眼一翻就往地上趴,但没落地,屋顶下来的蒋晦抬了脚,用靴子顶着这人的腹部往边上撇开。
正好此时门开了。
两位女暗客收拾有序,还穿着简衣动武的衣物。
什么水什么馍馍,他们压根不管哪个有问题,一概不吃不用,就等着“天意”上门。
果然有天意,这些歹人如此胆大,前面四个人的死必然跟他们有关系!
不过开门了?
蒋晦之前叮嘱过瓮中捉鳖是一回事,不打扰言似卿睡觉是第一指令,若钊等人都得令了,所以这个房间是唯一不许让歹人入户的。
这俩女下属不会违令。
那就是言似卿自己起来了,要看看外面情况。
蒋晦猜到后,移开目光,身体侧开,避免瞧见什么。
但言似卿其实已经换好衣服了,走了出来。
————
那八个歹人还没入院,院子里除了言似卿全都是习武之人,听声辨位得厉害,以一当十不在话下,所以屋内俩女暗客几乎同时睁开眼,摸到了枕头下放着的利刃,也摸到了对方的手指,在手指沟通中确定彼此定准的敌人位置,也达达成指令。
一人往床榻上看去,发现言似卿已经醒来了,正平静看着她们。
目光柔和冷清。
困乏一日,碍于时局,她也能做到不睡,保持高度之冷静,看不出一点疲惫。
说实话,两人对言似卿是有敬畏之心的,一旦后者醒来,她们就不能妄动了。
另一人则是冷眼瞧着窗户外面鬼鬼祟祟的人影挑眉,也没动。
因为外面还有人。
没想到动手的不是若钊,而是世子亲自出马。
两暗客惊讶,越发听从言似卿的主见。
说要开门就开门。
但门开后,言似卿不是要出去,而是站在门槛后,揽了系带的外袍拢身,青丝披肩,绕身款款,靠柱子冷静对蒋晦说:“世子殿下,请进。”
蒋晦本来避讳,怕这人又碍于那些礼教守节,也是真觉得自己不好坏对方名声,哪怕这里都是自己的下属。
他自以为做到了克制缜密。
她却.....没那么讲究了。
他第一反应是转身回头,但又止住了,压低声音带着一点凶,“你什么意思?”
言似卿愣了下,耐心解释:“有事相商,不好闹出大动静。”
她在想着正事,因为此前跟蒋晦吃饭时也只是浅谈两句,各自留有余地,本身他们也不是交托思绪一同办事的关系,真等到了歹人,说明判断没错,那就得往下处事了,不必因为礼节耽误时机。
她怕跟蒋晦的打算不一样,那就得进一步谈一谈。
熟悉言少夫人的管事们都知道这人看似端庄知礼,但只要大局在前,任何私事名节折损都可以接受,所以她这时候反而不会去想跟蒋晦保持边界之事。
但蒋晦红着脸别别扭扭跨过门槛的时候,她看到了,明白过来,一时无言。
蒋晦支支吾吾:“就我们两个,不太好吧?要么去正厅?”
俩暗客:“......”
殿下,我们俩可还活着呢。
言似卿不看他,“让那个被你打晕的人一起进来,可否?”
蒋晦幡然醒悟,脸更红了,又冷冷瞥了外面的青年。
这匪人,也配?
可她讲究正事,不能耽误,他哦了一声,出去跟提鸡仔一样把人弄进来。
言似卿不管别的,只问怎么能把人直接弄醒,“需要用他做以下安排,否则光凭着人性去处理这里的事,时间拉长,麻烦。”
她以为这人会问具体,她也得交代齐全,再让他做主安排。
结果......
蒋晦:“无需用药,就这样。”
他拿出一根银针,直接一扎。
言似卿:“.....”
她懂不少医理,但隐瞒着,未有暴露,只是外露了一些浅薄的外伤处理,毕竟一点都不懂也不合理。
可这人是真....乱扎啊。
那青年两眼一怔,嘴被死死捂住,很好,清醒了。
言似卿:“殿下,这个针是不是....”
扎了穴位了?
俩女暗客欲言又止。
蒋晦面无表情:“无碍,伤口小得很。”
随手一拔。
滋一下....一条血线喷射出来。
言似卿还没说什么,蒋晦手疾眼快,“没事,堵住就好,我的眼神好得很。”
又手疾眼快。
针头精准按原位插了回去,堵住了那细密伤口。
血果然不流了。
他眼神果然好得很。
青年:“!!!”
活阎王?
蒋晦淡然自若:“夫人莫要这么看我,我可不是乱扎,还是有练过的。”
言似卿:“.....”
蒋晦:“你看,这不是没事?而且这一下就清醒了,你要拷问,他还能不回答?”
若钊已经到门口,告知已经把其他人都控制住了,也没出什么声响,他们这边还都是安静的。
若钊一看这阵势就懂了,故意冷瞧那青年,凶神恶煞的,“为了钱财,连我们这些过路人都能果断下药暗杀,何况对他们知根知底好对付的本村人。”
“什么水鬼,就是人中贪鬼!”
“如果他们不认罪,直接移交官府也可,免得耽误公子跟夫人的大事。”
“他不答应就继续扎着玩儿,我这还有更多的银针,他们不是爱钱吗?好得很。”
“公子,夫人,你们来挑顺手的。”
他往衣服内掏出完整的一套针具,银光闪闪。
言似卿扶额,温婉道。
“也不用如此血腥,和气生财。”
“无需拷问,我想知道的,也不用他交代。”
她连对方名字都懒得问,蒋晦更惊讶了 ,好奇她才刚来这村子,能从哪知道那么多线索?就凭着在溪边观察那么一会,就把半个月来四条人命的事儿都看清了?
言似卿在节省时间,没有多做解释,“只是需要他回去报个信,不然隔壁要生疑。”
“给他喂点应时无解就烂肠子的药就好了。”
青年:“!”
他看看蒋晦,又看看言似卿,眼珠子越瞪越大。
“夫人,饶命!”
“求求您让您的夫君放过我吧!!”
言似卿表情变了变,“胡说什么,我们不是.....”
蒋晦努力平和嘴角弧度,但说:“表妹所言有理,确实和气生财。”
“此人也不是非死不可。”
他一伸手,女暗客立即送上黑不溜秋的药丸子,往青年嘴里塞。
吩咐了一干事后,言似卿听到这人低声道歉,“没想到你我表兄妹相称都能让人误会,可能是平常我与若钊他们以“夫人”这些称呼你,让人误会,不若以后就不这么喊你了,当你真是我未出阁的表妹......”
本身这一声声表妹就是最不适宜的,他怎不提?
言似卿:“殿下客气了,只是这人临病乱投医,没别的,但这样的误会确实需要避免,您跟若钊阁下他们可以喊我沈少夫人,那样想必就没人误会了。”
她可真是有办法。
蒋晦嘴角扯了扯,提剑转身。
“下次我喊你姑奶奶吧。”
什么沈少夫人。
沈藏玉?呵!

有一位老者没睡,就这么坐着,凄冷月光下, 皱纹满面的他面露阴冷。
也不知多久, 外面窗柩下传来窸窸窣窣的熟悉小声。
“成了!”
老者眼睛一亮, 很快起身,但也谨慎,悄然打开窗户缝隙,往下瞥。
那浑浊带血丝的眼珠子就这么直勾勾盯着窗下的青年,青年面带紧张,仰头看见这眼珠后吓了一跳,认出是自己父亲才松口气, 但依旧左右探看, 满头大汗。
这般紧张恐惧,其实也非破绽, 老者并不奇怪, 毕竟也不是老手。
这小子真的稳如老狗,他才会担心。
不过, 老者也狡猾敏锐,细心借月光查看这小子身上上下, 发现了袖子上有些血迹。
“不是迷晕了, 你身上还有血迹?难道他们还动武了?”
“没,没,那些人都中了蒙汗药,已然发作了,我们按您的吩咐迅速拿下了所有人, 他们还在搜其钱货,让我回来汇报您。这不是您说要快狠准,早点把人做掉么,我们心一横就把人全抹喉了,这才见血了,您放心,等尸体处理好,这就把衣服什么的换了,不过尸体咋处理啊?”
老者点点头,对此满意,他确实是这个想法,至于尸体.....
“那三个女人也杀了?不是让留着卖钱或是留自家人生养?”
青年额头都冒冷汗了,但想到肚子里的毒药,只能继续做戏,道:“留在村里,万一她们报官.....”
“蠢货!老山里不是有山洞,何况现在还有水鬼....把尸体都扔进水里,自然无人怀疑,谁让他们得罪了水鬼,可怪不得我们。”
老者已经打消了怀疑,收拾了下就悄然出了小门,跟着青年往隔壁老王家走,但不忘套上蒙面黑布。
乍一看也不知是哪家的老头儿,佝偻着身子蹑手蹑脚在月下潜行。
像脱毛的老狐精。
门半掩着。
这老头儿实在狡诈,眼珠子咕噜噜的,也不直接进去,而是贴着门缝撅着腚往里面窥视,深怕里面还有陷阱。
青年在边上都看瞪眼了,生怕自己毒发了,心里急,“进去吧,我们还能骗你咋滴?”
此时,这老头儿已经觉得不对了,“其他人呢?”
“里面怎么没人?”
他再看这小子,在月光下看到小青年脸色发青发白,汗水都快把衣服石头了,一股子汗臭味浓烈得很。
不对劲!
这老头转身就想跑。
刚转身,老王家对门门户的巷影跟老树后面,四面八方都出现几个人来。
把二者堵在了门口。
老者听到身后咯吱声响,门被彻底拉开了。
门后,高挺长影利落倒映,蒋晦站在那,冷眼鄙夷他。
“做贼都做得猥琐,跟深更半夜没吃饱饭去挖茅坑的老黄狗似的。”
蒋晦自持身份,素来很少跟人口舌犯恶,这些人也配?
但那青年去隔壁找老者,以蒋晦的武功,就是一直都在屋顶的,鬼一样飘忽,这老者当时在窗户后面说的话,他全听见了。
如今微笑着刻薄老者,言语反而是其次。
下属们都瞧见了在家世子手指在摸腰上剑柄。
那是他上战场屠戮的习惯性动作。
老者捂着脸,身后一步步后退,他怕蒋晦,宁可面对后面包围过来的若钊等人。
但瞧见这些人有拔刀的架势,加上附近有村民被吵醒起夜查看,他一着急,反而加大了音量。
“我们王家人回自家找东西而已,可能叨扰了几位,但毕竟是我们自己的房子,难道你们还想取而代之,霸占我们的房屋?”
“好啊,难怪水鬼大人被你们激怒!”
“你们这些歹人....来人啊,这伙歹人要....”
这老者捂着蒙面巾,尖细着嗓子,村民们没看清他蒙面后的样子,声音听着蛮像老王头的,这老小子因为老三的死而病病殃殃的,说话有气无力,已经很久没见人了,也就今天出面料理了下房子腾出的事儿,但也只做决断,带着病,不好见风。
现在看着身体是好了?
夜里漆黑,村民看不太清,但隔着各家院落门檐阴影,借月光瞧人,认得出王家门口另一个人是王家的儿子。
王老三?
这才恍然,这老王家是要劫杀这伙有钱的外地佬啊?还是外地人图谋不轨?
看来那蒙面老头儿是王家那老病秧子了,以前没看出来啊。
蒋晦神色冷漠,“都是姓王的?不见得吧?回家找东西,还得两家人一起联手吗?”
里面的蒙面人一流水被押解出来,揭露了所有蒙面巾。
村里人一看,表情不好看了。
老王家也只有那青年一个儿子在,就是老三,既王豆豆三叔,这人也是刚死的王老幺的三哥,更是个混不吝,在村里跟许多无所事事的青年乱玩乱闹,花酒勾栏不在话下。
彼时,这八个人里面除了王老三一个王家人,其余七人都来自——
若钊一弹石子,打掉那老者的面巾。
“堂堂村长,这里面有你家三个儿子带两个孙子吧,还有别家的,如果都姓王,你们这些人家的祖宗也乐意?”
若钊骂得脏,村民们一看这些青年的样貌,顿时一阵哗然。
村长一家子,几乎一网打尽啊。
村长脸色铁青,依旧嘴硬:“王老弟病重,为儿子的死伤神,让我从他房间拿一些遗物烧来祭奠,只是你们是外地人,本地风俗不必告知,这才没跟你们知会,怎么,我们自己村的事,还需要跟你们交代?!”
他这话狗屁不通,但硬撑着村长在当地蛮横多年的权威要把这脏事抹过去。
蒋晦懒得理他,斜瞥那王老三。
此时村长家一起走出两家人,王家人有点迷茫,王豆豆睡得两眼迷糊,一看自家三叔被押解在地,又看了看场面,脸色都白了,他可是实打实见过这伙人厉害的,再年少无知也有敬畏之心,顿时怒骂王三。
王老三吃了药丸呢,心里怕得要死,也没有狗急跳墙的狠劲儿,如今神色灰败,跪在地上指证是村长父子蛊惑他......
浑然有狗咬狗的架势了。
“是他们哄我,让我拿家里钥匙。”
“真不是我要为非作歹!你们别告诉爹爹....他还病着呢。”
王豆豆差点一脑热血厥过去,还想质问,却被家里人拉扯了下,一看村民神态,他安静了。
村长的眼神已见凶意,左右也翻脸了,大喊村民,“这伙人有钱得很,还都带刀剑,肯定不是什么镖师,没准是到处打家劫舍积攒钱财的凶匪,还想害本村长,更是无端侵占王家房屋,实乃大罪,大家可别被骗了,我做主,大家一起上,将他们拿下后,来日官府问罪,全村作证他们乃是匪人,再不济也是惹怒了水鬼早到暴富,绝对与我等无关.....”
狗急跳墙,钱财之祸。
竟有不少人意动,至少好多年轻人蠢蠢欲动,倒是一些上了年纪的长辈跟妇人们白了脸,拉扯小辈不让掺和。
场面一片混乱,村民们渐露凶相。
若钊直接掏出一枚令牌。
“此乃官府令牌,我等替官府护送上贡的海外珠玉,此前不说,是怕干预民生,暴露机密,如今尔等被贪财为匪的村长蛊惑蒙骗,若是犯下大罪,官府来查,你们能如何?”
“要是延误黎城知府的大事,刑部介入,尔等以为能经得起查探?以为水鬼迷信之事会让朝廷息怒?关你什么水鬼,抢劫朝廷贡品罪同谋反,屠了全村都不在话下。”
“你们可要想好了!”
“若是现在悬崖勒马,拿下始作俑者等人,你们还是良民,只需与我们押送这九人去官府作证即可,别的一概不需要负责,毕竟法不责众。”
“尔等以为如何?”
凭证是真的,这些村民有些去过县城,有些见识,加上不少长辈都知道村长这些人什么货色,眼见局面如此,这些镖师又厉害无比的样子,早心生退意,一番劝说小辈,很快达成一致。
不少人大喊着送官。
反正遭殃的村长家跟王老三等人,可牵连不到他们。
王豆豆撺掇自家父亲挡头,好戴罪立功,没准还能让三叔被网开一面。
王家人带头,村里不少青壮年都参与了,且事端急切,当夜就要了事。
蒋晦微笑:“万一闹得太大,惹怒水鬼大人震怒,我等是外地人,走了也就走了,你们可就不一样了。”
王豆豆:“走走走,马上就走。”
蒋晦他们要连夜离开,这是人之常情,毕竟又是水鬼又是暗杀的,谁还敢留?
村里人也想把这事早点了了,大不了换个村长,可不能再惹怒水鬼大人了。
村子里很快空了一大片,只有一些老妇少幼留在自家等待消息,但眼下已是深夜,等村里人办完县城官府的事回来,得是明天大下午了。
全村也只有村长家跟老王家全空了,毕竟涉案过多。
蒋晦等一干人全部离开了。
言似卿坐在马上,回头看了一眼村子,黑灯瞎火的,有些门户门口站立着一些老少妇孺,但不知一些拐角阴影跟墙下隐晦处又有没有人。
门落锁,村子安静,月色更安静,流水潺潺,仿佛可怖的水鬼依旧留在这个村庄。
一干人远离个把时辰后。
夜色将明,灰蒙蒙的,湖面生了雾气,水塘蒙了白纱,溪流被月色惊扰,翻身滚白,在一些破旧栏杆拦截,荒草比人高的村郊深处,往里面走,破败了老屋只堪堪遮蔽雨水,连风都是漏的。
灰暗时,村长家后院爬墙出一个黑影。
古怪的影子蹒跚得很,步履沉缓,小心翼翼从小道钻入,七弯八拐从村子出,入荒草小径,进入时不往回头看,在荒草缝隙中窥它。
可见其下肢粗壮,上身弯躬且圆咕噜如背龟背,脑袋尖尖,却是披头散发,影子拉长如同一头水下女鬼,行于陆地,飘于荒草之中,窸窸窣窣,像人像鬼。
最后,它钻进了一个土炕洞,里面潮湿,空气里有一股气味,风口出还挂着几块咸腌的山野腊肉。
再往里面看,昏暗极致,它从衣内掏出火折子,点燃壁灯,整个内洞明亮起来,几座古法盐井就这么出现了。
而它趴伏在那,乱糟糟的长发遮着脑袋跟脸颊,从后背取下沉重的物件,刚要松口气。
身后....
“这么多财物,背着走这一路,累坏了,要不要喝点水?”
“奥,对了,这里的水可咸了,藏匿尸体还好,活人可不适合喝。”
“是吧。”
“水鬼大人。”
它缰了身体,弯曲趴伏在桌子上面,一动不动。
而洞口外面的走道不紧不慢传来脚步声。
蒋晦从黑暗中走出。
长腿散漫,提剑衔光。
水鬼大人不吭声,好像在做法,又好像在思考对策。
过了一会,它说:“所以你们根本没把村长他们送出村,是故意引他,往他身上栽前面那些命案的罪名,又空乏他们家里,引我去盗窃财物?”
能说人话,原来是人啊,但从后背看,实在跟鬼无异,丑陋不堪,不似人形。
他说:“但我也只是偷东西而已。”
“你们只能治我盗窃之罪。”

也像是月光走了出来。
言似卿目光扫过这个内洞, 有点好奇, 因为第一次来这种地方, 但味道不好闻。
她用帕子遮掩口鼻。
淡淡一句,“这么多盐井,都已经启用了,也是苦力活,非你一人能私造,加上私盐买卖是重罪,分身乏术, 还需要有人在下面黑市走动活跃, 我想李多谷张五这四人跟你是一个团伙,你们五人年纪轻轻, 图谋暴利, 私底下偷偷启动了这古盐井,做盐私营, 可比种田营生来得暴利,本来这于你们是长久的买卖, 缺一不可, 但非法贪利之人禁不起一点变故——半年前,朝廷新令出,盐务税法改制,不仅要将各地盐商列入监管,加强盐税, 且东盐西引,此事惹得各地盐商不满,私底下买通了不少读书人挑拨清流,声讨负责改制的盐务官员,这才有了前些时候王麻子遇上的读书人争吵甚至打架事件。”
“但这事对你们的影响更大,因买卖的渠道已断,甚至还怕被查到从前买卖的路子,你们内中出了矛盾,第一个死的就是李多谷——不管是意外,还是刻意,终归是死了。”
“私盐买卖是天大的罪名,但要被查到也是以后的事,但死了人就是眼前的大麻烦,李家人那边就瞒不过去,于是有了水鬼的妖鬼事件。”
“但这事能瞒过村里人,却瞒不过知情人,所以五个人一个接一个死了,死法还得契合水鬼杀人的恐怖手段,断头断手震慑人心。”
“唯一活下来的第五人,是传说中的水鬼大人,也是疯疯癫癫的....”
“王麻子。”
“对吗?”
弓背的丑陋女鬼转过身,披头散发,是为了遮蔽脸上的丑陋麻子,真一看,浑然是个成年男子。
他直勾勾盯着言似卿跟蒋晦。
不甘心,也怨毒。
“什么乱七八糟的,我只是听说了村里的事,想要去顺藤摸瓜点吃食财物而已,什么杀人,什么水鬼跟我没关系,更别提什么制盐了。”
“这里也不是我的家,我不住在这,只是刚刚慌不择路逃到这。”
“你们有证据吗?”
他很冷静,哪里还有传说中那副昏傻不着调的样子,已经盘算好了当前局面——因为贪心村长等人家里的钱财,入对方彀中,这是不可逆的,但他不认杀人之罪,甚至他前面贩卖私盐攒了不少钱,若是在流放途中买通官吏,还有可能脱身。
所以他决口否认,就赌对方找不到证据。
杀人要证据。
同样,这里制盐的痕迹....也与他无关。
早就被他一边杀人灭口一边打扫干净了。
没有留下他的任何物品。
王麻子那神态甚至带了几分破罐子破摔的猖狂。
若钊等人恼怒,蒋晦倒是按捺得住,手指抵着剑柄,看向言似卿。
好像对她很有信心。
言似卿没看他,只是瞧着王麻子,“看来这里哪怕有张五的尸体残躯,你也笃定没法指证你,甚至很大很可能残躯也被你处理掉了,随便抛到别的水里,成全水鬼之说。”
杀人其实很容易,但要证明别人杀人,非常难。
杀人罪既死刑,为了避免妄杀他人,疑罪从无。
除非按强权速定,如蒋晦他们这些人,甚至不少地方官员,都不一定会按照绝对饱满的证据链去定罪。
可这并非言似卿从小接受的司法德行教育。
其实蒋晦此刻也好奇言似卿还有什么证据指证对方,以至于来的路上,他问她要不要直接拿下对方,她一点迟疑都没有,直接否决了。
直到.....
王麻子但笑不语,盐井洞内清凉寒意依旧,气味也依旧难闻。
言似卿的声音却似三月春风淡含香。
“李多谷死的那一晚,你说你在县城喝酒,回村路上遇到了水鬼,还被拽进水塘里,一身湿透,可对?”
王麻子微笑:“是啊。”
言似卿:“脸颊有伤,一身酒气,县城那边还有官府差役作证,可对?”
王麻子:“当然,村里人可都去县城找人问过了,不然你们以为我们村的村长大人是那么好骗的吗?那老狐狸.....”
他对其自然是不满的,沉寂多年的不满。
言似卿不听他多说,因时辰不早了,她也有困意。
“你在水塘被水鬼拽掉的裤子,问了当夜村民,他们并未在水塘之地找到。”
王麻子表情微僵,继续微笑:“许是水鬼大人喜欢我的裤子。”
言似卿:“你脸上的麻子乃痤疮之症,若长期饮酒,必然反复红肿发炎脓包,常人难忍抓挠,反复蔓延,很难好转,但你的脸上麻子基本为陈年痘疤,虽丑陋可怖,但已痊愈,可见你早就禁酒多年,先天体格不健,跛脚且驼背,年少少食缺育,本为孱弱,但今晚见你健步如飞,背这么多沉重银两来荒僻此地,尤有余力,可见这些年非常修养自身,不管是这里还是你的住所,都没有任何酒瓶子。”
村子才多大点。
他被引去村长几家那孜孜不倦偷财物的时候,盯梢到他的若钊等人也去他家摸了个彻底。
未必能找到证据,但也有其他线索。
王麻子听了言似卿这番话,忍不住摸脸,麻子可怖,表情却矛盾复杂,死死盯着言似卿:“这位姑娘,你废话这么多,还是没有能定我罪的铁证,实在....”
言似卿:“因为你自己不能喝酒,也不让他们喝,那经常去县城喝酒的王麻子,其实就是另一个王麻子——李多谷。他酗酒厉害,忍不住,装成你在县城经营私盐之事,那晚在县城遇到读书人吵架打架,因为酗酒糊涂,掺和了进去,被官府抓了见证,不过也不过是师爷记录,但恰逢朝廷盐务政令下达,于你们本就是风险之时,他被官府记录并非小事,还被挠伤了脸。”
“那挠伤他的人,读书人之一,是否窥见了些许破绽,毕竟他的脸是伪装的面具,虽然人家也喝多了,未必记得齐全,可这毕竟是天大的破绽,你得知此事后,有了打算——李多谷,不能留。”
“于是他死了,他那被抓伤的脸不能跟县城惹事的王麻子对上,于是他的尸体有了被野兽啃咬的可怖摸样。”
“而你,这个真正的王麻子脸上也得出现抓伤痕。”
“可即便你应对再完美,也不能确保那读书人见到你,见到李多谷的尸体后不会分辨出来,除非你在这段时间不仅杀了李多谷四人,还去把那位读书人也杀了。”
王麻子的表情难看,配上满脸坑洼,更显得狰狞,但众人不太确定他是否把那读书人灭口了。
一个不健全之人,如此强悍?
有这般精力跟心术,干什么正经活不会成功呢?
可是,他们此前也没时间去县城找那读书人对证,言似卿凭何如此自信?
当然,结合眼前所有线索跟推理,以及今夜诱引暴露此人现行,已经可以定他的嫌疑了,官府缉拿也不在话下。
大不了再去找那读书人就是了。
他死了,是继续往下查的线索。
他没死,那就是更大的线索。
众人不着急了,若钊上前,欲直接拿下这王麻子,村里人更是愤怒,叫喊着要抓人。
王麻子后退一步,拔出利刃,要做最后的顽抗,脸上也没有任何怯弱之意,只有野兽被逼绝境的斗性。
但他也对言似卿说:“我算是输,但你这般也谈不上赢,除非你能让我心服口服。”
言似卿:“今夜事,今夜毕。”
王麻子:“如何毕?让你那急不可耐武功了得的夫君直接杀我?”
什么夫君?
言似卿跟蒋晦愣了下,齐声否认。
蒋晦否认后迅速看了言似卿一眼。
言似卿没有其他异常,好像对此不甚在意,也只是否认。
王麻子却是不信,“我此前窥视那两家动静,王老四被拿下的时候,你们彼此间口口声声呼唤夫人,你们的下属也喊你们夫人,你们难道还不是夫妻?”
他对此深信不疑,比地府判官都坚定,反过来要给他们俩先定个名头似的。
他们可还没能成功将他定罪呢。
言似卿对此难得窘迫无语,蒋晦再次看她两眼,前面一直摸着剑柄的手指松了松,轻咳了声,“这位王麻子阁下,你恐怕是误会了,我并非言夫人夫君,此前不管我,还是其他人呼唤夫人只是礼貌称呼,切莫损夫人名声。”
王麻子看出他所言非虚,惊讶皱眉:“不是夫妻,你那么喊她做什么?还那般看她?不怕她夫君生气?”
都是男人,看不出几分?
王麻子这人也是古古怪怪的,自己处境堪忧,倒是抓着言似卿跟蒋晦那点事不放,而这事,下属们平常看出了几分猫腻,但两人身份跟关系实在尴尬,其实也掰扯不上。
但硬掰,还是能扯上的。
王麻子就硬扯了。
蒋晦什么人物,刚刚客气一遭,还被这王麻子指着鼻子埋汰,换做平时早动怒劈死他了。
但他此时竟一点都不生气,还和和气气委婉解释。
“夫人的夫君已经亡故多年。”
嘴角都压不住往上翘。
王麻子:“那难怪了。”
下属们:“......”
言似卿:“你是在拖延时间吗?”
她冷静,一言如刀破川。
王麻子的神情微妙,不承认,不否认。
言似卿:“你应是这买卖的发起人,创造者,脑袋聪明,且有古法技术,召集那四人布置了缜密且周全的制造以及销售路子,应当算是老大了,甚至一早设立两个王麻子,也是为了应对一旦有些破绽,既利用两个王麻子的身份制造不在场之证,让官府难以定罪,你这般缜密聪明,又经营了真么长时间,肯定有不少钱财在手,如今盐务政令出,这买卖肯定做不下去,你竟没有趁着还没暴露,直接带着钱财远遁他地,以新身份再有前程,而是选择杀死李多谷等人....说明你并不打算舍弃王麻子这个身份,甚至没想过离开村子。”
前面很多嫌疑都只是锁定他的线索,锁定他,分析他,了解他,又不理解他。
不理解的地方,要么是破绽,要么是弱点。
“这并不合理。”
“除非,这里有你的牵挂。”
“那你赚取的钱财应当有不少是去了对方那吧,这是你唯一无法处理掉的破绽,除非你能动最狠毒的杀心,做最后的杀人灭口。”
他把自己的罪名都洗掉了,私盐之事也都推给死人,死人之事推给水鬼,这既是他的狡猾。
但关联其中的不止人命,还有钱财,那四人的钱财并不难被找到,光是青楼那边就有线索。
帝国银两多有标记,便于官府统计税务,这在立国之处就被君上定死了,也是在此基础上,开展盐务税改才有成功可能,否则人心
一笔一笔,顺藤摸瓜,摸到购买方,购买方交代钱款,欠款分五份,对上了他这一份,若是有标记的银子,直接对上了。
那就是铁证了。
当然,他可以把这笔钱都推到那人身上。
但言似卿知道他不会。
人可以为了自己的绝境不顾一切反击,那动力跟杀伤难以预料,但,人很难跟自己的初心对抗——虽然都说人心擅变,人要保持初心也是极难,可若是已经为了这颗初心付出巨大,一条道走到黑,临到大难临头时背刺自己的初心,那等于全权否认自己的一生。
言似卿自己体会过,她知道很难,所以她看王麻子的眼神是幽深且通透的,直达其灵魂深处。
王麻子一愣,后嘴角颤抖,死死盯着言似卿,最后仰天一笑,猖狂又狰狞,最后归于平静,再低头,看着言似卿。
“我认罪。”
“人确实都是我杀的,理由也确实如这位夫人您所说......但归根究底,也是长期以来积攒下来的隐患吧。”
“天残之体,鄙夷之态,吃我的饭,砸我的碗,还想在自己犯错后以我顶罪——他们四人,与我也算从小一起长大。”
“夫人,您跟这位郎君生来瑰丽如珍宝,难得还都聪明且强大,应当也有极好的出身,一定从未想过生来什么都没有的人要如何长大。”
“当狗,当奴隶,可怕的是很长一段时间,我都怕他们不让我当了.....”
“杀李多谷,其实是那晚意外爆发后的第二个意外,本来生来康健的人,太不爱惜自己,早已被酒色掏空了身体,那天犯下那般大的错误,竟不思悔改,还去青楼喝花酒,喝得东南西北都分不清了,回村后被我发现猫腻,胡言乱语....还想对我动手,我都没想过能反杀他,最大的损失就是被扯坏了裤子。”
“小时候我还被他们逼着脱掉裤子取笑呢。”
“现在想想都觉得好笑。”
“那位读书人确实该死,杀了他也算是真正杀人灭口,可我也没那么多时间,而且每死一个人,就需要制造更多的内情来洗脱嫌疑,毁掉罪证......来不及,这一生,我以为自己只要努力就能做到,但原来真有了钱财,也没那胆气了。”
“可笑。”
他笑着笑着,用刀切过咽喉。
利落得可怕。
血喷溅,人倒下。
水鬼之案,四人,不对,五人之死,毕。
——————

盐井洞有很长年头了, 这些人的祖辈曾经以此安身立命,但那时是不得已求生之举,是世道之责,罪不在人, 国法无权。
后来不一样了, 现在也不一样了。
言似卿并不为倒下的王麻子有多余拨动的情绪, 只是观摩古法制盐的老式器具时,蒋晦忽然喊了她。
“夫人。”
这人不管此前说得多天花乱坠或者意气用事,在称呼上依旧固执己见。
明明都有王老三跟王麻子二度因此误会了,他还故意喊她“夫人”。
言似卿不言不语,过去,瞧见蒋晦抬手示意的地方。
五座盐井上面有一些嵌入山体的大石头,上面坑坑洼洼的有凿挖的痕迹, 但凿挖痕是当年祖辈开采早井所留, 上面的痕迹确实.....
孩童所为?
那是划痕,可能是小刀, 可能是有锋利口的石片划下来的, 歪歪扭扭的小人儿,仔细看, 应是六个小人儿,火柴人似儿, 大大小小, 高高矮矮,混成一团儿.....
“这与王麻子五人一并长大的第六人,夫人能用王麻子所为之处推理到其存在,却没有安排人去对付,是打算以此跟王麻子达成协议, 以其威胁换他认罪?”
她看似严苛手法,又不乏人情世故,这很少见。
若是能入朝为官,定然能封侯拜相。
蒋晦暗想,又一下子醒悟自己所想之离经叛道。
言似卿:“我并不知那人身份。”
蒋晦挑眉,以为言似卿是怕自己违背这无声的协议去追捕那人,他说:“夫人认为我会毁诺?不如你有坚定品德么?”
言似卿觉得这人思虑怪刁钻的,“确实也没诺言,而是真的不确定——但王麻子不管我是否得知对方身份,他只是太看重那人吧,连我去查对方身份的风险都不愿意有,所以只会认罪终结,到此为止。”
“而且就算我与他有无言的承诺,也是我跟他的事,殿下不必顾虑,为了朝廷法度,想怎么做都可以。”
蒋晦挑眉,心里不舒服她划分界限式的“清明正道”,但也没言明,只是顺着言似卿的目光看着那石板。
静寂在彼此间萦绕,也在山石岁月中沉淀,最终湮灭无声。
世间权贵,养尊处优,利族利己,已是天生本性,哪个会在意人间沉疴勾缝里的芸芸众生。
能做到表面功夫的已是很好了。
言似卿侧过身子,本要离开,突然,蒋晦说:“此地大抵许多田亩已经被城里的乡绅富户收走,分配不均,而成长起来的年轻人不似父母一辈能靠田地为生,如今难有活路,而经济之难处,是最坏的劫难。”
他竟能理解底层人求生不易的难处吗?
言似卿:“世间凶案,大多要么钱,要么情。”
蒋晦也深以为然,“大理寺那边统案归类也是如此,但此案中,那姑娘一定是王麻子年少不可得,而余生不敢得之月光。”
他不容许王麻子其行之违法,但也能看到其心之真诚无奈。
他说的,是姑娘。
那火柴人儿,他怎么知道是姑娘?
言似卿没有否认,但也没接茬,只是移开了目光,继续走两步往盐井下面看去。
正要看,眼前忽然横来一只手,捂住了她的眼。
耳边传来这人清冽散漫的声音。
“夫人,别看。”
五座盐井下面有奇怪味道,也是洞内味道的源头,往下看,残缺尸块泡在盐水之中,半腐不腐,气味渐浓,跟平常人家的腌肉也许并无不同,只是那如人一样的体征又让觉得这种腌肉本相越发恐怖。
蒋晦提前看过,喊言似卿来也不是为了让她再见证这个案子残留的些许瘢痕。
但他并非先天认为言似卿娇弱,见不得这样可怖的景象,而是他提前了解过她,知道她家的事。
杀害言家的那伙人凶残极致,不仅仅是杀人。
残缺分尸,死前临辱。
尤以言阕的死法最为残酷。
他想,言似卿从小再跟她那位断案名声甚至远扬长安的小舅舅接触过许多凶案,累积诸多经验,但在地方县区很少有那么残暴的灭门凶杀,即便有分尸现象,因为腐败,表象也会淡化人面的痕迹。
白骨森森的,反而没那么可怕。
最可怕的是人面尤在,半人半腐。
这井下一幕因为盐的存在,如同腌制,还是很明显的。
言似卿被捂着眼,愣怔时,脑子已然推敲分析出了此人所为的源头。
眼帘有轻微上下....
蒋晦感觉到了掌心被其挺翘茂密的睫毛扫过一样,痒痒的,跟这人身上的香气一样撩人。
言似卿:“知道了,殿下。”
她拉下了他的手,转身出去了。
没看他。
他看着她的背影消散在洞口那边,也即将脱离他的目光所在,不知为何,下意识再看向壁上第六人,若有所思须臾,忽然转身。
————
言似卿走出洞口,正好看到一缕晨光从天边照耀而来。
她安静站着,也没太多情绪,只是有点奇怪的伤情。
跟在她后面的蒋晦也停在洞口,半人在内,半人在外,光要入不入的。
他的眼神始终晦暗不明。
但跟她看了同一缕白日天光。
有事汇报的若钊瞧见这一幕,愣了下,后退了,低着头保持缄默,朝后摆手,其他下属跟出来的全部后退。
过了一会,蒋晦意味不明把玩着玉扳指,声音低哑非常。
“让查的那些事如何?”
没了在言似卿面前性情偏少年顽劣的意气,显得阴沉,也如往日那样从上而下绝对的权威。
若钊:“来之前 ,第一波来自雁城的密信到了,有关于林黯的追踪有些苗头,能确定对方联络过往日旧部,那些旧部多为其个人私兵,要么是在军中服役期间违规犯事被其保下性命,要么是作为暗人做事,料想都有把柄在其手里,能跟他一并搏命的.....”
他说到这,发现蒋晦对此没有什么态度,也不吭声,显然这调查结果不出其意料。
若钊:“关于沈家那边的调查也有,但殿下怀疑沈家并不走此前我们都以为的两条外海路线,而是被夫人反其道留在了国内,改名换姓安居乐业,这条线也在追踪,但还未有确切效果,只知道在那两条线的海域闸口,已经查到沈家船的踪迹,只是没见过沈家人。”
“夫人聪明绝顶,其安排我等不敢妄断,只能等世子您安排进一步追踪方向。”
蒋晦:“其一,大食国,其二,第二队人马回退沿海。”
若钊错愕,“往回查?难道夫人会反其道而行走灯下黑路数?不会回雁城了吧!”
蒋晦想到言似卿至今没有流露出任何担心自己女儿或者其他反抗之举,料想后者为独女安排的出路一定缜密且有强大作保,只是对抗不了他这样的权贵力量,却能应付目前的地方追踪。
那....一定有人接应。
钱,给那么多钱,不是信义就是情义。
比任何口头或者血缘关系都可信。
海富贵一定是她极信任的盟友,可以托付女儿未来,而灯下黑路数确实是她会选的手段。
“就往回查,首先查....单独撇开其余沈家人,那周老太太也不是简单的人,应跟言似卿一样首以保住沈绾昭为主,不把鸡蛋放一个篮子里也是所有当家人应有的手腕。”
蒋晦看重言似卿,也不敢小瞧周氏,一番安排后,最后才问:“沈藏玉当年从军之事查得如何了?”
若钊正要汇报呢,也斟酌了一二,才报:“并非正常征兵,也无军中将领推举。”
蒋晦:“他是否以捐资军中换军衔参军?”
如果是小兵起步,以沈藏玉这样的文人底子,很难从前线活下来。
沙场就是吃人的怪物,他扪心自问自己若非是蒋家子孙起步,绝不会有后来的功绩。
除非沈藏玉是天生的军神。
若钊:“下属也如此怀疑,但调档细查,发现军中记帐无此记录,再查,发现此人走的是兵部驾部司郎中曹尔信那边的路子,为后者举荐,因为不是前线将领直系举荐,所以一开始没查到。”
“沈藏玉在驾司部负责以粮草转运工作逐渐被提拔,曹尔信非常信任此人,后在战事中不幸牺牲。”
“沈藏玉刚传来阵亡消息时,老祖母周氏病入膏肓,将有衰亡之相,沈家有个别人上蹿下跳,趁着那会许知州被朝廷争斗卷入的凶险时期,在某些族老以长辈权威的默许下,他们想要去掉少夫人这个眼中钉,已经有了续娶跟典妻的不堪举动。”
“探子那边逼问了沈铜青等人,才知当时真的只差一步,少夫人那会刚生完孩子,虚弱不堪,孩子都被抱走了,他们以孩子相逼,最重要的是作为当家夫人,少夫人那会应当有许多钱财可以调度,那沈铜青他们说那会少夫人手头十分窘迫,若非那周氏身边的琴娘子还有点能耐准备,临危从周氏的备用金库取钱周转做了安排,就真的回天乏术了。”
蒋晦手指不知觉就离开玉扳指,动了动。
他知道那会她处境肯定艰难,却不知还有这事,此前哪怕心里对沈藏玉再看不上,也不管对方为何参军,却也觉得对方好歹也是为国而战,有值得尊重之处,他也不好多加苛刻,可现在对其印象越发糟糕。
再强大凶狠的母狮子在生育期也是极度虚弱的,趁此袭击的何其歹毒。
但致其如此处境的公狮子罪当如何?
这姓沈的脑子有病?还是背后有别的隐情值得他如此抛妻弃女?
难怪在王家院子里听到那些妇人编排张家媳妇是非提及卖妻续娶的时候,言似卿的反应有点奇怪。
蒋晦冷笑着,若钊却在低头时,发现自家殿下的手指已经勾出了那把君主御赐名剑的剑柄,剑柄下,寒光寸吞金。
他在思考什么。
须臾,无声无息又入鞘。
蒋晦走出了洞口,走向了言似卿,表面已是如沐春风,语气温和,宛若小白杨般的干净君子。
“夫人,该走了。”
“本世子带你回长安。”
她本来就该是改世居长安的明珠宝玉。
在权力之上。
——————
天边第一缕光覆了黎城的山川溪流,其中一条芦苇河荡荡悠悠的,一条渡江小船载着一些人离开了黎城。
船上,一位打扮朴素,面容木讷枯槁的妇人曲着身子,她的手背跟脖子上,甚至脸上都有沉年殴打留下的疤痕,显得有点丑,也有不符合年纪的老态疲惫,她龟缩在船体边角,看着悠悠荡荡的江河,明显神色迷茫。
她其实不理解遭遇的一切,甚至不清楚自己蜗居的柴房窗户为什么会扔进来一个小纸团。
此刻,小纸团被她忍不住再次打开。
上面歪歪扭扭有字。
可能整个村子也只有她看得懂了....
她从不知道整个村子除了自己原来还有第二个人识字。
那些祭文白幡上的字,都源自于她之手。
可村里很少有人提。
好像这是不值一提又最隐秘之事。
是别人不必知晓的事。
她也有不知道的事,比如——是谁给的钱跟纸条,又扔进了柴房钥匙。
她这一路想了很久,此时才想起来。
好像小时候,她教过一个人写字。
但已经很久很久了,久得她快把小时候的自己都忘了,何况那个人。
她也不知道长大后,她的笔迹再未进步,锁在了幼年之时。
他的笔迹也与从未进步的自己几乎雷同。
其实字条上前面的意思她能理解,让她带着钱,走,过好日子去。
最后三个字,她不需要理解。
——别,回,头。
张五的头。
不知多久,江上天光扫来,她被刺了眼,但努力往天边看去。
一片天晴海阔,是一个好天气。
张五的媳妇儿章玲儿,她愣神了好一会,才嘟囔了一句。
“原来,外面的世界是这样的。”
后来,她没用多久就知道小时候的自己在放牛途中宁可多走两个时辰的山路,去偷听县郊的私塾教学,干完一天的活也要挤出时间躲在林子里,用树枝在土地上歪歪扭扭学字写字。
这让她有了哪怕进入大城小城、也能安身立命的本事。
何况还有钱。
所以,她不回头,往前走,自有好前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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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前是虚晃一招,众人根本没去县城,拿下王麻子后,这案子基本也就定了。
但去县城官府办事盯梢案子,了了始末,那是下属们的活儿,蒋晦跟言似卿在村里休憩半天补眠后,就上路了。
后来五人贩卖私盐的罪行被定,财货也被找回不少,但因为人已死,家人也一概不知情,钱货并未惠及家人,酌情从宽处理——这五人除了王麻子孤儿一个,其余四人全都有一大家子,却没有一个......钱财不是挥霍酒色了,就是另作苟藏打算,早已成年,依旧在家吃吃喝喝,游游荡荡。
这几家人得知详情后,都不知如何心情,可能大起大落之下,也只能清醒没被连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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离开黎城的第五日,他们抵达了彰临驿站借宿。
彰临驿站为多州商旅中转私营,建得小而精,中央火炕上吊着好大铁锅,锅里烹饪一整头羊,皮牙子片翻滚,像是月牙的刀。
他们算是第一批客人,来得早,掐着点也不急着再赶路,因后面下一个借宿之地要很远,夜行不安全。
洗掉一身风尘的言似卿在二楼房间阳台上观望远方山川秀色,安静时,隔壁房间阳台有了动静,言似卿转头看去。
明明没离着多远,这位在她面前玩心甚重的世子殿下故意折叠了一只纸鸢飞了过来.....
轻飘飘精准落在她手边的小案上。

言似卿看了看他, 打开纸鸢看,上面是百茂村案子的始末结果,这案子如今也算传遍了道州,为人议论, 但官府拿来做典型, 开启了轰轰烈烈整治盐务的茬子。
这段时间, 两人之间交流甚少,一个端庄,一个冷酷,甚至蒋晦也在有意控制跟她接触交谈的次数,只是坚决要跟她一起用餐。
顿顿不落下。
说是怕她不吃饭饿晕在路上耽误行程。
这人想法有时候异端得很,她都不好反驳。
但蒋晦一路来决断迅猛,赶了最快的行程。
这才能提前抵达彰临驿站。
如此之下, 突然找她, 还把已经尘埃落定的事给自己知晓,一定有原因。
她想了一会, 低声说:“松了对相关亲属的刑罚, 是便于后者大义灭亲吗?”
私盐贩子得暴利诸多,总有些人是漏了钱财的, 若是没有严苛的连坐罪名,甚至还有举报嘉奖, 那其身边的至亲好友可比官府稽查厉害多了, 一报一个准儿,这也是朝廷简约心力速行推定盐务改制,彻查违法体系的有效路子。
蒋晦承认了,“但各地盐商恐怕会有更厉害的反击。”
他这话其实透露了非常厉害的信息——他认为各地官方盐商才是这些私盐贩子背后的金主,但他们不是买这些私盐去自己的官方盐铺收买, 而是利用他们掌握的路子去挤占公盐的资源,卖私盐的钱,赚到他们自己的腰包里。
盐商背后其实还有人,但那就没法明说了。
但最顶上,最幕后的人不会参与当前一波追捕绞杀,查到这个当口,私盐贩子们只是被顺摸的瓜藤,破的是瓜,种瓜人可以藏可以跑,瓜跑不了,就只能绝境反抗。
因为他们一旦被抓住,就肯定是抄家灭族的大罪。
这也是他们唯一敢跟朝廷对着干的原因,就是看手段如何了.....
“殿下有什么打算吗?”
蒋晦:“对方人少的话,你要紧挨着我,别远了。”
言似卿的目光在对方撑着栏杆的手上停落了些许。
上面被树枝割伤的疤痕结疤了,但疤痕有些红。
这人看着金贵,实则也是吃过苦的,对自己有点糙。
“若是人多呢。”
人多的话,挨着他必然更危险啊,她好歹还有活口的价值,他可是人家的眼中钉,巴不得在长安城外把他铲除了。
蒋晦:“那更得在我身边。”
言似卿并不能理解他的意思,“殿下何解?”
蒋晦:“人多,反正都逃不掉,对方有了信心,我若表现出你对我重要无比,对方反而不必要下狠手,用你当我的软肋要挟我做出许多退让,比直接杀我们好处更大,也不必逼我绝境之斗。如此,你岂不是就能活下来了?”
言似卿:“兵法云:围师必阙,穷寇勿迫。”
蒋晦:“对极。”
言似卿:“能布局到围困殿下的人物,恐怕不会那么好骗,有些事装不了,装了对方也不可能信,而且殿下与我都知道但凡要办一件天大的事,投入越大,越能改变结果的就是时间,兵贵神速,拖延不得,所以对方一旦出手到如此地步,就绝不会延怠军机,没有比殿下的性命更珍贵的成果了。所以,到时候民女也一定会管自己先跑。”
蒋晦挑眉,“你这么说也有道理,但你不会有这样的机会。”
“我会在你跑之前,先一剑杀你哦。”
言似卿:“那很好了,死在殿下手中,是民女的荣幸。”
蒋晦被逗乐了,“民女?”
言似卿目光往下,瞧了下自己身上越发郎君打扮的衣物,顿了下,“表哥。”
蒋晦目光幽幽扫过对方如玉锦绣的皮相装扮,压着心里热意,平静道:“衣服很适合你,表弟。”
言似卿拉扯了下袖子,有点恼,又不好表现——他们一路行程紧,要赶时间,但之前被人误会两人表哥表妹称呼实则是夫妻,这也不好。
已有两人误会了,事不过三。
她在意,他应当也在意,所以主动提出这事。
言似卿最终同意了男装扮相,以表弟身份一并行动。
这本没什么,可蒋晦事多,非说既是他某个表弟,既是超级豪族,小门小户的公子哥儿寻常衣物岂能相配,必须是好衣裳。
穷乡僻壤的哪里有什么好衣裳?
这人还真拿出来了,仿佛预谋许久。
形势比人强,为人阶下囚,也没什么可抗争的,言似卿也就不挑刺了,换上了衣服,成了人家的某个表弟。
好在衣服也合身。
但眼下,言似卿有些许意见,“殿下,我毕竟是女子,装不了真正的男子气概,寻常眼尖的人还是能看出来的,要不还是算了,早点换回来。”
又不是那些话本里的离谱桥段。
她总觉得不妥。
蒋晦:“没事,我那表弟长得跟女儿家似的,倾国倾城,名扬四海,你装他,绰绰有余。”
阳台有风,风送了他的声音在耳边,这人脱口而出,眼睛在她身上,对此仿佛深信不疑。
言似卿一顿,别开眼,没接这话茬。
蒋晦也不在意,摆出了这一遭真正的用意,长手递了东西。
“不过你的担心也有道理,这个拿去佩戴上。”
“敬人罗衣是常理,但往上更能说服人。”
“你戴着它,但凡有点眼力见儿的,都不敢找你麻烦。”
“若是没有眼力见儿的,也不配到你面前咋咋呼呼。”
他手里挂着一枚悬腰佩玉,还是世间少见的紫玉,叼兰青鸟纹。
她不动,只是皱眉看他。
蒋晦:“怎么,不愿意?呦,不是自诩阶下囚,凡事都听从于我?看来也没那么乖。”
言似卿撇开脸,免得破了礼教骂他。
但也接过玉佩系在腰上,正要说自己在房间随便吃点即可,就不下楼与他一并用餐了。
突瞧见远处商队奔走而来,尘烟滚滚。
原以为是商队,仔细一看,却不是,像是护送某些娇贵人物的镖队。
那旗帜很显眼。
言似卿认出来了。
“天下第一镖威远镖局?”
沈家的船队有自己的护卫队,不需找镖局,但有些跨域的隐晦买卖,不好大张旗鼓的,找一些镖局护送是常有的事。
她下过威远镖局的订单,也知道其家报价不低。
这伙人里面至少三个大镖师,就这三人就价值三千两,别提还有十几个寻常镖师。
能下这样的本钱,该主顾非富则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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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方有钱,找的好镖师,马匹更是健足,速度很快,转眼就到了驿站门前。
这时言似卿两人还未回屋。
这两人并不怕事,也都知道后面肯定有祈王追兵或者林黯这样的凶人明里暗里追杀。
那他们就得对周边任何人都有所了解。
所以都在阳台上准备看看是什么样的人物.....
高头大马吐热气,马车规格不俗,帘子撩开,先下了老道的脂粉丫鬟,但风也送来了马车内的淡雅香气。
言似卿还没看到人,就先闻到了这一缕玉兰香。
丫鬟上搭的手臂上刚要落下纤纤玉指,边上一匹马上的白衣青年就笑着拉开丫鬟,自己搭上手。
“拂夷大家......”
丫鬟压着脸色,
垂下头,马车内的女子顿了下,“多谢陈公子。”
手指还是搭了上去,人出来,白纱帘帽,朦朦胧胧。
但似青山雾隐,白日升而伏云破光,照耀了玉兰一样的姑娘,通体的兰秀芳华,单手抱着一张琵琶下了马车。
其实听到拂夷大家称呼的时候,言似卿跟蒋晦就知道对方身份了。
举国乐师不计其数,但名扬天下者十指可数,其中之一就有拂夷,也是其中唯一的女子。
与其乐技更富盛名的还有其美貌。
言似卿远在雁城都听说过,眼下一见,果然名不虚传。
但她也只是看了看,一并看入眼底的还有别的——比如还没完全下马车,那拂夷姑娘就抽回了手,十分自然地改为双手抱琵琶。
那陈公子面上有点僵,似乎有些不满,但立刻凑上前说话,问她累不累,晚间可想吃什么,何时沐浴芸芸,且当面将手指放在鼻下嗅了嗅,非要纠缠在身边。
拂夷无甚不满,礼遇周到。
好在丫鬟有眼力见儿,插话说驿站有人。
“不会已经没房间了吧。”
这么一插话,那陈公子就被拨开了注意力,“不可能,我早就用钱定好了各驿站住宿的房间,就算这里人满为患,也得给我腾出足够的房间!”
他自诩出身不俗,家财万贯,那般自信近乎嚣张,因丫鬟的示意顺势转头看来,表情却微僵。
因为一眼就看到了驿站最好的两个房间阳台上站着两个人。
越傲慢的人,越容易遭遇打击,尤其是差距过于明显。
甲二上房的公子皎皎如悬崖顶的天狼,孤贪月,傲而寒。
甲一上房的那位公子清瘦许多,无甚可形容的。
丫鬟自觉在自家姑娘身边熏陶多年,也算染了些许文艺,还是绞尽脑汁才有了想法。
——似端照在人间的月。
因为落下来了,才让人以为是自己可以觊觎的光。
天狼贪,人也贪。
这么形容可合适?她下意识去看自家姑娘。
看不见,隔着纱呢。
上下隔空对视,陈公子能瞧见的,拂夷也能瞧见。
她本以为是自己丫鬟为自己结尾随口说的,还挺自然,抬眸看去。
甲二那位危险非常,没把自己跟那陈皎当人看,这类人,素来位高权重——以她多年阅历来看。
她也看到了那些湖边的马匹。
那些马....也不太一般。
马匹乃是极贵重的脚程替代之物,官家,军方,权贵氏邸,大户人家。
但人分贵贱,马也分,养得好的,短途长途,可耐力,可百里千里,血统强弱,养细之差,都能看出背后主人的底子。
她也能看出谁擅马——那甲二的男子劲装戎武,腰封悬扣是专用于马鞭系缠的。
倒是那位甲一的公子文秀长袍,对谁都一视同仁,甚至眼神温和。
言似卿确实在看他们,也瞧见那拂夷大家隔纱观望他们,且与自己对视些许后,很快移开目光,而后腰身下伏,微屈膝,淑女礼端庄娴雅。
朝他们隔空礼遇。
不过方向朝着蒋晦那边,不看言似卿。
言似卿也不在意,目光越过拂夷等人马队后面的湖边草叶茂盛之地,那边有一些马匹正在悠哉吃草。
那是他们的马,驿站将马匹带过去吃草,毕竟现在春季,无需干草饲养。
这无甚离奇的,其他地方也有马匹啃食草皮的痕迹,只是因为春时草木生长迅速,斑驳绿意颜色跟根茎高低不一。
言似卿看了一会,若有所思。
拂夷大家突兀行礼,蒋晦反应淡淡,也出于自小的气度礼貌略颔首,而后转头看言似卿,正要问她下不下楼吃饭,腹稿打了几遍,却发现这人在看向那拂夷大家。
眼神很深,看得很远。
直到人家都走进驿站了,她还在看。
蒋晦不言不语,直到言似卿回神,准备进屋,却发现临边阳台上的某人还在。
她顿了顿。
“殿下,我先.....”
“有那么好看?”
言似卿知道他问的是那拂夷大家。
扪心自问。
“确实极美,仙子一般。”
蒋晦:“隔着面纱你这都能看出?”
他就没看出来。
言似卿不太喜欢跟人讨论他人形容样貌,不过人家的美貌确实无可指摘,也是独一的景色。
她想了下,认真回答:“绝代佳人有形容轮廓,有非凡气色,隔着面纱也能体会到的。”
蒋晦也就是随口一问,没想到言似卿这般认真,“你这样,仿佛在科举。”
言似卿:“.....”
阴阳怪气的,这个世子真难伺候。
“嗯,那考官大人满意吗?”言少夫人依旧礼貌但不热情。
不过在蒋晦看来,这人腰肢靠着栏杆,锦衣华服,眉目清越,语气散漫又带着三分敷衍,一副无关性别的瑰丽美玉,光下气色非凡。
他怔了怔,盯着。
“你说得对。”
“确实无需具体形容,莫说隔着纱,就是隔着江流野林或者人群海海,也能一眼刻骨。”
他才像是在科举。
且直奔状元三甲功名鼎盛而去,欲望盛烈。
言似卿再次别开眼,看向刚刚拂夷所在的方向。
“表哥要去吃饭了吗?”
她提醒他了,从前不管他们是什么身份,现在又是什么身份。
冷静得可怕。
蒋晦回神,有点不自在,挪开眼,有几分萎靡分心的懒散,“是,有点饿了。”
言似卿压低声音:“那在去吃饭之前,还请表哥稍等一二。”
蒋晦惊讶,但也听出她的意思——她愿意一起下楼吃饭。
那甚好。
别说一二,稍等二三都行。
——————
蒋晦回了屋,在二楼内廊靠柱而立,听到外面动静又大了一些。
比那姓陈的还聒噪的人来了。
蒋晦在平时对他人毫无兴趣,但碍于如今一路都有被任何人伪装暗杀的可能,还是得细心一些。
他靠着柱子往下斜瞥,发现吵闹者是一伙商队。
这倒是跟前面一伙有点像,只不过前者护送的是人,后者护送的是大件箱裹,封条铁锁,似乎很珍贵,每个箱子也很重的样子,要两个彪形大汉一起搭手抬着送上楼上空房。
楼梯是木板,俩大汉上楼时声音挺大。
但因为蒋晦在屋外,若钦等护卫也在外,其中若钦还在观察店内一些吃食的准备,尤其是大厅那口炖羊肉的铁锅。
若钦冷眼看了一会这些商贾护卫出出入入搬运东西,俩撇小胡子长得跟黄鼠狼一样的商队老板跟掌柜还在掰扯房间定数跟价格,有意压价,掌柜不许..... 在这吵闹中,那上楼的搬运脚步声尤自不小。
楼上,若钊不知道从哪冒出来的,在蒋晦身边几乎唇语一般低声汇报了周边调查结果。
蒋晦一手搭着腰封剑璏,上面插着剑,但他手指没碰到剑体本身,只是懒散抚摸着剑璏上面的红玉狼头。
听完,他也没做决定,只是看着楼梯那边,若钊垂眸,“刚下属回来时,瞧见了这伙人,似乎是真商旅,护卫们都有两脚功夫,那箱裹里面的商品应该很重....”
所以搬运上楼的时候动静特别大。
蒋晦轻嗤:“脚步声大就是东西重了?你也说他们有两脚功夫,习武人发力精准,如果东西很沉,两人前后抬箱,重心下沉,双臂肌肉必抨张充血,可你看他们手臂。”
若钊眼力不如蒋晦精锐,等那俩大汉上楼,带着怀疑侦查,顿时恍然。
这俩大汉,俩上面目狰狞、脚下踩踏咚咚响,一副搬运沉重的样子,实则手臂抬箱并未彻底发力——不说衣袖下面的肌肉是否充血抨张,起码手背都没见血管凸起,骨节也没粗凛,可见世子所言正确。
—箱子根本就不重,甚至很轻。
——故作玄虚。
——这伙人,有问题。

是祈王的人, 还是林黯那伙人追上来了?
若钊神色沉重,问是否要去细查对方.....要么抓个人拷问下?
“反正若真是商旅,也无甚关系。”
在正当权的皇亲贵胄手底下当差,手段多多少少有点强势, 对官身都不见得客气, 何况商贾。
若不强势, 早就被其他强势的王亲欺负死。
不过,蒋晦忽然皱眉,看了若钊一眼,后者立即知道自己说错话了,后退低头。
“夫人。”
他说错话了,言似卿也是商贾。
而言似卿已经开门了,就在他们身后。
言似卿其实听到了两人的对话, 因为再低声, 距离也太近了,并不难听清。
她不习武, 但耳力也不错。
不过这一声夫人....在百茂村的记忆又回来了。
言似卿也看了若钊一眼, 蒋晦似乎轻笑了声。
若钊一个激灵,迅速改口:“九公子。”
他还想因刚刚言语致歉, 言似卿却并未生气,甚至没在意他刚刚的话。
她先开的口, 声音也很轻, 推理也更全面。
“他们抬箱子时,身体跟箱子都是往栏杆这边靠的,就算是给人让路,抛开发力等技巧,其实并不安全——一旦挨蹭了, 箱子往楼下掉,容易摔砸损毁里面的物件。”
所以,大概率那这些沉重箱子只是障眼法。
“有机会的话,查一下他们除箱子以外的其他东西,看看这箱子是否只是障眼法,如果他们有心护送别的珍宝,用箱子故作表面珍贵,让人错估价值,那可能只是他们商队的隐秘护宝计划,撞到我们这里,以为是夺命歹人。”
这世上各有故事跟算计的也不止是他们,还有其他为生计奔波的红尘人。
商旅为保珍宝,有商旅的谋划。
就是那拂夷大家跟那上不得台面的陈公子也有不得已的委屈。
都在路上,都有打算。
不必非要以自己的谋算揣度他人的恶意,直接把人定为歹人,进而强权欺辱对方。
若钊觉得有理,看向蒋晦,后者点头应允。
若钊离开后,蒋晦看到言似卿走出房门,递了一张纸条过来。
她竟会....
蒋晦挑眉,神色凝重了几分——他了解她,但凡私密之事,她都不至于留证据在纸条等物上,除非是正事,又不宜在阳台等露天之地为人听音,但也不必要在房内独处私聊。
二楼也就那俩大汉抬着箱子上来了,下面宽敞的客栈正厅倒是不少人,吵闹声上下起伏,既有拂夷等人,也有商旅的.....两拨人安排住宿的动静不小。
那聒噪的陈什么公子叫喊着要好房间....
蒋晦打开纸条。
瞥一眼。
——前几日偶有下雨,湖边养马草地,刚刚我们入住时,客栈的小二说我们是近些日子第一批房客。
她平白写这些,没有多余解释,好像以为他能理解她,甚至联想到其中深意。
他当然理解。
言似卿的意思是——最近几天偶有下雨,被吃过的草叶必然能嫩芽冒头,补全草皮,如果他们是最近唯一也是第一批来客,前些天无人无牛马,那湖边草地那儿的草叶早就繁茂非常,不会有斑驳的新生嫩芽痕迹。
除非一直有马匹或者其他牲畜在那边吃草。
可入住驿站之前,出于预防潜在敌人的隐患,若钊他们早已提前把整个驿站窥探了一遍,确定无其他住户,也没什么马匹,更无饲养牛羊鸡鸭。
因这驿站接待费用不低,入住之人多少有些财帛,可不想整日被牲畜吵闹所扰,是以驿站虽设有马厩,白日缺失被店内小厮带到湖边进食,入夜才牵回马厩关起来。
显然,驿站一方有所隐瞒——前些天,不仅有人入住,甚至数量不少。
隐瞒没什么,重点是这些人跟马匹现在何处?
蒋晦手指内曲,将纸张夹在掌心,跟言似卿一起下楼的时候随口问她要吃什么,一边过壁上烛灯时点燃了纸张,走几步阶梯的时候,手指清扬,纸张焚烧的火星就散成了灰烬。
也正好下面的陈皎等人先于下一批抬箱的大汉上楼来。
阶梯相遇。
拂夷跟陈皎都看向他们,因为后面大汉们督促,都没交谈。
上下相错而过。
身后跟着言似卿的女暗客两人发现这位拂夷大家看了一眼少夫人就跟躲瘟疫一样避开,提步加快,只挨着蒋晦那边。
不过,真从身边走过了,又回头看,隔着面纱,也分不清面容神色,不知道在看身边走过去的表哥还是表弟。
那陈皎则瞪了瞪蒋晦,眼神有打量跟厌恶。
蒋晦突然调整了下阶梯的步伐,加快了一步....靠近了刚好从言似卿身边经过的拂夷。
言似卿察觉到了,正打算走快一些,方便腾出空间,免得挤了这两人,结果蒋晦在她身边停下了,那拂夷也避开他,往言似卿那边靠了靠。
蒋晦看了拂夷一眼,挨着楼梯栏杆,手指还捏着摇了下,有点嫌弃它的咯吱不稳。
他没说什么,就挡护在言似卿身边,让后者无声往里面走了。
言似卿愣松些许,但到底没看他,步伐依旧微快地先一步下了楼梯,也没看拂夷。
蒋晦慢了一步,在台阶上晦暗锁了言似卿后背些许,没说什么,继续不紧不慢跟在后头。
————
一楼开阔,中间吊着的大锅已在篝火堆上炖够了时辰,新鲜羊娃子骨肉已经出了鲜味,言似卿等人已落座,客栈小二递了食单,因现下无其他客人点餐,他既等在边上等着记下菜品。
言似卿跟蒋晦都不太计较吃食,随便点了些,足够所有人饱食即可,但因为人多,量就大了,小二笔下生烟,记得飞快。
点单间,蒋晦状似随口问了:“这些肉菜菜品都能做?别是点了这许多,等下予本公子说肉菜不够,偷斤少量,或是因为近期没什么客人来,就用些以前那些不新鲜的东西替代了,启程时闹肚子,那本公子可要找你麻烦的。”
言外之意就是明日就要走,今天吃食影响甚大。
这也是人之常情。
客栈老板在那边记账,闻言抬头看来几眼。
言似卿端坐着,安静,但目光轻易扫过对方打算盘的动作。
小二忙说:“郎君放心!我们驿站另有别处饲养牲禽,虽然您这一批客人是最近第一批,但我们这边的规矩是无客无货,只要有客人来,有点单,饲场一定会每日将鸡鸭菜类等送到驿站,保管新鲜好吃,它那地儿距离我们这也不远呢,其实您若是路过北面林下农场,就能见到。”
那确实有个小农场。
他们经过了。
那湖边的草叶饲料就是他们推敲的那般——有大批人马来过,至少昨天前天肯定还在。
蒋晦这才放过他。
小二一走,他转头朝边上坐着的言似卿低语:“那老板算盘打得还算熟练,这小二也算利落,好像没什么破绽,表弟你说他们是原来的,还是被替换了?要不要我让若钊晚点偷了账本给你细看?”
他知道这人是经商奇才,看看账本肯定能发现猫腻。
言似卿看他侧来的尺度堪堪好,不远不近,也就没避开,一样低声说话。
“是熟练,但他打算盘算的账目不对,心不在焉的。”
“是不是真掌柜也不重要了,他的心里盘算的就不是正经买卖。”
做生意的,算错账,那是万万不能的。
蒋晦:“你偷他账本了?”
言似卿:“.....”
蒋晦自然是开玩笑的,也知道言似卿只看人家打算盘的动作就能在心里默算其算术细节,衡量对错,是真的厉害。
他嘴上玩笑,眼里却满是光亮。
这样的眼神,她遭遇不多,所以更明显了,无法忽视。
言似卿低头喝水,“表哥不如怀疑我其实算错了。”
蒋晦:“不会。”
也不知是说他不怀疑,还是坚定她不会错。
但这般信任,可比许稠这些跟了她许多年的心腹都坚定。
言似卿一时惊讶,但眉目也舒展了一些。
为人肯定能力,到底是一件悦人之事。
不过人家又慢吞吞来了一句,“我这人,素来以最坏的打算去恶意编排别人。”
是人话么?
此时言似卿跟蒋晦他们都听到了二楼的脚步声,还有“梆梆梆”的敲门声。
那姓陈的公子哥儿又去骚扰人家拂夷姑娘了。
声音大,肆无忌惮。
言似卿无意介入他人之事,当没听到,只轻声回蒋晦:“那还是表哥会偷一些。”
偷窥监视不在话下,她要是没亲身遭遇,都不晓得这位可以一晚上趴在自家屋顶亲自埋伏敌人。
这人的手就大大咧咧横搭在她这边一侧。
伤疤结痂,反而是蚊子咬肿挠后的痕迹更难痊愈。
这人就让它这么长期累痕着,似乎还反复挠了。
听说蒋氏皇族起源于江南古陵大贵族,玄色非凡,男女英美不计其数,不负贵族之美。
这就是医者所言的体质之差吧。
其实这人沙场多年,又日常习武,怎么也能变黑了,应当天生皮肤白,时日一长,到湿润之地一样能恢复,所以才让这样的痕迹分外明显。
明显到他每次一伸出手,她就能想到行路路上这人偶尔碎嘴:“你府里的蚊子伤了本世子,内伤颇重,你不管管?”。
言似卿心里别扭,移开目光,当没看见。
蒋晦再次揉了下手背,语气不详,道:“嗯,那确实,我什么都能偷。”
本也没什么,但他看着她。
言似卿再次沉默,蒋晦揉了下鼻子,有点心虚,也安静了,顾自也低头喝水。
其实两人刚刚低声细语,也算坦荡,毕竟这里全敞,人人一览无余,只是两人私聊的言语,远一些的人听不见而已。
何况内外嘈杂,压过了私语声。
但隔壁桌的若钦却觉得古怪——偷什么?怎么觉得俩主子像偷情。
那骨子隐晦避让,眼神回避,又不得不低声来回,偶尔停顿静谧.....明明没什么,还是觉得不太清白。
主要是这世子爷看少夫人的眼神不对。
哪哪都不对。
那王麻子的错认其实情有可原。
可仔细一瞧吧,眼神这种事能怎么说?
夫人长得也让人心神荡漾,少有能轻易移目的。
那就不说也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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言似卿也没法说,人在屋檐下,完全无法斥责蒋晦这年少她几岁的儿郎检点一些。
好在,蒋晦每次一回神,又冷漠克制了,隐隐还带着几分后悔,一副自持傲矜的摸样,以正经口吻问她:“好在这次有你事先察觉,我们才能提前做准备,接下来就得小心一些了,表弟可愿听我安排?”
言似卿将这人反复矛盾的反应一概看入眼底,回:“自然,就是不知道等下是不是要克制饮食?可能不如让吃食送上房间,我们才好做伪装,现在就在大厅,不好装,总不能真吃,万一有毒呢?若是试毒,是不是又太刻意了?”
蒋晦:“林黯乃武将,若提前抵达着,拿下了这驿站上下,一定能猜到我们一行谨慎小心,提防着吃食等物,而且吃食试毒是我一贯的作风,并不奇怪。”
也对,他们知林黯的底子,林黯又怎会不知蒋晦的出身,后者也是行军打仗的将军,岂会不小心,所以吃食上得手的可能性不高。
蒋晦:“兵马已至,藏在附近,只要武力比我们充足,也不需要动用这些小手段,但入夜再猎杀才是上策,白日是困不住我的。”
“所以晚餐之后,入夜沉眠,我给你找一个地方,你躲起来,别的一概不需要管,外面厮杀结束,等我来找你。”
他们这边全员武士,能打能杀,只有言似卿一个阶下囚是毫无武力的。
现在证明林黯已经先一步抵达他们的落脚地,厮杀在所难免,这就是狭路相逢强者胜。
人员多少,平均武力都至关重要,但更重要的一点是——
“我不能有太明显的弱点摆在明处。”
蒋晦直白,这话也没错,她确实对他很重要,关联王府利益。
“可以,表哥安排就是了。”
言似卿刚答应下来,楼梯那边出了脚步声。
那陈公子陈皎重新带着人下来了。
到底是骚扰成功了。
拂夷已经取下面纱,毕竟吃饭了,不必要,她一下来,全场侧目,原本刚进来、大声喧哗的商旅之人也都安静了些许。

拂夷也习惯了这些瞩目, 但疲于应对陈皎那密不透风的搭话,她的应和声有气无力的。
女子体力不如男子,长途跋涉,本就疲惫, 言似卿抵达此处后还歇息了小半个时辰呢。
这位乐艺大家怕是对这姓陈的得罪不起, 才这般委曲求全。
言似卿跟蒋晦断了刚刚的谋划, 因为那陈皎瞧见他们,满脸晦气,但不知是怎么想的,看了一圈,那么多空位不坐,竟主动往他们这边来了。
蒋晦瞥了下言似卿:“老看人家,要帮?”
若钊若钦意外世子为何突然提起那拂夷, 莫非是因为其取下面纱后的惊人美貌?其实, 与别人对比的话,也没那么惊人.....世子何必?
言似卿:“只是好奇我在别人眼里是否也这样。”
她没隐瞒, 确实有点唏嘘。
蒋晦原本带些调侃跟试探的神色敛了敛, 思索了下 ,没有以“她哪能跟你比, 别人也不是我”这样的自我答案去应对她。
“拒绝别人,每人都不一样, 只看结果成功与否, 至于方式,哪有高低贵贱,只有一种区别。”
“比如无礼与否。”
言似卿知道验证世子殿下观点的机会来了。
陈皎:“两位公子,在下长安刺史外甥陈皎,萍水相逢也是缘分, 我看我们可以并桌....”
他都不等人同意就打算拉开椅子。
蒋晦:“不能,滚。”
更凶,更冷酷,更傲慢,诠释了什么叫真正的目中无人。
陈皎震惊,整个人都难堪住了,而本来因为拂夷而安静些许过会又重新吵闹的大厅完全死寂了。
全都侧目看来。
言似卿:“.....”
果然很无礼,但很痛快。
拂夷就没跟过来,离了几步远,见了这一幕后已觉惊讶,更惊讶的是瞧见那傲慢公子身边温润端方之人愣了下,后勾唇轻笑。
应是没忍住的笑,被逗乐的。
雪融融,水灵灵,清爽透骨。
凶残的傲慢公子看过去,所有人也都看过去。
看这人笑。
于是这人就不笑了,端茶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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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静了。
陈皎反应过来后,正要发怒,刀锋落在他肩头,身后的若钊不言不语,就那么站着。
陈皎再猖狂自傲,也晓得爱惜性命,只能白着脸求饶,正好那掌柜的出面说情,要和气生财。
蒋晦看了掌柜一眼,摆摆手,若钊退下,收刀入鞘。
旁人撤了,他们这边人少,言似卿有点疑惑,低声问:“好歹也是长安刺史,不会惹麻烦吗?”
背后不少人吧。
何况周家不弱,乃是世家之一。
宴王府再厉害,如今也是被锁定的靶子,怎么觉得这位殿下并不忌惮呢。
“表的而已。”蒋晦淡淡一句,“如今朝廷正当用人,又是科举将近,等科举之后,职位不少调度,真是在意的表后嗣,长安刺史周勇能做不少安排,当前没安排,只腾出来让护送人,就说明很多了。”
他没有直言:拂夷对于周刺史来说,对周家大族来说都不是什么重要的人物。
但他不明说,只补充。
“护送谁,谁护送,这般安排也没那么随意。”
不管心中如何想,他不
践踏拂夷这般女子,可随口吐出这话,言似卿若有所思,不搭茬。
蒋晦这才意识到自己脸有点肿。
——他来的时候,可是没打算护送谁,是打算收尸的,甚至打算杀了她,栽赃给别人,在收尸。
如今,他都忘记这事了。
可她聪明绝顶,早就察觉到了。
所以才被他逗乐。
两人再次安静。
借着客栈老板这个台阶,陈皎那边也能囫囵过去,板着脸去了其他桌子,也没心情骚扰拂夷了,后者也没知心到安慰他,只是若有若无朝蒋言两人那桌扫了扫。
将近黄昏,正是赶路人紧赶慢赶掐着点落宿的点儿。
新客人相继来,有投奔亲人迁居长安的廖姓人家,也有年纪轻轻的读书人。
年纪正当好的三位青年,青衫寡素,书香携程,风尘仆仆的样子,来自天下各州地,都不用问也知道他们要奔赴春闱科考之期。
其实科举之徒,提前数月赶到长安都是常事,掐着春闱将至的一月前赶到,已是非常晚了。
所以不少人惊讶,更惊讶的是这三位青年并非无名之士,廖姓人家的掌家人廖青打量了会,才带着幼童独子上前作揖行礼,询问:“请问,三位可是姜灵信,刘无征,丘莫羽?”
这三人名字一出,言似卿都侧目看去。
名满天下、才学斐然的功名守望者的人才代代出,每隔四年都有那么一批人是让天下人都如雷贯耳的。
言似卿所在的雁城属江南富庶之地,读书厉害,出的才子不少,素有南北之争。
这三人就属南边的人才,其中刘无征祖籍还在狭城。
不过不认识,听说过。
真是他们?
正将春闱,天下人都观望着,既是商贾大富也不好在这些读书人面前托大,那商旅老板大腹便便上前搭话。
三人刚进门,也惊讶驿站内的人竟这么多,私下聊了几句,询问还有空房后。
三人本来还想否认,见人多热情,也只能承认。
廖姓人大为喜悦,跟商队老板罗高非要敬酒,沾沾才气利于后嗣科举芸芸....
三人中,姜灵信在秋闱中名次跟流传的才名最胜,默认三人之首,也擅社交往来,谈笑间自信潇洒,而丘莫羽则有点拘谨木讷,言辞不善,有点子书呆子,可其秋闱名次稍弱,才学书法诗词却是最强,世人都认为其人在家境差了些,不受经济政治教养,通论考核拖了后腿。
相比起来,在雁狭两地名声无二的刘无征在其中反而显得平庸了。
不热情,沉稳,才学功名居中,不咸不淡的,耷拉着眉眼,有点疲于旅途的散淡,还心不在焉往周遭观望,那看看,这看看的。
什么客人都有,但都付得起驿站有些高昂的价格,还都点了菜。
厨房那边忙得热火朝天。
若非有提前预判,言似卿他们绝不会怀疑这家驿站的虚实。
他们是最先点的菜,在客人一茬一茬入门的时候,他们的菜反而一个接一个上了。
大锅一开,赶路人那饥肠辘辘的劲儿就上来了,商队老板罗高大手一挥要点羊肉,一要就是剩下大半锅——因为瞧见小二先割肉了一部分送去给蒋晦他们那去了,剩下的还可以买。
陈皎这时候自觉在拂夷面前丢了面子,“拂夷大家要不要吃羊肉?我给你买。”
不等后者回答,自顾自喊了一份。
掌柜为难,说这一锅肉是其他客人单点的,不属店内售卖,要吃,得另外买羊以及再熬炖时辰。
商旅老板是瞧见前面冲突的,一眼扫过蒋晦那边,知道不好惹,讪讪放弃,陈皎咬牙,也不吭声了。
各方落座,满足口腹,外面天也开始黑了,除了最后一对打扮朴素的夫妻赶着最后的时辰进来,再无新客上门。
厚重的大门一关,隔了初春入夜的清寒,沉淀了篝火热意跟人气,屋内明堂温热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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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征,你怎么了?”
姜灵信察觉到刘无征的心不在焉。
问了句。
又自有猜测,“你莫非是因为瞧见了拂夷大家?”
一开这话茬,饶是读书人也难免为颜如玉侧目,他们刚进门就被大厅内少见的醒目灼色抓了眼球,不过两个是公子哥儿,也只有那拂夷是独一份的大美人儿,加上这位身份也不隐蔽,很快从廖家人的议论中确定了其身份。
竟真是!
姜灵信都惊讶呢,只是不好意思在人前闲聊,现在坐下了才挑起话头,以为刘无征跟自己一样。
刘无征收回目光,“并不是,姜兄误会了。”
姜灵信可不信,挤眉弄眼:“没看她,你还能看那两位公子,对了,那个看着年纪更小的是不是女儿家?我瞧着怎么.....”
他仔细一看,有点走神。
刘无征打断了他,将人目光拉回来,“男生女相的人不少,长得好而已,你别失礼。”
丘莫羽怕事,也连声说着,还提到了若钊等护卫一看就不好惹。
多不好惹?
他们瞧见若钊等人拿出了银针试毒。
原本热闹安煦的店内又安静了下来。
这俩公子哥儿到底什么人,这么大派头。
还试毒。
大抵众人的眼神太直白了,蒋晦淡淡一句,“明摆着是银针试毒,看一眼明白就好,一直盯着做什么,还想看本公子舔一下银针尝尝咸淡,你们好决定买不买?”
公子,你这嘴还不够毒吗?
上下舔下嘴唇,再哈口气,都够把方圆十里的人毒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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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嚣张又恶毒,极度没礼貌。
陈皎就不理解了,怎么自己也这样,别人敢招惹呢?
“我舅舅可是刺史,难道他们背景比我家还大?可往上的权贵,我不可能不认识.....”
他自言自语的,也像是说给拂夷听,言外之意就是对方根本不是长安的权贵,十有八九是外地佬,不知天高地厚,在这前往长安的路径驿站上逞威风芸芸.....
拂夷不愿意在这种敏感之事上给出言语上的把柄,只能委婉表示:“民女一介女子,只擅乐道,不通别的,看不出一点他人的虚实,但陈公子娇贵,若是在护送民女的路上有了闪失,是民女的罪过,不若等到了长安再说?”
陈皎不满,但见她身段卑微,心中也算满意,撇嘴:“那也是,你能知道什么?不过伯父说你在江东广为炫技,为世家邀请诸多,接触的官员贵族也不少,就没认识几个厉害的吗?”
上位者,言行如一的少,言行与本相更如一的,凤毛麟角。
陈皎这种前期为占女色便宜,口头诸多礼遇,但不经意间又在口头炫鄙夷,甚至暗暗深意。
都无需深思,其实听者无心也能懂。
丫鬟也习惯了,只是不忍,下意识看向自己姑娘,见后者一如既往从容委婉,“ 陈公子,一般民女被邀请,也只是在台上弹琴奏乐,贵人们在台下谈事,或是为女眷们欣赏,但都无关内情,大人们又怎会与我这样的乐师结交?”
她也不愿意认下那污名,也算是否认加解释。
陈皎:“自然不是结交。”
他就差说明了,那眼神都像是热炉子,有点急切。
菜还没点,饭食没上桌,他就快藏不住了,饥肠辘辘,因为这里将近长安,入了长安,哪里轮得到他?
所以他急了。
在这驿站的房间,是他最后的苟且时机。
他的吃相难看,竟比那些老道的更难对付。
拂夷下唇微紧,似乎为难,脸色都苍白了......目光不由朝着某处去。
蒋晦看到了,不置可否,试毒已经完毕,但言似卿没动那一块一块的鲜嫩羊肉。
手腕一翻,他直接拿了刀再次剔肉,切分更细,嘴上淡淡道:“肉这么大块,不好咽,不然撑着,反正本公子是绝不会这么吃的。”
声音不大不小,也不知说给谁听。
但听者有心。
陈皎脸色难看了,低低压着老鼠一样的声音:“装什么....”
而拂夷瞧着蒋晦将那小二囫囵切下的肉块剔成细细的,还切成了小份,自己跟前一份,剩下差不离一些随手给了边上那位。
很随意的样子,像是打发人。
可拂夷看得到——那部分肉是肋骨肉,最好吃,也不油腻。
她看了陈皎一眼,想委婉说人家估计没心思说你。
可到底没说,顺水推舟了似的,只是看那边目光明显了一些。
陈皎更愤怒了,但顾忌蒋晦,有了迟疑,再起歹毒猥琐念头时,蒋晦突然起身了。
若钊跟女暗客等人在旁桌,见状惊讶,因他们听力好,听得到隔壁那边的拂夷大家跟那狗屁陈公子的动静。
人人都看得出猫腻,却无人干预,直到自家世子突然站了起来。
若钊几人忽然莫名紧张,下意识看向言似卿,却发现这人对此完全无甚反应,反而柳眉微蹙,看着眼前喝了一口的奶茶。
也不知在想什么,认真又端正,似在筹谋纠结大事。
蒋晦冷漠走过她身边,走向拂夷跟陈皎那边。
真去救人了?

原本各自交谈的一桌桌客人都下意识安静了几分, 眼神轻飘......
陈皎下意识摸脖子低头,却感觉人经过。
哦,那刁钻刻薄的白杨公子走到了置物架那边翻了翻小料台子,上面的胡食配料, 比如葱料等配大肉吃且不值钱的小玩意儿在别的客栈可能是不会公开放着随人取用, 但这里房费跟餐费都高昂许多, 能给的服侍自然也好,小料台子上东西不少,蒋晦是去拿小料了?
莫名其妙,就拿个小料,这么大气场干啥子?
吓死人了!
众人心里郁闷,却不敢表露。
那蒋公子是要拿葱碎,还是蒜末, 还是什么普通香料或者咸盐呢?
结果.....翻了会 , 蒋公子的脸色不太好看,喊了小二询问什么, 后者面色为难, 摇头了。
蒋晦拿出了钱袋子,一回头, 却见那拂夷过来。
“这位公子,您是要糖吗?”
拂夷也是江南人, 口味也不是说嗜甜, 但肯定不爱过于咸淡的奶茶或者豆汤,有些南方人北上时,长途跋涉,带着甘蔗熬制的糖块或者更珍贵一些的蜂蜜,这并不稀奇, 而拂夷为人吹捧,不管各地贵人们如何看待她,礼数礼品是到位的,其中不乏珍品红糖等甜物,老百姓寻常吃不起的,对于她并不算珍贵,刚刚看蒋晦在那边翻找,她就猜到了什么,低声跟丫鬟吩咐。
然后.....亲自.....送过去了。
连丫鬟都没驱使,亲自送的。
“我这里有两罐,足够用了,另有一罐可给公子你。”
陈皎牙都快咬碎了。
蒋晦瞥她一眼,没拒绝,递了银锭要买下,态度冷酷,拂夷倒也不拒,直接完成了交易,而后看着蒋晦头也不回带着一罐子糖回去,依旧不顾拂夷的脸面,当场试毒,然后递到言似卿面前。
言似卿刚刚在想事儿,也对着一碗熬咸了的马奶为难好一会。
这东西价格不低,也算滋补,她不爱浪费,但因为自己喝了一口,也不至于让给别人喝,于是打算自己闷着口舌喝下算了。
结果糖来了。
“额,多谢表哥。”言似卿刚刚就没管蒋晦去干嘛,此刻反应过来,抬眸对视,两人都避开了目光。
一个冷淡,随口说自己也觉得咸了。
一个则是礼貌致谢。
而后,言似卿回头看去。
看到拂夷也在看他们这边,不过瞧见她回头后,立刻就偏头了,避开目光。
言似卿瞧见别人的神态,大抵都在震惊她这位“小公子”的娇贵奢靡。
糖确实不是寻常人家常用的。
但长安城内会常见一些,那边毕竟是帝都。
言似卿也不太在意,只瞧那陈皎似乎被人激怒了。
是姜灵信。
这人笑呵呵的,一副书生样子,可伴随其名的也有其出身,姜家在南方可是大族,家里出过不少进士举子,为官者不少,在朝三品大员者也有,对于长安刺史也是一方政治世家,并非陈皎一个外甥可以对付的。
他莫名去找了陈皎闲谈。
陈皎也不蠢,能在不明身份的蒋晦面前忍辱退让,就更不会在背景明朗的姜灵信面前起冲突。
虽然他也看出来了——姜灵信是为了拂夷特地过来的,生怕自己得手似的。
在自己本地,陈皎就是土霸王 ,谁都给他陈家面子,毕竟姻亲乃长安刺史,身份厉害,当地不敢招惹。
怎么越靠近长安,越有人来欺负他?
————
蒋晦不装,也不管别人死活,试毒完毕,确定无碍,这才吃起来,偶尔瞧边上的言似卿,眼神很淡,扫过而已,但他毕竟敏锐。
有点随意地低声问:“那三位读书人,你认识?”
言似卿本来管自己吃饭 ,哪里能留意到满堂堂大厅落座的客人里面谁在看自己,闻言惊讶。
没看回去,否认了。
“表哥是怕对方认出我?”
自己也没去过狭城,但刘无征可能在沿海诸城游学中偶然见过自己吧。
这事说大也不大。
蒋晦:“万一认出了呢?他来找你,又如何?”
他说的就是刘无征。
言似卿:“不认不就行了,我不是你的表弟吗?”
她现在这幅打扮也没那么好认,对方既是才子,就是聪明的,不至于上前试探。
真试探了 ,不认就行了,反正世子殿下好像越近长安,越发嚣张,连装都懒得装。
但非要她女扮男装当他表弟,无非就是随性而为,她没底气抵制对方而已。
不过她这懒懒散散的回应,刚说出口,她有点后悔了,反省自己忘记了彼此到位之差,正想补救,却发现蒋晦挑眉,好像很愉悦似的。
“现在你尽可当你是我家的人。”
“谁来问你都喊我,我来招呼。”
言似卿顿了下,轻声说:“只是表的而已。”
周刺史家表的不算什么,但好歹人家还是真的,她这个假的呢?
蒋晦:“.....”
她看似弱不禁风,实则擅箭呢,回旋箭总是非常精准。
——————
言似卿他们来得早,吃完就回房间内了。
两位女暗客照例搜查房间一番,确定没有什么藏人或者危险之物,才出去。
若非言似卿拒绝,她们都要打地铺在屋内。
屋内一安静,言似卿沐浴整理了下自身,休憩一二,缓了不少气儿过来,眉眼也多了些气血补足的风采。
打开窗柩,瞧着外面已经星月高照的夜色,凉风习来,她看了一会。
因为位置好,前面是正对着驿站前院的阳台,后院窗户一开就能瞧见大片湖泊,隔绝有人过后山密林潜入,只有正门进屋的楼梯或者攀越屋檐才能抵达他们这边几间房。
可这里有若钊他们所在房间卡住了口子。
出入他们都能洞察到。
言似卿在这,耳边能听到楼上楼下窸窸窣窣此起彼伏的动静。
廖家内部有人吵架了,有打骂声。
姜灵信好像跟谁在屋檐下吵了两句,说了难听话,气愤而走。
陈皎又去找了拂夷。
言似卿对旁人是非不感兴趣,哪怕同为女子,她懂拂夷的艰难,但她自身处境都不佳,实在无法在泥泞中再去拖拽他人出苦海。
手指往上,摸到手腕上的红玉手链,她垂下眼,眼里是对女儿与周氏等人的思念,但很快收敛。
因为阳台上扔来纸条。
言似卿关上窗户,去阳台拿了纸条回屋,打开看后,上面有蒋晦的字体。
——若钦查了,那商队护送的箱子里填充装载的都是大黑布料,可看着也不是什么珍贵之物,应是伪装填充箱子的,不过那罗高进房间的时候,不让下人背负行囊,是自己背着的。
那行囊里面有什么,别人也不知道。
这是关于商队的调查,后面还有关于对林黯跟驿站的追查。
夜色深了,才好安排人去湖边看马匹脚印,大批马匹离开湖泊,躲藏的地方无非正门两边靠山的密林,下过雨,土地松软容易留印。
——确实有脚印往左侧林子里面去,还不知对方蛰伏多深,但算了马匹脚印,少说四十匹,我安排后翼卫队的人去包圆,一旦出了动静,若钊护送你去无人住的乙三号房。
对方的人也不少了,尤其是加上马匹就有冲锋之能,比他们这边带的人都翻一倍,不过蒋晦手下还有别的人,本来就是明一部分,暗一部分。
一路来都是分翼调度以策应辅助主体,这也是行军打仗的路数。
他对言似卿此番也算坦然,命运一体,不负之前的交流,言似卿看完纸条,心里有数,缓缓踱步,走到蜡烛前面,将纸条放在上面点燃。
火焰慢慢燃烧。
——————
驿站后院挨着湖泊外面的马厩,安安静静的,马匹听到些许动静,微睁眼,瞧见是人影,也不管,继续休憩。
倒是屋檐下的人影跟鬼祟似的,悄然不声张。
一共三个人影。
一人抱着个囊袋,压低声音:“在这了,我可是辛辛苦苦带来的。”
“东西看看。”
“先让我看看你们的钱。”
“还怕我们骗你?按照密信计划,先看玉佩——难道你想临时改变计划?这可不合规矩。”
第三人也补充:“行规交易就是首次检验彼此的钱货,第二轮交易时还得复验,二次确认双方交易物的真伪,最终一致达成交易,但凡任何一个关卡出问题都得负责任,一旦两轮检验通过,钱货两清,届时发生任何事,都跟对方无关。”
“你若是连这规矩也不懂,那这买卖也不用做了,我们自行跟上头交差,后果自负。”
第一人不满,但也没办法,“看就看。”
矮个敦厚的人影小心翼翼打开囊袋布料,展露里面雕刻精致的小匣子,又拿出小小的铁钥匙,打开小匣子。
啪嗒细响。
小匣子打开,露出里面的.....物件。
通体晶莹剔透,价值斐然。
三人看着,都很满意,也谈起了交易之后的事宜,比如如何安全归程,免得被人劫杀。
边上马匹忽然嘶鸣了声,好像醒来了。
交谈的两人被惊动,那矮子警戒,迅速关上匣子,再次锁上了,警戒道:“不谈这些,先看你们的黄金,没有黄金,一切白搭。”
“自然,你看,这就是柜号飞钱,上面有钱款数额,难道你以为我们会背着那么多黄金来跟你交易?你也可以验证。”
“果然是飞钱凭信,哝,东西在这....”
矮子检验过飞钱,确定属真,两边开始第二轮复验交易,这次也是真正的交易,只要默认通过,那就.....
矮子再次打开小匣子,用小小的铁钥匙打开。
啪嗒细响。
小匣子打开,露出里面的.....
——————
夜渐渐深了,言似卿侧卧在榻上,半睡半醒的,突然听到一声杀猪般的尖叫。
撕破深夜。
她被惊动,在被子下面抚了眉眼,瞧了门窗外面走动吵闹的人影,但门外来了人。
是若钊。
出事了,所以要带她去安全的乙三号房?
可刚刚的声音......
言似卿还未起来,过了一会,若钊躬身让步,窗户剪影出现了言似卿一眼就能认出的高大人影。
他没去对付人,就说明并非林黯跟祈王闹出的动静。
蒋晦靠着门,侧脸低声说:“出事了,但是那商队老板罗高叫喊,刚刚问了几句,似乎是其商队护送的宝物被盗,他要连夜报官,而且让他商队的护卫封锁整个驿站,不让走人。”
已经坐起的言似卿撩了下披肩的发丝,惫懒中带着点疑惑。
她起身披上外套,到门边上低声问:“有说是什么宝物?”
闹这么大动静?

楼上楼下已经骂声一片, 那陈皎尤其愤怒,怒骂罗高一介商贾胆大妄为,能有什么珍宝值得如此大作周章。
“何况只是你家商队一家护送宝物,大晚上如此叨扰, 还说什么封锁驿站不让走, 难道还想栽赃在本公子头上?!”
陈皎讨人厌, 可这话也没骂错。
若是官府封锁也就罢了,一介商贾也敢如此?
这也是言似卿疑惑询问蒋晦的地方,后者还没回答,楼下的罗高就有种破釜沉舟的绝望,大吼:“老子护送的是《双尾相思佩》,乃是稀释珍宝,价值连城!”
不顾彼此身份之差, 让这罗高如此愤怒恐慌, 自是绝代的珍宝,而且他也非胡乱杜撰, 才刚喊出这宝物名字, 楼上楼下被吵醒的人就都哗然了。
只因这《双尾相思佩》去年还在西域诸国引起不小的动静,起因是其质出玉石非同小可。
乃是大食国境内盛产羊脂玉的西沙古河所出, 玉质油脂极纯,且是百年难得一见的天生双鱼交尾形, 中间还有一点蕊红相思玉豆。
“听说大食国一等一的珠宝玉匠阿萨满负责雕琢此玉佩时, 就说非他技艺巧思,而是此玉本为天作之合,本就该蕴意人间男女情意至纯无暇,如鱼似水,岁月长久不衰不败。”
“因此, 各大西域珠宝商竞相争夺它,价值已然提到黄金三千两,后来又有不少西域盗匪互相争斗厮杀,最后落入某个大豪商手里。”
“怎么现在又到了罗老板手中?”
“不对,他只是护送,恐怕真正的主人另有其人。”
“这罗高,莫非是......”
罗高这才说自己身份,“我可没那么多钱,也不是什么大富豪,买得起这《双尾相思佩》,我只是负责护送。”
“对了,你们知道天罗镖行吗?其实我们不是威远镖局,是天罗镖行,我罗高就是第二镖主,亲自负责这次运镖。”
“结果,你们也看到了,《双尾相思佩》被人偷了。”
好啊,原来是天下第三镖局伪装成第一镖局,这不碰瓷么?
难怪啊......搬个箱子装腔作势糊弄人,恐怕就是这些镖局的拿手好戏。
言似卿开了门,蒋晦眼角余光瞧见这人衣着齐全才没避开,也听见言似卿低声说了:“《双尾相思佩》确实价值斐然,在大食国就抬了高价,若是转道入了我国境内,那要么翻价数倍,要么,得者高位。”
她语气很笃定,因在大食国内有生意脉络,也通消息。
蒋晦:“海富贵跟你说的?”
这人....语气怪得很。
言似卿顿了下,承认了。
蒋晦嘴角下压,“那他也是个好人。”
言似卿:“确实是好人吧,表哥判断素来精准。”
蒋晦:“我不随便判断别人,但我查他了。”
言似卿:“应当的。”
蒋晦:“我也从不随便查人。”
言似卿没法继续往下接了,转移话题,“不如表哥再断一下如此珍贵的玉佩会被何等富豪送予权贵?”
她不喜欢在这种事上弄些暧昧不明的交锋。
蒋晦见好就收,认真思索起来,语气带着一点刻薄:“定然是一些好男女情事的纨绔所需吧。”
这种事也不少见。
真用于世家联姻的好东西,多以世代传承的历史珍宝,海外珠宝虽珍贵,但不够厚重,多为下官或者豪商贿赂人脉往上供奉。
王族宗室与世家是瞧不上的,所以蒋晦的刻薄也算有理有据。
言似卿不予置评,但下面有人发声。
那陈皎惊愕这宝
物来头,大概被“黄金三千两”给镇住了,要知道如此财富,足够超越陈家世代累积,也就是攀附姻亲周氏才有体面,实则底子还不如沈家厚,他嫉妒眼红,但骨子里又攀附官家,瞧不上商贾巨富,可不怕罗高,加上正好此刻拂夷也开了门,出来看情况,但目光却是往蒋晦那边去的。
他一下就激了。
“不就是一个玉佩,世俗媚上的玩意儿,也得用公家之权跟我等隐私来为你天罗镖行的亏损买单?!”
那罗高一听也分外生气,谁人看不出姓陈的高傲,但他们也不是不清楚后者背景,又不是陈家的官权,就一表的,也如此高傲?
罗高公鸭破锣嗓子拉高,“陈公子,我看你年纪轻轻,有些话还是别说太早了,你怕是不知道我们天罗镖行这单买卖也是贵人用了大手笔从大食国弄来的,也是要赠与未来宴王世子妃的礼物。”
言似卿瞟了眼旁侧人,默默挪开一步,但蒋晦一愣,立即拽住了她的手腕,急切想要解释什么,动作微微大了一些,惹得那边的拂夷都看来一眼,有些惊讶。
知道别人在,言似卿有所顾忌,不等他解释,就冷冽瞥他一眼。
那眼神仿佛在说:你我并非需要解释的关系。
蒋晦手头微微乏力,压低声音:“我知你顾忌,但我也有自己的清白。”
“如有谎言,天打雷劈。”
轰隆!外面刮风打雷下雨一起来了。
恰好下面的罗高又补了一嗓子,“门当户对,谢家表妹,长安人都知道!我敢对天发誓!”
蒋晦:“......”
天杀的。
言少夫人的眼神复杂,意味不明,但抬手反扣在这人手腕,隔着布料稍微用力,往下推扯。
“此事蹊跷,关乎我们自身,下去处理。”
“不必说别的。”
蒋晦不敢惹她,也知道局面需要处理,不能耽误大事,只能顺势松开手,跟在她身后下楼,眼神扫过那罗高,藏了杀意。
本来失窃物品价值斐然,天罗镖行名声不小,镖师人多,封困了驿站,又要报官,众人就没法置身事外。
何况现在还扯上宴王府大旗,这下没人敢驳抗了,不需几呼吸,人就都到了一楼大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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干干净净的桌子上陈列了失窃之物的附加物件——囊袋,小匣子,铁钥匙。
明明白白。
罗高似是嫁错了人家的小媳妇,拿着缝缝补补的破手帕擦着眼角,难掩恐慌焦虑,反复诉说这次失窃给他带来的巨大前途危机,以及对镖行的毁灭性打击.....
“没准我的命都不保了。”
“那可是宴王府啊!!”
蒋晦这边牙齿都咬碎了。
可身份隐蔽,也不至于在此自爆——一行人千防万防,百般查探追踪,不是锁定驿站,就是怀疑这罗高等商镖,结果现在整出的事儿却关联玉佩,恰好这玉佩又指向自己。
是巧合,还是有意?
蒋晦一味沉思,但言似卿观察鞭辟入里,发现若钊等人自打那罗高几嗓子之后,表现就不太对劲儿,反复查看那小匣子跟蒋晦,也未有维护自家主人的名声一般对那罗高。
她在想,谢家为帝国诸世家前列,本就跟王族联姻,若是能亲上加亲,对于宴王府也实是如虎添翼,莫怪外人跟下人一干人对此有所笃定。
蒋晦不认,不代表这婚约将来不会成真。
那他此前那些言行皆为私欲之前逗趣儿的轻挑,而她纵然因为位卑而不得已的沉默也都是默许,在谢家看来也是将来出手对付的由头。
言似卿心里有了思绪,未有任何表现,只在一楼细心观察了那桌子上的物件。
都是做商的巨富,都拥有且运送过价值连城的宝物,言似卿对这种珍宝匣子并不陌生。
实在太吵了,廖家的,镖行的,驿站的,姓陈的在缠着拂夷说什么,罗高也管自己说,那俩夫妇也有拌嘴。
本来是根据失窃造成的责任跟风险在解释,后来又形成了内外的矛盾,小事大事一起激发。
何止七嘴八舌。
“是玲珑匣吗?”
但无人听,太吵了。
言似卿不喜欢吵闹,也不耐烦在这种无用的吵闹中去浪费处事的黄金时间,正蹙眉。
“你捂耳朵。”
言似卿听到身后低沉俯首的声音,蹙眉,挪开一步,但没有捂耳。
蒋晦无奈,往前一步,猛然一脚....砰!一张桌子被踹翻飞撞在另一张桌子上。
撞击出巨响。
原本吵闹的大厅顿时死寂了。
蒋晦将抬起的脚放下,“刚刚我表弟问了,是玲珑匣吗?”
“对,问的是你,罗大镖主。”
“现在,你听清了吗?”
他问的是罗高,怪有礼貌的,唯一的失礼之处也已经由下人补全了——若钊慢条斯理拽过驿站老板的衣领,拉开衣领,往里面塞碎银,以作补偿。
补偿自然是损毁桌椅价值的数倍。
不乐意也没办法。
因为这就是权贵的周到体面。
跟她予人的体面截然不同。
若钊对言似卿说过的话并非虚言——我家世子殿下,在以前,在别人面前,可从未像待夫人您这般。
罗高怕他,擦擦额头的喊,连忙应下,“听见了,听见了,对不住啊两位公子,刚刚是我糊涂了...玲珑匣?对,这就是玲珑匣,小公子真是博学多才,这都知道,想必是出身高贵,见过不少此类珍宝....”
到底是博学多才还是出身高贵,他也有点颠三倒四,但一味奉承。
言似卿也不追究,端着这个表弟的假身份开口打断后者不断的奉承,“玲珑匣有机关秘钥,是这把?”
她指着铁钥匙。
比起蒋晦的暴烈权威,言似卿是温润和煦的,但透着低温的不耐跟冷淡,同样具备渗人的权威,罗高很快绝了聒噪的言辞,也冷静了下来。
罗高:“对的,是这把。“
言似卿:“你怎么发现它丢失的?”
罗高:“就是临睡前查看一回,毕竟快到长安了,可不好到长安出事,谁曾想就发现东西被换了。”
言似卿:“你临睡前还去马厩?”
罗高一愣,众人表情也都变化....陈皎跟拂夷齐齐侧目看来,各有惊讶。
他们都在观察罗高的衣物周身,追索嫌疑。
却毫无发现,越发好奇这位容颜冠绝的公子是如何做此判断的。
陈皎低语:“胡说八道。”
拂夷还在盯着,眼中异闪。
罗高张嘴,“我.....”
言似卿并不期待对方反驳以暴露更多破绽,依旧快速打断他,“你身上没有沾染马厩的马毛或者气味,鞋子上面也没用沾染那边的淤泥污秽,因为你换了靴子跟衣物,又非睡衣,假设你临睡前发现如此大的事故,早已如你一晚上鬼叫一般慌乱失神,还能打扮齐整干净,换上得体的衣装?”
“不说你临危换衣是何等诡异心态,是否伪装闹事,就以需要换衣来看,你睡前去的地方一定不干净——驿站院门封锁,也无牲畜饲养的场所,唯一可能沾染污秽的也只有马厩,那边气味浓烈,容易暴露。”
罗高:“.....”
怕不干净被猜出,才这般捯饬的,怎么反过来也会被怀疑呢。
言似卿又慢吞吞补了一句:“在马厩与你密会的人,是谁?”

罗高脸色铁青, 其他人都紧张起来了——因为驿站就这么多人,也只能是其中之一或者几个,关乎珍宝失窃或者别的,谁想沾染。
他们也正要否认。
罗高眼神转换, “公子误会了, 其实我就是怕在诸位贵人面前失态, 哪怕再紧张,我也要打理干净
自己,免得.....”
言似卿:“是这两位吗?我记得贵伉俪姓陈跟赵?”
两朴素夫妻本来刚刚还在彼此推诿小事闹矛盾,突被言似卿一提,所有人的关注降临,顿时成为焦点,人也呆顿了。
同样不给他们解释的机会。
言似卿:“你们的靴子。”
两夫妻低头看。
男子陈双:“就因为我们也换了干净的靴子, 公子你就认为我们跟罗老板一样去过马厩吗?那, 你跟你表哥的靴子难道就不是整理过的?”
若钊:“我家两位主人尊贵,随行衣物装配许多, 靴子衣物都有干净的置换, 你们也能比?不你们自诩的普通夫妻吗?如此不算矛盾?”
确实,矛盾了, 除非陈双两人自爆身份。
两人跟罗高飞快对视一眼。
妻子赵丽苦笑,抬手作揖:“公子尊贵能耐, 非同小可, 果然瞒不过你们,其实我与夫君确实不算普通人,也是有些资产的富商,住在吉祥苑,做些古藏书画生意, 出外地走商谈事,涉及生意机密,不想暴露,这才伪装寻常人,换靴子也是习惯所在,并非与今夜失窃案有牵扯,还请诸位不要误会.....”
吉祥苑富贵奢华,园林层栉,地价贵得吓人,以黄金起算,确实是帝国富商才能住得起的好地方,仅次于某些权贵官邸所在的住宅区。
陈皎:“一介商贾,撑死了也就是有点财帛,还伪装寻常人?真是可笑。”
“这什么驿站啊,一个比一个能装。”
这什么破嘴啊,一张口把所有人都得罪了。
拂夷的丫鬟跟陈皎的随从们表情都端不住了,两眼一黑。
拂夷揉了下眉心,下意识去看蒋晦言似卿那边。
陈双瞥了陈皎一眼,淡淡道:“陈公子的扇子落款为诗书大家剪鱼先生吧,但它是伪造的。”
陈皎面红耳赤,哗啦一下阖上扇子,正要反驳。
言似卿:“否认了?这样也很好,那你们就更难解释另一件事了——你们两夫妻刚刚说是为了外出密谈生意,简装而来,我记得你们到的时候,各自只有一个软囊包裹,最多装一套换洗衣物,是怎么再装第二双换洗靴子的?”
“除非这里有你们认识的人,或者有人卖那么靴子,或者你们跟驿站早有合作,驿站有安排,再不然,就是罗大镖主给了你们靴子,你们一番换衣换靴,也是商谈好了说辞,以闹大此事报案。”
“恐怕官府跟你们上家都会怀疑你们私相交易,监守自盗,暴露后还巧言狡辩。”
“都这个罪名了,也没办法说实话吗?”
罗高跟陈双夫妻这下没办法了,苦着脸色一起朝言似卿作揖。
“公子厉害。”
“我们此前确实是在马厩私会,但并不是吞藏玉佩,而是按照原有的计划交易——因为在长安交易的安排是用来混淆视听的,真正的交易地点定在此地,有彼此密信为证。”
“我们两夫妻也都是玉贵坊的舌人。”
舌人,指的是隐秘交易中替主人口舌传话的人,也是最接近主人的密人,话语权很重,也代表主人意思,能来跟罗高交易,确实符合他们计划的二层保密设计。
而提起玉贵坊,言似卿他们不陌生,在场前往长安的人也都不陌生,都知道那是替长安权贵们服务的。
那些西域往来的珠宝香料布料乃至隐秘物件,基本第一上供的就是给这些人。
陈双非富商,而是玉贵坊的舌人,其实比前者身份更无惧陈皎。
只因背后主子权势背景必定不弱于周刺史跟周家,甚至彼此间有权衡的体面,不可能为了陈皎撕破脸,何况还是陈皎惹人在前。
既然提到玉贵坊,这里除了蒋晦,别人也不敢往上探究那位上锋的身份,到此为止。
言似卿也没倚仗蒋晦破局,她顾自顺着陈双两人跟罗高一致的坦白,问:“交易时发现了?飞钱凭信、密信、玉贵坊舍人身份的凭证能看看?”
她缜密,没有因为两边说话就深信不疑,但语气温和,认真,不惹人生气。
何况,若钊上前,笑盈盈:“诸位放心,我们大公子跟九公子还不至于贪墨诸位的物件,只在此地检验,并不拿走。”
“不敢不敢,非此意,我们自然是信得过两位公子的。”
陈双两位舌人还能看不出谁厉害?
本就忌惮。
罗高:“拿吧,如此才能证明我们三人无辜,不然就真的说不清了。”
他说这话,拂夷等人也想到了——此前这位九公子迅速逼问,不给任何反驳狡饰的机会,但最后反而留了间隙让两夫妻否认,就是掐这个破绽,让他们在完全被揭露破绽后,无法修缮自己前面的说辞。
若是合法身份,合理私会交易,为何在珍宝失窃后不肯说明,非要伪装没有见过面?
自身理亏,才得在后面的调查中让渡权益,割让隐私。
陈双跟赵丽对视,后者拿了东西,一一摆放,叹口气:“我们没想到罗老板一打开匣子,匣子里面的《双尾相思佩》已经不见了,我们三人如晴天霹雳,公子怕是不能理解我们这种为人差遣的下人如何惧怕主人追究,而且说白了这玉佩是主人要拿到后秘密上供给那位未来世子妃的,亮点跟诚意就在这私密之事上,若是我们两人的舍人身份暴露,被外人所知,其实对于主人来说就不只是此前投入的黄金三千两与人脉心血付之一炬,更是脸面上的过不去,也让我们玉贵坊的名声受损,我们三人商量过后,只能及时止损,把我们两人摘出来,再让罗老板报案查玉佩所在。”
“未曾想在九公子您面前全然暴露了.....”
他们这番坦诚,其实也有另一层隐意——在这是暴露了,大家都知道,但玉贵坊背后势大,那位主人要拿玉佩去上供宴王府未来世子妃,又连着王府权贵,但凡有点自知之明的,都要守口如瓶,可不要大嘴巴胡咧咧,往外丢这些贵人的名声。
其实到这,玉佩已经是小事了。
及时止损,才是重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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威胁的不是两位出身显贵的公子,而是其他人。
哪怕陈皎这种蠢货都听明白了,何况旁人,何况言似卿。
她也听到了蒋晦冷笑声,更察觉到对方反复瞥来的眼神。
当没看到,她垂眸查看同样已经摆放在桌子上的飞钱密信等物......
蒋晦也在看。
密信是真的,玉贵坊的。
玉贵坊舍人身份的凭证也是真的,不论材质还是印记,都一般无二。
他接触过玉贵坊,才敢装玉贵坊的人,言似卿更与之交易过,久居雁城,长期用密信往来,更不缺熟稔。
只稍看两眼就确定了真伪。
至于飞钱凭信更是铁一般的事实,是最实际的官方钱财流通之物,从印记材质都记在户部,若有能伪造的,那对于帝国来说都是天大的谋反份子了,何止诛九族。
三样物件都看过一遍,蒋晦已然确定为真,但隐晦察觉到言似卿似乎....对那飞钱凭信多看了两遍,葱白玉指还在上面摩挲两下,然后,放下了。
罗高有点紧张,“是有什么问题吗?”
言似卿:“没有,都是真物,玉贵坊两位舍人身份毋庸置疑,那这玲珑匣依旧是内封状态,是罗大镖主后来又关闭了它?”
陈皎不甘心让别人出风头,总想插点话,又觉得反正都得罪了俩舍人,何必一味下风,于是找茬:“前面摘人出去的说辞也就算了,现在又闭合玲珑匣,总不是为了周全那位玉贵坊之主的隐私吧,你们能做何等解释?”
罗高还真不慌,摸摸鼻子,只对言似卿两人委婉道:“没有什么私密,主要是里面替换之物实在不宜袒露于人前,原本是想拿出扔掉的,又怕耽误案情调查,毕竟官府查案讲究人物齐全追踪前因后果,若我私自处置,反而惹嫌疑。“
陈皎讥笑:“这不是已经私自处置且串谋了吗?”
嘴巴怎么这么讨人嫌?
那周刺史能留他办事,搞不好还真是有几分喜爱的,不然这种后辈留到过年见一面都得煽死在灶台上。
罗高三人斜眼瞥他,忍下了,专心看着言似卿跟她身后寡言冷厉的蒋晦。
蒋晦听见是“不宜之物”,以为是什么危险物件,上前一步,侧格在言似卿前面,若钊几人也如临大敌。
“打开看看。”蒋晦说。
廖青跟驿站老板也是这般意见,他们都不想沾染嫌疑,能查清最好。
陈皎上蹿下跳最厉害,也凑最前面。
拂夷在后面不动,既避开,也不躲着,挨着柱子一览无遗所有人,目光扫过聚拢在物件桌子的众人,重点在蒋晦两人身上停留.....
罗高无法,拿起铁钥匙弄进玲珑匣钥匙孔,手指左两下右一下扭了扭,啪嗒一声,封闭的玲珑匣应声解开机扩枢纽,盖子弹开缝隙,罗高顺势打开盖子。
“哝,就是这个,原本红布上是摆放整齐的双鱼佩,结果现在变成了这.....”
陈皎这类人,内在怕死,但外面爱称场面,看盖子打开后里面没有弹出什么凶器,也没有外露什么毒气,顿时明白这东西不是什么危险之物,至少他看蒋晦这些人没有躲开。
那......
陈皎反而上前一步,“这黑不溜秋的玩意儿能是什么不宜之物?跟石疙瘩似的,让你们害怕成这样?不过,我倒是在我大伯父膝下教养过几年,他博学广识,曾说滇边跟西域多奇石玉矿,但原石本身就是普通的石头样子,浑不起眼,也许啊,你们买来的所谓双鱼佩就是滥竽充数的原石,大食国那番外小国糊弄你们玉贵坊呢!毕竟谁人不知那首富海富贵拿捏其国经济,真有什么稀释珍宝,他还能让流出大食国....”
他越说越来劲儿,自觉这才是真相,声量也大了,还随手抽了筷子去戳那黑疙瘩。
“你们看....”
“哎呦,还戳烂了?这比原石还不如?”
“果然,哈哈!”
“这东西肯定原本就是个假的,根本没人盗取。”
众人也惊讶,都顾不上埋汰这人的显摆,目光落在被筷子戳破的黑疙瘩上。
这么一戳就裂开两半了,露出里面藏青色的粉末物,也不知是什么东西,反正瞧着不是原石,更不是什么珍宝。
“也许真品恐怕早就被那海富贵送给他的那个什么相好了吧,不是说他在沿海某城有个姘头....”
言似卿微微皱眉,嘴唇抿了抿,没有反应。
以前没有蒋晦这些龙相虎皮的时候,在沿海诸城,言似卿也常年做到了被人“敬罗衣且忌其能”,何况现在如虎添翼。
虽然现在本质是阶下囚,但利益一体,也可以借力打力。
但她没有。
蒋晦抵着剑柄的手指本来已经微微动,察觉到言似卿的细微表情,思索了下,手指扣回去了,不动武,但走文的,忽说:“既然已经盗走,还故意留下这样的物件填充,实在多此一举,有可能是某些毒物,这里还有舟车劳顿后体虚的女眷,还是多小心一些吧,别碰了。”
“姓陈的,你愚蠢不堪,所言实在没道理,让开,让我处置这物件。”
在场人就没有不顾忌他的,一听都纷纷赞同,也以为他提起的女眷是拂夷。
起码陈皎是这么认为的,今天屡屡被羞辱,他怎能不恼火,觉得蒋晦是故意的,当即反驳:“什么毒不毒?这东西能是毒?”
“当我没见识?毒不入体不入口,这种破烂东西如果是石头,必有异味,嗅了有味道才可能中毒....”
“这有味道吗?有吗?”
他看起来冲动,又有底线,只小心用沾染了一些粉末粘物的筷子在鼻子下面嗅了下。
罗高睁大眼,欲言又止,但终究没开口。
言似卿愣了下,抬手抽帕轻掩了口鼻,退了一步。
蒋晦:“没有味道?”
陈皎皱眉,但自觉身体没有不适,笃定这东西无毒,否则罗高这些人还敢留在手头?另外腾出不行?
他梗着脖子:“没有!这绝对不是毒物,你敢与我对赌?!”
蒋晦:“那它确实不是毒物。”
陈皎:“?”
罗高会心一击,“陈公子,这是干化的一般马粪。”
蒋晦:“也不一般,它没味道。”
在场的人实在没忍住。
罗高委委屈屈:“就是太不雅了,我才得盖着啊。”
“真是的.....”
“难为陈公子了,唉....你能别这么看我吗?”
“不过只是闻闻,又没尝。”
“不碍事。”
“对了,真没味道吗?”
陈皎如同已经吃了一般。
这一次,拂夷总算可以堂而皇之走远一些了。
不走远才不正常啊。
虽然在她看来,这陈皎的恶臭恶心胜于马粪。
早就认出那黑疙瘩、因为掩了口鼻嫌弃的言似卿也被逗乐,眉眼弯时,又瞧见世子殿下又跟恶作剧戏弄别人的少年人一样回头看她。
别人,是陈皎,因为说了让她不喜欢的话。
她有顾忌,没对付,他出手了。
所以他明明白白来邀功了。
他在她面前确实装不了多少。
言似卿的笑意淡了,避开目光,走了两步,到桌子另一边,在陈皎大怒发作之前。
“偷了东西还这么恶作剧,不太礼貌。”
“当然,杀人替换身份,更不合法。”
“两位不觉得过分吗?”
她的语气很温柔,跟蒋晦的恶意乖张显然极端,但更可怕,也一下静寂了刚刚还喧闹可笑的气氛。
众人震惊,再次目光凝顿,既在她身上,也在她言谈的对象身上。
那两人。
两夫妻。
陈双跟赵丽。

这两人错愕, 但还未有所反应,蒋晦抬手一个手势,若钊等人就刷刷包围了他们。
陈双脸颊抽搐,“什么, 什么意思?九公子, 你这话何意?”
赵丽也委屈难堪装, 紧张红眼,“九公子,我们是做错了什么,让您依旧怀疑我们呢?”
“难道这些飞钱凭信或者密信跟舍人凭信是假的?”
不可能是假的,蒋晦很笃定,但涉及言似卿,他都不自信了。
好在言似卿从不爱长篇大论耽误时间。
“是真的。”
“破绽有三, 其一飞钱凭信虽真, 但上面沾染的油润气味乃为羊油,今夜店内因我们一行人杀羊, 我等口味不爱油腻, 驿站厨房就留用了许多羊油,自然会用在其他菜品上面, 诸位身上多少沾染点,但能沾染在飞钱上, 说明你们在清洁自身时, 再没碰过它。这不合理吧,毕竟发现玉佩失窃,罗大镖主一方最为恐慌,要承担失窃主责,关心的是玉佩去向, 而你们,肯定在分责的同时要顾好交易的黄金,那这飞钱凭信,你们竟然没有检查清理?这可不是一般舌人的行径习惯。”
为人做工的,哪有不害怕的。
他们嘴上害怕,又筹谋细致如何摘身份保全,却罔顾了最重要的黄金三千两飞钱凭信?
它不是钱?
不,它才是钱。
玉佩都可以用它购买。
那大盗不碰它不合理,他们两个舍人不检查它更不合理。
陈双瞳孔晃闪,手指有细微焦躁的小动作,但还是镇定道:“九公子果然敏锐细致,不过这可以解释,我们是检查了的,只是没有清洗擦拭。”
言似卿:“其二:能打开玲珑匣的只有钥匙,刚刚罗大镖主也证明了匣子的机扩功能完好,能做到封藏之能,钥匙又一直在他手里,若非他自己监守自盗,旁人要在不破坏匣子的前提下取走里面的东西,实在匪夷所思,除了一个可能——就是在交易之前,你们一定先查验过彼此的钱货,一方看黄金飞钱,一方看玉佩真伪,在检验的过程中,玉佩就已经被取走了。”
罗高迷茫,旁人也愣了愣。
言似卿:“之所以要填进马粪进匣子,是因为罗大镖主作为老道的镖师,对任何护送物品的重量必然是心里有数的,玉佩是不吃重,可随身携带的轻重偏差容易察觉生疑,在第一轮打开匣子先检验玉佩时,因为马厩晦暗不明的环境里,视觉受障,手感洞察是舌人跟镖师的拿手能力。”
“为什么是马粪而不是别的物件,就是因为你们交易的地点刚好是马厩,随手可取。”
“罗大镖主,你之前不是提到自己跟他们交易的时候,是陈双与你谈事且交易黄金凭信,而赵丽站在你边上准备收匣子吗?”
罗高刚刚就在听言似卿一番言语呢,努力理解了前后,有点晕晕乎乎回忆起前事,又逐渐明白,此刻恍然大悟,一拍手掌,大叫:“啊?对啊,之前我们是一手交钱一手交货的,也确实有两次复验,最后交易,结果那会刚好有边上马匹嘶鸣一下,我跟陈双就走神了,去看那马匹,因为怕有变故吗,反而被吸引了心神,东西就是那会被另一边的赵丽给置换了?结果他们把东西换了,还在第二次复验的时候贼喊抓贼,说东西不对,可把我吓得!老子当时都恨不得把这马粪舔干净看看里面是不是有玉佩!...好啊,是这样?!你们俩夫妻是雌雄大盗吗?配合如此狡诈!!好厉害的身手!!”
他情绪浮涌起来,根本打不住,又自我疏导,详细回忆,又夹带对陈双两人的怒骂,甚至一挥手,“来人,给我拿下他们!”
镖师们本来就人多势众,还都能打,加上若钊等人,言似卿他们都不用退让,蒋晦也不用出手,不出几个呼吸,两人就被死死包围着,即将拿下....
因为要拿活口,周遭人都未短兵刺致命处,采取近战擒拿,结果就是这么一个关卡.....两夫妻没了兵刃的直接威胁,身体跟无骨的蛇蜥一般,吸溜一下避开他人的擒拿,靴子腾跃,双双从袖下甩出丸子,朝着柱子上的烛台火焰扔去。
只要它烧了既可烧出一些粉雾....甚至是毒雾。
“哈哈哈,一群蠢货!本想不动干戈拿走这玉佩,结果你们非要揭露,那就别怪我们了!”
同时,这两人身法一个诡谲一个阴魅,已经顺势腾气,这哪里是若钊他们能拿得下的身法速度,也不是这些镖师能拿下的。
若钦一眼认出对方身法,“是雌雄大盗无面夫妻??!”
这名声可是赫赫于江湖,大盗中排名前三的厉害人物,配得上《双尾相思佩》的珍贵程度。
这两人手段也是厉害,之前假借对方人多顺势示弱,让若钦他们以为可以近战擒拿,现在反而成了对方脱身的契机。
碍于那飞出的丸子,唯恐有害,只能分心去追,无法全力追杀两人。
混乱中,两人在大厅吊炉边上的烛光中已经分别攀跃向天窗口....
眼看着就要逃走。
剑出鞘。
剑鞘飞左,雷厉击打一般精准打击在赵丽的后背上,把人打得半空吐热血。
剑刃离手,回旋飞射....圆弧抛物一般已经绕切过即将落在烛台火焰上的丸子。
剑刃削飞了丸子,阻断其落燃烧出雾,回旋的剑刃回归....铿!
若钊已经追过去拿下了被打落下的赵丽,且将那落下来的剑鞘接住且抛回。
蒋晦双手齐全接回剑与鞘。
铿锵,剑鞘回归,入鞘的声音清脆,在他斜后方,被他刚刚一脚踹出的板凳已经变成粉碎的木棍,跟同样被砸下来的陈双一起落地。
他看都没看这俩大盗,只耷拉冷酷桀骜的眉眼,在生来清贵漂亮的脸上露出不耐的表情。
“让你们走了?”
“急什么。”
陈双两人虚弱且惊愕,质问他们到底是什么人?尤其是蒋晦。
什么权贵公子能有这么可怕的武功?
他们问,别人也好奇啊,都看着呢。
结果蒋晦就没有为下位者解答的习惯,都没留意他们,只勾了勾手指。
下属拽着俩吐血的大盗回来摁在跟前,蒋晦抽出昂贵的丝帕擦拭了剑鞘,再看言似卿,语气温和且慢条斯理很多。
“还有吗?”
言似卿发觉自己对这位世子殿下的了解跟评价依旧是不够到位的。
这般厉害武艺,上了战场,那其名之显赫,理所应当。
言似卿:“没了,人都抓到了,问东西在哪就好了吧。”
她一直都是温和无锋芒的样子,陈双两人成了阶下囚,最后逃脱身法自爆身份,也没什么好辩驳的。
搜身后发现玉佩并不在。
只能逼问。
陈双无法,“我们原以为此事已经妥了,就准备在报官后脱身带走它。”
此前他们两个是被摘出去的,没人怀疑他们,就是罗高还在为他们俩做伪装呢,殊不知被卖了还替人数钱,他眼下可气死了,再次逼问他玉佩到底在哪。
“在后院的碗莲缸里面,用鹅卵石藏了。”
.....
那碗莲缸子脏得要死,都没人打理,青苔遍布,充满腥气。
根本没人能怀疑下面藏了价值黄金三千两的珍贵玉佩。
这俩大盗真是一绝啊。
众人震惊之余,也一起去后院找玉佩。
“反正大家现在也算洗净了嫌疑,但玉佩还没找到,案子就没定,当做个见证了,其余就交给官府了。”
“是这个道理。”
“罗大镖主,等下找到玉佩,其余诸事就是你们自己跟官府的事了,可别牵累我们这些过往旅人,明天一开日光,大家也都要启程回长安了。”
“就是,可说好了。”
众人熙熙攘攘的,但也没烦到蒋晦面前,此时外面虽没有下雨,毕竟是春夜,有点清寒,拂夷打算跟过去的时候,耳边听到。
“天色不好,似要下雨,别出去了。”
拂夷偏头,看见纤长风雅的人影沐浴淡淡月光走向大缸位置。
她没尾随去院子里,只在屋檐下看着,也只有丫鬟知道她的目光始终在哪。
院子里不止一个缸,大大小小的,堆积荒废。
驿站老板解释说是日子久了,总有些不用的东西堆积,“有些是酒缸,有些是装载杂物的......让诸位贵人看笑话了。”
蒋晦眼神示意,若钊等人假借找玉佩,先一步随便翻看了下这些缸。
没什么猫腻,也没法装人。
至于真正装玉佩的缸....是那最大的缸。
在陈双两人的指认下,那缸很快围满了人。
“这里的缸实在多,我们也怕弄错,就随手找了最大的一个,它底下有鹅卵石,玉佩用红布袋子包着,压在下面。”
若钊:“我来。”
他不放心别人,更不可能让两位公子去捞玉佩....
“这水真脏。”
“你们俩也不嫌弃。”
“偷鸡盗狗之辈就是没什么品味。”
罗高有点因爱生恨的意思,此前多信任这俩夫妻,现在就多痛恨,骂骂咧咧的。
若钊已经拨开碗莲叶子,手指准备往下,突然觉得不太对劲,因为指腹下面好像有软乎乎细密的东西。
他胆子大,也不在乎肮脏跟诡异,要继续往下捞。
“别动。”
言似卿的正要攥他手腕拉出来,却发现一手搭着一手....
她的手指还没搭在后者腕上,蒋晦就拉住了她的手腕。
三只手,上下。
若钊这次可真被吓到了,一个哆嗦,立刻抽出,后退一步。
作揖弯腰。
“两位公子,下面好像有东西。”
言似卿回头看蒋晦,后者没什么表情,拉开她,拔出下属的刀,连刀带鞘往水下一滚一卷。
很快,那刀就卷开了缸面上密密麻麻的碗莲叶子跟水草杂碎,也因为水体的涌动,露出下面的....黑乎乎的丝线?
好多火把,本来也不昏暗,人人都看见这大缸下面有东西咕噜噜冒出来。
——————

刚刚蒋晦跟言似卿前后脚到大缸边上, 后者来的时候,旁人乖巧让出蒋晦身边位置,陈皎都避讳着。
前者凶悍,后者睿厉, 都厉害, 他也不蠢。
言似卿一来就多看了大缸的厚边口上的湿润青苔, 但有一截口子青苔没了,露出下面的缸质砂底,好像被一下子剐蹭了一大片。
她记得这俩雌雄大盗身上没有沾染青苔这些杂物,不然就太失水准了——前面的事干得好好的,没什么大破绽,到了藏玉佩的时候,这么大破绽?
他们也没多少衣服可换吧, 何况换衣本来也是麻烦事.....
那这么大剐蹭就不可能是藏玉佩的时候弄下的。
现在知道了。
因为, 众目睽睽之下,杂乱发丝下, 惨白惨白的头颅就这么浮出水面。
紧接着下面的尸身也抻浮出来。
人, 一个死人。
还是他们都认识的人。
“姜!!”
“姜...姜公子!”
“姜灵信!”
所有人震惊无比。
连言似卿跟蒋晦都决然没想到缸中有死人,死人还是姜灵信。
对了, 此前查玉佩失窃,唯一没到场的好像就他, 不对, 是三位书生都没来。
火把光照在姜灵信的脸上,不少人都想到了长安的姜氏势力,也想到了堪堪不久前还爽朗文雅的大才子.....
这位热衷于游历山水,广交好友的世家子弟,在世家中也是少有能读书还有望得不菲功名的子嗣, 结果就这么莫名其妙死在缸中。
貌似,姜家也是少有世家中多出读书人的显贵,在朝大员不少,姜灵信大哥姜无邺就是上一届的探花,如今已是君上面前红人了,前途可见,堪称一门双杰。
结果.....
人一旦死了,再暖的火光都照不亮他的惨白。
反而越显得寂寞惨淡。
蒋晦是最不慌的了,姜家再恼怒也不敢招惹自己,别人就怕死了,一片恐慌。
罗高呆滞了好一会,然后手都在抖,来回看周边,最后锁定言似卿,“九,九公子,您,您还查吗?能继续查吗?”
廖青都破嗓了,大喊:“这还能是谁杀的?肯定是这俩大盗啊!”
“还能有别人?”
旁人一想也是啊,还能是别人吗?
那不可能是别人,只能是唯一关联的罪魁。
陈双赵丽俩大盗表情不似作伪,如今还震惊中,骤见这些人同仇敌忾要把凶杀罪名推到自己身上,顿时气笑了。
“虽说以我们曾经偷盗的事迹,死罪是必然的,这杀人之罪也是死,可我们也不愿意接这黑锅。”
“我们也只在下面埋过玉佩,绝无杀人。”
“何况我们杀他干吗?不图钱的事,我们当盗贼的会做?”
“盗亦有道。”
有点好笑,天下顶级的大盗在那理直气壮喊着盗亦有道。
陈皎眼底一闪,跳出来:“不一定,也有可能姜公子恰好撞见你们俩做坏事,被你们一急之下杀人灭口了,你们俩的身手也厉害,足够无声无息把人杀了藏进大缸中。”
确实,他难得提出一个有逻辑的说法。
罗高等人都没法反驳。
而且,这也是最有利于所有人的结果了——有凶手了,姜家有发泄报复的对象。
好过姜家介入,大理寺针对此案扩大调查,那今夜所有人被调查的力度可比玉佩失窃大得多。
何况这俩大盗的嫌疑也实在太大了。
“下面没有玉佩。”
“但确实有鹅卵石。”
众人讨论中,蒋晦懒得耽误时间,利落抬手:“其余两人呢?去找来。”
之前查玉佩失窃案,三人没来,也不是没人察觉到,但没人认为他们会偷玉佩。
无关出身,而是因为三人才名才外,就算科考非上选功名,进士之身也是稳稳的,前途有望。
既有官途,其他风险都是障碍,纵然是价值黄金三千两的玉佩,也没人认为三位举子会冒着耽误科举的巨大风险去做偷盗之事。
所以,他们没来也没事。
现在有事了。
一群人去找人,言似卿没去,先在大缸边上看了下,这里没有什么脚印,就算有,也被众人繁杂的足迹盖过了,没什么可取之处。
其余也没线索。
唯一的线索就是尸体本身。
表面似乎没有什么致命伤,甚至连流血的伤口都没有。
也就是碗莲的根系跟头发丝缠绕在一起,在惨白浮肿的脸颊上若隐若现。
水生莲,脸生花。
也许只有仵作验尸才能知道他的死因了。
言似卿冷眼看着尸体整个被捞出来,也让若钊再细捞水缸。
旁人以为她在找玉佩。
但玉佩确实没有了。
言似卿目光在姜灵信穿着白袜的双脚停顿了下,思索了一会,转身朝屋檐下走来,陈双两人被看管押送在后头。
刚上台阶,陈双忽然喊冤,求她给自己夫妻主持公道。
“我们是真的只偷东西,不杀人!”
“我们真的只藏玉佩,玉佩怎么会不见了呢?一定是凶手杀人夺宝!公子,我们冤枉啊!”
屋檐下,言似卿看到拂夷走来,婉婉行礼。
“公子。”
言似卿:“你也觉得他们不是凶手?”
拂夷摇头,苦笑,只是看着姜灵信的尸体说:“民女不知谁是凶手,但姜公子帮过我,无论如何,我都希望他能瞑目,那可恶的凶手能被绳之以法。”
“而九公子洞察敏锐,乃刑侦大才,为民女平生少见。”
言似卿眼神微妙扫过她,对此信任跟夸赞不置可否,但也温和回应:“恰逢此事,已经牵扯,不得不做些努力,至于结果如何,我也不知。”
她侧过身来,俯视着跪在地上的俩大盗夫妻。
当着拂夷的面问了一个问题。
“你们是走的后院左边靠壁小路到这的吗?”
陈双两人惊讶。
她怎知道?
奥,她好像住那边甲一号房。
拂夷愣了下,后苦笑,主动低声:“其实,我知道一些情况。”
“也许嫌疑人不止一个。”
——————
三间挨着的房门相继被撞开。
里面酒气冲天...很快众人就瞧见刘无征跟丘莫羽两人都躺在床榻上醉得不省人事。
额.....可以知道他们为何没来了,不是不想掺和,而是压根不知道外面的动静。
都跟死猪一样了。
他们这时候才想起三位才子此前因为众人敬酒,喝了一些酒。
敢情酒量这么差呢?醉成这样。
蒋晦挑眉,目光扫过全屋,后退一步。
“弄醒。”
“看好三个房间里外。”
武力之强,干什么都不需要别人废话。
而言语侦查之事.....最后还是落在了言似卿头上,至少在刘无征两人被若钦他们用了不太温和的手段强行弄醒后,又变成了所有人都在一楼大厅。
尸体也在。
两人也惨白着脸,两眼血红看着姜灵信的尸体。
没有给他们哭的时间,蒋晦也不耐烦这种事,剑鞘已经擦过很多遍了,好像困觉,但也不聒噪,只偶尔看一人。
陈皎是最焦躁的,数次欲言又止,但难得没有咋呼出头,只是嘀咕了几句:“这还需要查什么吗?不就是这俩雌雄大盗杀的人?就是杀人灭口。”
陈双可不爽他很久了,冷笑:“陈公子你可别急,如果我没记错的话,今晚大厅吃饭那会,姜公子可是去找过你,言语间也没那么和煦,你们更不是熟人,你敢说,你们之间没有冲突恩怨?”
他说这话时,看了拂夷一眼。
这么一说,不少人也想起来了。
陈皎一下子涨红脸,连声否认。
“绝无此事,周姜两家也算认识,我陈皎跟姜公子就算以前素未蒙面,因为家里也多少会有场面情义,怎么可能为了一介女乐师就撕破脸甚至杀人?你也小看我了!”
他言语间没掩饰对拂夷的贬低,众人瞧不上他这做派,可真要说证据,也没有,倒是拂夷对他的羞辱没太大观感......
“陈公子昨晚来找我,欲强行进屋,后来失败了。”
“是姜公子及时赶到,拦住了他,也有过口舌争斗跟衣物拉扯。”
拂夷忽然出声,陈皎脸色瞬时惨白,怒瞪拂夷,正要辱骂她。
廖青也尴尬说自己好像也听到了争吵。
“我听到姜公子与人争吵过,当时我就猜测是陈公子了,因为大厅吃饭那会都看出来了。”
“后来你们有了第二次冲突也让不奇怪。”
陈皎:“混账!这是污蔑?!我没杀他,我们就是掰扯了两句就分开了!倒是你,你个姓廖的是什么东西?也敢来指认我?!”
蒋晦冷眼看这些人互相指认,过了一会才说:“尸检吧。”
官府的人还没来,负责尸检的只能是他这边的人,他也没打算让言似卿自己上手。
毕竟是尸体,不太干净。
除非她非要。
结果言似卿也没上手。
“口鼻腔入鱼缸内的碗莲碎草等杂质,腹腔鼓胀,身体无挣扎痕,缸里还有一些呕吐物杂质,面容浮肿,衣服齐整没有拖拽打斗痕迹....”
“姜公子是醉酒溺死。”
廖青错愕,“那是他自己意外而亡?自己在后院失足栽进缸里吗?”
言似卿:“恐怕不是。”
她抬手指了下尸体。
“刚刚拂夷姑娘提到姜公子跟陈公子有过接触跟拉扯,陈公子也没否认。“
陈皎咬牙,这怎么否认?
拂夷主仆就能作证。
“我是跟他有拉扯,但是他要找我麻烦,跟他有什么关系,要他当什么圣人?而且也未必是什么圣人,不过是装好人罢了,我就不信大家都是男人,哪个手头落了一个无权无势的漂亮女人会不碰的,就算现在不碰,最后也会忍不住,吃相只会更难看....”
这话一说,蒋晦跟言似卿都表情微变,甚至联想到了长辈那边.....
刘无征也飞快看了言似卿那边一眼。
不等言似卿有什么反应,蒋晦反手一个耳光。
陈皎被一掌煽落了好几颗血牙,捂着淌血的嘴跌坐在地上,都懵了。
都不知叫痛。
因为吓的。
蒋晦面无表情看着他。
言似卿初次见他展露沙场血气是在他一枪戳飞林沉光的时候。
第二次,就是这一次。
大厅安静。
还是言似卿打破了死寂。
“衣服换过了一套,不是前面的,对吗?”
拂夷点点头,“确实换过,我记得之前不是这一件,姜公子是世家子弟出身,再随便,在衣着上也有自己的体面。”
这是从小养成的习惯。
这也说明姜灵信跟陈皎冲突后分开,自己是回过房间换了衣服的。
言似卿:“也许是凑巧,也许也不止我一人听到过姜公子还跟人有过冲突——他与人吵架,虽然不知道对方是谁,因什么争吵,但那会,他跟对方有了隔阂,也许就是被杀的原因。”
“廖青你听见的冲突,不是姜公子跟陈公子,而是他跟这个凶手。”
“其实可以这么揣测:以姜公子的死因往回推理,是因为过度醉酒而失去任何反抗能力,从而被凶手抗到后院放进大缸中自行溺死,那就得让死者喝足够多的酒,从大厅饮酒程度以及当时姜公子的状态——到他跟陈公子吵架,这期间可见他还是清醒了,根本没到醉酒失智的程度,那就是后来又喝了很多酒。”
“驿站给送过酒吗?”
驿站的人否认,大厅也没人见过姜灵信再来喝酒。
那就是最后一种可能了。
“结合前提——姜公子已经换了干净的衣服。”
“且天字号房间内是有备用酒的,喝完按价起算。”
“而且姜灵信的足下没有鞋子,尸体上只有袜子,大缸内也没找到他的鞋子——凶手扛人的时候,忘记给他穿上了,因为他们是在房间内一起饮酒的,榻上无需穿鞋,都穿着干净的袜子,把人灌醉后,就扛下楼去了后院。”
“凶手在姜公子的房间内把人灌醉再行谋杀。”
“熟悉,信任,吵架后还可以在房内一起饮酒,也只有两个人符合这般嫌疑。”
众人齐刷刷看向刘无征跟丘莫羽。
前者愣神,后否认:“我跟姜兄并未吵架,平日也没任何冲突,自然谈不上去他房里喝酒道歉,但因科考压力,自觉苦闷,自己一个人在房里喝酒。”
丘莫羽:“我只在大厅喝酒过,那时候就醉醺醺的了,房里的酒我没碰过,根本就不是这位九公子说的那样,就凭着这些推理就能锁定我跟无征两人的嫌疑吗?我们与灵信认识多年,同窗好友,胜似兄弟,为什么要害他?而且真要从动机跟能力来看,恐怕这里最有可能杀人而且能做好证据伪装的另有其人吧。”
他有点怨气,口吻带着一些怀疑,就差明说了。
但其实也没说错。
这里,还能有人比蒋晦一行人以及罗高一方更具备杀人能力的吗?
廖青怕惹怒蒋晦,含笑打了圆场,督促罗高跟驿站的人查一下两人房间,发现丘莫羽还真没撒谎,他房内的酒没动,刘国征房内的就....
“刘举子的房内,酒瓶亦完好。”
刘无征错愕,脸色大变,“怎么可能,定是有人害我。”
若钊他们之前就看过两人房间,也记得这般事实。
蒋晦目光锁定他,手指淡淡敲击着剑柄,踱步走动,“看来堂堂举子,未来圣人门生,也未必都是一心家国百姓,大有可能因为私心私欲....”
他不拔剑,因为不是什么人都配让他拔剑。
可他连剑带剑鞘拔出了腰封剑套,走位中,抵达刘无征身后。
正好对视了言似卿。
那一刻,眼神进攻性极强,甚至有点针对性的恶意。
她几乎要以为这人要凭着这种不可言说的恶意对刘无征下手。
他也确实动了。
她嘴唇抿了抿,也几乎要开口说些什么。
“难道你们以为是无征,不可能!他绝不是杀姜兄的....”
唯一为刘无证呐喊的丘莫羽声音戛然而止。
蒋晦:“本公子说是他了?难道你以为,本公子会与我们家的九公子所想背道而驰?”
蒋晦的剑鞘是隔在他脖子上的,话是说给丘莫羽听的,眼睛却是盯着言似卿的。
灼灼昭然,难以回避。
言似卿只能不看他,丘莫羽咽喉发干,有些失态,声音带着尖锐:“凭什么怀疑我?!而且难道她说的就是真相?她是什么人!”
罗高迷茫:“啊?是丘莫羽?九公子,是他吗?”
蒋晦:“她说的是不是真相不打紧,她说是谁,那这把剑就只能在谁的脖子上。”
这什么人啊,反贼都没这么嚣张!
在场的人又一次被震住了,陈皎都觉得自己搞不好真踢到了天大的铁板上。
即便不看对方,耳朵又没聋,言似卿本素雅无波的眉眼也会因为动容而暴露瑰丽的本质。
烛火光下,如潋似滟。

眨眨眼, 言似卿也不愿当那冤枉人的纨绔,更让堂堂皇长孙成了违逆法度的反贼。
“此前问过两位大盗,藏玉佩时走的路径是否为后院左边靠壁小路,两位承认了, 他们为了掩盖玉佩的存在, 小心将缸中水面碗莲一并捞起, 将玉佩放在低下,再放回碗莲。后来经他们认罪指认,找到大缸,大家应该都能作证那时碗莲也都是完好的,并未破损,只有缸边因为尸体放入而剐蹭了青苔痕,玉佩却不见了。于此, 若非两位大盗杀人, 既是他们两人拿着玉佩经过小路时,那会真凶也在附近, 至少亲眼窥见了两人藏玉佩, 那会,只要把姜公子的尸体放入大缸中, 杀人栽赃外加夺宝的计策恐怕就能一气呵成。”
“碗莲是见证者,也是前后两方人的人心见证者。”
“但陈双两人毕竟是天下一等一的大盗, 如果说被这位凶手窥见机密是老天不作美的巧合, 以他们的身法洞察,平常人也难以掩盖自身存在,早就被察觉到甚至被杀死灭口了。”
“所以,我猜当时这位凶手应该处于一个绝佳的隐秘位置。”
“细数后院左边靠壁小路那一地块,恐怕也只有挨着后院连着那些大缸都长久没用的酒窖了吧。”
“里面灰尘遍地, 若是留下鞋印,拓下比对就行。”
“丘公子不必这般看我,并非无端怀疑你,而是因为你的个子不太高,还挺明显的。”
一般人身高脚长有一定规律,若非稀奇,大差不差。
矮的人,大抵脚掌短,男女又各有差距。
这是她从小舅舅那繁多的办案经验中被教诲得知的,所以都不必亲自验证人身,若已经锁定两位举子嫌疑,她从后院走到屋檐下,当着拂夷的面问了陈双两人后,就直接推开了那扇废弃的小门,在灰尘漫天中瞧见了里面堆满的酒瓶酒缸,以及微缝窗户后面的鞋印。
罗高摸着脑袋,跟廖青他们一样都听得认真,良久都不能说出话来,那驿站老板眼底也在闪,无意识的小动作不断。
他有点慌,因为害怕。
这位九公子如此厉害,可否看穿了别的?
拂夷跟陈双夫妻此刻才恍然:难怪此前这位九公子问了那些问题后,就让那些手下把他们带走,她则还在屋檐下,当时以为公子一方纯属不信任他们,不仅认为陈双两人依旧有嫌疑,甚至觉得拂夷都可能是凶手。
实则不是。
怕是当时就已经确定凶手了。
现在就看当事人是否认罪了。
倒是那险些成为替罪羔羊的刘无征二度愣神,始终盯着言似卿,眼神复杂。
“明明更有嫌疑的是刘无征!你就一点都不怀疑他?”丘莫羽还欲狡辩。
蒋晦看了她一眼。
言似卿已经补了后续,“再看酒窖里面,还有一些陈年走味的老酒,有两坛是被才移走的,架子上留有圆底的新痕,我想,你去那废弃酒窖当然不是意外,也许是先发做了杀人的谋算——若没有陈双两人跟玉佩的事赶上,也有刘举子成为背罪之人。”
“所以刘举子房间的酒之所以完好,是因为你用废弃酒窖的老酒顶替了他喝完的酒——在他醉死时,你潜入过他的房间,做了这些安排。”
“他房中的酒是他的嫌疑,恰恰也能洗他的嫌疑。”
“有两方替罪作保,怎么着都能让你全身而退了,还能收获价值黄金三千两的珍宝,这确实是妙计,值得你灵机一动又一动。”
丘莫羽呆滞,如丧考妣,嘴唇张了好几次,似乎在杜撰喊冤的言词,又在冷静告诫自身不能再多说多错。
最后只能吐出一句:“除了对上鞋印,就没有其他证据了?如此杀人之罪,如此证据薄弱了吧,我是断断不可能认罪的,何况我一点动机也没有。”
刘无征此刻忽然开口:“你有,你嫉妒姜兄的出身前途乃至功名优胜于你我,不说你,就是我也有。只是我本以为嫉妒是人之常情,盖有圣人教诲的原则戒律约束就没什么,但姜兄为了让你安心读书考试,这些年陆续出了三百多两为你家那赌鬼父亲摆平窟窿,大恩大如仇。”
丘莫羽表情顿时扭曲,讥讽:“无征,你这是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刘无征皱眉,欲言又止。
丘莫羽还想说些什么,脖子上隔着的剑鞘转了个方向,冰冷贴了筋脉。
他一下子就安静了。
蒋晦一言不发,但像罗刹恶鬼。
言似卿看了一眼外面天色,手指按了眉心,“刘举子房间的酒串了味,可以辨别,这是关联罪证,你若要更详实的证据,不如反省下你自己——玉佩到手后要藏在哪。”
“你不蠢,知道你们的房间迟早要被搜查,所有归属你们的行囊肯定要被翻过,但驿站也是别人的地盘,从杀人处理尸体栽赃他人也是忙碌不已,没有太多心力找可信的地方吧,我若是你,当时最可信最顺手的也就是——你们游历天下时乘坐的马匹。”
——————
些许后,移步到马厩的众人亲眼看到一切——罗高从三举子骑乘的三匹马其中之一的马鞍下面翻找,从塞软物的空间找到了一方棉布包裹着的玉佩。
玉佩那般温润华贵,又透着天然咬相思如红豆的灵动跟宿命感。
堪称天然华珍,大家之术。
众人被两枚玉佩对应相携的美感震撼些许,又不由自主看向面无表情的丘莫羽。
他完全不想说话了,众人也不认为他还能做任何辩驳,罗高对言似卿钦佩不已。
“太厉害,太厉害了,九公子您真的宛若开了天眼,世间任何阴谋凶诡在您面前都没有藏身之能,这都能看穿!”
言似卿瞥了他一眼,既不谦虚,也不自傲,只心平气和甚至带着几分好脾气的温婉,道:“玉佩失窃时查了一次马厩,当时关注点在陈双两人故意惊动以吸引罗大镖主注意的马匹,实则就是前者扔了石子打在那匹马的身上,这本也没什么,但当时我就觉得有点奇怪——所有的马匹基本都是驿站小二牵系道马厩的,因客人们一抵达客栈,都交托了马匹出去,各自忙碌吃食或者商货,所有马匹的系绳绑法都一样,唯有一匹不一样。”
众人转头看向丘莫羽的马匹。
丘莫羽猛然看过去,他刚刚也在想自己怎么就栽了,此刻再看那系在食槽柱子上的缰绳.....
“在罗高三人那边因为玉佩失窃捣鼓事时,马厩是无人的,他们早已去整理自身衣物了,你孤身来此藏玉佩,需要解松马鞍往里面放,这样一来,马匹很容易受惊,于是你解下绳子安抚马匹,后来再系就是你自己的结绳之法。”
所以,她从酒窖确定了这人的嫌疑后,再去看马厩,就连玉佩的所在都找到了 。
也彻底确定了真凶。
丘莫羽绞尽脑汁也想不到任何反驳自证的法子,除非一口咬死是别人干的,栽赃自己,但他也知道.....真要查案定罪,当前这些证据已然够够的了。
安静时,外面突来躁动。
罗高眼睛一亮,“官府的人来了!”
廖青等人大松一口气。
“今夜之事,也算真相大白,也算是尘埃落定了。”
一语未成谶。
大门外,深更半夜尘土飞扬,数十马匹人繁乱而来。
“彰临县府衙捕头刘广羽,受天罗镖行报案,前来调查,所有相关人等一律......”
刘广羽其人正当年,英姿勃发,颇有正直气概,办事也利落,作为官府中人,接案既来,带的人也尤其多,谈论中才知罗高因玉佩关联自身跟镖行的前途,舍得下大手笔,前去报案的镖师可是带着好几张大银票同去的。
银票去了,没回来,但来了一大堆衙门捕快。
玉佩找回,大盗也抓了,一切已经水落石出,罗高精神抖擞,但也不敢太嘚瑟,因为姜灵信的死是极大的意外,背后关联的后果饶是刘广羽到场得知情况都分外头疼,他们都之地现在玉佩失窃一案得次之处置了,先得把杀人案捋清,定成铁案才好。
丘莫羽毕竟是举子,非一般小老百姓,司法流程上并不一般,还不能轻易上刑,他大抵也是知道自己优势的,加上骨子里就透着阴狡不甘,竟还当着刘广羽的面不肯认账,罗高等人生气,都不需要言似卿跟蒋晦他们复述之前的调查流程,就三言两语把一切说清了。
刘广羽怒目瞪了丘莫羽:“都这般详尽了,你还抵死不认?不知廉耻,真不知读的什么圣贤书,待我再复检一切,收集所有,走了流程就抓你回县衙,那时你便知道什么叫律法森严!”
他没打算放过丘莫羽,但也提到所有办案证据流程都得齐全,不可能凭着这位不明身份且非官身无办案职权的外人前面调查过程就把案子定了。
毕竟前面他们这些官府的人还不在场。
这是应该的,言似卿他们也没什么可说的,但刘广羽好在也不傲慢,似看得出他们来历非凡,不缠着非要言似卿他们再过一遍流程。
“九公子年纪轻轻,风采斐然,本是闲云野鹤一般的人儿,临时遭遇此事,还能不辞辛苦前后帮忙调查,已是仁德,眼下诸事已经明朗,我们官府会借您成果加快速度,不会再劳累您的。”
言似卿看着对方,点点头,上楼了,过了楼梯,斜瞥下面,正好看到罗高这些人尽力配合差役们的乱糟糟就行。
从玉佩之事查起,这人首先就开始交代那些箱子的事,得意洋洋提到自己声东击西.....刘广羽不耐烦,让他搬了箱子查看,然后说重点。
箱子搬来搬运,里面确实空荡荡的,压根没什么珍宝,珍宝是那玉佩,刘广羽确实是个负责的捕头,哪怕现在真凶已经都摆在明面上,他也没放过任何嫌疑,看了玉佩,也没贪婪之心,还回去了,也顺着言似卿前面的调查一一验证,只是在看到姜灵信尸体的时候,神色沉重,叹了几次气。
大抵也知道这差事不好办,还不知长安姜氏那边要怎么过问。
这么多人出入,动静不小,吵闹。
言似卿困倦,目光瞥过若钊等人,关上门,走到窗边,透过微开的窗缝,往外看着已经被差役们代替镖师们二度封住的院子大门。
大约一炷香后,刘广羽一干差役弄完所有,带着罗高这类案情相关苦主以及嫌疑人陈双夫妻跟丘莫羽离开了驿站。
驿站大门开启,又关闭。
尘烟滚滚,逐渐消散。
但驿站这边。
蒋晦上马了,悄然带着一干厉害下属离开了驿站,附近林中埋伏的第二波人马也追出去了,只有若钊等少数几人守在驿站。
当然,言似卿也被悄然安排到了乙三号房。
女暗客低头,“殿下亲自带人出去,是笃定那刘广羽等人有猫腻?前去追查背后林黯等人的踪迹?他露出了什么破绽吗?夫人,容我们两人愚鲁,竟看不出问题。”
言似卿坐在椅子上,取了倒扣的茶杯倒一杯水,淡淡说:“那些差役的马匹马蹄下沾的是黑泥。”
嗯?嗯....
女暗客猛然醒悟过来,随即看向驿站北面的山林。
“如果是连夜从县城赶来,走官道疾奔最快,官道因为车辆马匹多,多黄土灰尘,今日又无雨,这些马匹实不该沾染黑沉的淤泥。”
“但北面山林背阴,不见光,腐植落叶多,泥土泛黑,且土壤湿润——他们早就到了,躲在林子里窥探情况?”

蒋晦是沙场悍将, 怎会不懂马匹行军的痕迹之事,一眼就看出刘广羽一行人不对劲,不管他们是不是真的官府差役,彰临县府是不是背后投靠了祈王或者为林黯勾连, 他都要去追查个究竟。
一捅到底。
女暗客恍然后, 这才明白自家世子行动的缘由, 也明白为何言少夫人如此配合。
盖因他们都一眼看穿了猫腻,知道不管是玉佩失窃还是姜灵信被杀,实则都无关他们自身安危,唯有这看似最可信的官府之人到来,且露出了大破绽,才是他们等待了一整天的真正危机。
“不过殿下放心离开,也是排查过驿站所有人, 诸房间并无藏匿的人马, 驿站老板也被我们盯死了,夫人您尽管放心。”
“我们这边人是够用的。”
“因为驿站本身围墙高立, 其实就是天然的堡垒, 只要内部人员了然于心,就不会出意外。”
他们如此自信, 言似卿也不怀疑,嗯了声, 神色和缓, 低头喝水,也多拿了杯子,女暗客见状,哪好意思让她来。
“多谢夫人,奴不敢, 奴自己.....”
言似卿抬眸,室内昏暗不明,外面月光渗窗带银白,隐晦但吞色。
女暗客顿了下,“言少夫人。”
言似卿没说什么。
——————
旷野,官道,山涧,密林。
之所以如此轻描淡写,就是因为在马蹄之下,这些山川河流地表十百里都是风行之事,马上人并不在意,最多关心其潜伏危险。
而负责追击的一行人出自王府,也都是年轻的世子带在沙场杀出来的悍将行勇,最擅此事,马匹也远胜对方,行速比捕头刘广羽等人来得厉害。
银月参见人间事,但见骑兵追夜煞。
不出半盏茶光景就在密林往内挨着溪涧口这边追上了新鲜的踪迹,不再疾行,以免马蹄声被前面的人洞察到,进而逃散或者改变密会的计划。
于是,停,散,前锋斥候,左右翼抄尾.....
一干人井然有序飞快分开。
——————
刘广羽等人并非真正归途,而是奔着蛰伏伺机而来,如今重归此前蛰伏的林子,马蹄回踩了曾经踩过的黑泥,现在正在溪边驻扎休憩。
丘莫羽以及陈双夫妻这些犯人是被缉拿押送的,不理解既已经动身回程,有何又走偏叉路进了林子小道。
是回程捷径?
毕竟深夜了,按照正常行程,赶到府衙恐怕天都亮了,也是劳累。
但又停下驻扎过夜?
嗯?这就非常之奇怪了,毕竟这样还不如回驿站过夜,待明早再动身,何必如此麻烦。
不过这三个犯罪者都狡猾聪明,虽觉得奇怪,但为阶下囚,也不敢多说什么,只在被押解中默默观察,随时警戒危险,倒是那罗高作为天罗镖行的镖主,玉佩失而复得,喜不自禁,一路情绪高涨万分,不断跟刘广羽套近乎,瞎吹胡咧。
人人都知道他必不是糊涂鬼,但也谈不上多聪明,且人嘛,大悲大喜之下难免失态,众人也只嫌他聒噪,且刘广羽一干人心里有鬼,驻扎后,一边等人,一边也不愿意直接暴露嘴脸,于是跟罗高敷衍了几句。
倒是罗高疑惑,还真问了为什么要在这过夜?
“不是要回县城?早点了解此岸?而且还带着尸身,这恐怕.....”
盖着白布的尸体就在不远处,罗高当着丘莫羽等人的面有点避讳。
开镖行的自然不怕死尸,毕竟是危险买卖,他忌惮的是这尸体乃是世家姜氏子孙,人死了也就罢了,若是尸体再有残损,哪怕案子水落石出,自有真凶丘莫羽担责。
刘广羽一伙与林黯勾结,上面自然有人,岂会在意一个镖主,不过目前局面还未定,驿站那边的变故也不在他们的计划内,只能先稳住。
他眼底一闪,“罗镖主,我们自然也是想早点回程的,毕竟人命案子非同小可,但我搜查你们驿站的时候,总觉得那俩表兄弟非常不对劲,不仅自身奇怪,甚至携带的人马也远非常人,若说是长安贵人,那我等自然是不敢招惹跟刺探的,可惜近期长安境地有诡事频发,周边诸道县已有行文密令要我们各地官府严查异常,是以,虽姜氏权重,但朝廷指令当为第一,我等怎敢耽误,于是蛰伏于此,看看那驿站是否还有别的异常。”
“但凡那俩表兄弟真有古怪,我等是肯定要出手的。”
丘莫羽对言似卿两人可谓恨之入骨,一听当即心期盼,而罗高愣了下,有点嘟囔:“不至于吧,我看那两位都是好人,尤其是那九公子,君子雅风,清贵有加,才华难掩,定出自豪族,难得还心善,没有这九公子,两个案子都难破呢......”
他对言似卿跟蒋晦推崇有加,俨然不太信两人有鬼,但也好奇长安那边到底出了什么事,正要问。
刘广羽有事起身走开了。
溪涧水流声掩了很多动静,他走进林子,过了一会才停下,又等了一会。
几个带刀侍卫拥护着一位黑袍人从一颗大树下走出。
树下昏暗,看不清脸,但刘广羽弯腰行礼。
“大人.....”
另一面的林子深处,一双锐利眼盯着,些许,无声抬手,对着那边诡异谈事的刘广羽等人摆了摆。
哗啦,从各处蛰伏着的暗者全都冲袭跃出,刀锋照光!
——————
没有博弈,没有对话。
直接杀。
刘广羽一方自然有所察觉,惊愕中立即大喊。
“敌袭....”
刘广羽反应很大,显然没料到这个结果,惊慌之中喊那边差役们过来救援,毕竟自己这边也没几个人,再看对方冲出的人马,各个如山鬼一般凶悍,显然是他不能对付的。
那黑袍人倒是稳一些,蒙面黑布半面之上,一双眼阴狠盯着冲出的一干人,但也锁定对面林中蛰伏的人影,眼看着大堆人马已经要杀到跟前。
他一挥手,身后林子里窸窸窣窣出现一大堆黑衣刺客。
显然,他才是真正的有备而来。
刘广羽惊讶之余就明白了——自己这上峰猜到了他这一伙衙门差役早已暴露,对方寻迹追踪而来,想要一锅端,结果,锅里的鱼跳锅了,不仅跳锅了,还用腥气引来了大堆猛兽。
那些猛兽,显然不是己方彰临县的。
更像是专门培养出来的死士。
随着这些死士反向包围冲向王府一干人,这黑袍人眼眸微弯,略带白的眉梢毛发微微动,声音都尖细了几分。
“能让世子殿下亲自出手,是我等的荣幸,若非博一从龙天机,谁敢如此逆上。”
“但今夜,也只能请殿下.....”
他本从容,因为已经看到了追击一方人马的规模所在,己方死士人更多。
因为从容,也因为知道自己在做大逆之事,心虚,心慌,往往这般心态的人会多话。
在话中找补,也在说服他自己。
为博从龙之功,为男儿大业,为.....
他的声音还是戛然而止了。
因为林中走出阴暗的姣立者并不是蒋晦,而是.....若钊。
穿衣打扮就能看出猫腻。
他知道自己栽了。
引来的根本不是蒋晦。
若钊盯着这个蒙面的黑袍人,通过判断对方形体身高,配上情报中提及当地紧要人物的一些信息,加上刚刚窥视中刘广羽行礼的做派,心里有数了。
“阁下很有自知之明,知道自己不配我家世子亲自来对付,但在下作为世子随从,带队而来,所求的也不是阁下。”
“毕竟我方追击的乃是朝廷明令海捕的罪臣林黯。”
“哪怕阁下是彰临县县令,也非我等此行之目标。”
等于两边图谋的都落空了。
黑袍人、彰临县县令关量山心中一突,其实作为县令,虽然远够不上蒋晦这样的凤子龙孙,但也是朝廷官秩,本该对若钊等随从护卫傲慢三分,可真朝廷做过官的都知道天子近臣,上位者亲眷,远比上峰更可怖。
官大一级是压死人,但天龙盘卧之地丛生的草叶却能是轻易斩首自己的镰刀。
他懂,所以一看若钊这般从容姿态,俨然也不惊讶自己不是林黯,他顿时慌了。
后退,再次抬手朝上做了手势。
他要逃,以此规避风险——万一若钊这伙人有什么后手,自己这次所谓冒险一搏就真的是送死了。
不过他也不信蒋晦能做万全准备,毕竟自己背后与人家也是一个姓啊。
万一拿下了呢?
他直接让蛰伏的另一伏兵直接出手。
上端,埋伏的弓箭手窸窸窣窣射箭!
啊,两军对垒,还有什么兵种比弓箭手更能决定战局的?
还得是自己县令大人厉害啊!
刘广羽本欢喜,突睁大眼。
“大人,这箭射的方向不对啊!!”
偏得是不是有点多了?
噗,一箭直接射在刘广羽的大腿上。
那边关量山也懵了,逃都来不及,臀部也中了一箭。
这是谁的弓箭手?
难道祈王那边派来的人马是被蒋晦策反了?
很快,趴地后被踩踏后背的关量山瞧见一些弓箭手的样貌。
不对,不是他们的人。
但弓箭是他们的。
难道是己方弓箭手的埋伏早已被对方勘破,然后被伏杀夺弓?
还真是如此。
对于若钊这些真正的戎马之人而言,在勘察到刘广羽等人踪迹的时候,分两翼包抄,可斥候不止一个,既锁定刘广羽等人的情况,也不忘查对方后手,于是通过洞察山中痕迹察觉到了另有一批人行军入山林。
按对方靴子在林中泥地的印记判断承重,可揣测对方的武器所属,若钊他们一眼看出这是弓箭手的负重痕迹。
既是弓箭手,就不能直接硬来了,得先断掉对方的远攻能力。
于是就有了两翼人员先行抱团这群弓箭手的先发之举,再夺弓箭替代对方的埋伏位置,往下埋伏下面的人。
.....
才有现在的攻杀局面。
差役们叫喊连连,还没打多久,看那些死士被从天而降的弓箭手给射杀大半,当即败了心志,而若钊也喊了:“尔等为县令所骗,若是早早悔悟,可免罪。”
这群人想都不想就卸武投降了。
一场厮杀在林中分了胜负,外面的丘莫羽等人在心慌中没等多久就听到里面动静平息了。
但隐约听到那关量山凄厉大喊。
“我是县令,是朝廷官员!你们不能杀我!”
“你们以为自己赢了吗?”
依旧是虚张声势的狞叫。
但无人回应他。
只有若钊从林中走出的沉默,提着滴血的长刀,在月下瞧着丘莫羽等人。
丘莫羽还记得查案那会自己在对方眼皮底下狡辩,对方一伙看自己的眼神.....
一个随从都如此,那他们的主子呢?
到底是什么人?!
县令都敢杀。
那陈双夫妻毕竟比丘莫羽这种读书人见面识广,已经猜到了三分,已经瑟瑟发抖。
自诩飞天遁地的大盗,也怕沙场杀出的贪狼破军,更怕帝国党争的残酷——他们一旦入狱,落入某些人手里,非要拷问出什么供状用来指证某一方,那可是生不如死。
不过陈双看赢的是若钊一伙,反而放心了,却问:“贵方果然有备而来,两位公子人在驿站,决胜千里之外啊。”
这才是贵人呢,自己都无需出面 ,就.....
陈双却看见若钊遥望驿站方向,脸色沉重。
对了,刚刚那关量山嘶吼....难道驿站有危险?!
此时从林中抓出不少人来,他们也才知道关量山没死,被捆起来了,若钊把刀落在他脖子上。
“林黯到底在哪?”
关量山仗着自己有官身,固然行径违法,却还有挽救余地,只要对方不敢杀自己,万一祈王那边赢了,那就....
“我哪里知道,今夜也不过是因为朝廷指令而带人巡察各地,哪里知道会遇到你们一伙人,更不知你们是何身份。”
他要诡辩了,赌的就是蒋晦不在,这群人不敢乱来。
若钊脸色难看,但刀下果然没有用力。
关量山冷笑。
罗高此时看不明白,只惊慌,“不好,难道还有歹人会对九公子他们....”
不是九公子他们。
恐怕只会盯上九公子。
陈双两夫妻突然想到——那蒋公子实在难以应付,武功超绝,也只有那九公子手无缚鸡之力。
“没事的没事的,蒋公子还在那.....”
罗高忽然安静。
因为上面弓箭手齐齐下来,人影矫健,其中一人高大英武,浑然就是蒋晦?
——————
驿站一派风平浪静。
除了偶有房客起夜的细碎声响,别无它声。
空无一人的大厅角落,有非常细微的咯吱声,而后,一匍匐猫影好像从哪里钻了出来,形体抻开,渐壮大,窗外月光穿透,有照映了该人拉长的弓腰影子,在墙上渐成凶悍影像。
然后弯刀亦悄然拔出。
他入了偏门走廊,悄无声息往一楼的某个房间——乙三号房。
它挨着耳院,此地有山中泉水引下的铜壶滴漏。
计时而已。
但杀人者不看时间,只看时机。
他诡异而来,阴狠目光锁定目标房间,但也不忘窥探周遭,确定房子两旁无人蛰伏,便用刀锋插入房门,小心别开门栓。
声响越发细微,比老鼠吱吱声都小。
直到门栓快被别开。
他忽见到门面上倒挂的阴影。
他是钻出的大老鼠,对方却更像是从月下潜入又倒挂的蝙蝠。
不对,是从梁上下来的鬼。
从这鬼影倒挂落下的动影瞬间判断,他迅猛反身,一边手腕出力,将弯刀甩出,一边一脚欲踹房门——既已暴露,他肯定非对方之敌,只能硬破门而入,拿住里面最为柔弱的目标人物来威胁对方!
他这盘算极好,可惜落下的飞鬼已经轻功踏虚,半空拔剑,剑勾弯刀,不仅挡,还用坚韧勾顺了弯刀的刀体,用回旋的柔劲一甩,弯刀反向回旋回去!
欲踹门的腿差点被弯刀切断,那人只能匆忙后退,一个后闪躲开,再扑窗。
但那人已经落地,提步,速度更猛,名动天下的剑器吞衔月光,霸道无双。
铿!!!
这人拔出后腰的短刃匆忙格挡,浑身气劲爆发,也算是刚强勇武,尽显行伍之人的血气锋芒,可....
连人带刃都被一剑劈退,连退十几步后,后背重重撞在墙上。
一口热血欲呕时,他靠着生死危机之下的求生欲,咽下这一口内伤,握紧刀刃再次反扑!
已是深夜将明,烛光早熄,只有中庭跟旁窗落光。
两道相杀的人影尽显行伍人的近战厮杀狠劲,亦带着决一胜负的果断。
他已经看到了对方的脸。
是世子无疑。
他正在跟真正的凤子龙孙也是将来有极大概率登顶王座的皇长孙厮杀。
本来就是绝路,若是能杀一龙孙,快哉!
“蒋晦!”
他直呼其名,然后右手刀刃拼死之斗,左手袖下飞甩,毒针暗器窸窸窣飚刺。
死吧!!
掠过去的蒋晦其实是来不及躲闪的,剑不能两分,但。
铿,铿!
右手一剑格挡且断刀斩臂。
左手从腰上抽出腰带下面藏着的蝉翼软剑。
咻咻两下。
毒针全部被弹射开来。
刚软兼备,林黯之觉得眼前刀光剑影密布....手腕脚腕尽是一麻。
血线飞溅。
然后他瘫软在地。
被废掉了手筋脚筋。
林黯一狠,想要咬舌自尽,但嘴巴刚张开,咽喉就被近前的世子殿下捏住了。
下巴直接被卸下。
全身乏力,全然无任何反击之力,堪比蝼蚁。
林黯就这么被废了。
眼睁睁看着蒋晦插剑入鞘,居高临下俯视他。
林黯不能说话,也没等到蒋晦要拷问他什么,这人只是瞧了他一眼。
再看向乙三号房,眉头紧蹙,思虑一二,突然神色变了。
里面不止是言似卿,还有两位女暗客,若是外面动静如斯,她们怎么可能一点声息没有!
除非里面出事了!
替代了林黯,他一抬手,内力催发,巨力起,猛推开房门。
里面有人,但只有两人。
而且这两人还是被捆住的,嘴巴也被毛巾堵住了。
桌子上有翻倒的杯子。
蒋晦一刹跟两个女下属对上眼,后者瞳孔震动,似乎在提醒什么。
刹那间,蒋晦目光已经在她们身上的束缚过了一遍,联想到——言似卿她好能耐,无一战之力,但懂药擅毒,还能让两位警戒的死士中招,自是因为她也擅心术。
可不对。
她用的毒不致命,也从来不喜欢为难下人。
所以不伤两女性命。
那她自然也能猜到万一先进门的不是己方一干人,而是林黯一干人呢?
那这两女就必死无疑。
言似卿必有准备!
就在此时!
他才看到推开的门栓下面还垂挂着细绳。
细绳断,那....
门框上头断绳后落散下来的香囊中散出大量毒粉。
朝着蒋晦扑面而来....
是软骨散!
不伤人,不死人,但会让人乏力,无后续动手以及追击的能力....
她才能成功逃跑。

沿着水路边缘便可离开驿站区域,但这里路难走,逃亡之人需小心翼翼。
但言似卿没料到自己会遇到另一个逃亡的人。
黑漆漆的。
对方就这么撞到了自己怀里。
言似卿毕竟不是习武人, 脑子跟身体是两码事, 哪里防得住, 惊险之余吓了一跳,袖下藏着的、从女暗客身上取来的匕首抵住对方的咽喉。
但气味先来,还没看清人,深谙香料的她就知道对方是谁了。
“是你?”
看清来者是拂夷,言似卿微蹙眉,退开些许,避开对方近身怀抱, 但匕首并未离开对方身体。
她对此女有怀疑。
太巧了。
可拂夷身娇体软, 比常年勤恳经营商业且身体康健的言似卿还柔弱几分,刚刚能撞她身体, 已有先机, 也没伤她,言似卿心里是清楚的, 只是出于多疑而谨慎。
现下,对方似也惊慌, 险些叫出声来, 但看清是言似卿后,“九....”她忽而闭息,精致白皙的咽喉上下蠕动,以些许缄默表达自己的无害跟顺从,但依旧出声, 只是压低了声音,如同小猫一样。
“陈皎意图不轨,我这才逃出,并非有意撞上公子您。”
拂夷并非愚蠢之人,否则也无法在名动天下之后引来的豺狼虎豹环伺之下保全自己。
言似卿前面冷眼旁观几次,就看出了其人取势为自己解围的能力。
所以,她必看出自己在逃亡,也非什么真谢公子,甚至已经知道自己是女人了吧。
可她不提“逃亡”。
言似卿也当彼此体面,甚至听见林子那边来自陈皎那急促的追赶脚步声跟言语间的咒骂。
她们两人脚程肯定不及对方男儿速度,若是被追上,自己这手头的匕首未必能拦住人——对方有下属。
拂夷:“您放开我,我往另一边跑,公子珍重。”
言似卿松开手,认同了她的提议。
拂夷未有失言,转身就往另一边逃,但她脚下竟只有一只鞋子,显然逃亡路上不小心掉了一只,无比狼狈。
虽是月光下,也能看见白色袜子上沾染的泥土...脚背上还有红。
道路艰险,伤了脚也不奇怪。
突然,拂夷手腕被攥住。
她一怔,回身,瞧见对方也转身了,攥着她往边上去。
“快,人呢?”
“她没了一只鞋,跑不快。”
“快!”
陈皎不多时果然追上了,也果然带着下人,一副急火不耐的样子,那嘴脸可鄙得很。
——————
其实她们都是往后山跑的,山中有溪涧,需要爬坡,对于女子而言确实是辛苦。
但山中可躲避的地方也多。
林荫遮蔽的山洞中。
拂夷喘息了好一会才平复了劳累,但也尽量压着声音,不愿暴露任何风险予人追上,也怕连累人。
她躲在疙瘩角落里,山洞中有些野兽栖息遗留的腥臭味,但她鼻尖因为挨着别人,闻到的却是别的气味。
那种淡淡的、干净非常、让人走神意象白
日夏木与月下花开的香气。
侧过眼,也能瞧见对方的侧脸。
身量高,薄,轮廓漂亮得像是雕刻的玉,安静不语时又隐隐破碎。
可,谁能忘记其人在今夜之中也曾轻描淡写连破两个无头案。
用时不到半个时辰。
她的手早已放开了自己,但手骨挂着皮肉,正握着袖下什么物件不知道在想什么。
肤白雅泽,神有静思。
对方也压着呼吸,但声量比自己更弱一些,轻轻的。
既强大又脆弱,这很可怕。
言似卿本在等着外面的动静,但始终察觉到边上人的打量。
女子跟男子理当不一样,可她又觉得一样。
抿抿唇,终究看了拂夷一眼,后者低头,摩挲了下袖摆,想要说些什么,又怕被外面听见,就保持了安静。
可言似卿开口了。
“你身边那个小姑娘呢?”
不是丫鬟,是小姑娘。
拂夷惊讶,但说:“秀儿吗?我让她往另一边逃了,两人一起更危险。”
那她是对那小姑娘极好了,没想拖累人。
言似卿想到了柳儿,别开眼,思绪有点涣散,却听拂夷问:“公子为何救我?”
言似卿:“现在不算。”
猛然听到外面动静。
“原来在这!”
陈皎可鄙的皮囊撩开洞沿垂挂的藤蔓,猛然蹿入,紧跟在他后面的还有他的随从。
一干人堵死了洞口,也把两女堵得死死的。
一看到言似卿,陈皎却是错愕,先是忌惮,不过眼珠子提溜转了下。
四下无人,这九公子出现在这显然不合理。
而且若是真贵公子,要图谋拂夷,根本犯不着私奔或苟且,只稍像那姜灵信一样找上自己就可帮到拂夷,甚至来日找到自己舅舅也能要走这拂夷。
逗乐的玩意儿而已,舅舅等官员怕是非常乐意。
对方并未,说明身份存疑。
这陈皎脑子一根筋,只会用自己鄙薄肮脏的思维去揣度他人,可错错得正,他最后揣度的结果竟还是对的。
“抓住她们!”
“我倒要看看这不男不女的东西到底....啊!”
众人逼上前,却见那九公子袖摆一扫,眼前一片粉尘.....
吸入后,众人只觉得口鼻腔内刺得难受,脑袋也眩晕起来。
扑通扑通全倒下了。
软骨散,一概通用,全部中招。
言似卿早就吃过解药,吸入也无碍,拂夷身子却疲软下来,正要倒下,却被言似卿沉稳扶住。
“拂姑娘,吃掉这个。”
之所以没有提前给,就是要看她几斤几两,是否有可疑。
如今后者这般....言似卿自不会伤她,何况她袖下还藏着暗弩。
泛着药香的丸子在言似卿手中,她递给拂夷,让后者取走服下。
她担心拂夷不信自己,就补了一句,“这是解....”
未说完,对方没有动手,反而身体贴过来,唇瓣贴着她手掌含下了药丸。
微湿热。
言似卿一怔,恍然:对方还真认出自己同为女子了,不然也不敢如此亲近。
言似卿忽觉得毛骨悚然,拂夷也被惊得抬头。
只因洞口。
高大魁梧的人影就怵在那。
藤蔓早就被陈皎等人扯开,洞口大开,月下空冷,那人个子都快挨着洞口上端了,就这么怵在那。
锦衣华服,悬宝剑而佩美玉,皎皎孤上,但难掩狼狈。
不论祈王的诡计,林黯的厮杀,这位世子殿下都游刃有余,片叶不沾身,唯有此刻,衣物沾碎屑,发丝微乱,连清贵傲矜的皮相都带着残损。
苍白又发红。
唇瓣红。
眼眶似乎也红了。
“你们,在做什么。”
他怒,但压着了。
声音沙哑,扣着名剑剑柄,手骨用力发白。
言似卿是震惊的,她没想过对方还会追来.....没中毒吗?
不然如此身份,怎能带着毒冒险外出。
永不为价值不如自身的人或物亲自冒险急追,所谓穷寇莫追不外乎如此。
上位者大忌之一。
可蒋晦来了。
后面的下属等人一看蒋晦怵在那,活像是市井郎君发现娇妻偷人的阎王摸样,都吓得不轻,哗然后退,生怕看到了什么被灭口。
若钦也如此,真以为里面有什么男人.....唯有解毒后的女暗客记得刚刚路上窥见的脚印——对方恐为女子。
那么....
言似卿在惊愕后冷静下来了,步伐挪开,远离了拂夷。
“拂姑娘她.....”
她不愿意连累人,正要解释。
蒋晦:“出去。”
拂夷心惊,紧接着那女暗客迅速进来,“拂姑娘,还请跟我们走....”
拂夷忧虑言似卿,“九姑娘,你....”
言似卿更冷静了,轻声说:“我与表哥的事,与拂姑娘无关,今夜恰好遇见而已。”
“劳烦小云姑娘带走她。”
暗客小云惊讶言似卿记得自己名字,垂下眼,抓紧了拂夷的手腕,后者知道好歹,顺从了。
但出去的时候,瞥见蒋晦冷厉的侧脸,后者连一个眼神都没给她,只直勾勾锁着言似卿。
好像虎狼饥饿时贪着娇弱的兔儿。
——————
碍事的人出去了,洞内只剩下了言似卿。
蒋晦踱步进去。
一步步逼近。
外面,若钦低头,后退一步步,也摆手了。
包围此地的下属们全部后退,最后齐齐背过身。
小云等人眼里有忧虑,可没办法。
他们都背对着。
不知里面详情,也只听见脚步声。
最后脚步声停下了。
“她怎知道你是女子?”
很突兀,也出人意料的开场。
语气很冷。
言似卿惊讶,但抬眸后,触上蒋晦幽深背光的黑瞳,心里突了下。
——————
蒋晦逼到了言似卿跟前,距离太近,但也没近到曾经在雁城码头船上那会。
他似乎还是冷静的。
言似卿避开他的目光,自不可能提对方撞到自己怀里,女儿家自是分明彼此的事。
但她正想着如何作答,蒋晦就替她答了。
“你跟她说了?”
“才认识多久,这就信了人家。”
“可真是有趣.....”
“夫人,你对别人,总那么好。”
“好到让本殿下以为你的心是捂不热的。”
言似卿都觉得此人胡搅蛮缠,做了提醒,“殿下,她是女子。”
她对同性不设防是必然之事。
这有什么可说的?
蒋晦:“哦,那看来是因为我是男儿,让你担心我图谋不轨了?所以连夜潜逃。”
言似卿一顿,正视了他。
“殿下,你我之间无关男女之事。”
“我逃,是因为您先把我当做诱饵勾那林黯上门,这有违此前你我约定,把我吓到了,露了贪生的狼狈。”
“让您追到了,是我的命数。”
“没什么好说的。”
设计了软骨散,等的可以是林黯,也可以是他。
这是她的心机。
但心机无用,对方还是追来了。
她还有什么好说的?也希望对方别说。
胜负已定,她认栽。
蒋晦恨她这般冷静清高的样子,唇瓣轻瞥,越显凉薄,“呦,夫人这幅姿态,是任由我处置的意思?”
言似卿不语,算是默认,但不看他,只垂眸看着地面。
他在那,好大一片墙,堵了月光,也拢了她全身,让她尽显被困住的幽暗。
她不适,但不能表现怯弱跟无力。
蒋晦:“我承认是要引他,因为只知道那伙差役有鬼,人也过多,来时还故意制造尘土飞扬的乱象,当时既觉可能有人要混进驿站,静候时机出手。”
“可那会确实混乱,也没抓到人,后来清点人数,也没什么异常。”
“确实也算是以你为饵.....但我安排小云两人,且,我就在外面等着。”
“我以为这已是周全,是我鄙薄,你怪罪也正常。”
“确实没什么好说的。”
“不过,你既猜到我算计你,算计他,还用了毒拿下小云,且布置毒粉候着,那你肯定提前知道林黯来了,甚至还知道他躲在哪。”
“你有你的计策,不说,那我有我的盘算,也不说。”
“算平了吗?”
言似卿:“是平了。”
蒋晦:“你也笃定我若是中毒,必定无法亲自来追你,而以你的聪明,若钦他们就算带再多人,你也有希望成功躲过。”
言似卿:“我没料到殿下没中毒,那是殿下赢了。”
她知道这人很在意输赢。
蒋晦:“可你也一定能猜到我就在驿站,此前我说过,你我若同在一处,若真要死,那一定是我死在你前面。”
“你始终不信。”
言似卿抿唇,后轻轻说:“若殿下是我,会不会信?”
她不解释,但反问。
蒋晦一动不动,也算据实回答:“自然不信。”
言似卿:“那我此举,殿下生气是有道理的,因你在上,阶下囚过于自我,自谋生路,确实是一种冒犯,但您实在不必要问我为何。”
蒋晦微笑:“确实如此,是我失态了。”
言似卿再次不语。
她怕他真正失态,但现在看着,对方还能有的没得问对错,说明还很冷静,内心在意输赢。
让他赢,对她有利。
蒋晦:“所以你告诉我,之前你能不顾生死为你女儿等人殿后,如今在意生死,非要逃。”
“是因为你已经摸清了我的路数,知道我找不到你的女儿,威胁不到你,这次你若能脱身,跑到你女儿那,就真的海阔凭鱼跃了。”
“从此不再被我掌握。”
“对吗?”
言似卿被说中了,内心咯噔,也发现蒋晦说这番话的时候,又重新走近一步。
言似卿表面平静,却后退了一步。
“殿下高估我了。”
“我说了,我只是临危才贪生怕死。”
“更重要的是,此前可以死在殿下手里,但我接受不了死在林黯手里,他不配。”
“何况人无天眼,无法预判结局,我并不知殿下能不能护我周全。”
这话也算是取悦他。
她第二次在言语上拿捏他的心性。
可蒋晦.....
“这样啊。”
“那我信你。”
言似卿看他还在靠近,神色未有放松,“那殿下到底在气什么?”
蒋晦:“我也不知。”
“本来没那么气,就是怕你出事。”
言似卿:“......”
蒋晦:“可是刚刚我知道为什么了....若是真逃了,也就算了。”
“可你没有。”
言似卿还没反应过来。
蒋晦猛然一大步,一把攥住她的手臂,反扣她的手腕,她藏在袖下的暗弩也就显现了出来。
手臂往后折。
言似卿还未反应过来,身体已被他拽到他怀里。
死死扣住。
俯首,贴着她的耳畔。
逼人的凶悍气息冷冽缠了她。
“你本可以逃,但你没有。”
“就为了一个萍水相逢的女子,你就心软了,放不下你心中的道义,想要帮她一把。”
“我为什么生气?”
“开头我就说了。”
“言似卿。”
“你可以不信我,你也可以看穿我,拿捏我,毕竟你足够聪明,足够冷静,但你就不能装得更好一些,别让我看出来吗?——你心里就一点没把我当回事。”
“以身入局,隐忍蛰伏,算计我诸多才逃成功。”
“可就为了别人,又让自己陷入险境。”
“她凭什么?”
言似卿好一会都没理清这人的想法,她觉得他有毛病。
她觉得自己不必要了解他,男人的心有什么好揣测的?
可从小聪颖,最擅解题解密,凭此活下来,熬过去,混出头.....
但这种习惯也让她无法放任疑难不管,尤其是眼前人太强势,太危险,太让她心悸无力。
于是她走神了,却察觉到....蒋晦盯着她。
目光在她唇上。
没有为什么。
答案也一早明朗。
她早就知道,但一再否决。
但它一再按捺,又浮沉。
它没消失过。

他才知道自己真的疯了。
那会,哪里还有半点生气, 甚至疯了一样求佛祖庇护她好好的, 不要出事。
皮毛无损,安康如初。
是他错了, 他不该自以为是, 他不该让她涉险,关在房间里一点都不顶用。
这就不是他守不守门外的事。
他忘了, 她是可以自己飞走的凤凰。
他守不住她呢。
可即便再错,如东流水, 是他的责任, 佛祖能降罪他身上吗?
她不能有事。
——————
这种颠乱的心思,脆弱的心性,他难以言说。
又难以释然为何最终追到洞口,看到她真的毫发无损,且自己就把陈皎这人全部解决了....他在乍然狂喜后, 又无端暴怒。
原来,她也是能容人那么亲近她的。
也能无端信人,爱护人。
其实他早知道,这次只是进一步了然她的善良跟柔软,但也进一步了然她对他的算计——原以为是当敌人一般的在意,他本不生气,甚至无端窃喜,暗叹她的厉害,但她也是可以更在意别人的呢,也让别人用那样的眼神看她的呢。
他不如拂夷。
呵,原来如此,理当如此。
没什么好说的。
但一番交谈后,他心态其实又平和了许多,用多年权衡局势的能力跟自身的教养告诉自己:她若是不这么聪明冷静又善解人意,他还未必觉得她珍贵。
这就是人心。
可,人心善变。
当他察觉到她把自己给的暗弩藏着后手,他愣了下。
这是他给她护身的暗弩。
安排她去乙三号房之前,他特地给的——她明知道,她明知道!!
现在却暗暗指着他?!
看到蒋晦眼里簇燃起来的眼神,言似卿神色微变,挣扎了下,想要挣脱开,但下巴已被捏住。
“蒋.....呜....”
红唇被吞没,言似卿想要说话,舌被缠住,难以呼吸。
他知道她会逃。
她总在逃。
还会飞,飞到不知道哪里去.....
言似卿以为自己快要死了,像是溺毙在水里,可不多时,对方突然松开了她的手腕。
是握着暗弩的那只手。
她错愕,但立刻。
她用暗弩抵着他的腰身,用艰难夺得的口舌呼吸空隙威胁蒋晦:“你停....”
谁知,人家腾了她的手,也只是为了腾出他自己的手。
腰肢一软,已被这混账贴到了他那边。
身体相贴。
像是岩浆碰冰川。
他没管那暗弩,已然失态,失智,往日自持身份对她的“不至于,不该,不屑”全都变成不可理喻。
他明知道暗弩真指着他。
他的命在她手下。
他不管。
脑子烧着了,不然怎么会疯了一样。
“不去长安了。”
“我自己回去摆平......”
“你母亲,你女儿,我都能护着,我能保下来。”
“你信我好不好?”
“言似卿,你可愿意嫁给....”
言似卿听到他唇齿换气间的喘息跟胡言。
是胡言。
他疯了一样胡言乱语。
在她唇上胡作非为,在她耳边胡言乱语。
言似卿有了他控制的喘息,却说不全话语,直到听到他最后那一句,她突然不挣扎了,也不动。
他自己停下了。
手指轻轻抚着她的唇瓣,抵着她肩头。
他知道她肯定生气了,心也慌了,如视珍宝一样小心翼翼捧着她的脸颊,自己却像是刚从水里出来的困鱼,呼吸都是乱的,轻轻说:“是我失态。”
“对不起。”
“你生气也是应该的,但我们好好谈。”
“你想要什么都可以....”
他真是疯了,可好像也极端冷静。
“我.....”
他还想继续说,以表诚意,动作却很急切,生怕慢了,愣是没管她手里依旧抵着他胸膛位置的暗弩,只低头取下自己的扳指,往她手里塞。
王府世子的权力之戒。
他要给她。
“这是赔罪,以后你....”
言似卿掌心闭合,没让他塞成功,但打断了他,微红肿的唇瓣却轻轻吐出一句:“可以。”
蒋晦一愣,本欢喜,但又听出了不对劲。
他认真看她。
言似卿抬眸对视着,“殿下,我说我可以。”
“可以与你苟且。”
“在这也可以。”
蒋晦脸上的血色退了一半。
“对不起,我冒犯了你,但我.....”
言似卿比往常更冷静,继续说:“这并非我在码头那会未预判过的代价。”
“所以不算最坏的下场。”
“我也能做到满足您在任何时刻任何地方的需要,予所予求。”
“待一切解决,在您的王府,晨昏定省,对您的未来世子妃下跪请安。”
“也可能因为我的身份可鄙,连您的王府都没资格进去,您在外面给我安排一个外院。”
“随时都可以。”
“我只有两个要求。”
“其一:刚刚您允诺的,终生践行。”
“其二:我不会离开您安排的院子,但希望您也别放外面的人进来。”
她的意思非常明确。
她愿意以一生的身体为代价。
困在牢笼,予他享用。
但也预判到了所有难堪的境地——在王府,或者不在王府。
甚至不算是金丝雀。
天地之差,龙凤与草芥。
她知道自己算什么。
一盘菜。
还是一盘别人享用过,甚至生育过的一盘菜。
这不是她轻贱女子,而是她自己能做到不轻贱,但其他世人呢?
这就是真实的世界啊。
她始终清醒判断了自己的价值,也看到了世俗之中、无力抗衡、改变、举世之人固有的苛刻——言家的案子,嫁入商贾之家,已婚,已育。
不论背后的风险,还是自身的价值,都无法凌驾于她自身如今看来还算光鲜的风采。
一时上头情迷,恣意妄为,情欲之后冷静袭来,只要是个人就会权衡利弊。
她的冷静跟聪敏也用在了这里——还没情迷,就已经看到将来的狼藉。
现在,她看到了蒋晦的安静,也看到了他的面无表情。
于是她重申了这次协议。
“我可以做到,甚至没有怨念。”
“这是我可以接受的局面。”
“殿下,可以吗?”
她说她都可以,又问他可不可以,好像是她在自荐枕席,自荐受用。
体面又礼貌。
她就这么冷静,冷静地安排好了她的下场。
甚至没有反讽,激将,只是在权衡利弊,为一切做周全。
唯有她自己不周全。
这一次,蒋晦脸上连剩下半分血色都没了,高大英武的身段好像弱化成了岣嵝的暗影,只低头,想要靠近她,却又怯怯地,眼底发红,嘴巴微微张开,欲言又止。
唯独不敢亲她了。
最后只有寥寥数语,比她更破碎残缺。
“你能做到?真可怕,我竟做不到。”
言似卿微顿,予他对视一眼,但这次,是他先别开眼。
“以后不会了。”
“但其一,我允诺。”
“你女儿也确实在我手里——你之前将她安排到了狭城吧。”
不是雁城,也是狭城,只因蒋晦反推此人对林黯父子的了解跟准备,猜测她在狭城有极大的根基,那等这俩父子一死一逃,狭城就等于是她的地盘,用来安置她的女儿是再好不过的。
言似卿脸色变了变,指节也攥紧了,几乎想到了——自己还能卖弄什么以换他退让?他说得可信吗?自己需要再付出什么为此进一步作保?
她依旧不信他。
蒋晦:“好厉害的灯下黑。”
“我出去,你可以选择自己回狭城,不会有人拦你了。”
他后退,转身了。
她看不到他转身后的恐惧跟痛苦。
其实是被她的“都可以,能做到。”吓到了。
他能联想到了这般“协议”之下——她将来的下场。
想到了她的曾经。
那时,她是不是也已经做好了委身在那些杂碎身下的准备?
原来比起“宁为玉碎不为瓦全”,更可怕的是“明玉自甘落蒙尘,为脏污摩挲损毁。”
什么未来世子,什么王府中人。
她是谁啊?
是言似卿啊。
是聪明绝顶,轻而易举就能破常人绞尽脑汁也不能解之疑案的九公子,也是随便几年就能造福一方振兴经济的大东家。
她是言似卿!
她跪谁?谁能让她跪?让她俯首如奴婢?
蒋晦一想到那等场面,竟想拔剑,若是想到将来自己一脚踏入王府,一眼看到她跪在那.....
剑得指着谁?
始作俑者,其无后乎?
多可笑,多可怕。
在她眼里,他还不如那沈藏玉吧。
真可鄙啊。
——原来他蒋晦也不过如此。
蒋晦自嘲,又自觉不堪,甚至不愿再面对她了。
言似卿并不知此时蒋晦脑海中如何惊涛骇浪,她是惊讶的,因为对方让步太多了,连他父王的处境都不顾了?
这可不是王府世子跟沙场悍将该做的。
还是真烧了脑子了,今夜跟疯了似的。
反而让她心虚了。
“殿下,你这算是恻隐之心吗?”
蒋晦背对着。
“不,是赔罪。”
“言姑娘,你随时可以此差遣我,甚至要我的命。”
“我也都可以。”
言似卿表情微顿,一个人站在洞内。
他走了,月光独照,但也没到她身上。
因为她往里面退了几步,月光独照的极限堪堪在她脚下。
没人能看到她在黑暗中的神色如何。
也只有她知道自己内心的波澜跟诡秘。
她刚刚是赌一把,赌这人的心性,结果赌对了。
其实就算赌输了也没关系,真臣服其身下,也有所得——拿捏他的愧疚,迟早会受益在她的母亲跟女儿等挚爱身上。
那也很好。
不论什么结局,她确实都能接受。
这是真心的。
因为比起几年前那次遭遇,这已经是极好的下场了。
但局面远比她想得好。
她竟也没多高兴。
只是有一种莫名的伤感。
低头看脚下。
——月光已至,但我在暗。
她从未对任何人的心有所期待,也从未苛求过任何人的品德高贵来放自己一马。
但她知道自己曾经有过这样的天真,也因为期待落空得了惨烈的痛,从此,心肠变冷变硬。
怎么能再因为他人指尖泄露了些许宽容而感激涕零呢?
若是有,那她可真贱啊。
权贵是权贵,蝼蚁是蝼蚁。
她也无声自嘲了下,后踱步走出。
蒋晦知道她出来了,也猜测她要走了。
怎么能不走?
她怕是厌恶极了他。
他正从小云等人那拿了好携带的暗器跟药品,装了包裹,让小云拿给言似卿。
小云不敢多问刚刚在山洞里面发生了什么,反正两人衣物齐全,也就那么点时间,不至于,但肯定也发生了什么。
否则....不会如此。
“言少夫人,这是给您的行囊,我陪您一起回去,不然您一人不安全。”
“您放心,这次一走,以您的安危第一,除非您遇险,我会联系殿下求助,否则绝不会倒行逆施。”
“您能信我吗?”
一晚上跟信不信的干上了么?
言似卿觉得这一伙人上下一体的,都一路货色,总说些她不想回应的话。
而且一看那行囊。
好大一个。
鼓鼓囊囊的好像装了十个馕。
小云也是体格好,轻轻松松往后背扛着,一副就要远行的兴奋样儿。
言似卿确实要走。
她永远臣服自己的冷静判断,也不做攀附世上任何一个人的良心信诺而投以来生。
她甚至不会拒绝小云的陪伴,只因对自己,对女儿有益。
这就是她。
骨子里也是有商人本色的。
“那就多谢了.....”
言似卿已经要上马了,若钦等人其实不乐意,但蒋晦已经安排了,此刻背对着,也没有阻止的意思,他们也只能服从。
但言似卿刚握住马缰,突然听到天空之上雷霆轰隆爆响。
她一怔,跟所有人一起看向天际。
天还没亮,其实也到了黎明时分了,看着却还黑沉,原来是因为要下雨了?
恐怕不止下雨。
风好大,俨然要暴雨之像。
“言少夫人,此地界恐怕提前进入雷雨季了,那.....”
若钦欲言又止,小云也这么认为,但不好说话。
反而是拂夷劝了一句,“九姑娘,要不咱们先看看雨势?再看后续。”
“这雷雨太厉害,不管去哪,都万万不好行路,马匹也找不到方向的。”
是这个道理。
蒋晦碍于之前的事,都不好劝她别走了,可她真要冒险赶路,他也是不介意毁约的。
言似卿点点头,“多谢拂姑娘,我晓得。”
温柔和善,通情达理。
蒋晦撇了撇嘴角,看拂夷一眼,又有点不善,但也只是转瞬的事。
其实这里大都是走南闯北的兵将,深谙地理气候之道,也知道言似卿如果要去狭城,还是赶时间的话,必走水路,直下江南,就是如此也要好长一段时间了。
若是赶上雷雨季,这边地界的码头肯定就终止行船了,否则极不安全,若走陆路,那时间至少拉长两倍。
昭昭自然是已经在他们的人马保护之下的,可言似卿若不能过去带走蛰伏起来,又不跟蒋晦去长安,进而干预那边的党争。
谁也不敢确保祈王跟宴王谁能赢。
若是宴王府弱势,有败局之像,即便蒋晦再守信诺,狭城那边的人马也难以保证能抗住祈王的暗害。
覆巢之下无完卵。
还有就是现在蒋晦等于忤逆宴王,那又是单兵作战了。
将来难说。
言似卿再天真也知道不能全把压力投诸于蒋晦身上。
她看着黑云压顶且已经逼近的水气,知道暴雨难免。
这时,蒋晦也收回了一个方向的目光,回身看向她。
她刚刚既软化了态度,没有冒险赶路的意思,他就顺势说:“再往前二十里地,有靠近长安的白岫码头,若只下雨一两天,天气好转,依旧能开船,你可以从那走,应该也不至于耽误太久。“
他知道她去意已决,很难在这里舍弃如今的大好局面——等去了长安,她能不能走就未必是他说了算了。
甚至那会他也很难说会不会像现在这样放开她。
这点,两人心知肚明。
言似卿静默些许,朝小云作揖,“那只能劳烦小云姑娘先陪我去白岫码头了。”
那也是走长安的方向。
小云先飞快看了一眼蒋晦,随即客客气气:“不敢不敢,言少夫人决断就是,一概听从。”
都是当掌事的,既有决断,就不拖泥带水,但大雨倾盆而来,现在不可能赶去码头,所以只能回退去驿站,等雨势弱一些再说。
蒋晦直接剑挑马鞍下面的囊袋,甩出一些备用的披风。
“女子用上。”
世子殿下冷酷,甚至比从前更刻薄,谁都不看,挑了剑就入鞘,也管自己走了前面。
拂夷跟小云等人都看向那边的言似卿。
眼神各有不明,但都知道好歹——这俩位都在避嫌,全程都没怎么看对方。
体面得很。
但拂夷目光若有若无扫过言似卿唇瓣,又移开了。

他们回,被囚者回,犯罪者亦回。
雨水稀里哗啦,地面泥泞腥气践踏, 人人都是一身的狼藉, 大门再关起, 隔绝外面随暴烈大风刮进来的雨水。
但依旧有雨滴疯狂摔打门面跟窗户的声音。
哒哒作响,还伴随着远近不明的雷霆声。
但先进来的是不是蒋晦,反而是被一路护着的某女子。
遮挡的帽檐拉下。
“咦,九公子?!”
言似卿一身湿透,体态玲珑却未显现,披风还有帽檐,虽然头发也湿了, 可比起别人好多了。
众人乱糟糟进了大厅, 也正好瞧见其他房客。
此前店内动荡,这些房客被连累了一次, 后来蒋晦控了驿站, 激斗林黯,拿下后, 下属们出手把驿站内外的都拿下了,这些房客也不例外。
所以一堆人都待在客厅, 惶惶不安, 他们甚至不知蒋晦他们到底什么身份,怎么就这么猖狂,无法无天。
驿站的人尤其闹腾,只是不敢跟手握刀剑的护卫们硬来。
“什么人啊,这破事一堆堆的, 都连累我们第二次了。”
“你们看那被抓的是谁啊?好惨,手筋脚筋都被挑断了。”
“之前怎么没见过?”
正牢骚不安呢,雷雨来了,一堆人又回来了。
也就有了言似卿刚刚进门来的一幕。
他们看到了言似卿,也看到了被羁押回来的一干人等。
关量山跟刘广羽这些人已然成了阶下囚,外加又被带回来的丘莫羽跟陈双夫妻大盗。
众人脑子都成浆糊了。
言似卿目光扫过这些房客,本不在意,但察觉到一人眼神灼直,年少而不知遮掩,比世子爷还鲁直,发现是刘无征,顿了下,她移开目光,一眼落在角落里的林黯。
她不说话,只是在打量他,像是在联想当年让她险些陷入地狱的权势者,是怎么败落这般处境的。
可这些房客也在看着这位清雅端方的九公子。
后面跟着的还有拂夷等人。
簇拥一群,人面如旧,又繁杂到近乎雷同面孔,但反而是这样的人面群像,才能让凤毛麟角者脱颖而出。
第一眼九公子,第二眼拂夷....
人人都说皮囊乃世俗,非君子侧重,但人人也都知道,眼入色,已然悦色,心有宽纵,甚溺。
原本来牢骚怨憎蒋晦这些人马冷酷强横让他们不得安生,众人心有不忿,但一眼瞧见被风雨推送入门的言似卿拉下帽檐,心里的火气就消了一大半,甚至自主为其推脱——
“啊,这些人肯定也是九公子那边的人,若是九公子,必是事先察觉凶险端倪,知这些歹人畜生不如,意图谋划泼天大祸,危及我等平民百姓,非常危机,兵贵神速,她也只能让这些厉害的卫士们硬来,用最短的时间稳住我等。”
“你看,这些歹人凶残如斯,我等却毫发无损。”
“可见九公子算无遗策,绝代风华!!!”
前面那一大段好像是廖青喊的,后来也不知是谁附和,三三两两的,众口一词,就跟推举一个凶手出来早点把案子了结了一般齐心。
言似卿拉着蔓延的手指都曲了曲,意味不明扫过这些芸芸之人,不尴不尬的,倒也平静。
毕竟她也非一般闺阁女子,寻常接触过太多人,雁城百姓得了好处夸得比这都厉害。
所以她也只是默了默,并未多言,倒是王府卫
士们无语凝噎:这些人也太!!哼!难道若是世子殿下吩咐,这些人就不甘心了?
但仔细一想。
嗯....好像是这样。
少夫人的口碑貌似是好....太多了!
众人内心微妙,但不敢表露脸上,只能憋着。
角落里,被言似卿看着的林黯眼神尤其凶狠怨恨,张嘴了。
“真是一群可笑之人。”
“没想到啊,言.....”
某位下属的腰刀突被拔出,甩来,刀锋斜切,铿锵插入地板,刀刃就贴着林黯的鼻子。
鼻上皮肉被削了一小片。
痛,染血,也是利器相逼的掌控威势。
什么叫蝼蚁?
林黯吃痛,戾气被压住了,喉间的脏话也就戛然而止了。
因为更狠厉、在沙场更彪悍的人来了。
蒋晦走来。
下属们两边让位。
那气势比暴雨雷霆都吓人。
横刀立马,贵不可言。
他只从言似卿后面绕出,目光从她身上衣物扫过,确定没有湿透,不至于伤身体,犹豫过让小云两女先带她上去,但又跟以前不太一样——他不再轻易驱使命令她了,唯恐她再次以为她是阶下囚。
但他又不动声色扫过一眼,那挨着言似卿、亲自查看她衣服拂夷正在低声说话,还拿了手帕要给前者擦手。
蒋晦嘴角抿成了直线,能闷扁一只苍蝇,又飞快扫过那不长眼的刘无征,一股子怨戾之气不知道憋了多久。
苍蝇都快成灰了呢。
这戾气不会发在言似卿身上,可不代表不会发在别人身上。
若钊以前可说了:咱家殿下,那脾气大得君上都没办法,活活一白日阎王。
到底多阎王?
那刀甩给了林黯,剑还出鞘了。
铿锵一下刺入台阶石板三寸,裂开它,定在那。
整个大厅倏然死寂。
世子殿下踱了两步,双手上下搭着剑柄,开辟山路之下,浑身湿透,漆黑的发丝还在滴水,皮肤越显白,跟鬼王一样阴气森森。
除了好看没有任何阳间喜欢的特质。
他还会口吐毒液呢。
“大晚上不睡觉,在这等着看日出吗?”
我...那个....畜生啊你?
这不是你的人把我们缉拿到这的吗?
我们造的什么孽?!
一晚上偷玉、杀人、你们还干仗!
众房客有苦难言,也无人敢触霉头,就都看向言似卿。
期待温和的九公子说些什么。
好像这坏表哥只听表弟的话啊?
可惜表弟避嫌,不回头,愣是一眼都没看残暴的某表哥,只觑着林黯,一边擦头,也不知在想什么。
她本来也不在乎这位曾为沿海一城高官的阶下囚说些什么场面话找痛快。
正要上楼呢,听见后头的世子殿下那话,捏着毛巾的纤白指节微微揪了下。
可不明显。
她也没说什么。
世子殿下一看这人没上楼去洗澡换衣,还在那,还在跟拂夷轻声细语聊天?
提到了丫鬟。
丫鬟是找着了的,毕竟陈皎他们追逃的路线,跟王府中人广撒网的一路对上了,就是年纪轻,没有按照另一条路跑,反而从后面追自家小姐去了,又看不清路,栽泥坑里,现在都还迷糊着呢。
但言似卿自知处境,其实也不太会跟拂夷太亲近,也只是寥寥数语。
后安静擦头发,没走。
还是急着跟那臭书生眼神交流?
他握了握剑柄,还在口吐毒液。
“奥,不好意思,忘了是本殿下的人抓的你们。”
“但有什么办法呢?本殿下微服私访,却被反贼密谋暗杀,连长安刺史周大人的外甥都上赶着带人杀我,当地彰临县的县令跟捕头也在其中,全部被本殿下抓个正着,实在难说你们这些人里面还有哪些反贼。”
陈皎他们自然也被带回来了,就是昏如死猪,被若钊跟若钦对视一眼,特地拽着手脚噗通一下扔在某人跟前不远处。
言似卿看到了。
又没瞎。
陈皎的下身似乎有很多血,从□□一直淌了一地。
拂夷主仆如何快意尚不知,言似卿看着这人,眼睑微动,已被擦干水迹的面容像是春时海棠,浪漫如山海丽裳。
她确实厌极了这些披着好出身毫无品格教养的杂碎。
林沉光,陈皎,在她眼里都是一路货色。
蒋晦已然沉迷于放毒,口吐芬芳着呢,“抓你们,是为了你们好。”
“如果你们实在有不乐意的,不愿意配合调查的,可以提出来,本殿下一概允了。”
“对了,本殿下都自称本殿下了,你们不会还不知道本殿下是谁了吧?”
客厅里一下子多了一群鹌鹑,也都是一群下跪的鹌鹑。
刘无征等人自然也得跪。
言似卿本继续擦拭头发,见状,停下了。
她早习惯对方的权威地位,只是有时候又无语对方的恶毒乖张。
可,她知道对方这种权威大部分都是让她觉得快意的。
尤其是用在了她讨厌的人身上。
谁不爱名利富贵,至高权力呢——只要利我。
不过,她还是低估了蒋晦。
“林总兵不用跪。”
“毕竟你现在是软脚虾。”
“而且你的儿子死在本殿下手里,碍于世俗良心,本殿下多多少少有点愧意。”
“你可以趴着。”
林黯脸本来就是白的,失血过多,虽被止血,但奄奄一息,如今更是有种被气得回光返照的血红燥热,眼睛都在冒血丝。
“世子殿下,我可什么都没说,你又何必如此纡尊降贵来嘲讽于我?就为了这位....”
蒋晦打断他,“你个乱层贼子,既知道是本殿下纡尊降贵亲自骂你,还不谢恩?”
林黯:“......”
半点骂言似卿的话都没出咽喉,自家祖坟都快被这混蛋世子撅秃了。
若钊等人觉得:此刻的殿下话多得吓人,好像急于发泄脾气,又好像是为了做点弥补似的,可远没有以前热切邀功的意气摸样。
言似卿依旧不语,垂眸,神色不明。
她这人即便把人拿下了,也做不到临场落井下石的嚣张,但有人做到了。
她没回头看身后那嚣张跋扈的世子爷,只是默默叠了湿润的毛巾。
她还不上楼?
不冷吗?还等我继续骂人?
她喜欢这样啊?
下一个骂谁?总不好挑着一个残废一个太监死劲儿欺负。
那就找那个县令跟捕头?
身后,蒋晦欲言又止,又扫了彰临县俩头目一眼。
关刘二人莫名哆嗦。
还得是小云洞察心意,凑到言似卿身边,还巧妙隔开了拂夷,低声问:“九公子,您可有什么吩咐的?”
言似卿微妙察觉到了人家主子不乐意了。
她漠了下,看了林黯一眼,叹口气。
“还有未解之事。”
“不好留隐患。”
“比如殿下提及的反贼——这里确实还有。”
众人齐刷刷看向被扣住的驿站老板,后者脸色发青,瑟瑟发抖,哭喊自己是被逼迫的....
呵,你清白?鬼信!
众房客怨气森森,纷纷指认店里前后的破绽,这么多事,若说没有地盘主人的默许,是万万不可能的。
这次他们的群体指认倒是对的——驿站老板确实难辞其咎。
言似卿揉了下眉心,此刻反而不管这些喧嚣,提步走向阶梯。
“林总兵体力不支,劳烦让他回到他来时呆着的地方。”
“我说的不是刘捕头带其趁乱混在差役中的马匹之上。”
“而是某些大箱子。”
“当然,这得征询罗镖主的同意。”
“罗镖主你应该不会反对吧。”
本来群体指认驿站老板的众人群体侧目,一时安静,而因为一系列变故惶恐不安一路都安静如鸡罗高猛然抬头。
表情从无辜,到茫然,震惊,恐惧,须臾变幻莫测,但最后没有喊冤或者狡辩。
他不是丘莫羽,也不是陈皎,更不是林黯
这些人。
他是罗高。
罗高是什么人?
他揉了下圆圆的憨态脸,叹气:“真是可怕啊。”
“这都看出来了。”
“实在输得不冤。”
“但我疑惑,您是怎么看出来的?”

罗高还是懂强弱胜败的, 知道事已成定局,也见过前面那些人是如何在言似卿眼皮底下困兽之斗最后狼藉满地的。
他也没喊出言似卿的真正身份,只用了敬语。
比以往都敬重,也仰首看上台阶的言似卿。
后者没回头, 只是步伐轻缓, 从容, 带着一夜疲倦的潮湿,往上走,背对着他们。
“来的时候,箱子里面只有黑布,确实无人。”
“中间因为案子,官府的人来了,刘捕头还特地公开检查过一遍, 让人以为里面依旧空荡, 谁能怀疑是你们内部有人趁乱潜入?也因为已经被检查过两次,人人都习惯性以为箱子一直就是空的。”
“于是林黯藏入, 也避开了后来封锁客栈之前的人数清点。”
其实就是案子是突发的, 那没人会怀疑到来的官府中人有问题。
也就没人想过会有人顺着案子的大箱子藏匿入驿站。
因为人人都被案子吸引了注意力,被这连夜的意外打乱了针脚。
其实这才是真正的灯下黑。
言似卿:“我之所以觉得那箱子大有用处, 也是因为罗大镖主自报过你们的的行程从大食国开始,护送宝玉至此, 箱子是为藏匿人而准备的, 里面却有大黑布,那是因为彰临县靠近长安地界,是有卫城驻兵把守的,有巡回官巡察抽检,总不能真用空箱子应付吧, 不被拦下才怪。”
“那大黑布其实是大食国的另一种珍稀布料墨雨绫,也是一种商品,价格也甚为不菲,你们以此登记,才能不被巡查队怀疑。”
“但你们用的箱子并不防水,质料也不够高级,毕竟只为藏人,又不是真为运输珍宝或者个别商货而专门打造的箱子。查玉佩的时候,我还查看了你们镖队的其余装配物件,竟也没保护箱子的防水大布,这绝非正经长途镖运的配置,你们所图也不在此——恰好墨雨绫的质料吸水,若是赶上雨期,箱子又不防水,它吸了水,肯定到现在都难干,可是我看过那些黑布,并无湿润样子,依旧干燥完好,可见你们根本没长途运镖,在京畿道经历过覆盖彰临县等地的雨期,而是最近才临时组建行事,短途前来,目的只在这驿站。”
罗高恍然,后苦笑,“百密一疏啊,果然洞察细微,但您不怕有所偏差吗?比如我们可能恰好躲雨成功了呢?”
言似卿已经走过楼梯转角了,回身瞥他一眼,也扫过下面的蒋晦。
又移开。
“最可笑的就是那《双尾相思佩》。”
“是假的。”
豁然天惊!!!
如果说言似卿刚刚对箱子跟黑布的解析是弥补了蒋晦此前未能洞察的悬疑,也终于确定了林黯的神出鬼没。
但这也是恍然大悟。
那她后面的话,确实震到了他。
蒋晦眼神像刀一样锐利起来,盯着言似卿,但后者已经上楼了。
没有继续解释的意思。
那陈双夫妻都懵了,“不可能啊,我们还能分不清玉佩真假?”
“那肯定是真玉啊!”
罪名他们认了,可作为大盗的专业,他们是万万不能丢的。
这时候比谁蹦跶都激烈,急于问言似卿求证。
天塌了,他们盗了个假玉?
不可能,绝对不可能!
罗高表情变了又变,最后竟没反驳,但也没喊住言似卿非要她给自己解释为什么说那是假玉。
陈双夫妻:死胖子,你说句话啊!!
蒋晦沉默些许,问了陈双夫妻,“你们得到这玉佩的情报,是否十分突然?”
陈双夫妻一愣,毕竟走南闯北过,思绪还是敏锐的,以提点就想起来了曾经的怪异。
他们,确实是意外得知这秘密情报的,可仔细一想....时间是不是很突然?给消息的那人就真的够资格得到这西域大国的珍宝情报吗?
猛然盯着罗高,陈双急得出了公鸭嗓,厉问:“难道是你安排的?用我们夫妻做筏子,弄出窃玉案,好成功引来官府,取信于人,又顺势安排这个什么林总兵埋伏在驿站内。“
“因为你们知道世子他们兵强马壮,硬来未必能赢,必须分化开来,引走一大批,再让躲藏在箱子里的人借机对那位九公子下手....”
试想一旦蒋晦跟若钊若钦他们跟大部分武力都被引走,留守驿站中的少部分人确实拦不住将军出身且武功不俗的林黯。
林黯就算带不走言似卿,也可能杀她。
杀人灭口,最难辞其咎的是宴王府,甚至还能让那位言阙的夫人恨极了宴王。
也是一招妙计。
罗高挑眉,一改当时在马厩被俩大盗夫妻玩弄手中的糊涂样,微微一笑。
“玉自然是真的,也是同一块玉石所出,只是质地级别略低于珍品,且也非阿萨满雕琢的相思佩,你们作为闻名天下的大盗,品玉自是上乘,若是能用假玉骗到你们,那你们也不配被我纳入计划中,用来做引子。”
“你们缺的是品鉴阿萨满冠绝天下雕玉之计的眼光。”
“但我也缺运气....
“今夜终究有意外啊,我没想到会冒出一个丘莫羽杀人,愣是把变故拖沓了,我想九公子您也是因为姜灵信的死,顺势彻查整个驿站,看到了墨雨绫的虚实....可我不明白,那玉以假乱真,这俩大盗都看不出来,你怎么知道?难道您见过珍品?”
罗高忽然恍然,“你认识大食国首富海富贵?”
言似卿缄默,身影从拐角消失。
蒋晦明悟。
真的《双尾相思佩》,这位言少夫人应该真的见过,甚至还是别人恳切得到后,要赠予她。
那,她要了吗?
是在她手里吗?
她知道它的寓意吗?
一时之间,蒋晦百感交集,拔出了剑。
剑入鞘,藏锋吞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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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就是若钊等人在此料理其余事,天家内斗,朝廷党争,也不必在这等驿站非要争论是非,也不是这些芸芸人或者已经落马的阶下囚拷问几句就能影响的。
留着活口,带到长安,那时候才能有价值。
在这,只为等雷雨,观雷雨。
雨声磅礴,拍打窗户。
从浴桶出的言似卿靠着榻,瞧着被击打颤抖的窗柩微微走神。
此时天已经亮了,只是因为雷雨而只比深夜亮了一丝丝。
那蓝调微白又被黑暗纠缠的样子。
小云替她梳理及腰的绸缎青丝,闻到了让她这般女死士都屡屡恍惚的香气。
门推开。
是另一位女暗客小山送来姜汤跟祛湿驱寒的药物。
言似卿擅药知毒,他们现在已然领教过,可也不会觉得她百毒不侵。
“夫人,现在好些了吗?”
“我看您脸色有些苍白,唇又显红,是否伤寒阳毒,显了燥热,要不要给您熬别的药....”
言似卿本来只是累,确实还好,听了懂医的小山如此细致关切,第一反应却是尴尬。
小山年纪轻,可比小云不通世事多了,怀揣医者父母心,耿直得很,而小云一听就觉要糟,目光飞快从言似卿唇瓣那不太正常的嫣红扫过。
她可记得这唇上的嫣红可不是回程赶路淋雨后才有的,而是出山洞那会....
言少夫人端庄知礼,寻常日子注重待人处事敬罗衣,会适度打扮以合适的姿态出席相应场合,但一旦赶时间行路,是从来不上胭脂等物的,一直素面朝天,也是天生丽质,寻常没什么差别。
可真有细微变化,也一定意味着里面有事儿。
小云打断小山的关切,讪讪说:“我看着也还好啊。”
小山:“哪里还好,都肿...呜呜呜....”
她被捂住嘴。
言似卿别开眼,却又对上镜子里的自己,脑海里闪过自己也被“捂住嘴”的那一呼一吸。
她已亡夫,未有对不住人的地方,心正而理直,倒是没有那点子腐朽无趣的守节顽念。
只是不妥。
她跟那人,哪哪都不妥。
也是泼天的麻烦。
眼帘微垂,再次别开,回头看着两个小丫头,扯开话题,“不怪我给你们下药吗?”
她的目光扫过那些汤药,有点钦佩这些人对王府的忠诚。
小云腼腆一笑,“您用的量很少很少,其实把控了时间,等我跟小山用内力催发一会,也就解了,何况您用另一份毒作保....”
她忽然不说了。
话说那些量大的软骨散可用在了他们的世子殿下身上。
不过,人家躲开了而已。
还真把她抓住了。
言似卿断了被抓住后的那些事记忆,越发惫懒,耷拉了眉眼,端起姜汤喝,但眼神不经意间瞥见小山的袖子上沾染了一些碎屑。
她的嗅觉其实比世子殿下的视感听力都强一些。
医者天赋嘛。
在姜汤气味之中,她问到了一些治内伤的药物气味。
来自小山。
袖上的药粉,她也一眼看出了。
忽然心里咯噔。
若钊小云等人不论做什么,首以蒋晦为第一秩序,后加上一个自己。
那熬药,也必然是先为他们。
她自然无内伤。
那就是他有内伤。
言似卿一时发怔,后无声叹息。
——————
后脚上楼,剑刚放下,蒋晦就扶着桌子吐了血。
他中毒了的,吸入的量也远比小云两人中。
当时,他并未躲开。
既已中毒,也理当被某人拿捏了人心一般预测——不可能再去亲自追她。
可她也有输给他的时候呢。
他就去,就抓她。
哪怕需要以内力强压毒性好赶路追去,进而内伤。
蒋晦直了身子,踱步坐在椅子上,喝药了。
若钊在一旁不敢说话,只能小心又急切伺候。
他甚至在犹豫....要不要告诉那位言少夫人,让她知道?
蒋晦了解他,一看他眼神变幻就猜到了,只淡淡:“忘了船上那次是怎么被罚的了?”
若钊凛然,有点后怕,但摸摸鼻子,“可是殿下,您舍得吗?”
蒋晦可不像言似卿怕苦爱甜,一口闷了难喝的药汁,放下碗。
“难道你们内心不也可惜吗?”
若钊明白蒋晦的反问——就真的觉得他蒋晦这个人能让言似卿折了傲骨尊严,屈身在王府之中。
那就不是屈他一人了。
好多好多人。
“若我无这出身,怕是给她提鞋都不配。”
若钊以前肯定百般反驳,现在却不好说,“但殿下,您已经是皇亲贵胄,也是与生俱来。”
夫人是天生跟后天磨砺出的风华,自家殿下何尝不是呢?
蒋晦轻嗤,意味不明道:“这世上最容易死的也是皇亲贵胄。”
“登高跌重。”
“若非这个源头,也没这么多事了。”
他也不会远行雁城,一眼看见她.....
屋内忽然缄默。
因为若钦进来了,手里拿了暗弩。
“是送小山跟汤药过去的时候,夫人给下属的。”
两人现在等于说开,也断了某条线,各自都不好留隐患,她的避嫌也是不留余地的。
毕竟这暗弩非一般天工利器,十分珍贵,她不好意思受用。
若钦有点不安地递过暗弩。
只因殿下的脸色实在黑沉。
蒋晦终究没说什么,拿了暗弩,忽然愣了下,修长手指在上面摩挲,且仔细查看。
若钊两人不明自家殿下为何如此沉默,这暗弩有什么问题吗?
不是已经反扣好了,也留满了七枚暗箭,说明言少夫人用毒就拿下了陈皎等人,并不需要动用殿下给的暗弩。
也是好事啊。
蒋晦让他们出去了。
等人一走,门一关。
他的神色诸多变化,懊恼后悔难掩。
他生气的事,恐怕是误会。
“是反扣着的.....”
蒋晦能揣测:在自己还没赶到的时候,言似卿已经解决陈皎等人,以她的谨慎稳妥,自觉危险已除,应该就已反扣,并未解开箭口,因为当时与她一处的还有拂夷。
她从来不会留隐患伤无辜。
本身它就有这般设计,不然平常在腕上若是不小心碰到暗扣,很容易射出伤人,所以有锁扣。
现在问题就在于——自己到了后,她是否因为感觉到自己的威胁,暗暗解开了扣子,试图攻击自己?等后来.....她返还它,但也重新扣上了。
这没法确定,蒋晦知道自己当时早已被她无碍的欢喜,以及难言的嫉妒给冲撞了,失去了往日的理智跟敏锐,并未察觉她在袖下对暗弩的操控,甚至也是后来才察觉她手里的暗弩在对着自己。
对着,是威胁他停下,但解扣就是杀心。
无法求证之事,理当是疑心猜忌,可蒋晦心知肚明:她没有解扣,它一直是扣着的,就好像她后来真的用暗弩抵着他的身体,也始终没有出手。
她能揣测他的品性内心,他何尝对她没有了解。
其一,她若杀他,沈家上下乃至她的生母都会遭遇重大威胁,她不会因为自己的处境让他们置身险地。
其二,他救过她,以她的品格教养,怨憎猜忌甚至排斥他都理所当然,但不会跟反杀他并行。
所以这暗弩就是扣着的。
她没解开过。
她没杀自己的意思。
那会他脑子一热,生气上头就误会她了.....不,他清楚不仅仅是因为生气。
就是忍不住。
他对她有贪念,有世俗固有的情欲。
有他从前鄙夷轻贱的“失控”。
所以她在他指控她的时候,明知自己被误会了,最终也没解释。
就是因为她清楚他的失控跟这事无关。
他们之间不光彩的僭越,也跟这无关。
再解释,只会更难堪。
蒋晦有懊恼跟后悔,因为现在的结局是她要走。
他无法挽留。
但他内心也很清楚——他的劣性尤在,不管多歉疚对她的冒犯,对她造成的强制不适,让她觉得权贵可鄙,他骨子里也从未后悔.....亲她。
不合时宜,也没征询她的同意。
她怎么可能同意。
这辈子,这是他唯一一次亲近她的机会。
手指无知无觉抚过唇瓣,那人微微颤栗的轻喘若有若无,绕香满怀。
堂堂世子爷孤身一人坐在寂寥的室内,耳根却悄悄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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言似卿喝了药, 小山端着碗出去,后来回来,带回一些饮用之水,跟小云闲谈了几句。
“外面好大的雨, 今夜不知会不会停。”
“若钊他们已经在清查水路了, 免得积水堵在客栈里面。”
“厨房在烧水呢, 我给夫人带来两壶,夫人若是起夜渴了方便一些。”
她们也算陪伴蛮久了,知道言似卿非必要并不太会使唤她们这些王府的人。
言似卿应下了,现下就喝了,但手指端着杯子,听两人一边收拾一边闲谈,她不可否认还是挂心蒋晦伤势的。
软骨散是毒没错, 但他们那边肯定有解药, 蒋晦若是内伤,肯定是强行用内力压着, 进而导致更严重的内伤, 就不是服下解药可以很快恢复的了。
她骨子里并不愿意让蒋晦带伤回长安,毕竟祈王那边....
小云两人也谈到了伤药之事。
小山:“我刚刚问了若钊, 说是还好,殿下内力雄厚, 体格好, 只要近期不打硬仗,半个月就能痊愈,不过,倒是喝了很多水。”
“奇怪了,熬的药里面也无干渴药性, 难道是晚饭吃咸了?”
言似卿惊讶,本也不太理解,但目光不经意落在杯子上。
顿了顿。
放下了。
——————
这一夜,蒋晦看见了....她....与另外两个他不认识也没见过的人。
沈藏玉。
海富贵。
卧室,夫妻敦伦,天造地设,难舍难分。
密室,盟友私谈,美玉赠情,暧昧难言。
蒋晦突然醒来,带伤的脸颊上苍白被燥红急切所染,骨节却发白。
他面无表情看着漆黑的屋内,转过头,隔壁是她的房间。
但前者是她的过往。
是真的。
后者....会是她的将来?
将来也会是真的?
但不管她的过去,她的将来,唯独跟他没关系。
只有此时此刻蚀心侵骨的疼痛跟恐惧是真的。
哪怕他很清楚,言似卿从未表露过半点跟其余男子的暧昧——她不选你,也没说选别的男人。
可他更清楚,以她的性子,内心不管惦记了谁,也不形于色,不宣于口,只从细枝末节可以窥见——她很难信人,如果明知道对方赠美玉的情义,还愿托付独女的安危,也投以自身的前途生死,那至少心中是把对方放在可选名单第一位的。
蒋晦抽回了揪着床单的手掌。
只因嫉妒爬满了他的床榻。
————————
大雨一夜,雷霆密布。
用的药里面有安眠之物,言似卿又累了,所以睡得还好,一早醒来,看到窗户外面的光色还好,似乎不再乌沉沉了,而且雨声也小了。
小云听到动静,进来了,推开窗柩,让她看到了外面的青碧色。
“还是有雨,也不知是否有泥流塌方,夫人恐还得静候两日吧,不然不太安全。”
小云说得正经,但言似卿半坐着,靠榻看窗外风雨,闻言若有若无扫过她,也不反驳。
小云见她不反对,暗暗窃喜,不过后面言似卿没有出房间的意思,以疲惫休憩在屋内。
也就避开了跟蒋晦的会面。
直到午后,拂夷带着丫鬟来找她。
两人是来致谢的,谢救命之恩。
言似卿:“救人的是殿下他们,我也是被救的,拂夷姑娘不必如此客气。”
拂夷打量她神色,也没问她到底是什么身份,依旧喊她九公子。
“公子看着康健了许多,应当无碍了,其实我来,也是因为到时候启程去白岫码头,我们两人可能也要走水路离开了。”
她不去长安了。
不然那位长安刺史跟陈家未必会放过她。
陈皎毕竟.....
哪怕谁都知道责任不在她,这些权贵可不管这个。
绕是拂夷没有诉苦,言似卿也明了她的苦楚凶险,可以理解。
她们的目的地未必一样,但在白岫码头离开彰临县可能是要一路的。
两日后。
日照清朗,山路被勘察一二,确定没有泥流风险,众人开始启程。
白岫码头跟长安官道本不同路,但蒋晦要送一程。
说是送小云。
言似卿无话可说,只客气致谢,但留意到这人脸色不太好,眼皮下有些青色。
伤势这么重?
那些药没用吗?
言似卿心里狐疑,对习武之人的事不太懂,也确实不好意思问。
蒋晦上马,表情沉闷时,发现驿站一行人里面还有别的几个也跟上来了。
拂夷主仆,还有.....刘无征。
蒋晦的表情更沉闷了。
若钊飞快扫过自家殿下,问:“刘举子,你不去长安参加科举,要去码头作甚?此地距离长安也不远了。”
刘无征作揖行礼,“姜兄遇害,不论事关我与否,为人兄弟同窗都得代行传信,长安是肯定要去的,也得去姜家请罪,但我们三人的老师住在长安境外的白马寺,那边挨着白岫码头,要先去拜访他....”
白马寺是天下名寺之一,若是赶上节日,长安不少达官贵人以及老百姓都会前往祭祀祈福。
现下不是节日,但也有一些名人大家长期住在山中清修,刘无征三人籍贯不同,却能引为同窗至交,有共同的师承是显而易见的。
这很合理。
蒋晦一时无话可说,但目光扫过言似卿那边,发现她在看着刘无征,若有所思似的。
但丘莫羽反而先炸毛了。
“刘无征,你什么意思?!”
“想去老师那告我?”
“你敢说你自己就无歹毒之心?你以为我不知道今天你跟姜灵信也吵过!甚至比跟我吵得都凶,我只是让他不要管那陈皎跟那唱曲女人的事而已,人家背后毕竟有个刺史大人,何必招惹麻烦,就算他不怕报复,我们也容易被连累。”
“倒是你,你敢说你没有与他因为那个女人争吵吗?我明明听到了,你就是因为一个女人....”
“就为了个唱曲的女人!!”
丘莫羽被铐了,但人已然失态,挣扎着镣铐要去攻击刘无征,口头凄厉叫喊,愤愤不平。
刘无征脸色难看,其他人听着稀奇。
不少人都看向拂夷,那眼神仿佛在看红颜祸水。
拂夷:“......”
整个驿站确实没几个女人,她又名声在外,狂蜂浪蝶不少,这锅是结结实实盖她头上了。
而其他人也不知道驿站里有别的“女人”。
她的心思细腻,想到了什么,淡淡瞥过那刘无征,终究没解释自己压根不认识这三位读书人。
言似卿知道丘莫羽提及的事若是真的,那刘无征跟姜灵信争吵的源头大概率是自己——因为她跟刘无征确实认识,后者可能认出自己,并且知道自己的处境,而姜灵信虽不知缘由,却知道蒋晦一行非他能招惹的,于是两人有了口舌之争。
这是她基于前面一些线索的揣测,也不太确定。
可丘莫羽这番指认.....
“你们读书人,如今流行一吵架就杀人吗?”
一句话,全场安静了。
丘莫羽嘴唇抖动,盯着言似卿,刘无征也看向她。
言似卿面色淡漠,言语冷淡非常:“看我做什么?若非如今流行,就是你们的老师如此教导过?”
都说世子殿下满口喷毒,现在看来,真正擅长玩毒的人,其实一开口就杀人诛心。
她太懂人心。
丘莫羽霎时脸色惨白,长久以来死不认账甚至觉得自己言行合理的他终究溃败了许多。
若说姜灵信对他私交帮助甚多,让他感恩又嫉妒,成了魔障。
那作为学生,受教于恩师,所得恩惠更不知多少。
与恩师也无利益相争,所得更纯粹,恩惠更难以推翻。
丘莫羽实在没法用诡辩来对冲“师恩”。
可恩师教诲的仁义恩德,在他这都成了笑话。
丘莫羽兵败如山倒,颓靡不堪了许多,再不怨憎指责他人了。
而刘无征也羞愧难当,低头不语。
——————
若钊带着一干人押送林黯等人走官道先去长安,蒋晦则带着一批人护送言似卿等人前去白岫码头。
一路上都很安静。
蒋晦在前后,闷头赶路,小云本以为自家殿下会拖沓时间,好延长跟言似卿的相处时间。
其实并未。
蒋晦一路看天色跟山体情况,又观测路边江河,加快了速度,不到半日就把人送到了白岫码头。
码头寻常是很忙碌的,毕竟是长安境外的最近的一条水路,绵延往外诸道城池,来这里转水路出发的人不少,但因为前两日暴雨,不少人减少了出行,也不敢冒险,所以来这的人少了。
经营码头的治所小官一看到蒋晦等人就吃了一惊。
倒不是因为人多,且高头大马声势浩大,而是因为若钦直接扔了一枚令牌过来。
一看,这人就行礼了,不多言,飞快安排轮船跟人马。
声势亦不小,但效率极高。
不论船长船工还是船只都用的最好的。
言似卿一看就明白了——这白岫码头是蒋晦或者宴王王府的势力?
至少可信,且好驱使。
蒋晦此前避开了言似卿,很少照面,也没说过话,现在倒是过来了,解了马上的行囊递给下属装配上船。
“这里面有行文敕令,每过一个关卡,用这个可省很多时间。”
“还有你估计也看出来了,这里的人确实认得我——盖因五年前有过反贼举兵威逼都城,我带兵追缴过,当时镇守的地界就包括此地,毕竟是交通转运之地,后来平复,再得君上指令督建防线,这里也是其中之一。”
不好说是不是他拿下的地盘,毕竟江山只归属君主一人,非说近长安的码头跟治所等敏感之地归属同姓的皇子王孙,那是大不逆。
可有这等前尘旧事,白岫码头认得蒋晦是必然的,蒋晦也不可能安排政敌管治此地。
“多谢殿下。”言似卿行礼致谢,后要带着小云上船。
拂夷主仆跟刘无征其实同路,后者要下江南,白马寺也在下游区。
可蒋晦说:“言姑娘要赶时间,一路直下,又不跟你们去一个地方,不好耽误,你们去那艘船。”
拂夷跟刘无征转头看向被安排出来的第二艘船,表情都隐忍不发,只能顺从。
“多谢殿下。”
“谢殿下周到安排。”
夫人擅长体面,殿下从不周到,但万一周到了,你拒绝,那就一定不体面了。
在场的人表情各异,可都只能按照蒋晦的安排来。
蒋晦:“言姑娘可有异议?除非你要跟他们去。”
多余一问,又像是行军打仗一样试探。
言似卿:“......”
她不说话,他又后悔,怕她生气,于是补充。
蒋晦:“若要一起也没事,依旧两艘船。”
言似卿知他年纪轻,权谋跟沙场都游刃有余,唯独在男女之事上始终别扭,也不苛刻,只平和说:“殿下这样安排很好,道义非常,天色不早了,就此别过。”
“不过,这是我的一封内信跟一份声明,上面留有按压的血指印跟签字证明,可做供状,以示当年所见,没有偏私,俱是跟殿下坦明的事实,如何辩证调查全看大理寺的大人们判断,若有差遣,安排人来狭城提调我配合调查就是了。”
“若是我不在狭城了,也可通过诸商铺暗号联络到我,上面也有说明。”
“我也非躲避的老鼠,只要不是危及生死,不会到处逃窜。”
她总是齐全的,哪怕现在不信蒋晦,不肯投以性命,也没有不管生母的意思。
她做了取舍。
蒋晦沉默些许,接过信件,好奇一问,“既然要分开了,不如敞开说。”
“其实你一早看出林黯躲藏在箱子里,没跟我说,只冷眼看我布置,其实是一种试探,最终试探的结果是——你认为我只会以王府的利益去考量局面,去安排一切,并不能保障你的安危。”
“可我也知道,你其实并不怕死,所以你肯定并非以此决定离开——至少不至于让你放弃去见你的母亲,选择回归狭城。”
“你是否有别的忌惮?”
蒋晦对此思索过很多次,依旧不能明白她的决策。
言似卿默了默,“殿下看似两天没睡好,眼皮青色 ,就为了此事苦恼?”
蒋晦表情微僵,没法言说自己连续做的噩梦详情,语焉不详说:“也许吧。”
言似卿也不在意他这敷衍,偏头看向靠岸的船只,也看向远处避让开的其他人,这里挨着芦苇荡,也只有她跟苦恼的世子殿下。
风来,芦苇飘飘。
她轻轻说:“殿下,我言家的案情若有真相需要朝廷强求,就不必以王爷的名声清白开头。”
根本没人在乎言家被灭,扯这么多,就是要灭王府,中间还夹带宫闱秘案。
那就不是他们母女可以掺和的。
介入的大理寺也不会深究言家案情。
这个事实,她此前就已经有准备,只是越靠近长安,看到越多。
“都这么多年了,早不追究晚不追究,又以王爷的私德开头,内里涉及党争,此事最多作为引子。万一宴王府胜,结局收尾一定是轻拿轻放,不过是男女情事,以我母亲的名声为唯一损失,王爷不过是风流些许。”
“万一宴王府.....您虽不爱听,那时候,就是满盘皆输,大家一道死,差距只在于被清算的地点跟名头,那我在此之前肯定要安排好我女儿他们,尽量保全。”
蒋晦一时沉默,“我此前就觉得你的才华不仅限于商业经济,也通政治,果不其然。”
她看到了开端,也看到了将来。
更看到了她们母女在其中的份量。
不管是朝廷,还是祈王那一派,都只会把她们当做“案情相关”,“棋子”来摆弄。
“但你应该也看出来了,起因是我父王要找你。”
那就关联她的母亲。
蒋晦一直觉得言似卿在“母亲跟女儿”两者的身份有很冷静的选择。
言似卿:“那更早的起因也是我母亲,王爷是因为我母亲才让殿下您来找我,不然也不会这么突然.....平静的水面若起波澜,就一定有石子落下了。”
“但殿下您恐怕不知道——作为一个母亲,绝不愿意让独女陷入险地,我母亲不是要我去长安,而是借你们的出现提醒我,危险已至,让我明哲保身。”
“所以我去不去长安,跟我母亲所求无关,全在于我想去长安能给我母亲带来什么——是让她脱身,让她过得更好,还是给我言家灭门真相带来希望。”
“这一路,我不是在观察您,试探您,而是在观察试探朝廷。”
“结果很明显。”
“我也不是因为您或者林黯这些人做了什么而改变去长安的心意,而是因为关量山。”
怎么忽然扯到关量山了?
但蒋晦瞬息洞察明悟了言似卿的意思——她本来是没有离开想法的,已决意去长安见她母亲,料理王府跟言家的事,可在驿站看到刘广羽出场,她那么聪明,一眼看出后者真是县衙捕头,既猜到长安周县的县令已经成了祈王的走狗。
这不是小事,以小窥大。
两党相争如斯,都不装了,甚至君主也没了弹压两党的能力。
连蒋晦都敢在长安境外暗杀。
可见长安争斗如何厉害。
根本无人会为言家案子伸张正义,也无人会在意她们母女的处境,只会不断以此攻讦,污蔑。
她看不到任何希望,才决意逃走。
“如果我去了长安,我的言行可为你父王证明灭门之祸与他无关,予他清白,那祈王一脉自然不甘,下一步就会有人以我这个言家唯一幸存者的身份引恶名到我母亲那边,指责她不为夫家伸张,甚至大有可能因为提前勾结奸夫攀附权贵,最后给夫家引来灭门祸患....”
“你们宴王府一脉的官员,为了替王府撇清关系,最好的方法也是投脏水到我母亲身上,让世人以为是她勾引你的父王。”
“我母亲,看似柔和聪慧,实则刚烈,一旦我入了长安,卷入是非,实在不可逆局,她为了我们母女的名声,大有可能自戕。”
“你们斗你们的,死的只能是我母亲。”
言似卿就跟下棋一样不断根据局面变化预判两边棋路,再判断自己母亲跟自己的下场,冷静无比,且当着蒋晦的面直言不讳道:“您再看信件后面。”
蒋晦已经看到了。
上面写了她的供状后续——言家灭门,除她之外,无一生还。
意思就是她不认自己母亲还活着,只认为当年灭门只活了她一个。
上面还提及言家人尸体已被一一认领.....并无遗漏。
她的生母,确确实实已死。
这是破局之法。
只要宴王私藏的那位女子非徐母,另有身份,最后也只是男女之事,无关别的,御史也没法弹劾。
就能止决祈王那些人的进攻路数。
既保徐母,也止了王府往下的危机。
“其实这一路来,我也已经跟小舅舅私联过,关于我母亲身份的一些证据已经损毁,只要我们都不认,就能各自保全。”
蒋晦错愕后,盯着她,“你不后悔吗?”
这供状一出,就是否了她跟徐母以后相认的可能性,也否决了她母亲以后为言家案子举证的可能性。
满天下,就只有她言似卿一人幸存,线索全在她。
确实是精准奇招。
言似卿淡淡一笑。
“殿下,这天下间不是所有真相都能强求的,尤其是有软肋在时,既要且要只能满盘皆输,一无所获。”
她转身上船,背过的神情伤感。
她不在乎言家人灭门真相吗?
在乎的。
只是没有办法。
徐母,徐家,沈家,她的女儿。
活着的这些人都无辜,她都不想牵扯进去。
其实如果蒋晦他们没来就好了,她不会在灾厄中看见希望,又在希望中看到灾厄。
本来她已经认命了的。
所以结婚生女,以为这辈子一眼望到头。
谁能想到呢?
言似卿上了船,看着船帆扬起,心头复杂,也察觉到有人一直盯着自己,但她没回头。
——————
蒋晦看着言似卿背身上船,恍然明白:慧极必伤。
她太聪明,可又不忍扩大死伤,更无法违逆世局,所以伤心。
也得孤身背负言家的冤屈。
背身而去。
蒋晦上马,在码头上仰面看着船只即将起航,他知道这一别。
此生他很难再见她了。
不敢,不能,否则难自控。
而且她不愿。
蒋晦忽而一笑,拉了缰绳,想要就此先一步离开。
可手臂好像中毒一般僵住了,动弹不得,目光也贪婪盯着那一抹背影。
仿佛回到了当初远去雁城,在野林外隔河的惊鸿一瞥。
那会,他也只看到她一抹背身侧影。
原来那是开端,也是结局。
船终于要离岸了。
......
可船离岸,地面为何震荡。
马匹躁动,人员惊愕,众人都听到了缭乱又整齐的声响.....
蒋晦忽然变了脸色。
“戒备!!”
有骑兵来了!
船头的言似卿反应过来,往栏杆下面看去,看到蒋晦御马带人冲锋到了码头外面的道口。
“船管自己走。”
“快走!”
拂夷等人在另一艘船上也看到了动荡,而且他们在船上更高处,已然看到靠近码头的林子外侧道上确实乌泱泱来了一伙凶悍骑兵。
而且制服齐一,绝非野路子。
朝廷兵马?
党争到这地步了?
那跟造反何异?
言似卿不解,神色冷厉了几分。
蒋晦等人做了备战准备.....俨然要死战,但他听到了后面的船只上有声。
“殿下,上船!”
他一愣,想要回头确定是不是言似卿喊的,可他没有。
反而往前带头冲锋,拔了剑。
身后下属全部跟着冲锋出去。
大战,一触即发!

若钦等人都做好死战准备了, 结果这一出——刚刚还以为自己看花眼了。
仔细看, 真是的,这不是自家人?
搞这么大阵仗做什么?
若钦等人的脏话都在表情上了,但也松口气。
很快,他们也紧张起来——王府来人,就是宴王有令。
宴王为何突然派遣大队人马来白岫驿站?
而且事先毫无征兆。
这恐怕不是什么好事。
蒋晦的神色果然并未放松,冷淡道:“父王以全权令我主导此事,你们既来了, 也很好, 与我一并回去,至于别的, 不用管。”
那将领有点尴尬, 大抵也猜到了蒋晦的意思,迟疑了下, 掏出胸口令牌。
“殿下,王爷有令, 说了要您跟言姑娘一起回。”
“尤其是言姑娘。”
“不接受第二个结果。”
“而且恐怕还有一事您不知——水路现下在白马寺下端的淮河口已被监管, 只因长安地界出了大事,各地监管查案,不得随便通行。”
“是以,言姑娘若要下江南去别的地方,也是行不通的。”
蒋晦若要硬来, 这些王府兵马也不敢硬拦,他也不怕宴王。
毕竟他并非倚仗父辈过活的软弱之辈,也有实权在手,更能直接越过父辈直得帝王宠爱跟官职。
可这将领提到的事却让他迟疑了。
此前那关量山也提及长安有异,他本以为是对方顺了一些衙门累积的奇案拉高职权调度兵力以对付自己。
竟真有此事?
那一定是最近这一两个月的事,若是久了,来自长安地界的消息密信早就到他手里了。
若真有奇诡异常,且让朝廷反应如此厉害,确实不能放任言似卿就这么走,不然很容易被祈王等人利用此事拿下。
蒋晦回头了。
船上,言似卿已经得知两边是一家的,不必开战,她的手指缓缓松开,但她垂眸看了眼自己的手指,若有所思,后又听到了那将领的话,惊讶之余看向下游的屹立的某山。
她知道那里就是以白马寺为界的水陆口,也是出入长安的水路关卡。
但她不知到底出了多大的事,让朝廷动静如此大,水陆监管严苛如斯。
死了....很重要的人吗?
她一回头,正好对视上也同样回头的蒋晦。
两人无声中,依旧如同以前一样默默做了一致的决策。
形格势禁。
顺势而为。
说白了就是——不得已。
谁能同时跟宴王以及朝廷作对?又不是造反。
——————
不怪言似卿往坏了想。
确实是死了人,而且死了不少人,还不是一般人。
被王府卫队护送的路上。
言似卿坐在马车上,休憩一二,正跟小山谈论水路封禁的事,小云拎着一个大食盒回来了。
小山迷糊:“姐,你不是去看路,怎的拎着这么多吃的来了?”
出发前就是在驿站用过早饭的,大家不至于饿了,但一边启程陆路回长安,一边启程水路下江南,各自午食肯定是不一样的,言似卿跟小云本打算在船上用餐,现下不得已又走上去长安的路,手头确实无干粮。
但真不至于饿了。
小云只说是王府的人带来的,好像怕殿下饿着。
其实两人都知道不是。
宴王从不娇养世子。
“秦将军说是王爷吩咐带给言少夫人的。”
自打蒋晦克制,这些下属应该也被吩咐过了,称呼上越发谨慎。
言似卿目光落在大食盒上面,思虑些许停顿,打开了它,果然看到了幼时熟悉的桂花糕跟茯苓糕,还有炸南瓜丝儿,她安静片刻,伸手拿了一块,指尖跟嗅觉都在告诉她——这些吃的是她的母亲徐君容新鲜做出来的。
自然是来自母亲的爱,也是后者匆匆得知她真的快到长安了。
那她是怎么知道的?
宴王告诉她的。
——————
两日前,门口阎王式的人物一大早就来了,态度和煦地告知她:你的爱女快到长安了,本王已派人去接,可欢喜?
平地惊雷不过如此。
徐君容身
在长安,亦是根据时局变化判断自己母女处境,怎会不知“极不得已时,女儿只能来长安保命”跟“人在长安,更不得已”两者选来选去,都是看不到光明前程的险恶之境。
骨子里是不愿意言似卿来的,起码在得知雁城那边的结果后,她知道自己女儿的能耐,假设不考虑自己跟言家的事,这一生也能过好——只要不跟这些王爷世子的泼天大事扯上关系。
只要利用宴王府世子带去的力量摆脱祈王那边的戕害跟抓捕,再脱离世子蒋晦。
可惜,事与愿违。
最重要的是宴王显然不容她们母女选择。
这俩父子都很难对付。
徐君容不行于色,平静接受,谢过了宴王。
宴王当时是怎么说的,隔着门,说:“这么多年不见,不给她带点什么吗?吃的用的,或者....想要告诉她的?”
意有所指。
他知道她嘴上说要找女儿,实则并不愿让言似卿来长安冒险,她就是利用了王府。
但起因是祈王攻讦他,引来的祸患,连累了她们母女,他分得清前后,自然不会追究。
可,她走不走,她的女儿来不来,还真不能由她说了算。
他也坦荡,故意这么挤兑她。
徐有容贴着门,牙根轻咬,只能收拾情绪,提出到时候要做点糕点给言似卿。
宴王蒋嵘答应了,“明日动身,后日就能见到,再带人回来,明早本王派人来拿就是了。”
于是一大早。
徐君容看到了堵在厨房门口的某位将军。
确实是将军,还是曾经的三军之首。
大将军王。
她吓了一跳,但还是敛了情绪,屈身行礼。
“见过王爷,食盒已经备好了,劳烦您的部下了。”
其实没看见部下。
这里并不允许外人踏入,这么多年,他确实做到了没让外人打扰她。
但....
蒋嵘为人高大,又不乏雍容华贵的天家子孙气度,俯视人时,予人魄力很强。
所以刚刚徐君容突然看到这人怵在门口,用深不可测的目光盯着自己,这才心里发渗。
还有就是此人今日戎装。
兵甲胸前龙獬豸,魁斗天罡剑赤血。
难道他亲自去?
还是朝廷出了什么大事,需要他带兵前往?
她行礼如旧,雅致从容间有这避讳,但厨房无人,她屏退了侍女,全靠自己完成糕点,可见拳拳爱女之心。
蒋嵘眼底晦涩,却并未太在意此事,只是留意她手里的面粉还没洗干净,围裙系腰,款款茹素。
桌子上没有剩下多少糕点了,只有零星一些,可见她没做多。
有点苛刻,但可以理解,她从来不爱劳累自己。
也看人。
——————
她毕竟不一样。
她一直都不一样。
既不像寻常官家太太那样自持身份,只差下人做活,她喜欢这些活计,从少女时就如此,可要说她要朴实爱劳动,勤勤恳恳,那也不会,只予她夫君跟女儿做。
把持家宅内外,井井有条,但也娇艳懒散,被宠时嗔怒鲜活,爱与朋友嬉闹,也对朋友赤城风趣,纵然后来在如过江之鲫的追求者中选了言阕成婚生子,也总带着无悔的快乐意趣。
然后是风情。
她定然知道自己是被爱的,所以有恃无恐,在言阕面前有恃无恐,在徐家那儿有恃无恐,在她同胞弟弟那称王称霸,在......
蒋嵘忽然想起自己赶到林子时,她孤身面对自己这不明敌友时的面容。
震惊,恨意,茫然,谨慎,痛苦,犹豫,最后放下准备自戕的匕首。
跟他达成了交易。
从此寡言冷淡了许多。
现在,她在致谢,其实就是没打算跟他接触,宁可自己把盒子交给他的下属。
这样啊。
蒋嵘一脚跨入门槛。
徐君容一窒,握着食盒的手指紧了紧。
松开,装作去洗手。
避开了他。
“做得不多,自己不吃?”
徐君容回:“已用过早点的,不吃了,也怕做多了耽误时间。”
她就没问他吃过早点否。
蒋嵘沉默了,但站在台子前,看着上面剩下矮胖形容不一的糕点。
看得太久了。
徐君容都被他看尴尬了,比他盯着她还尴尬,只能洗完手,低声一句。
“王爷有什么吩咐的吗?”
蒋嵘用寻常在诏狱跟沙场断人生死的沉闷语气说:“饿了。”
听着好像是在说:找死?
徐君容正要擦拭手上水珠,闻言顿了顿,终究不好得罪人,只能说:“那王爷吃点?”
才刚说,蒋嵘走了过来。
他腿长,两步就到盥洗池边,就着山泉水洗手,准备拿糕点吃,但实在迫人,几乎挨着她边上。
她躲闪不及,一头青丝都撩过他臂上甲胄了。
徐君容本要走开。
手腕忽然被攥住,躲开的身体又被拉了过去。
她惊愕,淸哼了一声。
青葱娇艳的手上,水滴在手背流淌,颤动,在质检滴落。
挣扎时,人被他摁住,察觉到了什么,她不动了,垂眸,“王爷什么意思?”
蒋嵘面无表情:“下次不要给我这样的把柄。”
他单手就能束缚她,但另一只手打开盒子,从盒子下面取出私藏在食盒内夹的一封信件。
也算隐蔽,但他看穿了她。
徐君容面色微变,不说话。

蒋嵘攥着她的手, 看她因为无力挣脱而只能在他跟前,圈在了一亩三分地,发丝曳动间,寻常侍弄花草常染的香气散散淡淡, 他也能看到她情绪上来时, 面颊芍药红 , 眼底有微微水光。
她怕疼。
小的时候烧土灶,火星溅落在手背上都能嗷嗷叫唤,又因为贪吃,又擦擦眼泪继续烧。
又娇气又卖力。
长大了,成婚后,不用装,也是一派彻成熟女子的风情从容, 进退有度, 让他隔着熙熙攘攘的热闹街道,也能一眼看出她滋养在美满的男女情爱之中。
也只有突然的事态才能让她展露一丝本性, 又很快忍住。
她怕自己。
但一直忍着, 可察觉到两人身体亲近摩挲后,身体僵硬了下, 不动,但惊慌了, 所以双臂往后撑着台面, 碰到后面案上还未清理的面粉,刚洗完,但留有湿润水迹,很简单就被白色的面粉染指。
死死黏在她娇弱的皮肤上。
洗不干净似的。
而她察觉到这点,本能回头看他, 那一眼,有忌惮,胆怯以及决然。
但凡他再进一步,她没法拒绝,依旧只能忍着。
重新脏了的手指曲紧,粉白交错。
纱衣贴身,呼吸近尺,他的甲胄是最刚硬的屏障,也是他冷酷的锋芒,居高临下的权威始终笼罩在她头顶。
“听说以前你选择言阕之前,东淮杨家子气愤不过,跑去质问,无论如何都不信他家门庭与他才能品德弱于区区医家出身的言阕,他不懂你为何选言阕。”
“你是怎么回的?”
徐君容不知这人贵为皇子,高高在上,怎么就知道这些风流韵事,多少年前的事了,她如今这般年纪,谁还跟提当年事?
她自己都记不太清了。
“王爷,我已是半老徐娘了,再提年少之事,何尝不是老不正经。”
半老徐娘?
蒋嵘:“你对自己没有自知之明。”
徐君容面色沉了些,别开脸,但下巴被捏住,转了过来,不得不对上这人正容,也对上其人目光,“你....”
她气急,却窒住,不敢对抗这人凶沉不明的眼神。
垂下眼,她乖顺低声回答了,以免让这人在这般气氛中陷入别的,“仔细想想,大概是告知杨阕:权势之大,纷争必扰,我是没出息的主儿,爱华衣美服,但也怕麻烦,更不爱与人争斗心思,既是懒惰的废物,实在不堪世家主母的责任,杨家是好人家,只是我配不上。”
杨家在江淮之地也
是豪族,虽不比蒋家王朝崛起的根基之雄厚,但传承三百年来,以诗书传家,名望很甚,又是另一种门楣了。
但哪怕名声再好,因子孙繁茂,继承之争亦是厉害,光是杨家嫡系四子就足够闹十台大戏了,何况还有旁支之争。
她的回答当时怕是说服了杨家子。
蒋嵘忽笑,笑声沉沉,“杨阕,名字记得这么清楚,一下子就想起来了。”
徐君容闻到了危险的气味,也察觉到他突如其来的恼怒,正要挣脱,腰被一手就轻易拖住了。
“啊~”
她还没反应过来,人就他托了腰肢轻飘飘弄到了台上。
高度一下子置换,轮到她在这人上面。
她惊慌时,双手撑住了他的肩头。
他逼上前来。
裙摆似要撩开....
她眼底红了。
他看到了,忽,手松开了些。
蒋嵘放开了她,只是双臂撑开,撑在她大腿两侧,也拢了她垂落的双腿跟裙摆。
他帮她整理裙摆。
礼教大防之下肆无忌惮的放肆。
徐君容这才得以压下惊悸,坐在台子边缘,但摆脱不了被架上的不堪姿势。
看似在他之上,实则.....她从未跟男子有过如此放肆的体态亲近。
言阕也是君子,怎会如此孟浪。
她咬牙,只恨这人是万人之上一人之下的王爷。
这些混账权贵。
她抚了被宽大手掌束缚后有些发紧发麻的手腕皮肤,别开眼,不理他,也不提刚刚的事。
但下不去。
这次蒋嵘抬头,看着她,明明看到了她所有狼狈跟胆怯,却说:“你我也算是年少认识,甚至,认识得比言阕还早,不必事事都装得端庄疏离。”
“除非你的记忆只在我这尤其不好。”
他是带着些许怒意的。
徐君容表情都变了,眼神也不对劲,从疑惑到气愤,后依旧软声可怜辩驳。
“王爷,您这话,我恐怕不能苟同,我与言阕年少相识相恋相结契婚姻,此前并不认识几个儿郎,他们追求我,或是差媒婆上门,那都是他们自己的事,不代表我每个都与之苟且暧昧,您何必如此羞辱我呢。”
“哪怕我真是那般女子,有违风化,但也无荣幸认识您这样的天家子孙。”
“处境如斯,我认,仰仗您的庇护才能得我母女安全,我也感恩,但这有损你我名声,您不要胡说。”
“您就没想过言阕看到您这般....”
刺史那边弹劾的事还没过,他胡说什么?
蒋嵘盯着她没耐住气愤而不顾身份之差的急切辩驳,他本是认真听着,辨析这人所言非虚,似乎确实对自己毫无印象。
他也只是无奈,但听到后面,听到她又提起言阕。
十几年了。
多少次?
他猛然近前。
徐君容安静了,身体后倾,但唇瓣还是跟对方咫尺。
甲胄獬豸头依旧贴了她的身段。
蒋嵘不语,只是忍着。
他们小的时候,他蒋家还是地方豪族,封疆之主,跟逐鹿时代其他封王一样威逼早已颓势的中阕。
徐家的老家挨着蒋氏故里。
隔江而起。
只是门第有差。
差到连蒋家入主中原称帝,后来人都没太留意小小的徐家老宅跟人家故里挨着。
这也不能怪朝廷那些人精糊涂,因为连徐君容自己都不知道跟蒋嵘见过,她知道隔江那边的巨大园林出自蒋氏资产,但蒋家巨族,发展广博,各地都有烟火,倒是这座最原始的老宅已有很多年没主人家回归了。
她以为那边没蒋家人。
蒋嵘平复了下呼吸,当着她的面,重新把信件塞了回去,盖上盒子。
徐君容一怔,看着他。
蒋嵘吃了一枚糕点,糕点小小一个,案上也就剩下几个,一个都只能塞牙缝。
所以他拿了一个又一个。
吃完了。
吃完说话。
“他当年跟我显摆你做的糕点有大家风范,堪比飘香楼大厨,素有绝技。”
“我没告诉他,我早就见过你熬了大夜辛辛苦苦做出来的糕点。”
“很丑,但确实好吃。”
“在我这,与其次次想着如何掰扯言阕与我的兄弟情愧疚之意,以此威胁我不要乱来,不如从你自己身上着手。”
“至少前者我无愧,从未僭越,不然你以为你还能好好结婚生女?”
“唯有后者我心有悔。”
说完他,伸臂,轻而易举环了她的腰身,将她从台上弄下来。
软香在怀,柔弱无骨。
将军不说话,只是在落地后,臂膀又紧了紧她的腰肢,她察觉到了,抵着他的胸膛,不语。
他们早就不年轻了,都有过夫妻伴侣,也都遭遇过伴侣亡故的寂寥,更都有独子独女。
可能过些年,也都知天命了。
这倒是他们彼此阶级之差下唯一的苟同了。
有些事,不说,彼此心知肚明。
他松开,叹口气,提了食盒,要出门的时候,似乎想到了什么,回头看了她一眼。
“最近长安死了不少人,基本都是官员,但其中有一位谢文公书院的书生。”
徐君容一愣,回:“王爷,这个年纪的书生,他父亲或者爷爷倒有可能跟我提亲过,姓什么,容我想想?”
她是会气人的。
蒋嵘沉声淡漠:“不,只是说一下,毕竟你跟言阕的女儿聪明绝顶,比我的儿子厉害,不知道能否应付这个案子。”
他走了。
徐君容站在原地,过了很久才依稀想起来自己少时跟徐君彦两人嬉闹无度,家里长辈管不住,那会前朝昏聩,帝王家乱象频起,又有战乱之兆,长辈有分散血脉保全之意,所以将他们俩打发到了老家避暑,顺带着读书修德,那老宅子很久没打点了,刚到一晚上,俩人就馋嘴,想念城里的好吃食,大晚上非要自己烧灶做糕点吃。
结果.....
确实也算出炉了。
就是两人吃了几个就饱了,剩下一些准备早上吃,结果一早过去,蒸屉里的糕点少了好几个。
地上有水迹。
当时徐君彦还咋呼:“天杀的,这样的煤炭都有人偷吃呢?看这水迹,莫非是水里饿死的水鬼??”
挨了她好几拳头。
现在想想,确实丑,也不好吃。
比现在更不好吃吧。
后来漫长三十年,谁能记得住这不明身份的小贼呢。
但现在想想,宴王似乎是以水军战役起的军功。
他们老家,也确实是山清水秀练水性,出蛟龙。
蛟龙出江,上天入地,既是真龙了。
但蒋家的龙太多了,一门多龙乱象,跟前朝是两个极端。
不过最近的事端跟谢文公书院有关?
天下第一书院。
世代出能入太庙的太宰重臣,皇后贵妃,王公贵卿等等。
书生不重要,这个书院才重要。
徐君容从小就不爱动脑,此刻顿觉头疼,又想到言似卿。
“应付什么应付。”
“我女儿又不是给你们蒋家王朝做苦力的,养的什么大理寺人才,劳什子案子拖这么久....”
没人的时候,她低声骂骂咧咧,还拆弄了锅碗瓢盆丁零当啷发泄脾气。
却不知门外。
蒋嵘没走,隔门听了两句,唇角无声勾起。
————
小院外,蒋嵘上马,给了下属食盒,自身却要去巡防营。
一列队往长安城外去,主队则走北山驻军。
“王爷,如今朝局变化,朝上民间都以红炎鬼火连环案搅动是非,非说是当年雪人坡的三千兵将冤魂作祟,您这才接了军部的差事彻查,以稳民心,但这恐让君上更起疑心。”
军师老头忧心忡忡,目光又隐晦扫过那个大院中的小院。
大院巨大,森严林立,兵勇武士无数。
小院娴雅,安静无争。
他隐约知道里面住着谁,都这么多年了,里面的人重不重要谁看不出来?
御史弹劾,大理寺过问,自家王爷都没放人,院外三里地都不让进。
他们这些心腹从来不敢过问,可是都觉得不妥,认为这事这人迟早是个祸患。
可今天是惊疑的,因为蒋嵘第一次把他们带到这。
好像在隐隐宣告什么。
蒋嵘却不置可否,只静静在马上看着墙后青砖白瓦,拉了缰绳,淡淡一句。
“我不接,陛下也会认为我为了自保,宁可舍军务要事,国家安危,这才是大罪。”
君心之偏向,从来不在下面的人如何无辜如何清白,而在该人对君主是否有益,是否有害。
他转身走,并不解释为何带他们来这里。
但过了一会,军师明白了。
王爷是让他们看看他是如何入院的——入院,亲自解兵。
那是入皇宫跟王府两地才有的规矩。
前者是敬帝王天威。
后者是因为回家。
————————
言似卿知道自家那千娇百媚风情万种的娘亲做东西并不好吃,理论知识却相当强盛,且富有体验意趣,总嚷嚷着要亲自做东西给他们父女。
自然,尚为幼态的自己是嫌弃的,咽得艰难,唯有她爹捧臭脚,满嘴夸。
可他们从来都是把亲爱的徐夫人做的糕点吃干净的。
每一个都吃干净。
那会也不知道会隔着十几年都吃不到了。
假如知道,自己一定嘴巴甜一些。
言似卿低着头,但没落泪,只是怔怔看了好一会,然后才拿了吃。
一边吃,一边咽。
小云跟小山都察觉到了,犹豫要不要下车,给人腾出一点私人地方。
结果,言似卿拿了糕点分她们了。
小云都感动了,“言少夫人,这怎敢.....”
言似卿:“我阿娘做的。”
小云更惶恐了,“这更不敢了....”
言似卿:“别看它丑,放心,也不好吃的。”
小云小山:“???”
最后还是吃了,因为去往长安的路还算潮湿温润,这种糕点容易坏,反而浪费。
加上言似卿素来厚待身边人,俩小姑娘熬药理事忙上忙下的,一大早就没怎么吃,她心里有愧,也怕她们饿着。
小山:“其实好吃的。”
言似卿看向她。
小山笑得腼腆,“有阿娘的味道。”
小云安静了,低头默默吃着。
他们也是有父母的,可惜能做死士暗客出身的,背后都是支离破碎的家庭跟往日不堪回首的烟尘。
可谁真能抛却前尘旧事呢?
红炎炽热的灶台,噼里啪啦的柴火,米粒稀疏混着草根的铁锅,依稀的父母遵嘱,夏日炎炎破扇子轻拍身上驱赶蚊虫的温柔,逢年过节难得分食的米糕......
灼热,星火,翻滚,喧闹,静谧,香甜。
红尘如旧,红尘如逝。
言似卿也不说话。
马车内,三位女子都在默默吃着不太好看其实也未必好吃的糕点,吃到后面,底下明明白白躺着一封信。
小云跟小山愣了下,但都别开脸,管自己吃完。
“有点困。”
“吃饱了果然犯瞌睡....”
俩就这么闭眼了。
言似卿:“.....”
她哭笑不得,但也思虑自家娘亲是怎么把信件这么堂而皇之放在食盒里面的。
那宴王这么信任?
还是....拿出来了,又放回去了。
言似卿翻看了下,发现有夹层,但信件不在夹层里面。
哦,那懂了。
言似卿苦笑,自己娘亲这些年恐怕不容易,那宴王也是难对付的。
而信件没有拆。
这又意味着她的娘亲也是有些优势的,至少那宴王还算尊重人。
拆开后,言似卿看了里面的内容。
只言片语,寥寥数字。
——非必要,别来,甚安,不念,长安獬豸。
笔迹不一样了。
曾经,作为徐家的小霸王,她惫懒闲散,不爱读书,那字练得很是见不得人,跟其才华洋溢的亲弟弟截然不同,一手烂字远近闻名,成婚时都被徐言两家长辈戏谑笑谈,后来又被自己更天赋异禀的女儿嘲笑过,恼羞成怒时,捏了女儿脸颊画小乌龟。
现在,练了一手好字,秀美端庄非常。
徐君容其实也做好了不连累女儿的准备,否认身份,所以笔迹上改了。
为人女,亦为人母的言似卿都彻底体会过其中的刻骨,静默片刻,折叠好信纸,小心珍藏。
但是,长安獬豸?
獬豸既为兵甲利器,意指军方。
宴王府父子以军功傲视群雄,在诸王之中以此赫赫,但凶险也恰恰在此。
她母亲是让她远离宴王府吗?而且意思是这次长安的变故依旧源自宴王府?
不对,长安党争是人尽皆知的事,毕竟君主年岁长,膝下几位王爷羽翼丰满,权势滔天,争斗在所难免,无非是加剧之事,谈不上“变”。
除非是出了一些不在任何人意料中的变故,没人能预判这变故的害处到底指向谁,又影响谁的大局大势,又拖累谁家氏族。
应该是因为这场变故,导致宴王蒋嵘最近前往兵部调查。
言似卿知道前些时候因为御史弹劾,宴王府以退为进,蒋嵘已卸不少兵权,现在重新接触兵部,只能是因为这个案子的死者们背后跟兵部有关,要么本身这案子的舆论非议指向了兵部的一些旧事或机密。
大理寺甚至没法反驳推诿,以至于长安那边民间跟朝堂都以此议论揣测,这才需要足够身份的人前去兵部调查。
宴王恐怕就接了这差事。
这也是她母亲匆匆提醒她的.....
——不要掺和这案子,否则跟宴王府就牵扯更深了,容易被拖累。
言似卿缄默,手指却撩开马车帘子,往外瞥了一眼,正看到前面骑马的蒋晦跟王府将领低声说话,神色凝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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言似卿静默片刻, 柔声问了小云,“我不解,长安到底出了什么案子,闹这么大呢?”
她的母亲不知道事与愿违, 就是那一晚的暴雨, 拦了她两天, 就让王府追了上来。
这是天意。
宴王府,加朝廷,再加天意。
她不敢违逆,只能往前走了。
但尽量不掺和是一回事,如何了然事端从而避开,是另一回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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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炎鬼火连环案?”言似卿一听连环案,正在整理食盒的动作停顿了下, 有点惊讶。
长安之地, 司法森严,尤是大理寺金吾卫等等人才济济, 怎能允许连环凶杀发生在天子脚下。
便是上天入地也得在时限内破案, 以安民心。
能连环,还动荡了水陆交运, 就说明死的人不仅多,还是权贵。
“有中都侍郎严光雪, 宣威将军陈开志, 将作少匠刘宇,仲元伯赵跃......”
小云记忆了得,一一道来这些名讳,也都带着官职跟爵位,自然都非白身, 背后多多少少也有氏族光影,尤其是洋洋洒洒十几位死者中的最后一位。
“谢文公书院学生,亦是举子周元兴。”
前面都是官员,而且都是实权官员,言似卿听着都能理解为何牵扯如此广,因为这种大范围惨死官员的事很容易牵扯到党争——假借鬼怪之名铲除异己。
可突然来一位举子,她愣了下,好在小云谨慎补充了一句。
“其父乃是长安刺史周勇,其兄金吾卫少将周厉。”
言似卿眼底有些晦暗,没等小云再补充上面那条的厉害之处,她就慢吞吞一句,“我听说这位周少将是殿前红人。”
小云惊讶,“您知道?”
言似卿:“做生意的,最怕的就是把握不准朝廷动向了,比天灾都厉害。”
她直言不讳,但小云懂。
雁城遭遇就是最厉害的见证。
小云点点头:“确实如此,那位周大人不是寻常人物,跟大理寺少卿简无良并称长安双骄,不过私底下也被称为双煞。”
她压低声音,补充:“一个阳煞,一个阴煞。”
因为两人都是帝王心腹,很多时候代天子行事,行事狠绝,朝野上下闻之变色。
这也是御史弹劾、大理寺过问、宴王一脉觉得麻烦的原因,只因这看似风花雪月的事,劳动了简无良调查,那是大是小就全看君心了。
换句话说,言似卿一旦入长安,被大理寺找上,那她第一个面对的很可能就是阴煞简无良。
那与之齐名的周元兴自然不是简单货色。
周氏本就是大族,加上还有天子宠臣,事端之厉害,可能比前面那些死去的臣子影响力更大。
言似卿:“说是连环凶杀,一概是能联系上的,死法都差不多,是被烧死的吗?还是见鬼了?”
不然也不会叫做红炎鬼火连环案。
小云:“诸死者身份不一,出身不一,死的时间也不一,白日黑夜都有,但听当前坊间跟朝堂议论总结的,大抵都是在“孤身,近乎封闭的密室场所,被烧死的,现场没有第二人痕迹,也无打斗痕迹,大理寺彻查每个死亡现场的事物,事无巨细,掘地三尺,都没发现毒物或者暗器等。””
这就很离奇了。
言似卿沉思时,小山说:“这就当做鬼怪之事了,鬼火?见鬼了吗?”
小云摇头:“红炎鬼火一说是源自第四个案子,既仲元伯赵跃死时,听说是其小妾前去送汤水,无意间瞧见后者寻常炼金修佛的丹房窗户显了人形的火光,她吓着了,叫喊之下,连着赶来的护卫破门窗,正瞧见仲元伯浑身燃了火星,在如鬼怪附身一般无声扭曲,活活烧成灰烬。”
言似卿抓住了重点,“无声?灰烬?没有灭火吗?”
府门有护卫,也有人叫喊,还能看到自家主人当时还能动弹,不管能不能叫喊,下人都会提水灭火,怎么就烧成灰烬了。
除非那火烧得不寻常,短时间内就能将一个大活人烧毁灭。
这也不太可能。
自然之火哪来这么大的效能,就是一根木头也得烧好一会才能变成灰烬,遑论人体水分充足,得烧很久....
言似卿:“是所有的尸体都这样吗?”
这就不清楚了,长安的传闻很多,小云跟那位将领自然搭不上话,可跟府内其他护卫是闲谈过的,还有若钦在边上探听。
知道案情死者身份跟大概,涉及尸体细节,那些护卫也不知,毕竟事情闹这么大,大理寺捂死了细节,生怕坊间传言更甚,惹怒了帝王,到时候死的可不只是这些死者。
小云:“要么我再出去八卦,额,额不是,再去刺探下内情?”
言似卿被逗乐,摸摸她脑袋,“不必,到底是大理寺的差事,知道个消息就好了,别的也跟我们没关系。”
但跟你们王府有关系。
她暗想。
却不知就在此时,暴雨来了。
噼里啪啦的。
好大的雨,能打死人。
马车内,小云俩人都看向言似卿。
而马车外,王府等人都看向蒋晦。
这两人也在一刹那隔着雨丝对上了目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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队伍当即停下了,得决策躲雨的地方,不然遇到什么洪灾变故就糟了。
最近的地点在哪?
回驿站显然不可能,都走了大半天了,那边还是塌方多发之地。
下一个驿站却得是深夜才能到了,也不行。
除非....
王府将领:“殿下,白马寺。”
“最近的只有白马寺了。”
——————
好在白马寺不是在山腰内腹或者山顶之地,不需要顶着暴雨爬山。
它在山脚。
但临进山的路有专门修好供香客蔓延而入的栈道,马匹马车不宜前行,因栈道木板经不得太厉害的负重,容易损毁。
再有落马入佛境是礼数。
王公贵卿如此。
包裹栈道的竹林两边如平地流淌的瀑布,胜于外面的暴雨,茂密的竹叶遮挡了狂烈的雨滴,有风,摇晃它,它挡了雨。
雨成了丝,穿天地而系绿绸。
言似卿没让小云伺候,毕竟她身量高一些,自己撑着油纸伞方便一些,不紧不慢走在湿哒哒的栈道之中。
他们人多,兵甲从卫,雨伞却是不少。
言似卿冷眼看,知道王府有备而来,而且那位王爷手下一定有得利的司天监人脉。
但她不解,何意呢?
驱自己去白马寺。
蒋晦也察觉到了,但碍于之前跟言似卿的“间隙”,他不好接近他了,只能撑着另一把伞走在后头,拉开了一些距离,但这距离未曾变长,或者变短。
小云看出两人避嫌,始终没有言谈,不然以前....自家殿下会上赶着与少夫人谈论案情,少夫人再对殿下冷淡,也会专于正事,容忍后者的亲近跟热烈。
唯越靠近长安,两者疏离更甚。
风大了些,雨就斜了。
于是要找个亭子或者清院暂避。
暴雨时,被拦路或者改道而来的香客不少,但大部分都匆匆往里面主寺庙宇去了,不差这几步,唯有他们赶上这阵妖风,不得不暂避。
好在,人少,清净,能容纳众人。
路上有一座云憩院。
门天然开着,不避恩客,守院的老僧已经听到人多的动静,先一步到了屋檐下,肯定是看得出王府中人来处,毕竟白马寺不少接待贵者,他甚至认出了蒋晦。
“原来是世子殿下。”
“许久不见了。”
蒋晦颔首,上阶解剑,与对方行礼,“外出公干,遇上这阵暴雨,打扰了。”
老僧自然不问什么差事能劳动王府兵将。
但他眼睛毒辣,一眼看出大部分人悄然间卫护两个人。
其一自然是骄烈如旧的宴王世子,一位明月般公子....站在伞下,比所有人都呼之欲出。
老僧朝众人行礼,并领进门,也提醒了一句,“前面也有其他贵客在此躲雨,是女眷,已熬了一些姜汤驱寒,殿下可需要?”
正说话间,屋檐回廊,四合环屋,东面的厢房是大敞开的,里面守着的丫鬟护卫齐齐闻声看来,两边竟也认识。
蒋晦一抬眸既对上美人靠上斜靠着品茶的端丽妇人。
“怀渲姑姑。”
“本宫刚还道是谁这么大阵仗,临这风口浪尖来白马寺,原来是你啊,赤麟。”
是长辈才习惯性喊他小字,而且是血缘很近的亲属,言似卿在后头听到了对方言语,才知道蒋晦的小字是赤麟。
不过这人应该就是三公主怀渲了,帝王次女,亦是宴王祈王的妹妹。
蒋晦在皇族素来孤傲,名声狂烈,同辈少有交好的,长辈们排开权势之争,表面上对他倒是赞不绝口,大有倚重之势,寻常不是敬畏客气,就是亲昵热烈。
不过,看得出他跟公主怀渲的关系不太好,后者言语间有些挑刺刻薄,似是夹带一些怨气。
言似卿不愿意跟蒋晦关联太深,自然也不愿掺和皇族内部的事,毕竟这些站在帝国之巅的贵人们抬抬手就能让底层人皮毛不附。
她是隐在人群中的,借了高大魁梧的戎甲兵士们遮挡,檐下光色昏暗,僧人们正在准备点烛。
“厢房准备好了,贵人这边请。”
老僧来请,推开怀渲对面的小门,软声相请,态度比待蒋晦还好一些,公主怀渲那边倒不至于听出语气差别,但她知道眼前正儿八经的嫡皇长孙蒋晦自是贵人,比自己还贵,却不想王府甲士之中还卫护着另一人。
宴王府少女眷,她的大皇兄生来如北地天上雪顶剐下来的一块冰尖似的,没半点活人气儿,前段时间闹出的那事儿.....
难道是真的?
还真有这么一个人?
她本慵懒,一下子坐直了些,锐利娇厉的目光凝在老僧说话的方向。
那边,言似卿避无可避,行礼致谢,“多谢大师父。”
她走出去,进屋。
从怀渲这个角度....什么也没瞧见。
只因不长眼又讨人厌的大侄子挡住了跟前,问了一句,“此前听闻怀渲姑姑身体抱恙,膳食不佳,是来白马寺吃斋菜条例么?”
她作为长辈挑刺他,他往常也从来奉陪,今日倒是和善很多,还知道问候长辈健康了。
怀渲暗想这混账必然是替他老爹护送了极重要的....女眷。
怕不就是藏了十数年的“良人”。
被传言杀夫灭门独占其的那位良人?
那是送出长安?
怀渲并不掌权,也不死祈王跟宴王你死我活,彼此刺探军情,她并不知蒋晦跟王府兵甲的动向,眼下不确定,只看出这蒋晦今日客气,是为了那“良人”避让,而且似乎有不让自己看见的打算。
呵,若是如此.....
怀渲嘴上说:“那不然呢,我吃的荤菜不都被你斩了吗?”
荤菜....斩了.....
长安本地人估计知道此事。
外面的就不得而知了吧。
蒋晦见她继续刺挠,没有软化的意思,眼底一闪,步伐一顿 。
怀渲虚晃一招,别开角度要从另一边看去,却见蒋晦跟长天眼似的,又挡了回来。
两姑侄显然都对彼此很是了解,怀渲气急,却也不愿意不顾身份跟人闹掰,跟蒋晦这混世魔王对上。
正歇了心思。
“你是何人?”
那边闹出了声响。
听到熟悉的声音,蒋晦皱眉,暗道不好,一回头。
对面老僧指引的厢房屋檐走道站着一位白衣冠玉的小郎君,长身玉立,秀美绝伦,不经意间侧眸相看一眼,甚至会以为是一位女扮男装的女郎君。
可他是谢家九郎,以美名名扬天都,位列天朝世家公子榜第三。
世人都知道皎皎如明月。
但在不久前,他还逼着另一个人假借了这个身份.....
那时蒋晦笃定对方远在谢氏故里南晟,怎么突然回长安了?
还撞上了。

若是以前, 蒋晦也不过猜疑母族谢氏那边为何掩藏谢九的踪迹,或者猜疑谢九突然在动荡之期回长安是为不智,但更多的是不在乎。
他骨子里凉薄,分析利弊后, 知道哪些人关联紧要, 哪些人动摇局面。
但都没入心。
第一次, 他心虚。
蒋晦紧张了,目光飞快朝另一边滑过去。
这时,拦也拦不住,连怀渲都瞧见那人刚跟老僧回礼,要进屋,被打理衣物回来的谢九撞上拦住后,也就尽显于人前。
四方院, 中间露天, 屋檐淅沥雨幕,青瓦上包围丛丛穿天锋利的竹子, 依旧摇曳, 依旧滴雨。
隔着繁茂的雨丝其实不算看得太清楚。
但怀渲素来知道美貌超凡者,天地可鉴。
模糊了都是宣纸上的水墨写意。
谢小九那小孩儿都如此, 一眼看得出皎皎。
何况这人.....
身着男子外出的便服,在天暗时越显得低沉融肤的崎红长袍, 暖白绵绸的系腰与发带, 很素雅,无多余配饰,色调单一,唯一金贵的也只有簪发的玉簪。
寻常人,压不住这样的色, 因为天昏暗,下暴雨,穿着这样色调的常服反而有一种人黄黑晦的疲惫狼狈感。
但这人不是。
白的要晕出玉滴一般,整个人都是被绿意包裹纠缠的清润,又是冷静的,康健的,思维清明的,与老僧言谈间,三言两语周到体面,如沐春风。
白鹿玉伏,雅君子出。
谢小九在那边,他在这边,明明谢小九那边人少,那位边上人多,男男女女甲胄森严,遮掩大半,有喧嚣的金属利刃分人心神,本该更泯然。
但,不是。
怀渲竟一时觉得谢小九淡了,淡化消散在走道那头,而那人因为被质问,回头一眼,眼神穿越雨丝,重墨重彩,宣纸被湿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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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实没见过,不认识,可穿衣打扮与族徽配置,乃至身后陪同的两位带剑武士,也能看得出出自门阀大族。
天底下哪有那么多大族。
有名有姓还能跟怀渲入一院的,多是跟皇族有亲的从龙大氏。
谢氏本就是横跨五朝的第一氏族,起起伏伏屹立不倒,最凶险一次既在前朝那次,谢后倒台,主支全灭,旁支一族既是如今的南晟一支全靠从龙蒋氏而维持了这一氏的荣耀,从支转主。
而主支乌阳谢氏则烬灭。
对了,同样古老的还有谢文公书院,天下私塾学堂之首,它最早既出自谢氏第一代宗主,大爵位列公卿之首,封地乌阳,儒林尊称谢文公。
所以谢氏的底子深得可怕,涉及前朝,也是禁忌。
言似卿最早在蒋晦莫名其妙让自己伪装谢九的时候,第一反应就是对方要暗算自己。
这个身份太危险了。
他为何?
哪怕现在也不甚明白,只是属实觉得自己算是狼狈的,这撞上正主了?
虽幸好出驿站可会就断了这假身份的伪装,也没拂夷跟驿站那些人同行,不至于当面穿帮,可言似卿擅用与生俱来的聪明才智,很少让自己倚仗他人或者侵占他人利益而谋利。
哪怕是被某人逼的。
眼下也有难言的尴尬。
言似卿斟酌着,正要回话。
“谢容,她是我宴王府尊客,你有什么问题吗?”
蒋晦待他人,姿态不是乖张就是沉冽,因是姻亲,又是皇长孙,还占着兄长,谢容头皮凛然,原本皎冷的姿态有了伏低之势。
原本打量言似卿的目光很快移开,侧身正经朝蒋晦行礼。
“见过世子殿下。”
言似卿惊讶,她知道这两人从亲属关系算是很近的了,毕竟皇族不是那么好攀附的,谢氏能盘踞不倒,自不会跟宴王府轻易割席,所以两家小辈常往来是必然的事。
未曾想蒋晦这人孤傲到连谢容都不太亲近,可此前提起这个身份,又一副娴熟无比可以借用的姿态。
.....
只能说明蒋晦看谢氏,是绝对高傲在上的,他从骨子里就不太看重这门姻亲,以他孤高且维护的王权门庭来看,对谢氏是驾驭的,也是驱使的,所以以这人的想法——他用人身份并无不对,后者也不会抗拒。
可能这也是蒋氏皇族对天下所有外姓人必然的看法,但这也暴露了一件事——宴王父子并不是那么看重谢氏带来的姻亲优势以加强王府未来登顶的把握,不然,从年轻一代缔结亲友感情,捆绑未来利益是最好的,而不是如蒋晦这般对表弟都有傲下之感。
还是为了自己这么一个外人。
但凡谢家有点骨节,心里都是不喜的,何况谢容在谢家也是很重要的子嗣。
他伏腰行礼,蒋晦也不太在意,只隐晦看向言似卿。
后者倒也承情,更没有踩着他蒋晦递过去的门楣去对谢家的人伏腰体面,也没回谢容的话,顺势进了房,只给了他一个背影。
蒋晦知道言似卿要避讳彼此联系,顿了下,回头跟怀渲进了茶室喝茶。
皇族人有皇族人的内斗,怀渲跟他再不和,涉及最近长安最近种种,也是要商量两句的——遇上了,怀渲的安危就跟宴王府有关了,前者也乐得给对方找麻烦。
他们进去,言似卿也在里面,倒显得谢容好好一个在别地呼风唤雨华光万丈的谢家明月一个人在外孤零零的。
可这才是事实。
谁能在皇族面前傲光华彩?
老僧对这一切视若无睹,只安排了避风雨之地,也问谢容要去哪。
谢容是最早到的,但说衣服脏了,要来换衣,世家之人多好体面,这般行事也正常,换衣了就是要走的。
谢容年纪轻,公子哥儿的范儿,怵了蒋晦,也不敢招惹公主怀渲,倒也没有硬扰言似卿的意思,但眼神流转,忽说:“只是来换个衣服而已,本是要走的,没想到风雨加剧,反而一时不好直接去内院了,左右东西两面都有贵人待着了,南北两房总是无人的,老师父可容我再打扰一二?”
老僧无异议,“自然,
南北都可,公子随意择....”
有人来了。
两批人。
前后挨着,还都不是寻常人。
言似卿已经在里面了,看不到外面的动静,她坐了下来,拿着小云递过来的干净毛巾擦拭湿润的发尾,垂眸静思,觉得此地不宜久留。
可惜没有合适的理由突兀离开,除非雨停。
但耳边也是听到外面大门口三三两两私语的,隐约还有老僧的迟疑,那谢容也说了什么,似不愿意.....
言似卿听着就觉得是显贵人物,在南北厢房分配上有了异议,不过外面风声很大,暴雨更甚,根本没有停下的意思,压下了大门口的动静,也压下了一些杂乱的脚步声。
门被推开。
惊了言似卿一跳,侧颈擦发的动作顿在那,敛了眼神,压了惊,但从大门涌进而再入西厢的超市冷风夹带着些许竹叶还是让她眼帘睫毛微微颤抖。
也一眼对上了门口堵着的深绯官袍男子,容貌端正,形销骨立般的高挑,眉目幽沉,带着一股常年与死人活人恩怨之事纠缠的阴冷怨气,看人都带着一股气味。
言似卿一眼瞧见对方腰上佩戴的青玉牌。
大理寺。
在他后面还有人,似乎还抬着人,再后面就是无奈的老僧跟谢容,还有....另一家官眷,还不知是哪家的,女眷居多,她们估计也没料到今日赶上暴风雨暂避此地的人这么多。
不仅多,还都不好伺候。
“临时来,太匆匆,赶上四方厢房都住了人,不是怀渲公主,就是谢九公子,要么是贵妃的亲眷,实在不是本官能打扰的,也只有叨扰这里了,还请贵客容纳一二,体谅三分。”
言似卿一向不爱跟官场人打交道,因受制于身份之别,何况对方还是大理寺少卿,她正斟酌。
后头公主怀渲那边的茶室有人出。
“原来简大人认为我宴王府在这四方院里面是最可欺的一方?”
蒋晦语气不带善恶,只凉凉锋利,跟他的身段姿态一样——手掌是抵着腰上剑柄的。
简无良转身,对蒋晦躬身行礼,“下官见过世子殿下,下官愚钝,下官不解,下官知殿下在这,但您不是跟谢九公子一起的吗?”
“而这位....言公子?”
“也是跟殿下您一起的?”
简无良棺材板一样的脸色就没变过,揣着明白装糊涂,也是告知他们——驿站的事,他都知道。
还明晃晃揭露出来了。
言,公子。
很有趣又意味深长的称呼。
但情报既是飞鸽传书也不至于这么快,驿站当时也被蒋晦把控,不止于此,所以这简无良能知这么多?
言似卿跟蒋晦对了下眼神:押解林黯回长安的若钊等人可能跟刚好出长安的大理寺一行人对上了。
基于调查职权,肯定转交了大理寺,那简无良从中知道细节也不奇怪。
后面那谢容若有所思,看看蒋晦,又看看里面的言似卿。
“怎么回事?简大人,您这话我怎么听.....”
蒋晦是难堪的,这种难堪不是因为简无良或者谢容,而是他越过这些人,一眼看到言似卿....这人面上无波无澜,只在听到这事时,放下了毛巾,眼看着就要行礼致歉。
蒋晦先一步冷言冷语:“以前不知道就算了,现在不是都知道了?”
“知道了还问?”
“看来两位处境也没那么糟,一个逃婚,一个解不了案子必死无疑。”
“对吗?”
气氛一下子沉凝下去。
宴王王府处境再怎么样,也只有那一条路失败了才可能死。
但别人可不一样,他们那漫长的人生中——随时可以任何原因任何时间各种死。
看戏的怀渲都安静了。
她大抵没想到蒋晦态度如此狠绝,一点余地都不留。
堪称雷厉风行。
大理寺跟谢氏的面子都不给。
而蒋晦抬手,手指指了下谢容,“绑了,送回南晟。”
若钦等人当即走出。
谢容脸都绿了,不由低语求饶:“我错了我错了,表哥放过我,我不是故意的,我就是好奇....”
简无良抬眸,但很快低头,再次行礼。
“殿下息怒,是下官糊涂,这就....”
后头传来言似卿平静一句。
“后者躺着的那位病情严重吗?进来吧。”
蒋晦一窒,眼底闪闪,终究没有阻拦。
他跟言似卿都看出来了——大理寺有备而来。
而简无良后面的大理寺门人飞快带着担架往里面一松。
啪嗒一下。
一截东西掉落在地,滚了滚,带着一股味儿落在言似卿靴子边上。
断臂,烧焦的断臂,还因为湿了雨,带着一股腥焦腐味。
怀渲瞠目,尖叫出声,后大骂简无良放肆!
谢容后退好几步,抱着柱子好像要上树,后面贵妃家的人乱成一团。
言似卿一动不动,抬头,看向简无良。
后者表情沉稳,但语气歉意。
“抱歉了,言公子,也没那么严重。”
因为没有病情,只有死因。
他要看看这人能不能查出点什么。
毕竟,驿站那边以及前面许多情报都在说明——这位言家幸存者,非同小可。

——————
蒋晦因为看出言似卿对这个案子的态度, 而没有阻挠干预,但隔着四方中环的露天雨幕,看到敞开的厢房内,那不知是谁的尸体跟她同处一室。
若非必要, 谁爱跟这种跟鬼神之说招惹上的腐尸掺和一起?
她那么爱干净, 体面周到, 但因为这一系列的意外而舟车劳顿,不断因为这些是非而处理要案。
到了这里,亦如是。
理由只是简无良提出的:只有她,是他不怕得罪的。
其实更像是在说:越近长安,越意味着他不能对她的安危是非说了算。
这也是他当时理解她改变主意不去长安的原因。
她不是不信他,只是看到了天子脚下终归是帝王心说了算。
蒋晦为此静默,神情幽深不知在想什么, 言似卿也有不懂他的时候, 但更多是不想去懂,克制试探。
只有他的那些下属才能察觉到——殿下, 手掌始终扣着剑柄, 那剑是天子所赐,随他年少杀敌斩敌首不知多少。
它意味着“杀, 无止,权”。
殿下他......
对简无良有杀心。
屋内, 言似卿并不会过分关注某个男人或者某些男人在想什么, 她不喜欢这样,更习惯于就事论事。
事来了,处置就是了。
尸体在眼前,那就看看吧。
此前也说了,有所知, 总比无知好。
哪怕宴王跟大理寺都有拿这事来“审讯”跟“安排”她的意思。
言似卿面上平静,一动不动,冷眼俯视着地上的断臂,判断其腐烂周期跟断口内脓液流淌.....
死了一个月了,也确实是被烧死的,不论血肉断口还是肢脓腐败反应,都能对上案情死者的讯息。
现在就看死者是谁了。
也就须臾,她对上简无良如审判嫌疑人一样的狡冷眼神,回:“这是将作少匠刘大人的左手吗?少卿大人。”
门口,谢容扒着柱子看,漂亮的眉眼有些惊讶,“这位,额,言公子,你知道这尸体是刘大人的?”
简无良说了吗?还是这人深不可测,竟能预察到大理寺的动静。
说实话,谢家都不知大理寺怎么突然运了尸体来白马寺,这可不寻常。
别说谢家不知道,似乎公主怀渲跟世子蒋晦都不知道。
这就很隐秘了,要说没有帝王指令,谁信?
那如此重大悬疑之事,这言公子竟能知晓?
公主怀渲本看热闹,人伏腰搭着窗柩瞧,眼下更敛了神色,隔窗来回看对面屋内的言简两人。
她虽尊贵,但对驿站的事不太了解,对红炎鬼火连环案也只知一些传言,所以眼下最惊讶简无良行径的是她,最震惊这位来历不明的“言公子”的人,也是她。
公子?女郎?她分不清,但还是正了神情,以为背后牵扯了什么机密,这姓言的搞不好是重大案情人物。
也只有蒋晦他们这些人见怪不怪,只安静看着。
言似卿看了谢容一眼,没搭腔,但简无良说:“从尸体的情况观察认定是红炎鬼火连环案的死者之一,以腐烂时间确定死者身份,一个月的死期,不是刘大人,就是陈将军,但言公子为何认定是刘大人,而非陈将军呢?”
言似卿:“大概是再次以少卿大人的处境来择选,能让您带到草民面前的,不至于引死者家人愤怒控诉,引御史弹劾的也只有无亲人且贫民出身的刘少匠了。”
这番话也是对应上了刚刚简无良的那句:只有这位言公子,他惹得起。
嘲讽,攻讦?还是轻描淡写的验证对方?
简无良波澜不惊,“多谢言公子对本官的肯定,你这就笃定了?万一不是呢?不如你我来赌一把。”
言似卿:“赌注是什么?”
简无良:“若你输了,供本官差使,有问必答,有事必躬。”
混蛋!这不就是让言少夫人全方面介入案情,甚至关联宴王的弹劾案,让她说什么就说什么,做什么就做什么?
宴王府的人有些着急,蒋晦却按耐不动,直到听到言似卿对简无良的回答。
言似卿:“会说人话的牛马?”
噗......
怀渲笑出声来。
蒋晦闷了下,摸摸鼻子,他笑不出来,最早,他去雁城那会对她的打算也是“要么死,要么当听话的牛马。”
无非是拿她当可控的棋子。
显然这位大理寺少卿也有这样的打算——他本就不是替天行道的青天大老爷。
但他肯定不认为言似卿能帮他破这个厉害且关联甚广的红炎鬼火连环案。
可能围魏救赵。
他想利用言似卿在宴王府的案子上破口,让帝王满意或者跟朝廷有所交代,以此削减在红炎鬼火连环案上的办事不力。
官场中人,谁不为自己的性命前途做手段?
蒋晦舌根顶了下后槽牙,手指再次摸了下剑柄,再次看了下言似卿,发现后者手边桌子上有叠好的毛巾。
他顿了下,再次按捺。
简无良的死人脸顿了下,“也没这么不人道。”
“那言公子不愿意吗?”
言似卿:“如果我赌赢了呢?”
简无良:“本官不再叨扰。”
言似卿:“可以,那赌这尸体身份?”
简无良:“自然,是刘大人还是陈将军,言公子已然确定前者的话,那....”
言似卿:“谁也不是。”
简无良言语卡住,盯着他。
“谁也不是,那你认为是谁?严侍郎,还是赵爵爷?”
门口因为赌注而好奇观望饶有兴致的谢容跟怀渲再次惊讶。
言似卿:“这尸体不是红炎鬼火连环案的任何一个死者。”
“官员或者爵爷,在案情中皆为密室焚燃,以当时场景,应当都穿衣,以他们的身份,衣物多为绫罗绸缎,蚕丝所属,它们与人体一起焚烧时容融入人的皮脂,形成黑褐胶连痕迹,但这断臂的皮层很干净,可能这位死者当时不仅没有穿这等好衣服,甚至连衣服都没穿。”
“指甲盖下面倒是有些奇怪的痕迹,应该是沾染的胭脂在焚烧中融化成油脂,萃入了指甲,形成了斑驳颜色。”
“可死者是男子。”
“是在勾栏之地、寻欢作乐死时被烧死的嫖客吗?”
“每根指甲都有这样斑驳颜色,就不只是跟女子嬉闹亵玩,应是特地上妆的。”
“不过一般案子也入不了大理寺的门庭。”
“不管是被故意烧死,还是意外而死,都不至于立案让大理寺调查,但我记得按朝廷定律,任何案子先以地方行政府衙接管,若有关联或触及司法禁忌、地方所不能处置,则转交大理寺立案调查,那这人的案子....应该是刚好位于大理寺所处的安定门区域,那地方有一青楼——樊花院。”
“那这死者应该是在樊花院被烧死的。”
“可是樊花院是什么场所,诸位应该都清楚,能去的也不是一般人。”
言似卿不提它是官妓之地,意为章台。
她不喜欢这类地方。
但它永远存在。
“死者又不是官员,是简大人可随意招惹的存在。”
“那,他只能是男妓。”
被烧死的男妓,不重要,但又入了大理寺的门庭,还是在官妓章台之地被烧死.....很大概率是被某些权贵玩死的男妓。
这案子的目的不在于查案,而在于结案。
“此类人应该不多,有樊花院名单在册,具体名讳草民自不知。”
“这样算我过关吗?简大人。”
因为不是什么了不得的人物,死了就死了,案子可能已经了结了,尸体正好拿来用一下。
用来诈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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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还在下,但佛门清净之地,有些喧嚣了。
喧嚣之中,又有人为的寂静。
过了一会,简无良才说:“果然厉害,难怪林黯这些人折在言....公子的手里。”
他卡顿了下,加重称呼上的定义,才隐约显得他骨子里应该因为先入为主“言少夫人”的身份,进而更震惊后者的厉害。
这是固有的认知,也是世态。
言似卿并不在意,也没有追着问他输赢。
还好,简无良再无良,也不至于当着这么多权贵的面,甚至蒋晦就在场的情况下毁约,他沉着脸,“言公子赢了,此人确实是樊花院的一名小娼。”
“此后,本官绝不叨扰。”
至于是被哪些权贵玩弄烧死的,他没说,也没法说,言似卿也没手长到在自身陷入的泥流里去捞鱼。
缄默中,简无良听到了这人只说了两句。
“那劳烦把这位死者的断手捡起来。”
“在地上好久了。”
尸体自然是可怖的,何况还是腐烂中的,寻常人莫说心里接受不了,既是五官观感中也不适。
谢容老早换了好几根柱子扒拉,好奇八卦又忍不了恶臭。
唯有体面的言似卿无波无澜,站在那许久,倒显得简无良此番安排十分不体面——先起手者,若败,越显得无理取闹。
简无良理亏,但还是在听她这话后抖了下眉梢,眼里暗沉沉锁着她。
但在旁人眼里,谁能忽略这般恐怖环绕中的美玉风采?
怀渲若有所思,过了好一会才笑了下,只有她身边的嬷嬷听到她低语一句。
“真是非同凡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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言似卿知道简无良的目的不在利用自己破红炎鬼火案, 只是想用她解宴王那边的弹劾案,在他看来,弹劾案事关风月,她的口供很重要, 也只是口供的事, 就能在朝堂掀起风浪, 也能解他跟大理寺如今在帝王面前的窘迫处境。
这是更有效的买卖,值得诈骗一次。
这世上哪有那么多的青天呢?
名声斐然天下的简少卿就是一个符号。
她有点走神,想到了小时候随徐君彦走山过江为老百姓办理各种案子,但越长大,越看清自家能耐的舅舅越升官,越为涉及朝堂的某些案子而白发,更清楚他们再努力, 也永远触摸不到根源在长安的灭门真相。
所以, 这就是人世间。
但现在她至少确定在简无良这得不到关于红炎鬼火连环案的有效情报。
既如此,那就不奉陪了。
这人如此厉害, 但有一种体面圆润的锋芒, 挑不出错来。
大理寺的人不甘心,可眼前人背后有蒋晦, 他们以
前办案固有的特权,哪怕入大臣公卿府邸也是强势的, 对上王族就未必了, 只能忍着。
他们也都看向简无良。
就这么算了?
好像不是他们说了算。
“需要帮忙吗?”若钦等人已经到了,人更多,武力更强。
大理寺的人与这些出身沙场的悍勇对峙,气弱了三分。
一时安静。
简无良看清局势,倒也符合本质——惹的起的算不过, 惹不起的打不过,那就抬手。
“退。”
他们退了,连着尸体,简无良也深深看了言似卿一眼。
转身出去。
哪怕败在言似卿手里,他也没有交托案子情报的意思——既是无意让她介入。
这倒是言似卿惊讶之处。
她原以为.....宴王那边的推演跟安排,是算到了大理寺的窘境,要用这案子瓦解大理寺的优势。
现在看来,这位简无良始终谨记着他是帝王的人,处境再难,他也只想利用她,不愿让她相助。
言似卿看着地上的断手被收拾干净,留了这厢房清净,却见大理寺的人退,那老僧很合时宜得来了。
送来姜汤这些,也点了熏香去异味。
白马寺有它的地位,佛下人,看得清世事,但不介入。
老僧不言不语,安排完,客客气气退了。
言似卿喝着姜汤,后来也关门换了衣,并未管外面公主还是公子对她的猜疑。
门一关,小云收拾好换下的潮湿衣物,低声问:“其实我原以为那位简大人败在您手里后,固然不悦,涉及他的处境,也该低头求助,大不了当做合作,没想到他并不。”
言似卿:“天骄者,有尊严吧。”
她也不太在意,靠窗看着外面好像开始变小的风雨,“而且,他的处境也没那么糟糕。”
“再不济也有最后一个法子。”
小云惊讶。
抬着尸体的大理寺门人被蒋晦安排了。
“也不是没地方去,去我那厢房好了。”
简无良看向蒋晦:“殿下也没进那言公子所在的厢房啊。”
意有所指。
他知道言似卿是女子,还是成婚过的女子,这位世子殿下避嫌也合理。
蒋晦:“简大人误会了,我不是跟我家的谢阿九表弟一起的吗?自然是送我们的屋子,还是简大人嫌弃本殿下一介武夫,过于莽臭,那没关系,我表弟不这样。”
简无良:“.....”
谢容一愣,俊美面容一阵青红,都不想看那尸体。
“一切全听表哥的,简大人这边请。”
他即便逃婚,也不该往长安逃的,又为什么要因为家里传来的情报消息,担心宴王那绯闻影响自家根基,非要掺和“言公子”的事。
天杀的,甩不脱了。
问题是他还啥也没干啊。
蒋晦恶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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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雨下了一会,风小了,但雨还在。
往回退出白马寺区域是不可能的,天都要黑了,只能去里面过夜。
自然是要继续往里面走的,公主怀渲却提议一起。
她是长辈,又是公主,加上本就只有栈道这条路,拒绝也没意义。
蒋晦眼神复杂,不知道在避讳什么,后来几次都走在怀渲公主身边,问东问西,显得十分关切长辈。
怀渲公主几次变脸,让他走远一些,这人走开了,一会又回来。
问她晚上要吃什么,作为侄子的他可以去山里抓点野鸡。
怀渲:“赤麟,你别逼我煽你。”
言似卿吊在后头,撑着伞,几次听到这边动静,若有所思,但往前面看,看见那简无良已经走在了最前头,没多久就不见了。
她微微蹙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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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一大群人真到了白马寺,已是傍晚,天色更暗沉了,有德高望重的大师父来迎接,及时安排厢房。
“近日客人极多,客堂房间少了,就如此....这位言公子,您住在静音院,可否?”
蒋晦这些王族人有既定的住所,不需要安排,显然跟言似卿不会在一处。
这更好,蒋晦也知道两者不宜太近,惹人闲话,至于安全,把人马都调派到静音院那边就是了。
他本觉得无碍,但还是察觉不对劲,因为....
他盯着不知何时回来的简无良.
“不知简大人住在哪?”
简无良笑:“殿下担心我也住在静音院吗?”
主持:“简大人住在梵心院。”
言似卿偏头瞧见白马寺正门边侧小门有马车出入,反复碾压的痕迹有点多,显是内部有某些地方在修缮或建筑所需,又大量砖石需要运载。
但主持绝口不提,可能跟上面的意思有关,或者事关机密。
果然啊。
简无良的退路。
言似卿心里有揣测,但反复揣度下,没有吭声——简无良诈骗上门,她反击,这是一回事,但真正去抗拒对方的权力,那就是另一回事了。
她终究只是言似卿。
她缄默,好像对这个安排没有异议。
本也就这么算了。
简无良盯着她,嘴角轻勾。
却忽听到蒋晦淡淡一句,“那些尸体又怎么安排?”
简无良眼底暗闪,转头看向蒋晦,行礼:“殿下此意是?”
蒋晦微笑:“如果查不出案子,抓不到真凶,最后自然是鬼神作祟,来白马寺祭祀以诛邪安定民心,这是简大人最后的路数了,也是朝堂能接受的法子。”
“那将诸尸体都运来白马寺驱邪镇压,也是必然之事。”
“案子查不出来,但运尸,简大人是专业的。”
因为前面被言似卿揭露前面的男妓尸体是用来诈她的。
众人就习惯性以为简无良来白马寺的目的就是为此。
却不知.....他是真运尸啊。
不过蒋晦能察觉到这点,倒不是简无良跟大理寺的人露出了什么破绽,纯粹因为了解这些各部门官员的路数。
小云微妙看向言似卿,暗想少夫人倒也早早看出来了——提到的最后退路,就是这个吧。
而且这样一来,那些尸身都跟言似卿待了一处,若是出些什么差池,牵扯了她,她就得自己入局处理。
犯不着减损他半点尊严,就能让她被牵连,如此也利于案子。
简无良也没有被揭穿的难堪,依旧狡冷,慢吞吞说:“那殿下要安排言公子跟您一处吗?”
他往日根本不会跟蒋晦硬碰硬,如今数次抗衡,只因拿捏了一件事——林黯这些阶下囚提及的所有事,都指向了一处。
既蒋晦极端在意言似卿,并不只是带后者去长安解宴王之事的“利用”。
简无良稍加揣测,就明白些许了,前面试探过,现在越发确定。
那就是弱点了。
战场上战无不胜的世子殿下。
他微笑着,刺挠蒋晦。
蒋晦:“怀渲姑姑在白马寺,若有这些疑似鬼怪作祟害死的尸身也在白马寺,作为后备,本世子决定以身入局,亲自镇守。”
“简大人忙于调查该案,虽然一直查一直无果,一直无果一直查,但实在脱不开身,肯定不能跟本世子一起,可以理解。”
简无良:“.....”
谢容都觉得简无良怕是太少跟自己表哥接触了,后者那刁钻劲儿在皇族内部跟沙场体现淋漓尽致,只是很少入朝堂跟这些官员掰扯而已。
现在知道他嘴毒了吧。
哈哈哈。
他正笑,又好奇那位一直被简大人算计的言公子什么反应。
一回头。
所有人脸都黑了脸色。
“表哥!!”
“母妃!”
娇俏声音传来,粉白的显贵女子在护卫们的护卫下向蝴蝶一样一边喊着怀渲公主,一边飞扑向蒋晦。
怀渲公主年过四十,自然是有后嗣的,膝下独女慧敏郡主也算受宠,也人尽皆知其对宴王世子的喜爱。
王族女子逐情爱,是素来不受世俗约束的,甚至可直接上达天听求赐婚约。
这没什么稀奇的。
世子殿下的表妹也尤其不少,一抓一把。
这更是司空见惯。
但若钦等人暗觉糟糕,心里咯噔时,下意识都看向某处。
蒋晦也黑了脸,好像看到了赤睛大虫一般唯恐不及,迅速一个闪步跳到了陡峭的瀑布石墩之上,又急切往别处看去。
脸色一下更黑了。
那头,言似卿本来已经接受了住静音院,也知道要跟一群尸体一起住的事,她内心并无抗拒,所以正跟小云聊了白马寺所在山中气候跟香客热闹之事,也就是闲谈,结果鼻端闻到香气,一抬眸。
“言公子,你叫什么?”
“本宫最欣赏你这样才貌双全的翩翩公子了。”
母女各有忙碌的地方,目标相当明确。
而怀渲公主还坦然对着白马寺的主持直言:“给这位公子安排厢房,就住本宫常驻的清心院吧。”
“刚刚本宫的侄子跟简大人叽里呱啦谈一堆的事,不用管。”
“案子是他们的事,尸体也是他们的事,毕竟孝心跟职责所在嘛。”
“本宫要休息了。”
“来,言公子,跟本宫走啊,本宫要与你促膝长谈此前驿站那些案子,听说还有宝玉失窃?太有趣了....”
饶是简无良这般地狱判官跟蒋晦这沙场狠人都没料到这般剧情。
简无良:“.....”
他这精心设计的诡计,就这么被破了。
言似卿也愣了下,面对这位名声缭乱满公主府面首的帝王亲妹欲言又止。
她觉得,这些蒋氏王族的人,果然一个赛一个难对付。
但她没想过宴王父子不是最难对付的。
真正难对付的是这位生来好美色的、爱养面首以极尽享乐的公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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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好的正门广场, 还下着雨,佛寺清净,这下是真清净了。
寂静无声。
简无良能趁着宴王府的处境忠于君主一统,拿捏优势占底气, 却不能对不参与党争的怀渲公主以下犯上, 他也犯不着去得罪对方, 所以只能一时沉默。
蒋晦倒是敢,可他到底没吭声,主要是他尊重言似卿,不会自以为是随便替她拿主意。
万一她并不排斥借怀渲公主的梯子避开更危险的简无良呢?
毕竟她是女子,也不至于吃什么亏。
可蒋晦骨子里不这么认为,他觉得怀渲公主更危险——哪怕言似卿是女子。
前面不还有个拂夷古古怪怪的。
他这姑姑只会更放肆。
他焦躁了,手指再次摸了剑柄。
也就三四个呼吸。
言似卿作揖行礼, 袖摆垂荡乖顺, 又如碧波无澜:“承蒙公主殿下抬举,小民体弱, 一直赶路, 临了这暴雨,已有些不适, 别的还好,就怕已然感染风寒, 口舌言语, 呼吸间会传染殿下,届时必然悔恨。”
这理由很好。
简无良也不意外这般聪慧的人会有急智。
慧敏郡主终于留意到自家母亲不管自己却关注着的人.....额....这小郎君....
她板着脸,却不敢胡乱吭声,只看向怀渲公主,期待她恼怒降罪。
怀渲确实有点恼怒, 毕竟她少有被人拒绝的时候,对方显然是白身,也非显耀氏族出身,既是她不认识的,自是能拿捏的。
再且,其实她更好奇对方身份,试探一二而已,也没真上心。
可当面驳面子,那就....看蒋晦到底帮不帮忙,跟这胜似女郎的美郎君到底什么关系!
“是吗?所以是觉得本宫这提议不合你心?”怀渲正要发怒,还没等到蒋晦帮忙,却见言似卿抬眸看来。
“殿下,您此前提过寝食不安,才来白马寺清修,在四方院的时候,您喝的茶也是安神的,身体健康是第一等重要的事,不可懈怠。”
她这一提,怀渲才想起来自己胡乱掰扯的理由。
谁都知道是假的,她自己都忘了这随口胡诌,偏偏对方心细如发。
她一时哽住。
被掐着弱点破绽,以简无良感觉既是有损尊严,显得他败落她手。
可在怀渲感觉就非如此了。
她认真看着眼前公子。
形单影只,单薄脆弱,无奈又慎重。
眼帘之下的眼镜大世界仿佛如佛家所言一样下了一场安静的雨。
湿漉漉的。
快破碎了,可又没碎,像这大雨狂肆下拍打不断的青竹。
坚韧如初。
这种人世间本就少有。
蒋晦心里一片复杂:她就是这样的,只要她想,能给任何人舒心到骨头缝里的周到体面,有种被她厚待照顾的珍贵感。
他们这般权贵,其实不缺这般珍爱敬畏,可她又不是别人,世人也不是她。
她先显得珍贵,越显得她的在意更珍贵。
可,为什么人人都那么容易,只有他那么难,现在还得避嫌。
蒋晦看怀渲的眼神也不太对了,显得薄情的薄唇紧抿。
怀渲确实被唬住了,过了小一会,软了声调,“罢了,瞧着你也是真不舒服的样子,本宫不为难你,可要遣御医给你看看?”
言似卿:“若是世子殿下这边的医者不能处置,定恳求殿下相助。”
她并不排斥跟上位者的求助留情。
因为深知对下位者施展恩惠,也是上位者享受跟驾驭的手腕。
怀渲这下舒服多了,很满意言似卿的表态,不再为难,还瞥了简无良一眼,“简大人,职责所在,看好那些亡者尸体,别闹出什么事来,伤及寺院香客,不然传出去,又是沸沸扬扬的民间舆论,父王定然恼怒。”
这话一说,等于责任都堆他身上了,而且隐隐有庇护言似卿的意思。
简无良有苦难言,脸色青白些许,“是,殿下。”
他斜瞥言似卿。
慧敏郡主也斜瞥言似卿。
两人眼神竟出奇一致。
前者:有本事,非要靠脸,无耻。
后者:靠脸如斯,算什么本事。
天色也暗了,言似卿正要去静音院,那怀渲郡主在后面意味深长加了一句,“不过言公子刚刚说错了。”
言似卿回头。
怀渲公主:“若是因为跟你因为过分接触而感染,对于本宫而言,也非那么难以接受。”
“但你现在不愿。”
“本宫愿意等以后。”
她说完,走了。
言似卿表情有点隐顿,大抵是遇到了极棘手的事,百思不得其解才会有这般神情。
蒋晦冷眼旁观,只能继续装不熟。
若钦小云等人觉得:殿下可能内伤加剧了,脸色那是非常难看了。
不过言似卿入正门,被僧人引领前去客堂住宿的时候,过了杏林小道,隐约察觉到有人似乎在看自己,偏头一眼。
一院,林叶遮掩,娴雅清隽的院落,檐下错落中,似有一绸纱女子冷淡瞥她,手里却在喂鱼。
身后护卫森严,仆从无数。
尊贵如斯,气派非凡。
甚至比慧敏郡主都气派。
僧人朝对方行礼,言似卿听到僧人呼唤对方谢三小姐。
谢氏三小姐。
那位谢家的表妹,蒋晦未来的未婚妻。
在言似卿走远后,谢九公子来了这座院子,不多时,慧敏郡主也来了。
三人常年熟识,又是皇亲贵胄,一起去用了晚膳。
斋堂未见新来的其他客人前来。
至少那位言公子没来。
——————
静心院因为住进新人,以及不远处的禅房停落诸尸,各有动荡,维持了好些时间才算安定。
夜色也深了。
小云站在院落阳台观测那禅房动静,后听到小山脚步声,才回头。
“夫人不是沐浴,你怎么出来了?”
小山摸摸鼻子,“夫人不让。”
她们毕竟不是言似卿陪伴多年的贴身女婢,是王府的人,她没有使唤的习惯。
小云:“入夜了,多留意些,咱们这院子挨着后山,也得戒备。”
小山:“晓得,刚刚若钦去看了,这小山另一边就是皇家别院,那边有住着人,已有卫队驻扎,不让轻易进入,谢家跟公主府的府军都在,殿下也派人驻扎了一角,随时差遣,山脚下北面还有武僧所在,南面是悬崖,只有飞鸟能入,这也意味着歹徒也进不去,不会从后山那边伺机做诡。”
“夫人也让我们早点睡,不用管她屋内的事,她泡完也就睡了。”
小云点头,左右已经暂住下来,依着目前看,这雨还在下,道路泥泞必然的,还有山道危险,就算停雨也得干晒两天才好行路,确实不急着收拾那浴桶的事。
两人低声说话,一边关注前面那禅房。
这案子诡谲,惊动各方,大理寺都无所得,又涉及大臣权贵,她们是要小心一二,千万别被牵连了。
那些尸体,既是目前此案中最重要的线索了。
“鬼神之事....不知道能有多鬼,总不会又有鬼火吧。”
小云暗暗嘀咕。
却不知....后山中。
竹林依旧淅沥哗哗。
有影子摇晃,昏暗中,一张白乎乎的脑袋从竹子后面钻了半张脸....然后,咻一下。
跳了起来。
一跳半丈高......
衣袍飘飞,跟夜中罗刹似的。
就这么在山中诡谲飘飞....
暴雨来,白罗刹,夜尸诡行。
——————
屋内,烛光摇曳,言似卿并未看到那些担架抬着的尸体,看了也没用,白布盖着,什么都看不出来,那简无良不见兔子不撒鹰,怎可能给一个外人过眼。
不招惹也好,反正现在急的不是她。
浴桶里,言似卿暂憩倦怠,热意蒸凝的水珠流淌在水面肩头上,又从肩胛骨跟锁骨分别流淌下去....蓄积于一条细腻雪白的完美沟壑,往下彻底融入水中。
水下,再是如何光景未有人见。
当事人也不在意,眼眸半阖不阖的,手指在水上无意识玩水一般,波动水波。
她也不算骗那怀渲公主。
她是确实累的,毕竟整个队伍就她一个普通人,还是女儿身,再康健,这一天天赶路又淋雨的也吃不消,虽都及时用药,可是药总有些别的作用。
昏聩乏力是真的,还有些心神不宁。
她担心失眠,这才才要泡药澡解乏。
王府用药都是上乘的,要什么给什么,她需要的材料一用,这汤药就见效了,热意上来,卸乏活血,中间她短促呼吸几次,似体内积攒的湿气散了不少,舒服一些,短促呼吸,后平稳许多。
过一会就差不多了。
言似卿懂医理,知道过犹不及,这些药好,药效强,就得少泡一会。
她正打算起身,却愣了下,因为挨着后山那边的窗柩在暴雨跟雷光的交接下,白光隐隐,一闪一闪的。
她刚刚似乎看到了....
什么东西。
在窗柩对面的山体林子里,一蹦一跳。
有两只。
前后蹦跳其实都算是飘了,正常人兽根本不可能跳那么高。
就是一般武者都做不到。
它们就朝着她这边房间来,仿佛下一秒就能跳入窗户似的。
似乎脑袋上还贴了什么条子,跳动的时候,那条子飘了。
言似卿皱眉,手指抓了浴桶边缘,骨节微微发白时。
她还没呼唤小云等人.....屋顶瓦片似有破裂声,她怔了下,接着看到窗柩外落下一道飞影。
那才是真正的雨夜竹林中的飘飞如仙,一剑出鞘仿佛斩断了什么。
啊!一声惨叫,几声呼喊。
“殿下住手,是郡主跟九公子....!”
“是我,是我啊表哥!”
“啊!”
惨叫连连.....
言似卿面色复杂,最后扶额坐回浴桶。
鬼?什么鬼?僵尸?!
大理寺的人都惊动了。
禅房守夜的简无良迅速坐起,拉扯了下褶皱的官袍,迅速清点了下尸身数量。
在这,都在。
那外面什么动静?
大理寺的人迅速来报,“大人,大人,静心寺那边后山口好像有僵尸。”
“两只呢!”
蒋无良挑眉,表情古怪,但出于谨慎,还是过去了。
院子里,亭下,火把跟灯盏照耀了被提拉下来的一群人。
两只....僵尸。
怀渲公主连夜赶来的时候,一眼看到一脸白花花但因为沾水后湿乎乎粘成一片的女僵尸,愣了下,问蒋晦:“说慧敏在这,人呢?”
蒋晦表情隐晦不明,蒋无良也面无表情。
“母妃,母妃,儿臣在这呢。”
跪着的一男一女俩僵尸,女的那一只用袖子涂抹了下脸上不忍直视的白浆,举手呼喊:“是我啊,母妃,救我。”
怀渲眨眨眼,两眼一黑,闭上眼,再睁眼,还是两眼一黑,扶着柱子,咬牙切齿一句。
“给我滚!”
帝王家的孩子,哪有公然审讯的,犯了什么错也得带走回家收拾,怀渲有气,也理亏,但依旧硬装,甚至都不在此过问自家女儿为什么要搞这一出,先带走再说。
那男僵尸抬起头,也举手....
“公主殿下,能把我也救走不?”
怀渲都木了,冷眼斜瞥,冷笑:“九公子可姓谢呢,跟你表哥也算一家,碍着本宫什么事,何况让你逃婚的也不是我家。”
“不过,你那表姐倒是来了。”
确实来了。
谢三小姐,谢眷书上门求情,一入院就看了看自家亲弟的狼狈,也不惊讶蒋晦出手的力度,眼帘微顿,“见过赤麟表哥。”
众人表情都很微妙。
谢眷书的份量比谢容重,是因为男儿身要么袭爵要么读书从军,若是两者都不占,空有高贵出身,却无担当能力,也只是受宠,却无前程,日子久了就会脱离核心,也算有好有坏吧,起码自在,这也是这人敢逃婚的原因,因为不在乎前程。
而谢眷书的份量就在于——她不仅受宠,且在联姻层面上能代表谢家,基本锁定为帝王一家,非皇孙不匹配,就是不做此选,退一步也是跟谢家相差不太多的一等一公卿大族,照旧离不开顶级权力。
当前,世人都知道谢眷书将来大有可能入主宴王府。
但往常蒋晦都是避开的,这次两人见上面了,还是此情此景。
简无良若有所思,轻瞥过安静但摇曳烛光的院落二楼,不知道这位世子殿下作何态度。
蒋晦神情淡淡,只说:“都是本殿下的弟弟妹妹,你们三个这么要好,没有一起扮僵尸玩吗?”
“是有什么矛盾?”
“说出来,作为哥哥,我替你们调解一二。”
谢容跟慧敏郡主一惊,连连否认,只说谢眷书不知情,他们一人做事一人当....不对,是两人!
蒋晦:“好,那就每个人都关禁闭三日,姑姑可有异议?”
怀渲有点怵这幅样子的蒋晦,毕竟小辈见识到的也只是乖张的长兄,但她一直都知道蒋晦有帝王钦此的令牌,可以随时入宫。
以她对自己那位父王的了解,这种令牌既然可以无诏入宫,那必要时刻就是可以调动禁军的——只要他想,他就可以驱使这里的所有兵马。
奇怪,这蒋晦怎一下子如此暴怒。
“那,也行吧,就当是你这当兄长的代为教诲弟弟妹妹了。”
她干笑了下,果断对顽劣女撒手不管了。
慧敏郡主顿时垮了脸,但此时....谢眷书忽说:“表哥吩咐,自是听从的,但这事不仅劳动了大理寺跟表哥,也吓到了那位住在静心院的客人吧。”
“为表歉意,不若将我们三人禁闭在此地,与其一起。”
“对了,这位客人是.....言姑娘?”
她的消息显然比弟弟更厉害一些。
言语间锁定这人是言姑娘,知道更多,也更笃定。
不然也不会愿意住一个院子。
慧敏郡主一愣,转头看向那院子。
说起来,她是要吓那小白脸来着....
“啊,你说那小白脸是.....”
众人的注意力都在那闭门的小院,突然听到声响....
哗啦啦!
一片诡异的红影哗啦啦落下,落在瓦片上,发出噶的一道诡声,
接着一下又一下,好几只诡影从竹梢跟周边林子窜出,吓了众人一跳。
一片惨叫。
但那数十只诡异红影还是往那七丈院的禅房飞扑。
因为密集,因为突兀,因为是飞下来的,又是众人肉眼可见的,因此显得恐怖非常。
蒋晦反应最快,一个后空翻....
二楼窗户被打开,他冲进去后,言似卿正整理完形容,要披上外袍。
结果外面动静突兀,这人来得也突兀,纯是因为担心而硬闯。
脸上急切顿住,眼睛有点发直。
言似卿也懵了,但立刻拉扯外袍挡住胸口,低低沙哑,“出去。”
他回神,狼狈再次后翻....钻了林子假意喊,“来人!怪物来自林子!!”
权当自己没有误闯,生怕外面的人说些什么,可他知道自己看到了什么。
背对房间,入了竹林,整张脸都欲滴血,可也只是假意入林,再翻腾两下,人回到了屋顶。
只因....。
众人都呆滞看着安置了诸多尸体的禅房——那些夜袭的恐怖鬼影,竟然都是大公鸡。
简无良厉声提醒:“诸位不必惊慌,这些公鸡是本官竟一些高人提点,提前安排入寺的,是为典礼而为,不是什么鬼类异象!”
啊?竟是如此,那确实是虚惊一场。
但也太离谱了,这么多公鸡,好好一个大理寺卿,还真是为了这个案子殚精竭虑,无所不为!
众人无语时。
这些大公鸡无端聚集在禅房内外,因为刚刚简无良出来,门还是开的,最大最肥也是最雄壮的那只赤红大公鸡竟越过大理寺门人的抓捕,扑腾一下跳到尸体身上,威风凛凛,一仰脖子,高声凄厉打鸣。
集体打鸣,在深夜,对群尸,暴雨雷霆,是为诛邪。
众人呆了下,后慌了。
“果,果然有鬼啊啊!!”
谢容吓白了脸,众人也被震慑住.....
不知何时,简无良听到开门声,回头,看到了阳台拉拢外袍带子的言似卿临风走出,遥望那禅房异象,神色复杂。
但,斜瞥了他。
带着俯视,好像在问:如此局面,如此凶诡,人言可畏,简大人,你还能摆平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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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面的人多乱, 言寺卿没怎么管,她已经尽量避让了郡主公子们的胡闹,也无参与这等诡事的发生。
那公鸡也不是她安排的。
不牵扯,就留有主动优势, 她也只是站在栏杆后面静静看了一会。
大公鸡自是大理寺精心安排过来的, 本是为了做戏做全套。
谁曾想, 这些大公鸡竟然会集体过来打鸣,那不是做实了有鬼之事?
这样一来,倒是不用追人凶了,但这等事宣扬出去,闹大了,民间沸腾更甚,必然得追杀鬼凶。
那如何查?
简无良一开始的打算是——如果这是一个无头悬案, 只要凶手不再犯案, 借白马寺的名头镇邪,走全典礼, 这事也就过了, 大理寺还能稳着,他的官位跟命就还在。
可, 偷鸡不成蚀把米。
邪没镇住,还闹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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简无良的脸色如何难看尚且不知, 反正怀渲公主是吓到了, 连带着女儿走了。
谢容两姐弟也不好久留,只是谢眷书临走时来回看了蒋晦跟言似卿,迟疑后,还是撤退。
他们谢家也不愿跟这个案子攀扯上。
若非必要,她今夜都不会过来。
可惜, 还是落空了。
回去路上,谢容还是哆嗦着,惊魂不定,仆从们安抚不得,有些无奈,这人都急到想要连夜出寺了,生怕被鬼缠上。
谢眷书顿足,撑伞的仆从也不敢再走。
雨中,谢眷书原本雍容牡丹像的眉眼冷淡且犀利。
“按照情报,那人若是王爷藏娇之女,既得看重,还能让表哥如此在意,等于拿捏了整个王府,谢容,你当我们谢家如何煊赫不可一世呢?”
“没了宴王府,什么也不是。”
“当然,有宴王府也不一定.....”
她压低声音,没说全,但谢容幡然冷静下来了。
他想起一事,也是外人都不知道的一件事。
——宴王的王妃,既是蒋晦的生母,她并不是他们这南谢家的嫡枝,甚至不是他们这从龙旁支的嫡脉,而是一个不起眼的继女,后改姓谢,嫁给了宴王。
这当然不是他们谢家怠慢权倾朝野的宴王,而是......宴王自己选的,还用了军功求赐婚。
当时帝王震怒,父子有了间隙,这间隙....留存至今。
他们也不知道期间到底发生了什么,可到底是成婚了,后来又有了蒋晦,宴王忙碌,后院除了这位主母,空无一人,除了打仗就是打仗,家都不回,但因放权,给了所有的体面,外人并不怀疑这位主母的出身,甚至以为两家强强联合,密不可分。
也只有谢家自家人跟帝王那边知道怎么回事。
谢家,跟宴王王府从来都算不上一路。
这也是为什么御史弹劾的所谓风流韵事在祈王那也只是一个攻讦的由头,却让谢家如临大敌。
也让谢眷书压力巨大——因为上面给训诫了,让她用点心思。
可惜,她自己心思还没用上呢,这亲弟弟倒是犯蠢了。
真是空有皮囊,一无是处。
谢容也有自知之明,摸摸鼻子,小声嘀咕:“那你非要跟人家住在一起,是为何?”
谢眷书脸色更难看了,许久没说话,谢容终于反应过来——碍于家族命令,谢眷书必须接近蒋晦,与之接触,得其眷顾,好让后者同意婚事,毕竟蒋晦羽翼已丰,他的婚事很大程度能自己做主,哪怕宴王不同意,后者也能越过父辈直接找祖辈的帝王赐婚,所以只要拿下蒋晦就可以了。
所以要接触,就得有接触的机会,不管这个机会是否难堪,是否不体面,是否包含算计,首先,她得有机会接触。
那蒋晦明摆着要保护那位言公子,视其安危为最,身边最得利的内卫死士都安置在她身边了,这就是看重。
可以说,言公子在哪,世子就在哪。
谢眷书只能扒着那静心院,找到跟蒋晦相处的机会——此前事先抵达白马寺,住进皇家别院,本来蒋晦也在住那,奈何人家一脚不踏入,人都粘在静心院那边了,说是看着尸体,实则呢?
某种意义上来说,自己这个姐姐是个狠人,为达目的还是肯舍得下身段的。
只是道理如此,非要她自己说出来,那确实是自己这个一无是处的弟弟没用了。
谢容马上低头致歉,“是我愚钝了,我明白了。”
谢容;“也对,你总不能跟尸体住一起。””
好歹不是个冥顽不灵的,就是说话没长脑子。
谢眷书无语,但也懒得再说,谢容又关切又好气地补充:“那言....所以她到底是男是女啊?万一她是男子呢?咱家这情报不详不实的,也没法越过宴王府的铜墙铁壁确定实情,现在连那位到底是不是言阕的夫人都不知晓,派人去当地府衙提调的案情卷书里面关于那位言夫人的尸体也记录不详,当事人都如此,何况别的。”
“万一此人是男子,岂不是辱没你的名声?那还谈何联姻宴王府呢?”
谢眷书:“......”
狗嘴里吐不出象牙来。
“如果是言阕夫人,那必然是女儿,这是明摆着的旧事,虽然两人生育孩子那几年,恰好言阕都在外地太医署任职,可后来是带着妻女回了长安入职太医院的,当年言阕夫人也是名声在外,官员府宴不少接触,已然能确定是女儿。”
“至于她是不是言阕夫人,那是祈王他们算计推演的事。”
“对于我们谢家而言,她存在,她的女儿存在,就是很大的麻烦。”
谢眷书目的明确,辨析分离,知道自己该做什么,更深刻察觉到宴王对那位夫人的“强横偏私”,以及蒋晦一些言行的异常,这些都让她倍感紧迫。
那两人以前都不这样,父子皆冷酷无情,怎得突然如此?
所以......
她回头看了一眼已经远离的静心院,郁郁葱葱的竹林雅园,尤在淅沥的雨幕,还未黎明的深夜,雨伞有滴答滴答声,她蹙眉,抿唇。
“必有过人之处吧。”
“也许这个案子能让我们看出一些门道来。”
——————
正事来了。
蒋晦也顾不上避嫌了,入院,在书房静候一二,不多时,简无良来了。
两人对视。
简无良冷着脸,“殿下倒是来得很快,一点都不带迟疑,生怕错过这个机会似的。”
蒋晦:“嘲笑你?本殿下还没那么无聊。”
简无良:“我说的不是这个。”
蒋晦沉了眼,但没搭话。
因为他确实是这么想的——有正事,才能理所当然靠近她,与之商议,共谋。
除此之外,他连看她,都得细细斟酌。
安静时,言似卿来了,看了看剑拔弩张又集体安静的两人,目光流转,她不说话。
简无良深吸一口气,还是不得不当着蒋晦的面作揖,“言公子,能否相助于我大理寺,一共破此案。”
这真是开眼了,你也有今天!
让你能!让你嚣张!让你借着官位跟帝王恩宠仗势欺人!
小云等人看着大为解气。
言似卿也不能免俗,坦然道:“简大人,若我现在公然嘲笑你,你是会觉得轻松一些,但就此抿过你我间的恩怨,还是羞恼,怨恨我落井下石?”
简无良面无表情:“都合理,都无怨言。”
疑似就是心里会羞恼怨恨不舒坦,可嘴上不会再叨叨咯,至于行为上是否报复....
简无良抬眼,“言公子有贵人相护,还担心我将来报复你?”
蒋晦呵了一声。
言似卿看了他一眼,回答了简无良。
“谁能有大人您的靠山顶天,您不也害怕吗?”
温柔似水,端方有持。
但蒋晦跟简无良都安静了。
抛开身份不提,他们都远不如她思维之利。
正事要紧,不必再说。
简无良都顾不上坐下喝茶,看了下天色,“还有一个时辰就是天明之期,但消息肯定已经传出去了,毕竟刚刚动静太大,主持与我谈了一二,那边先拦着不让过来,就以怕冲撞忌讳为由,是以现在不管白马寺中住了多少厉害人物,现在都还没来人探查,只是消息扩散,天亮既是喧嚣。”
蒋晦:“你还指望一个时辰就逼着别人帮你破案?”
他的作用就是压着简无良,不让这人借求助逼迫言似卿。
案子那么好破,就不至于闹这么大了。
简无良憋闷,“自无此意,你当我这大理寺少卿吃干饭的?”
这话一说,身后的副手咳嗽了下。
以做提醒。
简无良顿时安静。
最近他这被逼到绝境后的一系列昏招,他自己想起来都得发笑。
还说什么长安双骄,在人家面前都算丢人了。
简无良不吭声,好在言似卿也未有小人嘴脸,听到外面公鸡的鸣叫已经停下,“都抓住了?”
“是,都抓住了,一个没落。”
言似卿真心夸赞:“厉害。”
大理寺门人们:“......”
还不如不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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禅房有水槽,虽下雨不绝,积水过甚,经过水槽清理,也算窸窸窣窣灌入地下水道,就是草木被打得又娇嫩又憔悴,言似卿撑着伞走入禅房门外空地,看见一些零星的羽毛,色彩照人,可见当初大理寺挑选的大公鸡都是品相极佳且身强体壮的。
昨晚那扑腾,如雄鹰扑猎,把在场的擅武将军们吓得不轻。
某些时候看,人家办事确实尽善尽美,选鸡有一手。
言似卿觉得好笑,但也没表露,只是手指挑起一根粘在栏杆墩上的羽毛,看了看根部。
羽毛根部是连着皮肉的,有隐隐鲜红血丝,说明是健康的,只是躲避抓捕时被大理寺门人们扯落,而非因为身体中毒而掉毛。
简无良眼底一闪,内心闪过:确定她的能耐,让她自己侦察,还是自己交代?
两个犹豫。
他偏向了一方。
于是主动道:“已经查看过这群公鸡的情况,发现都未中毒,非常健康,寺中也是精心喂养过几天,并无异常,也不明其是如何一起有目的得赶到这的,又非食腐野兽,总不能因为闻到尸腐味就扑群而至。”
他这一主动,源自在前面的四方小院败了她一手,管中窥豹,就能断定她的能耐,何况还有前面那些案子,具体详情,卷宗分析因为职权所在,都在他大理寺阅览之中,是以他比谢容怀渲这些人更知道言似卿的能力,所以就不耽误时间试探来试探去了,既求助于人,赶紧把事解了才是正理,何必白低头。
蒋晦并不意外此人的果断,在旁也不搭腔,耽误两人查案,只是自身始终待在言似卿身边不远处,盯梢周边跟那些尸体,恐再有什么意外。
要说,那些大公鸡也都还在关在笼子里呢,似乎依旧躁动,蹦跶着要跳出来,对禅房跃跃欲试。
言寺卿已经进门,扑鼻而来一股腐尸味,果然大理寺有常用的熏香可干预这等尸臭,可是因为下雨潮湿,地腥泛上,搅合了这种异味,就尤其让人难忍。
蒋晦他们都是常年奔赴沙场或者命案现场的,不觉如何,言似卿是唯一一个不在体系内,但....她面色如常,甚至也没抽帕子掩口鼻隔绝气味。
尸体按照死亡时间排过去,分别是中都侍郎严光雪,宣威将军陈开志,将作少匠刘宇,仲元伯赵跃跟谢文公书院学生举子周元兴。
官职不一,身份不一,背景不一,年龄也都不一。
甚至燃烧尸体残留的部分也不一,被烧最彻底的就是仲元伯赵跃,坊间传闻是成为灰烬,小云打听到的也是如此,其实并不,还是留了一些骨骼的,只因骨骼难烧一些,耐得住高温,就那么一架躯骨在白布下尤其明显,黑红黑红的,也就留了一双靴子挂在焦黑干枯的脚上。
大理寺门人整理现场跟尸体时还算细心,原样保存很好。
而这些尸体目前看来一致的共同点就是——内锁的密室,孤身,自焚。
言似卿看尸体时,若钦跟大理寺门人等已经把白布都掀开了,在旁协助,简无良也陪在边上,发现她并不轻易上手尸体,而是先看死者身上残存的布料,再看尸表....
言似卿:“都是活着的时候被烧死,身体有挣扎禁脔的体态,但都没有发出声音求救,说明脖子或者咽喉先出的问题,是以他们的咽喉有尸检过吗?”
简无良从衣内掏出一本册子,还带着温度呢。
蒋晦斜瞥他。
简无良并无藏私的尴尬,一本正经翻开本子凑近要给言似卿看,又共商之意,但言似卿避开了些,伸手取过本子,走开两步自己翻。
简无良恍然:她不喜与外男接触,能避则避,哪怕是为正事。
蒋晦愣了下,嘴角略勾。
言似卿察觉到了自己行为,瞥了蒋晦一眼,当无事,继续看。
“都是咽喉入灰,乃生前烧死,非死后焚尸,但舌根乳蛾肿胀,比寻常肿大四五分,疑似如此干预死者呼喊,难有求救。”
“若是如此体征,该有毒性,但彻查尸体,又辨别不出其他毒性,未知天下有何毒可短促、迅速地单独针对乳蛾致使人难言。”
简无良在一旁补充:“如果是长期致使咽喉病症难以言语,天下间的毒或者病态有许多,光是火气攻心也有可能,可在这些死者入密室之前,各自都有其他与人接触过,无异常,口舌清晰,理智正常,既是回家后,自己独处在房间或者密室中,锁门之后,无人知,无人陪,无出声,就这么烧死了。”
“本官也猜疑过他们是被人用了极稀罕的毒药针对咽喉,或者本身这种自燃的毒素就是以咽喉起,蔓延全身,最后自燃,可太医院的太医们都对此无措,要么认为天下无此奇毒,要么认定是尸检有误,并不配合。”
太医院,他特地提到此处,眼神直勾勾盯着言似卿。
言家是传承有序的医道世家,历任太医院掌院不止两掌十指,横跨数朝。
术业有专攻,若是她有言阕三四分本事,也足够胜任尸检之事了,看出天下药与毒的千百门道。
他肯对言似卿低头,也有看重对方家学的缘故——前面那些案子可见其必然懂一些医理。
甚至很懂。
言似卿早在蒋晦面前就暴露过此事,后者还知道她是玩毒的高手,可简无良不知,他只期待对方能从尸体上看出点什么。
言似卿拿了钳子要卡住严光雪的尸体看咽喉,蒋晦先一步拿了,帮忙弄下,她没看他,但凑近俯视可怖的尸体喉下。
蒋晦主动夹住了舌头让她看。
都腐烂了一些,还胖乎乎的,反而更古怪了,有点吓人,若非查案,谁爱看这个。
言似卿看了一眼,又看了除赵跃之外的其他尸体,套了手套按压胸腔,思索片刻,道:“能把仲元伯烧得只剩下骨头,其余几人的自焚却不伤舌头,别的都烧了,甚至上胸躯干都干瘪凹陷,从内而外的高温焚燃,皮肉偷油,唯有这一处还留有肉块?”
难怪大理寺觉得棘手,她看着都匪夷所思。
这是怎么个烧法?还能避开某一处不烧,别的使劲儿烧。
若说不是恶鬼作祟,也难找到其他根源。
简无良:“这也是我特地去找太医问毒的缘故,而在坊间传言鬼神之说,都说是什么长舌鬼作祟——是这些官员们说了什么禁忌,或者隐瞒了什么秘密,遭恶鬼索命。”
言似卿:“......”
她略委婉:“你们长安人传播鬼神之说前,还晓得根据案情机密因地制宜有理有据呢?帝都大城里的人,不一般。”
她在意的就是这尸检内情,外面的人都知道了。
那就肯定是大理寺的问题。
大理寺门人们是真服了,这位言公子说话真的.....
简无良板着脸,“有吃里扒外的内奸,已被治罪。”
他觉得案子还没破,自家在这人面前是真连底裤都没了。
她很有手腕,不动声色就打压他,剥离他的自信,此后,她才能得到更多的信任,查案才能顺利。

言似卿:“严光雪与朝臣下朝后饮酒, 酒后归家,宣威将军陈开志与军中外派的探子处置军情,后归家,将作少匠刘宇因连夜制作金器, 深夜归家....仲元伯赵爵爷自青楼喝花酒归家入丹房....”
简无良一直在观察她, 审判她, 期待她,试图从她的言行举止判断她对这个案子的看法,虽然这个过程中自己一直在丢脸,但不妨碍他继续观察她。
他希望她自己不要有丢脸的时候,最好一如她出场时让公主都侧目俯首的珍贵非凡感。
所以他仔细品味她根据在本子上的记录复述,去揣测她的意思。
为什么单独拎出这件事复述?
有什么不寻常的地方?
“因为他们都归家了?”
“但他们出事的时间多为晚上,最早的也在傍晚, 也都是下课或下朝的光景, 在那个点归家并无异常。”
蒋晦一直没说话,但他更了解言似卿, 他发现言似卿因为经商跟对世间物件了如指掌, 凡物在她眼里都有优劣都有价格,也都有匹配的用法。
那这些死者身上有什么可疑的, 也只有衣着了。
他低声问:“你在意的是他们一回家就在干的事?”
简无良神色微顿,思索片刻, 上前看了这些尸体的衣物, 因为大部分烧毁,其实很难看出猫腻,他记得之前的男妓,言似卿就提过不同的衣物焚烧贴合躯体的痕迹,那男妓裸体, 自然没有皮肤粘连的痕迹,但这些死者不是。
当时,他们都穿着衣服。
他猛然明白,抬头看向言似卿:“不论上朝还是上学,这些死者都有板正的衣物,知礼数,什么场合穿什么衣服。”
“下朝吃酒的严光雪,当换下官袍穿常服,因朝廷定律不许官员着官袍去各场所酗酒作乐,丢朝廷颜面。宣威将军陈开志应穿着戎甲,将作少匠刘宇应结束金器工作,应按善金局的规矩,脱下冶金的工袍,穿常服归家,而赵爵爷如常,周元兴当日在谢文公书院讲课历学,归了住所,当换掉学院袍换常服。”
“本官亲自尸检过,这些死者的衣物留存不多,看烧焦的料子也很难确定,但结合按照这些人家里仆人的口供以及最后见过这些人的证人口供,可以确定以下。
“严光雪归家时确实是常服,且带一身酒气,醉醺醺的,尸体上的残留布料也符合。”
“陈开志身上的也确实是戎甲,现在留存衣物最多的就是他,因为戎甲厚重且有金属。”
“刘宇的衣物全部烧毁,贴着身体,难辨虚实,但仆人也供认其归家时是穿着儒袍。”
“周元兴孤身归了住所,无人见,但袖摆留有一截,可确定为学院袍。”
所以呢,这听着也没什么问题啊,在场其他大理寺门人跟小云等人云里雾里的,可简无良却眼毛金光,沉声道:“问题就在于这里。”
“下朝醉酒,出兵部武场,冶金,喝花酒,下学。”
“做完这些事,这些人本都是极为疲惫的,要归家休憩,那他们回家第一件事理当换衣沐浴,刘宇不好说,但其余人全部不要仆从服侍,归家后也不换衣,急于孤身待在一个密室里,锁门,那说明他们都急于做事,且是不能让外人知道的事。”
言似卿:“刘少匠也一样,因为冶金危险,需衣物防卫,穿着要求极高,看尸体,外面工袍是换了,但他当时很匆忙急切,只脱了外袍,内衬没换,而这些内衬沾染了一些废金属粉末在自焚中经过二度焚烧,但温度也没高到让它们融化离开身体表面,于是粘连在布料夹层,还留存一股气味,跟一般的腐烂味并不一样。”
“他是老匠人,当知道这些粉末留在身上对人体有害,而且带着善金局要求全部置换的衣物内里离开,若有金银失窃之事,他说不清,所以若非当时急切,断不会如此糊弄。”
她说这话的时候,蒋晦立即让人拿来银针,小心且细致地分开刘匠身上的布料,果然,里面有些黑色粉末,甚至还有细微金粉。
他看向简无良,后者也看了一会,“那现在,这五人就是一样的了,都急于干一件隐秘的事,可能,这件事就是他们被烧死的原因。”
“他们确实死于同一个秘密。”
言似卿已经从尸体的尸检登记中翻到了后面的案情记录,包括五人死前干了什么,与人接触如何,其他人的口供,以及密室中的相关物件检查,这才有上面的推测,简无良也认可,现在就在苦思这五人到底偷偷摸摸干什么,才招来杀
身之祸。
“按理说,他们身份跟处境都大不相同,私下听说也不太认识,能关联哪一个秘密?”
简无良跟蒋晦对视一眼,都想到了兵部,但又有避讳,不好对言似卿言说——在职者,当有操守,什么能说什么不能说,乃是至亲至爱都得把好口门。
但他们不知道言似卿早就知道了,因为徐君容通过蒋嵘的异常推断,给她提示。
现在想想,言似卿猜测严光雪跟陈开志的官职履历中可能都经历过兵部某地某事,后各自去了不同的地方跟部门任职,可这两人的履历是蒋晦可以调阅的,简无良因为调查此案以及是帝王宠臣,权限到了,应当也查阅了档案,知道那件事,有所怀疑。
可对于言似卿,现在后面三位死者跟兵部并不相关,她以此怀疑兵部机密,有点牵强。
以此问,等于承认她事先得到消息了。
所以她只当不知,也没问,可她翻到这本子后面.....还有草图。
别的还好说,那些记录从此前的记录中提调抄录出来即可,可这些草图如此详尽,就必是回了现场观摩拓下。
屋内当时摆件的位置,形态,尸体的姿态,简单线条,但尽力描绘了现场,简明大方,很有作画功底。
言似卿知道这是简无良亲自画的。
这既暴露了两件事。
其一:简无良的最坏打算就是找她帮忙。
其二:现场草图肯定是在长安临摹的,那他就笃定她去不了现场,得拿着草图到别地给她看,这场所自是白马寺。
言似卿看向简无良,“简大人很有准备。”
简无良挑眉,淡淡道:“托付鬼神举办典礼是无奈之举,查案才是正经事,若是用那男娼尸体测出言公子的能耐,形势又紧迫无比,本官孤木难支,也只能求助于你,既然求助了,就得尽心,尽快破案。”
事发期,从严光雪死亡开始到现在,那会蒋晦早已离开长安前去雁城,他不知内情,也没去过现场,去过现场的也只有大理寺这些人。
可现在,言似卿显然不可能直接去长安看到五位死者的死亡之地,而且隔着这么久,虽然现场依旧被看管,但痕迹到底留有多少,他们也不确定。
甚至这个草图,简无良也不确定对言似卿有没有用。
言似卿仔细翻看,过了一会,她很疑惑,反复看来看去,又比对其他现场草图。
“赵爵爷案发,你们大理寺的人是多久后去的?”
简无良:“上面有记录,因为仲元伯府距离我们大理寺也就两条街的距离,事发报案,我们很快就到了,还是本官亲自去的。”
毕竟死的是伯爵,非同小可。
言似卿了然:“那简大人,你去的时候,有留意过赵爵爷房间中的蜡烛吗?”
手指指着其中一图的一处。
“其他人房中蜡烛烧完是常理,毕竟是死后一段时间才让人发现的,刘宇房子也是因为整个屋子烧了大半,连着蜡烛一起烧掉,但赵爵爷这案子,因为意外被小妾发现,当时就被瞧见屋内景象,那这蜡烛...竟然快烧完了。”
蒋晦挑眉,“勋爵府邸有规矩,除了极少数节俭的,蜡烛等物都是每日一换,没烧完的给下人们使用,主人家常活动场所是必须换完整的新蜡,这是为了确保万一主人家在某一处看书或者做事,需要熬夜的,蜡烛长度足够使用,断不会用残缺的旧蜡,居有所指,赵跃可不是什么节俭的人,甚至算得上穷奢极欲。”
这就很奇怪了。
简无良摸着下巴思索,过了会,道:“我记得赵跃归家是最早的,那时也才傍晚,天色还亮着,此后一个时辰才昏暗,但他回家就直接去了丹房,丹房这种地方,那火炉子一架,热都热死,周边开阔,也足够照明,他实不至于一进去就点蜡。”
“所以,他急着回家要办的事,跟蜡烛有关?”
大理寺副官疑惑,“难道是要借蜡烛的光看什么密信?”
这也不对,都说那丹房取光极好,什么密信需要蜡烛照明?
众人无言。
蒋晦:“一个没有当值空有爵位的纨绔子弟能有什么密信往来,除非他继承了他父亲的什么秘密,急于从中得到什么好处....一如他父亲的问药求丹,他继承来就是为了滋补身体,好贪图享乐,也想拿这些丹药卖给其他狐朋狗友赚取钱财,好填补府中亏空....你可查过赵家的经济?”
简无良自然查过,“不太好,甚至很危险,这位新的仲元伯花钱的速度能让他祖宗们蒙羞。”
“殿下的意思是赵跃急于求财,这五人的死亡根源跟财有关?”
蒋晦没这么说,但看向言似卿。

言似卿觉得, 这位皇长孙有时候很朴实,并未站在天宫何不食肉糜,他清楚这些下位者们最本质的贪婪诉求。
权不到极限时,钱财就是人生的极限了。
一如那些贪官, 不管官多大, 都免不了贪欲。
她沉默一会, “我不太确定,但两位可以看下这个,她的手指点了本子上的记录。”
“刚刚提及这些死者的咽喉有灰,但这些人的鼻中无灰。”
“这很不寻常。”
“人在最早感觉到咽喉疼痛,无法言语的时候,会急于用咽喉呼吸,张大嘴巴, 所以眼前若有什么灰尘, 则会集中吸入口腔入咽喉。”
“那这些灰是什么?是屋中燃烧而出的烟灰吗?但根据草图,所谓凶杀案, 是自焚案, 除了刘宇的住所因为有许多书籍字画容易引燃,焚烧了大半个屋子, 惊动了书院,其余人自焚而死时, 屋子并未起火, 后续起了火苗,被人发现时,仆人们也已经闯入灭火了。”
所以看似自焚,人人都觉得有灰正常,其实细节处也有偏差, 至少在五位死者身上,严光雪他们的咽喉舌根奇奇怪怪的,上面的灰其实更奇怪。
“我想,这五人死的时候,搞不好手里真有什么物件,也许是密信,书籍,还是别的,但肯定能焚烧成灰,然后被他们张口吸入咽喉....”
“可一般纸张并不需要蜡烛的火长久烧热,还容易烧毁。”
蒋晦突然说:“烤纸显字之秘术?”
简无良:“他们在对着蜡烛烤纸,以图藏宝图显露真相,告知他们藏宝之地,以求巨富?”
“我常年审理大理寺安静,涉及一些机密案,倒也见过用醋在纸张上写字,后火烤一下就能显露字体,还有一种就是用硝石之液在黄纸上写字.....但这种操作需要很精确的配方跟相关纸张材质,一般人是做不了的,不知如何从这个渠道去反推凶手的身份?”
简无良看向言似卿,想知道她有没有其他见解。
言似卿:“我做过多年生意,接触的生意人很多,听过的奇人异事也多,曾经有人跟我说过——西域跟海外群岛有人用一些特殊材质的纸张,再用了特殊制墨法,两者结合萃造,制成后能留存许多年,甚至上百年而不腐,需要长久火烤才能显露文字图样?一般,我们生意人也称呼这种秘纸——藏宝图,或者天机秘卷。”
“前者关乎财物,后者关乎秘密传承。”
“听说最早是源自海盗。”
这个看法跟蒋晦一致,都提到了藏宝,也就是——财。
所以她认为幕后真凶是海盗?
毕竟大理寺不在乎这劳什子财宝,他们在查的是人命案。
言似卿现在是帮人查案,有些事得解释清楚,不然对方也难以写案情陈诉,所以她不急,倒是几次看了窗外院子角落关着大公鸡的笼子,确定它们的安静,又回头看屋内停尸,思索片刻,让简无良把众人手里的火把减少一些。
简无良:“也对,万一有那诡异自燃的诡毒残余。”
他很配合,抬手让下属们配合,却见这人的青葱手指点了草图,是严光雪的屋中,娓娓道:“这里的书架,尺寸不合,摆设有点奇怪,应该是临时才置换上去的,很匆忙——我猜原来应该是个百宝架,还是主人极珍爱且显摆的,因为这个位置也方便客人坐下时一眼看到,那是一种无声的炫耀。”
“上面本放一些古玩字画,后来东西都没了,空荡荡的太过难看,所以匆匆换成了书架。”
“这位严大人要脸,但财力空虚,家中窘迫,但作为官员,不可能突然遇上巨大的财务窟窿,又匆忙卖掉以前珍爱的古玩字画,也只有一个可能。”
简无良:“他竟赌博?而且被寻债上门,不得已卖掉古玩抵债,又怕丢人,匆忙装了书架换掉百宝架。”
“他也缺钱。”
五人里面,已经有两个人极度缺钱了。
但他大理寺没查到严光雪赌博之事,可见此人瞒得很深,长安城内私底下有供给这些达官贵人的赌博场——大理寺都不知晓。
其余人还不知,但就以严赵这两人来看,都极度缺钱,一旦藏宝图或者藏宝册子,确实急眼,心急火燎要勘破藏宝图的秘密。
一回家就拿着图纸对着蜡烛烧.....
蒋晦跟简无良突然想到一块,看向言似卿。
“那藏宝图,是不是有毒?只有火烤时,他们吸入了这种毒烟.....”
“火石粉?”
言似卿也是这个怀疑,可她也有不太确定的地方。
“火石粉剧毒,稍微就能致死,他们急于求财,忍了上面烧出的怪烟,会死,不奇怪,但死因在于被烧死,那就不只是一般的火石粉了,因为燃了全身需要吸入很多的量,且吸入人体跟蜡烛焚烧是两码事。”
“它还需要通过咽喉飞入胃部,由内而外燃烧。”
“最后尸检时也只会定义为自焚而死,因为他们确实是被烧死的。”
“我从家里的医术上看过这世上有一种金磷虫,是世间少有的奇虫,居磷矿深处而生,可在寒冷时休眠,高热之地时破土而出。”
“可能在工部管理矿区的铜官们掌握的机密要卷中会提及相关隐秘,毕竟天下王土,矿区无数,总有些死伤之事,我祖辈也是帮工部处理过相关事态,才在家中医药之书中留下记载。”
“凶手培育了它们,但要藏得好,不被发现,应该取的熟卵,将它们藏匿在所谓藏宝的书籍内,经过蜡烛火烤而飞出,被五位死者吸入,毒发,自焚。”
简无良从认真倾听到逐渐挺直靠着桌子的腰杆,肉眼可见慎重。
他在考虑言似卿这些推断的合理之处,也在分辨她这看似合理的推断背后是否有真实的见识支撑,还是在诓骗他。
毕竟最后承担递交案卷朝上交代的人是自己,负责的也是自己。
可他也凭着这么多年察言观色查案断人的经验.....当然了,在天赋异禀的“言公子”面前属实见笑了。
但他也能分辨出她是认真的,且自信。
那种因为博学且见解多、甚至实践更多、了然天下各地而览风月而解红尘的沉稳风采,太明显了。
他在一些阁老巨学身上见过,这些人要么历尽沧桑而累积,要么天赋异禀而绝才。
诚然,言似卿吃亏在女子之身,必然被世俗束缚,可她的家世,根基,天赋,以及从小的经历,常年经商接触世界上过航海走丝路的生意人,足以让简无良信任她的学识。
而且她似乎了然他心里的猜疑,所以提到了工部秘卷,既有官方留书可对比的地方,也就能让他以此往上交代的实据。
这很重要。
“金磷虫,金磷虫,天下间竟有如此诡虫,而且还被工部记录过?”他信,但惊叹。
大理寺门人也不解,“若是矿区见证过此物,为何从未听说过?”
言似卿瞥了他们一眼,没说话,似乎有些避讳。
也只有蒋晦不太顾忌,道:“矿藏之事乃国资要务,关联兵部军事及珍宝高奢之事,前者国防,后者财利,都不是小事,这虫子这般诡谲,杀人无形,若是外传,有不服朝廷谋反者大肆宣言鬼神虫蛊之说,就如这个案子,以此为矛攻击朝纲,惹民怨起波澜,那可不是小事。”
以朝廷而言,死一些人,死一群人,对比这种动摇国本根基的威胁,实在是小事。
很多机密根本不能往民间扩散。
民生重要,但民之愚钝,擅被蛊惑推动也是真的,一旦起动荡,地方就起乱局,发战争,那等人祸可比天灾都不逊色几分。
不过这话他一个蒋家人可以说,其他人不行,不然大不逆。
言似卿就避讳了,其他人也就了然了。
简无良深深看了言似卿,他猜测她早就想到了这金磷虫可能是杀人之虫,可她没有直接提出,反而先铺垫前面的推理.....就是避讳矿区之事,因为这得扯到言家,言家又.....
简无良此刻颇有点良心发现,开腔问了一句:“那言公子,你根据这些线索跟推理联想到了藏宝图跟众人死因,最后才猜测是金磷虫,可还有其他佐证,或者我们能做其他调查得出结论否?”
这次倒不是简无良依赖言似卿了,只是早点破案对谁都好,他再骄傲贪功,也知道轻重缓急。
天快亮了,一想到天一亮,主持那边拦不住那些权贵们的打探,一窝蜂涌进来....
简无良神色都冷了。
言似卿缄默了下,双手负背,后退两步,因她体态纤薄,素优雅从容,这一退,有点奇怪,但让人不自觉看她。
其实她没那么确定,毕竟都只是纸上谈兵的推理,她连现场都没去过,若是十分笃定,倒显得她自大了。
“本来也没联想到虫子,毕竟天下奇物奇毒无数,金石毒,花草万植之毒,死祭养生蛊毒,千百难料,神医们也没一一见证过,谁知道某些犄角旮旯之地有些异域人是否发现了奇毒呢。但偏偏有了这些大公鸡的事。”
她又不是神,对案子根本不够了解,最初还惊讶大公鸡深夜打鸣的诡事,但当时猜疑要么是这些大公鸡自身被用了药,有了狂相,后来看了羽毛,简无良也事先查看,可见它们无碍,那就是尸体可能有点猫腻。
她带着怀疑查看尸体,比对线索,后来才想到是金磷虫。
“我想,要么真有鬼怪,要么,就是万物自然的道理。”
简无良眉目一厉,似想到了什么,单手扣腰刀,而蒋晦已经摆手了。
手势指着那些尸体。
在场的不是王府的精兵强将,就是大理寺门人,各个敏捷了得,见了两位主人的手势,当即凛然。
若钦:“天!尸体里面有虫?还有金磷虫!”
“什么!大人小心!”
“我说这群大公鸡跟疯了一样,它们知道这些尸体里面有虫子啊?”
“少夫人小心,后退!”
蒋晦反应更快,他已经动了。
“若钦,看好他们手里的火把。”
“其余人退.....”
他悄然走位到言似卿那边,声音低沉:“这些尸体太危险了,也值得你冒险?”
他没有责备她的意思,但也压着焦躁关切,身体已然挡在她前面,隔开一些距离了——因为小云等人已经按照吩咐迅速到她身边要带她出去。
蒋晦要殿后。
言似卿虽然刚刚退了,也是知道自己一旦说出这种怀疑,他人必定紧张,这里就她一个不能打的累赘,先退为好。
眼前人挡她严实,后背伟岸清冽。
其实最初接触了,是真觉得其姣姣顽劣,颇有少年将军气。
可后来....她知道对方体格之强健,能逼人弱势至极。
在其怀中如在牢笼,挣脱不得。
她避开眼,谨慎解释:“这些公鸡应该是在今日傍晚尸体运送进来的时候察觉到了金磷虫的存在,这才赶来,后来不叫唤了,估计是留在这些尸体内的多为虫卵,虫卵没那么容易苏醒——据我所知,这些金磷虫的虫卵发育时期至少两月,就算是最早死的严光雪事发也不到一月,虫卵植入远不至于成熟飞出,所以后来这些公鸡就不叫唤了。”
“你们小心些,别让火把碰到那些尸体的咽喉,刺激它们破卵而出就行。”
“我怀疑虫卵藏在舌头里面。”
“但最好警戒一些,明日白天找个凉快空地,用些法子割开舌头查看验证。”
“我这般不擅武的人,就不拖累诸位了。”
她没打算再参与后续,留在这让人保护,她能做的都做了,别的就是这两位话事人的活了。
众人:“!!”
不是,言公子,你是真胆大啊!就一点不怕吗?
不过她这么一说,似乎是没那么危险了。
只要不会冒出金磷虫就好。
王府这边的人放松些许,蒋晦却没那么放心,皱着眉看着那些尸体,依旧打手势让下属护送言似卿迅速离开此地。
简无良也一口应下自己会安排再次尸检验证。
“若找到这虫卵,既是真相,定非鬼怪,此后去找那安排藏宝书的真凶即可。”
大理寺门人之中却有人战战兢兢,用快哭了的声音说:“少卿大人,言公子,那些大公鸡....其实不是自己不叫唤。”
言似卿等人都看向他。
简无良也顿住了,盯着他,脸色狐疑。
而这人接着哭丧着脸说:“我们是给这些鸡喂了一些酒....”
什么.....
那这些尸体里面的就可能不是虫卵了....
众人脸色难看,言似卿就一个念头:终究是大意了,万万没想到啊,早知道去凑近查看下那笼子里的鸡,也许就能闻到酒味了。
虽震惊,但众人反应也快。
可变故更快!
蒋晦耳朵似听到,迅速走位,“警戒!”
正在此时....咻!禅房左面的山体高坡中,鬼一样的影子躲藏在幽深竹林间,悄然瞄准了禅房中窗户里面摇曳的一些火把光。
射出一根箭矢。
外面守卫听到动静,还未反应过来,它已破窗!
蒋晦耳力厉害,听到了破空声,第一时间拔剑格挡言似卿身前,但箭矢破窗,并不袭击任何人,而是照着光源射中——射中一人手中的火把,将火把射出手心,直接落在了一具尸体上。
蹭一下,燃了白布。
火烧起来了!
完蛋,那尸体的舌根....噗噗噗。
众人仿佛听到了什么东西破出腐烂肉的声响,接着荧红的火星自发从尸体胸腔破出,带着腐液,小小的,因为带着火星而让人触目惊心。
接着它们薄而近乎微小的翅膀一煽.....
嗡嗡迅速飞来。

——————
变故来得突然, 容不得大家言语叫喊来回,都只能凭着个人当时的第一反应跟往日应对习惯处事。
言似卿知道自己得退避,最好赶紧滚出这个空间逼仄的禅房,可这些金磷虫飞得太快了.....
眼前又黑, 又仿佛只有焚烧的星火。
也许被碰到了, 甚至不小心飞入口舌就是一个自焚的下场。
她根本来不及动作。
而有人是近乎超自然地雷霆之速。
一手握剑旋飞, 内力劲道烈烈,另一手掌心朝着她肩膀一打!
一手刚猛气劲,一手细绸如丝,柔和推送。
将言似卿直接退飞出门槛。
外面的王府将领一看,立即从后接住她。
言似卿落地,看着禅房里面星火光芒,大理寺跟若钦等人跟着两位掌事的直面生死危机.....
“放那些公鸡!”
她呼喊之下, 王府将领跟看管公鸡的大理寺门人反应过来。
刀剑齐上, 都不解笼子绳扣了,直接斩破笼子, 放任这些公鸡噗噗迅猛腾飞掠扑, 全部朝着禅房那边去。
彼时,禅房这边众人武功再高, 身手再好,也有稍弱的....这成熟的金磷虫能飞, 眼尖就逼到了一人眼睛前面....
“元宝!小心!”简无良惊鸿一瞥, 看到大理寺最年轻的少年人眼看要被烧毁眼珠,心急如焚,袖下扔出暗叶飞片咻咻过去。
噗嗤,虫子被切飞,冒着白烟的粘液落地。
但那少年元宝身后....红光火星还有一群——他身后是那具被火把烧着的尸体, 这人的尸体无疑藏了许多成熟期的虫子,发作起来也最快!
完了,这不是烧眼睛的事了,元宝会被烧死的!
突如其来刚猛的一脚踹在了元宝腰侧,将人一脚踹在窗户,直接破窗而出。
“啊!”
元宝栽落在外。
而踹人的蒋晦直面了大量金磷虫.....
“殿下!”
若钦等人见状睚眦欲裂,疯狂冲过去.....最近的简无良第一个杀过去,身上玲珑小球等暗器旋飞....
“闪开,别过来。”
奈何,世子殿下不承情,冷冷一句,后一抓火把,挥舞中,造成更大的动静....
大量金磷虫逐光逐热,都朝他疯狂飞去。
简无良反应过来,立即破开其他窗户!
“全部破窗!”
“人出!”
也是这时。
蒋晦后面因元宝破开的窗户——哗啦啦,大公鸡蹿入!
还是那只威风凛凛的大公鸡王最快,叨叨叨就吃掉了好几只飞虫。
其余公鸡从他身后破窗飞入。
众人相继跳出....
而后就是一阵鸡飞吃虫的闹腾景象。
跃出的蒋晦喝令众人在空地聚火把成篝火堆,吸引残余虫子方便大公鸡抓虫。
言似卿已经被保护着退到远处,心有余悸时,目光几次逗留蒋晦身上。
看他冷静处理现场,临危不乱,也处处挡在最前面。
他,没有舍下旁人挡灾的习惯。
并不仅仅对她例外。
这样的人很少见,可能也是沙场少年将军磨砺出的担当。
言似卿垂下眼。
等事态平复些许,蒋晦回头,发现言似卿正在跟简无良说话,轻声细语,含笑温柔,似还在夸赞他。
笑死了,大理寺有什么好夸的?
给鸡喂酒?
他们差点害死她!!!
她还笑得那么风华容色.....迷得这群人两眼昏花。
蒋晦握紧长剑,忽然意识到——她只会对他苛刻,挑着他的错,让他愧疚,悔恨,自划界限,从此沾不得她三分。
但别人可以。
她不计较旁人的心思,僭越的算计,宽厚大度得吓人,堪比菩萨。
最后,她问了简无良的伤势,后走了。
没看他一眼。
蒋晦顿了下,又看向此前暗箭射来的地方,眼底森冷。
——————
天明了,两边都留人看顾尸体,整理现场,收集剩余虫尸,也都派人去了后山竹林调查那暗人的踪影。
言似卿是在辰时初见到蒋晦的。
这人悄然来,门窗紧闭。
一是自信他的能耐,二是以如今一些人的心机,他们再怎么避嫌,只要被得知相处,就会有流言蜚语。
还不如不让人知道。
只要言似卿她.....
言似卿看向他,蒋晦也在打量她,确定她无碍后,说:“你知道我要来?”
言似卿:“不太知道。”
她肯定知道,但从不揭破那一层,当不存在过。
蒋晦撇了撇唇角,“只是来看看是否有歹人暗藏图凶,不叨扰了,言姑娘若是疲累,可休憩,大理寺那边差人打个招呼,别的不用管。”
他确实看到了她脸色比之前更苍白一些,显然昨晚一夜没睡。
他欲走。
言似卿喊住了他,“殿下。”
蒋晦疑惑,却见这人从桌案上拿出了膏药帖子,那边还有剩余的一些草药。
“王府可能也有好的药物,但对金磷虫的蚀毒可能没有应对,这是民女另配的,可解一些毒素,不至于毒性残留过久,影响身体。”
蒋晦盯着她,自己抬手,撩开袖子下面,露出了一块红斑。
他确实受伤了,后来也临时吃药处置过,但确实仍旧感觉到热蚀瘙痒之痛。
“已差人回府里跟太医院问药。”
“但,你怎么知道我被一只虫子咬过?”
虽然当时立即除掉了,还是被碰到了皮肤。
若钦他们如临大敌,但被他吩咐过不要外传。
她....昨晚瞧见了?
还是关心自己?
言似卿还在整理膏贴,闻言微不可察瞧他一眼,“简大人提过,他也受伤了,这不是小事。”
蒋晦心理隐晦的欢喜跟波澜被强行摁平了,忍着了,只缓缓问:“哦,所以你一回来,熬夜没睡,就是为了做这药给大理寺那些人,顺便也给本殿下嘛?”
言似卿默了下,没有否认,只说:“我非忘恩负义的人,而且殿下若是出事,于我也非常不好。”
“应当的。”
她有理有据,没有半点瑕疵。
蒋晦咬了下唇,却没有像以往一样不依不饶,口舌上欺压她,只缄默一会,道:“多谢,本殿下救你也是为了父王跟王府考虑,何况案子关乎社稷民生,反而是我们连累你了,言姑娘不必有负担,但这药受领了....”
他正要出去。
外面传来简无良的动静。
这人有病,一大早又来打扰。
言似卿又不是在大理寺做工!
他是不是有别的想法?!
蒋晦沉了脸,却没法走了,不仅人家就在楼下,以简无良的能耐,还是能察觉到一二的。
他困在这,言似卿也知道是无奈之举。
安静中,气氛颇为尴尬。
蒋晦却不似言似卿心平气和,他内心烦躁,比面对那些凶险的金磷虫还如临大敌。
楼下若钦等人自然在拒绝,但人还没走。
言似卿垂眸....倒了一杯茶,正要喝,耳边听到这人终于小声:“左右无事,要不,你帮我上药?”
轻声细语。
也是按耐不住的隐忍跟躁动,甚至带着点求的意味。
他本就小她一些,正在少年跟男人之间最好的年华,软声依赖时,冬日暖阳也不过如此。
言似卿顿住,握着茶杯的手指紧了紧,不愿看他。
“殿下,这不合.....”
“伤口有点痛,会不会留疤,不好看啊?”
“.....”
言似卿头痛了,想着要么让这人破窗而出算了。
可.....
她坐了下来,拿了膏贴,垂眸低声,“你挽袖。”
蒋晦嘴角忍不住咧上,又怕触怒她,就压着,一本正经撩了袖子,露出精瘦修长的手腕,手指摊开,乖乖搭着桌面。
言似卿不看他,上前抹药,动作很轻,也很认真。
寻医问药是最正经慎重的事,她不喜欢儿戏,他显然知道,也不闹腾了。
安安静静,随她怎么样。
但....眼睛一直盯着,好像要把她吞了,言似卿忍了好一会,正要贴上膏药。
这是最后一步,他是武将,寻常动手多,贴的位置既不能影响手掌动作,又不会轻易脱离,所以得仔细。
她不自觉就凑近一些,用细纱绕腕固定一层.....却没留意到耳侧垂下的发丝撩拨在他的手臂上。
猛然,手腕筋脉也有忍劲而凸起的迹象,也倒抽一口气。
她擅医,知道人体的很多秘密,骤看到这个,愣了下,意识到了什么,抿抿唇,别开眼,不看它,但加快了动作....
很快结束,她身体后倾起身,依旧当无事发生,只垂眸做收拾东西。
“好了,下面人也走了,殿下你....”
“我知道他走了,但刚刚小云是不是跟他说,早膳斋堂再谈此案?你提前跟小云说的?你知道简无良会找你谈事。”
所以她等的不是他,而是简无良。
蒋晦压低声音,没动,闷闷的。
言似卿听出了一点异常,但看不出这人平静之下什么想法,隐约有点不安,低声解释:“只是为了早点解决这个案子,已经帮了忙,没有中道而废的事,但殿下听错了,不是提前约他,而是这人真有什么事非找不可,而我当前不宜,到时候在斋堂见面更合适。”
她耐心温和,怕触怒这人,结果,这人来了一句,“我听力极好。”
她一怔,对上这人暗沉目光,忽然想到了什么,身体欲走开,手腕却突被攥住。
拉了回去。
她压下惊愕,隐忍不发,而拽着她的人反而站了起来,逼着她只能坐下。
这种姿态转换,也意味着抛开别的,只剩下男女之别,武力之别,他对她就是极端危险的。
“殿下....你忘了此前....”
“我没忘。”
“.....”
没忘什么?
他没忘在山洞外认错避嫌,决意割裂,放她走。
但也忘不了对她的冒犯。
更忘不了.....他听力太好。
好到.....
“你知道我当时听见了。”
言似卿不语,动了动手腕,但这人俯身。
“我只是来监管此地,只放心自己亲自保护你的安全。”
“我不知你在洗澡。”
“我没看。”
“但我听见了。”
“而你,后来也猜到我在你房间屋顶,是吗?”
“你怎么不追究我?也不问不提?”
这等事,她是猜到了,但不能提,她也不想提。
怎么提?
孤男寡女的,她在沐浴,他在上面都听见了。
她如此,已是不做追究,他怎能如此放浪?
他有病!
登徒子!
她羞恼,脸颊都有了嫣红之色,唇瓣有些斗,想要挣脱开,“难道是我的过错吗?蒋晦,你明明说过....”
她气急,都直呼其名了。
“我是说过,也一直忍着了,夫人!”
“你为了查案,明明猜到那尸体有问题,大理寺也值得你救?你厚爱的人太多了,言似卿,如此冒险....你当我不生气?”
天知道他看她差点被那什么鬼虫子伤害的时候,有多害怕。
手都哆嗦了。
偏她还跟没事人一样。
他咬牙切齿,猛然靠近。
“是不是我没来的话,你就会跟简无良见面了?”
“你会。”
言似卿后退,处于危机意识,她要否认,可对方都替她答了,来不及了。
她不敢呼喊,但挣扎了下腰肢,手指推他,却推到了他的腰带,碰到了冰凉的玉扣。
唇舌间被索求无度,脊背被轻抚着....急切又噪乱。
她与沈藏玉最激烈的房事,也未有如此癫狂的索求。
她的衣服甚至还在,却有种已经被沙漠独行者吸干了水分的无力虚弱。
他压抑着,不做其他疯狂行径,却在最危险的界线上反复品尝,极端诉求。
什么生气,什么惩罚,都只是他隐忍蛰伏中等到的诡机。
他迫不及待要背叛他的理智,违背他的教养。
反复无常,毁灭诺言。
做那王权富贵之下的供养者最卑劣的行径。
过了好一会。
才安静。
言似卿背脊靠着墙,衣衫歪了一侧,露出左侧大半肩头,锁骨上红痕点点,有吮吸的痕迹。
而始作俑者还俯首在她肩头。
鼻尖抵着锁骨。
硬邦邦的,膈应骨头,两人都在压抑喘息。
言似卿不吭声,也不再推他,只是有点茫然。
直到蒋晦抬头,拉好她的衣领,慢吞吞的。
“你最好恨我。”
“因我卑鄙。”
“所以你最好活得长久,富贵荣华,大权在握,比我更强势风光。”
“才能防住我这样的坏东西。”

蒋晦是个混账, 此后还凶着脸,慢条斯理收拾好了膏药等物,合上盖子。
言似卿心神不宁,也不愿看他, 顾自去了屏风后面整理衣物, 对方走了, 她也没管。
门一关。
她才扶着
衣柜躬了腰身,扶额,吐出一口气,神色不见好,有隐忍,有苦恼,也有不解。
她又不懂蒋晦这人了。
“沙场悍将, 固然年纪轻, 怎么也不可能这么反复横跳,改弦易辙。”
“明明看他临危处事非常果敢, 也答应过了。”
“怎么会.....”
所以世间男子真就这么容易被情欲操控?许诺如喝水一样简单?
可她明明从沈藏玉这类男子身上看到了凉薄跟精明。
沈家门庭跟王府门庭相差不知多少, 沈藏玉自是远不如蒋晦高高在上。
前者,不也冷静盘算了她的价值, 为了前途或是别的,弃她如敝履?
她一直没跟外人说过:她对沈藏玉的了解, 她对他的判断, 甚至连周氏跟她的独女也不知道两人之间,更不知她对当年事有何看法。
大抵也如世俗一样,认为那是不得已,是烈士遗孀该有的忠诚豁达。
并不是。
她从中体会最深的就是:原来这般不可信,原来可以这么凉薄。
言似卿本不会在男人, 甚至多个男人身上去争取了解、理解或者审判他们,除非跟自己安危或者利益勾连。
因她体会过这类世人眼里出类拔萃的男子最“优秀”的取舍,受害在她。
而她自己本就优秀,设身处地以沈藏玉的位置,她自信能做到更好的处事解难。
那她自然看不上这些男子的所谓不得已。
反过来,她去看待蒋晦,就有了前面那个亡夫模板可供参照。
比对之下,又觉得很奇怪。
对方一直在推翻她对男人固有的偏见与认知,又在她重塑对其判断后,再次回归世俗。
世俗的欲望跟冲动,权力的执拗跟霸道。
这不正常。
他是将军,应当知道一诺千金,也当知道她不可能谅解这种信任的崩塌。
除非对方有把握能一直圈禁她。
可他做不到,因为一旦到长安,根本容不得他做主。
等等,长安?
宴王府将军....白马寺的兵马....
是不是....
她隐约意识到什么,可没想明白就困倦了。
手指抵着太阳穴,她摁了摁,突觉得不对劲,目光恍惚间朝桌子看去。
膏药盒子。
它摆放的位置,膏药整理的习惯。
蒋晦竟然都学会了,可她也只在他面前整理过一次,这意味着他当时一直在意这个盒子。
他不是被欲望所控,一心想着轻薄她?
怎么可能还分心....
除非....
他是故意趁着她分心恼怒的时候整理....其实在里面掺杂了药丸。
毒气从盒子里面散出。
无色无味。
她闻着....
中毒了。
言似卿昏迷倒下那一刻。
“常年打鹰,却被雁啄瞎了眼。”
她心中一念。
而在她倒下那一刻,本已经离开的人....一个鬼影从屋顶再次落下,真如孤鹰落而无声,抬手便诡异接住了她。
稳稳当当,小心拢着。
——————
一大早,斋堂已有不少人在了。
怀渲公主等人怕是一夜没睡好,因白马寺是圣人君主也常供奉的佛寺,皇亲贵胄也不敢托大,都端着“敬佛礼遇”“吃斋养心”的名头来的,也不好在住所私开小灶奢靡营生,于是多多少少都会来斋堂吃点清淡的,成全名声。
但慧敏郡主一口脍素什锦还没吃上,就听到自己母妃眼巴巴问了过来的简无良:那位言公子呢,如何了?昨晚可有危险,现在在哪?怎么没来用膳.....
她问的是人,但在斋堂内的人听的是事儿。
齐齐侧目看来。
这时,斋堂内的人自是比言似卿他们入寺那会多的多,因大部分人都是在暴雨之前入寺的,甚至有长期清修于此的存在,说都是皇亲贵胄,那自然不至于,但朝中大臣官邸家眷,世家中上了年纪的一些长辈,因最近长安之地频发怪象,信佛的人被鬼神之说所扰,前来此地求安宁,还有习惯于游历客居的一些文人墨客,长安又是举国中心,清修之人更多。
这都是常事。
给言似卿安排最偏僻的静心院虽有简无良算计的结果,也是真因为大部分客院都住满了,皇家别院那边有身份限制,个别上院也常年被谢氏这些大族占着,宁可不住人,也没人能住进去,所以住所紧凑,也是主持等人没办法的事。
这么一算,光是常住之人就不在少数,斋堂一大早就有不少人来此用斋,除了皇家专用的包厢有所隔离,但也是敞开的,并无其他挡门,外面的桌椅位置一概一视同仁。
所以,外面的人其实附近的也能听见怀渲跟简无良的对话。
简无良对谁都好摆脸色,毕竟大理寺查的就是文武百官,犯不着对哪家亲厚,名声越凶,越有利于帝王信任,虽然这种路子孤高寡助,可好处也是最大,忠君放在哪里都是一等一的正确。
可他对这些公主郡主的真没必要,因无利益瓜葛,后者若挑点小刺找麻烦,帝王也只会一笑了之,他一个臣子也没法因此大宣于口找回场子,说出去既放肆又丢人。
于是行礼后做答:“见过殿下,臣下早上并未见过言公子,倒是去过静心院,大抵是昨夜劳累,早已休憩,便想着斋堂再会,思谈案子进展,不过昨晚虽有惊变,但言公子无大碍,无伤势。”
他也是详细回答了所有问题,也不算避重就轻,但隐晦中也告知众人,他跟那位言公子是一起办案的,后者出力不少,以至于他都得找对方商谈案子。
而昨晚的变故,大家都知道,基本都差人打探一二,只是不好像怀渲这般直接询问。
躲雨那会的四方院,有另一户人家赶上了,虽在谢容跟怀渲的存在下战战兢兢,避让有佳,但恰好见过言似卿跟简无良简短而有效的博弈,对她印象极深。
老者拍了下孙女的手臂,让她装着点,别露出太多口舌。
这事不好掺和。
“那位也不简单,案子可能有些突破,不然这少卿大人不会提起,并不似昨晚闹腾的那么吓人,不必急着离开白马寺。”
少女点点头,又好奇问:“祖母,那位言公子是破案了吗?”
旁人还在猜这位言公子帮过简无良什么忙,才能稳住昨晚的案情,她却自发认为:定是那言公子一力破案的,简无良是求助于人。
老者:“你怎知是她破的案呢?”
少女红了红脸,没好意思说:人家长得太好看,堪比三朝簪顶探花郎,简少卿在人家面前有点像猴王。
猴王肯定没君子聪明啊。
老者看破,摸摸其脑袋,觉得好笑,“以前你们这些小姑娘,叫喊的可都是谢九郎。”
少女愣了下,才意识到谢容也在,边上还有他姐姐。
可她从什么时候开始不那么为谢九郎激动呢?
嗯....好像就是昨天下雨那会,真是惊鸿一瞥就一直瞥.....
“那是过去了。”
“祖母,人要往前看....可是言公子还没睡醒吗?她不来吃饭了?”
少女饶有期待,四处观望,都忘了此前担心的鬼神变故了,也不急着喊亲人离开白马寺避开灾祸。
这边,怀渲眼底若闪,也没装,跟简无良对视两眼,开口也是真关心此事,“所以昨晚那些大公鸡突然对尸啼叫,到底是何缘故?”
就等着这个呢。
简无良哪里是为了来吃饭的,大理寺人忙起来什么不能对付,干饿一天也是常有的事,一夜没睡熬着来这,可不只是为了见言似卿。
他早已打量过此地,瞧见人满满的,这就开腔道:“回禀殿下,自然非鬼神之说,那公鸡啼叫也是因自然本因,其实本案已见苗头,昨晚甚至有可疑凶手在我等解疑,破解受害者自然而亡的诡因,竟从后山射箭袭击,这也等于暴露了其人存在,绝非鬼怪。”
“那小箭都已留存,诸证据也已看顾,随时等待跟陛下汇报,以追真凶破解此案,解长安百姓惶惶之心。”
他说了,又没说细节,给的都是结果,但言语间很是笃定,咬死了绝非鬼怪,甚至还提到凶手都已经再次出手了!
大理寺毕竟是大理寺,众人一听俱是哗然。
“真是人干的?”
“可恶,什么人如此凶残?连杀五位,还有当朝官员跟勋爵!”
“是真的吗?莫不是大理寺为了推卸责任.....”
旁人心里嘀咕,却不敢直接质问,怀渲也是半信半疑,可她身为皇家人,这点敏锐还是有的——她也不希望鬼神之说干扰长安太久,这不利于朝廷稳定,影响的自然是皇族人的统治,所以她不再问。
刚刚开口,也是因为了然简无良的心思,主动提。
谢容却没这心机远见,嘴巴一张就是问,都不容谢眷书阻拦捂嘴。
“所以到底是怎么自燃的啊?一下子就把人烧成灰烬了,这世上有如此可怕手法吗?”
“太吓人了,昨晚都把我吓死了。”
怀渲:“.....”
谢家如果都是这样的货色,世家如果都是这样的空有皮囊无脑袋的货色。
该有多好。
简无良抽了下嘴角,斜瞥这位谢九郎:言似卿能被蒋晦安排假装谢九身份,真不算攀附谢氏门庭,反而辱没她才华了。
这谢九是真憨啊。
没听出自己的意思:案情禀报第一手得面圣,在凶手没抓到前,大理寺怎能袒露内情给所有人知道?让真凶知道他们手头具体证据?
其实最大的证据就是大理寺已经从尸体中寻找虫卵,但这东西,也是可以损毁的,凶手昨晚动手,未尝没有烧掉整个禅房跟尸体的意思,届时不管虫卵被烧毁,还是躲藏的金磷虫飞走,连着尸体一起毁尸灭迹,大理寺再无办法证明此案非鬼神之说。
若非为了稳住沸沸传言,他都没必要提今天这一嘴。
可他也不好明拒谢容,因为其他人见状也搭话询问了。
简无良板着脸,道:“所谓鬼神之说,不外乎自燃之诡异,无法解释,才有长舌鬼作恶的传言,其实自燃之法跟“世间奇毒”有关,是人为下毒,五位死者因受算计而中毒,毒入咽喉,进而自燃,这等毒,本官也会亲自请教太医院的太医们鉴定。”
他都这么说了,谢容也信了,又问大公鸡为啥叫唤,也中毒了?
碗里多了一块米糕,他转头。
谢眷书含笑自若:“那些鸡跟你没关系。”
“先吃饭。”
“弟弟。”
谢容哆嗦了下:“.....”
没人再叨叨了,毕竟多数人都有眼力见,确定不是鬼神,那他们家家户户都有护卫,整个帝国最高武力都站他们这边,简无良也主动提出会联络地方驻军加强防卫,众人顿时放心不少。
怀渲:“少卿大人做事,本宫是放心的。”
简无良:“谢殿下信任。”
他松口气,再回头探望斋堂,想要找到言似卿,却发现对方还没来。
这么累?睡这么死吗?
他正狐疑,却恍然想起:对方是女子,体弱一些,是自己早已忘记了对方女儿身了....
自嘲时。
猛然发现门口站着人。
他一惊,众人也是大惊。
众人齐齐行礼。
“见过祈王殿下。”
怀渲皱眉,“见过皇兄,您在这?”
祈王长相不似宴王凤章龙势,颇有帝王父子传承之相,他偏其母妃那边斯文,温厚无害一些,眯起眼的时候,含笑若狐,跟怀渲打了招呼后,看向简无良。
“此案传言沸沸,事关社稷安危,本王清修求佛,昨晚得知案情变故,心有关切,毕竟怀渲妹妹跟小赤麟都在,还有谢家的俩小孩,若是有所伤损,本王为在此家长,实在难舍责任。”
“简少卿,父王不在此,虽有定律,需上报得令,可暴雨期,抓凶本就困难,那凶手可能还躲在白马寺,时刻威胁所有人,必要时需封锁白马寺,可按律白马寺也无此职权,得等陛下指令,是否?”
简无良弓腰行礼,“王爷所言甚是,下官也确实在等陛下旨意。”
毕竟封锁整个白马寺不是小事。
可他真不知道祈王在白马寺。
事态麻烦了,非常麻烦。
简无良有极不好的预感,也在此时,祈王慢吞吞说:“无妨,本王刚刚已经差人封锁整个白马寺。”
“毕竟,按律,本王之权是可以做到的。”
“对吗?”
众人更惊,简无良只能应是。
祈王神色郑重,“所以,你能否予本王解释一下案情到底如何。”
“这决定了本王要不要派人护送公主等人离开白马寺回归长安。”
没办法了。
简无良没有任何拒绝的权力,只能应下,这里也不是汇报的地方。
他正要跟祈王出去。
祈王却漫不经心说:“去喊赤麟,以及他护着的那位言公子。”
“案子,不是她查的吗?”
简无良:“......”

——————
王爷跟其他人是不一样的, 帝王之下就是这几位王爷了,何况现在储君之争如此凶猛,祈王狡诈,利用亲王权封锁白马寺, 其实也不算逾越, 所提也是有理有据。
简无良再次应下, “那下官这就去喊世子殿下他们。”
他心里盘算着把这麻烦抛给蒋晦。
让这两家斗去。
他正出去,却见斋堂外面来了人。
他看到祈王好像也不吃惊,只踱步走在雨中,款款而来。
不得不说,宴王父子被朝堂百官视若洪水猛兽,也有大量拥护者的本因——他们跟帝王最像,一门三代, 尽天家威严之贵相。
祈王最恨这件事, 表情冷了几分,却露出和蔼笑容。
“赤鳞, 好久不见。”
撑着伞而来的蒋晦, 他走进斋堂外的走廊甬道,伞落下, 若钦接过。
“王叔的下属不是在外地见过我了?”
驿站那边的暗杀跟被暗杀,这事两边人都知道, 大理寺也知道。
不好说而已, 但蒋晦提了,阴阳不定的。
祈王笑:“本王手底下那些人啊,都是文弱无用的,只堪在王府给本王洒水弄花,可不比你家那手底下精兵强将, 举国上下都有差遣,可当叔叔的总是担心亲侄子的,得亲眼看到你安康无恙才算放心。”
蒋晦:“那王叔一定求佛祖保佑过我。”
祈王:“自然,本王也祈求过佛祖保佑皇兄能解当前麻烦,洗清污名,对了,关于此案,你也是忙,既得帮你父王解决此事,又赶上这连环凶案,怕是分身乏术。”
“所以,一路小心护送的那位言公子可在?怎么没带来查案,她不是最擅这个?如此,你也才能脱开身。”
“是公子吧,本王没记错?”
在这留了个陷阱。
欺骗亲王也是大罪。
万一将来被查出是女子......
蒋晦冷了表情。
祈王笑意不明。
怀渲在后头看着。
简无良当什么都没听到,不肯参与。
没人能参与。
剑拔弩张不过如此。
但祈王好像有要挟世子的意思?
谢容都听出几分了:那言公子对世子这么重要?祈王竟以为能要挟他?
谢眷书皱眉,手指摩挲,犹豫一会,终究没站出去帮忙。
——————
小半会。
蒋晦说:“王叔果然在白马寺清修了,还不知长安那边的事。”
祈王一愣。
蒋晦:“那位以祖宗十八代堵上清白正直弹劾父王的御史大人被别人弹劾了,已查明其往年渎职王法之罪证,其子亦在地方执政中残害百姓,贪污奸辱,罪大恶极,此事他亦知晓,甚至出手理清人证,一概罪证已经查清,如今,他已经下狱了。”
“查抄府邸时,找到了他为人密信勾连弹劾父王的算计,阁部认为其涉及党争污蔑,陛下震怒。”
“后续案子,自然轮不到我参与,毕竟得避嫌,真有需要,自有人找我,当然,也可能找到王叔你。”
“陛下素来眼里揉不得沙子。”
蒋晦站在那,不动,在雨水淅沥中冷眼瞧着祈王,凶威酷戾,宛若年少不更事时就敢镇压宗室一干皇亲,来一个打一双。
现在,他早就不欺负弟弟们了。
他在看着他的王叔,看着他脸上肌肉的扭张,看着他神态的变化,也看着其压着怒意,继续虚张斯文从容。
祈王:“是吗?那还真是本王不知道的事,知道的是本王封山,不知道的还以为是赤麟你封了朝廷消息呢,如此雷厉风行,不拘于沙场之厉,在朝堂也如此,真是厉害。”
“不过,这不妨碍查此案吧。”
“怎么,本王见不得那位言公子?”
蒋晦不动如山。
“查案,有我跟简少卿就可以了,王叔身份贵重,不必劳动,但您非要参与,也可。”
“至于那位言公子.....她失踪了。”
简无良心境,其他人躁动。
祈王一怔,突然神色冷厉起来,冷笑:“你不会是将她送出白马寺了吧!你好大的胆子!”
蒋晦皱眉,却是软了声调,慢悠悠说:“王叔冤枉我了,您都说我看重她了,怎么会对她不利,毕竟不论凶手还是鬼神,哪里有在白马寺安全,难道白马寺还有我都拦不住的坏人要害她吗?”
祈王:“.....”
“那你还送她离开?!不知道真凶在山,当封锁所有吗?!”
蒋晦:“我说过了,是失踪。”
“昨晚凶手诡诈,从后山射箭袭击,如此胆大妄为,我跟简少卿虽一力彻查追踪,却没找到对方踪迹,但今天一早,静心寺的下属去喊人,发现人根本不在屋内,似有掳走的痕迹。”
“料想,是那凶手记恨她查出了案情真相,出手了。”
“所以我才过来,要找简少卿一起查凶救人。”
“这,不对吗?王叔。”
祈王一句话也说不出了。
简无良藏着心惊,第一时间看向崖壁之外的丛丛云海。
恍然想起:昨晚蒋晦确实派出了手下大半人马进山搜查,包括他手底下的能人巧手以及宴王府的兵将,投入巨大,当然自己手下的大理寺门人也是如此。
甚至还有卫护白马寺的不少人,都被调动搜查,要么全力护卫怀渲等重要人等。
如此一来,人力便以查凶查案为由全力往后山铺垫。
那时,蒋晦趁此机会把言似卿送走了!
他是早察觉到祈王在白马寺,未免后者迫害或者为难言似卿而先下手为强吗?
提前规避风险.....另一边,他也早就着手解决长安之事,现在那御史都栽了,所谓弹劾的解决之法也未必集中在言家母女身上。
蒋晦想出的法子是——要么解决制造问题的祈王,要么解决那个御史。
前者困难许多,后者却....
简无良深吸一口气,他不知道蒋晦是什么时候开始对那御史下手的,又是否因为言似卿,但这事风险很大,甚至对他自己也极不利。
可他还是这么做了。
只因至少有一个目的他达成了。
——把言似卿摘出长安,且以真凶残害为由,给了她避世的合理理由。
他们甚至不知道人到底什么时候被送出去了,但蒋晦既然敢来,也直接摊开说,那就说明人早就远离,追也追不上。
不久后就能改名换姓,重新生活。
祈王对此一点办法也没有,黑着脸离开。
斋堂清净下来,怀渲深深看着蒋晦,“赤麟,你变了,跟你父王倒是很像。”
蒋晦别开眼,看向远方。
“姑姑,你说错了,不一样。”
父王圈住的人还在他眼皮底下。
他不一样。
他要的人,走了,以后不会再见了。
余生如此。
——————
一个时辰之前。
雨中,奔驰的马车,就这么离开了白马寺。
偌大的马车颠簸不重,尤是里面貂毛软垫厚重,卧着沉睡的人过了很久才疲倦醒来些许,迷糊中先摸到软乎乎的毛发,外面雨声击打盖顶窗户,但里面温暖缠身,还有精致的黄金手炉暖着。
她睁开眼,看到了小山。
小山正在叠衣,见状欢喜:“言姑娘,您醒了?”
“姐,言姑娘醒了。”
外面驾车的小云应了声。
小山小心翼翼观察言似卿疲惫的神色,问:“姑娘,您要用解药吗?”
可见她真的被下药了。
言似卿聪明,已经想到了,她沉默一会,扶额揉颈,疲惫下依旧如白狐一般卧在垫子上,低软了声线,问:“你们世子殿下是什么时候发现白马寺内有他难以对付的人的?”
她不确定对方是祈王还是帝王安插的人马,但总归对她都是不可对抗的存在。
小山:“殿下一开始没说,昨晚他突然喊来我们两个,说他已确定我们两人能对您忠诚,需要我们.....所以我们两人带走了您。”
言似卿虽疲倦,仍有药力,却头脑清晰,暗中分析:所以蒋晦从此前宴王府将到码头带人那会,他就怀疑自己手底下有人越过他跟宴王汇报内情,宴王才能及时差人拦住他们,这自然谈不上内奸,毕竟世子权力来自其王父,可在蒋晦看来,已在处置她的事上不可尽信其他人,更不好差遣,不然难免再汇报给那位府将,按照宴王吩咐行事——从前面来看,宴王显然是有意把她弄到白马寺参与此案的。
蒋晦跟宴王决断不一,观察后,发现小山小云可信,只因两者独立在王府之外,乃是长期死士,又是女子,受她感染诸多,可能在情感上已然偏向她,有了他的命令跟情感偏向,才能保证对她的忠诚,为她考虑,并且女子近身方便,她也不排斥,所以安排她们私密带她走。
“殿下估计知道您会问,也告知过如果您问了,就让我们告知他入寺之前并不知祈王藏在其中,但他每到一处都有探查的习惯,您恐怕不知道,殿下入沙场也不是一开始就那么威风凛凛的,他为了磨砺自己,当过很长一段时间的斥候,所以最擅此事,在我们处置入住静心寺的时候,他就抽空探查了白马寺诸地,察觉到了祈王所在,便知不好....也才有现在的打算,之所以没跟您商量,偷偷下药,是怕您不同意。”
“其实您本就是要走的,怎么会不同意呢,何必还给您下药。”
小山不理解,有点不满。
言似卿却恍然。
到底是将军出身,行为习惯恒一,对驿站留有探查掌握的心思,自然对白马寺也如此。
一以贯之。
他也确实没违背之前的诺言:说放她走,就真的放她走。
那,为什么说她会不同意呢?
难道她还想留下?
自然是不想的。
只是.....
“他此番,既违背宴王之意,又对抗了祈王,因为此案关联甚广,陛下也一定关注着,没准有皇家内卫蛰伏,他所为一旦暴露,对他十分不利。”
“我虽想远离这是非之地,但也不想踩着他的血离开。”
“他知道这点,所以才对我下手,直接送走,免了麻烦。”
言似卿低声解释,小山错愕,也急切了,她肯定是忠于蒋晦的,得知后者可能有危险,现在有点无措。
外面的小云却冷静道:“姑娘不能回去。”
言似卿苦笑:“知道,木已成舟,箭已出弓,断没有回头的道理。”
就跟做生意一样,如果已经投入了巨大成本,项目也已经成了,哪怕有风险,也不能随便半途而弃。
因为回头,风险更大。
所以她不会意气用事。
只是心里不舒服。
这种不舒服更胜于此前他不顾她意愿轻薄她。
小云隔着门说:“其实我说过即便祈王在,殿下也不是不能应对,祈王总不能明着迫害。”
“但殿下说,祈王如果只是为了对付他,不会亲自来白马寺,因为再怎么样也不敢再白马寺暗杀他,可他亲自来,就是要以身份管制白马寺内外,那所图一定不小——比如殿下能以凶手掳走您的名头让您走得轻便,免了朝廷追究,届时一概推到凶手上面,这是他能用的法子,那祈王未必想不到——如果他不先下手为强,那祈王也会下手,直接害了您,再推到那已经暴露在大理寺面前的凶手身上,其实也很寻常。”
封锁白马寺,是为了方便行事,抹除必要痕迹。
言似卿虽聪明,但毕竟不是朝堂中人,也非掌握超凡权力的人物,她可能不太了解他们这些权贵惯用的手段。
权力的厉害,迫害为难只在表皮,是下乘之术,在长安也受约束。
不然就没有宴王被弹劾色欲害人的滑稽了。
真正厉害的是能让模糊不清的事直接定成真相,只要有一个凶手,就能套入所有罪恶。
人人都知道真相怎么回事,可皮壳已经套好,没人再去挑开恶臭。
就算最后事发,担罪的也绝不是王爷公主们。
管家,护卫,门人,幕僚,或者是手底下的什么官员,蒙蔽主上,自以为是,大概是以此结案。
祈王是个中老手,蒋晦早有预想。
言似卿明白,所以并不怪蒋晦自作主张。
“我只是不喜欢欠人情。”
“他的内伤是不是还没好?”
小云小山一时安静。
过了一会。
小山说:“殿下说了,如果您对此愧疚不安,那就告诉您:他已经得到想要的了,您跟他,再次两清。”
“从此不必挂念。”
言似卿:“.....”
她表情窒了窒,抵着毛毯的手指曲紧,另一只不自觉抚过肩头,碰到的地方似乎还留有对方唇齿贴合眷恋的触感。
呼吸温热,压抑喘息。
从她唇瓣到颈下,再往下。
隐隐的,当时她意识混乱,各种不解跟不愿,但他紧紧锢着她的腰,贴合他身体,手掌几次欲往上面摩挲,又克制了,只能时而用力掐腰,加重在她肩头的亲密,仿佛要留下烙印,也确实低语过。
“他也会这样吗?”
“夫人,他也会这样吗?”
她几乎能想象那人对小山提前告知答案,让她转述给自己时的嘴脸。
也许得意,也许轻狂,也许冷漠,也许愤恨不甘。
但他肯定会让她理解他当时说这话的真心:他不吃亏,既付出,有所得,哪怕有天大的风险,在他看来就是抹平了。
果然还是个混账。
也....真的是疯了。
他疯了。
但他们以后,确实不会再见。
余生不必挂念。
言似卿垂眸,苦笑,但很快敛了情绪,事已至此,余下也只能......
突然,马车疾停,车内两人俱是一惊。
外面小云惊住,低声一句:“姑娘....”
言似卿知道马车停下了,外面肯定出事了,但还没反应过来,外面的小云就没声息了,她跟小山心惊且急切,还未打开马车门帘。
马车门锁已被挑开,风来雨来,刀锋挑开了飘飞的帘子,往内对着她。
白日蓝调,雨声淅沥。
刀也淅沥,小云已被制住。
而眼前骑在马上的金甲郎君,狠厉如狼,就这么挑帘盯着她。

言似卿一走, 蒋晦自觉没了后顾之忧,对祈王都尚针锋相对,就别提对简无良了。
身在白马寺的长安权贵们也才深刻体会到这位被帝王亲自认定的皇族小魔王是如何冷傲狂肆的了。
祈王要听案?
所有人一起好了,也算是有效排解沸沸传言了。
尸体摆上, 祈王主座。
等人都坐满了, 祈王刚喝一口水.....
简无良娓娓道来案情线索跟证据, 众人越听越凛然。
到后面,祈王眉心狠跳,杯子放下了,还未提出离开。
剖尸,取虫。
众贵人顿时哗然,又呕又惊,吓得不轻, 生怕这些虫子还是活的。
蒋晦:“别动, 王叔,它们能飞。”
“但别怕, 一切尽在本世子掌握之中。”
祈王:“.....”
他脸上全是脏话。
原来是用白马寺中硝石制冰的冰块压住了这些虫卵, 因这案子影响太大,阁部跟帝王都关注着, 并非大理寺独自审理验证即可定案,所以这些都是证据, 需要呈堂证供才能将连环凶杀案齐全处置, 结成铁案。
不过这些虫子终究是隐患,拿着虫尸交差也可以,但最好是有多人见证,见证案子的虚实,了然杀人手法, 洞察幕后是人为而非鬼怪,这才好免了舆论风波。
自然,在场这么多人就都是证人,往后烧掉虫卵也无妨了。
祈王甚至都是其中一环。
祈王恼怒,但只能认下,还得虚伪感慨原来如此芸芸.....
“简少卿,这些都是你一个人查出来的吗?那位言公子出力如何?”
祈王故意问。
怀渲看了简无良一眼,其实她猜测其中案情推敲大有可能是那言公子主导的,只因这简无良要是能有所进益,也不至于抓那么多大公鸡做这等安排了,那是走投无路的法子。
哪有一来白马寺就开窍的。
谢容低声跟谢眷书提及了在外面四环院躲雨时的事,“姐,我觉得这肯定是那言公子查的,她可好生厉害,聪明得很。”
谢眷书手指抵着茶杯,瞟了他一眼,“你倒是很钦佩她,此前来怎么说来着?”
得到家里情报时,其实这小子也跟她一样认定对方是女子,危及自家利益,心急火燎来长安半路截着找麻烦,这一转头.....
墙头草,迎风倒。
谢容摸摸鼻子,无奈说:“那人家看着确实是风采绝佳嘛。”
谢眷书不置可否。
简无良低头,“禀报王爷,是下官跟世子殿下还有言公子等许多人一起调查出来的,且中间还遭遇过什么凶手暗算,险些酿成灾祸,如今言公子失踪,情形危机万分,还是得加大搜查。”
他这语焉不详的,也不知是不想让功,还是要淡化言似卿的存在。
祈王深深看了他一眼,问了关于后山中的追查,“那凶手可有痕迹显露,能抓到否?”
简无良:“通过昨晚追踪,以及今日白天仔细搜查,倒是能确定当时那凶手暗射小箭的位置,但对方狡猾,没有留下什么痕迹,目前追踪不到,但可通过封山后的排查,各自取人证口供,查看当时有谁未有在场证明,再缩小嫌疑。”
“毕竟下雨天,要淋雨进山,衣物等肯定会留有痕迹。”
这也是一定要封山甚至取得帝王权下放的原因,因为他根本无权调查这么多权贵所在的白马寺。
而且白马寺人也非常多,排查起来非常困难。
可目前确实只有这么一个笨办法,办事人力足够多,权贵们出于对帝王权的敬畏,愿意配合,其实查起来也快。
祈王对此不置可否,慢吞吞说:“封山确实是本王所为,也算是帮到了大理寺吧,但本王有点担心是不是下令晚了,万一跟凶手有关的嫌疑人,或者凶手本人已经逃了呢。”
这话意味不明的。
简无良当没听懂,谢眷书跟怀渲不动声色扫过蒋晦,廖家老者低头喝茶。
蒋晦:“那也没事。”
众人:“?”
蒋晦:“反正抓不到凶手也是大理寺的责任,简大人要被降罪而已,关王叔与我什么干系呢?”
刚刚还一副“你们皇族党派相杀,又与我大理寺什么关系”姿态的简无良:“......”
场面一时寂静,唯有尸体可怖如初。
祈王轻笑了下,“赤麟所言有理,无妨,本王就是担心一直抓不到凶手,有人会怀疑那位言公子的身份,毕竟这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底子不干净的人,总要被大白天下。”
蒋晦:“确实,昨晚那凶手所用的小箭乃出自“天机营”,兵部弓
羽一直是军机核心所在,“天机营”又是重中之重,而掌握“天机营”的东陵侯又是王叔您举荐过的,万一有人怀疑其中关联,怀疑您跟此事有关,恰好您带来的兵马多到能直接封山,那凶手又轻而易举入后山出后山甚至远遁出白马寺的封口,逃之夭夭。”
“这罪名,太难洗清了。”
“本世子夜不能寐,食不下咽,您看,现在早饭都没吃。”
祈王脸色难看,突然明白自己被这小崽子顺着下套了。
他带这么多兵马,自然是为了借这个案子从中作梗,把言似卿弄死在山中,借凶手之名,如果足够顺利,比如按他从前面那些情报中猜测的——蒋晦这小子十分在意那言家女,定会冒险救援,那顺势一起击杀在白马寺中,也是天大的良机。
结果,对方顺着就给他来了这么一刀。
怀渲等人眼看着两人阴阳博弈几个来回,最后蒋晦还是把最厉害的脏水泼在了祈王身上。
最重要的是此事确实很有逻辑——貌似,昨晚后山那么多护卫环绕,那凶手能轻而易举出入就十分离奇,绝世高手?
可世子殿下跟他手下本就是高手,大理寺也有能人,能半点踪迹都差不多,确实说不过去。
最重要的是那小箭。
它能引出的联想太多了。
其实简无良还知道蒋晦这番威胁更有效的是——死者中几人确实关联兵部,也跟某些事有关,现在又冒出“天机营”的专用箭,几乎直指兵部旧案了。
祈王如今,被牵连进去了。
祈王也反应过来了,表情阴森难辨,不复刚刚从容隐秘,最后只幽幽一笑,“清白自在人心,本王什么身份,还至于沾染这种脏事。”
“不过既然此案关联天机营,本王有了嫌疑,不得不避嫌,赤麟你又如此重情重义,那就只能让你们负责查此案了。”
蒋晦:“多谢王叔信任,还请您收下的人服从调派,全力查案。”
意思还要调遣他的人马?
祈王脸色难看,想骂他,但还是忍住了。
简无良眼里闪光,如果能调遣祈王的人,那.....
蒋晦:“王叔不愿意吗?是有什么顾虑?那好吧,那就....”
祈王随手扔了一个令牌。
蒋晦接住祈王府的卫队令牌,笑了笑。
祈王眼不见为净,不看他,顾自喝茶。
其他人见状,纷纷表示愿意让手下护卫接受其调遣。
而蒋晦拿了令牌,直接安排看住所有山中香客,排查彼此的在场证明,无法证明昨晚踪迹的单独拎出来另外审查。
严令,不给面子,一视同仁。
这人怀渲等人颇为羞恼,慧敏郡主为人直了下,直言不乐意,满口说:“那会我都在睡觉呢,谁给我证明?!”
蒋晦瞥了她一眼,淡淡的。
“你不是伪装成了僵尸吓人?画成那副鬼样子,未曾沐浴清理就睡了?以你磨蹭的习惯,一夜都在捣鼓,且只会驱使下人为你劳累,哪里没证人?”
慧敏脸色难堪,她只是不喜被审查,倒是有人证的,脾气也不好,可被蒋晦冷冷一凶,就怂了,支支吾吾:“我,我是有人证的,桃子她们都在呢,自是能给我作证.....还是表哥你了解我,还知道我有磨蹭的习惯,可见你也是关切我的,你肯定知道我不是凶.....”
蒋晦:“?”
众人:“......”
她的语气从不情愿懊恼到自我排解,逻辑自洽,也就一小会的功夫,就含笑羞涩起来了。
坐边上的亲娘怀渲公主那表情堪称绝技——直接捂住亲闺女的嘴,恨铁不成钢。
丢死人了。
她打断了女儿的自言自语,言明自己也没时间,祈王笑着来一句,“王妹带了往日那些小怜心儿?”
既是面首。
怀渲白他一眼,摆弄着发钗,淡淡道:“倒不是往常那等“忙碌”,二皇兄误会了,我来白马寺,还真是吃斋的,但前些日子不是因为长安闹腾,把我弄得心浮气躁,焦虑不安,这才来白马寺清修。”
祈王:“是吗?不是因为赤麟办案把你的知心人给处死了?”
怀渲面色更冷了下来,来回瞥他跟蒋晦,暗骂这两家厮杀成这样,谁靠近谁倒霉,都跑到白马寺了都能粘上他们的晦气呢。
但她也不敢得罪狠了,毕竟两家必有一家是未来主君,她得罪不起。
“皇兄这话说的,咱们一家子至亲是换不了的,但知心人天下还不多吗?死了一个,本宫再换一个不就行了。”
“总不会看上的都是枉法杂碎吧。”
其实怀渲怎么可能为了区区一个面首伤心难过,之所以恼怒,无非是觉得丢人,还有因为识人不明,更因为是被晚辈给办的差,这在她看来是极大的羞辱之事,在长安都难御下面礼,索性跑出来躲一段时间。
未曾想.....
都聚在白马寺了。
公主嘛,特权极大,最早御史们颇为不满,联合清流等各种弹劾,但帝王好像对此不太在意,尤为宽纵,也说了只要不枉法,便随意,毕竟王公贵族沉迷女色的也不少,在这件事上,帝王难得公平.....
是以本朝皇家女子是恣意的,弹劾失败的次数多了,又招了皇族女子的不满,这些御史吃了大亏,也就不敢冒头了。
简无良礼遇怀渲,也有这方面的缘故。
是以祈王调侃,但怀渲并不害怕,只是依旧懊恼,随口敷衍了两句。
他们蒋家人斗嘴过招也正常,世代皇族哪个不是如此,旁人只能听了当没听到,也从不敢插话。
蒋晦不耐烦听这些狗屁倒灶的小事,已经跟简无良安排好一干事宜,全面彻查。
权贵们还能如何,只能配合。
没来斋堂的人也全被召集来了,其中不乏一些长居的隐士跟学子大家。
乌泱泱的人太多,等于被封在了斋堂一并调查,众人眼看着森严甲卫,凶愣大理寺猛人,哪里敢拒绝,齐齐言明。
蒋晦不亲自审问,他负责的还是权贵们,毕竟一般人不敢硬对这些贵人。
被碾压惯了。
廖家人也在其中,但祖孙俩客气问候,提及来白马寺前后.....
“与亲人约定白马寺相见?”
“是的殿下,已静候三日了,料想也该快到了,未曾想遇到这等变故。”
蒋晦又看向其余几家,耳边却听到不远处刘无征的言语。
“我们经过驿站.....”
蒋晦眯起眼,刘无征哆嗦了下,对驿站之事开始避重就轻,只提及白马寺中的经历。
其实蒋晦对此人是挑剔的,只因对方在驿站中的表现过于异常。
“留意他。”
蒋晦吩咐若钦。
若钦应下,也好奇:“是因这些学子夫子居住的地方距离入山的偏狭小道最近吗?”
彻查整个后山,最便宜进山的路多为权贵们携带的护卫乃至祈王的人马占住,若非凶手既是他们的人,要进去太难。
而权贵们的不在此证明其实很好辨别,他们平常身边伺候的人太多了,要么都是假口供,要么就是真伺候。
若是假口供,大理寺门人自会辨别。
且权贵多为女眷,以怀渲等人为首,要说她们自己上手去行暗箭之事,还不如指望她们差遣手下护卫前去动手。
所以问这些权贵的不在场证明其实没有必要。
只是,贵在平等,问还是要问的。
蒋晦两人另有怀疑。
但往北面挨着悬崖峭壁的偏远别院,既是不被贵人们看重的、不太好居住的一些别院,其实是有这些清心寡欲的夫子居住的,也有个别苦修的僧侣。
他们那边有偏狭小道入山,就是路不好走,但那边人少,不容易被察觉。
所以从昨晚事发搜查到天明,蒋晦跟简无良都怀疑过这个可能性,也怀疑过这些夫子学子。
蒋晦:“他们被请过来的时候,就已经有人潜入彻查他们居住的屋舍,若有冒雨外出回归后处理衣物的痕迹,就是破绽。”
所以把人都聚集在斋堂,其实是障眼法,他跟简无良真正的目的是彻查所有人的住所。
人的口供可以串联,也可以撒谎,但物证难以凭空消失。
烧衣服需要留下火盆灰烬,也需要干柴烈火,这些都是存在过的证据。
这比审问有效。
所以,斋堂这边紧锣密鼓看似严苛的审讯,其实重点全在住所的缜密搜查,连皇家别院都不例外。
现在就等结果。
结果还没出,殿下就怀疑这姓刘的?
他好像不会武功,若有,也不至于差点在驿站就成了替死鬼.....
要知道他跟丘莫羽姜灵信的事完全是意外,意外导致的灾祸如果没能力解决,那他的底子也就摆在那里。
真有这般厉害手段,早在驿站就自救了,甚至死的就是丘莫羽。
所以.....殿下是怀着偏见吗?
若钦:“是因其没有自知之明,另有觊觎吗?”
都是男人,还是看得出几分的,何况他们都知道对方在狭城或者雁城往来过,认识言似卿并不稀奇,而且看言似卿的态度,她对此人也有印象,甚至直接接触过。
人都送走了,无端见到一个关联人,又想了起来,蒋晦是有点恍惚的,但很快回神。
“那有什么可稀奇的,惦记才正常。”
“只是不解......此人也算人才,早晚能登科入仕,翰林之属,她能跟那姓何的虚与委蛇,为何不投资此人?”
若钦一愣,确实如此。
可,他表情讪讪,小心翼翼问:“言姑娘真投资此人,赖以为朝中底气,那您乐意吗?”
甚至,再婚予前者,实现阶级升迁,其实对她是大有好处的,在当时看来也是极好的选择。
当然,现在他们看着,此人是万万配不上言似卿的。
但也怀疑是不是以言似卿的聪明绝顶,早就觉得此人不妥,所以未有资助——要知道她手底下不少管事都是平生郁郁不得志但被她慧眼识别委以重任的,这种伯乐之恩外加钱多才是最让人难以背叛的,也是她手下能人忠者多的主要原因。
所以她不投资刘无征,这很奇怪。
蒋晦斜瞥他。
若钦立即转身去干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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另一边,明明主目的为搜查住所,简无良倒是装得十分严谨,看了刘无征跟他身边憔悴的儒雅夫子一眼,“你们昨晚没出门吗?”
儒雅夫子捋着胡子道自己伤心弟子惨死,并未出门。
简无良问:“一直在一起?”
两人答并未一直在一起,夫子有书童伺候。
那就剩下刘无征了。
简无良记得此人,在驿站那些案情口供中,此人还差点成了杀姜灵信的凶手。
刘无征:“我出门了的,因心烦意乱,去了法堂抄经,当时抄经的还有其他僧人,抄完后,又得僧人指点,去拜访静夜师父。”
僧人静夜,白马寺中佛学顶级者,出尘避世,朝中权贵来拜会的都有许多。
夫子没什么嫌疑,因他身体不好,常年久居,没有书童作证都办不了那事,刘无征也有了人证。
没什么嫌疑。
简无良又问了时间。
“至我出法堂,到静夜师父那,大概是寅时跟卯时之间,后来呆到何时,我不太确定,下雨,天色昏暗看不清,但我听见了鸡鸣声,就是大公鸡那会叫喊....”
简无良抬头,看了他一眼,“听了几次?”
刘无征愣了下,五指握紧,指甲掐进掌心,这样的小动作落入简无良这种老饕跟其他大理寺门人眼里就是破绽,但他们从容,也不着急,只等他回答。
很快,刘无征低声说:“两次。”
简无良忽然笑了。
简无良:“不好意思啊,刘举子,按照你所言,你先在别院,后去法堂,最后去了静夜师父那,按照我们昨晚查案的经历,公鸡第一次打鸣时,你还在夫子别院,但你们住的别院是能听见下面禅房的公鸡打鸣,然而,静夜师父那可听不到。”
他这样的大理寺少卿不知道查了多少案子,对地理跟声传极为敏感,熟练尔。
就好比沙场中人听声辨位洞察一绝。
那是日复一日极限高压紧要之下磨砺出的能耐。
刘无征震惊,肌肉抖颤,反驳:“静夜师父住所虽离远了一些,可也没没有太远,我们中间就隔着法堂,怎么就听不见了?我明明听见了!”
简无良慢悠悠说:“若是静夜师父所居边上没有被繁茂的竹林环绕遮蔽,幽谷一般,确实可以听到,但它被竹林隔档了,那竹林在风声雨声之下喧闹不已,你怎么可能听见第二次打鸣?!”
那时已是遇袭时期,公鸡们才被放出抓虫。
“要么你就是凶手!”
“要么,你在撒谎,在庇护真凶!快说!”
简无良怒拍震慑,刘无怔顿时脸色煞白。
而在场的大理寺人俱是凛然。
刘无征终于忍不住了,他低下头,“我....我确实去了静夜师父那,可我没进去,因为....”

马车, 马匹,骑兵,金甲。
刀锋挑着帘子,水汽侵染在毛茸茸的雪白毛毯上, 两位女暗客蓄势待发, 像是竹林里锋利飘洒的竹叶, 但对于这位挑刀郎君而言,不过尔尔,只要他刀锋一侧,人头落地。
但他目光落在了马车最内侧卧靠毛毯软垫的女子身上,其实从掀帘开始,他就是冷酷枭厉的,还有几分怨恨杀意。
帘子一掀。
怨憎有了着落, 落在了对方身上。
汀风雨细, 斜卧的美玉无瑕,但吸了人间的落寞忧郁, 于是有了红尘色。
他面上冰冷更深, 呼吸凛了凛,是更外放昭彰的凶冷, 但无人察觉他拉着马上缰绳的手指紧了张,目光亦有所偏移, 避开其周身, 只锁双目。
难怪那眼高于顶的赤麟世子会那般行事。
气氛.....
言似卿开口,刀在颈前,她做了判断,“金吾卫,少将周厉, 周大人?”
他凛眉,淡淡道:“擅商贾,亦从你舅舅,自小家学,天赋异禀,言少夫人果然聪敏。”
“不知在下的弟弟尸体,在你解尸查案之下,如何了?”
额....
好像稀烂了。
那虫卵烧出来的,就是他弟弟的尸体。
言似卿知道麻烦了。
难道此人是为这来的?
那山中必有人通风报信,或者他本就在白马寺。
亦或者.....
刀锋逼近。
“哪也不怪夫人 !!”
“夫人!”
“别!”
小山两人紧张无比,正要动手,言似卿抬手,青葱手指搭摁了两人的手臂,以示阻拦,但因为温柔,似若安抚。
安抚两人时,她却是看着周厉的,冷静解释:“尸内有毒,查案时爆发,已毁尸,罪在凶手,民女并不愿意为此负责,但若是少将大人有所怨憎,你强我弱,也无可说的,但这两位小姑娘是无辜的,可放她们走?”
小云两人本想拒绝,但想到必须有人活着回去给蒋晦报信,她们只能安静。
周厉木然,“世子殿下难得有仁爱之心,愿放夫人你远离长安,值得钦佩,但夫人阶下囚,还想与本官谈判,不觉得可笑吗?”
言似卿:“那杀吧。”
小山:“对,要死一起死。”
小云:“能跟夫人一起死,是我们的荣幸。”
言似卿笑了笑,问表情更冷的周厉。
“管埋吗?”
周厉:“.....”
刀锋动,出去了,帘子落下。
隔绝彼此样貌的视感。
“夫人恐怕误会了,就为你,为那不成器的庶子,还不值当本官招惹宴王世子的麻烦。”
“但你今日落在本官手里
“去处可不是你能说了算的。”
周厉自然不会再看到这位言少夫人那一副视死如归的嘴脸。
他冷淡,抬手示意,其他金吾卫就带了马车,正要改变行程,马车里面的言似卿问了一句。
“是陛下说了算吗?”
所有人凛然。
抬手的周厉眯起眼,重新扣住刀。
“夫人胆子很大,揣测君心是大不逆。”
言似卿安静了些许,低声说:“我没揣测,是大人您....没穿全甲戎装,而是留有宽松空隙的文武袍,应是为了携带且保护紧要之物,这物件不大不小,非常贵重,若是折损有大罪,您如此慎重,料想也只有圣旨了。”
其他金吾卫下意识看向自己长官的衣袍,而周厉眉头皱得更紧了,回眸盯着帘子,好像要洞穿它,又似乎要撩开她,好再震慑这位体态柔弱的女郎。
可他没有。
“夫人还是少说些话的好,本官可不是世子殿下,对你言听计从。”
“走了。”
他没说到底要把言似卿送去哪,但冷笑了声,挥手在前面三岔口指明了方向。
——白马寺。
但里面的言似卿还是猜出来了。
就这都没惩治她,看来那圣旨跟她有关,这位心狠手辣的殿前红人愿意为此忍耐。
帝王之令吗?
她一介草民。
或者背后是宴王跟帝王中间有过什么博弈,前者洞察了,所以把自己送到白马寺,等于顺从帝王之心验证底子。
但,他们的儿子/孙子坏事了。
小云跟小山都震惊了,她们不理解这剧情走向。
主要是——哪怕是自己王爷跟祈王党争,涉及夫人为棋子的作用,也绝对不至于让陛下安排金吾卫接触。
这背后到底是为何?
陛下还管儿子们的儿女情长吗?
小山有点走神:嗯,不然就是管孙子的儿女情长?
似乎自打殿下成年后,陛下对他的婚约就很是在意,有意赐婚,都被殿下占着脾气跟宠爱敷衍掉了。
如今.....
她小心看了下还在沉思的言似卿,心里有了极不好的预感。
夫人,怕是再也离不开长安了。
除非死。
————
“因为我没看到静夜师父。”
“他好像不在别院。”
刘无征迫于无奈说出此事,简无良手指抵按桌面。
他神色冷淡,眉目敏锐,“如果只是不在别院,充其量也就是人不在,所以你为什么遮遮掩掩,除非你内心认为他是凶手,当时人不在,是有嫌疑。”
“何必撒谎。”
“再除非......”
审讯的压迫力就在于步步紧逼,不断以符合逻辑的自身假设对被审讯者极端不理的处境,供其选择.....
二选一。
刘无征这次没有言似卿帮他了,他一介学子,面对强势且深谙人性的大理寺,额头有冷汗,似乎在纠结痛苦什么,左右摇摆,抵着桌子的手指指甲也无意识扣着桌面,留下了斑痕,他打断了简无良的话,“不是那回事,是因当时没见到静夜师父,我心里烦闷,又不想回去,就一个人去了附近的朝光殿诵经去了,因当时殿内无人,我根本找不到人为我作证,证明我一直在那,而非参与案件,所以我....我只能撒谎。”
这般理由也说得过去,简无良依旧冷静:“那你现在一样无法为你自己证明,一样有嫌疑,为何不....”
刘无征冷然且果断,“我做不到诬陷他人来为自己作保,如果全天下都是这样自私自利的人,我也活不到现在。”
“大人,您处置过天下罪恶,见过人心浅薄跟怨毒,但我受过他人恩惠,也受过许多老师跟同窗的教养与陪伴,所得皆是红尘之美。”
“如果真有嫌疑,抓了就抓了吧。”
其他大理寺之人都安静了。
有点被这文弱书生震慑住。
边上的老先生都感动了,在边上力保自己学生。
简无良愣了下,摸了下巴,慢悠悠说,“诵经,哪一部经?背诵给本官听一听。”
刘无征怔了下,桌面上的手指蜷缩握拳。
简无良:“不能吗?本官听说你记忆极好,一目十行,若是诵了一晚上的经书,不至于背不下来吧,多多少少能念上几卷。”
“本官以为所谓天才,盖当如此。”
就好像那姓言的。
刘无征终于乏力,闭上眼,听见身边老夫子疑惑紧张的呼吸,终究苦笑,睁开眼。
“人,是我杀的,大人您抓我吧。”
“跟别人没干系。”
哦,又背上杀人死罪了吗,刘举子。
简无良若有所思。
看来,这静夜师父有问题啊。
——————
竹林,别院,白日有雨,檐下灯笼摇晃。
负责搜查各别院住所的大理寺门人在此地一无所获。
“静夜师父昨晚一直在此地吗?可曾见过一些奇怪的人出入?”
“一直都在,醒时未曾见过外人,后睡着了,更是无所觉,可是发生了什么?”
“没有,打扰了,静夜师父。”
对方是朝廷礼遇的高僧,这些门人也不敢得罪,言语间很客气。
“无妨。”
碍于主人在家,这些门人行礼后已然潮水般褪去。
别院寂静,站在窗后的僧人静夜目送这些带刀的大理寺门人融入风雨交加的竹林小道,很快消失不见。
素裟淡袍的静夜回身,提灯点烛,灯笼内的蜡烛随着摇晃而晃动光火,走在因下雨天而昏暗的室内,这点光是仅有的照明。
他上前关了此前没关好的窗柩,背对着窗柩,安置整理好案上因这些门人搜查而有些乱的书籍画册,却不知,整理到一半,耳边会听到除风声雨声竹叶声之外的诡异耳语。
“静夜师父昨晚真的一夜都在吗?”
“出家人打诳语,可是要被佛祖问心的。”
深沉,沙哑,隐含恶意的试探。
静夜转身,书籍被袖摆扫荡落地,页面翻开,随着不知何时被推开的窗户吹进来的冷风而哗哗作响,而窗后,赫然站着一位青面獠牙的魁梧男子。
对方阴骘眼珠子盯着静夜,惊讶其转身而来在风雨昏白中露出的样貌,但手腕朝上,腰鞘已出刀。
刀尖穿透窗户....朝着静夜胸膛直刺!
屋内,上头的门梁落下一道影,似鹰似狐,如果言似卿在这,一定会认出这位梁上君子的熟悉身法,而此人刚落下,人还在半空,袖下甩出的勾链就环住了静夜的腰身,往后一拉,后者腾飞起,拉开了跟那刀尖接近的距离。
而后落地即将摔倒的那一刻,蒋晦已经落地,左手一撑后者腰部,稳其身形,脚下一点....
窗外,雨光丛丛,静夜手中的灯笼落地,光火摇晃,照亮蒋晦的漂亮又骄烈的眉眼。
中计了!
这蒋晦是借静夜来钓出自己!而且他猜到了大理寺门人里面有内奸!
青面獠牙的面具下瞳孔颤动,飞快后退,但落地既掠的蒋晦已拔剑。
剑旋转飞出,天罡气,旋如天盘。
面具人被逼跃出,翻过屋檐下的栏杆,落在了院中潮湿泥地,抬手刀锋侧挡。
刀锋颤抖,名剑回旋,落入跳劈而来的世子殿下手中。
再一斩。
面具人吃不住这力气,半跪一滚,刀锋扫下盘,切蒋晦双腿!
刷...
蒋晦后跃,弹腿强攻。
砰砰砰!
两人转眼就过了十几招,原地泥流跟雨滴随着内力期间崩散,如太极圆盘形成的逆转圆体,随着残影不断加剧,下面山道出了密集的奔跑声,面具人眼底一闪,转身欲逃。
但刀剑相交的最后一次。
流淌雨丝的竹叶飘了风。
人间的世子左腕一甩,面具人也才意识到自己脚踝不对。
哗啦,人被拖拽回去,那链子纤细,但精铁一般,面具人提刀切过后,也只是划出火星。
他果断将刀锋后切。
格挡了蒋晦果断劈下的剑刃。
面具人眼前一闪,原来自己格挡的只是剑鞘.....
手腕被一剑切过,血线喷射,已然被切断了筋脉。
长刀落地,但面具人狠辣,浑身内力全绷,再一爆。
砰砰砰!
锁链断裂弹飞,他人疯狂掠向茂密竹林,企图逃窜,但世子殿下一脚踹其后腰。
面具人落地吐血,咽喉抵了剑。
他不动了,蒋晦要再动手之际,这人袖下猛然甩出一枚鎏金的旋转丸子,丸子中随着旋转激射出浓烈的粉末...有硝烟味。
天机营的暗器!
蒋晦当即弹剑劈散这些窜来的火星,只见火星炸到剑刃上噼里啪啦。
正好此刻下面上来的大理寺门人以及各府护卫已经分派占道,俨然要包围封锁。
此人已然咬牙激内力强行跃起,往山道下面急逃。
“抓人!”
“追!”
蒋晦速度快,劈开这些暗器火星侯,长袍烈烈,极速追赶。
不断拉进距离。
其他人看到动静,立即改变方向,朝各个口子封锁....
将近悬崖的地方,那面具人竟改了方向,掠上竹捎,到竹枝上端,翻身一跃,借力飘洒而下。
跳崖了?
追赶一路,众人并不清楚附近地界,毕竟天昏暗,还有风雨,并不知道附近到底是哪。
白马寺太大了,山体因为竹林遮蔽,并不能一览无遗,这追着追着只知道盯着人,并不知路。
也就紧吊在这人后面的蒋晦隐隐觉得不对,突然反应过来。
“不好!下面挨着斋堂!”
“殿下!”
若钦等人看到蒋晦义无反顾跟着跳下悬崖,吓死了,纷纷赶到崖边,这才发现下面确实是悬崖,也是白马寺主建筑群区域,距离不远就是斋堂,但跳下去不会死——因为下面也是竹林。
轻功腾跃,竹叶缥缈,面具人落在佛殿屋顶,踩碎一些瓦片,回头看到黑鹰悬落下来的蒋晦,咬牙切齿。
阴魂不散!
他不迟疑,迅速疾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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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7章 圣旨(固定时间晚上更,如果早点写出会早点更,大家不用提前等)“你,从,还是不从?”
斋堂这边, 雨还在下,简无良的审讯已被打破。
只因祈王得知刘无征是凶手后,并不认可这个结果。
他是打定主意要拿这案子做文章的,现在御史那边的事被蒋晦雷霆手段解决了, 言家灭门案也因为幸存者言似卿被蒋晦送走而断掉立案之本, 后续唯一能利用的也只有这连环凶杀案了。
否则他跟宴王这般厮斗, 投入这么多心力,若是宴王还是全身而退,中间又闹得沸沸扬扬,自是算他吃亏。
所以他非要亲自拷问,逼刘无征交代背后之人。
正好此刻蒋晦人不在,简无良根本拦不住祈王。
“一介书生,若不是隐藏武功, 手无缚鸡之力根本做不到这些事, 背后定有组织或者上峰谋划相助,简少卿, 你既是大理寺少卿, 怎如此心慈手软,让本王来!”
祈王此人看似儒雅仁善, 其实狠毒,当即就要用重刑。
刘无征虽脸白如纸, 但也抗住了, 咬死了是自己杀人.....
人被拖到了斋堂外面,正要行刑。
外人不知内情,有些人以为他真是凶手,也有人惊疑不定。
真的假的?
这一介书生.....
“上刑!”祈王一声令下。
就在此时....简无良猛然惊呼:“住手!”
祈王大怒,正要怒斥简无良, 却见后者已经出手,朝斋堂斜上角甩去暗器。
跳下的面具人跟鬼一样降临,吓得许多人惊声尖叫,而这人挥刀劈开暗器,落地侧转,俨然要抓人质!
是了,这面具人早知自己重伤,正常逃亡根本逃不出蒋晦的手掌心,只能去斋堂拿捏权贵当人质,逼蒋晦放自己走。
此人能跟蒋晦打那么几个来回,武功远在若钦这些能人之上,岂是好对付的,简无良根本无力弹压,眼看着.....
蒋晦已经追了下来,中间跳落,拦在了面具人跟怀渲等人中间。
衣袍飞舞,一剑横扫。
面具人匆忙格挡,但这一次,连人带刀被劈飞。
热血沸腾....扫落在地。
“来人!”
“拿下!”
千钧一发,这人忽然取下脸上面具,再转过真容。
反而当着所有人的面厉喝:“世子殿下,本侯乃因营内天机弩失窃,得知有人冒充我天机营作祟,于是冒险来白马寺暗中为抓凶,理所应当,并不违背法规,你难道要对我下手?!”
“那静夜乃是凶手,你为何要庇护他?!”
“难道你们沆瀣一气?!”
好一个临危自救?!
东陵侯?!
他竟来白马寺了?
到底是查案过来的,还是....他刚刚那狗急跳墙的样子,众人可没忘。
怀渲皱眉,摸了下脖子。
众人二度震惊,简无良飞快瞥了祈王一眼,而祈王眯起眼,眼底闪烁。
蒋晦微面无表情,转了刀锋,冷笑:“好一个贼喊抓贼,侯爷是违背法规为追查失窃而来,还是早就来了白马寺,为杀人灭口,你还是去跟陛下解释吧....”
祈王神色不安,拳头握紧,冷冷盯了那东陵侯一样,两人眼神有过交汇,东陵侯知其意——眼下被抓是定局,若是胡说八道.....那就没人能救他了,他全家也没活路。
此时此刻,简无良其实明白过来了——蒋晦跟自己商谈的时候,是说借祈王封山彻查所有人,表面查香客,其实查僧人跟别院。
这只是第一环。
于是他们查到了静夜。
静夜到底是不是凶手,还是刘无征是凶手,这都不重要,重要的是有一个“凶手”。
而这个凶手杀了这么多人,还故意用了神机营的弩箭,就是为了让调查方向往兵部那边去。
其实已经可以锁定当年事了。
因为严光雪跟陈开志乃至当年的上一代仲元伯都关联了一个兵部旧案。
——雪人沟三千冰甲案
这案子背后当年有罪魁,但早已被灭满门,这凶手重提旧事,还连杀这些相关之人,要么是罪魁门庭有幸存者,为复仇而来,要么就是为伸冤而来。
既是伸冤,最怕凶手的就是这案子背后的罪人,对方只会比大理寺跟朝廷更想抓到甚至杀死这凶手,将一切掩埋。
所以,蒋晦无疑是利用大理寺跟所有人,去“钓”这幕后之人。
于是,钓出了一个东陵侯。
这就是世子殿下的手腕吗?
他根本不在乎那些细枝末节,就好像打仗一样,中间肯定有伤亡,但攻城掠弟,擒敌匪首,当是快刀斩乱麻。
简无良心里惊叹,虽然现在这东陵侯灵机一动,狡辩如斯,只要被抓,被彻查,一切魑魅魍魉是非对错都会被揪出来吧。
抓,查,铁血手腕。
比起自己在这案子中的束手束脚,蒋晦的方法就直接多了。
目前看来,尘埃看来是要落定了。
“本侯无罪,世子殿下你....”
东陵侯还想再说,突然按住了胸口,脸色也惨白几分。
后面追下来的大理寺门人跟宴王王府护卫们刚到,看到这一幕后惊愕莫名,而简无良忽然变了脸色。
“医师!”
来不及了。
所有人眼看着自爆身份的天机营营主东陵侯按住胸口,痛苦呜咽,最后噗嗤一下吐血,爆体而亡。
倒地,血流七窍。
众人惊窒,而蒋晦脸色沉了下来。
须臾,祁王忽然说:“据本王所知,天机营确实有弓弩失窃,已经上报兵部了,且天机营虽在长安城中,但也有巡防长安境的职权,最近因为这红炎鬼火案,陛下下令各部协作巡境调查抓捕,所以各界兵马走动颇多,我们不也能带府军离开长安卫护自身,所以只要有敌情,天机营是有权支应的。”
“那,东陵侯来白马寺并未违背朝廷法度。”
“当然,他得知这消息,可能也是本王早上去信给郊外巡防营求助有关,这不是赤鳞你说的人越多越好便于查案?”
“所以,你会不会杀错人了啊。”
“真是让本王痛心.....”
祈王府的府兵将领反应快,大喊:“世子殿下!你为何杀死东陵侯?他好歹也是军侯之属,执掌天机营!!如今若无违背法规,却死在你手下,那该如何跟朝廷,跟陛下交代?!”
“少卿大人,你还不抓人!!”
厉声震如天。
宛若祁王府的爪牙已然困住了宴王府的世子。
若钦等人心惊,知道这很可能是一个局——祈王设的局?!
除非能定罪东陵侯,或者证明其来白马寺所行不合法规,否则.....
他们立刻围护在自己主子身边,齐齐拔刀剑。
两边对峙,一时剑拔弩张。
其他府邸的护卫自然不敢参与,只能在边上无措....
本来东陵侯被抓,这是板上钉钉的嫌疑人。
可他突然暴毙而亡,那就不好说了。
之前跟他厮杀的也只有世子殿下。
祈王敏锐,狡猾,歹毒,在此刻体现淋漓尽致。
无人知这到底是不是他设下的局中局,但如蒋晦守株待兔逮到了东陵侯,祈王现在,也抓住机会困住了蒋晦。
斋堂再不是红尘进食的安乐之地。
而是一场王权博弈。
蒋晦刚刚还有胜算,现在转眼就有了败局之象——最主要的是这东陵侯来之前好像做过安排,难怪他最后临危之际主动撤掉面具言明身份,就是笃定自己做好了行动的准备,哪怕暴露在白马寺中,也有理由应对。
毕竟,当时静夜确实挂着凶手之嫌。
祈王知道这件事,所以抓住了机会。
而东陵侯,确确实实死了。
简无良手指摩挲,他知道背后肯定不简单,这太突然了,像是早已设计好一般。
恐怕世子殿下也没想到会有局中局吧。
但若说是祈王设的局,代价也太大了吧——东陵侯总归是被人害死的,祈王一开始就安排他去死?
用一个东陵侯换一个宴王世子....
好吧,也是大赚,绝对值得。
你看祈王虚伪之下压不住的嘴角就知道了。
可现在最为难的是大理寺!
面对两边对峙,以及要不要逮捕蒋晦的难题,大理寺上下都跟吃屎一样。
简无良觉得自己头发没准已经秃了,但只能硬着头皮说:“东陵侯来白马寺是否违规,确实需兵部彻查,好跟陛下交代,至于他的死因,也可能是红炎鬼火案的真凶暗杀,还得彻查,碍于此案重大,可能需要世子殿下与我等一并回长安,面见陛下....”
他可不想直接在这抓人。
祈王:“国法森严,皇子犯法尚且与庶民同罪,本王既是赤鳞长辈,当做决断!”
“来人,拿下!”
他根本不管简无良的摇摆,挥手下令!
谢容紧张,走出一步,却被谢眷书拉住了,他一愣。
“二皇兄!”怀渲有心阻止。
正看着地上碎裂成粉末的面具,蒋晦忽抬眸,单手一动,剑往上。
在场的武者尽数紧张,连原本凶悍敌意的祁王府上下都手心冒汗,捏紧手中武器。
祈王也吓得退了一步。
赤鳞悍勇,沙场之破军。
若是死战。
恐怕最后也是他活着离开这里,而他们....战死大半。
就在大战一触即发之际。
铿.....
足下一勾,在地上的剑鞘弹上,插入后腰悬挂,剑尖反手,缓缓插入剑鞘。
铿锵封剑。
“既有悬疑,那本世子自当配合调查。”
他竟愿意退让?!
祈王一愣,他巴不得这人抗命,好被诛杀当场....
可蒋晦竟然愿意束手就擒?
祈王:“捆起来。”
祁王府的人要上钱,若钦等人气得要死,却不得不因为蒋晦的命令而收剑。
宴王府也有败于祁王府的时候?!
咽不下!
气氛乖张,但蒋晦面无表情,正要被带走的时候,他忽然皱眉,看向广场下面的小道。
有人来了。
对方还出现了。
“等一下。”
一身金甲文武袍,单手执后腰长刀,一手抵腰獬豸雕兽,眉目厉,神色威。
也是主持陪同带来的。
身后跟着一堆同样金甲威武的卫士。
“啊!”
“是....”
“是金吾卫!!”
“金吾卫少将周厉!”
“难道他是为了他弟弟的尸体来的?”
“应该不是,金吾卫是天子近卫,无旨不出。”
祈王惊疑不定,金吾卫怎么会来?而且....
周厉垂眸,说他是来宣旨的。
“祈王殿下,公主殿下,世子殿下,少卿大人,陛下有口谕:他已选人全权负责调查红炎鬼火案与.....当年的雪人沟三千冰甲案。”
后面的案子一提,在场的人不是茫然的,就是岿然变脸者,连怀渲都沉重了神色。
竟是此案?当年可是沸沸扬扬,为此灭了一品军侯满门,抄家者无数。
“所以不管是世子殿下,还是其他可疑之人,一概相关者,尽数受调查。”
“亦可随时调配任何人配合此案调查。”
简无良眉心暗跳:他记得自己也才在天明之前急发密信差人连夜快马送长安,再快也得至少三日才能抵达宣旨,因为雨期,信鸽信鹰差遣都有被影响,即便是飞信,也得一日吧。
可对方.....在路上拦下了被送出白马寺的言似卿,这脚程就不对。
说明陛下一直在盯着白马寺,也早知两案的牵扯。
只能说身为君主永远只单独倚仗一人,他简无良是殿前红人,其实也只是臣子,同理,周厉亦如此。
但永远不止他们两人。
帝王心,海底针。
众人惊疑不定,揣测无端,反而是现在处境最不利的蒋晦挑眉,不说话。
祈王心神不安,挤出笑容维持权威:“周厉,陛下难道是让你来查案?”
周厉是受宠,周家底子也还行,但也敢查蒋晦?
那姓周的长安刺史就是一条泥鳅,根本不可能明确站位,一直都是两边不得罪。
这周家不会改变中立,投靠了宴王吧,在殿前争取办理此案,一边为蒋晦脱罪,一边要拉自己下水?
祈王觉得此事有鬼。
周厉冷然,抬手示意,“祈王殿下误会了,陛下真正委任的人,是那位。”
蒋晦本不太在意,回头看去。
斋堂外面的高台边侧,临云海丛丛,早上水汽深中,环边走廊屋檐下站着几个人。
几位金吾卫似乎在看管三人,其中一人.....
风姿蕴秀,雨丝点点,清风拂面。
她在看着他。
她在昏暗的屋檐下眉眼不明,乍一看,雌雄难辨,袍袖微荡,满山寺的风雨都不及她让人心飘摇。
蒋晦知道是她。
也知道她看着自己,只是不明眼神内里。
周厉手握圣旨,走过去,冷然斜瞥,“言公子。”
一到了白马寺,他也用了类似简无良称呼她的口吻,似是模糊她的身份,又意有所指。
“现在,你可以接旨了。”
“陛下要你查案。”
“你,从,还是不从?”
蒋晦瞳孔震动,本已经入鞘的剑柄被猛然扣住。
他一步逼上前,浑身内力翻涌,眼神如刀。
显然,他的一切安排不管成败,最得意、最核心、也是人为已经成功的目标,其实已被狙毁。
金吾卫,拦下她了。
她走不了了,还得全权负责这些牵连幽深的案子?
陛下何意?!

言似卿素来能审时度势做取舍, 她知道自己拒绝不了天意。
是啊,在这个世界,帝王君心就是天意。
可她在周厉带着她回白马寺后重新走栈道进去的路上,后者提了此意——本来她就会知道, 圣旨内容不是颁布给她听的, 是给白马寺里面那些人听的。
但她那时拒绝了。
她竟然敢拒绝, 虽然很委婉,说的是:力不能逮,且非在朝官员,难当大任。
周厉此刻瞧着眼前被自己二度询问,其实也等于逼问,恍然想起不久前在路上的一幕幕。
当时他回:你以为你能拒绝?
言似卿也回:左右下场有什么优劣吗?
周厉其实预感她接不接这差事,都很难活下去。
谢家容不下她。
祈王府也容不下, 那宴王府呢?
宴王府想留?
那更麻烦了。
帝王眼看着朝堂党争混乱如斯, 却一直没有雷霆震慑,就这么冷眼看着——又对白马寺中的变故了如指掌。
说明他不是不知, 不是不在意, 而是观察,审判, 最后决断。
她当然不是祸乱根源,但她可以是。
帝王不需要分对错, 只需要权衡之术。
所以周厉隐约猜测帝王对这位本来就微不足道的商贾夫人有杀心, 就像是一颗棋子屠掉,以震慑两边棋局。
这是最小的代价。
毕竟他总不能直接对儿子孙子下手。
还不至于。
那为什么不直接杀?
因为不值当为她背负出师无名的瑕疵。
周厉之所以有这样的判断,只因反推过——这些案子重要到非她不可吗?朝廷中人才济济,就是自己跟简无良也不过占着没有投靠某位王爷,外加家里也算干净, 有点能力,别的还真没那么天骄之相。
阁部多的是狡猾如鬼的老狐狸。
只要肯得罪人,没有查不出的案子。
所以,不是非她不可,却还是她。
那就是把火炭交到她手里。
查不出,杀之有名。
查出了。
那她的处境就更微妙了。
这样的女子,怎么能只是商贾呢?
——————
以上是周厉的所有揣测,时至此刻,他都这么认为。
也不意外言似卿勘破自己的处境。
她聪明,通透,也知生死进退。
所以她之前拒绝他的提醒,一副看透死局懒得挣扎的摸样,他也不意外。
可为帝王差遣,忠诚如旧,周厉到了白马寺,步履并不快,因为金吾卫自有“飞鸟”先一步往前刺探,若有动静自会回程速报——他自己脚程自然更快,可不能离开言似卿。
今日他的作用也不过是“宣旨”,以及“看着”言似卿。
所以他一路都在她身边。
女子脚程慢,何况她没有武功功底,快到斋堂的路上,上面已经有动静了。
他摸了下胸口内藏着的圣旨,若有所思时,言似卿忽问:“陛下忽然让我这么一个外人接触此案,是因为两大王府之争必有死伤才能结束混乱吗?周大人可是为此而来?”
她语气好奇,淡漠又不激进,好像只是随便问问。
周厉却凛然,回头看她,这人垂首,轻拾裙摆,走在坡度并不高的栈道阶梯上,低语了一句。
“原来飞鸟也不是一定能飞。”
她多聪明,知道飞鸟一定知道上面动静,却没有回来禀报,就是因为——周厉并不乐意及时赶到,掺和上面的纷争,他想等尘埃落定了再上去,至于现在两大王府到底是谁上了套,成了阶下囚,他并不在乎。
可,这事不能为人所知,他不能看到了却不阻止,不然就有偏帮一方站位之嫌。
她短短两句话,周厉扫她一眼,眼神底下有杀意,“夫人话太多了。”
但他不得不脚下一点,往上速飞,也见到了隐藏的飞鸟。
飞鸟其实已经回来,但他是心腹,知道周厉的心思,所以没有出现,没想到.....两人加快往上,这才有了周厉及时出现的一幕。
然后.....
言似卿被问了第二次。
这一次,言似卿的目光从斋堂前的广场收回,好像未曾专注看过谁,又避开谁。
她回答了周厉刚刚的逼问。
从,还是不从。
“现在就开始查吗?”
她答应了,而且答应得很爽快。
周厉走神了一刹,猛然顿悟:她之前在路上拒绝接这差事,不是真的要拒绝,而是为了下一次的答应。
——她是不是早就预感到蒋晦有可能会在白马寺中遇险,所以先拒绝,借自己想要圆满完成这次差事的需求,让自己及时参与其中,让蒋晦免于被祈王趁机暗害。
她确实非常善于利用局势,为她谋利,为她满足所求。
原本心高气傲的人,被她这般驾驭,周厉心里很不舒坦,可能也只有之前的简无良能理解他的不甘,但无可奈何,只能凉着语气回:“自然,一切全凭言公子做主。”
只是让她主理此案,并无官职,他对她自然没有官场上的尊卑敬畏。
言似卿并不在意这位周少将的冷漠锋芒,:“外面下雨,我不想出去,把尸体抬进斋堂,所有人,证,都置于此。”
“两大王府请避嫌,相关人等避让尸体以及一切线索,定大理寺上下主差使,其余武力人马,继续封山,金吾卫主守斋堂。”
她一旦要做一件事,必是极认真的,不再考虑任何细枝末节的恩怨情仇,只踱步,越过怀渲等人,袖摆扬动中,抬手轻撩斋堂门口垂摆的布帘。
人进去,脊背对风雨,风雅如竹,但言若清潭落雪。
谢眷书明明白白听见了一句话,语气温和,寻常口吻。
“违者,视若抗天子命,代天子,杀。”
众人静默。
雨中,扣着剑柄本隐隐出鞘的蒋晦在冰冷雨水中调整了灼热的呼吸,目光似牵连如丝,缠在了那走进斋堂的纤薄人影,在他人逡巡他们之间时,及时垂眸。
掌心下压。
铿锵回鞘。
——————
斋堂内有尸体,五具,现在又加了一具堂堂东陵侯刚死的尸体,六具。
权贵们此前被两大王府相逼,不得不配合查案,再无从前傲矜狂放。
如今,代表天子脸面的金吾卫在,他们更得配合,毕竟连两大王府都被“避嫌”了。
他们都如此,何况其他人,刘无征似乎心神不宁,被看管在角落里,随时等待被查,那位静夜师父也是嫌疑人,他们两人外加一位世子殿下,这三人无疑是被“嫌疑”缠身的人物,得坐在一边,其余人各有落脚。
刘无征不安,静夜安然,还能喝茶,蒋晦冷漠,如阎罗坐像,头发丝都透着几分狠厉,但也安静,好像随时等候被审讯。
白马寺主持也是厉害,沉稳如旧,还差僧人们送来饮品跟小茶点。
可是,现在谁吃得下?
尸体就摆在前面呢!
还有恶臭,还有....那虫子还在吗?
众人战战兢兢,如鲠在喉,谢容几个呼吸就换了好几个姿势,谢眷书心情不佳,只因疑惑不解跟不安——这姓言的到底是男是女?若是女的,那自己能是对手?若是男的.....
她回头看了谢容,“能安静些么,不然像是尸体腐烂肉里的蛆。”
谢容:“......”
也算是亲生的,姐姐你何至于此。
——————
对于言似卿这么一个棋子般的低贱人物,突然就成了主导案情的主事者,竟还敢大言不惭说那种话,祈王对此十分不满,碍于金吾卫代天子过问此案,他只能坐下来后连茶都没碰,开口就冷然睨着不远处正查看东陵侯尸体的言似卿。
“这位言公子,你也看了有一会了,可能找出什么法子证明与你娴熟的赤麟世子无罪的证据?”
祈王这人言语虚伪,也惯能阴阳内涵,就差明说言似卿跟蒋晦关系不简单,她会偏私什么的。
在等待尸体挪移到斋堂期间,言似卿已经看过大理寺此前调查审讯的诸多内容,一如她在昨晚查看简无良的小册子。
人人口供,以及查看诸院落的结果,都在上面,边上还有调查人员的口述。
看完这些,尸体这些送来了,她开始查看东陵侯七窍流血的尸体,用镊子查看,从衣物到皮肤血肉,也看了咽喉,边上简无良也在,两人的验尸习惯大差不差,大理寺对言似卿有过此前一次合作,对她钦佩不已,她一抬手,边上的仵作就知道该拿什么器具。
他们忙他们的,祈王的挑剔很突兀,言似卿却没看他,但也回应了。
毕竟是王爷。
“王爷毕竟是世子殿下的亲叔叔,介于世子殿下现在背负杀人之罪,您是要我偏私他吗?”
亲叔叔还能希望亲侄子被定罪的吗?
可他们是皇家子孙,自然是希望的。
可就算是,也不能承认。
祈王吃了个哑巴亏,冷哼后,不再言语,只用喝茶掩饰。
简无良不意外,目光从言似卿脸颊扫过,瞧见这人正用镊子掀开的袖子下面,看东陵侯手臂疤痕。
“有问题?”
“似乎是旧伤,但也有新痕,此前跟世子殿下激斗过,用功过力,筋脉有损。”
简无良担心言似卿未曾习武,看不出其中猫腻,却又想起这人擅医,有家学,应该也涉猎了,何须自己班门弄斧,一时讪讪。
此时言似卿已经放下镊子,脱掉了薄薄的手套。
祈王:“看来是结束了,说结果,本王忙,今日就要回长安面圣。”
“毕竟关乎社稷,任何人违法,都一律同罪。”
有圣旨再说,随时可以捏死她的祈王也没那么可怕了,言似卿看向刘无征跟静夜。
一个没有不在场证明,自己认罪了。
刘无征此刻依旧认罪,但补充了其他说法:“人是我杀的,我就是凶手,既非静夜师父,也非他人,这位东陵侯找错凶手了,那世子殿下出手也无嫌疑。”
他竟是要帮蒋晦的。
宴王府的人惊讶,不过蒋晦没什么反应,瞟了他一眼,又迅速观察言似卿,看她....跟刘无征对视了一会。
嘴角下压,蒋晦咬了下唇,低声呵了声,反复瞥言似卿,又挪开。
另一个嫌疑人....静夜师父也看了边上蒋晦一眼,若有所思,随即也看向言似卿。
简无良把这三个嫌疑人的小动作跟神态一览无遗,内心有点别扭:不是,这三人好像没有一个是担心自己要担这泼天罪名,一味看言似卿。
“静夜师父有何可说的吗?”
静夜对视上言似卿的目光,此人长相比谢容更甚几分,是世间少有真正男生女相的宝相,若非一双丹凤眼多情似无情,浑身上下就真若佛子降世了,没有半点人间烟火气,袖子上还有灯盏落地沾染的飞灰,又被灼烧出一点孔洞。
他静默了一会,说:“虽未与这位刘施主真正相谈过佛法经书,但我确实见过他,他是到过我那别院的。”
“虽只是一面,但他能在那会赶到我的别院,要说他又去了禅房那边行凶,即便他有轻功纵横之术,也很难。”
好啊,一个要保世子。
一个要保世子跟学子。
祈王气笑了:“真是大开眼界,出家人不打诳语,静夜师父你敢对佛祖发誓?”
静夜:“可,若有谎言既下十八层阎罗地狱,要么灰飞烟灭,要么下一轮回入畜生道,并且我之血亲,除女眷之外,其余全部与我同罪。”
“之所以避开女眷,是因为女子来这世上本就艰难,若似渡劫,实在不必因我再被连累。”
他现场就开始发誓了,义正言辞,认真非常。
祈王:“?”
众人:“???”
刘无征:“!静夜师父你.....”
也不至于这么狠吧。
出家人.....出口就是灭满门的雷霆炼狱啊。
言似卿神色顿了顿,对这位闻名天下的大师有些无语。
廖家老祖母惊了,满口说:“大师万万不可。”
主持:“阿弥陀佛,静夜你何至于此。”
祈王打断他们的吵闹,冷眼看蒋晦,“那你呢,赤麟,他们都在保护你,你可认罪?”
蒋晦不理他,看向言似卿,“主官在此,可有什么要问我的吗?”
言似卿本来不看他,被这人故意喊了,回头瞧他。
“殿下可认罪?”
蒋晦先发起手,见她回眸,手里且重新拿了那大理寺的查案小册子,眼神对视时,他先狼狈败退了。
言似卿也别开眼。
他们都想起了此前的事。
若此生不再相见还好,就当过了,落水无痕,偏偏不到三个时辰,又见了。
何其尴尬。
蒋晦耳根子都在发红,本来抵着桌面从容击打桌面的手指默默移开,借着审讯桌子格挡,默默揪了袖子。
她肯定生气了。
不远处的小云两人都替自家殿下尴尬——他可是借了她们的嘴说了一些潇洒的决绝狠话。
还说什么他想要的补偿都已经得到了......不在乎她如何如何。
结果现在呢?
殿下您为何有一种犯下了滔天大罪的坐立不安感?
“他们不认,那我也不认。”
言语竟有点心虚,又带着发脾气的傲娇。
人就是这样的,越心虚,越色厉内荏。
祈王更火了,这可是他灵机一动精心造成的大好局面,怎么对这些人而言如同儿戏!
倒显得他可笑了。
言似卿心里也有火,但不愿意人前显露风月暧昧,就低头看了册子,在祈王又插话之前,先看向刘无征。
“大理寺门人查看你的住所时,提到有灰盆炉子在昨晚生过火,且木柴烧透,说明你一直在用火。”
“你认罪,自认凶手,但假设你是在后山对禅房出手袭击过,既是凶手一方,你逃亡的路线必然依旧是后山,从后山要绕开当时各个节点的护卫,走的只能是崎岖绕远的偏僻小道,再从斜坡山体抵达你的住所,再处理全身所有衣物鞋袜以及那一副天机营弓弩,换衣藏物,就算有轻功身法,早有计划,精打细算,所耗时间亦是不菲——那,是没有时间让你烧炉生火烘干头发的。”
刘无征错愕,下意识抹了下发丝。
他的头发确实干了,也确实烘干头发。
他,确实不是凶手,也撒谎了。
言似卿:“但假设你去的是法堂,后面又去找了静夜师父,去了,却没有入别院接触,但不肯承认,还很快跑回自己住所烘干了头发,不仅如此,还心烦意乱,翻了好多书看——以至于你的书架乱糟糟的。”
“你看到了不该看到的一幕,你不敢说,宁可承认自己是凶手。”
“这是死罪,能让你这般恐慌的,也只能说明你一旦说出实情,后果就是惹怒得罪不起的人,会连累你在意的人——比如你的老师们。”
“静夜师父不至于这么可怕,那就是静夜师父会见的人,让你恐惧。”
全场静默时。
大部分人都反应过来了:所以刘无征不是凶手,但静夜也不是,因为他们能互证,可还有一个第三人,这人的口供很重要。
只要三人互相作证,都飞案情相关的凶手,那东陵侯所谓抓凶就十分可
笑,他自己反而可疑了,相应的,世子的出手也顺理成章,谈不上任何罪名。
言似卿又看下静夜师父,“同理,静夜师父也不肯提及自己会见的人物以及昨晚经历,也自认未曾撒谎,只是对这件事只字不提——你说你昨晚见过刘举子,应该也不算撒谎,你确实知道他来了,也知道他见到了那晚实情,害怕逃走了。”
“你既不想害了他,又不肯把另一人扯进来,可能也有跟刘举子一样的顾虑,于是有了上面的供词。”
“那位当夜去你那的人,如今也在这里。”
“只要你们两位不松口,对方这辈子都不会被牵扯进来。”
“你们两人也可以互相为证。”
“只是证据有些残缺,若是陛下过问....”
“不用等父皇问,我承认还不行么?”
最后突兀一句女声惊住了不少人,因为不是言似卿的声音。
众人齐刷刷看向此人,连祈王跟蒋晦都未曾料到,齐齐错愕。
祈王皱眉,“怀渲?你胡闹什么?”

怀渲公主叹气, 却对视着言似卿,“言公子,其实不用推理,也许你私会本宫一下, 求我说出实情, 不管是这位胆小如鼠的刘举子, 还是静夜师父,本宫都能保住呢。”
言似卿:“就事论事而已。”
怀渲笑:“但你没掺和的话,那我还真就不提了,毕竟,对我也没什么好处。”
深更半夜,堂堂公主去私会当世名僧,尤其是她名声在外, 传出去不知道多难听。
两人还能有什么事儿?
众人哗然, 又明悟为何刘无征不敢谈及怀渲了。
这等丑闻,怀渲还能认?万一怨恨他, 那他别想活了, 还得连累他那边一干师生同窗。
所以他宁可认下凶手罪名。
静夜他.....众目睽睽下,也没否认, 只是叹口气,转了下佛珠。
怀渲:“想什么呢, 我是那般浪荡之人, 人家静夜师父可不是,我昨晚找他,只是因为想请他给我亡夫做法。”
祈王跟蒋晦表情又变了变。
慧敏郡主眼眶却红了,“母妃.....”
怀渲弹了她的脑壳,却看向祈王跟蒋晦, “那死鬼恃才傲物,心比天高,不甘为驸马被禁绝当值,竟插手□□买卖,还与前朝余孽有了往来,被父王查出诛九族后,父皇怜惜我母女,未有降罪,本宫自是感恩,绝无不满,只是慧敏将及笄,我只想请静夜师父帮忙做法告知于他,但此事毕竟不妥,也是大罪,所以我不认,不提。”
“如今败露,但这案子结束,可以出白马寺,我自去跟父皇领罪。”
“此言保真,绝对跟这一系列劳什子案子没任何干系,可别把什么脏水泼到我这来。”
她在乎刘无征的死吗?
不在乎。
天家子孙的傲慢尽在于此,跟祈王他们自然没什么区别。
之所以现在摊开说.....
怀渲看向言似卿,“真的,但凡换一个人,比如这简无良,我是绝对不认的。”
眼神竟也没有怨憎,只有欣赏跟无奈。
言似卿也不是能懂天下所有人,像怀渲这般受宠的公主,本就生性乖张,算是异类,她不能揣测,所以也只是笑笑,不纠缠这位公主暧昧不明的拉扯,她又非男子....对方若是确定,还不知怎么恼怒。
祈王是已然恼怒的了。
这三人若是自证,东陵侯自然就有嫌疑了。
“这些还得等押解回长安后再行查证,岂能武断,东陵侯为查天机营弓弩失窃案而来,本身并无违规违法,哪怕静夜并非凶手,当时情形,他也是为查案而来,静夜也有巨大嫌疑,怎能以此当他有罪,赤麟你还追杀于他,他都已经自爆身份了,还不肯罢休,导致他当场暴毙,难道你还能免于责任?”
其实祈王这话也没错,就是圆滑了一些。
只要东陵王来白马寺的理由合理,也未违背朝廷法度,不管他是怎么来的,又要抓谁,自身都无罪,既是无罪的当朝大员,就这么死了,显然得有人负责。
蒋晦出过后,与之激斗,最后东陵侯死在他面前.....长安那边的御史若知,早就磨笔霍霍了。
祈王此刻也有点演不下去了,敌意森明,恨不得就这么做实了蒋晦的罪名。
周厉冷眼旁观,并不参与,简无良也一如既往滑不溜手,一言不发。
他们都知道祈王跟东陵侯都是老油条,肯定做好章程,查不出违规证据,不然祈王不会临时戕害蒋晦。
本来这是死局。
因为人确实死了,死无对证,就是一个天大的黑锅。
但言似卿说:“可还记得当初仲元伯赵跃吗?所有人的死相大差不离,其中他死于丹房,而举子周元兴死于谢文公书院的住所,这两人的死亡之地被烧毁颇多,远不似其他人知伤本体。”
提及周元兴,周厉表情微异,盯着言似卿,对她忌惮又多疑,担心她要以此拖累自家,却不想这人继续说:“周元兴的住所多书画纸张,太容易烧着,那不奇怪,但赵跃承继爵位,那炼丹房是他父亲也就是上一代仲元伯多年前兴建的,用料极其规整,辟火为主,毕竟人家炼丹是为长生,而非求死,在当年应该就找了最顶级的工匠督建,其中还涉及了将作坊,因其丹炉造砌跟金属矿物炉的封条技艺跟善金坊相似,想必上一代仲元伯跟善金坊某位大监是认识的,后者还相助过仲元伯府邸丹房的建造,而此案又刚好涉及少匠刘宇,其师傅正好就是大监级的火术高手齐非凉。”
小册子上有记录,但齐非凉从前任职履历,她自是不知,因为当时简无良也没怀疑此人,没查,更不会记录在小册子里。
原以为查出了金磷虫,这五人的尸体就没什么用了,但她突然让带来尸体,简无良就知道不简单,果然!
她在查五人的关系了——这五人里面严光雪跟陈开志都是兵部相关,跟雪人沟案子有关,但其余三人一直找不到关联,现在经她分析豁然开朗。
“齐非凉?这人好像前年就因病去世了。”周厉皱眉,“此人在当年也曾随军从兵器司行当——当时他任职的军队既是受命镇守苍海关的。”
简无良欲言又止。
反而是蒋晦冷笑,“雪人沟距离苍海关半日行程,是第一道防线,也是军饷运送的必经之路,当年受命迎接军饷的三千兵士提前赶到雪人沟蛰伏,只为接应,也为避免北逾国敌军来劫夺饷银,结果赶上漫天风雪,饷银没接到,三千人活活冻死冻死在雪人沟中,宛若冰雕,护送饷银的队伍被敌军成功埋伏,屠戮干净,饷银也不知所踪,后因无饷银补充,军心涣散,北逾国敌军趁机袭击苍海关,大胜,守军不敌,狼狈而逃,至此苍海关被北逾国占领,该地乃天险,易守难攻,至今未曾收回,也始终威胁我朝北疆,不断援送兵马挑起战乱。当时朝野上下震动,认为必有军情失窃,勾结外敌,也才有当时的苍海守将陈沧被降罪,灭满门,牵连者无数。”
这就是雪人沟三千冰甲案的源头,其实就是军饷失窃案。
当时举国震惊,只因那军饷有百万两,对于一地守军,尤其是地域严苛,条件极端的守军来说是极其重要的补给,失军饷则失军心,怎么可能不败!
那会彻查,有了定局,时隔十三年,红炎鬼火连环案发,鬼神之说沸沸扬扬,长舌之指当年案。
现在看来,分明是有人来寻仇了。
众人安静,也明白这两个案子之中的关联。
也许,还不止是寻仇。
怀渲若有所思,却见祈王冷冽道:“其中关联可以后续再查,那是兵部的事,跟今日要案无关,何必扯开话题,现在要查的是东陵侯.....”
当朝王爷好像生来喜欢打断别人。
恐怕这人世间,只有帝王的话他是不敢随便打断的。
言似卿看了他一眼,说:“都说了丹房是专业建造,辟火厉害,根本不可能因为赵跃的自然就烧成那样,连丹炉都烧破了洞,除非丹房之中涉及□□等物质,引燃彻底,加剧焚烧。”
众人一惊,也倏然寂静。
谁家炼丹用□□?那丹是来吃的,又不是暗器。
言似卿:“□□明令禁止,也非仲元伯父子平常炼丹所需,若有□□,必说明那丹炉平常就不是用来炼丹的,器具齐备,也可用来造器。”
“并且□□的源头,整个长安管制森严,却有一处是必有的——那就是天机营。”
祈王眉心狠跳,想要阻止,又知道这样跳出来太明显了,只能黑着脸听言似卿继续说:“若是这般,东陵侯来白马寺就不止为了天机弓弩的失窃,刚刚王爷反复提及东陵侯是为调查弓弩失窃而来,那他必然提前审查过天机营内部库藏,他怎么没提□□也失窃了呢?”
众人哗然,对啊,这里就说不过去。
其中必然有鬼。
祈王握着扶手的五指紧了紧,脸色僵沉,“这只是你的推理,并无证据。”
言似卿:“王爷恐怕忘了,陛下是让我查案,不是让我审判,涉及军侯,也只有兵部跟陛下有此权力。”
祈王:“......”
所以,她只需要推理,找出线索,最后上报,至于结果如何她不管。
言似卿:“五具尸体其实已经无用,毕竟金磷虫已经找出,重新放到这,自然是有别的用处。”
众人一怔,看向她指着的其中一具尸体——赵跃的。
“东陵侯远道而来,焦心不已,生怕在丹房焚烧死去的赵跃身上沾染□□被查出,所以,他来白马寺除了要除掉为当年雪人沟旧案而来的凶手,杀人灭口,也为了抹除赵跃身上关联自己跟天机营的痕迹。
“因为金磷虫敌袭侯,大理寺重新安置尸体,但尸体经我手检验过,当时,我已然通过赵跃跟丹房的嫌疑,外加后面又有天机营的小箭袭击,怀疑上了天机营,所以我特地在赵跃残存的尸体上留下了一些雄黄药粉。”
“这整个白马寺,武功超绝者,第一是世子殿下,第二也就是昨夜蛰伏的东陵侯了,他若要悄悄闯入,清理这残尸,自然无人察觉——但雄黄粉会沾染在他身上。”
言似卿用镊子挑起东陵侯的袖子边缘。
上面确实有浸润一层暗黄色。
“遇水则化,入布料。”
“剪下来,泡水,汁液出,用普通的虫子试一下能否灭杀,就知道它确实是雄黄粉。”
“也能证明东陵侯悄悄来过,还碰过尸体。”
“这事,东陵侯临死前也提过吗?”
简无良:“没有,我确定。”
祈王:“.....”
蒋晦:“我劝王叔别再说了,若是再为其辨说,那您就得到皇爷爷面前为自己辨说了。”
祈王咬牙切齿,却不再多言。
简无良觉得有点可怕,言似卿做这些事,他根本没察觉,不种地蒋晦知不知道?
他悄然观察蒋晦,发现蒋晦神色郁郁,好,他也不知道。
那言少夫人不仅多疑且缜密,还很孤僻,视他们如一斑,谁也不信?
怀渲全程停下来,眼里光彩闪闪,也乐于见不可一世的祈王吃瘪,于是问:“那东陵侯就是以为静夜是红炎鬼火案真凶,所以急着来杀人灭口,那岂不是证明他跟当年雪人沟案子有关?”
再仔细推敲,这几个死人搞不好都脱不了干系。
祈王:“也可能那晚袭击禅房的人就是东陵侯,此人才是一切案子的幕后真凶。”
众人一愣,但少许人反应过来——祈王不想让东陵侯跟雪人沟的案子关联上,反正东陵侯洗不干净了,也没法拉蒋晦下水,那就得早点结案。
所以他故意这么说。
若是祈王不干扰,这里没人还敢挑剔言似卿了——早就被镇住了。
祈王一干扰,就有麻烦。
周厉观察祈王,眼底晦暗。
言似卿却依旧推理:“若是赵跃跟天机营东陵侯有所勾连,两人从中走私□□用于丹房冶炼造器,其中可以有天机营的弓弩,时日久了,积少成多,自可以组建出堪比天机营的秘密死士卫队,在君王之外另有强横武力,但也有可能他们不敢如此猖狂,也可能拿来卖钱——赵跃缺钱,被利用并不奇怪,同理,这些在外制造的天机弓弩也不在兵部记录之中,自然跟天机营无关,那丹房之中理当有剩余的天机弓弩,可现场并无。”
简无良;“确实没有,如果有,当时就不会无线索了。”
其实他内心自嘲,如果涉及东陵侯,东陵侯背后又有祈王,自己敢继续调查吗?
恐怕未必。
言似卿意有所指:“东陵侯跟世子殿下激斗那般,非他之敌,却没有拿出天机弩反击,说明他手上确实没有,因为携带这东西容易暴露自身身份——他这一次来是为灭口,暴露是最坏的局面,携带天机弩等于自爆身份,所以他没有。”
本身就算袭击禅房的是东陵侯,他也绝对不会用天机弓弩,那不合理。
而且他若是真的携带天机弓弩,也不会被压着打,还被迫来斋堂欲挟持人脱身。
这里等于回答了祈王的故意引导——东陵侯是坏,但还没胆大到袭击禅房暗杀蒋晦跟简无良等大理寺人。
那更挑衅天子没什么区别了。
简无良忽然顿悟,想明白了什么,猛然问言似卿:“东陵侯所谓来查失窃的弓弩,恐怕不是天机营失窃,而是丹房失窃,他当时既没来得及处理尸体上粘连的□□,那自然也不是他拿走了弓弩,因为现场早已被我大理寺看住,尸体也被带走——所以,你是怀疑凶手拿走了这些弓弩,并用这弓弩袭击禅房,我说对方拿来的天机弓,在这连上了。”
“那凶手故意用弓弩袭击,其实也是为了把天机营拉下水,指向当年的雪人沟案子。”
“他不仅仅是在复仇,更是在引导朝廷查案,他要当年真相!”
推理,是为了连贯动机跟行为,而线索是方向,证据是审判。
简无良如此认为,周厉等官员差不离也这么想。
蒋晦忽说:“未必吧。”
蒋晦表情古怪,扫了祈王一眼,淡淡道:“东陵侯活捉的话,更有利于案子被查。”
“可他暴毙了,应该是中毒了。”
“这么一来,结果就是我成了嫌疑人,宴王府跟祁王府加剧党争,必有一败。”
“这其实比查案更有效,因为即便查到最后,某些人还是能置身事外,无非推人出来顶罪。”
“这世上,不是所有真相都能功德圆满,罪有应得。”
“所以他要的是极端的党争,拔出萝卜带出泥。”
“这才是他真的目的。”
祈王眉心跳,却没有责骂蒋晦指桑骂槐,而是有了不安之感。
对方,冲着自己来的。
一直在推动自己跟蒋嵘斗.....难道对方以为必败的是自己吗?
他又惊又怒,眼神一瞥,身边府将当即代为发声:“那这真凶到底是谁?!”
“已经死了这么多人了,难道任由这杂碎搅动是非,大逆不道残害王族?”
言似卿垂眸,手指曲起,似惊疑不定,“我在疑惑为什么东陵侯会那么快就怀疑上静夜师父是真凶,心急火燎过去灭口?”
审讯的时候,以刘无征拉扯出的嫌疑着落在他跟静夜身上。
但那并非对外公开,当时只有审讯室一下人等在。
其中肯定没有东陵侯,也没有祈王。
那前者怎么马上就知道的呢?
简无良反应很快,立刻道:“内奸,我大理寺中有内奸。”
言似卿:“内奸?”
她似才想明白。
但简无良已经悄然扣住了腰上长刀。
“而且这内奸还在当时的审讯室中,后面又出去了....就是此人给东陵侯通风报信。”
言似卿反应过来:“王爷小心!攻他!”
她抬手,手指指向祈王——后面!
金吾卫跟宴王府以及大理寺的其他人反应过来——弓手上箭。
简无良跟周厉的刀刚出。
还是慢了一步。
对方早已在目标后面。
大理寺的佩刀出,左右两下。
哗啦,刚反应过来的祈王惨叫,断臂落,热血撒,而猛然从审讯位掠过去的蒋晦,只来得及拽着他脖子,不然他被砍断的就是脖子,而非断臂了。
蒋晦冒险将他跟扔破布袋一样抛开,被赶上来的卫士及时接住,但那凶手的刀已经朝他脑袋来了。
因他是嫌疑人,早已解剑,身上没有武器,只能弹腿劈去!
祈王身边是有府将的,但这府将已经人头飞起。
这内奸是高手,爆发之下迅猛无比,比东陵侯都可怕,若非蒋晦出手,祈王必死。
可饶是如此....砰!!
蒋晦后退一步,对方则是退飞两步,森森看了一眼满斋堂的权贵人士,所谓王爷公主世家子弟,在他眼里届如刍狗,但蒋晦在,其他兵将已反应过来,汹汹逼上,他转手起刀势,刀风扫荡两米之长,后跃而飞。
破窗而出!

金吾卫等兵将冲出.....
斋堂内,转瞬遍地狼藉,唯有言似卿腰靠高桌,冷眼看着重伤嚎叫的祈王捂着断臂被众人包围。
谁都没想到这一层变局, 就好像他们都没留意不知何时大理寺的门人会有一个待在祈王等人后面, 更没想到, 这个门人是东陵侯的内奸。
不对,不止。
怀渲额头有冷汗,忍不住看向言似卿。
“那东陵侯还中毒了,难道,他不仅仅是内奸,还是凶手蛰伏的内奸?”
在传递静夜是凶手的假消息后,东陵侯去杀静夜, 但中间两人接触, 此人是有机会给东陵侯下毒的,因为他们是一伙的。
可他是来复仇的人, 却蛰伏在东陵侯手下, 又被东陵侯安插在大理寺,蛰伏多年.....只为今日。
可惜今日局面本可更有利于他, 比如两大王府真的厮杀到极端,血流成河。
当前却暴露了....但他也狡猾, 早在前面看出自己处境不妙, 于是悄然挪位,接近祈王。
最后趁机斩祈王。
可惜没死,竟是蒋晦跟言似卿救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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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是那片斋堂广场。
哒,靴子落地,溅起水花, 玄袍英武的大理寺劲装被雨水拍打,他身体侧旋,长刀卷水势,锋长数米,直接击打后面掠来追上的蒋晦。
半空掠射矫健如苍鹰的世子殿下脱掉外袍,一甩。
水滴被拍打散去。
落地,手腕卷动,吸水的外袍卷起,在跟前夹卷劈来的长刀。
长刀一转,外袍粉碎,但蒋晦已经朝他胸口弹腿。
他带刀后退,反手再一斜劈。
周厉跟简无良来了,两手合击。
三刀交汇。
水珠震散,两人齐齐后退两步,而这凶手在两人身体遮挡下,竟借角度——袖下暗弩。
箭矢朝着蒋晦咽喉。
千钧一发。
“殿下接剑!”
蒋晦握住的名剑往上挑刺。
箭被挑转回去。
凶手不得不退,格挡自己射出的小箭。
小箭弹飞。
但他已经被死死包围了。
简无良跟周厉站在另外两边,外面更有重重卫士兵将,前方——雨下握剑而立的蒋晦宛若魔王。
简无良:“赵玉,这可是你的真名?大理寺寺丞,年纪轻轻,颇有才华,我曾想过让你接任的位置——假设我没摊上这些案子,焦头烂额,能升职的话。”
“没想到,真是可笑啊。”
“你可曾在背后笑我愚钝?”
若钦等人此刻想起那晚禅房之中偶有见地不俗的大理寺门人,这人也颇得简无良倚重,谁能想到他的真正身份?
赵玉往常木讷老实的脸一笑,竟有了几分杀人如麻的癫狂跟潇洒。
他说:“少卿大人,这一次,您的论断是对的。”
是一点都不给面子啊。
求仁得仁。
简无良噎住,脸色郁郁,周厉面无表情,并不吭声,但他们都没动手,因为知道自己不是这人的对手。
现在手臂都在发麻。
由此可见,蒋晦该有多强?
简无良并非武将出身,还好,但周厉....不由自主看向蒋晦。
蒋晦可没留意他,只是盯着赵玉。
赵玉:“世子殿下,刚刚言公子直接论断这里所有人之中,你第一,我第二,这话,我不爱听,你可要与我当场厮杀一番,分个胜负?”
蒋晦挑眉,“你恐怕判断错误——本殿下是世子,素来惜命,若真有不惜命的时候,也是在沙场之上,但凡上沙场,哪有什么单打独斗可言,只需要赢。”
他提起沙场,赵玉有点恍惚,又有点恼怒,“那倒是,还可以杀,但不杀敌人,杀自家将军兵士,下手可狠了,一个不留。”
蒋晦:“你是谁的儿子?”
赵玉:“当年处死的何止一家,殿下又非当年人,即便知道名字,又如何....”
蒋晦一时沉默,后提剑走入中心,众人惊愕,不少人都想阻止他。
但蒋晦没有回头,剑划过雨滴水面,发出长长的切割声。
若钦等人心急如焚,意欲阻止,谢容等人也吓死了,却看到斋堂里面走出的言似卿抬手示意。
若钦等人恍然,后退了一步,没有上前干扰。
谢眷书一愣。
那边,蒋晦知道这人不好对手,不想硬来,因斋堂里面有他需要顾忌的人。
于是谈判:“我与你斗,一比一,我若败,你走,我若是赢了,你束手。”
赵玉是错愕的,后笑:“宴王府,皇长孙,何其贵重,是在怜悯我吗?要知道我可是巴不得你家跟祈王你死我活的,最好全死!”
他是恶毒的,表情扭曲。
蒋晦:“不,坦白说,是我真的觉得我武功比你强,我必须第一,你肯定第二。”
“年纪大的那些武林老鬼也就算了,年轻一辈,本世子未逢敌手!”
剑指赵玉。
“第二,出招!”
第二?谁第二?
这就第二了?
赵玉愣了下,后黑了脸,真是超级讨厌的世子爷!
一张嘴就讨人厌。
“那世子殿下恐怕也错判我了——我可不是武林侠客,也非沙场英勇将军,你可曾想过我既掌握了金磷虫,那,斋堂里面就不能安置金磷虫.....”
什么!!
众人大惊,目光不由自主朝斋堂那边看去。
蒋晦以往是素来不被分心的,但今日,此时此刻,他还是朝斋堂那边看去。
屋檐下,言似卿刚刚才摁住躁动不安的若钦等人,让他们不要干扰蒋晦,她也在关注其与赵玉的情况,于是一眼看到蒋晦被后者一句话既看来的眼神。
这本不该,他经历的沙场歃血,阴谋诡诈何止上百,自该明白对敌时最不能被对方言语分心,看向别处。
可他还犯了大错。
眼神急切朝自己这边来。
明明隔着屋檐雨幕,其实也看不清彼此眼神,但她知道他分心了。
她也非草木,固然次次观察他,审判他,也次次见证他顽劣之下的冷静老辣,更见证他在最紧要的时候本能犯错。
她很清楚“关心则乱”这个老祖宗们创造出来的词汇是经得起历史验证的,因她自己都避不开此道。
乱,既是不冷静不理智,会屈从内心本能,为对方犯不利于自己的错,因为,顾不得了。
“别分心,此地无恙。”
她压着内心起伏的惊悸,冷静提醒蒋晦。
但赵玉还是出手了,这人手里有天机弓弩,抓着机会朝蒋晦心脏射去!
此前众人还以为蒋晦一腔热烈义勇会打动这人,毕竟后者为复仇而来,相比也是对自家军户被灭门的冤屈非常不忿,若蒋晦这么一个少将军是赞同他的,想必是能抚平内心愤恨的。
至少刚刚不少人观察赵义眉眼间的失落跟沉寂,他们以为如此。
结果!对方反手就是一个暗杀!
这人实在太难对付。
蒋晦目光在言似卿身上,本是猝不及防的,被言似卿提醒了,其实也是慢了一步,不过.....
也不过是转瞬间,蒋晦身体来不及躲的,毕竟他们距离不远,这天机营的弩箭若是那么好躲,也就不被视为仅次于金吾卫跟禁军之下的第三天子近卫了。
不过,那小箭就被另外一枚箭矢射断了。
角落里,射箭的若钊还握着长弓,眉目狠厉,赵玉一惊,他没想过蒋晦会这么信任自己的下属,性命托付。
这次轮到赵玉分心了,蒋晦已经提剑逼上来,他躲闪不及,堪堪用刀刃格挡身前....。
一剑破云穿海。
刀与剑有品质之差,蒋晦所用的剑乃天下名器,放眼古今都算得上名号,亦是天子所赐,于是刀裂纹破损,赵玉亦跟着吃力,手腕发麻中连续后退好几步,每一步都踏破石板,咽喉有热血澎湃,再欲抬手弓弩反击。
蒋晦袖下甩出飞镖。
飞镖打在弓弩下端的枢扣上,击破,关节破损,无法再发射小箭。
赵玉直接抛掷弓弩,那弓弩被蒋晦打飞后,砰!!
赵玉被蒋晦直接打飞在地,彼时若钊跟其他弓箭手的箭矢已经全权瞄准了他。
简无良跟周厉亦从身后欺上。
正要围捕。
“活捉!”
“快!”
赵玉就像是被包围的困兽,但依旧凶戾,落地后从衣内掏出暗器。
蒋晦本能劈开它,却见这东西不是什么暗器,而是一个小瓷瓶,瓶裂落地,炸出一群小虫。
众人惊骇,纷纷闪避,简无良带大理寺门人对付那些金磷虫,“你们去追!”
而赵玉趁此.....
言似卿未曾想过这么多武力人马围困,对方还能杀出重围,这大大出她意料,眼见金磷虫出,她第一时间有不好的预感。
她的身体跟不上反应。
神色微凛,堪堪要往斋堂大门后退一步,却发现门口被祁王府的人堵住了。
赵玉已经掠来、
残影若风。
“小心!”
蒋晦从后面追上,宴王府的小云等人本来就在言似卿身边,被不知何时出来的祁王府门人乱糟糟隔开,没能挨着言似卿,见状欲冲过去,可,赵玉厉害,一个回合气劲轰出,就把小山小云两人用掌风轰开了。
啊,该死的祁王府!!
小云等人失了先机,不敌,眼看着言似卿陷入危机,她们惊骇无比,对祁王府更是无比恼怒。
但言似卿还是没能躲开,眼前一黑就被其拿捏了咽喉。
后面的蒋晦已经快追上了,但....投鼠忌器,剑锋直对着赵玉的后背,他本可将剑投掷,飞鸟投林,可他没有。
赵玉已得手。
“都给我让开!”
“否则我就让她身死当场!”

不远处有长弓的若钊他们本可以瞄准他,但也都放弃了。
若是祈王在这, 定不在乎言似卿的生死, 在他看来, 这人依旧不够格,可他断臂重伤,现在求死不能,正在被急救,在外还能听到里面的嚎叫声,哪里还有往日的王爷风范,也再装不出虚伪的儒雅。
因而, 这里权柄最大的无非是蒋晦跟怀渲, 只是特殊时期,后者也难以驱使周厉跟简无良, 是以这三人一声令下, 才能驱使武力进攻赵玉。
蒋晦还未命令,宴王府的人就已经避开了攻击, 怕乱箭无眼伤了言似卿。
周厉有些迟疑,他知道自己不必在意言似卿的生死, 只因在圣旨里面, 帝王没有给她任何官职头衔,也不外呼是他此前的揣测,只是他没想到,估计陛下也没想到,这人被自己送到白马寺不到一个时辰就把真凶逼出来了。
雷霆之速。
那陛下还要留她的命吗?
若是不留......
怀渲:“别动手!别伤了言公子!!她可是主理此案的人, 若是凶手暴露,你们这些人不仅抓不到凶手,还让凶手伤及陛下亲派来调查案子的人,辱及陛下颜面,到时候被降罪的是谁?!”
作为受宠的公主,她是没有实权,但她必这些什么肱骨心腹更懂帝王,所以三言两语就镇住了在场的人。
公主言语如斯,若是不听,反而显得不在乎帝王颜面了。
周厉神色松缓一些,当即摆手,金吾卫等也退了。
赵玉捏着言似卿的咽喉,躲在她身后,冷眼看这些人被自己挟持退让。
“没想到啊,你还真的挺重要的,我没看错。”
“你跟这位世子.....”
言似卿打断了他,“你的行为很是矛盾,让人琢磨不透,旁人也没资格审判你,那我也希望你不要随便去审判别人。”
她不喜欢别人老盯着她跟蒋晦那点事,言之凿凿。
这主要源于她在雁城的经历,滴水穿石,积腐蚀骨,对她跟蒋晦没有半点好处。
赵玉冷笑,“你人在我手里,还破坏了我的计划,还敢这么得罪我,不怕死吗?”
他言语威胁,蒋晦等人担心不已,却不敢贸然出手,只能眼神示意各自的下属悄然走位蛰伏,随时准备动手。
不过赵玉不是一般对手,他狡猾多计,也擅洞察,看出这些人的细微动作,嗤笑一声,“其实我都做好了同归于尽的准备的,没想到你能到我手里,你说,如果我要他们放我走,是不是他们也会同意?”
言似卿:“那你问问。”
这人不按常理出牌,赵玉噎住,如果是别人,这么说他,他肯定会很生气,可言似卿算是赢了他。
他之胜负欲远高于一切,也对赢了自己的人有几分尊重。
赵玉拉扯她,要往走廊尽头退,也让其他人让开。
既然她是一个很有用的人质,但谁不愿意活下去呢?
赵玉:“世子殿下,劳烦让这些人都散开,别靠这么近,尤其是那位周郎将,他似乎不像你这么看重这位....言公子?”
简无良是早确定言似卿身份的,大理寺的情报从雁城就开始了,周厉也如此,受天子命,金吾卫也有自己的情报,只是....
赵玉是第一次知道言似卿,也就这两天在白马寺的“切磋”,顺了简无良等人意味深长“公子”之说,他也一度认为这长相瑰丽的人物跟谢容是一挂的,只是比后者有脑子得多。
真挟持在身前,一摸脖子,他就明悟了。
是女子。
他这戏谑语气,言似卿听出来了,不过也察觉到对方胸膛跟自己后背的距离退了些许。
周厉这次很强硬,“赵玉,你犯下如此滔天大罪,还还想全身而退?”
赵玉:“那你跟世子殿下打一下?不过据我所知,你都打不过我,何况是世子殿下。”
周厉面无表情,金吾卫佩刀在掌心握紧,斜瞥蒋晦那边一眼,他上前一步,“你判断对的可不止这件事,本将的确不会为任何人而放你走。”
他一步步上前。
蒋晦冷然警告他;“周厉。”
周厉:“殿下要为你个人的私情而放走重犯?”
蒋晦:“她被抓,不就是因为你们无能?”
周厉直接跟蒋晦争吵起来,对彼此都十分不满,在两人斗嘴的时候,赵玉已然带着言似卿王走廊那边退了。
雨水没了屋檐的遮挡,打在她身上,流淌脸颊,显得她的脸越发苍白。
怀渲等人看着她被赵玉挟持走,眼见着就要进入后山林中。
若是去了里面,那就很难追捕了,毕竟大部分兵力都聚集在此,已无此前包围之势,这赵玉轻功了得,趁机甩开人就可以逃出白马寺。
光一个蒋晦不一定能做到。
尤其是赵玉已经盘算好,等自己退入山林,自己就重伤此女,让那蒋晦不得不留下照顾她。
没了蒋晦,这里没人能追上自己。
但就在此时。
身后薄凉,他一怔,已然来不及。
简无良已经从隔壁挨着的、跟斋堂形成联纵位置的灶房屋顶朝赵玉的后背射飞镖。
这个距离,他催发了所有内力,跟弓弩也没什么区别了。
赵玉听到了破风声,神色一厉,要控制言似卿格挡也来不及了,他们刚从屋檐下出,他针对避让的周蒋等人,却没想过身后本以为无路的房子上面爬着堂堂的大理寺少卿。
他不是带人在处理金磷虫?
这么快就处理好了?而且什么时候离开广场,绕路去了边上的灶房?
赵玉当时心惊,并不能想出缘由,这里角度逼仄,他也不能在那么逼仄的地方待着言似卿这么一个大活人继续躲。
所以,那会他也只有一条路可选。
言似卿被他往前拍了后背一掌,将人往正面对着蒋晦等人一侧格挡。
用她来拦住蒋晦等人。
自己则是往边上侧开。
飞镖已然错开他的身体,因为走失目标而朝言似卿后背射去。
这是赵玉临危时最狡诈狠毒的想法,他躲避的方向还是朝着斋堂窗户的。
以窗当后背,避开下一波袭击。
敌众我寡,这是他的弱势。
为了保命也只能如此。
不过他躲开了,言似卿被推出去,朝着众人的攻击口格挡,后背那飞镖却是逼近.....
言似卿不是武人,在刹那间没法像赵玉一样临危做出多方缜密的反应,她当时都是恍惚的,后背也觉得闷痛,却看到眼前一只手。
蒋晦好像早就做好了预判,及时上前,一手拉住她的腰肢往边上躲,另一只手握剑劈开那飞镖。
柔软茂密的一头青丝一缕缕扫过他的胸膛,也只是转瞬撩扫,他握着她的手臂,将人拉近怀,却又没有桎梏住,避开凶险后,往边上挪移,松手,人已提剑冲出。
言似卿则被小云等人以及金吾卫重新保护住,另一边,赵玉已经打算逃逸了——好不容易牵制住蒋晦,他没有多余的机会....
窗户破开,破窗袭击的若钦将刀锋穿透窗户后朝着赵玉的后颈。
赵玉厉害,还是避开了,手中刀格挡,人重新往走廊外飞退....
这一次。
简无良从屋顶跳下,周厉从另一侧绕出,提前封绝了去后山的口子。
蒋晦从他身后追出。
这一次,他重新被这三人从三个方向死死围困住。
赵玉都被气笑了。
他知道自己是怎么被算计的了——简无良能从屋顶蛰伏袭击,正好袭向他的后背——能这么悄无声息逼近,让他都没察觉,也就是蒋晦跟周厉刚刚假借争吵对敌,让他以为两人为言似卿有了口角,无法合作。
但他忌惮蒋晦,于是关注两人,却一时忘记了简无良这位武力最弱的少卿。
宴王府跟金吾卫的人堵到斋堂这边的时候,人影憧憧,挡住了广场那边对付金磷虫的简无良。
他趁机离开广场。
但这也意味着已经解决了金磷虫。
果然,赵玉被困在其中,定睛看了下广场那边,发现金磷虫真的变成了地上抽搐僵麻的虫尸,上面还有一些粉尘,似乎用药驱虫了。
似顿悟,但也不解。
可惜蒋晦三人已经杀上前来。
简无良跟周厉两人合起来就能跟他打平,何况蒋晦主力。
尤比此前一波更大开大阖,杀意凛然。
蒋晦有怒。
赵玉刚觉得格挡的握刀臂膀发麻,蒋晦手腕一转,那剑蝉翼一般飞扫横切。
眼前天花乱坠。
他跟他打过好多回合,习惯了他的刚猛,未曾想过这人还有柔劲,一时不察。
刀飞,对了一掌。
赵玉依旧不能敌,直接吐血后退。
赵玉二度被打落在地,眼见蒋晦逼来,再次他翻身而起,避开简无良跟周厉,朝着崖边欲做最后的逃亡。
万一到了崖下不死呢?下面是竹林!
之前东陵侯也做过这样的挣扎。
赵玉想起自己当年不就是向死而生?!
赌最后一.....
赵玉正要跳下去。
咻....一枚小箭破空。
出人意料地射在了他的后腰上。
赵玉没能躲开,一来重伤,二来蒋晦三人都在他后面,怎么就还有第四人精准袭击他呢?
赵玉腰骨被射穿骨头,哪里还有奔跑,直接半跪在地。
他看了过去。
看到握着暗弩的人——不久前还是自己掌心的人质。
言似卿。
她用蒋晦通过小云再次留给她自保的暗弩——握在手中,回敬了刚刚挟持的赵玉一次。
言似卿是不会武,但她聪明且眼力好,擅抓住机会,也不是第一次使用暗弩了。
这种暗杀利器,实在是偷袭的绝佳手段。
而且刚刚蒋晦那般打斗,也是给言似卿制造袭击的机会。
这两人.....可比蒋周简三人的合作更默契。
赵玉难以置信,后忍不住笑了。
自嘲,又无奈。
“没想到,真是没想到。”
自知今日没有任何翻身机会,赵玉反而坦荡了,半跪在地,忍着腰骨的剧痛盯着言似卿。
“言公子,有一事不解。”
“你有杀金磷虫的药?我还以为那简无良个草包少卿只能利用大公鸡来捉虫,不对,当时还是你反应快,用了这些公鸡来解禅房之危,我弄出这些虫子最后为自己脱身打算,没想到还是被拦住了。”
赵玉此人确实难对付,大理寺宴王府跟金吾卫这么多人包围他,他依旧跟泥鳅一样钻洞逃生。
但金磷虫吓人,也是极厉害的手段,不怪三方顾忌——当时更多的人马都是往怀渲等人那一侧庇护的。
他们伤不得。
赵玉也算屡屡算无遗策,被蒋晦三人用老辣的行军布阵方式算计了一会,也不算吃亏。
但他还是更在意言似卿。
“你竟连金磷虫都如此了解,这般人才,若是言家没灭.....”
言似卿刚刚被推了一把,后背有点痛,正郁着脸色,被小云拖住手臂稳住身体后,看向赵玉。
“什么药?是砒霜。”
赵玉一愣。
众人也愣,也就简无良尴尬。
言似卿面无表情:“什么天下奇虫,依旧是虫,能杀人的砒霜,自然也能杀虫。”
人可比其他生灵难杀多了。
否则也不会成为人间之主。
那晚查出金磷虫,她就跟简无良定计过,因不知凶手在哪,他手中是否还有其余虫子,得找个法子提防着,当时匆忙,言似卿也不是万能,她稍一思虑,就让简无良直接备用砒霜。
当时简无良的表情就跟此刻的赵玉一样无语。
“原来如此,确实啊,人,是这世上最可怕的了。”
“饶是金磷虫这些虫子还不是为我们这些歹人所用。”
“砒霜也是人创造而出,啧,言公子,你不直接击毙我,而是伤我腰骨,也是为了让我束手就擒,被审判吗?”
言似卿:“也有可能利于调查。”
赵玉:“调查?雪人沟的样子?可惜,我当年太小了,根本不知内情,用了十几年,也只查到了谁是幕后之人,但这么多年了,但凡有点脑子的都把痕迹处理干净了。”
“这世上,本来就不是所有的案子都能水落石出,也不是所有真相都能被得到昭彰。”
赵玉的神色明显跟此前与蒋晦对话截然不同——因为他姓蒋,是皇族,跟祈王一脉的。
以赵玉的经历,根本不信对方能与自己感同身受。
他笑了,却是突然拔出了腰上的小箭,猛然撑着腰骨站起来。
“小心!”
“动手!”
简无良三人都动了。
但,哪怕是蒋晦也没能更快,因为赵玉没打算再次搏杀。
而是高声凄厉。
“若是你,你会为你家灭门而跪地祈求世人予你真相吗?”
“我不会。”
“你也不会。”
这才是他尊重言似卿的原因,因为他们本来该是同类人,他们都不愿意跪地求人,因为知道求了没用。
可最后的选择又不一样。
他选择了不和解。
她选择了放弃。
说罢,袖下藏着的纤薄短匕赶在蒋晦赶到之前,刷!
它划过咽喉。
血溅三尺。
血水在雨中渲染,温热被打凉。
他站在原地喷血,双目充血,咽喉有了长长的血口,早已说不出任何话,也在血洒之中朝天仰面一笑。
认同站起来,自杀,然后.....怦然跪地。
血水淹没了他在地面摊水面的凄凉倒映。
最后才趴倒。
背对苍天,面朝大地。
至此,都没人知道他到底是当年被定罪处死的哪一家子弟。
也没人知道他真正的姓名。
蒋晦到了边上,剑滴水,剑尖缓缓朝下,抵着地面,神色沉闷。
斋堂那边的人,权贵还是普通人,包围他的人,大理寺金吾卫还是两大王府。
人人都看着凶手最终伏法。
不像话本里面的圆满跟齐全交代。
这人不愿意。
最后也只质问了言似卿。
怀渲等人恍惚中看向她。
却见素来冷静自持的这人此刻脸白如纸,有了难言的狼藉。
她看着赵玉的尸体,愣神了好一会,也不知道在想什么。
直到一声雷霆,一阵很大的风来。
风很怪,像是天地在昭示什么,撩扫人心。
可人心上的粉尘如吹灰,早已混着血肉粘在人心上,成了污点,不欲人所知。
所以风这么大,要把人吹倒了似的。
又来了一阵雷暴之雨吗?
撑伞在她身边的小云一时不察,手中伞被吹飞。
言似卿身上的雅致青袍飞扬似摆,又淋了一片狂烈的雨。
她没动,有点茫然。
直到一人被小云的声音惊动,想也没想,身体纵横起,竭力松柏枝头,往上抓住了吹起飘然如风雨中蒲公英的雨伞。
往下落。
落在阶下,要递给言似卿。
但递出的那一刻他就后悔了。
人前破绽,避嫌如刀。
她.....
还在恼我吗?
言似卿什么都没说,转身上阶,入了走廊。
怀渲看着她上来的,若有所思。
蒋晦整个人都惨淡了,低头,不敢看她,顺势递给边上的小云。
小云:“.....”
小云顺势接下,不安道:“多谢殿下,我可怕淋雨了,呵呵呵....”
蒋晦嗯了一声,却是蹙眉,还是没能压住。
还好言似卿已经转身走了。
他还是掩了口鼻,也背过身去。
他怕吓着她。
一股热血涌出。
内伤,爆发了。
反复激斗,反复亏损内力,竭力而战。
大大小小数战。
他也有竭力伤痛的时候,于是吐血了。
“殿下!”
“不好,殿下!”
言似卿听到动静,立刻回身,正瞧见蒋晦扶着柱子吐血的一幕。
她担心,不自觉往前走了一步,但看着许多人涌过去,尤是谢眷书等人。
谢眷书。
言似卿静默了。
“没事,就是内力枯竭了,需要静养。”
蒋晦避开其他人,扶着柱子要站起来,抬头却看见言似卿看着他。
她脸上刚刚有慌乱。
一闪而过的慌乱,但聪慧跟冷静主导了她的一生。
她后退了。
所有人都朝他涌来,关切他,害怕他因此受损,他们会被连累。
只有她。
她后退了。
逆着人流。
再次转身而去。
不要他的雨伞,不要他的金尊玉贵,不要他那人人忌惮又趋之若鹜的“前途”。
只有她,始终不要他。
蒋晦嘴唇颤抖,身体靠在了柱子上,颓靡狼狈。

暴雨几日, 事态方平。
但蒋晦那边吐血,祈王那边断臂,幸好怀渲爱惜自己,而祈王来的时候就做好了动手的准备, 也怕蒋晦此类疯人下狠手, 所以也自带了太医。
蒋晦更不用提, 小山等人就是宴王府精心培养的擅医死士。
这时候是真派上用场了,怀渲作为姑姑/妹妹,都表达了关切,派了太医过去帮忙。
他们各有忙碌,加上案子还得收尾,金吾卫跟大理寺很忙碌。
但周厉还是询问了下属:“静心院那边如何了?”
蒋晦本该住在皇族别院那边,可为了查案, 也是以查案为名, 就没回归别院,一直在禅房跟静心院附近。
现在重伤吐血后, 在昏迷前让若钊等人把他送到别院。
自然不能是静心院。
她也不乐意的吧。
昏迷前, 蒋晦惨烈一笑,人颓靡而倒。
周厉看得分明, 心里惊诧或者鄙夷不可一世的宴王世子竟也有儿女情长的一天,而且从情报上来说, 这言似卿成婚生女都算是小事了。
她家里背着案子, 陛下态度又那般奇怪,蒋晦这时候跟对方牵连上,才是不智之举。
下属回复:“回去后就未曾出来,倒是下人去过斋堂那边取了饭菜带回去。”
周厉无语,竟还有心思吃饭?
言似卿此女, 倒是冷静得吓人,其聪颖跟冰冷心性相得益彰。
饶是王府的名利富贵跟也不能打动她?
“若是宴王知晓,定会阻挠。”
“最后结果也不过那般。”
虽然宴王前车之鉴摆在那,人云亦云说宴王一介枭雄栽在一个女人身上。
但周厉并不觉得是那么回事儿,毕竟当年的言家案子跟宴王有没有关联还未可知呢,宴王没准是为了拿捏那谢夫人。
毕竟若宴王真对那谢夫人有些心思,当年就没有言阕什么事了。
在如今时局变幻之前,宴王一直跟“太子”无异,帝王倚重,满朝上下俱是俯首。
他想要什么女人得不到?
回头再看蒋晦,若是宴王知晓,必然阻挠,他还能违逆父王?付出失去权利富贵的代价?
如此可见。
周厉侧身瞥了小雨淅沥中分外幽静雅致的静心院。
她是真的聪明,一眼看到了真相。
所以一直跟蒋晦保持距离,他若是进了,她后退,然后转身。
“大人?”
下属提醒了一句,周厉才反应过来自己走神了,神色微凛,下令:“严密监守着,不要让她出静心院。”
顿了下。
“哪怕后续世子殿下乃至任何人接近,或者下令,她都不能离开白马寺。”
他还没等到陛下的下一步旨意,这言似卿的一切决不能干扰他的前程。
——————
静心院,言似卿特地让小云去取了饭菜,小云没有不应的,速速取来后让言似卿趁热吃。
言似卿看着捧盒打开后,完整且散着热气香味的饭菜,有些动容,问她:“你家殿下若是没有因为我下毒而有了内伤,这些时日的打斗之损耗根本无法动摇他半分,甚至今日跟那赵玉也不会斗得这么艰难,责任在我,我还让你去弄吃的,这般冷血无情,你不生气吗?”
小云没想到言似卿说这个,她放着饭菜,手脚利索,回复却十分认真。
“夫人,我与您相熟也算有些时日了,也一同经历过不少危机,若非如此,再最早的时候,我定是巴不得殿下得偿所愿的,也不在乎您未来的下场。”
“但,现在不一样了。”
言似卿对她们来说是不一样的。
言似卿一时沉默,也有点走神,小云却问了句:“您应该很清楚,您是值得被心悦,也是值得被信任,被追随的,就好像您在雁城,人间芸芸,多的是刻薄自私但为自己也不算错的庸碌之人,也多是知恩图报的人。”
辜负她的人很少,却很致命。
也就那么一个。
“是很多好人。”
“说起来,我运气也挺好的,遇到的好人比坏人多。”
小云瞧着言似卿莞尔浅笑的温柔摸样,一时无言。
从她的夫君到那些觊觎她的人,连当地县令都丑恶万分,她竟觉得还挺好吗?
对人也太宽容了。
可能唯一苛刻的也只有殿下,可这种苛刻恰恰是因为太危险,一旦选错。
万劫不复。
言似卿却是回身去台子上拿了东西。
“这是我当年在雁城配的药丸,我对武者内力不太懂,但调配的是调息养生,药性比较中成,利于滋养,用的也是我父亲跟爷爷留下的手札,还算有用,但我知道你们王府肯定也有上等的药物,这里还有我拓写下来的模本,若是你们那边有用的,可以看看。”
“只当是绵薄回敬一直以来的恩情。”
小云意识到对方差遣自己去斋堂弄饭菜,其实是准备拓写医道手札。
若说自家殿下生来在帝王家,傲视天下,武学更是习自至上强者,集百家所长。
那,言姑娘何尝不是生来在医学鼎盛世家,风华数百年呢。
她家的家底,对这人间生灵的生死何其权威。
而这绝学传承,其实何尝不是玉玺诏书,哪里能随便给人。
小云欢喜,“我这就送过去,谢谢夫人。”
言似卿挑眉。
小云:“谢谢言姑娘,您先吃饭?”
言似卿则看向还温热着的饭菜,坐下了,“是要吃的。”
她正正经经吃着,小云愣了愣,后笑了,很快离开。
等到了别院这边,她送来的东西,不等其他人反应,在场的太医震惊,捧着书扎有点不敢看。
“这,这言家的医道之书,我也能看?”
“能的,言姑娘说了,若是殿下这边......反正是能的,她拓写下来的也是一部分。”
两位太医到边上讨论去了。
其实蒋晦这又不是疑难杂症,就是耗竭内伤,但他身份贵重,不能只图不死,还不能损他身体跟前途。
这就很为难了,他们对此十分谨慎为难,好在瞌睡来了枕头。
他们去讨论。
傍晚,蒋晦醒了。
小云重新汇报了一遍。
蒋晦医生单薄的雪白内衫,绸制,服服帖帖在身体上,靠着软垫。
那般强横刁钻的人,原来病态之时也是苍润如云的。
他的目光却在外面的雨打芭蕉上,听完了。
尤其是言似卿告知小云“恩情”一语时,蒋晦眉目垂黯,却没出声,好像对此默认了。
除了恩情,别无其他。
他才问:“看顾好,金吾卫那边的事不用管,但凡周厉有意带她走,先拦着,来报信,等我到了再说。”
顿了下,他也解释,“再怎么样,也是她帮了我天大的忙。”
到底是谁欠谁的恩情呢?
小云跟若钊几个心腹眼神交换过,不太理解,以为蒋晦是不愿意接受这个说法,也不忍言似卿在他这把身段放那么低。
可他们不知道.....蒋晦屏退他们后,继续看着窗外,若有所思。
固然他重伤,但祈王断臂了。
若是断臂,那这皇位这辈子都跟他无缘。
因为帝王不能残缺,自古以来如此,除非实在后继无人选。
不然怎么着都不会选断臂之刃。
这个结果对于宴王府,乃至于他们所有人都是天大的喜事。
但.....这个结果是怎么来的呢?
也只有先破案,洞察真凶目的跟身份,再判断其能力,制造绝境,预判后者在绝境中的选择——祈王是其最痛恨的人,这是蒋晦跟言似卿早就察觉到的结果。
他们不经意间推动了这一切。
言似卿期间有几次是伪装的,其实她早就知道那大理寺的赵玉有问题。
可还是借了简无良的口揭露他的身份,但那会赵玉已自知暴露,逼不得已也只能悄然靠近祈王。
一旦暴露就会被抓被杀,他的目的无法达成,只能兵行险着,冒险杀祈王。
以一换一。
他没亏,可惜祈王没死,被蒋晦救下来了。
其实蒋晦完全可以不出手,但真让祈王死在那,宴王府首当其冲倒霉。
所以,蒋晦出手了。
结果很满意。
有时候没死比死了好。
借刀杀人。
蒋晦要在党争中胜出,言似卿则是要自保。
不管他们在男女之事意向不能一致,在对付祈王这件事上是一致的。
不能杀,不能跟他们有关,那就只能顺风而为。
结果很圆满。
但很奇怪,他竟也不高兴。
这原本是这些年一直在图谋的事。
蒋晦思虑了一会....目光忽凛了些,喊了外面的若钊。
“盯紧祈王那边。”
若钊跟蒋晦最久,一下子反应过来,“难道?他不敢吧。”
蒋晦冷笑;“他也许不敢,因为只要他退一步,安生一点,我宴王府也不会杀他,毕竟同姓之人,陛下也不会允许,但他昔日那些攀附之人生怕自己被清缴,人一旦走投无路,以为非死不可,都敢造反,何况暗杀我这么区区一个世子。”
“现在也正是我最虚弱的时候。”
“他们为何不敢?”
若钊凛然,马上就要下去安排。
“等等,我这边人留少一点,让他们来我这。”
“言似卿那边挑一些精兵过去,你与若钦都过去。”
若钊一惊,不乐意,毕竟现在蒋晦重伤,若是被袭击,恐怕很难逃脱。
蒋晦看向外面,冷笑:“保护我,可不仅仅是你们的指责。”
——————
祈王被抢救,断臂是接不上的,这世上就无此能力,太医对此无法。
“废物!”
“都杀了!”
祈王不仅不想死,还要救回自己的臂膀,他知道自己一旦残疾即将面临什么,所以他顶着剧痛勒令太医一定要如何如何。
太医哪里能办到啊,莫说是他们,就是现在的太医院掌院也没这超凡的记忆啊。
但他们也知道祈王为何如此癫狂。
急躁躁一团中,下属们请出了太医,祈王已被止血,但随时可能昏迷,毕竟他也不是一个很能吃苦的人,现在臂膀伤口被上药止血包扎好了,太痛苦了,他想昏过去。
但昏过去之前,一个下属凑上前来。
“王爷,下属马上就回长安找太医院的掌院,定要让您回复当初!”
祈王狰狞,拽住他的衣领,恶狠狠,“来去两日,如何能够!!”
这位下属恐慌,“那如何,那....一定是宴王府的人,是那蒋晦故意的!王爷,咱们要跟陛下...”
祈王想扇他巴掌,但实在没有力气,咬牙切齿, “人前他还救了本王的命,陛下根本不会降罪他.....”
下属抬眸,眼里也有恐慌。
难道兵败如山倒?
祈王眼底狠辣,“断我前程,他宴王府也别想好!而且本王还有一线生机....你过来!”
他撑着力气最后吩咐,而后昏迷过去。
下属这边则是飞快离开....
——————
言似卿在竹林飒飒声中听到了楼下内外的动静。
很小,似有人员走位调动。
她躺在榻上,身上盖着被子,眉目却是淡凉,没有睡的意思。
因为.....
“敌袭!”
“外面打成一边。“
厮杀惨烈。
小云也在屋内,闻声坐起,“言姑娘不用担心,若钊若钦他们都在下面。”
言似卿闻言一窒,她能猜到蒋晦那边一定会有所布置。提防祈王那边的狗急跳墙。
可是人都派到她这来了?
“金吾卫?”
她问,小云也就答。
“过去了。”
“他们要保护殿下,否则一连都折在白马寺,恐怕他跟简少卿都不会有什么好下场。”
别看外面都说他们两位天骄,颇有恩宠,其实他们能混出头,也定有自知之明。
所以周厉不敢大意,金吾卫自然要全力卫护......
厮杀来得惨烈。
言似卿本以为要持续很久,结果也就打了一小会.....
外面完全死寂了。
院子外,后院那边的林子里有暗影潜入,似擅纵横之术。
但未曾想....
“胆子真大啊,这都赶来。”
声音很突兀。
独身在茂密树冠中蛰伏的高大暗影鬼一样跳下来,直接一刀劈飞袭击之人。
人落地,吐血,抬头看着凄冷雨夜中的冰冷面容。
“周厉!”
周厉竟然没去保护蒋晦,而是来了言似卿这边,一直躲着!
周厉做此选择也是无奈之举,让金吾卫去救蒋晦是碍于对方的身份,不敢担责任。
但他现在受命于君主,肯定是要保护好自己目前唯一的“任务对象”的 ,言似卿也不能出事。
料想祈王狗急跳墙,恨急了所有人,自然不会放过责任最大的言似卿。
所以他躲着,也观察到若钊等人已然能应对前面的袭击,后院也有人,但这些人并不能对付这身法厉害的刺客,于是出手!
“是我。”
“既然来了,就别走了。”
周厉正要出手,那人扶着胸口爬起就欲走。
却.....咻!
箭矢穿心。
周厉一惊,也骤然察觉到这里还有人。
更强大,更不在他们预料中的人!
周厉借着月光,终于看清林子里稀松几个人影卫护下缓缓走出的人.....
他惊骇无比。
——————
屋内,外面喧闹,忽然寂静下来,这很突兀。
打这么快,来的都是酒囊饭袋吗?
小云不解,言似卿沉吟了许久,似想到了什么,忽一叹。
“你们殿下确实不会有事。”
“等下不管如何,千万不要.....”
她还未说完,外面楼梯传来不轻不重的缓缓声音。
门上出现一纤长娇丽的剪影,对方站在那,有点吓人,却不吭声,小云想要动手,被言似卿抬手示意阻止了。
过了一会,对方开口,声音十分阴柔清丽。
“言公子,今夜乱事已平。”
“但有一事不明,那赵玉定然是真凶,但他当时也在禅房那边吧,是怎么做到到了后山那边的林子里弩射禅房的呢?”
言似卿静默些许,道:“虽不知阁下身份,但料想不是凶手那边的,其实我并不确定凶手身份,但知道一定有内奸,里应外合,结合赵玉在审讯室勾结东陵侯的行径....乃是双面细作,如今也验证了,不过我也揣测过——当时混乱,大理寺跟宴王府都有人在禅房内,赵玉当时确实在场,但大部分人都有出入过——除了我跟简少卿,还有世子殿下,我们专心查案,其他人辅助,那么,他有时间潜入后面林子里,袭击后,再借着搜查的混乱,重新融入队伍之中,于是有了悄无声息消失的可能性。”
这是当时没有言说的细节,只因凭着其他就已经能确定赵玉身份,言似卿的目的也是为了尽快刺激对方,让他对祈王下手。
拖久了,就是夜长梦多。
所以她没说起这茬。
“但也有其他可能,比如,他有同党。”
“这寺庙内还有赵玉的同伙。”
“可惜一切都只是推理,两者都有可能”
外面那人安静些许,后轻轻一叹。
“白马寺很大,人很多,还是让人钻了空子,让泥鳅跳出泥土了啊。”
“但幸好言公子来了白马寺,一切迎刃而解。”
“特来叨扰,明日斋堂见。”
“并,即日入宫面圣。”
“对了,咱家魏听钟。”
言似卿静默,手指揪紧了被单,而小云都惊呆了。
楼下大厅,周厉静默看着眼前几位平常只跟在陛下身边的内卫阁领。
都是天下一顶一的高手,自己虽在金吾卫,但金吾卫的大将也才跟对方那边持平。
他听到魏听钟上楼后对言似卿说的话,其实头皮发麻。
对方肯定不是临时来的,时间来不及。
只能说——对方甚至很早就来了白马寺,或者在安排言似卿来这里之前,他们就已经在了。
所有人,一切,都在魏听钟的窥探之中。
而他是帝王的一双眼。
窥探着所有人。
周厉紧张,握紧拳头,他想到了——其实他也在陛下的观察之内。
所有人,无出其外。

——————
周厉的恐慌在于——他的庶弟周元兴目前虽未知能跟这个案子扯上什么干系, 但已经在其中,人还死了,简直无从对证。
万一真有关联呢?
他最早就有担心,后来陛下差遣他护送言似卿, 甚至放任他联络在白马寺中的探子——金吾卫出身, 是为了监视简无良的。
他以为这就是信任。
也以为陛下怀疑简无良的能力。
现在看来陛下多疑, 谁都不信,所以设下白马寺的局——简无良决定将尸体送到白马寺来“敬鬼神”,背后就是有陛下的指令。
周厉看到魏听钟的那一刻就明白过来了,但不敢有任何不满跟怨愤,甚至不敢委屈,只有毛骨悚然。
如日中天灌惯了,上面除了君主跟直辖的上司金吾卫大将, 他心里没在乎过任何人。
包括魏听钟。
因为......
屋内, 言似卿也没有反抗,只能应下。
不管是明天终于可以去斋堂吃早饭, 还是要入宫面圣。
她都没有选择的余地。
对方只是来通知她而已。
魏听钟下楼了, 脚步很轻,体态也依旧如女子, 但言似卿已经知道对方身份。
知道对方为何有股女态。
对方是太监总管,却不是一般的太监。
如今已染指神策军了。
且有很多儿子儿孙。
在民间, 此人名声十分恶劣。
——————
“魏大人没去世子殿下那边, 特来照看言公子,此人,这般重要?”
魏听钟瞥他,“周大人不也选择来卫护言公子吗,难道也是认为她更重要?”
“职责所在而已。”
周厉神色不悦, 淡淡道:“何况本官从不考虑任何儿女情长之事。”
魏听钟不置可否,优哉游哉走过他身边,“这是你能考虑的?“
周厉无言以对,等魏听钟走远了,他也跟着出了院子,却没跟着去别院那边见那些皇亲贵胄,而是回头看去,二楼厢房内早就熄灯,静谧幽然,不知内情。
但他想起这人刚刚跟魏听钟的对话。
这女子,好像有一种遇到任何危机都泰然处之且循循善解的从容。
当然,这种从容是源于其强大的心性跟优越的智慧。
这样的人何其稀少。
但终究是可惜了。
周厉想到言似卿的门庭跟经历,又瞧见若钊等人在结束一场简短的厮杀后,正在小心翼翼收拾院落狼藉,声音很轻,力图不影响上面的人。
她那般待蒋晦,这些下属还这般,就不只是因为蒋晦的缘故了。
纯粹因为她自身。
周厉回到了林中,许久,等此前早已安插在白马寺的探子无声无息到他身后。
“与我说说她此前跟简无良在禅房查案的事。”
“我要细节。”
顿了下,他说:“魏听钟自然已经得知一切,简无良也悄然结交此人,
那本官也不能落人后。”
探子低头应是。
——————
皇家别院,腥风血雨之后,任何来袭的要么被杀要么被抓。
毕竟宴王府就算腾出人手去了言似卿那边,金吾卫的人马也够够的了。
如是金吾卫都压不住这些人,那,祈王此举就不只是狗急跳墙报复宴王府了。
帝王只会觉得他有造反的能力。
那就不是断臂这么简单,直接五马分尸都不在话下。
毕竟当今珩帝可是原本封疆一地的大都督,后来马上打天下逐鹿中原。
登基为帝,曾经的枭雄既是真龙。
自古开国帝王少有不杀同姓血脉的。
所以祈王的人,自然不足以跟金吾卫抗衡。
他们只是没猜到蒋晦会猜到他们的行径,提前把金吾卫请到他这边。
不少人想要自杀,但被宴王府的人摁住。
要留活口指证祈王。
另一批杀出的人,动手了。
咻咻咻!
箭矢破空,直接射杀几个被俘虏的活口。
宴王府跟金吾卫的人大惊,以为还有一伙贼人。
这白马寺这么了不得吗?
地方是大,但到底在哪藏了这么多人的?
太可怕了!
佛门清净之地......
没多久,对方亮了身份。
金吾卫的人都安静了。
魏听钟来了后,也上楼看了蒋晦,但开口第一句就是:“殿下看来无碍,刚刚咱家去了静心院,那边言公子也无碍。”
蒋晦本懒散,没管外面的喧闹,闻言,眼神迅疾凛杀。
似在沙场刀出见血。
他不说话。
魏听钟可比简周两人级别高得多,他眼皮抬了抬,苍白细腻的皮肤常年带着病态,年过四十,但眉眼依旧温和有度,轻缓道:“明日,大理寺护送言姑娘回长安,日后这个案子有需要她帮忙的地方,毕竟陛下的圣旨还在,但殿下要与咱家一起回吗?”
言外之意是他没有带走言似卿的意思?
是真是假?
蒋晦转移话题:“为什么要灭下面的活口,你是何居心。”
魏听钟气若游丝,宛若认罪一般:“如果殿下认为是我的意思,那就这么认为吧,咱家愿意担一切罪名,毕竟人早已残缺,何况德行呢。”
这人.....
蒋晦有一种在病中伸不出手扇对方巴掌的无力感。
“那就这么算了,明明是祈王叔他要杀我!”蒋晦怒极。
魏听钟眼皮微动,瞧着蒋晦,“祈王为何要杀你呢?”
蒋晦:“魏大人何意?怀疑这真凶赵玉是我安排的?”
魏听钟:“自然不是,这咱家比您还有信心,您没这么坏。”
“来之前,其实咱家已经监视了祈王那边,他只派出了一队人。”
蒋晦皱眉,魏听钟微笑:“去了静心院呢,但目的并非杀那言公子,而是为了掳走言公子,让她修复断臂。”
“至少我们没看到王爷安排人。”
蒋晦冷笑。
他懂帝王的意思——点到辄止。
至于祈王的下场,帝王也没说,但断臂已是结果?
魏听钟也知道,他的行为,就是帝王的态度。
很快,魏听钟离开了。
若钦赶回来,查看蒋晦的情况,他脾气爆,还有些愤愤不平。
蒋晦打断了他。
“不用太担心。”
“如果没有别的事,断臂确实是最好的下场,但他最好祈祷他是干净的,或者扫尾干净了,没留下什么线索跟证据。”
蒋晦眼底满是杀意。
“雪人沟。”
若钦安静了,神色沉寂。
那是多大的冤屈啊。
被害死的三千兵将。
三千条命,死在自己人的算计之中。
而其余奋勇杀敌拼死逃出重围回长安报信的其他生还者,却大部分被冠以凶手罪名,满门抄斩。
蒋晦知道自己肯定会弄死祈王。
什么至亲。
天家无血亲。
若非顾忌帝王,给宴王府惹来灾祸,他就多余救祈王一次。
若钦也做此想,毕竟他们也都是沙场活下来的老兵,怎能容忍这种事。
可.....
“陛下那边....如今是不予追究的意思?”
蒋晦皱眉,他的父亲,他的爷爷,都是他不能琢磨确定的存在。
深沉,内敛,心性冷酷。
父子如出一辙。
就是不知道自己像他们几分。
至于另一人,他从前也琢磨不透。
现在是不想琢磨了。
她想怎么样,都可以。
可她一旦
蒋晦垂眸,低声吩咐若钦,“明日准备,跟魏听钟一起回程。”
魏听钟一般没必要骗他。
但他留意到了一件事——如果一开始让言似卿顶替谢容身份以男子身份行事,那是他的小恶劣跟安全考虑,那后续从简无良到周厉,再到魏听钟,他们都称呼言似卿“言公子”,也是有意不在人前袒露她在雁城的身份。
言家的事,这么讳莫如深?
只能说明这三个距离天子最近的官员都隐约察觉到甚至很确定陛下对言家案并非一无所知,对徐氏母女也有所了解。
那,会不会不仅把她带入长安,还要入宫面圣?
蒋晦神色难看,却苦于没有办法违逆君心。
——————
次日,谢容憔悴着一张美丽脸庞走进斋堂,身边还有谢眷书,两姐弟在家养尊处优,在白马寺却是日渐憔悴。
主要连续两晚不消停,这佛门不清净啊。
谢容一眼看到言似卿,眼睛一亮,“啊,言公子,早上....”
看清言似卿对面坐着饮茶吃胡饼的人,他吓坏了。
谢眷书脸色也变了,但一把拉住转身就要逃的谢容,装作无碍,顾自就餐。
斋堂如坟场。
一片死寂。
进来的人压根没想到会看到魏听钟,不认识他的还好,但长安各府谁不知这煞神?
魏听钟仿佛对此很习惯,也不太在乎。
对言似卿却很友好,就这么平平淡淡吃完了一顿饭。
擦了嘴,魏听钟优雅如旧,笑问:“言公子,我们可以走了吗?还是,您有其他的法子,可以不走。”
他那般高位,按理说对她这样的商贾身份不需要太在意,但他眼神跟言语间,给人一种他是把你看在眼里的感觉。
哪怕是为敌,他也是认真的。
何况他还以友善的虚伪姿态出现。
言似卿:“佛门之地无咸鱼。”
她擦拭手,轻叹:“我也从不做咸鱼之争,没有意义。”
“何况能见到陛下,也许对我也是好事。”
“我家的案子,我仿佛可以提了?”
她转守为攻。
魏听钟眯起眼,笑了笑,“那是言公子见到陛下后的事。”
“走吧。”
他正要起来。
忽然喧闹。
堂堂阁领都带着三分无奈跟无措,前来汇报。
“大人,出事了。”
魏听钟继续淡然优雅:“莫慌,慢点说。”
言似卿好像对此不太在意,一点兴趣也没有。
这白马寺都成筛子了,什么人马都有,全然都在陛下掌握之中。
能出什么大事呢?
阁领:“世子殿下把王爷给打了!”
言似卿正喝水,呛住了。
魏听钟擦嘴的动作也顿住。
斋堂内的人本来就因为阁领闯入而心慌,生怕哪里又死人了,哪里又有凶手了。
结果?!
因为害怕躲进廖家祖母怀里的廖家小姑娘歪了下脑袋:啊?
祈王,祈王不是断臂了吗?
所以重伤吐血的世子殿下拖着伤躯,去殴打断臂垂死的叔叔?
而廖家祖母看过去,发现隔壁桌的魏言这两个世上顶尖的聪明人都一致出现了类似表情:震惊,无措,匪夷所思。
言似卿很快垂眸,手指抵着桌面抠出了斑驳痕。
她有时候恨自己聪明,又恨她竟是有几分信任蒋晦的真心,所以第一时间就认为——他是为了弄一件泼天大的麻烦拖住魏听钟回长安的行程。
造反抗君跟殴打断臂叔叔,孰轻孰重,这位殿下还是分得清的。
言似卿恍然后,是恐慌的。
蒋晦,他怎么能....想出这种法子?!!!
他真的疯了。
——————
别说他们慌,两边的下属也慌啊。
谁都不敢阻拦对方——保护了自家王爷,万一弄死了对方殿下,那自己的下场可就跟昨晚那些人一样了!
只能拦着。
“殿下,殿下!别打了!”
“我给您跪下可以吗?”
“他可是您亲叔叔啊。”
“殿下!”
“您都吐血了还打......”
魏听钟等人赶到皇家别院的时候,看到的就是如此混乱局面。
这位厉害人物有一种当年面对另一个太监拿着刀走向被脱了裤子的自己....当年年少无措的自己。
他深吸一口气。
“住手!”
场面止住了。
蒋晦见好就收,扶着墙壁,一步步带血走出屋,里面的祈王已经吊着半口气了,远处还在药房煎药的两位太医吓如鹌鹑。
这不怪他们,因为门是被若钊堵住的。
不让他们出来。
言似卿跟在后面,看到了这个细节,愣了下,后目光很快落在走出的蒋晦身上。
病中人,衣袍多宽松,内衣襟丝棉双制,外杉宽大飘逸,因为殴打叔叔,衣带有些宽松了,露出胸口一侧肌理轮廓。
上面还有血。
他出来时,恰好见到言似卿站在走廊屋檐下,表情窒默,对那不知看到了什么,移开眼。
蒋晦愣了下,反应过来,拉扯了下衣带。
但柔弱扶住柱子,在魏听钟要责问之前,一张嘴,吐血了。
魏听钟:“......”
他懂陛下为何骂这人混世魔王,以前没少见识到,他就给这小祖宗处理过很多幺蛾子。
毕竟年长十几岁。
可是.....
“殿下,您如今已经二十了,不是小孩子了。”
他眼皮子跟嘴角都是往下耷拉的,像是在忍耐。
蒋晦没说话,干呕了下,又吐出了一口血。
他要死了。
他要给所有人这样的感觉。
那他跟祈王肯定都没法动身回长安,不然怕死在路上。
那谁能留下担当这样的重则?
简无良?那厮是泥鳅,什么麻烦也不肯沾。
周厉?周厉还得为庶弟的嫌疑买单,魏听钟也没办法把两位人物托付给他。
所以.....
简无良跟周厉,他们目瞪口呆。
蒋晦是真癫狂啊,用这种法子留住魏听钟。
言似卿明知道这是计策,可也扶住了柱子,僵在原地,神色无力,也在忍耐。
他们懂对方的任何谋略,至少在后续会第一个懂,但也总是在明了对方谋算后,不愿去干预,破坏。
一如之前的配合,一如现在,言似卿也没办法在蒋晦开弓射箭后,还打落他手里的弓,扇他巴掌。
她做不到一再践踏他的真心。
魏听钟深吸一口气:“殿下跟王爷的安危要紧,咱家留下看顾,绝不能让他们再出事了。“
“那,周郎将,麻烦你送言公子。”
顿了下,他当着所有人的面,明确提出:“入宫。”
“这是陛下旨意。”
周厉一怔,但也应下了。
蒋晦猜到了这个结果,但目光扫过周厉,眼神凉凉的。
难对付的是魏听钟。
但周厉未必。
他总能安排点什么.....让这场护送出点问题。
到时候就别怪他了。
蒋晦眼底有狠意。
“疯了吧。”谢容在另一殿观望,谢眷书神色沉重,有点走神,也不知道在想什么。
“多谢魏大人安排,只要让我去长安,没有什么不可以的。”
言似卿主动走出,谈笑自若。
蒋晦看着她。
言似卿轻轻补充,温柔含笑,其实是安抚,“鱼只要活着,在哪个水池都能游。”
蒋晦懂了,突然很痛苦。
当初去雁城,当时是如何把她当棋子,当可操纵的存在,如何高高在上。
现在就有多痛苦。
他知道她有多无奈。
这一路来,总由不得她自己。
——————
无奈是一场雨,凉而伤寒。
魏听钟对言似卿的让渡是意外的,也是满意的,正要就此决策。
周厉也走了过来,要直接带走言似卿。
这时候,蒋晦又扶着柱子起来了,擦了嘴角的血,“魏大人留下来看顾好我叔叔,我这就回长安跟陛下请罪,你别拦我。”
魏听钟的脸能骂人,可他阻止不了疯子。
——————
这白马寺太乱了,谁也不敢久待。
各家府邸基本都安排人手,紧跟着一起出去了。
出栈道,上马车。
长龙如秩。
却在过十里竹林要出白马寺境地之时,坐在马车里扶额的言似卿突听到马车停了。
又怎么了?
前面的周厉有点安静,过了好一会,才下马。
“下官,拜见王爷。”
所有人探头探脑,看到人后都吓住了。
言似卿撩开帘子,瞧见前面竹林口子....一个人,一匹马。
帝王之子,戎武大将,战场封王。
真正的嫡长子,本该是名正言顺的太子。
宴王蒋嵘。
他就坐在马上,剑都没出鞘,眉目儒雅但刚冷薄凉。
一个人,拦下了所有兵马。
蒋家何止一条真龙呢。
起码人人都知有两条。

————————
周厉下马行礼, 比在祈王面前更谨慎克制,眉目微垂时,有了几分面见帝王的坎坷。
祈王在父兄在外征战多年之事,尚年少, 养尊处优, 毕竟生来就是封地之主的次子, 就没吃过苦,固然这几年发展迅猛,有争权之相,可身上并无经过打磨的锋芒。
同为“武”系,周厉骨子里自然更敬重为建国立下赫赫战功的宴王。
宴王在马上瞧着他,并无强权压迫辱人的意思,“魏听钟没来?”
他的目光似在找魏听钟, 但直接锁定了那一架马车, 帘子在微微晃动。
马车内,言似卿已经放下了手, 一手抵着腿上的松软垫子, 一手扶着额侧,眉目微垂, 敛了复杂眼神。
就是这人,藏了自己的母亲十几年。
也是蒋晦的父亲。
她这边有点走神, 因不可避免想起当年的惨案, 却被外面的声音拉扯了回来,只因周厉在敬重之余,选择了先发制人。
周厉:“世子殿下重伤垂死,魏大人要留下看顾。”
独子如斯,宴王还能顾着这边的事, 不得赶紧上去看看?
他这也不算是撒谎,原则是如此,只是世子殿下不让照看,也收拾了下,在后面跟着了。
但周厉要的只是避开跟宴王直接接触。
毕竟,他还不清楚宴王到底何意。
知道实情的人不少,但没人会多话,周厉才敢言语设套。
结果宴王眼皮都不带动的,“那么多人在白马寺,还能让他重伤垂死,所以周大人是要回长安领罪吗?”
周厉:“......”
宴王知道!
他知道白马寺到底藏了多少人马。
也对,宴王这些年在兵部的势力如苍天大树,枝繁叶茂,任何武装调动,他知道并不奇怪。
包括金吾卫跟神策军这些,里面有不少人当过他的部下。
“下官确实有罪,这就加速赶回长安。”
周厉欲顺势离开,还朝后面的队伍打招呼,让他们先走。
宴王:“本王的意思是你先走。”
周厉一惊。
转头看向宴王,却见宴王拉扯了下缰绳,马缓缓动,一点点走来。
周厉紧张,鞠躬作揖,“王爷,陛下有令,让下官立刻带着人回长安.....”
他主动上前挡在了马步直线之前,也挡住了宴王跟言似卿所在马车的路线。
宴王已经快到他跟前了。
没有停下的意思。
周厉直觉那玄黑骏马威武如斯,仿佛连马吞吐的热气都带着杀意。
作揖的双手掌心湿汗,咬牙不肯退,眼看着就要被马撞倒....
“简无良劳动如此之久,竟还没查到你的弟弟周元兴之所以被杀,乃是因为在烟花之地结识了赵跃,赵跃知道自己跟东陵侯等人做的是杀头的买卖,有心拉扯他来拖累你,将来但凡事发,为了不被连累,你也得替他周旋,何况还有长安刺史这紧要官职,未来自有大用,一来二去,周元兴就上套了,经常与之密会在樊香楼,赵跃让他负责一些采购之事,许以暴利。”
宴王所言,声量不大不小,听到的人不少。
震惊有,但不敢喧嚣。
只因谁也得罪不起。
周厉惊愕,手心的汗已转凉,但还是没退开,只冷然道:“王爷所言可有证据?”
宴王:“你与你父乃至朝中要臣,本王亦如此,都是臣子,没有越过陛下越权监察的能力,只是因兵部之权,查雪人沟的旧案,间接关联此事,追本溯源,亦可并案处置,不然,你周家现在大门都出不来。”
“你是希望本王上荐于陛下?”
所以,他明明拿捏了这样的线索,却静而不动,冷眼看白马寺的一切。
里面甚至有他的独子。
周厉抬头,对上马匹,也对上高高在上的大亲王。
他额头有汗。
赵跃那些人为了拉他下水,细心布置,秘密罗网,宴王也等于拿捏了此等软肋,是要与他交换什么?
现在都摊开说了,该如何?
“王爷,您本可以私下.....”
周厉为此不解。
很奇怪,所有蒋氏皇族中,唯有宴王跟陛下最像,枭勇孤凉,但两人可能因为在高位,并不需要以利刃锋芒逼人知进退,实则什么都不需要做,只需要站在那,出手了,对方也不敢躲。
周厉就是知道宴王有这样的权力,才不理解其行为。
宴王淡漠。
“所以本王让你去陛下面前请罪,你自己去,已然是你最好的选择。”
“此事早晚人尽皆知,与其把利刃交给你的敌人,还不如你自己负荆请罪。”
周厉恍然,他很敏锐,察觉到宴王刚刚提及的用词是:你家弟弟,被设套....
言语间是把他跟他家摘出来的。
只是论法度,帝王真要降罪也可以,就看如何评定,又是否有人不依不饶。
可他若是主动请罪,在百官那意义就不一般,有大义灭亲之举,想要弹劾的人也会顾忌一些。
周厉低头,“王爷不似背后那些人一样,想要拿捏下官吗?”
他倒也直白,只因他这个级别跟宴王差距太大,下位者最好不要跟上位者玩什么心眼。
就好像刚刚他还撒谎想要骗走宴王,人家反手几句就让他束手无策。
宴王对周厉观感似乎不错,态度还算和煦,并不酷烈刁钻,起码看着比蒋晦脾气好太多了。
他说:“本朝天骄佼佼者不算多,能留一个是一个。”
“还不走?”
马往前,周厉深吸一口气,神色犹豫非常,还是让开了。
“啊,姑父!”
喜悦清脆的叫喊突兀而来,接着一辆马车上跳下谢容来,朝着宴王行礼,也欲挡在言似卿马车之前。
他们谢家是真怕宴王他铁了心要把宴王府的权力共享给别人家。
结果还没跑到跟前,宴王一个眼神扫过来。
谢容就停下了。
他不敢。
宴王对周厉都是轻松写意的拿捏,何况是谢容,他再迟钝也听懂宴王那眼神中的压迫感——谢家的荣耀源自当年的投诚,但能荣耀多久,真的取决于他一念之间。
下位者,还妄想干预上位者的权力财富之分配吗?
谢容不敢再过去,宴王却是已经到了马车边上。
谢容以为他会去撩帘子,但没有。
他只是隔着帘子,皱着眉,也不知在想什么,其他府的人都在看着,他们是恐慌的,因为他们都知道周厉跟魏听钟身上有圣旨,是奉命带言似卿入宫。
宴王现在只是来看一眼,还是......
帘子撩开了。
青葱细指撑着帘布,隔空而望,言似卿眉目静寂,没有说话,眼神既不算打量,也不算前辈,至少是带着冷静的审视的。
在某些关系上,权力地位的级别并不能决定她待人的态度——她跟这人,可能隔着尸山血海。
所以她无法先表达谦卑,也不像对蒋晦那样有时候还能公正处之。
毕竟当年的事,无论如何也跟还年幼的他无关。
宴王看出了她眼底的冰冷。
他们谁都没开口,都缄默着,唯有附近清雨跟飒飒竹海的动静。
过了一会,宴王吩咐驾马车的小云,“回府。”
小云一时分不清到底是跟着周厉去宫城好了,还是跟自己主君回王府好。
只因不论站在哪一边,他们似乎都不可能善待言姑娘。
小云知道自己早已变节,不愿让言似卿屡屡陷入危机,正迟疑时。
里面的言似卿是惊讶的,她没想到蒋嵘会亲自来带走她。
蒋晦顾忌君威,尚且只能迂回牵制住魏听钟,宴王却硬来?
周厉背对着他们,神色挣扎了些会,还是回身走来,突然半跪在地。
“王爷,下官思前想后,我家的罪责无可推卸,下官自可到陛下面前请罪,再请大理寺一概细查,绝不姑息。”
“但王爷您今日来,若是为了带走马车里的人,那下官无论如何也不能坐视不理。”
那畜生弟弟的事真的闹开了,作为帝王宠臣,他可能还有性命跟一点前途,但他家就.....
刚刚那一退,他不是为自己退的,是为周家退的。
可现在他又反悔了,因为宴王明知陛下会震怒,前者权势滔天,涉及军部,陛下又朝纲独断,父子相抗,只会酿成大祸。
周厉不愿意看到这样的局面,毕竟本朝帝国建国也不过短短十数年,隐患颇多,就是来自前朝遗留的祸害也不少,再折腾,国家不问,百姓不安。
所以周厉这次跪了。
“王爷,请您三思。”
宴王这次没有多沉思,或者审视周厉,连眼神都没给他,只当着所有人的面轻描淡写一句。
“本王来接自己的孩子回家,三思什么?”
周厉错愕,甚至忘记了尊卑礼教,厉声反问:“你说什么?!”
这怎么可能!
谢容:“?”
不远处另一架马车内的谢眷书亦静谧,这,怎么可能呢?
那这对她谢家到底是好处,还是坏处?
难道这人根本不是雁城的言似卿?
还是最开始,言似卿就不是言家的孩子?
这太诡异了。
完全没有任何线索指证。
谢眷书忽然想起当年事——当时谁都不理解宴王为什么选庶出分支的一位极不起眼的庶女。
虽然是顶峰大族,当那会乱世,因为谢后的关系,已然大厦将倾,再加上大族枝繁叶茂,也不是每一位谢家人都珍贵。
但宴王很突然就指了那位庶女许以婚姻,自行定下,陛下那边知道后,有些震怒,后来还是成了。
此后,宴王府也只有一位女主人,以为宴王常年征战在外,几年不回家也是常事,但放权下去,整个王府都是这位女主
人掌控的,当时也有了蒋晦。
可以说,没人不羡慕曾经的宴王妃。
可不少人也都觉得——宴王并未真喜欢这位宴王妃,可能只是年纪到了该成婚有子,继承王府,世上所有的女子,在他眼底都一般。
现在看来,是其中内情不一般。
谢眷书觉得很头疼,“为何非要....选这个最难的路子。”
联姻是世家成盟首选,无数儿女都为此被操控一生,可换来了名利富贵,也谈不上吃亏。
她没有不愿意,只是做不到。
她如此为难,那马车内的那位“言公子”呢?
对了,这人到底是男是女?
若是女的....蒋晦只能悬崖勒马。
若是男的。
那宴王府就得有一场“世子之争”。
————
马车内的言似卿神色窒住,以平生极认真的表情跟眼神盯着这位权倾朝野的王爷,她突然觉得这人跟某个人看似不太相似,实则非常像。
比如这不按常理出牌的习惯。
终究是父子。
不过,他怎么想的啊?
言似卿二度匪夷所思,却听到后面动静。
好像是若钊惊呼一声。
“世子殿下!”
宴王又没瞎,本就看到蒋晦的马车过来了,也看到后者听到自己那番话的样子。
撑着病体猛然撩开帘子的蒋晦已经站在马车架上,高高而立,看着前面的父王跟——马车,他看不到马车里的人,但能看到掀了马车帘子的那只手。
她人高,手指细长,根节如葱,却非男子那般青筋凸起的质感,而是温润细腻如雕似琢,又在雕琢完毕后放在清溪河床下冲刷洗润无数年。
他还记得那两次....她推他的腰,用了很大的力气,却跟挠痒痒一样,但她的手指隔着布料,仿佛也能丈量他腰身的敏感程度。
那不止是挠痒痒,是最能伤他心智的利器。
吃力,轻吟,喘息,指腹折紧,发现实在推不开他,偶尔,揪着他的衣摆。
腰肢轻撞。
然而,那些让他违背世俗礼教跟君子之德的事,他不后悔,愿当狼藉之辈。
现在呢。
何止狼藉。
蒋晦不确定这是自己父王的策略妙计,还是真相,体内心肺起伏,仿佛巨毒入骨,他眼眶忽然特别酸,扶着马车一端的横木,低头喘息一下,调整心智,再抬头。
父子对视。
宴王面无表情,但眉头蹙紧,若有所思,后转头看去。
言似卿唇齿微抿,牙齿在嘴唇上咬出红痕,手一松。
她听到外面的叫喊。
似乎,有人又吐血了,从马车上倒下去。
————
帘子二度放下,啪嗒作响,她孤身坐在里面,唇瓣出了血珠。

——————
长安之地, 言似卿很小的时候来过,待过很短的时间,那是言家上下扎根于此,而她父母从外地述职回归, 入职太医院, 此后没多久就出了事。
她对长安的印象不算模糊, 只因少时记忆不俗,可,她没来过王府。
言似卿在马车上一看到它走的路线就觉得不对。
这是往官宅贵府那边去的,而非适宜藏人的偏远别院,她原猜测蒋嵘把自己冠上那样名头,大概是王府门人中有人报信,他知道了自己儿子正在犯糊涂, 不管他跟她母亲是如何的内情, 至少言似卿绝对确定蒋嵘不会乐意她跟蒋晦搅合在一起。
他不是来拦人的,而是来阻止。
毕竟蒋晦就跟在后头, 她真入宫, 这人可能糊涂到要跟宫门巍峨无上的门庭权威对抗,那时他的世子身份可就没那么高贵了。
即便作为一个父亲, 这也是他该做的。
但现在,这明显是往宴王府去的?
她又不是没来过长安, 还不知道那一地段住着那些王公贵卿吗?
言似卿不是坐以待毙的性子, 她撩开了车帘,看向边上骑着马、慢吞吞、似乎打算招摇过市的宴王。
“王爷,您这么做是打算以此拿捏另一个对我很重要的人吗?”
聪明人,不会把话说全,留其他人把柄, 但只有当事人知道那是什么意思。
要么图案子真相,要挟她母亲闭口不言,可就算如此,也犯不着对冲帝王权威。
这就好比宴王就算是幕后真凶,最坏的结果也只是跟帝王对抗。
实不必现在就如此。
言似卿思考问题素来讲究逻辑道理,可她发现在这两父子身上,她找不到这方面的线索。
出人意料,难以预判。
让她好头疼。
她都如此,她那母亲生性惫懒,恐怕更揣测不出这人的心思。
这些年不知道怎么过来的。
言似卿其实还有一个猜想——以前没想过,后来看了蒋晦这样的人物都也有迷糊的时候,料想男人.....可能就是一样的。
比如父子某些地方确实相似,都起了不该有的心思。
原本言似卿作为晚辈,又有身份之差,这般询问已是犯上,但她自打从雁城出来,遇到的贵人们,不是要杀她的,就是要关她的。
怎么筹谋,怎么把握良机,都赶不上天意——光是这突如其来的雨期阻拦交通,她就万万对抗不了,生生被拦下了。
宴王语气平和,对她似乎远对比别人态度要好一些,至少她问的时候,他立刻就回应了,也控制了马匹的速度,未曾引开太大距离,让她听不见。
“不会,我素来不是她的对手。”
“你也不必把我视为洪水猛兽,算起来,我与你父亲还是挚友。”
挚友?那你还把他的妻子囚禁在你那?你刚刚还对外说我是你女儿?
言似卿:“......”
后头骑马跟着的若钊表情有一瞬扭曲。
周厉已经快马走另一条路去皇宫了,但他没敢把人全撤走,起码到时候罪责在他,其他金吾卫不必担责。
所以他的下属被嘱咐过盯紧了,虽然碍于宴王强势,没法带人直接入宫,但入了宴王府就不能再去别的地方了,随时等待帝王的态度。
起码,不能出长安。
碍于对方身份,言似卿比对蒋晦和气一些,而且,她终究考虑到了她母亲的处境,只平淡道:“当年民女还小,并不知此事,若真是挚友,那是我爹娘的荣幸。”
宴王深深看她一眼,没有点出她话里对身份的宣告。
就这么护送到了宴王府跟前。
管家护将等早已在府前等候,见到人来了,集体下阶,“王爷。”
管家又看向马车上的人,上前行礼,“二小姐,您回来了。”
马车内的言似卿深吸一口气。
她既惊讶王府管家乃是女子,这对于很多府邸来说都不寻常。
在这世道,对世间女子也是很不容易的。
其次,她亦惊讶宴王果然步步筹谋,一切早有准备。
她下马车的时候,看向宴王。
表情不太赞同。
宴王知道她有想法,对自己也有诸多看法,但他没说什么,只是拿出一枚令牌,递给她。
“晚点由你交给她。”
“别想着拒绝,就算不为你考虑,也得为她考虑。”
“你们没有退路。”
言似卿确实没退路了,这一切不是帝王推动,就是宴王推动,这两父子不知道在博弈什么,浑然把无关紧要的两母女牵扯进来。
她冷静,擅判局势,必要时刻并不拘泥于名声,毕竟比起保命,她也只能选择融入宴王府。
毕竟,祈王那边可还没死绝,帝王也不明心思。
前者暗杀蒋晦都没事,都有魏听钟出面作保。
那除掉她们两母女更是易如反掌。
言似卿缄默着。
后头谢容姐弟也看着,他们谢氏的宅子在附近对面的另一片庄园,可以走两条路线,但他们特意跟着走这条,就是为了看看宴王什么心思。
这,还不如不看。
谢容没忍住嘀咕:“姑父疯了,这是要托付中馈的意思?”
蒋晦怎么办?
蒋晦母族一方可是他们谢家。
“万一这姓言的真是男儿身,虽然她是长得比我好看,都倾国倾城,也比你都好看。”
“可她就有继承王位的.....”
“你为何这般看我,姐姐?”
谢眷书没搭腔,在马车里,无他人,她实在没忍住露出了一个刻薄的白眼,然后又恢复优雅清冷,往帘子外看去,看到至今身份被掩在各方人等各怀心思称呼的“言公子”伸出手,接过了王府玉牌。
谢眷书判断:如果只是她个人,其生性骄傲,不会接。
但现在,她会。
“多谢王爷给予民女容身之处,您与我父亲的交情,我信了。”
她心思多,还是在人前周全了名声。
宴王不置可否,他在人前给了令牌,重新上马后看了后面的蒋晦马车一眼。
蒋晦未知是否醒来,但宴王跟他的儿子一样待人处事有平等的冷酷,甚至也不对儿子的喜怒负责,只淡淡看一眼,骑马离开。
马车内,蒋晦用药醒转,他知道前面的动静,也早知他父亲的用心——去雁城的时候,他就决意不能像父王那样一意孤行,现在,他却恨自己不如父王有手段,够决心。
而且在这件事上,蒋嵘是不容蒋晦干预半分的,这是自古存在的父权,更甚者,蒋晦此行,去的时候违背了蒋嵘的命令,回的时候亦违背了蒋嵘的意愿。
在他看来,他没找蒋晦算账都算好的,后者根本无权耍脾气。
两父子互相了解,但并不亲昵,蒋晦知道蒋嵘的冷酷孤高,权柄纲断,跟他的爷爷一摸一样。
只恨他自己,终究是不够老成,权力亦不够.....
马车内照看他的若钦脑子转不过弯来,此时还忧心忡忡,“殿下,您说言姑娘如果真的是二小姐,是咱们王府真正血脉,那是好事还是坏.....”
小山啪一下把一副狗皮膏药给贴他嘴上了。
若钦:“.....”
小山还是蛮担心蒋晦的,低声问要不要走后院。
这样可以避免两边尴尬。
万一等下王府的人当着蒋晦的面称呼两人为姐弟。
那殿下可就真.....
殿下你可不能再吐血了!
会死的!
蒋晦脸色更苍白了,没吭声。
牵头,宴王走了,王府跟前一干人等齐刷刷看向手握令牌的言似卿。
又看向后面代表王府马车的——看若钦等人的存在,里面自然是他们的世子。
一座王府可以有多个拥有至高一脉核心权利的主子。
但不能是——不同的女人生下的不同的孩子。
宴王素来很有规矩,这次.....没人懂他的一意孤行。
可也没人违背。
只能配合。
包括蒋晦。
言似卿拿着玉佩,就像拿着烫手山芋,可她冷静,也掌事多年,既有了上面下放的权柄,果然名不正言不顺,也对不起真正的王妃,可她也是被迫,只能暗暗愧疚。
“诸位,因故来长安,借宿贵府,王爷恩义,不胜感激,此后几日还请指教,若有叨扰。”
她本可以熟稔的治家手腕强势入主,不必在乎下面一堆人的意愿,可她没有。
入住就可以了,等宴王跟帝王的博弈出结果,别的不用管。
什么王爷女儿,她可真不想。
原本王府上下还挺坎坷的,宴王又明确说是他女儿,他们都信了,不信也得信,当亲郡主伺候,可眼前人一副清客儒生打扮,似女子便装在外,因过分优越的皮囊而无拘性别,让人一时分不清到底是郡主还是王
客气委婉,握着玉牌作揖,没认那身份的意思,顾自用她自己的解释——父辈朋友关系照顾一二而已。
她都这么说了,王府的人固然疑惑,却也没法问,女管家上前行礼,介绍自身,也清言似卿先行入府。
“一切都已打点好了,您可以先休息,若有吩咐,府上下一概服从,这也是王爷的命令。”
“世子殿下?”
女管家惊讶,也惊慌了,但克制着没有去迎接。
只因言似卿还在,不能在厚此薄彼造成间隙,按照王爷现在的态度,只会对世子不利。
蒋晦步伐缓慢,带着病态,在言似卿复杂目光下,他上前,“既是父王挚友家的姐姐,那就是我们王府自己人,我与父王所想一致,都愿意让姐姐你。”
他停顿了下,走上台阶,靠近她,又在恰到好处的距离。
一声姐姐唤得咬牙切齿,又隐忍含蓄。
其实可以不出现,可他担心王府内外的人怀疑他们俩真是亲血脉,两边站位打架,她不好解释,也疲于应对。
所以,他下马车了。
就是这一声“姐姐”......
他们能是什么姐弟?
言似卿听着都觉得不自在,可也只能装得云淡风轻,目光从其苍白脸色顿了顿。
已经到长安了,她连“恩情”为由与之接触,关心病情,这些都不适宜。
她有愧,感激其帮忙,但又猛然发现对方在喊自己姐姐的时候,目光是落在自己唇上的,眉头紧锁。
“让姐姐你当我们王府的主人。”
他......
言似卿愣了下,牙根紧阖,从欲言又止到垂眸含笑也就须臾。
不动声色,亦隐忍不发。
稍会才说:“多谢殿下礼遇,亦一路护送,虽是王爷吩咐,但殿下辛劳,民女感激不尽。”
可以说,这半路结识的“姐弟”非常体面了,谁都没给对方找麻烦。
跟前面一样,不管彼此怎么试探,怎么闹,一旦有外敌,立刻合力,而且若是察觉到对方另有设计,也一般都会不动声色配合成全对方。
至少,此时此刻,旁人都挑不出错来。
然后,宴王府就这么客客气气和谐共进了。
金吾卫们:“......"
大理寺盯梢的:“......”
难怪少卿预判说不会闹出什么事。
原来真的能不起波澜呢?
那两人好像刚认识似的,客客气气的。
——————
而一入府,蒋晦回他的世子别院,言似卿则被管家带向女院那边。
他走了两步,扶着柱子回头看。
发现那人没回头。
他也不知道言似卿转身往另一边走后,牙齿轻咬唇瓣,无知无觉松了一口气。
似松似叹的。
她不能否认......她现在不敢跟他接触,也不知如何回应他的一腔热忱。
不过她没法分心了,王府这边本就有不少代表蒋晦跟其母亲一体,甚至已故皇后一体的两波人马是肯定不待见她的。
谢氏不就是么。
到了一看就是精心挑选的别院,位置等都是极好的,但言似卿也没心思体验王府之典雅底蕴,她有些疲累。
小云:“到了地方,姑娘您可以先休息了。”
言似卿神色微妙,“未必吧。”
“也许醒来,就有你们王府的其他人来找我刺探虚实了。”
“但我得先等到我母亲,或者先等来下一道圣旨。”
小云讪笑,小声嘀咕:“也许,不会哦。”
言似卿没多想,靠着软榻扶额休憩,一边看着窗外,想着十多年没见的生母,偶尔,想到蒋晦那咬牙切齿喊她姐姐的样子......
——————
另一处别院,徐君容本心不在焉多日,走神间,冷不丁听见脚步声,还未回神过来,门口已然堵着一人。
她吓了一跳,后退一步,但反应过来,又肃容说:“王爷有事?我这就出去,我们在外面.....”
蒋嵘:“陛下要诏你女儿面圣,被我拦下了,送到了我的王府。”
徐君容神色大变,惊慌失措,但竭力冷静下来,“王爷,您想怎么样?”
她确实不是那么聪明,至少远比不得自己女儿或者蒋嵘这些老狐狸,但也不是傻子。
蒋嵘,他是故意把言似卿引到白马寺的。
就算言似卿没法破案,他也有线索解决困局,目的就是把言似握在手里。
然后.....
“你们母女还真是想到一块去了,她也问我,是否以她的处境来拿捏你。”
徐君容冷笑,“难道不是?”
蒋嵘:“是吗?那夫人你说说,我,是怎么拿捏你的。”
“我可以进去了?”
他问得从容,却初露峥嵘,眼底满是深沉。
徐君容表情窒了下,抿抿唇,“所以我问,王爷您到底想......”
她骇然,后退一步。
因为蒋嵘跨过了那到门槛,上前一步。
徐君容耳根燥红,目光先往外面看.....
“他们不在。”
“看不到。”
看什么?
徐君容一步步退,后背轻碰到了梳妆台,挡住了,没有退路。
才发觉不远处就是床榻。
她深吸一口气,偏过脸,眉目垂落卧室内窗下随风飘荡的朦胧薄纱。
“蒋嵘,你如果早就想的这一出,其实可以明说。”
“就一次。”
“一次,你能不能再费点心,送似卿走。”
“怎么样,都可以。”
她手指有点颤抖。
但落在腰上,手指弯曲,拉扯,还是直接解开了带子。
素雅薄裙外面的袍罩落地。
露出里面凹凸有致的玲珑身段。
早在蒋氏称王称霸的封地故里,徐家不太起眼,而蒋氏志向远大,心向中央,但蒋嵘年少时好游历,侠气重,上山下海摸鱼的好不快活,早得知徐家有一对龙凤胎姝为异端。
弟弟还好,似有科举中兴之相。
女儿性子灵活乐趣,美貌倾城。
当时蒋嵘并不以为意,毕竟什么美人世间少有?
初见,他也只是觉得确实少有,但没别的。
后来,他就瞧见她跟他的好弟弟为了从私塾逃课,在寒冬腊雪日,想要翻墙而下,结果她身子软,废而窝囊,不似他弟弟胆大,愣是不敢上,他弟弟徐君彦说爬回去给她踩背托底,她不肯,大言不惭说自己翻不了墙,难道还爬不了树?
于是爬了。
然后卡上面了。
下不来。
她人高,但身段单薄,体量轻,吊在硕果累累挂白雪的橙红柿子上面,摇摇晃晃,虚软又娇弱,喊着:救我,救我,呜呜....
急得她弟弟上蹿下跳像是一只猴子。
她,卡在树上的她反而不像。
是精灵吧。
美得惊人,活灵活现,就这么玩闹在人间。
他当时想。
那会,他正打算隔壁屋顶越身法过去捞她一把。
私塾先生们到了,对他们又怒又急,于是好多男女学子闻风赶来,看她受困,一个个都争相恐后帮忙。
一口一个喊着姐姐妹妹。
他们故里民风开明,年轻人多好动活跃,游历者不在少数,也是源自发展好,富庶而强横,自得而从容。
这很好,但他第一次觉得不好。
也只是犹豫不悦的一个当口。
她就被救下了。
又委委屈屈扯着袖子被先生们挨个训斥。
但,她总是招人疼的,先生们疼爱他们姐弟,打手板都轻得蚊子都打不死。
她还挺能装,打一下,就哎呦一声。
挨完打,还不忘让他弟弟把枝头那一颗最红的柿子摘下来。
“我刚刚观察过了,它熟透了,可以吃了!”
“肯定很甜。”
气得徐君彦破口大骂,一边骂,一边认命跟先生借了钩子....一群学生跟先生聚在树下勾柿子。
那天,他在那看了很久。
但也就那一天,他犹豫了,可还是辞别了年少时期的师长,远赴战场。
那时,他在想:男儿未必要志在四方,但乱世已至,有些仗还是得打,他跟一些人打完了,这里的这些人就不用背井离乡,遭逢厄运。
他会给他们打下更好的前程,更好的国家。
像那柿子树一样硕果累累,让她跟其他女孩一样,年年风华,无拘无束。
他那会匆忙,堪堪秘密托付师长帮自己看顾下徐家,因怕败坏她名声,只说看好徐君彦,认为后者将来乃有望仕途,徐家安好,才能让他仕途顺达。
师长当时的眼神似乎意味深长,又不太赞同,但还是答应了。
后来两年间去信告知,提及她很多事....以及她的追求者之众。
他急,可脱不开身,也不敢在羽翼未丰时被当时掌帅的帝王知道,于是忍着,在战场上越发勇猛上心,想早点建功立业.....让任何人都不能掌握他的婚姻跟前途。
后来......
在她嫁人后很多年,他去了那私塾很多次,很多次。
也一次次接近言阕,隐晦打听,夜里反复思量,跟内心的魔鬼打架。
最后还是.....认了。
命该如此。
——————
时隔多年,事态已变。
他非德行无暇的君子,也非义勇无双上战场的将军,他觊觎她,贪图她,无数次想借强权染指她。
也逼得她自解衣带。
风华半露,在他面前,已愿任他予取予求。
柿子树啊,最红最甜的那一个。
蒋嵘不能否认他的打算:他要登堂入室,要成为她身边乃至余生唯一的伴侣,他要她能如他最初的设想一样,与他共享这辛苦打下的权力富贵,不必在别人面前从了世俗的端庄,不必人前装贤良。
他要她,共享这江山。
这才是最初的,最本该的结局。
看她脱衣。
眼神是温热的,但心脏却凉了下去。
他下意识看向窗外的柿子树,顿默了下。
她没有退,本身后面也没退路。
宽松的衣襟,雪白细腻的锁骨因为紧张而微动,若有雨水盈续在上面,会摇晃,会淌下晶莹的水珠吗?
他到她跟前。
半跪下来。
在她腿前....
徐君容吃惊,吓得贴紧衣柜。
等意识到他只是拿起她的外袍,她才回神,面色全是燥红跟羞愧。
她想....想歪了。
而起来的蒋嵘也愣了下,觑着她,神色非常不好,抓着外袍的手指握紧,“你与言阕,这般?”
徐君容刚刚还在掩饰自己的失态,一听,羞恼万分,“你胡说什么!”
“没有的事!”
“他是君子!”
“你下流!”
她连连否认,又急于骂他。
脸上却红得要滴血。
蒋嵘面无表情:“你知道我说的意思。”
“其实你们是夫妻,又有女儿 ,也正常。”
“为何如此着急否认?”
徐君容一下卡住,人在急恼的时候,毫无理智可言,“我,我年少的时候看的,那些话本,乱七八糟的话本....当然是别人给我的!”
“我就不小心瞟过,我不喜欢看!都是些下流东西。”
“对啊,我跟他是夫妻,夫妻敦伦也是常理,你凭什么问我这个?”
“我就算跟他....”
腰肢抵靠了梳妆台。
她吓得噤声。
但蒋嵘。
他把外套披在她身上,但单手搂着她,搂在怀里。
她能感受到他强烈的心跳,以及沉闷的疲惫。
叹息绵长。
“我确实在要挟你。”
“要你,没有退路,只能去我的王府。”
“不要再去别人家了。”
“行不行?”
徐君容一下子惊住。
其实,她隐约意识到他对自己有过心思,且真心。
因为但凡为自己母女跟帝王对上,若还不算真心,那她对这人世间的情爱要求也过于严苛。
可她心里有桎梏。
他们的关系,太难以解释了。
“蒋嵘。”
“你可想过你的妻子吗?还有你的儿子。”
“为人在世,不是只有情情爱爱
是唯一所求,就好比你作为征战沙场的将军,当知道家国与生死,乃至道德荣辱其实都比情爱重要。”
“情爱如楼阁,来来去去换谁都可以。”
“可责任不是。”
“你就这么把我们母女套进你的世界里,却没想过原本就在你世界之中的其他人会因此受损吗?就好像,你跟你的其他兄弟姐妹,那些王爷公主,设身处地,你的父皇,陛下他如此行径,你们也不见得开心。”
“人心一贯如此。”
她不是迂腐的人,从小就混账,不需要别人来训教她放开,寻找新的前途跟欢愉。
但她之所以做不到,是牵扯太多了。
她放不下责任。
同理,她也瞧不上没有责任,一味为了情爱如何如何的人。
她选言阕,很大缘由是他的善良温柔,他一族多如此。
蒋嵘低头:“她知道,最早就跟她言明我心里有人,给予不了别的,我帮她改变在谢家凶险的处境,予她权力富贵,让她施展抱负,经营生意,掌家执权,甚至武力调配,让她自由得意,她也不求情爱,只要这些。”
“你成婚生女,我亦成亲有子,本以为这辈子就这样了。”
“我也没想过辜负其他女子。”
“只是,后来我不知她病故,亦没想过你跟言阕会遭遇那样的事。”
徐君容发怔,突然问:“到底是谁要杀言家?”
蒋嵘盯着她,眼底暗沉翻涌,“言阕他自己知道吗?可跟你说了?”
徐君容:“你能赶到,说明你提前知道消息了。”
“所以,应该是你知道,还是我知道呢?”
从暧昧,到交心,再突转急变。
也就是一刹的事。
蒋嵘安静,整个小院似乎也无比安静。
徐君容留意到这人的手抵着腰上的剑柄,缓缓拔出。

但蒋嵘的剑跟蒋晦的剑不一样。
后者的剑, 名贵无双,有神山峻岭的锋芒质感,本身却是轻薄蝉翼,以迅疾肃杀为主, 在剑刃不同的照光角度, 可瞧见不同的风采。
熠熠风华。
但蒋嵘实在雍容沉稳, 剑就有了十足的王者之风,有点像一片海。
波澜不惊,厚重又随时可起哗然海啸,倾覆凡人。
而这样的人,这样的剑,岂是无练武基础的徐君容可抗衡的。
她眨眨眼,几乎以为下一当场, 自己就要人首分离。
剑搭在了边上桌面。
他松开手。
“我若是说, 是言阕提前与我密信,让我赶来提前救走你, 信不信?”
他不用“本王”这种尊严称谓, 而是用了“我”,徐君容是震惊的, 但半信半疑。
蒋嵘有备而来,从衣内取出信递给她。
这封信能解释他当年为何能赶到, 毕竟当时言家是有预感的, 带着秘密逃难,再不够缜密,也不可能被太多人知道。
所以宴王赶到的那一刻,徐君容在俩母女即将遇害的那一刻,她看到他的那短短时间内, 从欢喜到恐慌,甚至深深的猜疑跟忌惮,都不可言说的。
她打开信,看了一会,神色从沉重,到恍然,最后眼含热泪。
蒋嵘看着,能体会到她跟言阕感情之深,其实他当年刚拿到信,是震怒的,怒他没有提前说,把她拽入那么凶险的处境,更怒他原来早就看出自己喜欢徐君容。
最怒自己既不够凉薄自私,又不够正直良善。
在那痛苦的两端中间左右摇摆。
就好像刚刚,他明明可以趁机,可他还是放弃了。
“你们,少年夫妻,感情深厚,是我再有私心也不能否认的事实。”
“但我当年匆忙赶去,再恼怒他,也没想过让他身死当场,让我敬佩的言家一干名医跟无辜之人全为之丧命。”
“可信里提及的祸害源头,你可知晓?”
信上内容其实不多。
——嵘兄在上,阕知危矣,举家恐有祸害之灾,如今正在路上,妻女相随,论本因源头,乃是陛下曾在当年逐鹿之际,与一神秘女子结缘生子,那一子,诞下之日,陛下委任之太医之中就有我祖父,因此子身份尴尬,断不至于如此缜密看重,但陛下似乎对其珍重万分,不仅重重设密,另建神秘地宫囚禁母子,并除掉一些知情之人,此乃绝密,祖父当时既觉隐患,先一步吃下暗藏药丸做旧病复发,陛下当时还算敬重他,只勒令他不许泄密,既放回,却不知后来那小皇子骤然夭折,其母亦焚死于地宫,惨烈无比,陛下震怒非常,欲彻查此案,祖父已被彻查,当时祖父乃损自身根基才避开灾祸,但也确实病发,熬过彻查后既撒手人寰,留了秘密予父亲,当时我尚年少,不知其故,待我近年携妻女回长安,我父知魏听钟重新查当年未有结果的悬案,深恐危机,才予我言明,让我早作打算。但我当时不解,祖父只是恰逢其事,并非罪魁,为何如此恐惧,问了,父亲才说那女子,乃是谢后手下之人。”
——她当年恐怕是陛下安插在谢后身边的细作。
——得事之后,有孕产子,陛下年事不轻,老来得子,又是登基后第一幼子,爱重且大有立为太子之意。”
——而我们言家,早些年曾受谢后极大恩惠——那会前朝废帝与谢后还只是太子与太子妃,赶上宫闱□□内乱,我言家有人牵扯其中,那昏君无道,也一并诛九族,还是太子妃私下悄悄出手保住了我们言家上下,如此大恩,祖父事后查出,一直记着的,可当时那情形,他根本不能言明内情,毕竟陛下多疑酷烈,如知我言家与之牵扯,只会认为我们家是为了予谢后报仇,暗中害了小皇子母子。”
——就算没有证据,陛下也一定会诛灭我谢家。
——所以祖父只能避开,只能藏着秘密。
——直到如今,避无可避,我作为言家子,因谢后的恩情惠及子孙,如今只是偿还,虽死无憾,但无辜者,真无辜,不该受此连累,比如我家娶入女眷者,与.....我妻女。
——我知你心,愿托付一切,只她愿意即可。
——此后生死种种,一概分明,清明予我一支香吧。
源头还是在言家自身,言阕认了,毕竟牵扯前朝谢后,乃是立国杀伐之矛盾。
其实说白了也是造反。
这对蒋嵘而言都是不可说的。
他后来能理解言阕的摇摆矛盾,只是结果过于惨烈,甚至因这根源,他没法将徐君容放出——只这言阕承认的事,就足够陛下迁怒了。
在当年,他们也还年轻,但那时是属于陛下跟废帝与谢后博弈天下权的时代。
阴谋诡计,谁能说得清。
也不过是胜者评说。
蒋嵘一直没问她,就是不确定她知不知情,但不管是否知情。
言家的案子都不能翻到明面上来。
徐君容也能理解他的顾虑,以及言家的无奈与冤屈。
甚至,她更想到:其实蒋嵘是不好牵扯其中的,毕竟那位小皇子若是陛下心中早已定下的太子,那他与当时还是病中的元后就是最大的嫌疑者。
当时,天下人都认为太子之位当属蒋嵘,其势亦浩大。
那他当时还赶来救言家。
若被陛下发现,等于.....此地无银三百两。
不,已经暴露了,起码现在陛下肯定认为蒋嵘于此有关,没准当年就勾结了言家祖父暗害那小皇子母子。
徐君容实在没想到背后内情如斯。
“所以,这根本就不是什么案子,而是一场诛杀。”
“那,动手的是陛下吗?”
你看看她,她性子果然依旧纯烈,想也没想问他如此敏感之问题。
蒋嵘无奈,但并未生气,反而说:“你不如你女儿隐晦周到,凡事体面,但你这样也很好,起码你并未太忌讳我。”
徐君容一愣,后瘪嘴,这人可想的真多,这也能推理么?
她也就是.....确实.
...本能就问了。
脑子都没怎么过。
可能直觉认为对方不会伤害自己。
“我自然不如我女儿聪明伶俐,但她这般,也是很辛苦才磨砺出来的,我倒希望她不要如此。”
“再切,我信阿阕看人的眼光。”
蒋嵘:“.....那本王谢谢你们。”
他语气深沉,眼底翻涌,没有咬牙切齿,只有一身雷霆手段无处使的闷闷无奈。
徐君容不想跟他扯这个,毕竟刚刚才经过一场若有似无的暧昧,她还险些以为自己要自荐枕席了。
现在看来......
蒋嵘也回答她了。
“不是陛下。”
徐君容惊讶。
蒋嵘:“非我为我的父皇脱罪,若是他派出的人,对方不需要在屠杀所有人的时候,欲留活口——你以为你能活到最后,是对方没留意到你?”
徐君容皱眉:“......”
她是真不擅此道,只觉得这些阴谋诡计弯弯绕绕的,太过繁琐,还在想背后之人.....
蒋嵘见不得她为这些事头疼烦恼的烦闷样子,低声说:“你想想留你活口,来指证我。”
“是否合理?”
徐君容一下子就想到了近期的遭遇。
“祈王?”
蒋晦冷笑:“他那时还没现在的能耐心思,至于是不是他的母妃跟其戚族——左右没有证据,谁也没法断定。”
“我只能说,陛下他怀疑所有人,我,祈王,甚至别的皇子,都有可能。”
他说到这,微微皱眉,隐隐回忆起当年自家还未成为天下皇族的大族场面。
虽然彼此间各有间隙,但不至于如此。
“其实他很小的时候,吃得非常胖,爬山都爬不上去,还是我背的,其他弟弟妹妹都笑他。”
“说实话,重得很。”
徐君容听他用木然的语气提起当年,不知为何,还是软和了神态。
那把至尊之位,终究让人面目全非。
那将来的至尊是谁呢?
是眼前人吗?
徐君容别开眼,叹口气,“陛下天威,你欲如何?”
她问得更直接了。
现在祈王出事,甚至要暗杀蒋晦,陛下都有意保下,是要清算宴王的时候吗?
毕竟,宴王若下去了,祈王断臂,陛下麾下儿子有几个是能顶门梁的呢?
徐君容终于敏锐了一把,也察觉到蒋嵘在冷笑,他刚刚还提及“其他弟弟妹妹在嘲笑他。”
“你的意思是!!”
蒋嵘走开,帮她拿了披风。
“白马寺,背后还有人。”
“你的女儿跟我的儿子借刀杀人,对方何尝不是借我们铲除祈王。”
“再让陛下杀我一党。”
“陛下确定不止两个儿子,也并非没有其他得利的儿子——只是,以前看着都庸庸碌碌,如今看来,只是在装。”
“我总归是还有一个弟弟是聪明狡猾欲做黄雀的。”
“我猜到了,你女儿估计也猜到。”
“所以她才愿意受我庇护。”
“而且.....陛下如今也不会对我下手。”
“不必担心。”
蒋嵘没有越权帮她披上披风,只是递过去。
徐君容看着他,“陛下,也猜到了?”
蒋嵘:“按照传回的消息,你的女儿提及过禅房遇险那会,赵玉可能悄然离开过禅房,在外混入黑暗中暗射弩箭,再灯下黑一般混入搜查队伍,悄无声息让杀手消失。”
“其实她很清楚做不到。”
“因为她后来去过当时杀手射窗的位置,点了蜡烛对照,发现根本无法确定里面人的体态形容,哪怕男女之别,那他离开后,在去林子的期间,并不能确定里面站在不同位置的还是不是之前那个人,毕竟人是会换位置的,也会挡住尸体这些,会移动,又不是干等着不动。”
“所以不管外面的人要射杀人还是让金磷虫破尸而出,一个人都做不到。”
“可那人出手狠辣,很是精准。”
“所以,是有人在禅房内,以身体肢体的动作剪影来指引外面的人如何定准射击。”
“必然要两个人。”
“一个是赵玉,还有一个.....也许还在白马寺中。”
“而这人跟赵玉背后,一定有能从我与祈王这场争斗中获利的存在。”
言似卿不明说,是因为没有证据,她说了没用,但凡有怀疑,她说不说,帝王都会查。
过犹不及,否则多此一举。
她只想要保住她的亲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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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起来, 宴王府正经的主人其实不多,也就王爷父子两人。
一个鳏寡多年再未续娶,也未留女子在身边,对着演武场上的木桩人都比对女人温柔。
一个脾气好时冷漠如死鱼, 脾气不好时, 刁狂至神憎鬼厌, 满嘴喷毒。
但要说住宿者,那如一般占庄园府邸辽阔非常的权贵世家没什么区别。
亲族戚员,总是有一些的,宴王父子不计较这些,但凡没什么大毛病的,给予庇护也无妨。
若是有小毛病的......人心多如此,不伤及他们皮毛, 也不必管。
主要是当年两人自诩没有软肋, 这些人再有心思,也连对他们破甲的能力都没有, 甚至他们也不敢。
可, 是什么时候变的呢?
要管偌大王府,府卫内眷仆役少说上千人, 但始终井井有条,未有差错, 直至女主人病故, 赵管家也未有懈怠,甚至没有如外人以为的蒋嵘会因此罢免她,另设管家。
结果没有。
不管如何,蒋嵘在对待已逝王妃的承诺上,确实做到了始终如一。
王府的表象, 王府的内情,从管家赵怀璋给言似卿的一眼惊讶,到入住后从仆役言行中就看出了猫腻。
小云也未有遮掩,有些内情甚至是她自己说的。
“我们都知道的,世子殿下跟郡主也知道。”
父母什么情况,儿女岂会不知。
可两人也没那么在乎,只因宴王两人的相处并未予他人带来任何不好的负担,倒像是同盟。
同盟么,守了盟约规则,保住了盟约所求利益,各自满足了目的,那就极好的局面,堪称和美。
蒋晦对此就不排斥。
“殿下小的时候还一度以为家家户户都这样,后来他看了别的人家,从皇族到臣子,再到平凡百姓家,才知道不是,后来就一度拒绝陛下对其婚约的安排。”
因为人尽皆知,小云也没顾忌这种大逆不道的事。
她还观察着言似卿平静的脸色,补充说:“在婚事这件事上,殿下跟陛下反而有几分爷孙的情义在。”
孙子可以撒娇,爷爷也会忍让。
言似卿其实不太好介入这个话题。
“每一门婚约的背后,都有它生成的缘由跟责任在,既做了选择,就不要随便背弃。”
她说的是也不知哪一家夫妻,但肯定也包括她自己,甚至包括蒋晦。
“你家殿下将来也总会像王妃一样,落子无悔。”
没有情爱,也会有其他至高利益,成全人生志向。
言似卿是钦佩这种选择,甚至不吝表现出对已故王妃的惋惜。
这跟后者是不是蒋晦的生母无关。
夫人甚至会认可殿下为了前途而选更有利的婚约吗?
是了,这就是绝对冷静而智慧的人物。
他们不会轻易被情感所驱使。
也可见,现在处境堪忧举步维艰的不是言少夫人,而是世子殿下。
小云想了下,说:“其实最早,我就觉得您很像王妃,你们予人的感觉,就是很强大,坚韧,云淡风轻,遇到什么麻烦都能解决,为了解决,愿意做一些妥协,但目的非常明确,擅用局势,真解决不了也不会埋怨,坦然处之。你们可能最不喜欢依赖他人,像是无边旷野中迎风雨不倒且长春繁茂的参天大树,还能予下面的花花草草诸多庇护。”
这是何等赞誉,言似卿都不太好意思了,莞尔,“不敢,这一路,我可是都受你们俩的保护。”
小云叠着衣服,“白马寺那件事,若是处理不好,我们这些人,泰半要死的。”
哪里有如今这绝顶好的局面,只是言似卿被连累了——在查案跟祈王断臂这件事,不管旁人能不能归咎于他,她终究是是冒了头,现在满长安肯定都知道了。
祈王党势大,现在为了自保或者困兽之斗,鬼知道会做出什么。
“所以,是您保护了我们。”
言似卿倒不在谦虚了,想了下,说:“那我大概也是期待你们能安生长大,也长成像我这样的树木吧。”
安生长大。
谁家主人会对死士们说这种话呢。
可她是真心的。
小云想起情报中言似卿在雁城最后时日的缜密部署,她身边的人现在都完好,包括她身边的柳儿,以及老祖母周氏以及琴娘子等人。
现在祈王势变,狭城那边有武力庇护,除非陛下出手,否则他们不会有事。
可想而知,能被她拢在羽翼之下的人得有多幸福。
安生长大。
她做到了对沈家上下竭力的庇护。
哪怕她自身漂泊凶险,未知生死,也从来跟不在意这些亲故一样,未提一言,未念一次,可她做到了周全所有人。
然后,她也等待了王府其他人实在没忍住的试探。
“想要来拜见?”
这太冒昧了。
她一个外人,他们好歹是王府亲族,用拜见这个字眼,更像是在试探她的野心似的。
言似卿挑眉,不语,小云却是扶额叹息。
“夫人,您.....”
言似卿:“我不用犹豫去不去,因为他们大抵很快就会反悔,以各种理由推脱不来了。”
嗯.....
不多时,果然如此!
只因长安各地已经知道了红炎鬼火案的案子破了。
祈王,雪人沟,大理寺,金吾卫,白马寺,长安刺史背后的周家,伯爵学子将军,一系列的事,沸沸扬扬,什么消息都有。
但都关联了一个人。
来自雁城的一位、姓言的、跟谢家九公子一样至今分不清男女身份的人。
她到底是谁?
听说是宴王流落在外的女儿。
也听说是宴王世交故友的遗孤。
乱七八糟的消息背后多有各方出于不同利益的推动驱使。
有善意的,也有恶意的。
言似卿都不太在意,也不乐意花时间跟精力去主导名声,只因长安跟雁城不一样。
雁城的名声跟老百姓的口舌尚有利于她的生意跟处境。
长安的,没意义。
她等的是徐君容。
料想,王府上下现在不敢来招惹她,那估计也在跟她等同一人了。
————————
王府的人终究是等到了。
徐君容根本无法拒绝见言似卿,她不了解王府上下,再信任言似卿的聪明能耐,也不放心让女儿一个人待在他人的地界,所以,不管她跟蒋嵘的交心之后,内心是否信任其中得知的真相隐情,还是对两人关系如何打算,她都没拒绝过跟他来王府。
来就来。
这么多人偷偷摸摸,躲在树后,假山石头缝,草丛里,柱子后面.....看到她后又支支吾吾红着脸跑了是何意思?
徐君容也算是从小不着调的人物,但装乖这么多年,还能不清楚这些把戏吗?
她忍了忍,直到跟着蒋嵘过了走廊,她才松口气。
蒋嵘:“明明发现了,不自在,为何不说?怕我会为你责问他们?”
“那你的担心是对的,我确实会。”
他也直接了一回。
徐君容被梗住,小心看了一眼前面带路的女管家,客气问。
“王爷仁义,自然不是这么不讲理的人。”
这就责问,也太严苛了。
蒋嵘:“那你想知道他们为何如此?”
徐君容确实疑惑。
她做好了王府上下会刁难她的准备,可这般直白的试探,也显得.....显得她的如临大敌有点多余了。
这些王府宗亲,好像不是很厉害的样子啊。
还没自己厉害呢。
蒋嵘:“在你来之前,他们都在好奇到底是何天香国色能让我色欲熏心。”
“现在真看到了。”
“就暴露了他们实则也只是凡人而已。”
“只要是凡人,都好色。”
蒋嵘止步,前面是女院,他对徐君容早已违背礼数,装不了一点,维持的也仅有那么一点傲气跟体面,但对言似卿这样的小辈,还是她的独女,他很谨慎客气。
他看了同样止步的赵管家一眼,后者原本在前面,能听见两人言语,还在震惊原来王爷也有这样戏谑鲜活与人逗趣自嘲的一面,回神后会意。
“徐夫人,这边请。”
“一切已准备周全。”
入庭院,徐君容愣了下,目光扫过院落各处,回头看向已经离开的蒋嵘背影,见他已被茂盛的林木绿意遮蔽,神色有些复杂。
芭蕉,柿子树,灶房,庭院,花圃,爬满花色的墙头,既有老家的影子,也有她在言家打理多年的样子。
“赵怀璋,赵姑娘。”
“诶?额,在。”
赵管家作为女子管家,最早几年跟委任她的王妃一般被外界诸多挑剔猜疑,后来这种声音就没了。
未必要人信服,要的就是这些人习以为常。
甚至优秀到让这些人不愿意再主动提起,不然显得与她们一比,他们多无能。
她对今日是早就有准备的,因为蒋嵘从未掩饰过,很多年前王妃知道的事,她是王妃的闺中密友,自然也早已知晓。
世情变故如斯,这两人的事是他们自己的抉择,可在王府办事,乃她责任所在,王爷做什么,她自然照办。
可她还是没想到那位夫人,是这样的。
容色确实让人恍惚。
无关年龄,而是她的性情。
赵管家被其客气的呼唤愣神了,回声后询问有何吩咐。
她想,这位夫人是要问王爷是如何用心,什么时候开始种这院子里花草树木的吗?
建筑可以一朝一夕拔地而起。
草木却很难。
得用心。
可徐君容问的是:“那柿子结果成熟后,甜不甜?”
故里柿子树多,老家宅子,山里野柿,就是私塾里面也有许多,秋时累累枝头,红灿灿的。
不吃也好看。
何况好吃的。
但长安富贵之地,贵人们什么好东西未曾吃过呢,谁会惦记柿子。
赵怀璋觉得这位给人的奇异感,类似世人听到自己的姓名一般。
穷苦人家的女儿,怎么会舍弃利于儿孙满堂的世俗贱名,而如此寄予厚望呢。
这本该是给男儿取的名字。
也仿佛,同样出身艰难而有幸入谢家温饱,却依旧要被随便许配给他人为妾的王妃,也是本该风华独秀的人物,不该年华早逝。
更仿佛,这位徐夫人,她并未把他人的情爱当做恩赐的荣耀,并反复品味,她,大概是从小就能得到爱意滋养的自由人,也有她的择选标准。
可她也恪守品格原则,愿意舍弃最美风华的十数年自由,也不甘容于权贵身下,从了世人认为的高嫁。
柿子吃不吃,取决于它甜不甜,不甜她肯定不吃。
跟这柿子树是谁精心培育无关。
王妃,您说得对,能让王爷这般孤傲的人念念不忘的,一定是一位非常有趣,跟这世道格格不入的风华女郎。
赵怀璋笑了笑,发自内心。
“甜的,今年到了时节,可以采摘一些做柿子饼,您跟小姐也许爱吃。”
徐君容只是好奇,并未想过以后,但她此刻是真迷茫了。
怎么觉得这宴王府怪怪的。
怪好相处的。
——————
徐君容并未多想,只因情绪更多被言似卿占满,尤其是转头看到闻声从屋内走出的翩翩美人。
什么公子夫人,雌雄难辨?
徐君容一眼就能认出这是自己女儿。
好看,哪哪都好看,小时候就是最好看的,长大了也是如此。
徐君容红了眼,却一时不敢上前,亦不自觉拉扯了衣袖,蠕糯唇瓣,欲言又止。
言似卿也没说话,一步步缓缓走来,走过回廊,走在长长的屋檐下,青砖粉瓦,潇湘绿意,终究停下。
隔着三步远。
“母亲?”
徐君容没忍住,往前快走了三步,抱住了她,俯首落肩头,手掌覆着言似卿的后脑勺,抚摸着,安抚着,自己却哭了。
“不怕不怕,阿娘在这。”
其实是怕的,她怕了好多年,怕这个孩子过不好,怕她活不下来,怕她恨自己,怕她觉得自己丢人,怕她.....
赵怀璋不知何时已经离开了。
小云也在里面没出来,
不多时,两母女就坐在院子里的秋千上,像是任何一个普通的午后,任何一对母女的闲聊一般。
没有回避,都坦诚提及过往。
徐君容其实有些不安,欲言又止的,还是想解释一二,“我与宴王他.......”
言似卿看她难堪,“母亲不必说,这不是非要与人解释的事,真能对你有威胁的人,不值当在这种世俗小事上搅弄是非,若是对你无威胁,这些人如何评说,都无任何意义。”
而且,言似卿还低声说:“父亲已故去,您尚年轻,若非我们分开,待我长大,手握财富,何妨予您找些消遣乐子,也非什么大事,您不用拘泥于此。”
若非招惹这些权贵,她们完完全全可富庶荣华安生一辈子。
可惜,这世上也没有乐土。
徐君容并未觉得言似卿离经叛道,她年轻可没少看话本儿。
“现在不提这个了,我也不小了,没那心思了,你们这一路来可遇到不少麻烦.....”
“好在宴王之子,那蒋晦,似乎还是个牢靠的,能把你送回长安。”
她言语间是感激的,自觉儿子跟老子不太一样。
起码老子觊觎友妻,不是什么好人。
儿子.....
言似卿表情一时隐晦,敛着了,别开眼,低声说:“是蛮好的,少年将军嘛,英勇果敢。”
徐君容越欣赏了,“还是正人君子,估计更像他母妃,都好优秀。”
看来母亲能知道的消息都是宴王那边故意放出的,但后者肯定不会把自己儿子的糊涂事扯出,影响其在徐君容面前的观感。
言似卿:“......”
母亲,要不我跟您谈一下沈藏玉吧。
都比聊这位正人君子好。
——————
言似卿还是没聊沈藏玉。
也只是轻描淡写带过年少时的婚姻,徐君容见她不谈,也就不问,更多的是关心昭昭,满心都是外孙女。
“我都当外祖母了。”
徐君容想想都觉得不可思议,摸摸脸,又摸摸言似卿的脸。
又想哭了。
错过了很多很多。
言似卿握着她的手背,让她贴着自己脸,像小时候那样,她轻声说:“不晚的,母亲看着跟我一般年轻,我们都会有很久远的将来,您信我。”
“我可以做到。”
她的母亲不善权谋,当年只能作为一个母亲最谨慎的选择。
但她已经长大了,来了长安,接下来,就是要在保证性命的同时。
离开长安。
徐君容沉吟片刻,拿出了信件递给言似卿。
“这是你父亲交给宴王的。”
“你看看。”
“他也说过,你其实应该早就有所猜测了,白马寺背后还有人。”
言似卿看完,表情沉郁,过了一会,她说:“是有人,那人应该也是王爷。”
“不过我们家里若有这样的缘由......这个案子确实不能翻出来。”
光是勾结前朝这个罪名就没办法自证。
“那陛下对祈王.....”
言似卿忽然想到了什么,猛然握住徐君容的手腕,低声说:“母亲,今日开始,您称病,只说忧虑过重,沉疴难解.....这样,大理寺那边来找您的时候,才不敢过于强硬,得罪宴王府。”
毕竟真带病去配合调查,出了事,大理寺承担不起宴王的怒火。
简无良那滑不溜手的不会做此下策。
徐君容有点惊愕,大理寺还要找?
御史弹劾的那个不是已经......
言似卿低声:“宴王不会白给人做刀子,既然知道背后有其他王爷掺和,这事,他不需要做什么,只需要让祈王知道即可,祈王若知晓,一定会有反击。”
“对方未必就猜不到,加上现在陛下不予追究祈王罪责,不论雪人沟跟暗杀世子的罪名都不能动摇祈王的恩宠,那,这位王爷为了避免自己被报复,也只会先下手为强。“
“料想,时隔多年早已被抹除的雪人沟案证据应该很快就会出现。”
“但对方为了拉宴王下水,一定会安排另一个案子。”
“那位御史,怕是要死了。”
御史死了,才有案子指向宴王,才能关联她母亲。
言似卿思维敏捷,以恶意揣测他人极端手段,徐君容无有不信女儿的,虽然震惊,但答应下来。
言似卿却没有提前知会或者救下那御史的意思。
对主动投以恶意还反反复复的敌人,她素来是冷漠的。
那日下午,宴王府的各方府中人果然纷纷撤了拜见的请帖,准备称病抱恙,不欲叨扰。
女儿聪明绝顶,连祈王那边都能对付,那位夫人又那边容色芳华,谢氏现在都没敢做什么,世子殿下也态度奇怪,他们实在无力招架,也只能恹恹放弃。
可是,他们都准备称病抱恙好避开跟对方见面。
怎的对方先病了!!
不会是因为他们的冒犯,那位生气了,准备以此反击吧?
他们惊疑不定时。
御史暴死于室内书房。
大理寺接案,简无良摔了三个花瓶,等来了三波探子传来的消息,最后一波确定言似卿一直在王府,而且自身无碍,一直在照顾其母。
简无良若有所思,隐隐不安。
他早就猜到事态发展一定不会平顺,白马寺的后续还会有。
他只希望那是党争跟阁部的事,别再给自己找麻烦。
结果,御史死了。
他又得跟王爷对上。
哦,王府还有一位更难伺候的世子呢。
王爷好歹放了周厉一马。
“他负荆请罪后,陛下让他自查其族,戴罪立功,但也杖刑过,小惩大诫。”
“这算是极好的下场了。”
“换做是我.....”
简无良自嘲。
这大理寺少卿的活真不是人干的。
蒋晦那混世魔王能放过自己?
自己就跟言似卿多议论了几句案情,那人就快把自己吃了。
但好在他也摸出一点门道——事关言似卿,只要是她自己乐意的事,蒋晦从未逆反,反而忍着脾气也会顺从呼应。
所以他三次查探王府,就是为了看看情况。
“你是说,言似卿自己无恙,未曾抱病?”
他懂了。
这位没打算再坐以待毙了。
真要查案,她亲自上。
那御史必然白死。
而且宫里迟迟没有下旨意,也没收回之前在白马寺从周厉手中圣旨下放的办案权,那言似卿也知道这点。
陛下自然也知道!
简无良眼睛一亮,豁然站起。
“走,去王府。”
——————
宴王府。
言似卿正给徐君容喂“药”。
其实就是冰糖雪梨汤。
下火润喉的。
徐君容可不似言似卿擅思,这么多事,此前早就忧虑了,现下还没缓和,又赶上这些变故,还是得用点药。
徐君容:“我看你刚刚熬的时候,那护卫后生少年气,说他也上火了,想喝两碗,你为何表情那般奇怪?“
言似卿闷了下,别开眼,“没,就是他们王府小灶多,怕自己的手艺过不了眼。”
徐君容:“那你确实不太会。”
言似卿噎了下,无奈轻嗔:“.....娘亲还说我?你那糕点可不见得比我如何高超,起码我这汤是汤糖是糖的,您那糕点......”
徐君容急了,“我那糕点怎的,别人都吃完了,还吃不上呢,你.....”
她忽然意识到说漏嘴,立即装咳嗽,躺下了。
言似卿挑眉,莞尔后看向窗外
园子小道有人影绰绰。
大理寺的人来了。
言似卿没打算让他们登堂入室跟自己母亲打照面过招。
她出去了。
可简无良先被挡住了。
对方也非故意,是真的意外撞上。
既隔壁几个别院的女眷,既有元后亲族的,也有其他的,其中惠远郡主作为主子之一,常年在外,如今不在长安,并不掺和。
这一撞上,两边都有点尴尬。
此前,大理寺也胆大生翅,想查宴王府.......
简无良:“诸位是要去拜访言少夫人?”
局面渐分明,现在没必要遮掩身份了,他是这般称呼的。
府内女眷虽身份多不俗,家里背后都有显赫的来历,纵然败落,青黄不接,走出去也都是有名望的,所以并不怵这些让文武百官风声鹤唳的大理寺门人。
“是,徐夫人抱恙,我等按礼数也得来看看,但简大人上门是?又要查案了?”
这些人眼底复杂,根源上她们跟言似卿母女利益冲突,但说到底,也没多少仇怨。
真有什么大事。
一位妇人上前,“王府之地,若是涉及案子,也得先过宗人府那边才能上门吧,不知简大人是否走全了流程?”
简无良眉梢扬起,正要说话,忽然侧目看去。
“言少夫人,您觉得,我是来缉拿您的吗?”
花园溪流,言似卿正走到桥上,潺潺流水,因刚连续下过几日雨,丰润湿绿,清凉耳目。
“应该不是,是要我出门为大理寺差遣了,是吗?”
“不敢当。”
“少夫人,这位是我们大理寺的女探员,虽有案子叨扰,但您的母亲身体有恙,为了案子将来,还是得看顾得好,养好了先,所以让她在这帮忙盯着,免得他人尤其是刑部那边的人越权叨扰,可好?”
依旧是合作。
简大人也依旧要挽留一点少卿大人的脸面,言似卿莞尔,走下桥头。
裙摆蹁跹。
“那就劳烦贵司门人了。”
顿了下,言似卿也温声谢过那几位女眷。
夫人来时盘算好好,气势凛然,大有显自身底子也不愿落下风的气度。
真对上了言似卿,讪讪喏喏,“客气客气,应该的。”
真是去查案啊?
大理寺也有求人的时候?
小山留下,小云跟着言似卿走了,他们前脚离开王府。
若钦就身法跃动,跳入世子殿下的院子,急得大喊,“殿下,不好了。”
“那姓简的又把少夫人带走了。”
本阴郁休憩谁都懒得理的蒋晦一下子就坐起了。
同样,盯着王府的金吾卫也迅速回了周府。
——————
大理寺大门。
马车快到的时候,言似卿听到鼓声。
有人击鼓鸣冤?
她眉梢扬动。
马车外起码的简无良隔着帘子低声说:“少夫人觉得前面可是又有什么案子来找我了?”
言似卿惫懒,意味深长道:“也许是旧案子的线索来找您了。”
简无良叹口气。
“希望如此,也喜欢,不是一环套一环的更大案子。”
他先往前,去看看虚实。
马车慢一些。
言似卿知道附近肯定有不少人观望,不少探子探查,官员们敏锐,避嫌归避嫌,观望归观望,消息是不能断的。
她抵着眉心,沉吟静思。
小云说:“这证据,是个活人吗?”
“还能击鼓。”
“也是赵玉一样的后人,带着证据来.....”
言似卿也不确定。
“总归是关联之人,先看看吧。”
御史之案是小事,引火之线而已,这雪人沟的案子若是以对方的证据了结,自己今日就能在大理寺快去快回。
但尽量.....让祈王起不来,让那位浮出水面。
这不容易,她冷静思索,到了大理寺门前后,很快也下马车。
裙摆曳动,慢吞吞走向前面正在与那击鼓者说话的简无良。
竟也是兵部官员。
她抬眸,看到那位击鼓者后背高挺,但显得有些清瘦,不太像兵部的。
只是....她隐隐皱眉。
怎么觉得这背影?
那人还在说话。
言似卿忽然顿足了。
眉头锁在那。
“少夫人,好像这人是管粮草运作的,得知一些内情,只因当年雪人沟那些士兵都是被冻死的,他手头有东陵侯这些人勾结一起置换军部物资采买,从中克扣军饷牟取暴利.....夫人?”
小云疑惑,跟简无良说话的人也随着简无良的招呼而回身看来。
言似卿站在阶下,看着鸣冤鼓边上的沧桑儒雅青年,神色有些恍惚,眼神幽旷。
那青年也看到她了,神色突兀凝住,低头,跟简无良作揖行礼。
马蹄声起。
蒋晦跟周厉几乎差不多赶到。
一眼看到大理寺门前的古怪。
言似卿从未有这样的时候。
她,现在就像是一抹苍山雪顶被捧到炉子里要化开的雪。
从苍凉到烟寂,须臾之瞬。
正好那青年低头说话。
“下官乃粮草司沈藏玉,当年就是因得知此内情,为了枉死的同僚而冒死得到证据,却还是为人所害,险些惨死,幸好命不该绝,捡回一口生息,蛰伏多年,如今才敢重见天日。”
这名字....
好耳熟,好像哪里听过,见过。
简无良思绪了一会,突然神色凝僵,看看这青年,又看看下面的言似卿。
死而复生。
早死的亡夫,他回来了。

赤兔壮烈,狂傲亦滴血。
对于言似卿而言,对于很多人这辈子要到人生尽头才能埋葬在心脏之上的两匹马。
她已然见证过。
那, 沈藏玉于她而言是那一匹呢?
但不管是哪一匹。
世人都认为它已经从她的人生旅途中经过。
不仅经过, 还死了。
既然死了, 还回来做什么?
还是带着本名回来的。
周厉未曾察觉自己蹙眉了,但他确实有一个念头:原来她的夫君是这样的。
原来,她是真有一位夫君的。
明明人尽皆知,可人人都好像下意思忘记了一样。
毕竟死了吗。
可真人就在眼前,你看他,看他历尽沧桑归来,与她相望。
看她迎风雨而不褪金玉质感而华美如旧的摸样有了为人动神心殇的破碎。
原来, 她也真的是可以为别人这般动情的。
不冷静, 不思量,她的伤跟痛, 也真的只会因为一个男人。
而这个男人....
简无良下意识想起大理寺拿到的第一份资料:已婚, 有女。
是,这个男人曾经合法合理地与她共欢好。
这世上, 竟也有男人是配与她共情的吗?
简无良从高傲到溃败,甚至隐隐把言似卿往头顶上, 此刻难免有几分不适——不管沈藏玉这人如何, 是英豪还是烈士,亦或者是有愧妻女的不正经夫君,婚约对于她这般女子而言,都非增益之事,倒显得.....拖累她了。
这种极端想法, 简无良自然不宣于口,但眼神一瞥,心里咯噔:那两位脸色比我还难看呢?
周厉在马上,没有像蒋晦一样拖着病体直接下马,而是慢了一小会,才显得不咸不淡下马,但随手拉扯了因为匆匆穿上外袍而乱了的内衫袖口。
他的不悦,在于不明自己为什么想也不想就从床上爬起来。
他受过杖刑。
这本不该。
“大人,您小心。”
“无妨,为了我周家的清白,只能如此。”
他着重解释。
这边,若钊都为自家殿下焦虑,低声:“殿下,若是眼前这般,您需不需要我们做些什么,好拦一下。”
亡夫回来了,那就是正经夫妻,是能过正经日子的,那…….殿下怎么办!
蒋晦在走过去的路上低声:“她不愿,不肯,我能怎么办?难道要我做狂浪小人?”
说罢,他拉扯了下衣领。
————
沈藏玉提及自己名字的时候,未有看震惊的简无良,而是回头看言似卿。
低声,轻柔一句。
“容我处置完这前生未完成之事,再来于你忏悔,可否?”
他眼睛是红的,也无刚刚击鼓状告鸣冤的慷慨激烈,只剩下如雁城传言的那般——皎皎君子,温润如玉,支撑家业,夫妻与共。
他亲自出现,打破了蒋晦以前还算无“私心”时、暂算公正的评价。
若是未极端正义之事,那背弃妻女,伤了亲族,那其实也算是大义,无可苛责。
因为必要时刻,蒋晦不知自己能不能做到这点,所以他无法去恶语相向。
可他还是快步,急切地来了,逼近,甚至装都不装,唯恐慢了一步,那姓沈的就走下台阶,去抱她。
去跟她久别重逢,从此和和美美。
可真走到跟前.....听见那厮红了眼角的话语。
他顿住了,手指上还染着刚刚上药时来不及洗净香薰的药味,匆匆,乱乱,现在静静站着。
手指曲起,在世子袍的华服布料上无意识摩挲。
没看她,转而慢了步子,横插一句。
“雪人沟的案子有结果了?”
“那很好。”
“本殿下带病而来,时间紧迫。”
“马上查。”
“不容耽搁。”
是的,不止一句,一句一句跟着一句。
最后还板着死鱼脸问简无良,“你打算在门口查案吗?”
周厉这时候也上来了。
“本官亦受命于陛下,有权监听。”
“简大人,还有这位....沈大人。”
“进去吧。”
简无良心里骂翻天,但第一次没有与人斗嘴逞一时之气。
只因正事要紧。
也确实没必要因为私人家事而耽搁。
进去吧!
三方第一次如此高效,一致,而且前后脚在沈藏玉边上。
——————
众人鱼贯而入。
言似卿也就没机会回沈藏玉刚刚的询问。
他目光不错,但压着,不敢相逼她原谅,只是时不时看她。
蒋晦时不时摸腰。
后头的若钊默默递过自己的佩剑。
殿下,您是多想杀人啊,您的剑在家里呢。
既没有剑。
那.....
世子殿下就步伐不一地,懒散地、狂放地走在他们中间。
是,几个男人走在一边,隔开了一条空子,没人跟她挨着近。
言似卿原本想着事儿,沉浸于自身思绪,入了正门走回廊要去审讯院时,正好瞧见他们交错走过。
她看不见沈藏玉半点。
只能瞧见简无良主人家的口吻此起彼伏,屡屡提及一些案件文书古籍,珍贵万分,若是好刑侦的人定然如获至宝....
“言姑娘,等这案子结束,这些你都可以看,我们大理寺上下一概欢迎,此前那些小的们知道你要来,已经四处扫洗了,对了,你吃什么果子?”
周厉眼神不经意扫过靠着回廊柱步履蹁跹、不紧不慢的言似卿,摸了下鼻子,才觉得香气淡了一些。
然后是自己跟世子身上的药味。
追根究底,他们两人身上的药味,缘由有一部分都是这暖玉温香的姣姣女子带来的。
他冷淡说:“你看了那些古籍手札,也没见能比言姑娘更擅此道,天赋者得天独厚,你这些,对她能有多少进益?”
“陛下差我继续查此案,也未撤掉此前的圣旨,按照职责,我倒是应该提醒言姑娘。”
“言姑娘,我看你还是早日去我金吾卫演武场练一练身手。”
“我们那边也有一些擅女子调息的心法,你若是一直遇险,旁人也未必能一直保护你.....”
周厉这人没简无良圆滑,从初见时,他说话就是不好听的,对言似卿似也有偏见。
现在依旧带着一点冷硬的语气。
言似卿因为周厉提到自己,出于礼貌抬眸看去,于是对视听言,她没有反驳的意思,毕竟人家所言在理,只是有点.....
“习武是长久之事,已过机会,不必再强求了.....”
周厉顿了下,言语依旧梆硬。
“我这般人都能死里逃生,您这样的,多的是长久日子,毕竟是陛下所命,就算为我金吾卫上下,也得关注此事。”
“心法我让....”
“让一让。”
世子殿下突然走进来。
横插空子。
让人让一让,但他自己步伐很慢。
因是带病,依旧穿宽松袍子,华美得举世无双。
衣衫款款,斜领,胸膛隐露,淡淡的药香,随着腰间帝王爱重皇长孙而亲自雕刻的王世子蟠龙玉牌摇晃着。
从她身边走过。
一如曾经....原来也没过去多久。
那一日,在雁城县衙,世子爷装了香料商人,硬装了一根柱子,在那何县令身边装了很久很久。
还走了好几次位。
言似卿想起当时,又瞥过当下。
压根看不见任何自己“亡夫”的人影,只瞧见这位世子爷鹤立鸡群,风华灼灼,容色昭彰。
是,哪怕在帝国双骄面前。
原来,他也是鹤立鸡群的。
言似卿别开眼。
哪有原来。
她又没瞎。
早就知道了,而且这一次,这位世子连衣服都没好好穿。
明明上次,他察觉到她的目光回避侯,还晓得遮掩一下。
这次,又不小心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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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言似卿还是让开了, 他说的让的,所以她在前面拐角直接往左侧走了。
这番,那边往右的一行人全部停下。
简无良表情隐晦,“言姑娘, 是这边。”
言似卿拐弯后, 小云跟着, 见她似乎料到简无良会问,所以转过身去了,衣摆从容,束发簪坠悬挂的玉珠未有多摇晃,倒是袖摆随风曳动,轻轻拂拍过边上美人靠上的红木柱上。
“形势有变,我不宜参案了, 简大人。”
一旦她已冷静, 将端方,素来礼数周到, 无懈可击。
连语气都是温柔的。
小云想:哪怕认识不久, 也该知道夫人已经收拾好了刚刚因亡夫归来而动荡的情绪,这也说明, 她其实并未动情太深?或者说,不论是夫君, 还是其他男子, 都不能僭越她自身的理智。
青梅竹马,恩爱夫妻,多年守望,后嗣族亲家业,她都守住了。
若说她对这位沈藏玉没有感情, 蒋晦再妄想都不敢如此做梦。
可她还是做到了。
轻描淡写一句:形势有变,不宜参案。
原来沈藏玉的归来,让她沉默那么久,似忧心忡忡,陷入情感难以自拔,不是在回忆夫妻过往,而是在....权衡对这个案子的影响?
多可怕,又多稀罕的人啊。
不分男女,能做到这点的,在这世上本就该呼风唤雨才是。
否则对不起在这凡俗中颠沛流离而不染的德行道心。
言似卿如此,小云都看出来了,如此判断,心中感慨,料想更聪明敏锐的蒋晦几人应也都看出来了。
这几位,就不必再古古怪怪争锋相对了吧。
搞得他们这些下属都怪为难的——等下会不会打起来,他们这些当手下的第一个上?
结果,小云错愕了。
因为她看到这几人,反正自家世子殿下脸色更难看了。
好像,他们并不如自己冷静分析?
而且他们都瞧了瞧那沈藏玉。
四人眼神短暂接触。
蒋晦先别开眼,冷冷淡淡的,面无表情看着大理寺中庭来来往往手捧案卷的门人,以及少数被带来查案的证人或苦主,这些人见着他们,都得躬身行礼。
尤是对他。
礼数秩序第一,让他从小就知道自己的高贵,也让他一直认为这辈子都不需要朝下低头。
可现在,他满脑子就一个想法:她是在告诉所有人,她跟他还是夫妻?夫妻关系,一人受案,另一人自然得规避,不仅律法有所要求,就是人情上,也最好做到无暇公正,否则予人话柄。
所以沈藏玉出现后提及的苦衷,她谅解了吗?
是了,她那样有大局观,又爱憎分明,但总愿意为他人安危而周到一切的人,怎么会再怨憎。
毕竟,这些年里没有得到任何苦衷,她也做到了对沈家的庇护。
何况现在呢?
蒋晦心里难受的厉害,再无刚刚“无论怎么样,先无德糊涂一回,让她知道这世上也不是只有一个沈藏玉,虽然人没死,但她可以换啊!这世上大把男人!像我姐姐跟姑姑那般随意不可以吗?不是我,也可以是......反正她怎么能回头吃远配不上她的杂草?钟鸣鼎食,珠玉珍宝,年轻美貌,身体力行,地位崇高,非我其谁?她要了又怎么样!”
这样颠乱的想法。
没有了。
只剩下了“大局将败”的颓靡感。
哦,言少夫人她不一样。
与她博弈,不是上战场杀敌,冲锋冲锋屠杀一切,赢了就是定鼎的结局,可以享受一切战利品。
她不是。
这一场局里面,她想怎么样,就能怎么样。
蒋晦只能忍,但依旧颓靡。
身体靠了下柱,弱弱看着外面,打定主意再不去瞧她了。
他也没那般浪荡,那般放得下身段。
他也有自己的骄傲。
沈藏玉垂眸,静默了下,神色微有动容,想要说些什么,却又听到简无良已经先一步开口。
“言姑娘,陛下的圣旨还在,法规自然得让步一二,何况您的品德人尽皆知,从未因为其他人而动摇本心,不会影响查案,这点您不必顾虑。”
“何况本官也在现场,若有御史挑刺弹劾,本官一律作保。”
一听言似卿不参与,简无良心里咯噔,直接摆明了态度。
他这话也有道理。
只要是帝王指令,什么僭越违规都没关系。
其他人。
简无良这个字眼用得好啊,不愧是偏文弱武一些的大理寺少卿。
周厉:“圣旨我带着了。”
这两人态度一致,都不希望言似卿退出案子。
言似卿对上两人的目光,垂眸间,手指勾了微风吹动的袖摆,但瞧见前面走廊盛开的木兰花被吹落些许花瓣,朝她面目飞来。
被修长的手指夹住了。
那手背上有一个淡淡的红痕。
她记得这个痕迹,在雁城出外后,追马而来,救了她的那一次。
该人手背被树枝刮伤。
原来也没过去多久,疤痕还在。
而该人依旧颓靡,不知何时不走了,靠着柱子回瞥她。
又盯着了。
“周大人自己家那么大的罪名,他不也参与查案了。”
“无法置换的血亲涉案,他都没避嫌。”
“简少卿的心腹就是真凶,他也没怎么样。”
世子殿下混不吝起来,话里带刀子,周厉跟简无良都噎住了,像是无端经历了一场审讯室里的酷刑,半点话都说不出来了。
但凡说点什么,都像是在招供。
言似卿目光扫过这人指上拈花,也瞧见那手指没有松开花瓣,倒像是在指腹间反复把玩揉捏。
力道很轻,花瓣未碎,但被蹭了又蹭。
“何况何况是你这种多年未明的情形。”
“是吧,姐姐。”
殿下他颓靡,殿下他失落,殿下他好像重伤垂死一般奄奄一息。
可天塌了都有一张嘴撑着。
“无法置换的血亲。”,“何况是您这种多年未明的情形”。
仿佛在说:只是个夫君,婚约可契离,何况是多年未明的生死,这贸然跳出,你也会为此在意?
是吧,姐姐。
她早就承认善于揣测他人继而攻心的她,其实对蒋晦此人缺乏判断——她总想不到他会闹哪一出。
比如现在。
之前一听她是“姐姐”,急火攻心,二度吐血,一头栽下马车。
吓了她一跳。
现在又吓了她一次。
这客客气气又意味深长的“姐姐”,在秉持礼教恪守约束的基础之上,又因他们不可说的记忆而显得格外背德隐晦。
他不好过了,所以他故意的。
因为只有她听得出其中的隐晦。
沈藏玉就在边上。
他就如此放肆?
就为了她,不至于如此失德行。
除非,他对沈藏玉的观感并未因为他的说辞而改变,甚至还是挑剔的,认为其不怀好意,也不配再回归身份。
言似卿怔顿了下,目光从对方手指收回,平静说:“若有陛下圣旨在,确实无妨,过程无碍,我在意的是结果。”
蒋晦看着她:“那本殿下懂了,因为证据。”
证据在沈藏玉手里。
简无良眼神微妙扫过沈藏玉,隐隐想到了什么。
蒋晦一改刚刚散漫的语气,认真起来:“此案严肃非常,涉及边关兵将枉死,涉及还未收回的兵塞要地,既然已经开始查了,凡事就得慎重。”
“才能安抚现还在各地边疆镇守的将士们。”
“关联的证据必须无暇,否则罪魁狗急跳墙,以查案过程中可能存在的徇私而执意废弃证据,必有司法争论,哪怕最后结果在帝心,对于亡者而言也非绝对的清白,亦无法安抚其幸存者家属之心。”
“跟其他无关。”
“是吗?”
他又懂她了,明明懂,还故意问,就是为了最后一句。
言似卿漠了下,应:“殿下说的是。”
“确实无关。”
“我在外面等你们。”
正事本来就是最重要的,别的,既然是别的,那自然次要。
往后再处置。
蒋晦缄默,对她的言行并不意外,甚至知晓她并不在意一个两个或者几个男人如何如何,又为何那般。
是否为她?
又是否有好感,还是恶感。
她不探究,不好奇,不在意。
因为暧昧是非的事,她一眼看穿了,喜恶不形于色,扼断近乎雷霆。
只提醒他们:正事要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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审讯室,沈藏玉似乎对刚刚的变故没有太大想法,也没有发觉自己的妻子
一坐下,面对三位主官的逼人气势。
他似乎有点拘谨,沉默了些许后,拿出了一本册子。
“这上面有当时的雪人沟粮草司转运使曹睿私藏账本,上面详细记录了其跟一干官员倒卖符合标准的棉袄布料等一干物资,换成了完全不能御寒的劣质棉,导致当时执行重要人物的三千兵将硬生生在雪人沟埋伏之地受寒而死,以致北逾国敌军趁机击溃护送队,导致军饷无法运送到要塞,而要塞中的士兵穿着的棉袄也本就是劣质的,常年受冻,受病者不少,兵力孱弱,最后....要塞失守,边疆破防,我国痛失北地一大关卡,至今不能补全隐患,常年受害其中。”
“但其实,我蛰伏这么多年,已然查出那批军饷其实并未被北逾国敌军夺走。”
前面的事,有账本在,是好查的,辨认账本真伪,再顺着账本去查背后关联的贪官即可。
蒋周简三人都被他后面一句话引住了。
简无良若有所思,“军饷没被夺走?三十万两巨资,任谁都无法忽视,北逾国敌军兵力强盛,占着优势,既成功劫杀了护卫队,怎么会不拿走军饷?”
沈藏玉苦笑:“因为天意。”
“在当时,他们的行动已然成功了,可也非直击要塞的最佳时期,军饷错失,要塞内部自然大乱,他们等上几日,就能轻松拿下要塞。”
“所以他们转运了军饷,想要绕过雪人沟北面的渔人码头回归他们营部驻扎之地。”
“结果,大雪封山,短时间内根本绕不过山林。”
“他们要想在大雪加剧前回归,就得轻装前行,走当时还未封冻的码头水路,根本就不可能带着大批沉重的银两过江。”
“所以,当时的北逾国敌军将领乌呼鹤云果断定了计划,他把银两藏在了山中,制定藏宝图作为标记,而后带军回归,避开暴雪天。”
“可惜,他后来拿下了雪人沟,掌握了整块地界,也没能找到那批饷银。”
这是为何呢?
乌呼鹤云这个名字一出来,在场三人神色都复杂了几分。
简无良是因为知晓此人如今已是北逾国第一军侯,当年执行雪人沟任务时,其年龄也不过十五六,也是少年小将,比同样年少上战场扬名立万的蒋晦大了不少,当年雪人沟一事少年成名,如今近三十,已是名声赫赫,威逼北境,一直是本国的心腹大患。
蒋晦是因为对方跟自己经历相近,在两国之间,他们也是有些宿敌之意。
周厉所想差不多,只因他们都属于兵武行当,年龄有差一些,但毕竟都不大,也都成年,涉及家国厮杀,怎可能不知对方威风。
“我本以为他是既拿下了雪人沟,又夺走了大批饷银才升迁如此迅速。”
“没想到他竟也错失了饷银。”
“那夺走饷银的人....”
周厉惊讶之时,却被简无良点醒,“别忘了严光雪他们是怎么死的,不就是被人用藏宝图勾引——这小册子上有严光雪等人的记录,他们是得利者,但最大的利,也是他们一手炮制这个计划的最终目的就是饷银,那计划肯定中,肯定不可能让利给北逾国,这对他们没好处,除非他们通敌卖国。”
周厉神色突冷。
若是通敌卖国,那他那畜生弟弟的事就过不去了。
蒋晦瞥了他一眼,“大雪可以预判,那段时间本就是雪期,要塞才会到货一批棉袄御寒,但大暴雪乃是天灾,再有计划也不可能预判北逾国的军队会因此被耽搁,而不得不将饷银藏匿山中,除非,其队伍中有他们的内奸,两边勾结,我猜,按照原计划,北逾国的队伍拿下雪人沟中的三千兵将侯,夺走饷银,按最快脚程既过雪人沟走白芒林。”
“那边应该蛰伏着东陵侯这类武将势力。”
“里应外合,既拿下饷银,又拿下军功,一举双得。”
“可惜,天降意外,北逾国失去饷银,按如今血案结果,严光雪他们也没得到饷银,否则不会对此念念不忘,轻易上套——那唯一的得利者就是那位蛰伏北逾国大军内的内奸,因为只有他能第一时间处理这个意外带来的结果,比如知道饷银位置。”
“而且饷银一失踪,他自己也肯定暴露了,两边都不是人,恐怕现在早已隐姓埋名,既不被严光雪等人找到,也不被北逾国掌控。”
“三十万两饷银也在其手中。”
这确实合理,而且应该就是真相了。
简无良点点头,“现在报复严光雪陈开志等人的是赵玉这个复仇者,他肯定不能跟这个内奸勾结,毕竟后者也是始作俑者,可他们都知道真相,也许也在找这个内奸跟这批饷银。”
蒋晦:“不过,本殿下好奇,沈大人是怎么知道这些事的呢?这些年隐姓埋名查出来的?”
沈藏玉温吞儒雅,虽沧桑,但不怯弱,只对视着蒋晦,缓缓道:“兵部驾部司郎中曹尔信,我一开始是被他举荐入兵部的,一直把他当做恩人,能给我报效家国的机会,对其敬重有佳,但后来他染病,我带着工作前去看望,询问一番后,去他书房寻找司内转运账目,越看越不对劲,因为这些账目都是新本,似乎拓印重写过,这本不合规,我再仔细查看,发现往前十数年的一些账目都模糊不清,还有直接断年代了。”
“我回头查了一些事,确定那时正是雪人沟的案发之期,最初只是疑心,后来接触了曹睿此人....此人不如曹尔信老辣阴险,他很快就被我套出了一些内情,只因他们倒卖的上等物资需要过路子换成银钱,他们自己是不能亲自操办的,曹睿既是可信的下手,他也能直接对上雪人沟那边的转运之事,再倒卖洗掉源头,最后卖给南方的商人。”
“我家既是南方,更是经商者,知晓南方商运内情,几番暗查,确定了真相,再针对曹睿去得账本.....本顺利,奈何曹尔信终究疑心重,已经怀疑上我,可我那时已有军功名望在身,他不能轻易杀我,于是运作人脉,将我调遣上前线.....这才有我战死之事。”
这就是过去的事,以及证据来源。
沈藏玉拿出了账本,被检验过乃是真的,而且这些事不难查证。
曹家叔侄可都没死。
抓,查!
沈藏玉很沉稳,认真从容,有明确的目标,忍辱负重,慷慨而向阳。
这类人,仿佛也是能配得上言似卿的。
蒋晦眼底复杂,简无良也改观了不少,“沈大人这些年辛苦了,中间可有联络过朝中要员,上报陛下呢?“
沈藏玉表情微窒,似乎难言之隐。
哦,简无良也不好说什么。
估计是都知道那些人背后的背后,其实就站着如今赵玉案中唯一没死的“目标”。
沈藏玉:“我不敢。”
当年那些人如今都身居要职,背后的人又该多强大?
“位卑言轻,不能得见天颜,也不认识多少大官阁老,更不知谁人可信。”
“诸位,我只有一次机会,若是所托非人。”
“那一切就没能回头了。”
如今可见他的谨慎是对的,因为以祈王的身份,当年就算事发,也早就有人出来顶锅,罪名轮不到他头上。
本来这些事就不可能为他亲自操办,不会留下证据的。
所以,哪怕东陵侯等人被查,始作俑者也能逍遥法外。
这对沈藏玉来说不够。
“而且,一旦失败,我死了也就罢了,却付不起其他代价。”
“抄家灭族。”
“谁能护我家上下周全?”
那会确实无人,沈家门庭卑微,在长安一众权贵眼里,如同蝼蚁,谁会为他们庇护?
言家比起沈家都高了好些,不也一样。
蒋晦看着他,能顺着这人面上复杂与忌惮,联想到言似卿当时已在沈家,为沈家夫人,若是抄家灭门。
她就算不死,也会按律被贬为.......
这里谁也无法容忍此事,可若是命运使然,他们并不认识这位才刚生女,远在雁城的言少夫人,谁堪庇护?
也许,人生唯一的境遇,就是他们但凡不守德行,随那些狂浪官员一般去那些地方狎妓。
会在那遇到她吗?
蒋晦面色沉冷,手掌之下,椅子扶手竟被内力按压出深沉的指印凹痕。
这比直接打碎椅子还可怕。
边上的若钊看着心惊肉跳。
而沈藏玉留意到了,眉心微动,垂下眼。
审讯室内一时安静。
过了一会,简无良才说:“这些我们都得细查,确定真相无误,再行论断。”
“还有关于沈大人你这些年蛰伏以及调查的过程,也最好细细言明,准备笔墨,陛下肯定会过问,劳累了。”
过问就是得再复查一遍。
好几遍复查,若非真相实情,是肯定过不去的。
沈藏玉此人赶来,就说明递交的基本是真相了,而且相关人等还是活着的,会通过他们的口供跟线索一一佐证,最后铁案。
剩下的曹家这些人但凡有人牵扯到祈王的,有了证据。
那祈王.....怕是以残疾之体不得不退出党争,最后当个封地闲散王爷的结局都不会有。
再宠爱,已经不是太子人选,还关乎边疆大案,就算为了稳社稷。
帝王心也会硬如铁。
何况....以白马寺境遇看来,当初祈王暗杀蒋晦,已是铁证,陛下也没追究,当时所有人帝王宠爱早已冲宴王一脉转移到了祈王身上。
膝下七子,前四子皆成年封王,剩下都是小豆苗或者嗷嗷待哺,不值一提。
祈王是最有望的。
结果......又让查案。
君心难料,但君无戏言。
蒋晦很清楚自己那位皇爷爷先是帝王,再是爷爷/父亲。
他不是宠爱祈王,而是不在乎个别人一时的委屈荣辱,他要的是绝对的结果。
当年已被蒙蔽过一次,错杀一批人。
这个案子,如今最怒的是帝王吧。
为此....甚至愿意利用言似卿。
蒋晦起身走出,站在重兵防守的审讯楼阁屋檐下,正看见远处斜对角,那拐角回廊下坐在美人靠上的隐约绰影。
她没去茶室休憩,竟真的只坐在那等 。
好像,是在看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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旧事太深,太沉。
已经经历过一场审讯,交代了证据等,沈藏玉是证人,而非犯人,是不会被羁押的,一时半会也不可能把这几年的经历都写全,要上报给帝王看的,得细细回忆撰写才行。
所以经过一些必经流程,在三人见证下将当前口供跟证据封卷,等一系列完成再签字画印.....
“沈大人,这边请。”
“简无良,我先行回金吾卫....殿下去哪?一起走?”
“怎么,担心本殿下不走?”
三人交谈一二,云淡风轻。
沈藏玉错步,客气行礼,“稍等,殿下,两位大人,我先去见一下我的妻子。”
本来就走得慢吞吞的蒋晦顿足,眼底隐晦暗闪。
现在内情如斯,这沈家皎皎郎君已无瑕疵,她会原谅的吧。
然后,与他重修于好。
他也能因此得到朝廷嘉奖,升官有望。
她会得到更好的地位,不会再轻易被人欺负了。
区区狭城的总兵就能让她险些身陷囹圄。
她也不眷恋更高权位门楣,否则当初真要往上嫁,凭她风华也是足够的。
蒋晦很确定这点。
所以......
他踱步,缓慢,走向大门那边。
要错开了。
那沈大人,沈郎君,言少夫人的郎君,他走向他。
而蒋晦只能跟在他后面,即将在之前那个拐角岔路,往大门去。
若钊跟在后面,几度犹豫要不要弄点什么去干扰一下。
别是真的......
但他又反应过来,不行。
他们得尊重夫人。
夫人她不是一般女子。
除非强权压迫,否则人情世故很难打动她。
最紧要的就是——他们有一个孩子。
周厉跟简无良也在后头,没靠近,但在走动中低声谈刚刚的案子细节,周厉也得回去查周元兴在书院那边是否留下什么证据。
两人谈得很慢。
于是听到沈藏玉走到言似卿跟前后,顿住了。
众人视角也随着不同角度的尾随而落在那走廊美人靠上的女子身上。
她此前确实在看书,书是大理寺门人怕她无聊拿来的。
也是简无良此前提及的古籍。
她看了,后来阳光烈,刺眼,她又惫懒,懒得换地方了,就这么斜靠在拿,微仰面....
薄册子,翻开,盖在面上,半身卸坦在白日光晕中。
热热的,但她整个人都淡淡的。
不化,清寒,身段薄而纤长,鹤一样伶仃,雪山一样静默。
沈藏玉顿足,看着这样的发妻,一时不知道在想什么,或许在小云看来,这位沈郎君眼里有言似卿。
一直都有。
所以才会惶恐难安,最后才惴惴不安轻唤一声。
“君君,你还愿意听我说吗?”
君君,她的小名。
女子小名尤其隐晦,成年后,只有亲族长辈或是极亲密的人才会如此呼唤。
沈藏玉显然是其中之一。
而蒋晦他们,他们甚至都不知道她的小名。
一怔,沉默。
简周两人的步伐停下了。
书籍微微动,一只手往上,取下它,言似卿脸颊偏了偏,轻轻注视着枕边人。
这一刻,她的眼神跟气质流淌,跟此前大理寺门前阶下非常相似。
仿佛再次伤情。
沈藏玉心疼难忍,再次红了眼,嘴巴艰难张开,“我,不敢奢求你原谅,但我可以......”
蒋晦转身就走,大步跨过拐角,盯着大门,就差用上轻功了。
但那一刹,言似卿忽打断他。
“抱歉,先听我说。”
本身,她的体面周到远胜于任何虚伪的贵族,也很少去打断他人言谈。
本身,这打断就很有问题了。
虽然声音语气都算温柔。
蒋晦正要往外走,身体都拐了,就这一眼,一耳朵,他立即顿住了,果断后退一步。
就卡在那拐角,直勾勾搭着柱子听,看,目光灼灼。
后头的若钊等人也齐刷刷一致跟上,都后退。
竖起耳朵。
说,说什么呢?
夫人,你最好说些什么啊啊啊!

言似卿就是这么看着沈藏玉的。
“你们在里面的时候,我在外面其实看不下书, 心不静, 在想你我之间的婚姻与过往。”
“年少相识, 彼此祖辈情义不浅,我认可当年的皎皎小郎君,温润读书郎,但不论你读书与否,经商也罢,你,跟沈家, 以及祖母他们都是我选过的, 我愿意认下的结果。”
“至少在那时,对于那时的我而言, 是愿意的。”
“若是自己选的, 无论结果如何,我都愿意承担后果。”
“人这一生的生死荣辱, 白驹过隙,赤兔饮血, 没什么好说的。”
“所以, 你不必为当年突然去战场,为何去战场,又如何拖累我而予我交代。”
“在那时,我也再次选择过,也已经为此承担过, 不需要因为你额外的交代而回头审视自己是否值得。”
“现在我要说的是.....关乎这个案子本身,是最大的正经事,同样会关联到我的前途跟心里在乎的人。”
“其一:我了解你,沈藏玉,你虽在功名一途未有前程,但本身沉稳隐忍,厚积薄发,没有一定自信或者足够的动机绝不会贸然出击,这次来,一定有足够的底牌能让你全身而退甚至获益极多,首先就是提交的必然为真相,能确实指证祈王,消除后者对你的敌意隐患,再且,局面就算再不好,你在这些年的新身份也绝对有足够的功劳能让陛下重用且宽厚于你,让你不至于受害。我非挑剔你做这些事的正义本心还是别有所图,这些都不重要,我只知道——你从不做冒险的事。”
“其二:介于以上一点猜测,可你出现,还是先用的本名,我猜是因为这样才能因身份而阻碍我介入此案,不会影响你们所图,比如你对我也是有些了解的,未曾轻视我,宁愿为此设卡阻碍。”
“其三:当年,你走的
曹尔信路子,可能这个案子也牵扯了他吧,你从中拿到了证据,但在你攀附他之前,你肯定不知背后牵扯如斯,否则你也没必要走那条路了,直接拿着这些东西去投靠更大的门庭,更安全,得利更多,那你为何选他?不就是因为在当时,曹家在江南显贵,曹家有子弟曾与你共学私塾,曹家亦有女子倾心于你,如今还被你安置在凌城宽窄巷子中隐秘生活,我猜这个时辰,她应该还在哄你们的儿子读书写字,你自以为选了极好的门路,能一举登上官身门楣,却摊上这样的隐患,但你毕竟聪明,如今细细筹谋,也能谋出更好的生路跟前途,唯一的隐患就是母子的身份不能暴露,否则你也只能在自己跟他们之间二选一了。”
“其四:这些都只是推敲,没有证据,一旦这母子早早暴露,世人会议论,陛下会审视,对你在里面交代的内情真心极为不利,你若是真想一劳永逸,要么杀我母女,永诀后患,要么杀她母子,斩草除根。”
“你能做到哪一点?”
“不管你能不能做到,现在我在人前如斯言语,等于暴露了你,你就哪一点都做不到了。”
“你已无路可走。”
“这也算我回敬你当年予我的难堪境遇。”
“但我愿意给你一个选择——用你这些年精心构建的新身份吧。”
“我不希望昭昭以后改变对她生父的美好印象,而多了一些别人看穿的狼藉,就算你以后所得再光辉荣耀,地位显赫,对于她而言,也改变不了被你舍弃的内情,就算她不知,也有的是人告诉她。”
“这对她不好,在我看来,她已经摊上我这样不得不在她年少时舍弃她的母亲了,不能再有一个不堪的父亲。”
“祖母聪颖,更懂你,也知世道,你这些精心的言辞不能瞒过她,她年纪大了,身子骨也没那么硬朗,有时候死人比活人更值得缅怀,很多人也都是靠着自欺欺人好好活下去的,所以,趁着现在还没签字画押,你改一下计划。”
“让沈藏玉从此彻底死去。”
“你能做到吗?”
下雨了吗?
没有,大太阳呢。
那为何有一种白马寺境地暴风雨肆虐之感?
所有人都潮湿静寂了。
沈藏玉站在那,一动不动。
他不说话,只是这么静静看着她,也许眼神跟当年与她成婚时一样冷静温和。
他们都是彼此选择过的结果。
只是对于言似卿而言,她认了,也安生度日。
但对他而言.....
“你也说了,人前暴露如斯,陛下如何作想,我再更改,有何意义?”
言似卿看了他一眼,“你多虑了,你我之间这点事,最多只算得上红尘俗事,我固然不懂你们男人,但我懂这属于男人的世道,若非那女子是曹尔信女儿,这本就不是什么巨大的瑕疵,也没人会在乎我们母女的得失。”
“你来之前,不也被这般认知裹挟,细细判断过,认为我终究会原谅你,就算将来事发,也终究会容忍你,甚至因为夫妻同体的利益,而会帮你隐瞒。”
沈藏玉眯起眼,“我在你心里,已然如此不堪了吗?”
言似卿:“不,我若是你,在掌握证据后,远在外那几年,就该直接出手铲除曾经的妻女,这样有利于你再次往上爬。”
多可怕。
他可怕,她更可怕。
所谓青梅竹马,恩爱夫妻,竟如此可怕。
也更悲凉。
沈藏玉呼吸平稳,长长的睫毛微微翘动,其实他的五官某些优点也在昭昭身上,虽然很少,昭昭更像言似卿,可终究是有一些的。
血脉是真的可怕。
“君君,你什么时候知道的?她的事。”
言似卿:“在你死后。”
“不然,你以为是婚前吗?”
言似卿:“只能说你也没那么了解我,我终究是一个奇怪的人,甚至不容于世俗,比如——若是形势所迫,我宁可上供自己做他人受用的玩物,也不愿意接纳别人用过的男人。”
她会的。
她已经展露过这样的一面了。
蒋晦就见识过。
既骄傲,又隐忍。
沈藏玉怔神,后拉扯了下袖子,垂眸轻语:“倒不敢如此自大,你当年的选择很多,我不过是其中之一。”
“我是纳闷,你既然早就发现了,也有很多年了,为何....你从未对他们下手?甚至也没揭穿过我当年行径,只是不想让祖母跟昭昭伤心?”
是啊,她怎么能当什么也没发生一样,冷眼看那母子安生度日,与他做真正夫妻。
言似卿缄默一会,后扶额,苍雪般的脸颊在细长骨节之下摸到了棱角。
她也是有棱角的啊。
怎么能容忍的。
就善良到这个地步吗?
蒋晦已经握住了若钊这次真递来的刀。
正走出一步。
她说话了。
“我知道有人常年予他们财帛度日,你也是经商世家出来的,不缺钱,从曹家那边给,跟你给意义不一样。”
“你很看重你的尊严荣辱。”
“所以我在想——假设你还活着,并且在做一些与我母女无关,只与你个人利益有关的事。”
“那,这母子迟早能派上用场。”
她的手从脸颊缓缓落下,搭着鲜红的美人靠栏杆,红白触目惊心,而她涟涟清艳的眉眼在那一刻似点燃的烟火。
“比如如今,就有用。”
吓人吗?
但这就是她的手腕。
也是让人不能错目的、烟花燃烧时的盛烈,只有落灰到掌心的时候。
你才知道疼,才知道烫。
沈藏玉仿佛第一次看清自己的妻子,过了好一会,他才抚了一把来时狼藉的发丝。
他再侧眸时,眉目冷冽阴戾。
“你确实是对的。”
“那,假设我真的死了呢?又曾背叛,也对不起你跟祖母他们。”
“你也会成全我的名声体面?其实我一直都很意外你这些年都没有离开沈家,你本可以有更多,更好的选择,有些选择还是我这辈子都高攀不上的。”
“我确实不理解你。”
沈藏玉知道那些事,也看得出来那些事非虚。
他的妻子,追逐者众,似月亮在人间过隙,引人间骏马追逐其光辉。
言似卿不愿意拖泥带水,对他这复杂的心性跟求知也没太多好奇心。
只温和回答:“如果是以前,有人这么问我,因为不知这些年的内情,我应该会这么回答:再怎么样,你也是上过战场的,有利于家国战事,并死在战场的烈士。”
“男女移情变心也只是小事,我不愿意追究。”
“也愿意尊重你。”
“这是很体面的结果,于你我都是。”
“到此为止。”
“这是我最后一次这么喊你了。”
“沈藏玉。”
她起身了,衣摆垂落,摇曳,要离开了。
要从与他捆绑多年,相契共体的夫妻身份中脱离了。
彻底脱离了吗?
好像从始至终,她都没有控诉、批判过他为了往上爬而做出的事。
她只是在分析结果,然后做她的选择。
事到如今她都能客观表达出——不管本心如何,他确实上了战场,也确实相助前线,做出功绩,她认可了这一面。
她是一个怎么样的女人啊。
她就是这样的、让人想象不到的女子。
她不只是那个温和风趣,而日常忙于打理商业,偶尔沉闷看书又看窗外的平静女子了。
原来是这样的她。
宽容是她的真心,雷霆是她的手段。
但沈藏玉没有挽留,眉眼都是冷厉的,也转身走向原本简无良安排的厢房。
他听到了那几个男人靠近她的脚步声,以及呼唤声。
那又如何?
他早就不是沈藏玉了。
垂落的手掌,五指抻开,又闭合,骨节紧,但最后还是松开。
他做过选择,哪怕现在原来她远非聪明,也比他更能装,她也从未真正展现风采于他。
他也是做过选择的。
他不会后悔。
只有绝对的权力跟更高的位置才能让他流连忘返。
——————
本来,这是属于他们夫妻的分叉口。
就此分开,从此再无身份上的亲密牵扯。
也原来内情如斯。
简无良压着内心起伏的潮汐,问:“言姑娘,这里这么多人,你确定这些事不会外传吗?”
言似卿本来是为正事来的,突然遭遇意外,这是她不能预判的遭遇——她想过会有人来传证据,却万万没想到是沈藏玉。
她只能临时应对,当机立断解决麻烦。
其实本可以拖延,再缜密些,但不行。
她不能留隐患给昭昭——起码现在也只有大理寺内这些人知,刚刚击鼓时,也只有他们在场人听见,外面的人还不知道。
所以,今日事,今日毕,在此毕。
至于后续......
“那不是你们的事吗?”
“难道你们会让事情传出去?”
她轻描淡写的。
不知为何,就好像看穿了什么。
简无良心里咯噔,下意识摸了下鼻子。
不知什么时候起,他对她说话的时候,喜欢站在挡风口,也不再随时抵着腰伤刀刃了,更不会居高临下审视她。
她知道。
但她就跟从前能利用何县令一样,很顺手就做了。
之所以如此从容,是因为——他们上赶着的。
她不在乎他们图谋什么。
她只管抽身而退。
她从蒋晦身边路过。
袖摆飘荡过,即将剐蹭他宽松不正经的垂摆袍子。
但没有。
她侧开一步,头也不回。
蒋晦心肝在烧——她连沈藏玉都能宽容,对简无良也能利用,唯独,对我......苛刻如斯。
他咬牙,转身,吊在后面。
但就在此时,大理寺门前撞上喧闹,接着外面响起鼓声!
又有人敲击鸣冤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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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前提过大理寺一般处理朝中要案, 什么香的臭的答案,也有牵连甚广的敏感案件,基本都过大理寺一手,大理寺都处理不了的, 刑部那边也不想招惹。
但以司法定律, 这附近辖区的治安案件也在大理寺管制范围内, 只是多为小案,大理寺若是不忙,及时处置也就是了,若是忙起来,这些小案就得排后累积。
一般老百姓也知道此事,但凡是自家小案,都不必劳动大理寺, 民怕官是必然的, 何况是大理寺这样的门庭,还不如去找当地衙门有司报案处置呢。
所以鸣冤鼓一出, 里面众人第一反应是又有什么大案来了。
此前给言似卿拿出的侦者门人李鱼皱了下挺翘鼻子, 嘀咕了一句:“不能吧,红炎鬼火案才结束, 雪人沟案才有眉目,还没彻底解呢, 这若是还有大案, 大人案头吃了一半的炊饼都快发霉了。”
意思就是前面那要案突发,临时领命,吃了一半的饼子随手放在那,几番忙碌,再回头, 炊饼发霉了?
也对,简无良的案房是禁地,寻常人是不能进的,就是门人出入也得严苛,听说连扫洗整理都是简无良自己来。
一般他一出门,门就是锁着的。
没办法,很多案子的卷宗都在里面,若有差池,或者案情线索被某些厉害人物买通大理寺内部人员置换或者损毁,那就是天大的过失了。
所以从发霉的炊饼管中窥豹,可以窥见大理寺的艰难。
也难怪心高气傲的简无良会跟言似卿低头。
李鱼担忧焦虑,先一步走出看情况,言似卿也只是好奇,但谈不上太热络,毕竟满天下都是抹不平的生死,解不开的仇怨,她能掺和几次?
刚处置完自家夫妻龌龊,她不免想到了昭昭跟周氏。
她是想念她们的。
想念的故人远在山海,见不到,不能见。
已死的人却不消停,送到跟前了。
她自己都觉得滑稽可笑。
但自身衣摆清扬,身后却吊着不紧不慢的脚步声。
还有淡淡的气味。
其中一点是药味。
她的思绪些许被拉回,不自觉凭着药味分辨他身上的伤势轻重,以及王府跟太医院的太医为他所开药方的内情,在心中过了思量,她才放心,但又后知后觉隐晦察觉到这药味里面还有其他的气味。
是衣物带来的。
王府定律,为主人家准备的衣物不仅仅是要干净体面或者足够奢华贵气,能应付不同的场合,还有特制熏雅香珍藏。
这种香一般很淡,但符合主人品味跟喜好。
言似卿虽处门楣不高,胜在巨富,又掌香料海运,她也常年被伺候着,也有喜欢的气味。
这很寻常。
她垂下眼,跨过门槛,正瞧见李鱼满脸惊诧,但很认真地跟一位——十五六的少女说话。
其实是她说,少女不能说,只能比划,李鱼懂手语,偶尔也比划两下,但毕竟不能全通,沟通地有点艰难。
言似卿本来要走,看了一眼,瞧见了少女嘴巴呜呜呀呀的急切,李鱼也很头疼,“你是要报案,是家里人谁出事了?画圈是....什么东西?啊?”
“她的姐姐,失踪多日,前日被发现惨死枯井中,衙门报案,以自杀处置,她不信,不甘心,所以来大理寺报案。”
声音出自言似卿。
李鱼回头,欢喜,“言姑娘您会手语?”
言似卿嗯了声,她也只是帮把手,侧身一转,后头的蒋晦现下心情极好,眉眼都是温柔的,只抬手示意若钊他们准备马车护送人回去。
反正是回他们的家。
是“姐姐”也没关系,能回家就行。
蒋晦甚至觉得自己足够机智,不管是世子殿下,还是他的任何差事身份,或者她的追求者,她拒绝的追求者吗,这些身份都不能拥有能跟她共处屋檐下同进同出的待遇。
格局打开,他一下子觉得“姐姐”这个世交身份带来的便利让他有一种之前旅途中与她密不可分的感觉。
他们有一致的利益,有一致归家的路线,他可以骑着马,跟在她的马车身边,然后去猜想她在里面是困倦还是懒散,是在看书,还是在眯着眼像猫儿一样休憩。
这很好。
也不是非要有结局。
她也许也能接受现在这般......
蒋晦自觉自己想开了,行为举止间带着几分落落大方,从容自然。
言似卿有点惊讶他的转变,还未反应过来。
那少女不知道是眼睛尖,还是足够聪明,迟疑了下,一狠心,竟越过李鱼这几个大理寺门人,主动凑到言似卿面前,急切手语形容。
言似卿看到了,她对女子素来宽容,何况是这样艰难的小女孩,而且她闻到了对方身上的酒味,目光王下,瞧见袖口上沾染的水渍。
她若有所思,没走,还抬手示意要拦人的若钊跟小云。
“别急,慢慢说。”
少女本来急切,也是抱着付出代价的心思过来的。
她不傻,看得出谁的身份厉害,谁能真正帮到自己。
刚刚那些大理寺的人都朝他们行礼。
她的机会只有这一次。
寻常,她这辈子都见不到这样天仙一样的人了。
所以她摆了手势,在言似卿表情异样时,还屈身先后朝她跟蒋晦行礼。
言似卿安静,蒋晦也一下子不动了。
木木看着这少女突兀的表达。
其他人不解。
李鱼有点活泼跟大大咧咧,她能理解少女会找上言似卿,就跟他们少卿大人一样聪明果断,这个选择是对的。
就是他们大理寺也不能真的不管,所以她出于指责跟好奇还是凑上前来。
“刚刚是什么意思,言姑娘,世子殿下,我只懂一点点手语,她是在说案子内情吗,不是自杀?”
蒋晦没吭声,飞快扫了跟前人一眼,言似卿本欲言又止,得知这人没吭声,就恍然:这人也懂手语。
所以,他知道刚刚这小女孩误会了什么,也称呼了他们什么。
她咬了下唇瓣,咬出嫣红的润痕,对少女轻柔解释,“你误会了,我与这位公子只是姐弟关系,并非夫妻。”
她坦荡,不肯留话柄。
蒋晦原本压着的嘴角紧了紧,掐了下虎口,反复在脑子里告诉自己“也可以,都已经想开了,没什么不能接受的,起码她没排斥你为外人!”,于是他也顺着解释。
“虽然不是亲的,但我们如同一家,关系很好,我也很敬重这位姐姐,你也不算认错。”
“我们没生气,你不用紧张。”
你当然没生气,殿下你快乐得都快把伤口崩开了!
若钊等人没眼看,但也都压着嘴角。
言似卿挑不出蒋晦这边表态的错,也只能如此,不过少女紧张的情绪被安抚了,又摆手语谈及别的。
自然是她姐姐的事。
她坚定她姐姐不会自杀。
是被谋杀的。
但案情线索,她一个小女孩,又是残者,衙门那边都不会正经交代,所以能提供的有限,别说以此求助大理寺,恐怕大理寺都不太会受理,若是遇到脾气不好的,还得呵斥她胡闹。
言似卿也不是什么事都管,毕竟她真正的办案职权还挂在里面的雪人沟案子上,别的案子,她并无司法职权。
正在此时,外面人群来了几个人,凶神恶煞的,叫喊着,要来拖拽少女,嘴里还喊着她残疾,脑子不好,所言不得准.....那为首的灰白脸干瘦男子更是凶狠,也只有面对大理寺门人跟蒋晦他们的时候还晓得收敛,低眉塌眼的,说案子已经定了,小姑娘过于看重姐姐,不能接受结果.....
一边说,一边吩咐他身边那几个长相与他相似的孔武堂兄弟去拉扯少女,眼看着就要拉走。
若钊在蒋晦眼神示意下,直接摁着刀上前一步。
这些人就被吓住了。
言似卿手指一动,拉扯了少女的袖腕,整理了有些乱的布料,指尖掖着的帕子擦拭上面沾染的酒糟污痕。
她看向李鱼等人。
什么都没说,但李鱼他们立刻喝令这些人后退。
没让这些人把女孩带走。
这些人终究是害怕的,不得已,还是退走了,只是一步三回头,躲在人群里后,还在附近观望。
言似卿收回眼,对好奇这个案子是不是真有问题的李鱼笑了笑,算是感谢帮忙,然后手指还勾着少女的衣物,“你的衣物不俗,为人冷静聪慧,可见有自食其力的本事,应该是酒肆小老板,能这般撑起家业,绝对不是什么因为一时不能接受结果而冒险来报假案的人,而且袖子上沾染的酒糟等还很新鲜,袖子还有束袖绑带,说明你不久前已经收拾好心情,接受了这个结果,已经开始处理店里的酿酒之事,是因为临时得到了什么有效证明你姐姐非自杀的线索,逼不得已才来求助大理寺吗?”
“那这里就不是谈话的地方了。”
那回去里面?
不,李鱼在看到言似卿目光往那几个男子身上瞥过后,又得知其中那干瘦男是少女姐夫,她就反应过来了。
“他们回去可能会立刻把尸体给下葬了。”
“真有问题,那现在就得去查了。”
“我们马上走?”
“那.....”
她看向言似卿,有些跃跃欲试。
哎呀,轮到我跟她一起办案了吗?
——————
马车过了城中主道,往寻常百姓住的东南巷去。
这边的热闹更有烟火气,都是寻常老百姓,为了避免叨扰他们的热闹,引来不必要的麻烦,他们走的城边墙下四环道。
马车车轱辘转动,蒋晦在马上解释了自己的行为。
“我伤无碍,出门走走没啥事。”
“至于遇袭,若是在长安城内都有人敢暗杀我,那皇爷爷再偏心,也坐不住了。”
言外之意就是那些人不敢。
这是他来掺和此案的缘由。
但还不够,他还得解释,“这小姑娘看着很不容易,也很难得,她身上的酒味我也闻到了,应该是“堂前春”,也算有名了,我也常喝的。”
“所以,我参与其中很正常。”
解释得很详细。
马车内,帘子是掀开的,里面坐着小云跟言似卿三人,言似卿手指抵着额侧,
少女被李鱼带着了,先一步骑马去他们村子。
不然怕太慢了。
四下也无别人,言似卿静默了下,还是说:“殿下,我没问这个。”
她又没说不许,没怀疑他过界。
他这么小心翼翼,显得她多为难人了。
蒋晦微讪,“没,我只是想当一下正人君子。”
言似卿顿了顿,有点想放下帘子。
正好此时架马的若钦好奇问:“殿下,这陈絮小姑娘为何会认错您跟夫人啊?”
这真是一个好问题,你又一张嘴把气氛聊死了。
小云都想攮死若钦了。
蒋晦其实想说:那还能是因为什么,这是第一次吗?好几次了啊,那只能是因为般配,天上人间世俗都默认我们该在一起 。
只是.....
“我也不知,我也好奇。”
“姐姐你怎么看?”
言似卿本来不想理会这种话题,可恨蒋晦这人反复无常,动不动就让小心思打败他的那些冷静,非要撩拨到她面前。
而且,似乎因为沈藏玉的事,他更活跃了一些。
就好像有了“姐姐”这个身份,他可以名正言顺跟她一个屋檐下了,然后,又接着这个圈定的身份,可以合理亲近。
甚至他都改了自称“我”,然后喊她,“你”,“姐姐”。
这些都是很寻常的自家人称谓。
她若是不许,又显得心里有鬼。
毕竟,他确实没有再僭越,就是礼貌,热情,进退有度。
她能怎么办?
言似卿:“大概是看着我就像是成婚过的。”
“也看着,殿下你像是应该早婚的。”
两句话,意味深长。
蒋晦一下子无言了,闷闷得,耸拉脑袋往前。
他永远败在她手下。
他走的时候,言似卿瞥过这人身上的衣物,别开眼,下颚绷紧,手指也不自觉摸过自身的衣物。
那陈絮年纪轻轻能酿酒,酒品还很出名,有了自己的事业,那味觉嗅觉必是天赋极高的。
她闻出了气味。
是,她跟蒋晦身上的气味是一样的。
本来,蒋晦以前的衣物熏香不是这个味儿,后来改了。
改成了她的。
一般世俗里,一些恩爱夫妻是会这样的,因为长久相处,所用一致,耳濡目染,亲密相染,如同一体。
言似卿不愿意想,但确实因为过于敏锐而分明——蒋晦是在与自己在白马寺那晚越界亲密三分又送走她后。
改了香。
从此与她一般无二。
就这,还正人君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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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絮告知其姐陈月的住所就在刘家村, 其夫君刘广志是本村人,一般这种一姓大村,本姓人在这话语权就是极重的,除非人缘非常不好, 或者引了什么事端, 损害了大部分村民的利益, 否则,陈月死在这个村地界,同村人基本是以平息为主,不愿意多招惹是非,也会庇护刘广志。
来之前,大家对这种事见怪不怪,因在大理寺门前与刘广志一起的几位刘家子分别来自不同家, 能来, 就说明他们一族是同气连枝的。
小云远远看到出城后的麓山脚下有一云烟缭绕的村落,不大不小, 上百户是有的, 在京都富饶边缘辖制的村镇中确实算小村庄。
但看着田亩丰饶,又挨着京畿重地, 不受乱仗干扰,本地人应该吃喝不愁, 日子过得不错。
“陈月的案子, 在他们这算是很大的事了。”
顿了下,小云嘀咕:“如果是被杀的话。”
若是某某家的媳妇自杀,再稀松平常不过了,任何村镇城,对这种事屡见不鲜, 不以为然。
言似卿嗯了一声,看着窗外挂在路边杂草上的些许纸钱,“他们果然准备把人匆匆下葬了。”
“对,那是什么声音?有唢呐声?好像是上面那条小道出来的。”小云一指,众人既发现入村的小道往上,狭窄的林子隐蔽处,鞋印缭乱,路边偶有飘飞或悬挂在草叶之上的纸钱。
古人信鬼神,再急切葬尸,也不敢无祭祀既下土,就算刘家敢,村里人也不乐意,毕竟但凡出点事,遭殃的可是整个村。
所以他们可以帮忙弹压陈絮这个外村姑娘,不让她惹官府的是非,闹大事端,可也不许刘广志随便把尸身葬了,所以才有这一番路边撒纸钱告祭的流程,也正好.....
这些泥土鞋印上面还覆盖了马蹄印。
李鱼他们还是追上去了。
但唢呐还在,应该还没赶到阻止.......
蒋晦拉了缰绳,准备先一步上去,他的马好,能过崎岖山路走捷径。
结果马刚要走。
“不用。”
言似卿阻止了他,蒋晦偏头看她。
“下葬了也无妨。”
蒋晦惊讶,但没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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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山有各家各户的墓地,但大多挨着一片地,那个一个坟头,这里一个坟头,家里人确实上下几代去世不少的,就一堆坟头挨着。
刘广志家这边就仓促很多了,孤零零一个野坟,墓碑都还没立,草木虽葳蕤,但从风水来看实在狼藉,前面都是遮蔽的茂密杂草跟幽深荒林,乍一看有点像隐晦的地坑。
李鱼他们匆忙骑马上来,瞧见能过马的小路上已经没了杂乱的脚印,找了一番才从荒草路径中看见那野林子,再拨开草木进去,就瞧见看正在吭哧吭哧挖坑准备埋人的刘家村人。
好家伙,这知道的以为是下葬,不知道的还以为是藏尸呢。
李鱼一下子就觉得这刘广志一伙人所行不端,鬼鬼祟祟的,俨然心里有鬼。
大理寺门人以官威喝令众人停止后,陈絮按捺着,等李鱼等人控制了这些人,看住了尸体,陈絮得到其首肯后,才踉跄着奔向尸身。
其实,尸身在井下多日,已然有腐败气味,又无棺椁,只是草席裹之,李鱼掀开草席看了看尸身,皱眉,她是大理寺门人,并不忌讳尸体,但寻常百姓大多数人都是忌讳的。
也只有少数亲人不会。
陈絮就不会,她对气味还那般敏锐,可扑跪到陈月肿胀难堪的尸身前,呜咽如小兽,想要伸手去拥抱抚摸,却被李鱼拦住了。
“若要查案,一切线索最好保留最初,哪怕已被干预,你现在也不宜,可懂?”
陈絮聪明,点点头,收回手,只跪在边上,她知道李鱼也在等人。
那刘广志被勒令住后,脸上满是急躁,要跟大理寺门人沟通,一口一个官方已经定案,就是自杀。
“我家婆娘就是想不开走的,这所有人都知道,官府人也看过啊,她自己投井的,这么个小丫头骗子胡闹,你们为何要帮她?”
“到底怀疑什么啊。”
“我们家也不容易,你们.....”
李鱼本来在查看尸体,想找些蛛丝马迹,总不能在言似卿面前太丢大理寺的面子,但这些人实在太吵了,她回头看了那刘广志一眼。
言似卿他们赶到的时候,正好隔着山路拐角的映山红听见那边李鱼脆生生的怒斥。
“大理寺办案,只需要跟上面交代。”
“什么时候,你一个赌徒也敢如此喧嚣?”
她一眼就看出这混账东西是个赌棍——虎口手指上搓磨的印记并非长期做农活,而是反复摸了黑质的赌牌染上的污痕。
可能大理寺近期面对的不是王爷就是公主,要么是什么金吾卫,搞得大理寺憋屈得很。
唯一遇到一个以为好欺负的,哝,就是最早简无良以为自己可以拿捏的言少夫人,结果.....简直不堪回首。
可真算起来,真是执掌司法洞察百官的大理寺门庭,岂会御下慈和,能送到跟前的案子,多为刑事,不管是受害者还是苦主家庭,亦或者嫌疑人乃至真凶,就得雷霆手段震之。
在大理寺门前那么客气......还得是因为言似卿待人温和,李鱼他们不想留下欺压良民的坏印象罢了。
现在.....
言似卿没往上走,就站在那小路狭口,映山红开得艳丽,她看了两眼,便开始观察着山中风景。
其实如此狼藉荒凉,哪有什么风景可看。
真要看风景,附近倒有其他村镇可供赏玩,也是长安贵人们踏青的好地方。
但,草木也是被砍伐过的,有留出一些路径。
倒像是以前就有人来过。
她的目光在一株路边一株长得张牙舞爪的老杨梅断枝上面停留些许。
本有点走神,耳边听到些许声响,偏过头,发现有人百无聊赖,在上下晃悠细支的映山红枝干。
这是最野生廉散的山花,漫山遍野零落生长,恣意昂扬,也不珍贵,被这带伤闲散的世子爷用修长但有力的手指勾着上下晃,花瓣颤颤摇晃。
一下一下,又一下的。
动作实在是......但凡经点人事的,或者没那么君子端方的,可能就会想歪了。
就在边上的小云欲言又止,更是忍不住来回看蒋晦跟言似卿。
世子他也太.....他到底懂不懂?
也太放肆了。
夫人不得气死?
这好不容易才“清白”两人的关系,客气端方的,殿下又来这一出。
把小云都弄糊涂了。
回神的言似卿本也没想太多,但气氛怪怪的,小云那小表情她一眼就看穿了。
怪她太敏锐知人心,一时怔,再看那摇曳的枝头艳红跟那手指。
难以控制就想到那人掐自己腰的......中间那点时间,喘着气,好几次犹豫又隐忍.....
他说过他是个坏东西。
她神色诺顿,唇瓣微张,但终究没说什么,只别开眼。
还在想着怎么把人诓到某些漂亮踏青地、吃些当地小吃美食的蒋晦察觉到了异常,疑惑。
也看了看自己玩弄的花枝,他一怔,更不解了。
他干嘛了他,她就一副不想理他的样子。
直到瞧见前头言似卿那精致小耳朵上的些许绯红,后知后觉的,他松开了手。
耳根也红了。
他想解释,又不好解释。
他不是那意思。
怎么办啊,这可太冤枉了。
他在她心里都成啥样了?
蒋晦再次纠结前面的冒犯,当时是真以为再也见不着了,想着哪怕让她此后余生想起自己时厌憎三分,也足够让他觉得不虚此生,好过相忘山海。
结果,峰回路转。
她是早就把自己打入下作人行列?
在她心里,自己还不如那姓沈的呢?
至少她了然其不堪下的上进,半点不曾怪罪。
对自己.....都气到喊他名字了,骂他混账。
自己跟那何县令比下身高,她都觉得自己像轻狂乖张的孔雀,满眼疏离。
可怕的是她当时的判断是对!的!
因为他只是纠结,没后悔。
唯有这次是真冤。
蒋晦心急火燎的,下意识剐蹭了下手背上的疤痕,痒痒的。
被他挠地发了红。
——————
等李鱼等人大发雷霆恐吓了这群一姓抱团的村民后,言
似卿才慢吞吞走上去。
李鱼不知道已经暴露,还踩着小随笔朝言似卿跑来,乖巧软萌像兔子,“言姑娘,幸好还没下葬,尸体就在那呢。”
“就用草席裹着。”
她加重了“用草席裹着”这句话,还斜瞥那刘广志。
刘广志大抵心虚,低头不语。
言似卿也看出这人是赌徒,赞同李鱼的观察,草席摊开,尸身比原来的躯体肿胀了一些,但也只是一些。
身上有伤,额头跟腿脚都有,但看着不像是打斗伤。
大理寺的仵作上的手,先粗验,言似卿在边上看流程。
陈絮看着自己姐姐身上浑身的伤,手语问:“是被打的吗?”
仵作看不懂,还是李鱼用半寒碜的手语理解了些许,帮她问了仵作。
但李鱼心里纳闷:陈絮突然这么问,是陈月以前被刘广志殴打过?
她掀了下陈月袖摆,往上看了看惨白且已有尸腐青筋的手臂,发现上面并无什么陈年疤痕或者淤青。
不远处的刘广志听到了,大怒,大声否认,又开始骂陈絮,“你个小娘子管东管西,你姐早已嫁我,你哪里来的那么破事非要掺和,我还没说她白费钱财,半个蛋也没下过,还敢自杀,晦气....”
他满脸燥红,骂骂咧咧,神态都带着几分癫狂,见陈絮待在李鱼跟言似卿这几个女人身边,边上至多一个老头儿仵作,他就没了脑子,一点都不带怕的,还要凑上前来,结果还没凑上两步。
手贱的世子殿下从言似卿后面走出来了。
药香逼近。
但一副漂亮极致的皮囊后面还有一副漂亮皮囊。
视角仿佛轮转,言似卿闻到了气味的相近飘染,侧步移开,一步两步,后面挪过来的人就很自然地站在了她的位置上,仿佛护了那整个村的人怒目而视的陈絮周全,也随手折了路边的野树枝,随手抛掷。
那树枝直接跟小箭一样插在了刘广志的鞋子前面,入土三寸。
蒋晦傲性,抛开极个别的某人,对谁都一视同仁,早就不耐烦这人屡屡上前动手动脚。
案子真相是一回事,但既然大理寺介入了,陈絮作为苦主迄今唯一的至亲,也自有她主张查案的诉求,这些人如此恶劣,不过是因为陈絮是个女子,还年少未婚,在他们眼里就不像是个人似的,完全没有合法之权。
更别提这些人还满口陈月生是刘家的人,死是刘家的鬼,容不得别人插手芸芸,这话完全触怒了蒋晦。
他可没忘刚刚大理寺里面的茬子呢。
也想起了言似卿嫁给沈家后,固然有她自己几次抉择的主导之意,但世道如斯,若非周氏为人好,早早松口,她再有主见,在徐家当时也式微的前提下,她也很难脱身。
蒋晦就是想到了言似卿的艰难,再想到才见识过沈藏玉比他以前预判的更难堪内在,越发愤怒。
这刘广志听不懂人话,也不知道从哪得的底气,对大理寺都有几分挑衅,莫非背后有人?
蒋晦不在乎。
那一身的戾气就是穿着女子优雅的飞天舞裙装都掩不住,斜瞥俯眺似的,语气飘着冰丝似的,“那坑是给你自己挖的?”
“李月之死未必自杀,我看你倒有这个想法。”
“本殿下可以成全你!”
刘广志一只脚都还没敢踩地。
若钊等人集体斜瞥,集体拔刀,刷一下,他跟那几个堂兄冷汗下来了,吓得齐齐后退,退得狼狈,撞倒其他人,还有栽倒在地的,还有直接跪地求饶的。
村里人也都安静了。
“本殿下”这个自称,还真是通杀。
言似卿最早就体验过这人一开口就自持身份震慑人心,也是被碾压的对象,但她后来体会到的就不太一样了——他是站在她这边的。
完全不需要其他多余的自报家门。
李鱼等人再不需要呵斥他们。
一下子分外安静。
皇权真是个好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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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鱼阻止了他的辱骂,仵作也对陈絮解释:“应当不是。”
仵作:“是撞击伤,皮肉里面还有碎石棱角。”
“从古井跳下去后,下面可能有些坚硬石头,因此伤及头骨皮肉,伤势很重。”
“若是未有药毒之上的作用,人之死因大概就是失血过多,而且.....她可能在井下待太久了,现在时节一旦入夜,山中很冷,尤是井下,阴寒之气重,人一旦失血过多,本就虚弱寒冷,再受此阴寒,结果如斯。“
仵作很客观,结合尸检做了判断,倒也契合衙门那边的论断。
人,看着确实不是被人谋杀的,死因乃落下井底重伤,长期不得救,如此孤寒而亡。
这很惨,对于亲人而言更是不能接受。
因为,她是在井下待了很长一段时间才慢慢死去的啊。
那段过程得多痛苦。
陈絮压着哭音,她知道许多人在亲人受害后,会嚎哭大叫去叫喊官府人员再查结果,但她也知道世人能感同身受少,何况这些司法官人们所见的奇门惨案不计其数,怎么可能次次与苦主共情,只会觉得不耐烦,反得恶感。
所以,她努力压着痛苦,也不管那边刘广志的冷笑指责。
刘家村的人闻言已是理直气壮,都跟李鱼投诉了。
李鱼也头疼,真是自杀?
她观察了下言似卿平静的神色,却发现言似卿也在看陈絮,似乎在思索什么。
李鱼有点疑惑:认识?还是因为怜悯这小姑娘呢,要么就是从小姑娘的三言两语就观察案情有变?
白马寺案时,自己留守长安,待门人们回归,将那边细节广为传播,不仅仅是免了大理寺上下大罪,他们对她之断案能力仰慕不已,没去白马寺的痛心疾首,但她也从这些细节传闻中品出三分:这位查案,很不喜欢拖泥带水,但凡开口就是尘埃落定,听说喜欢“一日事,一日毕”,若是已有定论,无论何人,何情,何恩怨可悯,她都不改姿态。
所以,若李月真的是自杀,已成定案,那她应该直接对陈絮说结果,给一个体面,成全此事收尾。
不必再废心力。
毕竟不管是她还有世子,都不是什么闲散之人,手头也有许多事。
上面那么个大案,跟他们就有息息关联,怎么可能轻易来查一个小案。
会亲自来,本身就已经说明了什么。
李鱼眼珠子一转,问仵作:“若是死因明朗,那问题在——她是自己跳下去的,还是被他人干扰而掉下井底?”
她也不单只问仵作,也问了村里人,问古井在哪,又是何人何时发现的。
不论证人还是死亡之地,都得仔细道来。
这些都是查案的必经流程,等所有结果都指向自杀,那才是真的自杀。
发现尸体的人倒是在场。
唯唯诺诺的一个老妇,她可没刘广志赌徒这般肋下插翅,动不动叫板大理寺,跟喝了假酒似的,她对李鱼的询问知无不言。
最近夜里冷,老人家受不了冷,家里柴火不够用,她生熬了大夜,一大早就上山砍柴,柴火等,于寻常百姓家并不是可以随便获取的,家家户户都有自己的林地木业,每一根树都有自己的归属,她怕惹来麻烦,就走远了一些,来这边偏远的野林子,这样不会有归属冲突。
这也是村里缺根基的贫苦老人都会选的路。
“我还遇见了其他人哩,只不过他们各自在那边,嫌这里路不好走,我不管他们,我就来了这,砍一些干树枝准备拖回家晚上用,未曾想,闻到一股味儿....”
她年纪很大了,七八十,也算高龄长寿,而且体格比其他老人好很多,不谈也不敢一个人走这边崎岖的山道,来这么荒的地方。
年纪大了,在这村子送过不少人生来死去的,见过不少尸体,没那些小年轻们避讳,抬手颤颤悠悠指了下东面野林子。
“那边,那边有口枯井....”
“我记得这里,是因为咱们村以前在战乱时是特异来这半山腰避山匪的,上面还有几间木房子,都是我们年轻时搭建的,一群人龟缩在里面,生等着祸害们过去,才敢下山.....前些年还用上了,那时候皇帝还在打仗....”
她脑子混沌,还想提及建国之事,被李鱼默默扯开话题,她才提及:“我闻着味道,觉得不对,才发现是从枯井里出来的。”
“那口井,我知道的,我们选择那里盖木房子避祸,就是因为那里有个山泉眼,早年村里人用它粗糙造了口井,后来村子往下面移,有了发展,泉眼就堵住了,改道去下面的新井.....”
“我就纳闷了,难道有野兽不小心掉下去了?”
“一看.....”
老妇小心看了下陈絮,没再往下面说。
陈絮看了看言似卿跟李鱼,做了手语,这次李鱼不用看懂她,她也问了。
“古井上面,是不是原本就空的,没有盖口?”
这就问到关键了。
如果是盖着的,那不大可能是自杀。
就好像人不能一般做不到掐死自己一样。
老妇摇摇头,“没有,我一眼就能看到底。”
“但下面很深,我只知道有人在下面,却不知道到底是谁,黑漆漆的,我就看到人的皮是白的....”
她说起来,也有点难受了,不再多言。
但目光飘过去,落在草席上的陈月身上,叹口气,恹恹的。
尸体粗眼验也不过是仵作那样的判断,别的,这里人多,又在野外,缺乏器具,实在不宜。
蒋晦还在想着如果言似卿要亲自在这上手查验,他得动手把这些村民驱散到别的地方才行,免得打扰。
最主要这些人也嘴碎。
不过,他看言似卿似乎没这意思,目光倒是好几次停留在死者李月的裤子上。
那棉麻裤子有点厚。
是因为冷吗?
可上衣不是,虽因为掉进井底脏污了,但还是看得出单薄。
而且这女子看着是很利落爱干活的人,刚刚言似卿跟仵作验尸的时候,陈月的十根手指都有很多老茧,且指甲沉色,沾了一些泥垢,显是一天忙到晚不得闲的。
那,穿着这样的厚裤子下地,合理吗?

顺着老妇的指示,加上其他村民也说了,李鱼身手伶俐, 先一步带人过去。
蒋晦亦步亦趋跟在后头。
这位世子殿下穿着显贵懒散, 在山野林间闲庭漫步的, 给人的压迫力却不小。
言似卿办正事的时候不在意这个,默算了下这里跟那边的距离,微微皱眉。
“小心些,这里乱,都是杂草。”
“我那天来的时候更乱。”
言似卿:“更乱?”
她问:“这边这些木头够多吗?”
老妇愣了下,没反应过来言似卿不着调的询问,“天仙, 额不是, 姑娘你说什么?”
言似卿指了下周遭枯木跟地上的碎枝。
“这些,比起往年算多吗?好像没被别人捡走过。”
老妇点点头, “是没有, 往年也只有我来呢。”
言似卿挑眉。
李鱼似反应过来,也看了看那些树枝, 再看已经被踩踏出不同碎道的荒草群,好多路径通向——那一口枯井。
“小心些。”
“容易栽下去的。”
“当年我们砌得匆忙, 这井槛都没弄高, 也都饿昏了,没得多少力气,等战乱过了,又都要搬迁下面去住,就没人上心。”
老妇上心, 事事说得详细,但她叮嘱别人,倒是忘了自己,踩到一块什么物件,踉跄了下,言似卿当即伸手.....
扶住了老妇左臂时,她回头。
一手拽拉老妇,一手拦了她腰肢。
两人都被他看住了。
那手指很长,此前还摇花枝,现在牢牢控了她一大截细腰。
她这一眼,也没别的意思,蒋晦飞快收回手,低低闷闷一句,“小心些。”
想了下,又补充:“你们两位。”
言似卿嗯了一声,正要道谢。
老妇看看她,又看看他,很是恭敬客气,“多谢两位殿下出手相救。”
言似卿:“您误会了,我非皇族。”
担不起殿下这样的尊称。
传出去是要被下罪的。
老妇一愣,“额,老妇并未误会两位是兄妹....那你们不是?”
她也有点糊涂了,说话有点颠乱,欲言又止,怕自己说错话惹怒人。
不是什么?
她没认错他们是兄妹,却喊了两位殿下。
......
言似卿:“.....”
李鱼迅速回头,跟若钊小云眼神交换过,都不吭声。
说起来也是无奈,言姑娘断案雷厉风行,一日事一日毕,但唯独在这件上真相误解反反复复,她每次都得证明:不是,真不是,你们认错了。
言似卿扶额,已疲惫,蒋晦压着嘴角,但压不住脸上的笑,“老前辈,这是我世交姐姐呢。”
“定是我们长得有点像吧。”
言似卿回头扫他一眼,淡淡的。
蒋晦当看不到,饶有正经问老妇。
老妇端详蒋晦的神情,想了想,点点头,“确实是的,殿下。”
她不得罪殿下。
何况也不违心。
确实蛮有夫妻相。
看着就......
言似卿已经顾不上这边了,反而低头看那地上的石头,这石头刚刚磕碰到了老人,她用鞋子挪了下它,再往下看井底。
这次蒋晦不胡闹了,挨着她,生怕她掉下去了。
下面确实昏暗。
“要下去吗?”
“我们下去看下。”
言似卿:“先不用,弄一根火把,扔下去先。”
这青天白日,他们也没弄火把,但她突然需要,那火把就必须有。
都不等别人动弹,铿锵出剑,剑削过,一根木头就落地了。
“火折子。”
很快一根木头就被点燃了,随着言似卿吩咐扔下去。
井底确实蛮高,除非蒋晦这种能攀高纵低的高手,就是小云下去了都上不来。
陈月下去后,若非被人救,就一定会死。
火把落下去,众人一眼看到下面纷乱的碎石,棱角还都很尖锐。
隐隐的还有一些血迹看见,也有淤泥上的脚印,想来把尸体弄上去的时候,也是需要人下去的。
不过味道实在浓烈,可能人死在下面,尸味.....
“刘广志吗?”
“他?他才不会,身体虚得很,没得半点本事。”
老妇先一步埋汰他,李鱼则说是衙门的差役,他们接到报案后来弄出尸体。
言似卿再看井底,忽说:“熄灭了。”
众人这才留意到下面的火把已经灭了火。
众人疑惑。
李鱼觉得言似卿对那些石头感兴趣,问是不是要下人去搬上来仔细看。
其实她也觉得不太对劲。
“这些石头,不太像井底就有的。”
她的目光还落在那块差点摔到老妇的石头上面,问老妇以前是否有石头。
老妇做不得准,毕竟很多年了,她往常来也只是砍柴,谁在意这枯井啊,她自己也怕栽下去呢。
所以没法回答。
“是要下去搬点石头看看,但,先让另一人下去吧。”
言似卿后撤两步,“差人过去,把刘广志带过来,但李鱼你在那边等着,等下注意周遭.....”
他是凶手吗?
众人紧张,但人带过来后,这时的刘广志可比此前安生多了,眼袋肿黑,眼底血丝密布,青筋伏突的跟鬼一样。
“下去。”
刘广志有点迷糊,以为自己听错了。
“什,什么?”
言似卿语气淡淡,眉目优柔,“让你下去。”
“下去喊几声。”
刘广志不肯,但李鱼先于蒋晦发作:“死的不是你妻子?!都肯挖坑埋人了,下去一次都不肯,你这若不是心里有鬼急于埋尸,何必如此急切,若是如此,也莫怪本官将你列为嫌疑人,带回去.....”
他就只能肯了,窝窝囊囊被吊下去。
但众人却知道——这是言似卿在明确表达对他的厌恶。
她也从来不是只靠着男人去回敬别人的女子。
她有自己的手腕。
眼看着人下去后,她垂眸,轻描淡写的,让下面的刘广志呼喊两声。
后者听话,声嘶力竭喊着。
过了一会,李鱼回来,问她是否听到,李鱼皱眉,“我绕着附近走位几次,都能听见细微的呼喊,但很轻。”
“要不要再试几次?”
言似卿:“恐怕没办法。”
“下面的人会晕倒。”
什么?!
才说完,下面的刘广志不对劲了,似乎气弱嘶鸣,众人往下一看。
确实晕倒了。
连忙拉上来。
蒋晦这才看向言似卿,“下面火把熄灭是因为.....”
言似卿眉眼淡淡:“石头表面无青苔,棱角都锋锐,是被精心挑选过、也是最近才搬运扔到下面井底的,而且挨着井底的那一面都是淤泥,往上对着井口的一面却毫无脏污。”
“这是专门挪过来的杀人石头。”
“可人即便掉下去了,也未必会立即就死,万一还吊着一口气,哭喊求救,附近万一又有人呢,一般杀人者会在井口盖上石头,可这就没法解释她是自杀的了,于是井口不能盖住,它又没法彻底封绝求救声音,于是,密谋者又加了一层设计——下面的泥。”
“这些淤泥不是一般的常年累月沉着的干土湿泥,而是最近才被人从鱼塘下弄来的沼泥,我记得这个村子是有鱼塘的....所以气味尤为浓烈荤腥,沼泥所释毒气沉淀一段时日,困在井底,会让火焰熄灭,也能让人眩晕,若是一般人还好,可能坚持一会,也只觉得下面井底昏暗不舒服,但陈月乃女子,又重伤失血,本就脆弱,不稍多久就会眩晕昏厥。”
“挪石头以及放置沼泥的人,要么会算天机,知道陈月最近会掉井底,要么,他不用算,自己运作。”
“这是杀人者的心机。”
“其中证据也有——比如这里本来荒无人烟,除了老前辈您一年到头难得来几次,旁人根本不愿意来,连柴火都没人拾掇,但您说过,您作为第一案发现场发现者,来的时候就已经看到杂草被踩踏过,还以为是村里其他人来了。但如果是其他老人来过,他们不会不会错失这里的柴火,所以来的人,别有目的,反反复复搬运石头跟沼泥而已,偶尔还落下几块,差点让人摔倒。”
“那返回来去推断——陈月到底会不会自杀?”
“首先,陈月如果真是自杀,她实在犯不着这么辛苦。”
“跳河都比这轻快。”
“再且说,她近些时日还在劳作,如果是遭遇重大打击,临时求死,从她家中走到这里要走大半个时辰,实不必要,她家后院就有挨着的河段,若说是早早就有轻生之意,是怕遇见人被人阻止的,而且她会穿戴整齐,收拾干净——这也是陈絮的说法,她的姐姐是一个十分要强的人,干活归干活,但也很爱洁净,并不埋汰,偶尔还会采买一些干净明亮的衣物装扮自己。”
“她不会选择这么不体面的方式寻死。”
陈絮点点头,都不顾上手语,眼里有泪,她姐姐就是这样的人。
永远充满乐观,不会轻易寻死的,何况也没到那份上.....
她欲言又止,几乎要把一件事脱口而出,但又忍住了。
言似卿看到了她的欲言又止,但没逼问,只看向那位昏迷的男子。
“所以,很大可能就是了解她的人,也是本村人,精心设计的一场谋杀,最有嫌疑的就是你了——刘广志。”
“你,你就在鱼塘做事,可对?”
对的,来的时候,他们就从陈絮那得知了,村里人也说过。
这本就是人尽皆知的事。
所以....
刘广志,他就是凶手.....
刘广志此刻已经被用药掐人中,睁开眼,对上众人怀疑的目光。
他表情一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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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广志呆愣一会后, 才清醒过来,依旧大喊大叫,面红耳赤,青筋凸起地比肿胀的尸体还厉害似的。
他直接喊:“不是我做的, 我何必害她!这对我有什么好处?!何况我也没那时间, 你们是冤枉我, 你们是一伙的.....”
他叫喊之下,可惜无人理会。
此刻,仿佛有一根箭在时间缝隙中穿梭而入,又从另一个缝隙中破空而出,正中他眉心。
——从他们于人群冲出,气势汹汹当着李鱼他们的面,在大理寺鸣冤鼓门前就骂骂咧咧拉扯陈絮, 有一种偏见跟恶感就形成了。
李鱼他们一开始就对此人不满, 并未有多余耐心,何况真有什么冤屈, 凭着眼前嫌疑也足够用拿他回大理寺再细细查了。
这里就显出了——没事不要随便得罪办案人员, 是人都有三分火气跟偏见,你怎么能确保自己遇到的每一个人都是公正不阿的包青天呢?
这世道本就是不公平的。
他们对陈絮怀有高高在上的偏见时, 何尝没想过有朝一日一旦自己坠入不利的境地,那大理寺门人们也是可以在手中权力范围内, 把刻薄发挥极致, 让他体会到什么叫投告无门。
尤其是李鱼,作为办案人员,年纪轻轻担任司直官衔,还是女子之身,定然比一般男子还要优秀才可打破世俗偏见跟官场桎梏, 自有侦查之能。
她已经数次体会到了这些刘家子面对自己时的散漫跟轻视,完全不像其他男子门人那样让他们忌惮一些,这很微妙,有时又很明显,她察觉到了。
本也没什么。
但他一旦犯在她手里,那就得有点什么了。
“关起来。”
“回去好好查。”
李鱼淡淡说着,其他门人就把刘广志一把拽起。
官场上的,向上客气,服从强者,向下,要让他们多和蔼可亲,那是绝无可能的,毕竟他们这些复杂查凶案的,太慈和根本压不住场子。
当她没脾气?
这次,连脑子暴烈的刘广志也察觉到了对方的恶感跟权威,因为其他门人摁压他的时候,力气有点大,还怒斥消停点。
反过来,他被欺压了。
言似卿连看都没看,低头整理了下袖子,眉眼似芍药明丽,有带着三分药性。
只要是药,对凡人就是有作用的。
她也跟李鱼一样,有自己能欺压的对象。
“别碰我,别,我不是....这个女人她明明是自杀的!”
她不干净,她染了脏病,这个贱人...她自己无颜苟活才自杀,她....
“呜呜呜....”
上面的怒吼都没能开腔,因为言似卿抬眸了,食指一横,比对在唇上时,小云秒懂,直接上前一把塞了一团布,把人嘴堵住了。
免了此人大吼大叫,声音传到外面埋坑地边上那些村民耳朵里。
言似卿这才看向气得燥红脸、呜呜呀呀怒骂刘广志、手头比手势都来不及的陈絮。
她这辈子倔强,但残疾就是残疾,在最需要为她姐姐辩证清白的时候,她没办法开口,她想要用手语解释,但别人却大多看不懂,也没耐心去懂。
还嫌弃她麻烦。
这时候,她有巨大的孤独跟无助。
远比年少残疾后人生断崖遭遇的痛苦更甚。
就好像她姐姐的尸体一样困在了暗无天日的古井里。
可她,泪流满面,看着言似卿。
她还是看到了光,因为眼睛是好的。
世人也有好的。
刘广志也说不出话了,跟她一样了。
陈絮看着言似卿,想说话,也改了手语。
谢谢,不是,我姐姐不是....
言似卿没让她太辛苦,只温柔道:“我知道。”
“一开始,我就知道你既有线索能证明你姐姐绝对没必要自杀,因此敢去大理寺击鼓鸣冤,又为何数次都没有直接跟我们坦白实情。”
这也是李鱼几人心里狐疑的,甚至怀疑陈絮糊弄他们。
不过李鱼看言似卿不问,她也就不问了。
“当时我想,应该是你本以为是审讯时可以隐蔽交谈,比如跟这位李司直告知内情,可你没想到大理寺直接出案刘家村,现场人多口杂,你就不敢说了。”
“因为有辱你姐姐清誉,人已死,你要的是真相,雪她冤屈,报仇雪恨,而不是给你姐姐雪上加霜——你知道人言可畏。”
只有爱亡故者,真在乎她的,哪怕名节是虚无的东西,也要细细斟酌,举步维艰。
就好像言似卿自己,为了徐君容跟昭昭,她也得常年谋划,步步谨慎。
陈絮在忍,但还是流泪,只是没有出声,连连点头,嘴巴都抿得直直的。
蒋晦此刻明白了,看向那条厚裤子。
是....染病了?
原来如此,难怪他总觉得不对。
但他毕竟是男儿身,不好意思往那方面想,只觉得陈月此人古怪。
现在才知道陈月需要穿这么厚的裤子遮掩,是身体有疾,怕被人发现,怕被世人侮辱。
那刚刚刘广志要辱骂的话一定非常难听,涉及女子清白。
甚至指责陈月红杏出墙染了脏病芸芸,要么就是说她染病后绝望痛苦,所以才自杀。
这些都是他的辩驳之词。
但言似卿不想听,也不愿意让别人听,然后在谈及案情时候,不论死者亡故真相,于此也会肆意侮辱。
这就是人心。
所以她夺走了他的辩驳权力。
他不需要说,她知道如何让他不必再说。
“这世上病症千千万万种,人人都有,大病小病的,稀松平常而已。有些病,是携带而不发,触及才加剧,有些病,是有些人自己染着,传给别人。”
“真正爱去逛青楼,也在那边赌博玩乐的人是你,染了病的人也是你。”
“你该不会以为你这人不人鬼不鬼的样子是天生长得丑吧?”
言似卿给了李鱼一个眼神,李鱼打了机灵,立即让其他同僚注意防护,也连忙吃了大理寺配置的药丸保体,别染了东西过来,再看那刘广志,那眼神就更不对了。
他有病?!
刘广志听到了,他愤怒,但口不能言,呜呜呜大吼。
无人在意他。
李鱼忽然想到了什么,“啊,言姑娘,您是在看到他的时候,就知道他有病,不对劲,可能导致陈鱼之死,所以才参与此案的吗?”
言似卿:“差不多。”
言似卿不是医师,但她的水平比太医院的都高,早在第一眼瞧见刘广志。
望闻问切。
她望了对方气色,也闻到了藏在邋遢汗味之下的气味。
“他不爱干净,衣服长期不换,指甲盖藏有赌博污垢,肩头处却有脂粉沾染,想是女子倚靠其上,搭着肩头才沾染上的。”
“赌博时,身边女子亲密倚靠助兴,助人忘乎所以,钱财尽失,这一般是青楼赌坊的手段。”
综合这些,她既知道这人很可能不仅是个赌徒,还是流连忘返青楼、不修干净染有脏病的废人。
但看其他刘家子与之接近的样子,似乎不知,不然人人忌讳,怎么可能亲近。
固然这种脏病,也是男女情事时最容易染上。
但...也难说。
男子之间若有口液等亲密,一起吃食,亦有可能。
言似卿当时就隐约觉得此案不妥,又担心这人肆无忌惮传染给了别人,扩大病患数目,也是极不好的,这才决议参与此案。
中间也有别的观察。
后来数次,她发现此人脾气爆裂,动不动躁动,每次情绪昂扬,朝大理寺门人都敢随意发脾气,嘴上不干净。
他身边其他刘家人偶尔还忌惮,拉扯他几下,他都甩开了,一味发泄,又忍不住抬手挠身上。
动手动脚的。
这是身上刺痒难耐的缘故。
他肯定是有病的,就是不知道多严重,但还没蔓延到表面皮肤,说明还好,但假以时日也会祸害他人。
尤其是女眷。
“她与你夫妻,难免被你染上,而且女子身体与男子身体不同,男子不检点,女子反而遭殃,你连累了她,她却无法对外宣扬,甚至因为对此事无知无解以为是自己的问题,也许有时候也会有自杀倾向.....”
陈絮刚想解释,言似卿却补充,“但她后来又改主意了,对吗?”
陈絮点点头,又比了手势。
这次李鱼看懂了,“啊,她找到医师医治了,而且有成效?”
陈絮点点头,露出苦涩的笑容。
——姐姐她与我说过,我陪着她去的,已经好了很多,都可以干活了,我们约定好,她来我店里帮忙。以前,她是怕刘广志缠上我的店,贪我的钱,但这一次,她想和离,把钱都给他,她也要和离.....
凡俗女子,下了这么大的决心,又有可靠的妹妹可以陪伴,可以依赖,确实没必要自杀。
言似卿:“你的店,应被收购了,很快能获得一大笔钱,扩大经营,也有背景可以依赖,以后就是老板,不会随便被人欺负,能给她撑腰,哪怕将来她和离,你们俩姐妹靠着经营自家手艺技术的连锁酒家亦可和美过日子。”
陈絮震惊,她没想过言似卿连这事都知道。
她是神仙吗?
“所以,陈月固然因为身上还留有一些病症而不得不穿着厚裤子,却好了许多,能下地处置农活,甚至,她也把裤子上的破洞缝补好了。”
裤子上确实有补丁,但补得很细密,用的布颜色也相近,没有仔细看都看不出来。
她得是多好的一位姑娘?
这世上这般好的好姑娘也太多太多了。
好多人都不容易。
可她们却再没有把日子过好的机会了。
“这是想好好过日子,图将来,图美好前程才会做的事。”
“但,这完全违背了刘广志的利益。”
言似卿看向刘广志,“现在这个时节,正是好好养鱼好上市赚钱的时候,能搅动鱼塘淤泥,说明不必顾着下面的鱼。”
“要么已经全部卖光。要么,鱼塘已经快荒废了。”
“前者不可能,因为村里开的鱼塘不少,其他人的鱼塘都还有活鱼蹦跳,来时,我远远看了下,水面跳鱼光,瞧着还很鲜活,说明村里其他人家也还没卖完这些鱼,没道理你这种脾性的人还能做好生意,那大抵就是忙于去青楼赌博喝花酒,把鱼塘荒废了,那你自然没钱,甚至需要很多钱。”
“她要和离,这直接触怒了你,你这才设计杀了她。”
刘广志呆滞了,还在呜咽,却疲弱了很多。
他不知如何反驳了?
脸色难看得仿佛病情加剧了。
这种货色!
反正李鱼他们不管他的证词了,先一步戴上手套,男司直穿戴好衣物,面罩也戴上了,小心掀开这人的衣物下摆。
蒋晦刚刚一直在看着,没有耽误言似卿推理解说,以前也这样。
小云留意到自家殿下看夫人推理时,那双眼里直直的,满是光辉。
钦佩,爱戴,甚至算得上崇拜。
他不是走下高贵的王座去民间寻情爱。
而是在追逐太阳与月亮。
她对陈絮这些人而言是太阳,对他,日月兼备。
饶是如此,蒋晦也时刻惦记着安全,对刘广志万分嫌弃,也怕他那脏病染过来,于是在前面挡了一侧,既不耽误言似卿观察案子进展与相关之人,也能在危险时拦一下。
门人看了刘广志身体,又招呼仵作也看。
仵作表情有点复杂。
“确实是那种病,还不算严重,但对妻子极其他与之亲密的女子确实易染,看他这幅样子,也是不检点的,若不问医吃药克制行为,再过些时日,这病就厉害了,可能一起吃食的人都容易染上,进而扩大病源。”
“得捆起来先,用布罩住口鼻,免得害了别人。”
“带回去细查此案?再定论?”
仵作问李鱼。
李鱼对刘广志的厌恶已经达到极致,也觉得这人若不是真凶,谁是?
但她还是看向言似卿。
言似卿:“还是要谨慎一些,此前没有立案,不好随便查人房舍,现在有了这么多嫌疑,已经可以立案了,那自可以登堂入室。”
她是一个很矛盾的人,可以凭着对刘广志的厌恶,在前面那些事上折磨他,让他痛苦,以回敬之前对她的冒犯。
但在大事骨干上,她依旧能留有原则。
案子,就得往铁了办。
他是就是,不是就不是。
一切看证据。
——————
这边的变故动静不大。
走的时候,李鱼考虑到要不要先一步把人从小道押走,免得这些刘家村的人闹事。
她可没少见识过一些同姓大村为了维护什么“家丑不可外扬”的自私传统,合伙拦截他们办案,仗的也是法不责众。
可惜近期大理寺脾气大,戾气重,不吃这一套,只是她顾忌言似卿安危,不愿意连累她。
言似卿撩开路边的草木纸条,语气平和:“无妨,让人知道一些异常,自然会来问,问的时候,你们透露下那刘广志在青楼染病的事,客气一些,但也要严肃点,告诉他们这种病一起吃食也可能染上,让他们既觉得恐惧,又不对外宣扬,只能回家清理自己。”
“他们也不容易,这事若是传扬出去,对他们全村都不好。”
这不就是让全村人自查的同时,但凡有人身上染了点,只会把源头归咎他刘广志?
虽然事实也的确如此,可大理寺这边先这边表态,他人肯定就不会再提陈月了,日后就算陈月如何如何,这些人也知道祸源在哪——在刘广志。
先入为主,难以改变偏见。
只有实际威胁自身利益,这些人才会失去偏见跟挑剔女子的闲心。
不论男女,一致怨憎。
后头的刘广志瞳孔放大。
但根本没法解释,他被堵住嘴了。
李鱼先是一愣,后明白过来,“知道知道,我这就去安排。”
陈絮眼里的光都快烧起来了,拼命忍着笑。
后头,蒋晦没忍住笑。
低低一声。
“原来姐姐讨厌一个人时,是这样的。”
他笑归笑,不似对别人养的阴阳怪气刁钻刻薄,小嘴涂了砒霜似的。
挨着一点适度的距离,对她低声说时,药味像是春夏世界的凉风薄荷淡淡飘到她跟前。
喊姐姐时,眉眼上扬,红唇薄挑,竟有几分飘逸肆散的风情。
言似卿下意识间瞟见,微顿,别开眼。
世子殿下常年不婚,帝王上心焦虑,可能也不只是关心长孙,更因为他让王亲贵胄中的表姐表妹们难以放手寻良缘。
“不是讨厌,只是觉得碍眼。”
是觉得对方没必要活在人间的那种碍眼。
“我没有真讨厌的人。”
竟没有吗?
沈藏玉也不讨厌?
周厉以前对她不客气,简无良更如是。
她也都不讨厌?
似乎后来确实待他们都很客气,偶尔提及案子,也能从容谈笑。
蒋晦没问,他想到了沈藏玉,他厌恶此人,提都懒得提,也不愿意在言似卿前面提。
本来还想嘴碎,问她是不是讨厌自己。
她竟如此敏锐,直接堵死了。
那好吧。
蒋晦默默挪开一步,免得再刺挠到他,但挪开的时候,还是像小孩子一样嘀咕了一句。
“被讨厌也不坏啊,起码得愿意理会人才能骂吧。”
她不骂沈藏玉他们,是不在乎。
那很好了。
可她也不骂我了。
那很不好。
蒋晦再次郁卒憋闷,满眼耸拉的,又开始手欠去揪路边的野草野花。
言似卿:“.....”
大理寺的人日常审问犯人跟嫌疑人,可见过不知多少谎言做戏,于是三言两语在刘家村的人面前半真半假提起,又欲言又止。
有病,不好说,传染?这我没说,反正你们小心些,自查一下,去过青楼的.....与刘广志相熟吃饭的?那我也没说,反正你们诶,我没说,你们小心.....
本来看到刘广志被“抓”,刘家村的人是闹腾的,他们不愿意自家村的同姓人出杀人丑闻,这跟真相无关,只是觉得损害自家氏族跟同村利益,怕被其他村的人排挤,正打算围上去吵闹,逼迫大理寺承认偏袒陈絮,无中生有什么的,结果他们还未发力,得知病情之事,顿时顾不得别的了。
闹腾,急切,愤怒,怨恨.....心虚的更甚,急急忙忙回家了,或者私下拉扯大理寺门人悄悄询问得病的具体症状,.....
现在轮到他们求大理寺的人施以援手了。
大理寺门人暗笑,也装得厉害,再次各种欲言又止,难以启齿。
村里爱逛青楼的糟人们更急切,满嘴嘀咕。
“只是小病而已,大人您不用这么顾忌,能说说吗?”
“小病得治啊,我说的不是我.....您说啊,大人大人....”
“我这还有救吗?大人....”
熟能生巧而已。
在这些村里人顾不得阻拦时,言似卿他们已经到了村里,路过一些鱼塘,其中特意到了刘广志家的看了看。
确实荒废了。
水体浑浊,但已经开始沉淀些许,显然是这数日的事。
李鱼等人仔细勘察了周边脚印——若是挖沼泥去山上,恐怕鞋子很难干净,此地也会留下鞋印。
很奇怪。
查不到,未曾看到鞋印。
不过,也没看到任何痕迹——鱼塘边缘干干净净,显被清理过。
蒋晦跟李鱼其实是有点疑惑的。
刘广志。
他能这么谨慎?而且有这么多时间?
蒋晦目光从刘广志的衣物跟鞋子上瞥了撇。
此人鞋子破烂,估计连袜子都很长时间不换了,身上一股味儿很重,可鞋子还算干净。
这是因为他长期不干活,一味享受,出入青楼,那地方是穷极享乐之地,也不可能让泥垢污浊碍了贵人们的眼,所以他脏归脏,鞋子还好。
但也可能是他预谋之后清理换鞋。
蒋晦也只是猜疑,知道后续大理寺门人肯定会去青楼查问此人最近踪迹,是否符合谋杀条件,把陈月给扔进井底。
言似卿大抵也是有这样的顾虑,仔细观察周遭,还在鱼塘边上看了看,问了村里其他鱼塘主,得知他们白日看顾,没见过刘广志在这里倒弄沼泥。
“哪见得着人啊,十天半月都不管的,都是他家里人跟他妻子摆弄,他乐得自在,跟富贵人似的,以前天天吃得脑满肠肥,现在原是赌博了呢,手头穷了,才显得皮包骨头似的。”
“什么吃不好穷了,就是得病了....”
“诶,别说....”
村人埋汰起来,对刘广志没什么好脸色。
言似卿瞥了眼边上木头房子拐角搭着的养育工具,还有铲子簸箕等物件。
上面有点脏,倒是没来得及清理。
但这有什么好清理的,有没有详细的指纹印记,也比对不了。
李鱼顺着言似卿的观察而观察,再往木屋里面瞧,微微皱眉。
炉子有灰烬,木柴半摞着,地上有两个破烂碗,装了水跟散碎的秽食,木板床上棉被已脏兮兮,屋子各处还有蜘蛛丝结网。
言似卿要进去看,被蒋晦拦了下。
还不知道刘广志这人在里面住过多久,又留了多少脏污,万一染上一些脏病,不好。
但也不至于让他进去,大理寺的人可不敢,很快穿戴齐全进去检查一二。
李鱼也没耽误,自己第一个进。
四处翻查,找出了筷笼等物,就一双碗筷。
两夫妻?
一双都发霉了,一双还算干净,以前常用。
“这人真的以为自己是富贵命呢,什么事都让陈月干。”
仵作上了年纪,因他这行当,娶媳妇极难,困苦半生,越看刘广志越嫌恶。
但看着这屋子,总觉得哪里不太对劲,于是看向陈絮。
“你姐忙活的不仅是农活,还有这鱼塘吗?”
陈絮不太了解,想了下,比划。
——以前经常干,什么都干,但近期不晓得,她那时候身体不好,难受,钱又都被刘广志拿去花掉了,她舍不得买药,是我很长时间没见她,她也不来找我,我就来到村子里....看到她不对劲,才去买的药,也找了大夫,她自己没钱了.....但那时候,她没来弄鱼塘的活。
言似卿帮她翻译,又问:“你多久前来的?”
——十天前。
言似卿没进去,目光在那被子跟屋内一些蜘蛛网上逗留些许,“灶台掀一下。”
里面的大理寺门人闻言争先恐后上去掀锅盖。
李鱼一个箭步,速度最快,一把掀开。
“好多蜘蛛丝,都结网了,下面锅底有脏水,都铁锈了....想来很久没人用这灶台了。”
“奇怪,筷子是有人用的。”
“这铁锈水还没干,应该也就这几日的事,不是十日前。”
她观察后,看向言似卿,“言姑娘,这若是李月在此照看鱼塘,不说她身体不适,光从这里来看,也不是女子会敷衍了事的。”
“是刘广志在此休憩?”
“夜里。”
“因为夜里回来,打包的外地餐食,用的一双筷子,也不用自己生火做饭,所以灶台无用,生了绣水,而这屋子里很多地方都结了蜘蛛网,被子却没有,显然是有人睡的。”
不可能是陈月,那还能是谁呢
他们转头看向刘广志,问他了,他却不认,说自己从未回来过。
“我都是在镇上那边樊花楼过夜的,哪里回来过,村里说那贱....说她死了,我才回来!真不是我杀的,你们别冤枉我....”
刘广志被取掉布块后急急否认,然后又被堵上了,小云看向李鱼跟言似卿等人。
所以是他吗?如果是他,他肯定也不认啊。
这种询问只是流程,没什么意义。
李鱼也没怎么在乎。
言似卿:“确实不是李月,她的习惯不至于此。”
但问了村长。
“刘广志的家人如何?”
村长提及刘广志母亲早年因为干针织活,日以继夜缝纫,又不辞辛劳下地干活,因而衰竭早亡,其父在县城戏园子里帮工,长久不回来的。
一家子供养。
蒋晦突嘀咕一句,“倒像是本朝太子了。”
他爹没当上的太子,让这脏人当上了呢。
众人:“......”
没人敢接这话。
世子殿下有时候又刻薄又毒,像竹叶青。
竹薄削,蛇有毒。

言似卿被逗乐, 但压了下嘴角,目光停顿了下那铲子跟扫帚等物体,上面握把位置会有手掌淤泥痕,她在淤泥痕上比对了下刘广志跟陈月的身高。
心里微妙, 但也没说, 此后去了陈月家。
没发现刘广志其他鞋子跟衣物残留线索。
既没有完全指证他的证据, 也没有推翻前面那些嫌疑。
于此,大理寺拿人回去审讯就是了。
合情合理。
村长也知道好歹,未有阻拦,也比之前客气多了,但知道谁能做主。
不是那位殿下,而是他老跟着的貌美女子身上。
“这位夫人,可还有什么疑问吗?”
“你们这村里野狗野猫多吗?”
“.....不多。”
村长尴尬, 嘀咕了一句, 语焉不详的,但众人听清了:村里人会吃猫狗肉。
这年头, 肉哪里都值钱。
老鼠肉都有人吃呢。
言似卿没说什么, 看了看家里的摆设,跟李鱼他们一样确定这里才是陈月日常生活的地方, 而且三四日前也是生活做饭过的。
李鱼拿起摆在盥洗池边上的腐烂菜叶子,篓水的竹篮粘连着烂菜梗, 有被虫子等啃食过叶片的迹象。
“她走得很匆忙。”
“本来要做饭的?还是被什么事惊扰了, 放下手下活,往屋内走.....”
李鱼等人在分析。
言似卿回头,顺着外面的灶台跟水池往里面走,看向了柜子。
柜子里面衣物很乱。
地上衣柜缝里还夹着里衣布料。
言似卿上前时,蒋晦先一步拉开衣柜, 也横手挡在她跟前。
言似卿看了他一眼,没有拒绝。
里面胡乱堆积的衣物散落下来,其中也有女子里衣。
这.....
当时发生了什么?
李鱼问了刘广志,他愤愤不平自己被冤枉,但也知道实话实说对自己最有利,于是解释事发后,他从县城回来,弄完了尸体等事,就收拾了下家里。
说起收拾,他是从不摊这活儿的,能把散落地上的衣物扔进柜子里已是厚道了。
“什么内衣物件都掉地上了,这女人莫不是跟外面的男人苟且了?我当时愤怒非常.....”
“大人,大人,没准是她的姘头把她杀了。”
“真不是我。”
他还不忘攻击陈月,但这时候已经无人在意他的喜怒了,只判断他话里真假。
这肯定是假的啊。
陈月身体有疾,什么姘头?
刘广志这人就没几句话可信的,侮辱他人如同饮水。
李鱼若不是为了查检证据,都懒得反复塞他布团。
言似卿倒是好脾气,柜子里面乱糟糟的,但多是夫妻的衣服,应该是分开放的。
重点是下面的抽屉。
抽屉上面有绿绿的汁液痕迹,都干透了,粘着,有点恶心。
但刘广志这人脏污,也没什么可稀奇的。
她也只是看了看,弯下身子,隔着手帕轻轻拉开抽屉看,里面有一些大盒小盒的,看大小,应该用来安置女子用于妆扮的钗环等物。
但现在都空了。
言似卿折叠帕子,回头看了陈絮跟刘广志一眼。
“你给你姐买珠宝首饰么?看盒子,还是一些名品珠玉店铺,花费不小。”
陈絮回神,回复:“啊?是买的一些的,不贵,贵的姐姐也不要.....她已经因为所嫁非人被人瞧不起了,我要让她过好日子....”
言语间踩了刘广志一脚,但上前看了抽屉,眼珠子瞪圆,回头怒视刘广志,想要骂人,依旧受限于口不能语。
刘广志就当没看见,扭过头。
李鱼他们仔细看,空了,所有的盒子里面都是空的。
“好啊,难怪你肯回来收拾家里,敢情是人还没下葬,你就把她的首饰都给偷走了?!!”
刘广志呜呜咽咽的,似乎在反驳。
无非会说陈月是他妻子,她的一切都是他的,礼法上都说得过去,有什么可指责他的。
道理如此,但实在恶心。
“你怕不是为了贪图这些首饰才杀她吧!”
陈司直冷笑。
不等刘广志否认。
言似卿语气散漫道:“他都没按照风俗去烧掉李月的衣服,没准还拿衣服去送青楼姑娘了,起码,漂亮一些的、陈絮送给陈月的外衣裙等,被他送出去了。”
她刚刚看了里面的衣物,不配套。
显是有个不懂风月审美的,随便拿走了外衣。
刘广志这种人,拿着亡妻的衣服还能去做什么?
——————
什么?!
众人目瞪口呆,村长深吸一口气,他有点反省此前帮了这小子了。
好恶心的畜生,不配姓刘。
老仵作猛按太阳穴,嘴里念念有词。
蒋晦摸了下剑,刘广志眼底闪烁,想要反驳,可这次没人拿掉布团。
言似卿已经跳过了此事,翻看了仓房里面的屯粮,靴子先踩到了一些散碎的谷物跟腐烂的地瓜。
地瓜也会随便腐烂吗?
完整的能保存很久,但万一被啃咬过,那从咬口腐烂开来,就坏很快。
她俯视着脚下的烂地瓜,袖摆轻扬,转身出去。
当着村里所有人的面对李鱼说:“按此前查问村人的结果,加上尸检粗验,陈月大约死于三天前傍晚至入夜时分,那时候左邻右舍还未休憩沉眠 ,若是有外人入屋袭击陈月,周边应该能听到动静——陈月身上也没有现场搏斗的打击痕,只有落井时的石头戳伤,可见,她要么在家被人直接靠近弄晕,要么是被人引到山上古井那边去的。”
“能悄无声息做到这点的,也只有自家人。”
“有动机,有条件,还在事后做出钱财销赃之事,在法理之上已是嫌疑巨大。”
“当前唯一指向的嫌疑人就是刘广志,除非他能让樊花楼的人给他作证这段时间一直都在楼中,没有归家,有不在场证明,否则也只能缉拿再调查。”
“拿下,带走。”
她最后看了一眼这间屋子,转身,长裙曳动,看都没看刘广志,从他身边走开。
刘广志如遭雷击,挣扎着想要抗争,“你们去樊花楼,去那,我有人证,我根本就没回来,我都不在村里,那事不是我.....不是我干的!你们去啊!栽赃我,都在栽赃我.....”
他被摁下了,怨恨盯着言似卿的背影,但很快收回了目光,因为剑柄抵着他的天灵盖。
被羁押在地的他抬头,对上蒋晦居高临下的俯视。
一个哆嗦,尿了。
外面村民吵闹,一看这阵仗,就熙熙攘攘的。
“案子破了?”
“没想到还真是刘广志干的,我就说他这人不正经,一天天不干正事,还利用我们。”
“诶,那可是你,我可没听他的,这还杀人呢,这小子,畜生啊。”
“那位贵人可真厉害啊,好像案子是她破的。”
“可怕,寻常女子不仅能当官,还能破案?现在什么世道啊.....”
“刚刚刘广志还在喊他有人证,县城的那些青楼女子能给他作证。”
“呔,他还狡辩,谁信啊.....”
这些人议论纷纷。
大理寺的人跟言似卿等人上车马离开,浩浩荡荡的,很快消失不见。
但也有人留意到两位门人留下了。
李鱼跟陈司直两位。
说是留下来继续勘察现场,有人发现他们还去那鱼塘的小破屋里面拿了破碗。
也不知要做什么。
而陈月两人的房子里,李鱼按照言似卿的吩咐,把粮食这些都锁起来了。
————————
深夜,村里人渐渐休憩,李鱼两人还未离开,只躲在陈月家里,靠着窗低声聊天。
“真的会来?”
“会的。”李鱼想起言似卿的吩咐,说:“刘广志最后辩驳的,说他有人证,可以证明他没有回村布置杀人之法,一再让我们去樊花楼查。”
陈思直点点头,“刚刚走的时候,言姑娘也提到了,万一樊花楼那边真有人证,一切就会被推翻。”
“要给刘广志定罪,必须要有其他铁证。”
“可是,还能有不在现场就能杀人的手法?难道是他人在县城,陈月自己上山,再不小心栽进古井里?”
李鱼:“有。”
“言姑娘说有。”
李鱼冷冷一笑:“有些事,不是非得人去干。”
那不然是什么?
李鱼:“是啊,抓鬼,我们就蹲这家,等那鬼自投罗网。”
屋子窗外,藏在茅草垛后面的一个黑影猩红的眼珠子转了下,悄然隐去,真的如鬼一般。
——————
离开村子后,官道上,队伍徐徐。
言似卿在马车里,小云问她累不累,还拿出了瓜果。
言似卿也没拒绝,挑了一枚糕点。
小云不是第一次看言似卿查案,她很好奇,也很在意这个案子。
主要也是觉得陈月姐妹可怜。
那刘广志也实在可恶。
“我怎么觉得他很有底气,似乎樊花楼的人真的能给他作证,他不会逃罪了吧?”
小云已经厌憎此人到了对方哪怕有不在场证明,她也觉得对方是有备而来,利用手法给自己脱罪。
实在可恶!
言似卿看她义愤填膺的样子,有点可爱,吃了糕点后,手指擦拭了下手绢,然后....
捏了下小云的脸。
小云:“啊?”
她呆滞,后脸红,但言似卿本来温和的笑顿了顿,收回手,叠了手绢。
小云转头,才看到窗外骑马跟着的世子殿下正用忧郁的眼神看着自己。
好像她小云是那院子的一堵墙,等着美丽动人的红杏儿翻墙来。
————
蒋晦不管如何嫉妒,面上都装得云淡风轻,主动在夕阳光辉中问言似卿,“姐姐觉得刘广志是凶手吗?还是你掌握了他不管在不在场,都能害死陈月的手法。”
言似卿就是认真的性格,不管是谁,涉及正事,不管私底下他们遭遇过什么,关系如何,她都能撇开偏见私情,与之认真谈事。
以前跟蒋晦就是这样的。
现在也一样。
人命关天。
所以她回:“其实殿下跟李司直他们都觉得不对劲了吧,很多细节都透着诡异。”
蒋晦:“是,确实觉得蹊跷,比如——陈月能防着刘广志,不让他贪到陈絮的钱,也能次次避开后者欺负陈絮,说明她很了解刘广志,不太可能轻易跟他上山到那古井边上,给其下手的机会。”
“若说是刘广志把人迷晕了把人拉上山,以刘广志的身体条件是做不到的。”
“他的身体早已废了,之前姐姐在山上不是让他挖坑以及下井,恐怕也是想看看他体力如何,我看了看,他那病虽携带,发作不似女子厉害,但酒色掏空了他的身子,而李月身体康健,比一般女子还要高大一些。要他扛着晕倒的李月上山实在不可能,而且李月的身体上,她的手掌心是有摩擦剐蹭伤的,既是掉下井时,她是清醒的,还摩挲井底企图爬上去。”
“若是昏迷之人,固然没死,也体虚无比,加上重伤,怕是连试图爬井出去的能力都没有。”
“所以,把陈月引上山的人不是他。”
“但也不是人。”
“对吗?”
小云错愕,她第一反应也是想到了鬼。
蒋晦以认真求索的姿态,对她目光灼灼。
言似卿别过脸,把叠好的手绢按压在腿上,垂眸眉梢,“是的,殿下。”
蒋晦:“那你不继续问我何以见得,从哪看出来的,然后让我往下说吗?”
言似卿:“......”
蒋晦:“我知道你肯定都看出来的,我不需要说,你也知道,可小云想知道吧,是吧,小云。”
小云:“.....”
殿下,你何必拿我做引子。
我也是个人。
何况我不是问夫人了,有您啥事儿啊?
您还不是得问夫人?
她内心什么忤逆主上的话都出来了,但面上拘谨谦卑,“一切听言姑娘的。”
言似卿见不得他欺负小女孩,娥眉淡扫,让他适可而止,但也道:“那池边的菜叶子,被啃食过,但若是虫蚁,咬痕比较细密整齐,那菜梗明明是啮齿所留,是稍大一些的动物。”
“仓房里的粮食,也不少也是被啃咬过的,没吃完,扔在那,就烂了。”
“抽屉上的汁液痕也源自这些食物残留——衣柜跟抽屉,都是这小动物打开的。”
小云震惊。
蒋晦呼吸一松,他也是这么想的,“果然,料想也是它的出现,让后院洗菜的李月被惊动,惊慌之下进门去,还追着它跑上了山——但如果只是它出现,翻乱的屋子,肯定不至于让李月在入夜后还拼命追赶。”
“那小动物拿走了什么东西,对李月至关重要的东西,而且是藏在那盒子抽屉中的物件。”
蒋晦想到言似卿刚刚走之前还私下问了陈絮什么,无人知,但李絮的表情跟手语应该就是——有。
有过这样的东西。
蒋晦想了下,“难道,是她们父母的遗物?”
言似卿:“陈絮说有,有过很寻常的田青玉,是一对的,让长姐陈月拿着,不要分开一人一个,倒不是说长姐如母,而是他们希望两姐妹要始终记挂着自己有东西在对方那,要常联系,而非拿着各自属于的一半远走断联。”
“对于现在的陈絮而言不值钱,但对当年的陈家父母来说,是所有的家当,甚至对于陈月而言,现在也是值钱的,只是都不及那些妹妹送的首饰昂贵了。”
这世道,女子本就艰难,两姐妹无依无靠,一个还是残疾,父母没有什么值钱的东西,把一对玉都给了长姐,既希望对方若有贪心,要拿走一对,不给妹妹,好歹也给点照顾,以换玉的价值,要么长姐有情有义,也会记挂妹妹还有归属在自己这.....
其实是比各自一半好。
但那玉跟其他小首饰都不见了。
是刘广志拿走了吗?
小云努力理解,开窍了,“啊,您的意思是刘广志利用了这个小动物,去拿走了那一对田青玉,陈月发现了,于是去追,追上山,追到了古井那边,因是夜色,又荒草隐蔽,她没发现古井的坎儿,直接掉了下去。”
这也太匪夷所思的,这刘广志还能通生灵智慧吗?驱使后者为自己办事。
那他去偷钱不行吗?
“什么动物如此好驱使,等等!难道是.....”
“那能抓到它吗?”
“奥,您吩咐李鱼姐他们留在那,就是在布置此事?”
小云眼里满是光辉。
蒋晦则静默看着言似卿,后者没回视他的眼神,但回应了小云。
“它贪婪,贪食,看最新的地瓜啃痕,昨天似乎都敢潜入陈月家。”
“那,今晚也会来吧。”
——————
鬼祟的暗影攀高纵低,悄然从林子出,入了村。
到了自己熟悉的地界。
它距离那陈月家的屋子也就一小会的功夫,上墙钻窗或者从烟囱顶下去,都可。
哒哒哒。
屋内躲着的李鱼两人对视一眼,来了?
他们都抬头看屋顶。
瓦片好像在细微响动。
它来了,它真的来了!!
两人悄然握紧大理寺的悬刺武器,也盯着安置在仓房外面的笼夹。
等着活捉它。
——————
那屋顶上的鬼祟暗影还它真要钻进吃食多的那间屋子去,却听到了古怪的哨声。
绿油油的眼珠子滴溜溜转。
屋内的两人紧张无比,却也听到了这细微的声音,还没反应过来,屋顶上的声响微微,很快没了。
消失了。
怎么回事?
“不好,它跑了!!”
李鱼两人如无头苍蝇,在屋内细查,也追窗外踪迹,却好无所觉。
村子不小,若是小动物呲溜一下嵌入黑夜,别说就他们两个,就是整个大理寺门人遍布此地,也难以追踪上。
完了!?
——————
却不知。
那小黑影鬼鬼祟祟,呲溜一下钻进了一个小房子里。
距离陈月家有些距离,在村子边缘外的.....
鱼塘木屋。
那木屋里,有用来饲养小动物的碗,吃食虽残败,但并非过了许多日的腐烂物,而是常有换新。
它现在换了新的吃食。
一个人,就坐在床上,面无表情看着,也等着。
它知道它来了。
会呲溜一下钻出来。
他听到了那熟悉的声音。
枯槁的手掌上握着短哨。
但,他没想到......
门,推开了。
嗯?他训练过它推门吗?
没有吧。
而推开门的,是提刀的冷酷侍卫。
若钊就这么突然出现,突然推门,还冷冷盯着他。
“刘大元,刘广志之父,县城戏班子中的手艺人。”
“为了给你儿子享乐以及还钱,以前辛苦了。”
“为了给他脱罪,现在更辛苦了。”
刘大元年过五旬,却比自己儿子看着壮硕健康多了,皮肤虽枯槁,但骨骼肌肉健大,目光冷睿凶戾,但许多驯动物而成手艺的手艺人一般都凶冷。
因为心不冷,无法对活灵活现的生灵进行残酷的驯化。
一般人,看到一只蠢笨的小狗崽都觉得可爱,摸着热乎,又怎敢鞭笞甚至放血?
他敢,甚至能训练其办到许多事。
比如....杀人。
他握紧了短哨,也许紧张,也许木然,但都不吭声,只是....
哨子猛然一动。
烟囱内突然有尖锐的声响。
“不好,下来了?“
“他要让它逃走!”
那小黑影要从藏匿的烟囱往外窜,但上头发出了滋滋滋的尖叫声。
啪嗒,它没出去,因为上面已经被若钦用网兜盖住了烟囱口。
它抓挠凶戾,在月下让上面屋顶的若钦看到了它狰狞的样子,但它挠不开坚韧的绳索,只能往下跃。
啪嗒一下,门口的若钊一眼看到一只棕毛矫健的猴子落下烟囱,身体毛发直立,嘴巴狞起,露出上面的尖牙。
它出不了烟囱,本想冲门,但若钊拔刀了,且它就算再凶,也认得人类兵器,知道若钊的可怕,于是猛然跳窗.....
窗外,动静细微,一条绳索套甩而出。
就在刘大元难免关注的目光下,在月下,那绳索瞬间套住了跳窗的猴子脖子。
一套一拉,拽地了,屋顶的若钦跟其他蛰伏的大理寺门人全都涌出。
用大黑布罩住了这猴子。
刘大元盯着,盯着月光下抓着绳索一端的男子。
那是套战马的绝顶记忆,来自一位曾经的少年将军。
而在他威风凛凛又从容优雅的存在之后,一个更漂亮,更从容的人影缓缓走出。
隔窗对视他。
刘大元知道自己败了。
一败涂地?
——————
门本就是推开的,刘大元被控制后,猴子也被提拉进屋。
言似卿看了看他,没说话,但确定了他是真凶。
刘大元更想说话。
“你,一开始就知道我儿不是真凶,也知道我的存在,更知道我如何引陈月上山?也许你连我驱使的是猴子都知道。”
“那为何不直接抓我?何必这么弄虚作假,大费周章。”
他就躲在村子附近,晚上来木屋住,这可怕的女子应该早就看出来的。
却布下此局。
他就说那俩留下的门人怎么公开暴露他们留下了,其实就是引观望的自己前去窃听,再听到他们的计划——抓猴。
他自然不能让猴子被他们抓到,于是他就出手了。
这全在对方算计之中。
可怕,又不可思议。
刘大元并不能理解。
李鱼却知道为什么,“因为,不管抓你,还是抓着猴子,但凡只得其一,这案子都没法收尾。”
抓了他,没有猴子做证据,即便有推理,也没证据证明真的有这么一只猴子能被他驱使害人。
这非司法定义的常规手法,是很难定罪的。
抓了猴子,怎么确定猴子是他养的?
只能一起,就是铁证。
刚刚刘大元不也让猴子
往外逃?它逃了,他就能推诿过去。
刘大元也反应过来了,但冷笑,“现在我也不认啊,这猴子不是我的,谁知道哪里来的。”
狡辩呢这是。
但好像又能狡辩成功。
李鱼黑了脸,却没法反驳。
言似卿却指了下那破碗。
“你下毒了吧。”
“要直接处理掉它,从此永无后患。”
刘大元么有半点心虚。
“那是用来毒耗子的。”
大理寺门人恼怒。
言似卿:“最近是你处理鱼塘吧,我看那锄头跟铲子上留下的泥痕高度既对不上陈月,也对不上刘广志。”
“跟你对上了。”
她问过村长这位刘广志之父的身高。
后者也提前说过人家是戏班子帮工。
帮工分很多种,戏班子不入流的就有耍猴一系。
但它可以杀人。
刘大元表情僵硬,他没想过这么小的细节也能被对方洞察。
“那又如何,我家的鱼塘,我还不能回来了?”
他也不提挖沼泥的事。
就是不认。
用猴引人致死,这种手段本来就很诡诈。
他知道不好断案,所以抵死不认。
言似卿眉目淡淡。
“因为缺少证据链,你以为可以推诿。”
她是肯定的语气。
刘大元冷笑不语。
蒋晦靠门而立,看了下外面的天色,觉得今天辛劳言似卿了,要回长安主城恐怕很难。
在这也不适宜。
不是个好地方。
她睡不好的.....那就该早点结案。
他正要开口。
言似卿轻轻一句,“那一对玉呢?”
“你来得及给你儿子吗?”
“也许来得及,但风波还没定之前,你不敢给,因为给了就容易暴露,他信不过他的脑子跟人品。”
“所以,哪怕你一心为他,也留了一手。”
“玉在你这。”
刘大元身体僵住。
李鱼等人蠢蠢欲动要翻找这里所有地方。
“不用找,在他身上。”
言似卿提醒,李鱼他们既看向刘大元。
随身携带?
言似卿没解释,但她知道这人会带着玉。
因为......
“穷怕了,这样的东西,根本不敢放别的地方。”
刘大元小心翼翼掏出衣领里面的一对玉。
用心脏温热着。
“我们家的东西,怎么能乱放。”
“我竟犹豫过要不要给那孽障卖了还钱。”
李鱼表情扭曲了下,问:“你家的?”
刘大元:“当然是我家的,不然呢?”
他理直气壮。
老仵作:“你杀人夺玉,还这么嚣张,不知道天理公法吗?”
刘大元:“本就不该算是杀人。”
连言似卿都没理会他这话意思。
刘大元此刻有一种极端的不满,他垂下眼,喃喃自语,“都娶进我家了,就是我家的东西,生死当然是我刘家说了算。”
“都六年了,不下蛋的母鸡,耽误了我老刘家多少年风水?”
“早些年没除掉她都算我仁义。”
“她还敢提什么合离,还想带着钱走。”
“呵呵.....”
老仵作抽抽嘴角,他觉得自己今天为这案子气得老了十岁,甚至怀疑自己娶不到媳妇就是这种人太多了。
什么东西!
众人气得要死。
只有蒋晦跟言似卿最冷静。
刘大元有点颠笑,又抬头盯着言似卿等人。
“是不是觉得你们赢了?”
“就算抓了我,下了罪,可我儿子是无辜的,他一点罪没有。”
“嘿嘿嘿,我一把老骨头,死了就死了。”
“也不算一败涂地。”
“你们又能怎么样?”
外面,陈絮一直压着脾气,但都听到了,她冲进门来。
刘大元看到了,眼神更恶毒,上下扫视,全是嫉妒——因为这么一个小丫头片子竟然有钱!赚了那么多钱,也不给他们家。
老天不公!
“怎么,想杀我?你有这本事吗?小哑巴。”
“其实你应该怪这个女人,她若是不继续往下查,真要定我儿的罪,我还这不一定有办法把他摘出来。”
“现在....哈哈哈。”
言似卿转身,走过陈絮身边,轻飘飘几句。
“斩头一刀的轻飘事,在你看来是最高追求了吗?”
“刘广志身边已无任何庇护,欠债,体残,染病,名声尽毁,刍狗何异?”
“学会去利用钱财跟人脉办事,它是无数只听话的猴子,可以无痕迹让卑贱之人生不如死。”
“你不需要付出任何责任,也无人会为他伸张正义。”
“当你想念你的姐姐,并为此痛苦的时候,用他去满足你内心的恶毒,慰藉你自己。”
“其实也不耽误你做一个好人。”
“对了,其实这个村子就有很多人可以利用。”
言似卿的声音像是唯美的凤凰羽毛。
它柔软,美丽,但赤焰烧人。
毁灭人。
刘大元反应过来,尖叫着,要扑出,但被击打腿肘,噗通跪下。
他嚎叫着,怒骂着,狰狞着,但恐慌着。
陈絮,一个十七岁的小姑娘,年少残疾,凭着天赋多年打拼,吃了无数亏,很多苦,却始终没有领路人,也没学过任何手腕权术,她磕磕碰碰,以为能像姐姐护着她一样反哺对方。
买衣服卖珠宝,她想倾尽一切保护她。
但是没能做到。
原来,是她还没长大。
真的还没长大。
而现在.....有人在教她了。
这是任何正道人都不会传授的手段跟心性。
它阴狠,不可说。
可陈絮需要,她这样残弱,连言语都不能的人,她需要。
钱财替她发声,替她夺人。
一刹之间,李鱼他们都看到这个小女孩笑了。
她看着原本很吓人的刘大元笑了,好像姿态拔高,宛若他耍猴驯猴一般的阴狠。
“好的,我会了。”
“夫人。”
——————
雁城的言少夫人从来都是一个极有手腕的人物。
她的手腕,并不全是阳谋。
阴阳相济,任何人都可能成为她的棋子。
但依旧不妨碍很多人感激她,仰慕她,追随她。
这就是术与局。
上马车要回城的时候,她站在马车板檐,看着伸手托扶的蒋晦。
手指曲起,她选择自己抓着车辕上阶。
蒋晦收回手,手指曲起,磨蹭了下衣摆,当无事发生。
“夫人。”
脆生生的询问让言似卿回头。
蒋晦也看过去。
陈絮红着眼,但很平静,她走过来了。
“我能问问。”
“您是不是认识我姐姐?”
不然她想不通对方帮忙就算了,还亲自参与。
她见过这些人对她礼遇敬重甚至求而不得的小心翼翼样子。
她不动为什么这么光辉灿烂的人,要走下阶梯来帮自己。
为什么呢?
是爹妈临死之前许的愿吗?
言似卿似乎不意外她的提问,笑了笑,也算回应了所有人的疑惑。
“收购你那酒家、还要投资你扩大经营的私人柜坊,是我的产业。”
“去年的收购之事,你的画像早已到雁城,我看过,还是去签署的单子。”
“你比起去年长大了一些些,但还是很小孩子。”
“既然是小孩子,还没长大之前,被人欺负了。”
“自有人帮你撑腰。”
“我也从来不喜欢别人耽误我已经铺好的金钱路子。”
“何况只是这样的货色。”
“此事已毕。”
“小朋友,往前走吧。”
谁还记得,她乃巨富。
富冠沿海诸城。
光是商船海运就不止两位数。
那为何不想想,她自然早就把生意经营到长安了的。
酒家,粮食,香料,餐饮,衣物,她都涉猎。
无所不知。
连那属官家的林家父子,也早就在她算计铲除的局内,只是意外来,超出计划。
若非遇上的是皇权之事,对他施压的是帝国至高权力。
谁能让她俯首?
——————

——————
言似卿进马车后, 蒋晦在外面起码,马蹄声哒哒哒的,随着过了刘家村外面的鱼塘小道,鱼腥味还在, 山中花香似乎不达此处。
似乎, 人越多的地方, 来自人造物弄事的繁杂气味就越多,不纯粹。
但人跟人又是不一样的。
有些人,商业手腕通达,御人心术周全,似玉如月,让人爱如珠宝,求而不得。
有些人, 沙场铁血, 伏尸千里而卧枕安眠,归来仍可少年意气。
他们身上都有气味。
清冽, 爽朗, 或淡香舒心。
小云看看帘子外面闷闷的殿下,又看向侧靠着软垫静默瞧着窗外另一边黄昏山色的言似卿。
她想了下, 问:“言姑娘,那只猴子会怎么样?”
这话题开的, 异常生硬。
言似卿回头, 正好瞧见另一边窗外挨着的蒋晦目光。
他小心翼翼,灼灼似泣。
她也没怎么,他为何......总爱犯糊涂。
言似卿目光下落,搭着帕子,回:“予诛杀。”
若案情定了, 主犯刘大元自然必死,其驯的猴子,无辜,无知,予受害者无恩怨牵扯,本不该论罪,但法理上有责,人情上,因案子诡谲,手法异常,可能很快会宣言出去,造成民间沸腾,人人对这猴子是有戒心的。
且说是否有些把戏人利用驯养的小生灵来为非作歹,光是其能让猴子悄然无声潜入户偷盗东西,这就足够让老百姓排斥了。
出于民怨人心,也为了震慑个别想以此诡道害人的人物,官府是肯定要处死这猴子的。
言似卿对此没太大的观感,小云摸摸下巴,说了一句,“人比什么都可怕。”
小云嗯了声,后告知自己为何突然提起猴子。
“我刚刚看到,那一双青田玉似乎....猴相。”
“总觉得人这一生,是有点命数在的。”
言似卿惊讶,跟蒋晦对上一眼。
她看过大理寺门人记录的卷宗,从死者到报案人再到现在的罪犯,信息都有登记。
陈月姐妹,都属猴。
所以人这一生,都有玄奇命格在吗?
冥冥之中,自有天意。
——————
言似卿不言,蒋晦未必不语,他看了看言似卿,说:“入夜了,现在回城,即便叫得开城门,路上也不太安全,抵达时更晚了,要不要去关中镇暂歇一夜?”
关中镇位于长安城卫防之地,算是卫城,亦是繁华热闹,更是长安不少清流名士踏青赏野之地,示意那边居住条件不错,适宜散心短居。
他知道言似卿不缺钱,固然一路来长安也算辛劳,但还真没吃过物质之苦。
没道理给一小姑娘撑腰,挨着长安这么近,还得舟车劳顿的。
所以......他暂且提议,想得她应允。
当然,李鱼他们是不可能跟他们一路的。
办案的要紧事,得兵贵神速,拖沓不得,本来大理寺前些时候就吃了时间上的亏,差点让陛下以拖沓案情定罪。
所以李鱼做主让言似卿主导这刘家村的案子,一心听从,火速办案,流程上也是极为漂亮的,能跟上面交差。
这时她也听到蒋晦的话。
拉了缰绳,小马快蹄前来,附身挨着窗户对言似卿说:“言姑娘,此行辛苦,到那边都凌晨了,路上也不安全,已是耽误您很久,世子殿下所言有理,而且关中城是个好地方,您来长安还没去玩过呢。”
言似卿觉得这些人好像忘了自己为何来长安。
仿佛之中,最早的危险已经淡去,陛下那边寂静无声,她就是绝对安全的,甚至是被簇拥爱戴的。
可,言似卿多冷静的人,她始终知道自己的处境如何玄妙。
也只有李鱼他们看不到命数前程,一派热枕。
言似卿并不喜欢拿自己的晦气去打压别人的好意,闻言笑笑,应下了。
“多谢,此事可行,劳累诸位辛苦了。”
她的手还没动,小云就帮忙从箱笼中提了一食盒,里面是府里配置的糕点。
大理寺门人薪酬不低,但小官小职的,也挺吃苦的,毕竟司法之事不似阁部中庭这些前途远大,干的还是辛苦活,还容易得罪人,李鱼这些小孩自入门以来,也没拿过什么好处。
言似卿瞧着衣物都是卷毛的,迎风冒雨的,很辛苦。
这一天,也没吃过饭。
小云手快,递过去。
李鱼本来不好意思要,但....肚子咕咕叫了。
她红了脸,爽朗一笑,还是谢过了,提着沉甸甸的一笼吃食分给了其他人,自然也没落下陈絮。
言似卿没把这当回事,只想起关中城。
这关中城,她去过吗?
应该去过,小时候。
只是往事如烟,不值一提。
——————
长安人去过关中的不少,言似卿却是外地沿海地区的,不提年幼时期的事,成年后应该没来过,李鱼心想长安再危险,也有好的地方。
分别时,她想分出几个大理寺门人留守言似卿身边。
“周郎将那边被雪人沟的案子拖着,出大理寺的时候,他应该也想派金吾卫跟着的,但后来没有,如今局面复杂,我们大理寺虽不算大权司部,可涉及要案,多少有些面子。”
“夫人您身边留点人,可好?”
李鱼敢说这话,以司直身份是万万不够的,那就是简无良提前给吩咐过,让她查案归程时,若是太晚,分开了,就得留人庇护。
也算是大理寺投桃报李。
不过她也是硬着头皮说这话,只因世子殿下似乎......未必乐意。
结果她小心窥探,发现蒋晦没多话,似乎对此并不反感。
言似卿却婉拒,觉得辛劳,自己也非朝中人,就那圣旨在她看来就是陛下随手而为,把她扯进案子好看底细的,完全不具备官权。
她怎么好受用大理寺待遇。
“带着吧。”
世子殿下忽然开口。
言似卿一愣,瞟他。
蒋晦的私心分两种,一是看到简无良这些人就烦,巴不得滚远一些,二是局面复杂,光是他自己跟王府,他都担心不够万全,巴不得牵扯更多的人为她作保。
两种私心孰强孰弱。
他自有分明。
于是反而跟言似卿不同意见,建议带着。
又担心说服不了她。
还补了一句:“万一又有案子呢。”
他觉得这个说法很能劝人。
言似卿:“......”
李鱼:“.......”
他嘴虽毒,但确实劝人。
于是言似卿还是答应了,是啊,万一又死人了呢。
这长安,最近风水也不太好。
她心里暗暗腹诽。
李鱼一听,喜不自胜,直接跟那陈司直告知,然后....
她自己留下了。
蒋晦:“?”
李鱼喜滋滋:“还得是我留下来,他去履职即可,言姑娘,我带你去逛庙会。”
小云暗想:在这等着呢,难怪苦心劝,非要留人,敢情是她自己想一起啊。
言似卿看了那无奈的陈司直等人一眼,也不会拦人,应下了。
——————
关中城入夜,繁华热闹,但言似卿等人疲惫,悄然入住蒋晦带路的府邸,没多久就各自安生了。
王府产业多,关中城也有贵院府门,不缺住的地方,都不必去客栈。
言似卿没执着这个,更没管刘家村的案子是否扩散人心。
外面喧闹起伏,人间风味足,她只入梦,梦到亲人与故人。
昭昭,父母,言家人,祖母周氏....
——————
天下至大,但万民万物仰赖同一片日月。
入夜,各地也都入夜。
长安之地,因大理寺有案证齐全,上禀中枢,帝王过问,阁部介入,大理寺的简无良忙碌无比,而没多久,在入夜那会,一封圣旨抵达大理寺门前,没多久,沈藏玉就跟简无良还有周厉一起入宫了。
只是入宫前,简周两人,一个过问守门人刚刚差遣出去查案的李鱼一伙人是否归来,一个得知对方还未归城后,派了金吾卫去城门监察。
若有回归,即可来报。
简无良也派了门人联络城门守军小心在意,但对周厉此举不置可否。
“周大人不忙?看着挺闲的,家里弟弟的丧事办了吗?”
“已除族,省了一笔丧葬费,你想问我为何对言姑娘的事如此在意,直接问就是了。”
“......好吧,那你为何如此在意呢?好像跟你也没什么关系,除非她负责查你家的案子,要连累你罢官夺爵一败涂地,你又不像本官,跟言姑娘也算有共同的差事可以合作,也有共同的话题跟天赋。”
他好意思说天赋?
马不知脸长。
周厉挂着死鱼脸,淡淡道:“你既然问了,那我不回答。”
简无良顿时黑脸。
他们一起入宫,沈藏玉不好示于人前,自要在马车上的。
他隔着窗帘能听见外面的一切。
面无表情的,也没什么波澜。
但他们一行人抵达宫门前时,却是另一批来大理寺的人。
周厉两人见到对方,大惊失色。
魏听钟。
他从白马寺回来了?
才知道祈王那边伤势止住后,就被带回长安了,现在正在王府内被许多太医包围着。
魏听钟则带着别人来大理寺。
属实正好撞上。
但简无良两人也留意到他身后还带着白马寺的几位僧人。
其中就有了尘。
说是涉案,又能代表白马寺,前来录口供,也随时等待帝王传召。
这也不奇怪。
所有涉案人员,也只有祈王这位主儿是被摘出去的,当前还只是受害者。
只是这魏听钟得知马车里的人是.....了尘等人也观望了下。
出家人也好奇。
好奇到底是什么人“正好”拿捏了这样重要的证据,还掐着这么好的点来报案。
简无良他们确实没提此前“沈藏玉”身份一事,他跟言似卿达成协议,如何跟帝王交代是后者入宫的事,现在不必提。
魏听钟侧目看一眼,神色淡淡。
“希望此事有所收尾,不要再有别的、不必要的后续。”
众人闻言,这话接不上。
沈藏玉这次进宫,如果他没死,活着出来了,甚至加官进爵,那祈王基本就废了,不死也大败狼藉。
按理说,到这就是收尾。
可这三位都是聪明人,也都深入关联此案中,如蒋晦跟言似卿推断的那样——背后有人推动,有其他王爷正在浮出水面。
那,此事就不是结尾。
还有后续。
魏听钟所言的后续,既是其他事端。
亦是新的党争。
众人不自觉看向巍峨皇宫。
黄昏过,将夜。
也许明日就有结果了。
至于言似卿他们现在去介入的自杀案,在所有人看来,都不过是稀松平常的老百姓恩怨,与国家大事相比不值一提。
甚至,周厉有点疑惑:她聪明,自知处境,为何还要冒险外出?那小案子能给她带来什么?
他对此人十分不解,好像一团迷雾。
但他对自己更不解。
他看了一眼忧心忡忡的简无良。
其实不是不回答,而是他没办法回答。
不过他很笃定一件事——他跟简无良都不能理解另一个人。
沈藏玉。
当年,他怎舍得?
——————
王公贵卿乌衣巷,中枢别院百兽图。
若从长安建筑之地从上往下看,可以看到除了皇宫居龙脉之地,挨着的高门别院既如龙息一般烟散,又似百兽伏首一般鳞次栉比。
谢氏府邸亦在于此。
谢眷书见到了情报手札,看着上面的特殊字体,分析出了里面的暗号内容,无非一下意思。
——王府府军调动,已出城。
她眉头微骤,突起身,问谢容走不走。
“走?去哪?”谢容还在吃小零食,一边赏玩字画,闻言好奇。
谢眷书:“去玩。”
——————
她侧了身子,微微醒来,被子滑下肩头,才发现窗户外面有鸟啼声,枝头斑驳跳影,颤颤悠悠。
天亮了。
外面似乎有些闹腾。
这么多名士踏青么?
也没睡多久,她倦怠,也从不亏待自己,眷恋梦里的人,于是继续卧着,又睡了一轮。
沈藏玉不曾入梦,但她还是在梦里抚了昭昭的额头,轻微一叹,以示愧意。
其实是后悔了的。
没能认真斟酌,当年也算糊涂。
未给她的孩子选更好的父亲。
堪称败笔。
可惜没有回头路。
正叹息,腰肢却被一手握住,她惊疑时,回头见了大片的绯红花色,风动,摇曳不停。
一下子惊醒,拉了滑下肩头的宽松薄领,锁骨一片温凉,她坐在榻上静默了很久,手指曲起,神色隐晦不明。
突然,听到脚步声。
“世子殿下有事?”
“醒了吗?”
“似乎还未。”
蒋晦在外面低声说了什么,又退了。
过了一会,言似卿才起身,外面的小云听到动静,进来了,一阵洗漱打理后,小云问是要府内吃食,还是去云中镇别的美食茶楼逛一逛。
“殿下问您是否有主意。”
来的路上,一切都是蒋晦做主,该怎么走怎么走。
不知何时开始,他处处问她。
下面的人都察觉到了,也都习以为常,上行下效。
言似卿多细腻一人,知道其中偏差,但不予评价,只说:“去雀观楼吧。”
去长安也是一样受约束,别的地方不好去,对那早日回王府可以陪徐君容。
可,都来了云中城,今日都回得去长安,不急于一时。
言似卿一旦有所决定,是不耽搁的,也不费时打扮,只体面即可,所以很快就出门了。
蒋晦有点惊讶,“我以为,你不会答应,是因为李司直他们?”
他知道她素来会考虑别人的感受。
言似卿:“不是,是现在案子大概已经传言开来,我已牵扯,自有人关注,我在哪,他们的注意力既在哪,这样也挺好。”
蒋晦明悟:徐君容在王府,本来要被请去配合调查的,现在因为言似卿引走了注意力,她能安耽一些。
而且还有别的原因——现在,沈藏玉已经进宫了吧。
快有结果了。
目前看来,陛下对她的关注远高于对徐君容的,还摊上沈藏玉这么一个变故,又是跟她关联的。
言似卿心细如发,已做了不好的预判,那自然是要跟徐君容分开为好。
两人眼神对视,都想到了一块去,可都很快错开眼神。
不提,不商议。
但蒋晦还是没料到。
言似卿一入雀观楼就熟门熟路点了一些菜品。
这些菜品都要慢炖长久,是绝品名肴,是很会吃,也舍得花钱吃的人才会点的菜品,还有一些很热门的茶点糕品。
蒋晦惊讶,“你来过?”
他默默放下楼内小厮给的餐牌。
言似卿:“没来过,但吃过。”
沿海富庶,餐饮繁华,若有些酒家手艺多,也不奇怪。
何况她也是真的有钱。
她没多说,不太爱提这些。
一行人上楼时,瞧见楼梯口有人喧闹,堵着了。
楼梯很宽,毕竟雀观楼是天下闻名的酒家,达官显贵都爱来此地享受美食,文人墨客也多。
但谁说读书人就不吵架不闹腾呢?
言似卿听到动静时,有一茶杯从上面扔砸下来,刚好朝着楼梯口往下落,直直朝着她脑门来。
她反应不够,也只觉得有东西下来,但躲不开。
好在,她也不需要躲。
身后有人,一只手越过她肩头,往她前面轻松接住那飞下的茶杯。
五指并拢,本贴着她后背的身体绕开,越过一步,从她身后走出,往前上阶梯。
一步一步的,手指把玩着那茶杯,眉目冷锐,就这么逼近上面吵闹的一群人。
身后若钊等人提刀上去。
不说话,就这么上去了,留一些人在言似卿身边,李鱼也在边上,张望了下,暗暗感慨还得是皇族子弟牌面大,上面一下子就不吵了呢?
“世,世子殿下。”
“殿下。”
这些人,多多少少家里也是有人做官的,不全是寒门之子,出自长安,见过蒋晦,一人行礼,其余人也就知道了。
纷纷行礼。
在坐的一些宾客也都起来了。
蒋晦上去后,目光一扫争吵甚至动手的一群学子,“哦,谢文公书院的饱学之士,你们平常不止读书,也惯能骑射相扑博斗之术?这般文武全才,是我朝社稷之兴。”
那毒舌,又喷毒液了呢。
在场的人安静无声。
蒋晦也只是让这些人消停,别影响自家难得相处的珍贵光阴,等回了长安,他知道后面那人就更遥远了。
所以他无意报复,毕竟闹大了也不太好。
但这些书生可能争吵过了头,气性还在,见蒋晦今日竟好脾气不追究,胆下生翅——竟要蒋晦帮忙做主。
做,做什么主?
他蒋晦从来都是干的阎王事儿,又不是青天老爷。
他本想拒绝,却见事件起因已经自己走出了。
蹁跹女子,过来行礼了。
但不是朝着他来的,而是因为言似卿他们已经上来了。
见到这人,言似卿也惊讶。
“拂陵见过言姑娘。”
拂陵这人很奇怪,最早她对蒋晦恭敬有佳,世人都以为她是屈从权势,或者碍于对此类女子的偏见,认为她有心攀附高门。
但后来,当事人反而最清楚这人眼睛一直盯着谁,真敬重的又是谁。
到现在,演都不演了,只跟言似卿行礼。
这很失礼,容易得罪蒋晦,可她还是这么做的。
无非确定——蒋晦本也不喜她,甚至不想跟她搭上关系,既如此,她索性就冷淡处理。
一心看着言似卿。
果然啊,蒋晦一看到她表情就闷了,下意识看向言似卿。
言似卿只觉得眼前在诸多斯文气但显狼藉的诸学子中,入目色调一新。
“是你,拂姑娘。”
她笑了,笑颜温和,但跟看到李鱼或者陈絮她们这些女孩一样。
是富有乐趣跟亲近的。
又带着几分年长一些的从容温厚。
拂陵行礼后,不等这些学子添油加醋就主动道歉了。
“盖因我之故,因诸位先生学子误会了彼此,未能纾解,险些伤了您,是我之过。”
那些学子一听,也没说什么。
大概就这意思。
言似卿不知前后内情,也不了解这些人,但基于她刚刚的遭遇.....
“无妨,意外而已。”
“来吃饭么?”
她对此事关注不多,不追究,就打算揭过,也无碍跟拂陵有些缘分的交情。
甚至,她对女子素来是宽容的,不计小事。
当然,她也看得出责任不管在不在拂陵,后者都不愿意伸张扩大,宁可背点罪名,抹平此事。
并不需要她做主公平。
个人有个人的求生之道,言似卿知人知心,顺着了。
拂陵松口气,也打算就这么过了。
那些学子客客气气,也不愿在蒋晦面前惹事。
此事,就此了了。
店内重新恢复清净,客人们也停下观望,但都好奇其中人身份。
言似卿是他们讨论之重。
但这也不是言似卿在意的。
久别重逢,也都没有那些案子牵扯,没人提那些仇大苦深的事。
拂陵不问言似卿背后那一串麻烦跟天大的危机,后者也不问前者如何以艺人身挣扎求生在诸权贵的强迫之下。
各有各的难处。
不提也罢。
所以她们入了包厢后,蒋晦主动提出让她们女子一个包间,他则带着人去了隔壁。
李鱼跟拂陵瞧了瞧言似卿,又看了看蒋晦。
言似卿对此反应不大,正低头看桌子上的茶包,认真,但疏离。
世子的风度跟热烈,她没法回应。
——————
李鱼久闻拂陵名声,见到真人,也是大赞其风采绝佳。
拂陵知道这位是大理寺的女官,客气中有些惊讶对方没有偏见,但看着边上含笑泡茶的言似卿,又明白:物以类聚,人以群分。
拂陵展颜,美色更甚,甚至主动问要不要自己弹曲。
跟弹给那些达官显贵听不一样。
此时此刻,她是愿意且愉悦的。
倒是李鱼不太好意思,主动说自己是长安本地人,知晓附近风土民情,就外面的临江景色,她也略知一二,如果不嫌弃,可就茶点美食下饭。
她开了窗,外面清风徐徐,杨柳依依。
小云是死士,少有闲散享乐的时候,但此刻看着诸女子安然平和讨论天地自然风情。
尤其是她们各有各的见解阅历,也都去过许多地方。
这种感觉很新奇,小云搭着下巴一边吃,一边笑意盈盈。
突然,她们听到.....
“红颜祸水啊。”
“这些貌美女子可真是害人不浅。”
“啧,你看到没,世子殿下也有被女人迷住的时候呢,你看那美人,莫不是传言中从雁城来的那位寡妇?果然美色动人,风韵犹存,一点都不像生过孩子的,但也许世子就好这一口,颇有身段与手段....她.....”
听声音是另一边的隔壁包厢。
拂陵第一反应去看言似卿,却见对方愣了下,后喝茶,似失笑。
一点不生气,甚至过分平静。
倒是李鱼震怒,小云也冲向门口,要去隔壁.....
然而不等这俩擅武且活跃的,隔壁先爆出了巨大声响,似乎门被爆破了,而后是凄厉的惨叫声。
小云一愣,反应过来,回头看向言似卿。
言似卿放下了茶杯,神色钝钝的。
——————
门外,许多人都被惊动了,紧接着就看到隔壁两个书生被蒋晦破门后亲自上手殴打。
不动刀动枪,就是拳脚。
其中煽了好几次脸。
后单手拽着其他脑袋扔在二楼大厅中央,当着所有人的面解释。
“就当是本殿下脸大,就不以世子身份欺压你们,既主动报下门庭:征战沙场,杀敌无数,功勋卓卓,砍过三国敌帅脑袋,陛下赐我大将军之勋职,享超等俸禄,容你们在这里编排非议?”
他不低调,低调不了一点,他觉得自己配享世人尊敬,配得荣耀。
他的每一次特权都有血汗在其中,都有为帝国立下的战功。
实打实又争又抢得来的。
这里的每个人安享太平,都得他浴血奋战庇护过。
哪里来的狗东西也敢来编排他?
他的手上满是热血,抓着其中一书生狰狞惨淡的脑袋,血腥味浓烈,他盯着这人的脸。
欣赏其恐惧跟畏惧。
而周边的书生本来想聚众逼问为何欺负他们.....这些清流读书人,好得很好,坏起来比任何人都坏。
心思弯弯绕绕,若是不正,比战场敌人还恶毒。
蒋晦知道,他在笑。
“若有才学,举人进士,三四十而博上位,已在朝堂与本殿下共论天下。”
“若不过如此,也堪踩着你们前辈那些名流大儒,帝国肱骨的功德为你们这些庸碌之辈糟蹋?”
“本殿下就问你们!”
“为家国社稷付出过什么?”
“若是没有,现在允你一炷香时间,写一篇弹劾,就弹劾本世子。”
“本世子替你呈递上去。”
“若能有理有据,理直气壮,本世子受领阁部罪责。”
“若不能!”
蒋晦凶气凛然,完全不掩战场上狂放的杀气。
“本世子写弹劾去信阁部,让其代为整治你们教学所属学阀。”
“可,还是不可?!”
他看向其他学子。
“诸位以为呢?你们可代劳。”
“本世子亦允。”
全场寂静。
包厢走廊中,靠着门的言似卿看着,看了一会,垂眸。
直到雀观楼的主事黑着脸来,先跟蒋晦行礼致歉,又看向一处。
蒋晦也愣了下,转头看去。
看到言似卿靠在那,半隐半现,神色分不清,他莫名心惊,还很心慌委屈。
心慌是怕她因此越发觉得跟他掰扯不清是一种侮辱。
委屈是他明明什么都没干,已克制万分,还是如此......
言似卿目光扫过那两个惨不忍睹的学子,静默些许,柔声问:“是谢文公书院的吗?”
也不全是他们这样的学子,也有知书达礼的,见状,主动行礼。
“是,这位姑娘,我们都是谢文公书院的,虽不知具体,但殿下素来不欺辱他人,应是这人出言不逊,编排世子是非,以至于.....”
言似卿别开眼,“世子无是非,是我有。”
然后,她对那雀观楼的主事说:“撤回对以谢文公书院为主的所有长安学堂学资补助。”
“转投东南麓十三所山门。”
主事鞠躬行礼,“是,东家。“
言似卿转身回了包厢内。
众人恍然。
啊!是她的产业?
她是雀观楼幕后的东家,雀观楼背后的金主可是商业覆及北地,在商会中举足轻重,巨富无比.....结果,她在自己的店里被人侮辱了?
确实没来过,第一次来。
她投资太多,店铺也太多,但知道很多品牌之菜肴佳品,所以尝过,也知内情。
但菜肴有定味,人却不定。
什么脏的臭的都有。
她本来没什么脾气的,但刚刚确实生气了。
有点烦躁。
但也无所谓了。
现在能决定她生死的也只有那位帝王了。
别的,都是小事。
等言似卿回屋,门一关。
蒋晦拉扯了下袖子,神色沉沉,倒是问了那主事一句,“多少钱?”
主事大概知道一些风声,客气回应;“禀殿下,三万两。”
蒋晦一愣,“一共?”
前后都补助这么多了?
她亏大了啊。
主事客气一笑,“不是,每年。”
什么清流不清流,是个人都得吃饭拿薪资。
涉及自身利益,这些最精明聪明的读书人根本不可能团结,而且自古朝堂内外斗得最厉害的也是他们,党争背后攀附各大王府,给王爷们出谋划策的还是他们。
哪有什么高低贵贱。
“......”
蒋晦震惊后无语,转头,看向那些学子,像是在看一群蠢货。
几乎忘了,她在沿海那边都会资助刘无征这些学子,何况长安。
她的资助也非榜下捉婿的那种,她没有实际的索求,堪称慈善,这走到哪都是善举,朝廷予其名下各大产业都会给予嘉奖,只是很少有人知道背后是同一个名字。
他想到了自己祖父作为帝王整治膝下儿孙们闹腾的争斗,若是下不了死手,那也很简单,直接封钱袋子,没了钱,根本周转不了诸党派势力。
你没钱,没好处,打点不了人脉,谁给你办事?
所以,钱本来就是最重要的。
钱还能用来打仗。
他每年在前线,所知战事最艰难的时候,都跟钱财物资有关,而非对面敌人。
士农工商是不假,但.....也很难说。
家国紧要时候,户部跟各地衙门第一个找的也是这些商人。
若商业不丰,物资不足,则人口吃不饱,无新生人口,人力不满,前线战力不足,安危全在于此。
你看雪人沟那案子,归根究底还是那御寒的物资棉袄出了问题,结果就是那般惨烈。
所以蒋晦从来都不觉得商人卑贱,也才会有家里的姐姐作为郡主会经营商业。
但他还是没料到夫人的风采如斯。
她比他了解的更具有底气。
只是现在已入长安,没法低调了。
那他好奇——陛下,他的皇爷爷,这个帝国第一人,他是否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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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者一群人如丧考妣。
地上两人:“?”
他们简直想象不到回了私塾后,那些师长会如何扒了他们的皮。
天塌了。

包厢内, 言似卿也不必解释自己为何如此巨富。
本身她在雁城名声在外,只是这些人并不知晓其中富裕程度如何,毕竟钱财乃隐私,她又惯用投资分派出去, 朝廷户部交税都难说清楚她的底子, 毕竟各地税收又未通达, 地方跟中枢又隔着一层,更无审查监管能力,所以除非是抄家这种罪名在前,或者帝王有心甚至早早就深入调查。
否则,旁人不知。
沈家人内部都不知。
其实众人也很好接受。
拂陵:“言姑娘聪明绝顶,奇才在身,通达诸多, 查凶问案跟经济商业虽看似牛马不相及, 其实也无非是洞察人心。”
“但,您能资助诸学堂学府, 我是没想到的。”
其实是资助了, 但没让人知道,她才没想到。
李鱼也惊讶, 其实富豪资助学府学堂并不奇怪,后面还有榜下捉婿这种事呢。
言似卿估计看出她们的想法, 便打趣道:“为什么不怀疑我想榜下捉婿呢?”
世人都觉得商贾, 已婚,有女,这些都是极轻贱的名头,仿佛种种配不上这些风采不俗的学子们。
如何偏见,如何傲慢, 刚刚在外已经从一些人身上看到了。
拂陵李鱼他们担心言似卿为此难受,却不想她会主动提起这话头。
李鱼虽有查案的能耐,却还算是耿直的姑娘,小心斟酌,一时不好应答。
小云更不会说,仆不议主是非,这是她的素养。
也只有拂陵,她的身份最特别,又能往上接触许多显贵之人,七窍玲珑心。
她眼眸婉转,说:“需要捉嘛?您但凡落下眼,抬抬手,不是有许多人挤在跟前让您选?”
不是奉承,而是实话。
周遭有眼睛的都看出了,只是夫人从不回应,要么回避。
言似卿定了定,垂眸泡茶,却说了另外两句话。
“我有后悔之事,只是往事不可逆。”
“也有傲慢之时,不宣于口是我的教养。”
她承认,她选错了人,但不追究。
她也承认,不是谁的风采都能让她侧目。
她说了这话,没管拂陵她们的惊讶跟沉思。
她瞥过门口阴影,回眸,俯首看茶杯里盈盈荡漾的茶水,平和补了最后一句。
“有时候身份地位之别,反而是最好的拒绝。”
意思就是——以前都以谦卑跟身份差距拒绝某些人,提醒某些人,其实都只是借口。
真正的原因——她并未为他心动。
屋内安静片刻。
门外,本来想问问她有什么差遣的蒋晦脸色微白,嘴唇抖了抖,擦拭手掌血迹的帕子来回卷了好几下,沾染了所有血迹后,他才后退一步,离开去了自己包厢那边。
言似卿看着茶杯镜面已经平静。
倒映她的脸。
最伤人的手段。
她到底还是用上了。
这种手段她都未曾对刘无征这些人用过,只是因为他们发自于心,但身并未介入。
人心是自由的,她没法干预。
唯独蒋晦。
他们两人介入太深。
不可控之时太多。
糊涂的人总有冷静下来的时候,傲慢抬头,审视回归,他会庆幸自己未曾行查他错,为此招惹不必要的麻烦跟代价。
将来,蒋晦会感激她今日的残忍。
可她也看到了水镜上的自己,眉眼寂静。
也见未来荒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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吃喝随意,但言似卿并无踏青之意,今日就要返程了。
但小云又觉得她不急切。
“夫人似乎只打算在入夜前归长安即可?”
言似卿应了声,“来得及陪阿娘吃饭就行。”
也腾出了一些时间,等待今日结果——如果宫内出了消息,那消息,应该已经在来关中城的路上。
他们本来也只是暂住一夜,没什么东西好收拾的。
很快就能走。
“好了,言姑娘,我们这就走吗?您在看什么?”
言似卿的目光在附近庄园的园林周遭停留,过了一会,才说:“这些庄园也多归属长安贵人们吧。”
“是的,早些年就被买下了,其实关中城这些年发展很好,也多仰赖这些贵人们来此避暑踏青赏玩,他们来多了,名声就传出去了,四方来人,本来五年前此地还只是万余长住人口呢,现在都五万多了。”
小云其实也算半个长安人,也算如数家珍。
言似卿笑:“也包括豢养一些小兽么?我看猫猫狗狗小可爱不少,也有猎奇的,昨日来时,还瞧见有驯鹰之人。”
小云想起来了。
“有的,不少,长安本来就不少王公子弟好这一口,祖上传下来的喜好了,带到关中城的不在少数,怎么,是吵到姑娘您了吗?”
小云一惊,觉得是自己失察,若是早知道,肯定会跟世子说,让其放消息约束一些。
现在.....
言似卿:“没,无人驯鹰。”
很安静。
小云:“那是......”
言似卿知道是蒋晦早就传了消息让附近的人克制,驯鹰确实是危险之事,后者也自有细腻之处。
但她提起这事的目的不在于此。
下楼时,她见到了蒋晦。
蒋晦好像忘记了雀观楼中的事,只道:“约束归约束,也会有啼叫,连这声都没有,附近园林可能有大兽笼。”
言似卿:“是听说过你们长安某些贵人有豢养虎豹的习惯。”
蒋晦嗯了一声。
但没提是谁。
他们两人就是这样的,有些事既然表态了,后续就是心照不宣,不再反复掰扯,一如言似卿预判的: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傲慢跟尊严,她有,他也有。
但一涉及正事,关乎自身所站立场跟利益,他们又能撇开别的,默契呼应。
李鱼来回看看,摸着下巴狐疑:长安是要发生什么事了吗?这两位好像在等待什么,又不是那么急切的样子。
莫非是在等陈月的案子?
她正疑惑,小云等人却凛然。
大理寺管的是案子,别的他们管不着,可能牵连王府的,就是一等一的大事。
无非党争。
那两位主子言语交谈的内容也多事关——白马寺的结果。
大兽笼养虎豹,寻常的肯定关押在专门的房舍内,高墙围立,也很少数兽笼,若是出来了,甚至吓到了附近一些正在被驯化的小鹰,那说明主人家已经来了关中城。
这类人消息最为灵通,也不会随便出长安,既来了,长安一定有什么变动。
会不会对夫人跟殿下不利?
若钊等人立即警戒起来。
既然已经确定,言似卿也不多说,上了马车后,一行人直接入城中主道,打算横穿街道抵达城门口,出城归长安。
未曾想在毕竟之路的街道口被拦下了。
是几位衣衫朴素的学子。
其中一人胆子最大,隔着老远就站在街口马车道上拂袖作揖。
手中还握有什么纸张,估计上面慢慢都是字,还有墨迹透出。
这是拦路的意思。
车队停下。
若钊皱眉上前询问何事。
那学子高声郎朗,“在下谢文公书院学子赵成抿,得知雀观楼事端后,言东家震怒,因此撤回钱财资助已报复我谢文公书院寒门学子,我们几位得知后,想为诸同窗挽回此事,所以来拦架,还请言东家下马相谈。”
马车内,小云愣了下,她本来也戒备呢,都握着腰上暗器了,毕竟以为是什么敌人来了。
她听着好生别扭,“是人话吗?”
什么东西啊,还下马相谈,他以为自己跟夫人的平起平坐的?
至多就一举人,是有点功名地位,但很厉害吗?
她暗杀过的朝廷官员一只手都数不过来。
“这谢文公书院怎么回事.....”
“天下第一的书院,尽出这等人?”
这些臭书生,惯能咬文嚼字扭曲是非的——乍一听,倒像是夫人作为一届商贾,为富不仁,为了一己私欲报复他们这些辛苦读书的寒门学子,克扣他们的钱财,让他们读书不利似的,还故意在街道口这么多人大声宣言,还能是为什么?
言似卿也惊讶,低低一句:“胆子倒也很大,冒险而来,以求名声,以我不利,成就他竖子之名。”
外面的李鱼也听到了言似卿的话,“夫人,这小子是打算以此事博取寒门子弟的推崇,也被世人冠以好名声,压根不在乎是否会触怒您,导致以后更拿不到资助?”
言似卿:“也许不止。”
她说了话,温温柔柔的,让人过去回应。
不能耽误在街道上,要堵着了。
边上安静骑马的蒋晦挑眉,本来打算自己过去招呼,但想到言似卿已经排斥他们的捆绑,似乎也不喜欢自己因为她闹出一些事来。
其实那些事对他而言真不算什么,他从小到大闹出的事端太多了,殴打的也都是其他皇亲贵胄。
可,她不这么认为,还是在意的。
他没有脸大到以为她爱惜自己的名声,只清楚:她不随便欠人情。
于是他只能按耐住,让架马的若钦同样高声回应对方。
“这位赵学子,我们这里言东家还担着彻查红炎案的指责,有死者归属你们谢文公书院,本来案情泰半已有定论,但为求细节,你是在邀请我们东家过去彻查书院上下吗?”
“尤其,第一个就是你。”

能进谢文公书院读书的学生,要么身家背景很有说法,要么自身才学值得选拔,其实等于科举之前的另一种小科举了。素有书院师长根据情报或者各地举荐,前往地方学堂师塾考察优秀学子,满足条件后,既选入位于长安的谢文公书院,也有每年的各地学生为奔赴如此教学圣地而不远千里而来,接受考核选拔。
是以,这所书院里面的学生多多少少非平常人。聪明的也是真聪明,但聪明的也分很多种,有些人适合关起门来读圣贤书,别的什么也不会,有些人则心思多,奇门巧技各种经营,喜欢走捷径。赵成抿就是这类人,他读书不错,但不算拔尖,有敏锐的嗅觉跟钻营的心思,看上了这次事端危机中带来的好处,于是来时细细忖度,盘算时局,最后带着满腔腹稿前来开局。
结果,局面刚打开,对方“棋子"并不按常理出牌。赵成抿表情僵住,握着纸张的手指蜷了一般,捏得它越发皱紧。身后其他一起"客气"的学子一时慌了。
完全不知该如何继续。
蒋晦冷眼看,心中冷嘲讽:这些读书人,多为纸上谈兵之士,若是战场上遇到反击,无非绝地搏杀在于勇,但这些人一旦遇到危机,第一反应就是自保,哪里还有前面布局筹谋好的计划步骤,人人想的就是把自己摘出去,维护利益。他们如此,赵成抿也没好到哪里去,脸色干白了几分,但事已至此,他也不甘心就这么退让,于是眼珠子一转,故意气氛道:“言夫人,难道你是要威胁我们谢文公书院吗?!加上您也只是一介女子,并非官身,如何能履职查办如止要案?″
这话,言似卿还没接呢,直接把另一人惹恼了。“喂!”
“你这书生读书看书二三十年,不管是否成就进士功名,都该有一双好眼睛吧,那你看看这个。”
李鱼拿出大理寺司直令牌,冷冷道:“本官不是女人?”“当不了差?”
“就昨日之前,言东家还只用了一天迅速破获了一个诡谲凶杀案,助力我们大理寺维护地方治安。”
“你还未入仕,就妄图推翻朝廷定制,以为是,是何道理?!”李鱼可烦死这些人了,不论村人百姓还是这些自以为是的读书人,都带着异端眼神来看待她们这些女官。
看什么看,有本事来抢位置,把我打压出去!输了就认!
再怎么样,她也是大理寺七大司直,官同六品,统领数百门人。这姓赵的不是笃定夫人没有职权,只是威胁他吗?那不过是因为圣旨只下达在白马寺,案发案解时,夫人也不爱声张,因为背后诡谲,摸不清帝王心心思,大理寺跟金吾卫对她的身份也语焉不详,才过几日,知道内情的人并不多。
但这不妨碍这些人不论身份,都以狭隘偏见去揣测夫人,主要以其跟世子的事臆测意淫,实在荒唐!
李鱼越想越恼怒,好像被欺负的是自己。
是跟自己一样辛苦守职进去而博天下安定的许多女子。于是直接翻身下马。
“若非以百姓安生为首要之事,昨日大可就先去你们那查一查,但既然你如此强烈要求,那本官就先下马。”
“来,先配合本官调查!”
他不是赌没人查吗?
那她还非查不可了!
赵成抿错愕,万万没想到,正主没下马,自己却跟捅了马蜂窝一样。引来大理寺女官真要查他。
什么华丽辞藻,天花乱坠,都没用,真遇到公法强权对症下药,舆论亦无用。
你看身后其余书生,一看李鱼只走向赵成抿,他们立即交换眼神,默默退开了。
也没见刚刚还顺着他们诱引而议论的老百姓们跳出来保护他们。未有一个。
言似卿冷眼旁观,发现那赵成抿始终抓着那一张纸,墨迹湿润,显是匆忙写的,但纸张所用上乘非凡。
她思索片刻,看向窗外,眼神落在蒋晦身上,蒋晦似有察觉,第一时间看过来,意识到什么的时候,他们隔开了一些距离,他没有驱马过来,只因看到言似卿微微摇头。
他就懂了,若有所思,但也微微点头。
一场交流就这么过去了。
他给下属们打了军中独有的暗号。
再看前头动静。
赵成抿这人心眼高,所图甚大,一看李鱼来真的,惊慌之际大喊:“世子殿下,难道你要放任这些女人如此欺辱我等读书人?以强权压之,我也只是想为其他同窗讨回公道,若是得罪了人,自有承担,可何必如此折辱于我……若是一定要如此辱我,我不若一头撞死…”
他握着那一卷纸就要冲向边上茶楼的柱子!一头撞死?
以习武者看来,他这身体角度撞上去,至多头破血流,但也足够了。本来没什么,这一波闹大.……李鱼变的脸色,正要阻止也来不及。但!
锁链飞舞。
直接从后头缠住了他的脚踝,一拉一拽。
赵成抿就地趴伏,距离那柱子一丈远的身体直接被拖地回去,然后若钊一个翻身越过去,从后面弹压住他,束缚双臂。闹腾一波,吓到不少人,但也算控制住了。有所准备,自然不会让人“慷慨壮烈”,那些书生本来好了“哭丧叫冤”的准备,现在都止住了。
气氛一时很尴尬。
蒋晦坐在马上,自打雀观楼出来,一身的怨气就压不住,嘴巴一张。“我朝女子不俗,不计遇到何等艰难,养儿育女,夫妻与共,从来都是向上奋力拼搏,若有冤屈,若有疾痛,未有自戕之举。”“你,年纪轻轻,饱读诗书,以你自发之举前来搅扰他人,事还没平,自己先寻死。”
“不论你想拉下马的人是言东家,还是本殿下,就这表现,莫说丢了谢文公书院的脸,就是我等世上其他儿郎也未必想与你为伍。”蒋晦不耐烦跟这些人闹腾,也不管他们背后是谁,反正点到为止,正要让下属约束人,让出路来。
结果路让出了,他们这一队伍却没能直接出去,因为一一街道对面尽头亦有马车,被老百姓堵住在外面,让开后,两边车马对上。玄武甲卫,雍容车架。
蒋晦眉梢跳动,大概认出了对方身份。
马车撩帘,雍容华贵颇有贵相的魏听钟毫无半点太监之属的阴鸷柔气,他年少俊美,年长儒而从容,大权在握,且不吝男女之事,可能还多了几分不然俗事的冷静。
双手交握,抬眸越过樊樊人群,从腾出的空间直接看向蒋晦等人。“见过世子殿下,还有言东家。”
“好大的风波啊,是怎么了?”
他来得似乎很巧,但那赵成抿等人似乎看到了点希望,一致朝着魏听钟伸冤,倒是不敢明着指控蒋晦,只是前面一味说辞。魏听钟始终耐心听着,似乎态度很好,对这些风雅学子也很是宽容。李鱼是知道此人权位的,知道是近天子之臣,王爷们因为党争你死我活,陛下用人都会忖度一二,就只有那两位天骄跟这位魏大人是明明白白是帝王信用多年的。
可见其他权力之大。
但他不是在白马寺吗?
这么快就回来了?而且没去长安,来了关中城?她是绝没想过魏听钟是回了长安的,只是又赶到了关中城。赵成抿等人把他当救命稻草,主要针对言似卿指控,毕竞他们都知道一一当朝阁部不少人都出自谢文公书院。
听说魏听钟年少时也是探花郎,后来被前朝迫..…成了残缺之人,辗转被当时还是大都督的帝王所救,从此效忠身边。如此一想,他应该会帮他们的。
这些人跪了一地。
魏听钟默认了此事,然后看向言似卿。
言似卿并不会失礼,不管对方是什么立场,什么来意,只要对方官职地位摆在那,她都不吝尊重这种规则。
于是正打算行礼,也看其怎么表态。
结果,魏听钟言语轻柔,一句平定喧闹。
“诸位学子遭遇可情可悯,但劳烦让本官咱家先完成帝王之令。”什么帝王之令?
他回头看向言似卿几人,目光主要在她身上。“言东家,世子殿下,请接旨。”
他怕是早就在了,从言公子,到言姑娘,再到现在的言东家。转换随意,也算顺从局势,尊重言似卿。
但,他拿出了圣旨后,就只剩下所有人尊重他的份了。当街宣读圣旨。
圣旨冗长,多有华丽宣辞,这是礼部定制,倒也没什么,但世人还是听到了其中内容主意。
其一,雪人沟案连通红炎案乃当年要塞案件延伸,从凶手为当年冤罪亲人复仇而来并案而查,真凶相继分明,红炎案乃大理寺潜藏内奸赵玉所为,利用…得雪人沟当年贪污主犯东陵侯等人,连同几位红焱案死者皆有牵扯其中,经贪污案证人携铁证上告大理寺与君主,确定案情真相,推翻旧案,稽查真凶,真凶祈王。
其二,雪人沟案凶者,罪名确立者,东陵侯等人一概撤官夺爵抄家....主犯祈王,贬为庶民,其子女同处之,撤除宗…”其三,大理寺查案有功,机遇相关嘉奖,主功者言似卿,明察秋毫,才能绝佳,定朱雀使,女官三品,协同大理寺主此案后记文案之事,且代天子出席关中玉兰节,为雪人沟案枉死之人超度转生而祭礼。其四,雪人沟主证人齐无悔作证有功,兼隐忍多年,为人迫害,但依旧在边疆作战有功,嘉奖宣威将军官职,赐…
其五,宴王世子简超一品将军于诸案中功劳不俗,但边疆战事繁忙,外有敌动,调边疆主西部战事,择日启程。
宣完,魏听钟手握圣旨走到言似卿跟前,未等后者接旨,先偏头看了茫然无措的赵成抿等人一眼。
“现在陛下旨意已宣完,刚刚诸位学子诉求是什么来着?本官来记错的话,是因为一笔慈善资助。”
“所以,是谁给谁资助?”
“问题脉络是否为:给的那一方,但凡不给,不行。”“是否有法可依?”
“那此案应转交大理寺。”
简明扼要,鞭辟入里,他就不问那些乱七八糟的,就只问:谁给谁钱?不给是不是犯法?犯法了是不是要查?
他也不看如丧考她狼藉如狗的这几个学子,反从容看向言似卿,握着的圣旨卷轴还在,言似卿似乎没接。
她在犹豫什么?
魏听钟没问,但此人洞察人心太厉害,慢吞吞说:“那就是言东家要自己查自己了?”
“这案卷,你自己写?还是要交托给其他庸碌之辈,对你横加描绘。”是威胁吗?
不,他是在说事实一一不论多巨富,不论多才华斐然,没有权,就是让他人欺辱。
她太明亮,似珠宝,人若占不了便宜,是要毁之的。言似卿怎么可能不明白这道理,所以她很清楚这一封圣旨的异端不仅仅在于陛下不仅狠辣处置了自己曾经宠爱的亲子,甚至连同孙辈一概褫夺宗亲身份,还给予她权力地位。
明明在此之前,诸人都看得出她们母女处境凶险,帝王之心难测,倒是祈王被一直恩宽庇护着。
转头,祈王从天潢贵胄贬为庶人,她从一届商贾凭着案子功劳越为三品官,这在历朝历代都少见一一只因她是女子。但反之,蒋晦被调派出去了。
帝王知道,但帝王不允。
可帝王还是想见她。
一一因为接了圣旨,受了官职,甚至后面因以上提及的任务,此后述职,都得入宫面圣。
避无可避。
帝王这次没有硬来,想必是顾忌到蒋晦的脾气或者宴王那边的影响,竞是温和的、但又是不容拒绝的。
言似卿抬眸,对上魏听钟依旧温和善意的目光。“此事之后,玉兰节之后,安定民心,抚慰英灵,咱家可随言大人一并回宫述职,可好?”
“不过那会,世子殿下恐怕已经在边疆了。”言似卿:……”
蒋晦面无表情。
帝王有帝王的权位,生杀大权,尊卑与否,商贾还是官位,是生还是死,都在其一念之间。
而男女之事,婚姻之事,更是皮毛小事。
帝王不许,就是不许。
本来这也符合言似卿所求,她手本来已经伸出去了,可,瞧见边上蒋晦惨白如纸的脸色,他欲言又止,却在瞧见言似卿伸出的手指上顿了顿。最后,只是双手垂塌,咬唇退开一步,挠着他手背上的疤痕。像是小孩子一样找事转移注意力。
因为无措,无计可施。
她莫名,心里凉涩。
一一她竟不舍伤他。
怎能如此呢。
这是大忌。
她垂眸,手指曲起,最后轻轻一笑。
手指握住了圣旨。
“多谢陛下恩赐。”

————————
雨期似乎过了, 但因还在春时,偶尔会下一点润泽小雨,弄得天地潮湿,像是少女的眼睛一样总是忧愁而充满诗情画意。
云中城本就是富有文学典故与自然美韵之地, 文人骚客无数, 可能随便一家酒肆, 墙上都有大文豪的提笔,听说曾经有段时间还有一些富商来此买墙——对,就是买下一面墙壁,整个砌下搬运回起府邸,整个撞上。
堪称奇事。
可次数多了,又成了美名,诸多文豪大家都以自己为人“搬墙之艺”而自豪, 可以说无此遭遇的大名流都不好与同好相宣自己水平。
不过关中城自打开窍, 决意引名流前来发展古城,就直接叫停了这些特殊买卖, 不许随便交易, 也鼓励当地酒家多以文艺引骚客,造就“天下文流在此留”的美名。
是否留住这些文人骚客不知道, 近期长安贵人们倒是来了不少。
魏听钟本就非一般人,朝野上下忌惮, 更别提长安的权贵好多都来了关中城。
甚至昨天就来了。
虽然挨着很近, 半天就可来回,但这么多人赶着一段时间前来,那也忒奇怪了。
跟玉兰节有关吗?
但距离玉兰节也有好几日,一般长安那些贵人多为当天才来。
现在看来,就是嗅到了祈王兵败如山倒的气味, 赶着避开风波,来关中城躲事来了,正好理由也恰当。
魏听钟这瘟神也来了,陛下又下了旨意要为雪人沟枉死的兵将祈福超度。
那就.....不能走了。
走了还不知传出去多难听。
家里有些在朝为官的立刻叫停亲眷再次跑路的准备,让他们安耽在关中城带着,直到此事停歇。
好在,祈王那边因为断臂,彻底绝了登顶之路,已无转圜,因此也没多少人有搏命之举。
否则真有什么门什么事变,真刀真枪干一场造反,那才让长安血流成河,最遭殃的就是他们这些世家贵族,比老百姓都危险得多。
所以,这些人盘算一二,觉得目前这局面也不赖。
但宴王府的声势再次强盛,直追当年鼎盛时期。
毕竟,目前看来诸多成年亲王都不成气候,小皇子们毕竟年少,最大的也才十三,那声望能力连世子殿下都远不如,拿出来一个赛一个寒碜,如何能跟宴王府比。
就算为帝国将来,阁部跟百官心里也更倾向宴王府。
固然,他们也不太喜欢宴王父子的强势,君强则臣弱,这是必然的,可总比上了窝囊废各种败国的好,那时候死臣子更多——古往今来,但凡摊上昏君的多为佞臣,其余臣子可没什么好下场,因为佞臣他容不下别人啊。
他们想当佞臣吗?
还真不想。
“前朝崩塌也才十数年,建国初载,现在这些臣子大多还是前朝遗臣,他们对于改朝之事已是讳莫如深,家族传承百年,史记如斯,全看新朝如何气象,以及他们是否择选正确,若是不正,难说将来。”
小老百姓传承,无非靠一口饭食进而生养,优劣看天意,没人图那子孙千秋万代。
三代而斩是常有的事,没人记得祖父母叫什么了,甚至连坟茔在哪都不晓得。
世家贪,图崛起,图传承,图祖孙荫蔽,香火不断。
若家国朝堂不好,再起纷争,就会有下一个“蒋氏”揭竿而起,而为师出有名,第一个开的名头就是清君侧或者复辟前朝。
那开刀的自然是他们这些曾经背主的老臣或者世家。
是以,言似卿都知道名望很重要,遑论这些动辄传承百年的世家。
关中城的最有名的丘泉幽谷,此地坐落一些阁楼院落,多为雅舍或温泉庄园,归属者当然为贵人。
廖氏是百年大族,僻静之处开辟一院楼,往茶室二楼阳台向外眺望,竹林茶山幽谷金磷湖等一览无遗。
廖家祖母也是没了下人,也只有孙女一个跟小儿子,才耐心跟他们说起前尘往事。
距离圣旨之事,已经过去五日了。
后天既是典礼。
小孙女疑惑:“可是,前朝昏君昏聩不堪,败坏朝纲,导致民不聊生,这是世人皆知的事,陛下乃明主,逐鹿天下,平定四方,自有泼天的功绩,如今也算朝野鼎盛,帝国战力丰沛,何必如此小心?”
廖家祖母叹气,不好明说。
那胡茬子都来不及修就带着外地土特产孝敬老母鸡的廖三摸摸自己膝下幼女的脑袋,“你个小糊涂虫,那昏君之后....还有新帝。”
幼女迷茫,但廖三却被自己老母亲弹了脑袋。
“你才糊涂,她那会才多大,都没出生。”
额,也对哦。
廖氏老祖母叹气,“那昏君自然没的说,天下苦难多由于他。”
“但那新帝也不好说。”
也,不好说。
她说得很庞统,可以认为父子相肖。
也可以是跟父子不一样,但小孙女聪明,还是品出了点意味——依照那些前朝老臣的小心翼翼,貌似,当年的新帝....不太坏?但还没坐稳江山,各地已经揭竿而起,反王许多,于是.....
若是当朝新帝无错,甚至清明刚正,有力挽江山之像,那当时逐鹿的各地枭雄就名不正言不顺了。
那确实不能细谈。
恐惹来灭顶之灾。
那小孙女为何不懂,如果当年新帝有望,那些老臣为何....还是倒戈了呢?
其一肯定是因为当今陛下强大无匹,但肯定也有别的因素。
廖家祖母跟廖三对视一眼,迟疑了下,廖三给母亲敬茶,主动提及:“新帝良善仁德,但相比于他的皇后,还是弱势了一些。“
一切尽在不言中。
点到辄止。
小孙女懵懵懂懂,后恍然大悟,然后恹恹不说话了。
她再年幼,外界再忌讳,也还是知道谢后此人。
平常没人提起,也都刻意遗忘,但举凡大事,很多事情,总会牵扯到她。
包括一些政策,以及女官的由来。
也都是因为她。
当今陛下并未全盘推翻。
所以,是那些老臣接受不了帝后并临朝,但谢后比新帝更强势,为主导吗?
祖母看了她一眼,似乎明白其想法,顿了顿,说:“世间女子,拔高出彩者,不容易的。”
这世道,终究是男人想要主导的天下,但凡有其他男人来抢都一个个跟炸毛的公鸡一样,何况是女子。
那些老臣只是不好言说内心的偏执,可真要让他们去指责当年谢后的错处,至今....作为败者,也没有多少脏水可以泼的。
可见这些老臣内心之虚。
小孙女闷闷说:“就跟那位言东家一样不容易吗?”
廖三听到这个名讳,沉吟了下,“是在我们客栈的那位言公子吗?”
他复提起也才没过去多久的事。
言语中感慨万千。
“你们不在现场,不知其厉害。”
小孙女眼睛亮亮的,“那爹爹你也不在白马寺,也不知其更厉害。”
“她只用了一天!”
廖三:“驿站里,她用了一晚上!”
“哼!”小孙女想了下,又提及:“那你还不知道她在刘家村,一晚上都不到,刚到那地方,不到两个时辰就破案了。”
“......”
那他们可都不在现场,现在也只是凭着在大理寺内做官的家人说的。
廖家成员当官的不少,但拔尖的不多,多为各部门中流砥柱,就是官权不大但很忙碌干实事的那种。
这样反而稳妥,廖家的家风也如此。
“听说,那位因为陛下圣旨,现在也在丘泉幽谷的听雨楼主事从案,大理寺也来人了。”
小孙女眼睛一亮,收拾了下衣裙,“可是金鳞湖中心那一块?那我找姐妹们去那边看看鱼跳磷光!我这就去。”
她跑了。
门一关,廖三低头,叹气:“祖母还是不好说当年这些老臣跟我们世家都没能站谢后那边,主要还是因为懂查到谢后想要削弱世家,让权于广众,设部司,相互督察。”
世家,当年的蒋氏属于世家,第一等,已然威胁皇族正统的那种,当年如日中天的谢氏亦在其中。
周姜在第二。
他们廖氏属于第三梯队。
他们都不理解同出豪族的谢后为何要削弱世家门阀,以让权于百姓选出的人才。
道理他们懂,但谁愿意割肉呢?
老祖母扶额叹气,“听说,谢后并非从小生在谢氏,而是流落在外,生长于市井,可能因此知民生艰难,若只是因此,也只能算是仁善知惠,偏偏她天生奇才,英勇果敢,想法与众不同,回归谢氏后,崛起光辉碾压众谢氏子,压得所有人喘不过气来,甚至,连当年的婚姻,都是她自己特地选的——她就选了当时还只是不起眼皇子的七殿下。陪着他一路从潜邸杀上去,到成为太子,成为新帝,并称帝后。”
也是后来的邺帝谢后。
回头看,她确实野心勃勃,图谋大业,老臣们在这点上判断没错,但,判断如斯,如斯就有错吗?
事实证明她很多政策就是对的,新朝后几年也确实稳健很多,已见生机勃发之象,但,那时各地豪族已经因为昏君而撕破脸了,反王的不在少数,彼此都没有回头路。
蒋家如是。
即便当时谢后提出“清尘垢,扫纠葛,不正政策既往不咎”的政议。
没人信,也没人愿意信。
最主要的是各地藩王跟大都督们都清楚——他们就是豪族,就是霸占当地封疆之土而壮大的豪族,本来就威胁中阕,要么俯首削弱自身,要么博一线生机。
没得选。
何况他们都认为——新帝唯谢后第一,少帝王之气,而谢后其政策之心亦在削世家,重百家无阶选拔,让商农主权于民,鼓励民生,罢黜奴制。
那....不许。
于是.....就有了不可逆的局面。
都是立场,没有对错。
只看成败。
没的说。
但提及这些过往,他们心里也有遗憾。
老祖母看向窗外,“近年看来,陛下对她的政策其实也是有些认同的,至少在削弱地方豪族这方面.....登了至尊之位,才知这是必然吧。”
廖家就是察觉到了这点,在这一朝火速改变气象,压着子弟扎根基层。
活总是要有人干的,废谁也废不了干活但没多少好处的牲口,最遭殃的往往是拔尖最吸收利益的那几个。
廖三:“但我很奇怪,陛下对言家的态度为何如此......言似卿的特别除了她个人,也就是言家的灭门,若是冤案,查就是了,若是涉及宫内秘事,那就不查,或者....直接下狠手。”
“但陛下跟宴王好像凭着言家的事在拉锯博弈什么的,让人看不明白。”
“如今祈王已败,陛下也没别的选择了吧,所以选择让了一步,对言东家也有了恩宠之意?”
老祖母摇摇头,不太确定,但过了一会,外面有人请示,让进来后,是个富态可掬的老嬷嬷。
其带来了一个消息。
帝王不来,但两大亲王,两位年少皇子与诸王府后嗣都来了。
玉兰节,他们也得出面。
“他们刚刚都派人去宴请那位言东家,但言东家没路面,魏大人一一回绝了。”
“他只说:朱雀使是陛下殿前亲使,陛下没召见他之前,无人能强召。”
“除非越过帝王。”
“吓得那些皇亲们都撤回了人马。”
老嬷嬷表情古怪,似乎想歪了。
廖三跟老祖母也被吓的不行。
不是吧。
是那意思吗?
不怪他们想歪,主要是陛下自打登基,元后故去,后宫虽有新妃,新子女,但很少见他留恋后宫。
蒋家人,大多生得冷酷薄情相。
尤以嫡长正统一脉最为肖似。
总不会连喜好也.....
老祖母头疼了。
希望不是,哎呦天呐。
“当年那昏君....好像也曾看上当时已为儿媳的谢后....没多久,昏君就暴毙驾崩了....”
老祖母嘀嘀咕咕一句,廖三手抖了,茶水翻了一裤子。
——————
听雨楼。
魏听钟拒绝了一干皇亲,站在高处看着那些爪牙一个个垂头而去,他不在乎,但问了下属:“世子殿下那边如何?”
“似乎,在查边疆战事情报,验证敌情真假,跟王府也在联系,并无其他异动。”
下属认真汇报,但也问:“陛下已有旨意,难道世子会不去?”
魏听钟不置可否:“ 大将难免阵前亡,这个时候多敏感,也确实不好随便离开长安地界,而且战场情报乃第一要务,世子殿下若是随随便便就跑去,也不会有过往那些军功了。”
“去不去,取决于边疆局面是否需要。”
下属挠挠头,壮着胆子说:“不是取决于....嗯...那位?”
他小心看向左边那独立的燕尾悬铃楼。
二楼窗台挂着摇晃的小铃铛。
窗户开了半扇,里面有女仆跟大理寺门人来回,偶尔有翩跹人影在翻书架卷轴案档。
似在忙。
其实忙了很多天。
不问他事。
魏听钟缄默一二,后叹气。
“世子不会。”
若是蒋晦是这样的人。
那,他那天也就看不到对面的言似卿难以为人察觉的心软了。
就是因为挚情明朗的美丽少年郎难得,而重家国明大义的年少大将更稀罕。
她才会心软,才会犹豫。
又因为最后迅速放手,而愧疚。
可即便再愧疚,转头,她也一样能做正事,从不糊涂。
——————
“从不糊涂的人,看着别人为她一再犯糊涂。”
“她会不理解,不支持,但依旧会被触动。”
“只因她越冷静,才知道真在乎,才会不顾自身得失而犯不利于自己的糊涂。”
“你也是做过这种事的人,对吗?”
“言东家。”
了尘作为白马寺派来相助超度的主事人,跟忙完一茬的言似卿谈事,喝茶的开端,他说了这样一番话。
这本不该出自一个出家人口中。
言似卿抬眸看他。
目光隐晦而锐利。

——————
了尘此人, 得到高僧,如果说蒋晦在兵部是遨游瀚海的蛟龙,那了尘,在世间大多信佛者的眼里就近乎神之子, 光辉璀璨, 仁德善义。
这样的人, 被卷入案子的时候,大理寺都是比较谨慎的,因为万一错判,会惹来信徒极大的方式,堪称动乱。
而信仰,对于帝王家来说也是极重的一环,他们既不喜佛家夺取老百姓的信赖, 高于皇权之上, 又从古至今不能完美解释神权的虚无性,甚至, 很多时候, 皇族都得利用神权来加持自己的崇高性。
君命天授。
若无这种说法,就得靠玉玺, 靠正统传承,要么是十足的战乱拨乱反正师出有名, 否则得来的王位, 也会被新的革命所夺取。
蒋氏的开国帝王,当今天子,他如今也面临这样的问题。
建国十八载,边疆始终威胁,内部始终隐患。
从前朝到如今党争, 都从未平和稳健过。
所以白马寺跟皇族的亲密关系,并不止本朝。
前朝数百载,当今十数载,它都参与其中。
也是有它的说辞,定义了帝王的“逐鹿平乱,予百姓福祉”意义。
是以,了尘本就不会有事。
他也本就不是真凶。
言似卿调查时,大理寺很快就撇开了他的嫌疑。
现在,这人还被帝王委以重任,授以超度重责,开口却是男女之事,这让言似卿的神态从温和到锐利转换迅疾。
她不掩饰对此的排斥,以及疑惑。
“了尘大师也要过问红尘了吗?”
她没否认。
因为说中了事实,她不喜欢在这种事上诓骗于人,否认既然掩饰,掩饰是一种怯弱。
她不在乎他人看法,只在乎影响的结果——除非对方把这事告诉蒋晦。
那后果才很麻烦。
料想也不会,毕竟是出家人吧。
何况她也没承认。
言似卿心思斗转千回,了尘却笑得豁达,“东家做过万般生意,应当知道供需诉求,对两方都有莫大影响,我们出家人也是,你们不能在求神问佛时,把一堆凡尘苦恼都倒灌给我们,祈求解疑疏导,又希望我们对此一无所知。”
“那很难。”
“我们也是人啊。”
他本来就是一个很不寻常的和尚。
没有一个和尚是如他这样笑起来风情秀丽的。
言似卿:“我的意思是,您为何要跟我摊开说这些,我以为您是来说正事的。”
了尘:“因为,你们言家的功德碑,立在我白马寺。”
一句话,边上茶桌泡茶的小云猛然抬头,神色难掩错愕。
怎么可能?!
若是如此,没见夫人在白马寺的时候过问半句,人也从未去祭拜过。
这怎么会?
难道是在自己不知的时候?可他们在白马寺的所有时间基本都被案子占据,言似卿根本不得闲。
所以....她不知?
小云自习一看,只瞧见言似卿原本搭着桌面的手指回拢,曲紧,骨节发白,指甲入了掌心。
唇瓣也抿了红痕。
神色隐忍而忧痛。
但须臾,却是粲然一笑。
“大师不问我为何如此薄情吗?连至亲往生碑都不去祭拜。”
了尘:“因为你知道,连功德碑都只有宴王敢立,那些曾被言家妙手回春的人,所有人,都对此缄默不敢言,不敢为。”
这话暴露了言似卿其实一直都关注长安事。
她知道自己母亲在哪,知道宴王的事,知道言家被其在白马寺立碑。
这些事,她都不会对蒋晦说,一开始两人的试探都是半真半假的。
有些事,她自己都是囫囵自欺的。
不然,心里那道坎过不去。
“他们身外人都如此,你牵连其中,还得顾虑生还者,你的母亲,你的女儿,你没办法。”
“很辛苦啊,你这般。”
言似卿偏头,看向窗外。
“这世上,没几个人不辛苦的。”
“若是不辛苦,那大抵是前尘福报吧。”
“大师来,是所谓正事,是为了疏导我之内心苦闷?那您可能多虑了,我无苦,无需疏导。”
了尘喝茶,低低说:“主持曾告诉我,当年您的母亲跟言阕大人新婚燕尔,还未出长安历职时,相携来白马寺祈福求福。”
“不求富贵荣华,求子女福气,求安康,求夫妻情深与共。”
“他当时还说,言家世代救人无数,功德在身,所求定有所应。”
“结果.....”
“圣旨颁布于东家之前,我与魏大人入宫面圣,当时,陛下在看一幅画。”
言似卿没什么波动,不太在乎,直到了尘说:“画上的人,是你。”
言似卿脸色变了变。
小云也皱眉了。
茶壶在小炉子上烧开,水汽嗡嗡嗡,热意蔓延,灼人皮肤。
数个呼吸,言似卿开口。
“多谢提醒。”
了尘:“算是回报东家之前在白马寺帮我洗清罪名的恩情吧,出家人不欠人。”
“还有,言家所求,我佛未能庇护,白马寺上下倍感歉意。”
言似卿:“没有我,您也不会有事,白马寺跟您自有地位。”
“至于我言家的事.....既世代救人,也是世代每一位医者自己斟酌后的行为,不求未来神佛隐蔽,这没有因果关系。”
“也跟白马寺无关。”
了尘:“那不一样。”
他豁达,以此提醒来抹消彼此恩情,然后才说了超度的正事。
完事,了尘起身,行礼,翩然离去。
言似卿手指按了眉心,低声说:“这件事,不要跟你家殿下说。”
小云急切,“夫人.....”
言似卿垂眸,“如果边疆有战事,不容分心拖沓,若无战事,陛下却故意调走他,说明他留下,既会对抗君威。”
她抬头,看着小云。
“当今陛下当年逐鹿定鼎,乃是平定乱局,如今尚有隐患,需求正统稳定。”
“宴王府,能做什么?”
谋反吗?
子孙反父?
到哪都说不过去,也必死无疑。
她也不配。
所以到此为止。
——————
如今消息外传,广为人知,成为帝王新宠,甚至被连续召见数次,也被委以重任的新任宣威将军“齐无悔”正被帝王问一句话。
“你觉得你的妻子,是什么样的一个人?”
沈藏玉甚至不清楚帝王是在问自己哪一个身份,但他清楚对方知道一切。
没明说,就是默认,既默认,问的是哪个身份,他都得回答。
“聪明,冷静,从不肯犯错。”
顿了下,他也补充:“也从不为不值得的人上心。”
“不回头。”
他再鄙薄,也没有无耻到抹黑言似卿,因为确实无懈可击,回头看那他“亡故”的数年,她待沈家可查可检。
珩帝看了他一眼,对着宫中屹立山海的景色,手下毛笔作画从容。
“那你觉得她能守得住秘密吗?”
“能。”
“你觉得她有什么秘密?可曾提起她家的旧事?”
沈藏玉手心冒汗,垂首,吞咽了下,冷静回:“未曾,想来年少成孤,心中忌讳,不愿与人言。”
珩帝:“这世上,彼此藏着心事,各有打算的夫妻很多,也不奇怪。”
“那她可学会言家的接生医术,可擅此道?朕听说她当年生育艰难,险些哀亡,临阵自己操作,剪掉了脐带.....才母女平安,那她定然是懂的。”
沈藏心一怔,手指发麻,曲起,“臣下不了解。”
“应该是懂的。”
珩帝平和微笑:“那她倒是跟她祖父很像。”
“她祖父,予我当年挚子接生时,技艺亦是非凡,虽然后来吾儿夭折,但朕始终牵挂此事。”
“如果吾儿还活着。”
“他接生的,就是当今太子,没准也已是当今新帝。”
“齐爱卿,你可觉得惋惜?”
“虽然朕始终没找到吾儿被烧毁的尸骨。”
沈藏玉根本不值这些内情,顿时大汗淋漓,怦然跪下。
珩帝依旧微笑,依旧作画,最后一笔收尾,放下笔。
“去找她。”
“告诉她,要么帮朕找到吾儿。”
“要么,给朕一个满意的继承人。”
“路怎么走,她自己选。”
沈藏玉离开宫门时,神色已如常,启程前往关中城,但半道入了乡野一偏僻别院。
门开,门关。
他看向屋内人,眼神有点隐晦。
“离开你的封地,归来长安,本来应该在关中城,又出来与我会面,是有什么安排?”
“王爷。”
乡野自然,舒适从容。
里面的人正在围炉煮肉菜,笑呵呵吃着,比蒋晦也只大了十岁差不离,面相看着还很年轻。
可他还是个王爷。
祈王下去后,他距离那位置近了吗?
不知道,但他离火锅很近,吃喝的样子有点像普通人,一点也不摆架子,还招呼沈藏玉过去一起吃。
“你不知道,关中城现在不是魏听钟这样的老狐狸,就是蒋晦这种煞星,要么就是心眼子贼多的皇家亲嗣,我这人没什么心眼,跟人吃饭总得吊着心肝,吃也吃不舒坦,出来打点野,不然能瘦个十个,不宜见天颜。”
沈藏玉过去,行礼,后客气道:“陛下不去关中城。”
“去不去是天子之意,有颜面见天子是我等应当的。”
“不过本王看你连仆役都不带,如此谨慎,总不会是因为得了密信要先来见本王吧。”
“是有什么事吗?”
对方看似温和憨厚,实则不经意间,探人幽密。
沈藏玉知道对方在皇宫有人。
知道自己跟珩帝近些日子经常接触......
“陛下提及言家的案子,对言似卿跟宴王父子多有不满,但似乎又想知道某个秘密,所以让我去关中城探究一二。”
王爷笑,吃着菜,“跟你媳妇有关啊,她知道什么秘密?本王算算,她年纪比本王都小,当年不论什么事也跟她不相干,开国以后,什么事,本王也能查到,那就是跟她祖父有关。”
“太医院掌院,能知道的无非是那几类秘密,要么跟谁的死有关,要么跟谁的生有关。”
“让本王猜一猜.....是本王的某个弟弟吗?”
蒋家果然没有几个蠢人。
沈藏玉从不敢轻视这些主子们,低头道:“陛下没说,只让我观察言似卿与宴王父子的接触,可能陛下怀疑是宴王父子干的。”
他撒谎了,但符合逻辑。
只因他想促进这位王爷跟宴王父子的厮杀。
他,想让宴王府落败。
死无全尸。
这位王爷皱眉,继续吃菜,也顾自思考,“那就是本王的这位可怜弟弟死了,陛下怀疑是我的大哥哥或者元后干的。”
“却没有证据。”
“你说,这证据如果有了,岂不是一步到位?就说大哥哥突然赶上言家的灭门了,还非要沾染一位有夫之妇,口味这么重,不知道的还以为我们蒋家人就好这一口呢,是吧。”
他瞧着沈藏玉意有所指。
沈藏玉面无表情。
这位王爷也希望他跟蒋晦相杀。
各有心思,但目的其实一致。
但沈藏玉不愿意做出头鸟,他说:“那是沈藏玉需要介意的事,无关我齐无悔任何事。”
“但王爷您应该知道,陛下心思细密,看着对我如今宠信,就怕他猜疑我背后有人,甚至怀疑是其他王爷,真正紧要的事,也不会告知于我,真告知了,您不怕是下套吗?”
“且以我观察:陛下有心针对言家调查,若是真对宴王府有恶感,也不必特地调开世子。”
“总觉得陛下对宴王府还是很看重的。”
沈藏玉反其道而行。
却也正中点子上——这是一些阁部老臣私下的看法。
王爷表情微顿,筷子夹菜的动作终于停了停。
不管怎么争斗,君心既是胜负。
除非宴王父子皆死或残,不然最后到底谁赢谁输都不知道。
“你说得,很有道理。”
“确实不能存在侥幸心理,有些事还是得主动一些,不然哪有本王那位眼高遇顶的二哥哥如今这下场,咱们在白马寺的那般谋划也算是成功了,可惜没能套住他们父子,现在,依旧得费心。”
沈藏玉:“全看王爷吩咐。”
“既然父王还恩宠本王大侄子,那就让他回不去边疆,继续为了一个女人犯糊涂。”
“人已经安排好了,她得罪的人可不少,不过越肮脏的东西,得手后牵连的人越少。”
“按照蒋晦现在的糊涂程度,一旦她遇到点什么事,他都会冒头,违逆君心。”
沈藏玉:“杀她?是用那个刘广志吗?”
王爷:“怎么,舍不得?”
沈藏玉:“殿前朱雀使,陛下没动手,谁能动?君心也包括君威。”
那确实,祈王可以处置,但不能是宴王父子处置。
陛下的手段变化莫测,但始终是围绕他自己的,他人不能僭越。
王爷:“放心,那我还真不敢。”
“这个女人家财万贯,富可敌国,也不能真便宜了别的男人....既然一开始她就是你的,那你不如再收纳一下。”
王爷用筷子夹了肉到他碗里。
沈藏玉皱眉,盯着王爷。
王爷笑:“不然,那本王就笑纳了。”
蒋晦怜香惜玉,他人未必。
再有才华才能,也终究只是个女人。
沈藏玉眯起眼,后连碗一起挪过去。
“王爷想要的,不论钱还是人,还能有得不到的?”
“终究都是您的。”
他选了最完美的答案。
“而且,还可以加一手,另有更合适的人能加重这次谋杀。”
“刘广志毕竟是个废物,只能摆在明面上引人注意。”
王爷挑眉,微笑。
“也许你的建议跟那一位一样。”
“都更看重另一颗棋子。”
“那就双管齐下。”
——————
相比诸大事,刘家村的也只是小案子,一点水花都不曾起,无人在意陈月的死,只听案情消息,感慨言似卿的厉害而已。
该抓的抓,该杀的杀。
三日前,刘广志就被放出了,陈絮自然动了点手段。
有人看到他在街上讨饭,被殴打,被人辱骂有病——也果不其然,他在更糟糕的处境里,不休检点,更不会照顾自己,生来就是被他人放血供养的废物,哪里能应对这样的局面,走投无路时,听说还去樊香楼求助,可笑至极,自然被人对付了......
昏暗的后巷,鼻青脸肿的刘广志表情狰狞,“我可是吃了你们樊香楼的茶才上的瘾,此后得一直去,这才染的病,你们不给我钱,我就去大理寺告你们....否则....”
刀突然抵着他的咽喉,正要割喉灭口。
黑暗中有人叫停,不知道来了什么人,刘广志看不真切,只是吓坏了。
但听到对方用冰冷的语气说。
“真傻,你如今这般局面,不都是因为那个查案的言似卿吗?”
“你找谁要钱都不如找她要命。”
“现在,她可是风光得很啊,就快成世子妃了,你知道什么叫世子妃吗?宴王世子,宴王若是成了皇帝,她将来就是太子妃,也是未来皇后,她一句话,可以让你生不如死。”
“你不去关中城找她?”
“不过,钱也是会给的,当做你的路费吧。”
地上如烂狗一样趴伏着的刘广志被钱袋子砸中了脑袋,人散去,他抬起头,迅速查看袋子里的银锭跟药丸,眼里满是欢喜,但想到了刘家村的经历,想到言似卿对陈絮说过的话,他面目狰狞。
没错,他这一切,都是她害的。
凭什么这些贱人能赚大钱,还当皇后?
她做梦!
她就该跟自己一样染上这种脏病....他要她生不如死!
当夜,狼狈如乞丐一般的人就叫了牛车连夜出了城门.....赶去关中城。
本来两城就很近,官道直行通达,连夜疾奔,凌晨时抵达。
近期玉兰节将至,因为赶来的人多,城门关闭的时间拖延,只是加强了巡防抽检,守城的官兵看了他一眼,放行了。
——————
关中城有两件大事,其一是即将到来的玉兰节,贵人云集,相关官员到场,礼部跟刑部,兵部都有人前来,大理寺更是主事一方。
言似卿在跟了尘谈事之后就完成了工作,把案卷整理结果都交托了赶到关中城的简无良。
简无良风尘仆仆,手里却拎着东西。
言似卿本不在意,等人走了才知道东西忘记拿走,她提醒李鱼给人带回去,李鱼却说是简大人从长安带来的,很多人都有,算是褒奖陈月案的。
李鱼说这话的时候,小心看了下言似卿,故作自然,“我也有一食盒呢。”
她看得出言似卿是很懂生活的人,平常吃喝住行都很讲究,这食盒也是心意。
人人都有的心意。
言似卿眸光定定,扫过李鱼面上不自然,终究没说什么,“替我谢过简大人。”
简无良得知的时候,来不及高兴,就有雀观楼的人送来牌子。
上等包厢,随食免费。
简无良默了下,笑着收下牌子,对管事的也很客气,下属有点眼馋,问什么时候去吃。
简无良白他一眼,“老子死都不去。”
他不是负气,就是觉得她太掰扯干净了,他有点不愿意。
当朋友往来也不行吗?
下属也算知心,想了下,说:“明日祭典,今日是不是还得会面商谈,免得明日有所差池,不如我们现在就去邀约言东家聚餐,一方面谈事?还有春闱昨日也出结果了,不是可以告诉言东家吗?她最近都在外面,刚好不在长安,应该还不知道呢。”
“而且前段时间也有几宗青壮年人口失踪案,虽然都是普通的平头老百姓,可也蛮奇怪的,我们好求教一下夫人。”
简无良挑眉,摸着这令牌,提步而走。
却不想在金磷湖听雨楼这边撞见另一波上门的人。
这次,这波人没被魏听钟拦住,因为对方找言似卿是有合理事务的,而言似卿没有拒绝。
是谢文公书院的人,作陪的还有谢家两姐弟。
谢容笑得腼腆,“我们前几日也来了关中城,碍于夫人您事忙,所以未能上门拜访,如今恰逢书院的事,就一并来了。”
他说什么不重要,这是个没啥话语权的,什么事都容不得他做主,书院的山长温怀之还是看向了得意门生谢眷书。
他身份呢虽高,但眼前人已不止是商贾了。
非比寻常,所以光是书院出人还不够。
谢眷书暗暗腹诽这些老先生还不知自己跟言似卿中间隔着什么矛盾,还嘱托到自己身上,若非谢家底子摆在那,自己推脱不得,还真不想接着必然不成功的差事,但也只能硬着头皮代为致歉。
“赵成抿等人不知礼数,有所私心,冒犯了夫人,已按照书院规矩逐出门下,也做了公告说明,包括雀观楼之事,错在这些学生,也都一一惩戒了,绝无徇私。”
“至于资助一事,本就是言东家您慈心善举,不论给不给都是您的自由,只是书院这方还想努力一二,修复彼此关系,共同培养有才之士造益家国,这才委托我们谢家人出面。”
“当然,在下也是托大,不敢说薄面,只能代为表态中转,希言东家您再考虑一二。”
“但不论资助与否,未来都可往来,不必伤和气。”
书院的人看了看谢眷书,再看向言似卿。
后面的小云都暗想:这事能成才怪,这些读书人是真不知消息啊,不知道这两人中间隔着自家世子殿下嘛?
气氛安静一二。
很突兀,言似卿在谢眷书说完这些后,就回:“可以继续资助。”
“若是不能,那....嗯?”谢眷书发愣,谢容也呆了呆。
这,成了?
书院的人欢喜之余也疑惑。
这么好说话?这就成了?
言似卿:“不是惩戒了吗?既然惩戒了,肃清了风气,就可以了。”
“本就不是什么大事。”
谢容嘴巴没把门,“我以为你很生气,没这么容易答应呢,而且跟我们家也....”
谢眷书掐了他大腿。
谢容扭曲面颊,说不出话来。
言似卿当没看到,只轻缓道:“是生气的,但不值得我一直生气。”
“除非它一而再。”
温怀之当即道:“不会,若真有这类人,我书院无需东家你生气惩戒,自行广告天下其书生之不堪,当为我书院教育之过,本人自写请罪书。”
那也不必,言似卿笑了笑,这事就这么过了,她不再追究,也打算继续给钱。
本来她就没打算借这种事拿什么好处,给不给都是习惯。
这次轮到谢眷书缄默不能语了,直到温怀之投桃报李,邀约言似卿踏青,参加玉兰节前的郊外野趣,赶上春闱放榜,也会有登榜的状元等前来聚餐,吃吃喝喝凑诗歌,弹琴弄墨阅山水,好不自在。
言似卿婉拒了,“事态已平,陛下嘱咐之事已完成大半,但还有别的首尾,怕有事端,就不外出了。”
谢眷书:“金磷湖南侧有座鲤鱼斋,乃为当年战乱时,我谢氏转移古籍藏典珍藏,为此特设斋院,言东家感兴趣么?”
言似卿是惊讶的,饶有意趣瞧她。
“谢姑娘怎知我感兴趣?”
她承认了,承认自己感兴趣,但好奇眼前人怎么知道。
谢容:“这有啥奇怪的,东家您聪明绝顶,查案之能超凡,若非博学广识,光是思维敏锐也不足以破案啊。”
是这个道理。
但谢眷书显然不是这个意思。
她对上言似卿清透的目光,手指蜷缩起,嘴巴微张,迟疑了下,还是说:“以前对您十分好奇,查过不少您的事,知道您自年少起就跟着徐县令到处查案,但凡去一处,也总爱去当地私塾.....一些正统书籍,教授之才学,对您不是难事,但奇闻轶事古籍,您尤为感兴趣。”
“抱歉,非得应允调查言东家,是我之过。”
她一口一个尊称,倒是把言似卿弄不习惯了。
“谢姑娘客气,我也查过你们,也知你们大概喜好,这没什么。”
“......”
气氛一时古怪,谢容却发现自己姐姐脸色有点红,似乎是羞愧的。
奇怪了,装的?
姐姐果然厉害。
温怀之咳嗽了下,再次邀约。
言似卿收回落在谢眷书身上的目光,应下了。
也没有打扮的意思,直接就去了。
但外面的守卫是魏听钟的,报备一声就是了。
言似卿看了这些守卫一眼,告知详情。
“魏大人此时不在听雨楼,也在外面。”
“言大人需要携带护卫吗?”
“不用。”
谢容看她走在前面,跟温怀之聊资助的细节,他吊在后面,小声问谢眷书,“姐,我看你盛装打扮,今日为不落下风,还以为你要与之一斗,结果我看着.....怎么觉得你是来求和的?”
谢眷书对他的想法反应冷淡,既不承认,也不否认,事实上她也摸不清自己的心思,但她确实——不想与之为敌。
而且这人跟蒋晦的事已经不需要谢家做什么了,人人也都看得出言似卿的态度,那,就没必要了。
跟这种人为敌也很可怕。
谢眷书抹了下微热的耳朵,垂眸静默。
他们走了,有一座青岩院远远观望了他们的踪迹,若钊直接汇报蒋晦,后者正在看军情邸报,但手下人已经开始收拾行囊了。
听到汇报,得知言似卿出门,他缄默了下,道:“名不正言不顺,多做多错,也只会给人家添麻烦而已,就不必去了。”
“你们去看下热闹就行。”
“本世子,不会去。”
鲤鱼斋人不少。
其实谢眷书还是谦虚了,鲤鱼斋不止是当年谢氏转移底蕴的地方,也是这些年关中城发展起来的主要原因——它引来了最早一批文人。
也是因为现在的谢氏家主在这几年广开门庭,开放这些古籍,才有更多源源不断的大家书豪来此,甚至还有外域番邦的贵族前来求学阅览。
温怀之是第一书院的山长,认识他的人不少,一行人都不愿意闹大影响,于是走得后面,自有书斋的门人管事认得本家人,开了门让进去。
言似卿确实对这些古籍感兴趣,一入偌大的书斋,看着几乎无尽的书海,顿了顿,后轻轻一叹。
“盛世之象。”
温怀之对此也认同。
不管如何乱世,如何改朝换代,最不该毁灭的就是这些历史珍藏了。
他们是人世千秋的结晶,是唯一的记录。
本来言似卿要就此看书,却在抽书翻看时,闻到一股浓烈的气味,皱眉时,后退一步。
但眼前人露出面来,朝她诡异笑了笑,并且踱步走来。
“久闻不如一见啊,言夫人。”

因为是在书斋里面,谢氏乃皇族之下的超级大族,底蕴深厚,而且从近期了解来看,关中城其实就算是谢氏的大本营了。小云刚随着言似卿入斋,谢眷书特地把他们领来未开放的北斋二楼区,外面那些人是进不来也上不来的。
空幽寂静。
谢眷书跟温怀之他们在楼下相谈诗书,只留言似卿,就是不打扰的意思一一既然调查过言似卿,自然知道她除了做商贾时必要的接治,其实私底下没什么往来社交,也从来很少参与雁城诸多商会与名流的私交邀约。小云也不好打扰言似卿选书,所以也在第二层,但在边上茶坊里面选茶品。带来关中城的茶喝完了一-近期为了忙圣旨差遣的公务,言似卿太忙,喝茶的次数比以往高。
茶这种,劣茶喝多了其实也伤身,何况言似卿就没在这种物质上吃过苦,所以小云一听谢家这边的鲤鱼斋里面还有茶坊典藏,就到了里面看茶,等言似卿选完书,也可从她挑的一些茶品里面再选,省得在鲤鱼斋待太久。但小云还是谨慎的,门是敞开的,以便听到外面动静。她听到了。
快步掠出。
言似卿看到对方确实一惊,她是擅查案,那是已发生之事。还未事发、他人预谋突袭的事,她也非神仙,并不能预判到。但看到对方,她还是猜到了对方身份,于是松开握书的手指,端正行礼。“见过泠王殿下。”
泠王在四大成年亲王里面年纪最小,跟言似卿差不多同龄,母族声势最弱,听说是逐鹿之路上被珩帝救下的贫家女子,入了后院,但母族虽弱,这位泠王却最闲散浪荡,从读书到骑射武艺无一能成,多爱吃喝,好奢靡,贪财重利,但珩帝跟宴王两人严苛,管教厉害,也没听说过闹出更大的是非。至少没听说过有害人命的官司。
.……疯传这人私底下为了满足钱财消遣,为了供养他那一朝腾飞的卑下母族一大堆亲人,吃相有些难看。
比如.…生辰日一年要办四次。
“能认出我?不怀疑我是冽王兄吗?”
宴王,祈王,冽王,泠王。
除了宴王作为礼部认可的嫡长子,始终有不同的地位,就是珩帝在建国后、跟宴王关系古怪的这些年,他也没法在礼教上否认嫡长子的地位。它在某种意义上等于往上的孝道。
是国家上下,皇族跟民间都认可的稳定继承方式,也是经岁月验证过的。数千年都如此。
他很清楚,如果他率先打破这种自古以来最为稳定的“传承”规矩,那本来内忧外患的江山只会更起纷争。
一一除非宴王自身有大错,否则无论朝臣还是礼教大义都不支持他做一个建国后就开始打破规矩的帝王。
所以只有宴王坐守长安,未封地外出,其余三大亲王成年封王后,各有封地。
言似卿能一眼认出泠王,泠王惊讶之下,低头看了下自己身上还算低调的常服,不等言似卿回答,就主动笑着说:“对本王有过了解啊?可有其他想法?"还刻意上下打量她。
言似卿一般不会轻易给别人随便几句话语就下定义,但一个人的眼神不会有错。
她,见过太多类似的眼神一一男子,高位,居高临下,掠夺性,评判性,戏谑性。
言似卿重新看向边上书架,抽握了一捧书卷,语气淡淡:“明日典礼,魏大人告知过诸位亲王多有到场,其中给过几位亲王画像。”“流程上,虽陛下未曾嘱托哪位亲王代皇家理事,但本官主事时,万一认错某位王爷,也很失礼。”
“陛下通晓万事,会降罪的吧。”
小云已经过来了,就站在不远处,手掌抵着腰上的软剑,这是大不敬,但她不在乎、
因为宴王府门人还曾在白马寺对声势鼎沸的祈王动刀动枪对峙过,岂会怕了这弱势的小亲王。
他的实权,连蒋晦都远不如。
所以小云不怕对方。
她知道言似卿也不怕。
所以,如果一个人根本不怕对方,却还在言语间自谦克制,那就另有隐意了。
泠王皱眉,讪讪笑。
“使者大人客气了,本王还以为是因为本王年轻英俊,在诸亲王中仅次于大哥哥,让人一眼认出呢。”
那没有的,祈王比他好看点,虽然年纪大一些。言似卿也不是瞎子,有她的审美,对此并不赞同,但她也不会明说。“天家子孙,自有丰神之姿,与众不同。”泠王笑,上前一步,还想说些什么。
小云上前来,拿了一块茶砖问言似卿,“夫人,这块您觉得怎么样,比殿下跟王爷在府内亲自配置的茶如何?”
泠王眯起眼。
言似卿看了小云一眼,拿了查看,轻嗅一二。“允州白茶山的浮云墨染。”
“挺好的。”
“跟谢姑娘他们说一下,不知道可否割爱。”“不可以。”
声音脆脆的,从楼梯口前来。
谢眷书体态优雅,是最标准的世家千金,步履轻盈无声,上楼亦动静小--小云刚刚关注泠王,未曾留意。
听这话,谢姑娘不太乐意?
但看着表情又不像。
小云难免又想到谢家跟王府的纠葛去。
结果谢眷书翩翩行礼后,补充一句,“言东家不再挑一挑吗?茶室内还有很多。”
也许是真不乐意,这茶确实极好,是有钱都很难买到的“贡品"级。言似卿手头都没有。
但谢眷书此番言语也可能是为了避开泠王,好让言似卿脱身。言似卿看了她,又瞥过泠王身上的衣物,本可以就此脱身,但.……“久闻谢氏底蕴涵养身后,书与茶世代流传,但我毕竞只是商贾,只晓得价值买卖,你我皆为女子,可能品味喜好相近,谢姑娘能代为指点?”谢眷书愣了下,笑:“甚好,那泠王殿下…”泠王干笑,他既不懂书,又不懂茶,就算有别的心思,也不愿意在自己最不擅长的地方在两位才女面前献丑。
何况,谢眷书背后有谢家,不怕他。
这言似卿也能拿捏局势,更不怕他。
那就更不值当在她们面前丢人现眼了。
“本王可不打扰两位的雅兴,左右新科才子们都到了,以谢文公书院邀约在湖畔设宴,两位若是完事了,可一定要到场啊。”他留有风度,走了。
言似卿跟谢眷书辗转到了茶室,谢眷书倒真认真介绍起来了,但介绍了一会,她就笑:“言东家谦虚,我这算是班门弄斧吗?”“没有,我对此一知半解,并未扯谎。”
其实就是品味喜好问题,她有偏狭之处,对不喜欢的,不太感兴趣,也不会去了解,只知道价值即可,但谢眷书他们这类世家子女,对这些是耳濡目染,更通背后的历史底蕴。
所以,言似卿确实在这一块不如对方。
小云看两遍气氛不错,怀疑谢眷书有和解的意图,她也乐于看言似卿能结交可靠的人脉一一毕竞在长安这种地方,只跟皇族扯关系,危险有时候大于好处“小的刚刚先看的,了解不多,也算挑了一块好的,正得意呢,现在看来是这里所有的茶都是极好的,我怎么挑,都是好的。”小云这么说。
谢眷书:“以前,没这么好,是这几天特地新置弄过的,从老宅那边调过来的。”
小云:“?”
谢眷书深深看向言似卿,“言东家看出来了吧。”当然看出来了。
茶室整理过,茶砖也都清理过。
有心之举。
而看之前谢眷书的邀约,那就是提前准备好的。言似卿嗯了声,直接问谢眷书:“我不太理解,但也不好探究。”谢眷书:“那是上面长辈们的事,他们让我做的,不让我做的,我一概是听话的,假设他们没提,基于我自身,更乐于跟您修好。”“您不理解也正常,就好像我刚刚也很意外一一您看出泠王图谋,其实不是我为您解围,是您为我。”
言似卿别开眼,挑了一块茶砖。
“他还未婚。”
“而你不乐意。”
泠王未有正妃,眼高于顶,不可能盯着自己,跟宴王府直接冲突上,还冒着她现在的微妙处境风险,前来示好。
其实是想截胡一一截胡谢氏明珠。
趁着她跟蒋晦的绯闻半遮半掩的时候,抓住机会,让谢氏支持他。那人家就不是为言似卿来的了,而是为谢眷书。言似卿觉得没必要太委婉,既然这里没有外人,她跟谢眷书前面又有那样的“纠葛",摊开说,比彼此试探来得直接。也显得不那么低级。
谢眷书苦笑:“是,而且他能无声无息潜入这里,说明我谢家也是有人另有其他攀附心思的,都想着把我分配给攀得上的柱子。”柱子。
她用的词很埋汰,但又很妥帖。
蒋晦那边太难攀附了,谢氏使力无劲,于是有心人就想着把她卖给别的买家。
小云想笑,又觉得无奈。
谢眷书不是唯一一个如此遭遇的世家贵女。是几乎所有。
越尊贵,越不自由。
像惠远郡主,怀渲公主那样的是凤毛麟角。还有原因就是一一谢氏内部并无得力后代占实权高位,空有门楣跟底蕴,钱多巨富,身份尊贵,但其实就是待宰的肥羊。泠王就是看上了它的肥美。
言似卿沉默一二,最后轻轻两句。
“有时候,示弱求人,也是上乘之术,处境越尴尬,其实越安全。”“盘龙不会对守着的珠宝黄金发脾气的,只会进攻掠夺者。”嗯?
谢氏,没有杀伤力。
是珠宝,是黄金,是名字画,是价值所在。它怎么显摆,怎么名贵,怎么出名,都没事,因为物质就摆在那,挪来挪去,就想鲤鱼斋一样,它可以从谢氏老宅转移到关中城,也可以转移到其他城池,都无所谓。
因为,普天之下莫非王土。
不论珩帝,还是宴王,都没对谢氏出手,就是因为知道它青黄不接,没有威胁,而且有它为世家之首,好过再出现一个"蒋氏"领袖世家图谋更多。言似卿多体面啊,明明是揭穿对方家族没有人才,干不出大事,但又听得舒服一一珠宝黄金呢,她夸我。
谢眷书:“您,这是在夸我们?”
小云:…”
言似卿愣了下,手指摩挲了下茶砖,染上了茶香气,她还是放软了语气,说:“不敢,未有此底气,只是觉得你们这样也挺好的。”她没再多说,挑好了茶砖,谢眷书直言赠送。两家都巨富,最不缺的就是钱,所以言似卿没有那般客气,直接收了。谢眷书斟酌了下,还是再次邀约参加书院召办的聚餐。言似卿:“不适合。”
她要走了,态度如此明确。
谢眷书终究没有留,只能送言似卿离开。
马车离开,回归听雨楼那边。
谢容不知何时来到谢眷书身后,“姐,她为什么这么坚定不参与?我以为她资助这些学府学堂,固然品格无暇,也肯定是乐于跟这些未来阁臣有些香火情的,她跟温山长谈事时,也很直白,怎么现在又回避了?”谢眷书:“可能是担心这些王爷皇子的,盯上她吧。”谢容:“我前几天偷听二大爷他们的打算,啧,他们满嘴冽王,泠王的,那冽王都多大了…冷王跟我半斤八两,读书的时候都互相抄,能配得上你?不过,夫人竞然会帮你,奇怪。”
谢眷书:“她心软,对女子,尤其心软。”好奇怪的人,总是那么冷静,可,有时候又那么容易心软温柔。难道她看不出自己是在故意示弱吗?
看出了,可还是心软了。
有时候,她都觉得自己跟言似卿很像一一都像是一块肥肉,让人等着分食,只是自己命好,起码还有个谢家的架子撑着。但她看不出言似卿的内心,言似卿却能一眼看出她的不甘一一哪怕在世人看来,两位亲王已是很高的门楣,她就是看不上。一个年纪大,长相不行。
一个年纪合适,但人品才能庸碌不堪。
假设这判断有误,那更麻烦一-说明对方一直在伪装。来日等到不必装的时候,再回头看任何旧人,包括她这位谢家的明珠,都只是蚊子血,吸干了营养也就得抹除掉了。元后,对于蒋氏门楣,何尝不是如此?
谢眷书谁都不想占。
谢容:“我刚刚去外面听了几耳朵,那些人……都在议论夫人身家到底多少,而且也都在议论这笔钱是属于沈家,还是属于她。”谢眷书表情变得尤为厌恶。
“好在,她没去。”
“不然在那边遇到一些人,可能还会就此事掰扯。”谢眷书突然庆幸,不然她就说不清了。
“刚刚,她看到泠王突然出现,竟然没有怀疑是我安排的。”“提都没提。”
她有一种自己的人品被别人很自然就认可的感觉。这种认可,远高于家族对她的定位。
明明在此之前,人人都在议论她跟她是竞争关系芸芸,甚至自己还为此耍过手段。
言似卿能不知道?
那么聪明绝顶的人,但没太在乎,甚至好像对这种手段也不排斥,从未针对自己反击过。
怎么说呢,谢眷书心里很难受。
“你说,她怎么这么好?”
“让我自觉卑丑。”
谢眷书喃喃自语,谢容发愣,后长长一叹。也许,就是因为太好了。
如珠如玉,却没有归属,于是人人都想贪占。可世人都忘了。
她是独立的人,是这世间少有杀出地盘有自己事业的女子,她有自己的傲气,偏偏一直忍于局面。
谢容都想象不到某一天这人不愿意忍的时候,会是什么局面。那一定不是他们这种只能被家族跟别人牵着走的庸碌之辈可以想象的。但往往这种反抗,会带着玉石俱焚的决裂吧。春闱出结果,是玉兰节之前的重大喜事,关中城踏青的热闹已经云聚那边,言似卿上马车的时候,都能听到远处湖畔传来的热闹,但她也只是看了一眼,就回马车避开了这些喧闹。
小云抱着茶砖,没说什么。
“夫人以前爱这些热闹嘛?”
言似卿笑了笑,“年少的时候,爱的。”
跟着舅舅到处跑的时候,她见证了人世间的喜乐哀凉,也好奇千古流芳的文明底蕴,到处找书看,女子身份不便,长相又比较麻烦,她都是刻意伪装过的,其实远比谢眷书他们查到的更爱热闹。爱这人世间的繁华与热闹。
“后来就没时间了,也不适合。”
她的语气很淡,轻描淡写的。
小云却特别难受,转过头在那哭。
言似卿:“?”
她发怔,后失笑,弹了下她的后脑勺。
“我,一天数千两财资往来的买卖,生意单子涉及海外,光是海运商船的料理就足够我忙了。”
“就今日那泠王身上穿的浮光锦,还是走的我手下海运,但用了旧料子,没买今年的新款,所以我才猜测他缺钱了,有可能盯上谢家。”“他们那些党派你来我往的礼节贿赂,搞不好都有一些珠宝是走的我手下路子。”
“而且,刚刚在二楼,你没看到外面燕子低飞,而远处湖泊上面鱼光闪闪?那是因为快下雨了,虫子往低飞,燕子就来猎食,而鱼儿上游水面呼吸,才能让人看到鳞光闪闪。”
看着是很美,但大自然的美丽,背后自有它的天理。该下雨下雨,该刮风刮风。
身家巨富,养尊处优惯了,她就受不得狼狈的苦,才懒得过去掺和。“既然快下雨了,有什么好聚的,闹一身湿。”“你想什么呢?”
小云忽然哭不出来了。
是因为这样吗?
不是,夫人,您的生意到底做得多大啊!!!朝廷怎么一直都不知晓?
言似卿淡淡一笑。
“朝廷财政审查本就有问题,不够全面。”“但这也是王公贵卿们一心安排的漏洞。”“他们能为此避开许多麻烦。”
何况她走的海外,更不可能被洞察到。
甚至,很多户头还用的各种身份套环,更不必提其中隐秘了。也不过站在许多掌权者的肩膀上摘取果实罢了。小云对这方面完全不懂,就是觉得很可怕,很厉害。“那,万一将来这些漏洞补全了呢?”
言似卿笑,“那也很好。”
“世家衰,少垄断,中央集权,商业文化教育百家争鸣,国富民强,那更有好处。”
“世界太大了。”
“小云,外面世界,真的很大。”
言似卿轻声低语,小云眼睛亮了亮。
“以后.……”
“以后有机会,带你出去玩,假设,你那时愿意的话。”言似卿含笑,小云一口应下。
“反正我愿意跟着您的,不管遇到什么麻烦.…”砰!!
外面忽然有了撞击声。
马车紧急调停。
但撞击不是她们所在的马车,而是前面出了事故,车道马车本来就多,赶上了热闹时机啊,都是往来的门户家眷,马车不知凡几。这段路也本来拥挤,若是撞了,堵着了,那就是一条长龙。“东家,前面有马车撞了,还一口气撞了好几辆,堵得厉害,都不好掉头。”
言似卿嗯了声,问:“可有人受伤?”
“好像有,不少人家去问了,也帮了忙。”言似卿让若钦带药箱过去,她的药比别人的应当好一些,而.……“看看是怎么个撞法。”
“别的不用多问,看撞车之地周边如何,以及主责任的马车车辙印。”若钦一愣,很快过去了,过了一会,回来汇报。“小的仔细看了下,起因是有一架马车想要掉头,结果跟后头上来的马车对冲上,两边脾气大,吵闹起来,护卫还有动兵器的迹象,吓到了马匹,就乱了,连着后面的马车一起遭殃。”
“那边确实道路狭隘,一般通车需要让一些,不过,小的按您的吩咐观察,周边其实潮湿泥泞的草地,虽然容易陷车,但真拥挤了,也可以僻让过去,腾出空间,可被一些歪倒的树木跟废石挡住了口子,导致这些马车都没了调转的余地。”
“那些树木的根部,拔地露出的土很新,像是连夜被人挖开推倒拦路边,石头底部的土壤青苔压在草叶上面。”
不用言似卿分析,若钦跟小云都品出了猫腻。“啊,这是有人故意为之?就为了把路堵住,不让人出去?”这里好像唯一的官道。
那是为了不让谁出去?又是谁安排的?
言似卿扶额,听到了雷声滚滚。
暴雨将至。
每次一遇到暴雨就没好事。
但言似卿有疑惑之处。
这幕后设计之人,有通风水气象的大师吗?她是因为能在下雨之前看到一些小生物的迹象而猜测有雨,这很多农家百姓都能懂,但对方要提前布置此事,得在昨天就确定今日有雨。若非司天监的大能者,民间隐士既高人。
若是前者。
那,王爷?
小云跟若钦都想到了一一白马寺。
那位王爷又出手了,手笔不小啊。
是泠王吗?
“扮猪吃虎?″小云暗暗嘀咕。
“那夫人,咱们怎么办?”
明知道对方有布局,一定心怀恶意。
如果回头下马车走小道赶在天黑前离开此地,去最近的未明湖园林那边避雨,就怕这种必然的选择有对方埋伏。
如果不走呢?
在这耽误.……
言似卿看了一眼窗外丛丛碧绿幽深的山林湖泊,此地平时看着景色如画,但真进去了,幽谷空深,难保遇到什么。
在这留着才是上上之策。
可是,言似卿看着前面混乱的景象,看到不少不知内情而吵嚷忧虑的普通人家跟学生。
她叹口气。
如果对方有安排杀手,她在哪,哪里就是麻烦,会连累人。天再黑一些,对方就会出手。
对方,怕是连这点都算好了。
好歹毒的谋算。
“下马车,回头,走山林栈道。”
雨滴丝线。
未明湖畔的聚餐被临时中止。
才子佳人,世家名流倒也从容,入了周边的温泉院,也有人本来就有园林院子在此处,借此广邀人众入内躲雨。
对于这些雅客来说,观雨煮茶也是一大乐事。辛劳的也只是下人们而已,一阵忙碌伺候。谢眷书不知为何,总觉得心神不宁,应酬完一些世家同流,也与新科状元来回了两句,心中关注了下王爷皇子以及某些人的踪迹,确定都在这里,而且连早上刚到的宣威将军也都在这。
没有外出闹什么麻烦。
她直接撇开这些人,到了外面的偏僻耳房,喊来管家让留意些远处赶来避雨的车马。
“如果言东家他们返回,安排到隔壁别院,不要领到这边来。”“别院那边清点好,准备齐全,不要怠慢客人…”她细细嘱咐,却忽一惊。
因为窗外,远处山林中传出凄厉的惨叫声。雨还没下,但天已经乌沉了。
言似卿等人骑马入山林,偶尔能通过山脉曲线瞧见坐落未名湖边上的一些温泉庄。
“其实也不远。”
“过了这林中道口就能入下面的官道。”
“还没下雨。”
众人骑着马,谈论了几句,然后进了林子。这林木参天,油绿油绿的,平常极美,堪称仙境小道,还有小沼泽湿地的水潭一片片波光荡影。
很潮湿的样子,空气里满是苔藓跟林木气味。雨已经来了。
所以这种气味加剧。
众人不得不加快奔速。
“前面有屋子。”
“破庙?”
言似卿垂眸,拉了缰绳,过里面栈道而听到马蹄哒哒声。破庙外面早已埋伏好的蛰伏者,用手中弓箭瞄准了在林木错影中骑马而过但抵达破庙门口儿准备入庙避雨的一一言似卿。瞄准她。
手指刚要放3.…
惨叫声起。
来自跟他埋伏在不同射击点的其他杀手,全都被后面扑袭而来的暗影全部斩杀。
破庙院子里,在雨水中,小云无波无澜,撑开雨伞挡在言似卿上面,而若钦等人都看向言似卿,又看向林子里反杀这群蛰伏者的人马。其中马上人,魏听钟。
隔着雨幕对视。
魏听钟儒雅一笑。
“言东家真的是……聪明绝顶。”
“这就猜到了我一方人一直在沿路保护你吗?”自言似卿出听雨楼。
魏听钟的人马就一直在附近。
言似卿知道,所以她根本不怕什么王爷安排什么杀手。但,她还是顺势上套了。
目的就是借魏听钟的手杀对方一个回马枪。什么王爷的人手能越过帝王架前金吾与神策两大卫队武力?如果有,那太可怕了,会跟宴王一样被打压。言似卿:“不敢如此托大,更不想我区区一介商贾,能引来何人杀我。”魏听钟:“也许对方想要杀的不是你。”
“不担心吗?”
这人底子太深,不是她能轻易对付的,言似卿抿唇,拉了缰绳。“不管谁杀谁,但凡谁死了,魏大人都有麻烦,应该是你更担心心吧。”言似卿直接拉了缰绳走了。
淋雨就淋雨,无所谓。
这一茬人已经解决,也捉了活口,目的已经达成。她走了,魏听钟惊讶。
属下问:“大人,我们是在这继续搜查,还是追?”这里肯定还有人,比如派出这些杀手袭击言似卿,又埋了其他杀手准备埋伏赶来救援的蒋晦。
他们要搜查,就只能留下人马。
但,魏听钟御马上前。
“跟上去。”
“她没事,局面就没事。”
“世子还不至于乱来。”
魏听钟不知道,他们一走,没多久。
林子里,厮杀声。
蒋晦找到了地方,杀了不少刺客死士,却只在一处找到“是我!!蒋晦,你敢..
“魏大人,救我!!”
林中原本蛰伏看动静的始作俑者被找到了躲藏之地,屠了大半下属,他吓坏了,临危骑马逃出,反过来追着言似卿他们后面求救。这动静跟杀猪一样,从后面追来。
众人才刚出林子,瞧见不远处的温泉庄子,刚松口气呢。后头就来动静了。
“东家小心!”
“什么人!”
回头看去。
言似卿一眼看到骑马逃出的人五官年轻,公子哥打扮,而且面相有点、.…蒋家人。
腰上还佩戴玉佩。
皇家子嗣才有的玉佩。
这人是?
魏听钟还未发话。
咻...
一根箭矢穿空而来。
直接射穿这人的眉心。
当着所有人的面。
直接杀了他。
堂堂的皇族子弟,就这么呆滞带着眉心箭,从马上跌落。恐怖非常!
这一举动,震惊了温泉别院门口所有达官显贵。泠王跟冽王呆滞。
也让魏听钟都狠狠抽了脸颊。
而在寂静中。
另一匹马,另一个人。
马上人。
一袭武装红袍,甲胄都来不及穿戴,本要奔赴前线的年轻大将,就这么骑马而出,手握长弓。
疾奔越过草地,践起草屑。
从林中出,从雨中来。
从尸体身边路过。
那是他堂弟。
祈王长子,也是刚被一起贬为庶人的祈王世子。原本很多人都以为他是下一个"蒋晦。”
未来的皇太子呢。
从小一起玩大,不管关系如何,都无比熟悉的至亲之一。他看都不看,就这么骑马经过。
一个眼神都欠奉。
就这么到了言似卿的马匹边上,眼神扫过,确定她一身无碍,但已然湿透,他压根紧了紧。
跟她眼神接壤_…空气里隔着雨丝。
她的眼里有触动。
震惊,忧虑,也有复杂。
是,复杂。
她看着他。
两人目光仿佛摩挲过,雨丝微凉,湿润方寸。他不知她内心到底如何想。
只要不是敌人,她对谁都好,对谁都周全。以至于他根本不敢妄想她会关心自己,在意自己的得失。但他在意,在意她的所有。
也在意别的。
于是,马匹停落在温泉别院前面,不等其他王爷皇子还是其他堂弟质问,还是大臣们弹劾。
他懒得浪费时间,直接开口。
“庶人之子,自甘为贼寇,也值得诸位王公贵卿在意惋惜吗?”“天子之血,贵在自矜。”
“不是谁都有资格做陛下宗亲的。”
“陛下认谁,谁就是皇家贵胄!”
“即便是本世子,陛下觉得不配,卸甲弃兵伏首逐出皇家玉蝶不在话下。”“但若是诸位..…”
他举起长弓。
弓上无箭,虚指所有权贵。
“外敌动荡,前线兵将血未干,陈年冤案亡魂未祭,却有人为些上不得台面的算计,动不动伤及百姓,连累无辜。”“也配当我蒋晦的至亲?”
“再杀又如何?!”
“杀了再被降罪又如何?!”
蒋晦其人,皇家赤麟,帝王亲赐,该是什么样的风采呢?这里,没几个人奔赴过前线,没几个人见过那沙场血雨,更不知道从中杀出凯旋的将军们有多大的风采。
更不知道他的狂妄骄烈若是刀口染血,又是何等锋芒毕露。风采照青山,血染三十里,红日灼灼,伏兵龙将。也不过如此了。
不管谁满腔腹稿,准备脱口:为女人杀至亲,糊涂愚蠢,不堪为皇亲。现在都闭嘴了。
一句话说不出。
冽王跟泠王也都闭口不言,其他小皇子跟世子们就更不敢言语了。他们不说,大臣们不少被他这番言语感动…还有人擦眼泪的。谢容脸色燥红,捏着帕子感动无比,这就是,就是!!“就是我表哥啊………天呐,姐姐你看到了吗…”谢眷书扯回自己袖子,心里有遗憾,但更清明了:这般儿郎,自己也配不上,对方更看不上斤斤计较的自己。
那她呢?
她一直看着另一个人。
那人在安静之后,忽开口。
“在玉兰节之前,埋伏袭击殿前朱雀使跟神策大都督,自然是不满陛下的政策,也要阻挠祭祀祈福之举,所图不小,但也可能跟本官近日与大理寺商议寻回当年丢失的数十万军饷有关,案宗已经拟定上呈,正在往长安路上,对方为既得利益者,怕这笔财物被找到,暴露了,所以安排如此谋杀,斩断追查。“没想到,祈王世子不仅知情,还掌握了这笔军饷,如今还亲自伏杀于我。”
“就是不知道还能不能通过他找到这笔军饷了。”“如果找不到,那就是在其他人的手里。”“那此案更复杂了。”
“原来还有同谋。”
魏听钟跟简无良猛得看向她。
她,在这埋了一手?
本来白马寺只是某位王爷借刀杀人,原以为就这么过了,毕竞他们这些人能做什么?
她.….……布好后手,但凡对方再出手,对她心怀恶意,那对方也等于上套了。
从黄雀,变成了鹘蚌之一。
而她利用的恰恰是那至今还未找到的几十万巨款。这才是真正的借刀杀人。
他们齐齐看向亲王皇子等人那边,看到了许多人脸色大变。

有些人死得重于泰山, 有些人死得轻如鸿毛。
有些人曾经尊贵非凡,有些人连死都是一种禁忌,提起来有碍活人利益,于是不必提。
如果说蒋晦的震慑是刚烈的, 横刀指眉心。
不管他们动不动手, 敢不敢反抗, 无所谓,他自己就是一把刀,能杀绝定鼎。
所以气势,不动如山,动则雷霆万钧,首先就让人怯场了。
但那言似卿素来是软刀子磨人,那刀还不在她手里。
在中枢顶阙。
在至尊手中, 无人能敌, 连蒋晦都得伏首。
她擅长塑造恐怖的局面,进退不得的绝境, 让人在细细思考权衡利弊后只能对她退让。
一刚一柔, 局面就这么定了。
于是,原本丢了身份也能站着人间世俗“好歹也是亲堂弟, 不管做错什么也不能这么无情啊”的无理说法,去降罪蒋晦, 将他打上冷血无情的名头, 好让宗室排挤他,甚至让帝王大怒,厌恶降罪他。
现在好了。
都这么说了,帝王还降罪,那就....有点对不起边关将士了。
于是事儿就这么过了。
泠王这人还怪有意思的, 默默来了一句:“本王就说祈王兄上梁不正下梁歪,自己背弃家国,对不起父王,对不起朝廷跟百姓,还带坏了儿子,这父子都如此,也难怪赤麟跟言大人生气,本王也生气啊。”
从东家到大人,又变了称呼。
人性微妙之处,全在于此。
屋檐下,雨水淅沥,串丝成线,连线串珠。
滴答滴答落在潮湿的斑青阶梯上,作为这里的主人家,谢氏兄妹都看着前面雨中那一对男女。
谢容还有些目不转睛的时候,耳朵里听到自己姐姐的声音。
他们在屋檐下,屋内原本弹琴的乐师们却不敢出去,还在自己位置上,拂陵就是隔着窗,隔着这群贵人中错落的缝隙,看到名满帝国的那位第一世家贵女用急切又温柔的声音吩咐管家。
“烧水,配驱寒祛湿的药汤,衣物准备好.....温泉?不必温泉,温泉过热,未必适宜。”
谢眷书想到言似卿近期忙碌,她边上的女侍都主动替她寻茶,可见最近喝茶厉害,茶喝多了,体内已比一般人寒凉,再过热意,对于男子发汗极好,但女子体弱,不宜过激。
她如此吩咐,管家一一应下,但路过一高大英挺的青年时,被对方低声吩咐了一句。
“听闻言东家在喜欢橘橙等果蔬。”
管家一愣,看了他一眼,一时没认出这人是谁,主要是生面孔,但看了对方身上的衣着。
半文不武的,似乎一直跟泠王在一起。
他应了声,走了。
但最后还是一回头,默默记下对方面孔,去了后面灶舍安排的时候,想了,问了随侍的医者用多味果干配药是否合适,医者言无妨。
“那准备一些果干,多种口味的,橙橘干多一些....”
“甜一些的果干。”
“要最上等的。”
管家小心在意,下人们也不敢怠慢。
然后,管家又瞧了外面那青年的摸样。
这里的人太多了,有些人身份低调,并不宣扬官职,他只是在此地掌管温泉别院,并不是本家那边能负责迎来送往的大管家,所以不可能对朝堂之事了解太透彻,所以,他认不出人,但他谨慎。
记下摸样后,下去画了纸。
——————
很快,外面风波摆平,自有魏听钟出面代为周旋他们两人跟那些王公大臣们间尴尬的气氛,顺着台阶就下了。
他也道自己遇袭了,跟言似卿一起遇袭。
这就是盖棺定论了,没什么可说的。
然后在场的简无良也说军饷本就是要查的——言似卿没有胡乱杜撰,因为于情于理,这件事都得写进案卷钟,只是当时简无良默认这是背后涉及党争,又是涉及帝国大将乌呼鹤云到底有没有拿到军饷的无头案子,空有推理,没有证据,相关人等不是死就是失踪,无从查起。
甚至他从最早在白马寺那会,言似卿对此事的避讳,他预判其知帝王君心,不敢再试探,于是就此作罢。
其实,何尝不是他自己的心思——他不想再介入党争,有心避开旋涡。
所以在这个案卷内容上比较囫囵,让她做主。
包括魏听钟——他们写的案卷,也过了他的眼,借神策的骏马送往长安。
现在于帝王看来,就是三方协定的结果。
现在看来,她摸透了他们所有人的心志。
再把他们一起拉下水了。
简无良能怎么办?他鼻子都没摸,就认下了。
“本官确实跟言大人认真相谈数次,对军饷一事尤为在意,在这点上,我与她并无任何意见相左,本来还打算再聚餐一次,细谈此案后续的调查工作,就等陛下下旨明令了,没想到此事竟败露了。”
“言大人,我们饭都还没吃,此事就已暴露,看来祈王的势力非常大,已经渗入各部内外,不管我大理寺,还是神策军,都有一些问题。”
“我们还得再查。”
“是吧。”
这人.....
言似卿也有意外的地方,目光寥寥扫过一本正经的简无良,知道这人在趁机“要挟”什么。
但她很也很少白占人便宜,对方作为官员,规避政治风险也是理所当然,并非错处,是她这边先有谋略,利用对方。
所以.....
“是,简大人。”
她这就是应下了,简无良愣了下,他就是习惯性不甘心都让她安排了,有心在她面前卖弄一二。
因为察觉到这人.....其实并不排斥别人的反抗跟手段。
甚至会欣赏。
结果,她答应了。
简无良又判断失误,心里复杂,又隐隐暗喜,“那好,说好了,言大人,我们....”
头盖骨忽然有点凉。
他这才意识到马蹄声靠近了。
转过头。
言似卿也能感觉到有人目光灼灼。
马上人,红衣小郎君。
她心里微涩,却没看过去,踱步走向魏听钟,说了两句,成全了职能上交接的体面。
谢眷书赶在泠王开口之前,出面安排她去别院。
泠王看了谢眷书一眼,意味不明,“谢大小姐是要让言大人落单吗?”
谢眷书微笑:“言大人刚刚都说了,公务要紧,若有差池,诸位贵人难免脱罪,我们谢家也难辞其咎,是吧。”
这也是个能说会道的。
泠王牙痒痒,暗骂谢家那几个老东西还说什么谢眷书端庄知礼,最宜人妻。
“老四,别胡闹。”
憨厚的冽王摸摸肥厚的耳朵,叹气,“谢大小姐也不容易,就这样吧,言大人,此事辛苦了,父王素来严苛,处置不好,我们这些混账都得挨骂,只希望这些事不耽误明日的典礼。”
“否则.....”
众人顿时心有戚戚然。
魏听钟不参与这些王爷皇子们的是非,目光扫过言似卿跟蒋晦。
两人从始至终没有任何言行相连,点到辄止,线断突兀,毫不粘连。
世子殿下也没再看她。
——————
言似卿被安排到隔壁院子洗浴换衣,她并不热衷于随便盥洗就上那么大一个池子。
“这是温泉池?”
“是的,夫人,每个院落都很大,包厢分开,基本每个房间都配置了连着山上的温泉,不过若要最好的体验,还是得上山,那边分男池女池,十分安全,也宜享受。”
这里的温泉名声独步天下,连海外都知晓,言似卿自然也知道。
“是很好。”她说。
女仆笑着问:“大人来过?”
言似卿:“是来过,小时候吧。”
她也是有出身的,不少人知道言阕走南闯北,奉旨游历巡视当地医署,本家又常年在长安,那位言夫人更是年少出名.....夫妻俩带着孩子来过关中城实在不奇怪。
但言似卿没有进池子,用了浴桶,打理完毕后,拖着倦意,出来就看到药汤,也看到了果盘。
果盘里面什么果干都有,但橙色明丽的最为显眼,气味也最为强烈。
她怔了下,下人已经不在了,只有小云在用药物试毒。
对,她谁也不信,凡是入口的都会检查一遍。
“无毒,可以用了。”
言似卿喝着药,看着那些果干片刻,问:“谢姑娘安排的?”
“咦,应当是吧,我刚刚偷吃了两片,还挺好吃的,搞不好是跟帝王家的贡品一个层次的哦。”
小云跟言似卿熟悉起来,借着试毒贪嘴。
言似卿觉得好笑,但多看了那果干两眼,不太在意,却随口问。
“受伤了吗?”
小云:“谁?”
言似卿不说话。
小云:“哦哦,殿下那啊.....好像伤口开裂了。”
“也没啥,习惯了。”
“我们习武的哪有不受伤的,您千万不要在意。”
言似卿垂眸,放下药碗,良久不说话。
——————
半夜,一切喧嚣得以平静。
只有雨声滴滴答答的。
言似卿侧卧着,被子掖在手臂下面,她这般清美长相的人,含笑时显温妩,静默时又显得倔强。
棱角时刻变换,但接触久了,又觉得她的个人特质跃然纸上,像墨汁一样在别人的人生白纸之上肆意渲染,怎么也洗不干净。
这样的人.....她自己的人生阅历中,到底肯留下谁的墨汁呢?
人影靠近。
身,半跪在她榻前。
药味浅浅淡淡。
她睁开眼,对上了一双白日不敢对视的眼。
安静中,她没有退避,只是静静看着他。
蒋晦才说:“不跳起来打我,或者开口骂我登徒子吗?姐姐。”
言似卿到底是稳得住的,只平静道:“你放肆也不是一两次了,真闹出去,我不愿,你也不乐意。”
蒋晦:“我是不乐意。”
“我想.....”
言似卿:“想什么?”
她问得直接明朗,反倒显得这种暧昧尤其不值得她上心。
蒋晦:“......”
他就跪在榻前,眼巴巴看着睡衣着寝的她,如此距离,孤男寡女。
再轻声细谈,也是背德又不堪,哪有白日那般光伟明朗的将军气概。
但他们这样不可说也不是一两次了。
蒋晦:“我来,不是想趁着你让小云把药给我,就趁机来轻薄你,是因为在那些人眼皮底下,实在不好公开跟你接触,但我要去边疆了,我需要确定一些事,确定你的打算,确定你无碍,我才好放心去。”
他也很直接。
他确实要去边疆。
哪怕她在这里,处境依旧凶险。
他也依旧得去。
言似卿嗯了声,弱弱的,带着喝完药的困倦跟倦怠,嗓子都是哑软的,但声线还算清冽,只说:“我也会心软,殿下。”
蒋晦一怔。
言似卿:“你是守家护国的大将军。”
“我不希望你有事,任何事都不要有。”
“这样的心意,没有什么可掩饰的,我希望人人都对你有这样一份心。”
“它也应当比任何感情都真挚,都长久,更有利于你。”
这一次,她坦坦荡荡,没有任何遮掩,也没有回避,甚至允许他如此僭越。
再次来这。
在夜里窥她。
目光灼灼。
他们之间的事,该说的都说了,她依旧是那般态度,他应该也清楚,不必再反复提,就看谁能保持清醒。
蒋晦不会说“死别”这种晦气的话。
“闹事的是塞外点苍部,但我怀疑背后是北逾国在那挑拨策划。”
“乌呼鹤云此人,厉害,我没有万全把握。”
“我甚至不确定今日在场那些个人,里面有哪些是乌呼鹤云的走狗。”
“这类人,可比我那些王叔难对付多了。”
“你千万小心。他们不会被局势左右,目的就是为了铲除帝国的肱骨人才。”
蒋晦认为王叔们好对付,是因为这些人终究得臣服于帝王权。
但那些走狗跟外敌不是。
言似卿缄默些许,道:“肱骨人才?我吗?”
她觉得好笑,也真的笑了。
蒋晦不说话,就这么盯着她。
眼里全是湿漉漉的心疼跟认可。
他的眼睛会说话——是,你是,言似卿,你一直是。
一如最早他在雁城逼她,挟持她,也不掩饰他的惊艳。
无关皮囊。
他,切切实实是在认同甚至佩服她的能力。
这种认同,使人愉悦,使人难有恶感。
言似卿也承认自己是个俗人。
她不得不垂眸,好错过这样的儿郎真心,却瞧见他手上的包扎,渗出血来了。
“是,在林子里追击时伤的?”
“有毒?”
若非有毒,伤口很快就能止血消炎。
王府药不错的。
蒋晦收了手掌,藏了藏,“没毒,就是剐蹭。”
言似卿抿了唇。
“你能退开吗?”
身体动了动,掀开被子。
蒋晦后退,别过身去,鼻尖有淡香萦绕,却等到那人披上外袍系带子的窸窸窣窣动静,也有她从架子上取医物的小小动静。
“过来。”
言似卿看了伤口,“刀口有毒,你应对得当,确实只是稍微剐蹭,边疆环境严苛,尘土飞扬,但凡有些脏尘沾染伤口,发炎生脓,兵器金属之物也多矿毒,你又不能静养,会容易加剧感染。”
蒋晦:“太医说过,但.....你说怎么办就怎么办。”
他已经乖乖伸出手。
言似卿:“我会刮肉削层,再上活血药,会很痛,但兵行险着,从你这一路赶到边疆,它的新肉应该刚好长成,我名下的医馆有草木帖售卖,我已让人送来,你走之前带上,在包扎之前贴在伤口,能止消炎,它分不同的.....”
涉及正事,尤其是边疆战事动辄生死的大事,她不会顾及那些名声跟避讳,知道他会来,也允许他来。
既然来了,她就会帮忙。
“你在听吗?”
言似卿一边上手,一边嘱咐,才意识到这人眉眼有点恍惚。
她抿唇,带着点嗔怒。
“没,我看走神了,你能写给我吗?”蒋晦问,她没束发,一头青丝垂肩,青衣素雅,浑身毫无坠饰,翩然无防备,眉眼瑰丽如画。
看,走神了。
他真是疯了,竟然还敢肖想是不是与她成婚的话,每天入睡前,每天醒来后,都有幸能看到她这般摸样。
像是日月升沉一样无声盛大而美丽。
言似卿静了静,平静道:“不写。”
蒋晦:“哦,好小气。”
“你的那些帖子,不收钱吧?”
言似卿:“.....”
“殿下的嘴,就像这毒一样,挺厉害的,现在还留痕。”
“什么?”
“这个。”
言似卿是医者老手,包扎完毕,随手指点了下手背上已经留下的疤痕。
“蚊子啊。”
“早点回吧,这里湿气重,蚊子也多。”
她淡淡的,带着点戏谑,其实也是想起雁城初见,这人嘴硬,装腔作势,结果趴在蚊子最多的荷花池边上屋檐顶,不知道被咬成什么样了都。
确实很好笑。
也是很随意的事,也准备赶人,却在笑一瞬后怔了下。
因为蒋晦猛然扣住她的手腕。
就在她刚刚手指点他一下的时候,他就不行了。
整个人像是伪装之后岿然崩塌的山陵,要把她活活埋了。
“我忍得很好,马上就走了。”
“言似卿。”
“你别招我了。”
言似卿心脏一缩。
而对方的手掌宽大,手指极长,骨节神骏,那骨头的棱角感能贴着她皮肤明明白白渗入,指腹也正好压着她手腕青筋。
他原本坐着,她站着,方便上药。
现在他站起来。
她恍然想起曾经....白马寺....
要后退的时候。
腰肢被攥住,定格在原地,他隔开了一些距离,但伏腰俯首,在她耳边低低两句。
“我是一定会回来的,再做你在长安的靠山,宴王府也依旧在你身后,已跟父王通过气儿,你可以信我,我说到做到。”
“你好好的。”
前面是信诺,后者....带着三分祈求。
言似卿像是被他拢在怀里。
明明隔着距离,但错落的幽暗,小小的雨滴。
窗户哒哒哒的。
她有点恍惚,于是垂眸。
“好,我答应你。”

言似卿终究还是答应了 。
哪怕他们都知道底线在哪, 但本身这一种答应在她看来也是一种让步。
她不该。
蒋晦倒是没想那么多,一味高兴,然后退开一步,束手正经, 保持乖顺。
“那, 你还要跟简无良去吃饭吗?”
言似卿抬眸, 眼底暗沉:“不能吗?”
她不喜欢别人强求,被管束。
她在沈家再艰难,也没人能在这一块要她坚守三从四德。
所以.....
蒋晦:“等我回来,请我两次?”
言似卿:“......”
她动了动唇瓣,“可以。”
蒋晦:“那.......”
言似卿:“不要得寸进尺哦,殿下。”
蒋晦闭嘴了,摸摸鼻子, 忽身体....
言似卿吃了一惊, 身体后退一步,却见这人只是蹲下去, 跪在地上。
之前他蹲在榻边, 她那会尚卧着,也没说什么。
现在他突然跪在自己身前, 着实吓了她一跳。
以至于她后退一步。
却见这人....只是蹲下收拾地上掉落的一些医物废料。
他收拾了,她就不用在他走后再辛苦收拾。
他知道她刚刚很惊讶, 愣了下, 抬头看她。
言似卿眸色顿沉,第一次以上位的姿态俯视年少而骄烈的俊秀皮囊。
卸甲去兵。
唇红齿白。
他看她,嘴唇微张,缓缓伸手.....
她没退。
静默看着他的手指抵达她裙摆边缘,修长而轻盈。
——————
在雨中, 夜啼芭蕉,无光,但双影叠一,似有浅滩薄浪。
那样随风轻晃的窗影,男女叠合的样子,亲昵俯首的样子,似纠缠的样子。
挡着,连影子都看不见了。
她本纤薄,虽个子高,但形体灵秀,很轻易就被常年习武的真正英武将军遮挡。
除了那个男人,没人能知她现在的神态,肤色的白妩。
过了一会,那高大的魁影突然自降高度,露出原本遮挡住的女子影廓。
她没动。
但也看不见那将军的影子了。
男女之间,最恨晦暗不明,勾连缠忍,但凡独处,总让人觉得有事发生。
这是人心,而人心最为复杂不可测。
————————
林子里伫立的暗影静默如山,过了一会,他的身体彻底藏匿在树后。
以避让蒋晦从里面察觉到自己的存在,虽然隔着有些距离,但蒋晦厉害,他不敢轻视。
但.....他今夜还能维持往日的敏锐洞察吗?
跟言似卿深更半夜独处一室的时候?
树后的人嘴唇抿直,侧过脸,在潮湿树皮的边侧窥着重新紧闭的门窗,看到言似卿走开了,去了书房那边。
她点了烛火,烛火幽幽。
言似卿在书房耽搁,不是必须要做些什么,而是因为睡意很淡,清醒非常,她甚至有点后悔。
对于她而言,后悔就意味着得反省。
她在反省为什么今夜要松伐戒心。
只是因为对方要远赴前线吗?
她心软了,不想在这当口惹人伤心?
她不确定,只是回忆起刚刚那人蹲下了,靠近了,然后用手指无声挑起一片剪切的碎棉纱。
它粘在她睡裙上了。
他抬头,对视了她须臾。
她很清楚他的眼神里有什么。
克己复礼。
他说他忍得很好。
她平静看着他重新低头,小心谨慎收拾好所有痕迹,甚至把那些小钳子等物也回归原位,再把盒子放回原位。
他们没有任何交谈,他动作娴熟但沉默。
只有雨声,次次都有风雨。
言似卿转身去了隔壁书房,点了蜡烛。
蒋晦疑惑。
不知她要做什么。
只知道她背对着自己,从书房的洗墨台上弄了水。
准备磨墨。
背对着蒋晦,她其实抬手扶额,像是疲惫级似的小小喘息,后轻轻长叹。
拿起纸笔。
“明日你肯定走得早,再转交也麻烦,还得连累小云早起。”
“这里还有一些可信的边疆客商,其实我的人。”
“你若有粮草物资调度上被人暗算,一时周转不开,可以秘密联系这些人,可代为应急。”
“家国之事首要,别的一概别管。”
她写着,也解释了自己在写什么。
蒋晦这边刚弄完,听到她这么说,表情一时复杂。
这肯定是她的底子了,但她肯托付,无关风月,只因他们都在乎家国安危——这一场边疆战事看似来得突兀,但他们都不敢当小事。
因为它来得太奇怪了。
“雪人沟的案子才有结果,这乌呼鹤云若是就以点苍部动手,难说他是不是也因为饷银失手而看到我朝内部的问题,趁机起事....”
蒋晦对此也慎重,没有拒绝言似卿的好意,但他心里清楚,若非必要,他绝对暴露言似卿的底子来为自己增添砝码,因为她越显能力跟资本,越容易被人盯上。
跟肥羊谢氏一比,她个人极强,对一些人而言未尝没有威胁。
他现在都不确定自己的皇祖父对她是什么态度。
弄好后,他走到书房等言似卿写完,这一等,没多久,但时间也不短。
————
外面远处树后,袖下曲紧的手指碾碎了一片干物,落下橘橙淡香。
人不见了。
——————
温泉池主院,谢眷书还没睡,因为得料理一干贵人们的是,当然不必她亲自操劳,下面有许多下人主事。
管家提到了两件事。
怀渲公主等人因为淋雨了,比较讲究,要泡室内温泉,已做安排。
还有一件事得谢眷书知晓。
她看了画像,眯起眼。
“新任宣威将军,齐无悔?”
“此人,什么来头?”
说起来,大理寺当日那件事,简无良跟周厉的确做到了捂住消息,现在也只有他们跟珩帝那边知晓内情。
帝王也果然不太在乎,照常重用。
所以,外面的人并不知这位新冒头的大红人到底什么身份。
可现在.....
谢眷书有些不明所以:“他是主动跟你这般说的?”
“是,小的后来打听过,好像没几个人知道言大人的喜好,她鲜与人聚餐接触,也是刚来长安,也一直在世子....额....”
在宴王府父子的“控制”下,就没流落到别人手里过。
那知她喜好的大概也只有雁城人了。
这位齐将军是雁城人?
不止,想必还是极亲密的人。
谢眷书冷笑:“倒像是故意让人知道的,也不知是什么意思。”
还是因为现在用的是假身份,又不敢真身份真的被埋没?
谢眷书也是极聪明的人,已经有所猜想,“那,言大人什么反应?”
“似乎没什么反应,下人去收果盘的时候,发现她吃了,但吃得不多,别的也吃。”
“就很稀松平常的样子,看不出特别的喜好。”
谢眷书:“也没特别避开橙橘果干?”
管家:“没有,但夸了我们家的果干很好吃,都很好吃。”
谢眷书若有所思,后失笑。
“不用查那位齐将军了。”
“她知道,但不在乎。”
“既然不在乎,就不用查。”
谢眷书看下手边的帖子,管家留意到,低头谁:“怀渲公主有意邀约那位,但怕被拒绝,她说今日看您跟言大人关系不错,希望您以主人家身份邀约诸女眷上温泉山一聚,不知大小姐您是否同意?”
谢眷书在想:她是同意的,但人家同不同意,她不确定。
“明日再说吧。”
“那些王爷皇子自有他们的前程要算计,反而不计较这里的舒适与否,但怀渲殿下她们来过多次,不要怠慢了。”
所以她还得亲自去拜访。
好在主院距离皇族女眷们所在的别院很近,就风雨连廊的几步路,谢眷书出了院子,在仆人们撑着伞的庇护下,路过许多护卫的巡逻,到了怀渲公主的别院。
里面,怀渲穿得清凉,已经上池子吃着瓜果,品着小清酒,外面下雨含量,里面温泉池子紧闭,却是温热,她看着还在池子里兮兮的女儿,眉眼倦怠宠溺。
“如果没有那些麻烦,这么过日子多好。”
“何必争来争去....”
“吾儿,别去想你那表哥了,就你这样的,但凡他真看上你,我都得拦着,怕你糟践他。”
小郡主愤怒,鼓着腮帮子,“母妃就这么看我的吗?我最近也是很用功读书,还能作诗了,偶尔想想,没准我也有成为世间诗人的潜质!”
怀渲公主噎住,呛了好几下,吐出一口龙眼。
小郡主哼哼唧唧,“母妃好恶心....怎么吐到我池子里了?”
她跟前漂浮了一颗东西,下意识抓了下,看到是一颗小球体。
随口一说,但仔细一看。
黑白,纹路,血丝。
“啊!!!”
——————
从夜里蛰伏结束回归的人刚回到某个房间。
屋内坐着一个人。
对方瞧着他。
“让你去盯梢蒋晦,不是让你去偷窥女子啊,齐将军。”
沈藏玉没有解下湿漉漉的黑袍,因为这里是别人的房间。
他站在了能汲取滴水的毛毯上,看着眼前人淡淡道:“你我同为王爷办事,你献计,我执行,我承认你的地位比我高一些,我也是一直按照你跟王爷的计划行事的——但你们应该也很清楚,我非习武强者,怎么可能追踪蒋晦并且不被他发现,也只能预判他临走前一定会去找言似卿,这才一直盯梢在她房舍附近,守株待兔,你觉得,我这方法有错?”
“不过你能知道我的行动,看来另外也安排了人盯梢我了。”
“既信不过我,何必.....”
里面的人泰半藏在屋内暗影里,因为坐在长琴前面,手指搭着琴弦,淡淡道:“既自认在我之下,却不明白在下者,从无权过问上者权威吗?”
“既求上,却不知何为上。”
这人语气纤凉淡薄,比风雨更冷,沈藏心凛了眉心,觑了对方一眼。
“刘广志现在都没消息,蒋晦明日一早肯定就启程了,而且我看他身手程度,内伤早已恢复,再去边疆,若非死在那边,既是避开风雨,归程既荣耀了。”
“毕竟,陛下很难舍弃这样一个子孙。”
都是男人,多多少少都懂一些。
陛下忌惮宴王,是因为自己已老,而宴王正当年,可爷爷一辈,对孙辈很难有那么强的杀意跟戒心,因为后者年少,根基不够,威胁反而小。
最重要的是蒋晦此人风格太明显了,一眼看得到其性情所在。
看似刁钻桀骜,实则最有傲气,还愿意守着某些规矩。
所以珩帝对他的安排,其实是一种保护。
其实代入一下自己,谁不想要有这样一个能打能杀上前线为皇族博名望,又不会威胁自己的后代?
真杀绝了,只留下一群窝囊废,陛下这种靠马上逐鹿而得天下的枭雄也不乐意——因为这样一来,等他归去,这好不容易打下的江山只会轻易被别的造反者夺取。
很可能对方还远不如曾经的蒋氏。
那得多憋屈?
所以沈藏心觉得对方的谋略手腕并不值得王爷那般推崇——虽然白马寺一事非常成功。
摸着琴弦的人并不反感沈藏玉的挑刺,只淡淡道:“人,已经来了。”
“今夜就能见分晓。”
他话声刚落。
外面突然听到刺耳的尖叫声。
而且这尖叫来源女子,还不是一般女子。
沈藏心神色顿了顿,到窗户口缝隙往外寻了声音来的方向。
皇族区域。
是那边的皇族女眷?!
他回头:“这是安排奏效了?”
这么快?
“不是说明早?”
结果,他没看到对方志得意满的表情,反而也看到对方神色迷茫。
继而沉郁。
“是明早。”
所以,怎会是今晚?
而且现在麻烦的是.....
这里住了不少达官显贵,护卫更多,被惊了不少,人员躁动,已经有人奔跑在这片屋檐走廊上了。
沈藏玉知道自己的麻烦在于——他得无声无息从这出去,回到自己住所。
不过,有人比自己更麻烦。
蒋晦,他得从言似卿那离开吧。
难道他还想待一夜?
所以那人跟自己一样,都得面对同一个难题——怎么从别人的房间悄无声息出去,而且得赶在别人发现他们不在房中之前回去。
——————
言似卿才刚写好手札,上面详尽记录,能帮到蒋晦不少,才要封卷交给蒋晦,两人就听到了凄厉的惨叫声。
怎么这么突然?
“温泉别庄还能出什么命案吗?走哪都有.....”
言似卿蹙眉,而蒋晦反应过来,直接拿了卷子塞进衣内,讪讪:“我说的是我,走哪都有案子。”
“而且对方莫非知道我在你这,故意用这种动静来攻讦你我?”
“好下作的手段。”
言似卿:“你我这样也不算上乘。”
蒋晦嘀咕:“也没怎样。”
“这次没有。”
言似卿:“.....”
她不计较他这破嘴,低低一句:“快走。”
蒋晦已经准备出去了。
只是....
外面动静来的很快。
“保护好言大人。”
魏听钟跟简无良的声音十分清晰。
言似卿跟蒋晦当时表情都苦闷了。
有时候,太被看重也不是什么好事?
这要是被发现了,两人跳进哪条河都洗不清了。
怎么办?

——————
以言似卿对魏听钟的判断, 其儒雅,擅礼,并不会一味顾着自己职责而硬闯,现在下面弄出动静, 知会同住在这里的小云等人, 再让小云通知自己, 穿衣打理等等。
但,人,他是一定见到的。
不仅人得在,还得无恙。
言似卿跟其接触不过一段时日,都有此判断,更别提从小与之相熟的蒋晦了。
两人眼神一对——蒋晦但凡在屋内,魏听钟难保会察觉到。
但出去, 除非他是大罗神仙, 转瞬隐身或者遁地,否则......
小云压根不知道蒋晦来了, 蒋晦这人也知道好歹, 不会占着两边都是自己人就胡作非为,让人知晓他深夜来此, 固然现在可信,将来呢?或者言行举止中不经意透露出去。
他自己倒是无所谓, 但对她确实不好。
言似卿寻常也不喜欢入夜了, 还让疲惫一天的下属们都围着她转,最主要她也有自己的私事,并不会凡事都让人伺候。
所以小云不知。
她在楼下。
她也知道外面动静,并不反感这些人第一时间前来保护,但还是谨慎的, 告知会先上楼....
小云的脚步声已经往楼梯来了。
蒋晦的选择只有一个——躲。
两人眼神在相触那一刻,蒋晦有无措跟愧疚。
自然是把责任归咎于他今夜到来。
意外是意外,他来,也是主要责任,没别的可推诿的。
言似卿也不是爱追究责任的性子,本身今夜到访也是她默许且觉得有必要的。
她在长安的局面本来就仰赖宴王府跟帝王的拉扯,这没的说,所以不管是为家国大利,还是为她母女的安危,她都希望眼前人无碍。
意外来了,麻烦也来了,应付过去就是了。
然后,两人也都有了解决疑难的办法。
比如,言似卿手指一指,指着自己不久前才躺着的床下。
而同时,蒋晦看向衣柜。
嗯.....
这倒是第一次十分不默契了哦。
言似卿愣了下,脸上微异样,而蒋晦呆愣瞬息后,脸上无碍,当什么也没看到,默默小心打开衣柜躲了进去,但过她跟前的时候,借着烛光,小耳朵红得不行。
言似卿看见了,当没看见,等衣柜关了,她别过脸,牙齿轻咬了下唇瓣,咬出红痕,脸颊也微微红。
——————
小云不明情况,上楼,烛光点燃,他们在楼下知道的,上来后推开门,瞧见言似卿果然起来了。
问了两句,也提及刚刚的动静。
“听见了,刚刚我已醒,是皇族女眷那边的事?差人过去问问殿下她们何事。”
“是,已差人过去了,但魏大人跟简少卿在楼下,担心您这有贼人闯入.....”
言似卿应了两句,不多时,魏听钟要上楼,后头跟着犹犹豫豫半响,准备跟着一起上来的简无良。
“简无良。”
“诶,魏大人。”
“你,不许上。”
简无良还不是担心魏听钟以帝王那边下放的权柄未必言似卿什么。
朱雀使,并非实权。
可能只是一时利用,用来稳定宴王府的,把蒋晦支开就知道帝王真意了。
简无良有点担心,这才跟上。
结果....真有鬼?不会是陛下那边主导的吧?
皇家父子兄弟争斗,手段百出,基本都逮着言似卿母女使劲儿算计,简无良下意识就多疑了。
“魏都督,本官是大理寺少卿,陛下也下令长官地方治安,尤其是玉兰节跟此前要案牵扯上,让本官置之不理,实在不合适。”
魏听钟一眼就看出这小年轻的盘算,他自己已经提步往阶上走。
“简大人跟周郎将两位帝国天骄,一个最擅中和保身之道,一个唯陛下之命所从,周大人还尤有自持,怎么简大人如今倒是改了路数?”
也太直白了?
我们家大人不要脸吗?
大理寺门人李鱼等人面露尴尬。
但简无良脸大啊。
“换一条路,目标也都是一样的,而且魏大人乃陛下首要倚重的肱骨大臣,跟着您走还能有错?”
“本官是太监,你是吗?”
大都督的声音轻细温柔,头都没回,只给了一个高挑秀挺的背影。
“.....”
本来跟着踏上一台阶的简无良整个人僵住。
下面一群人汗颜。
这谁能跟上?
但都督大人说的也没错啊。
深更半夜的,即便要确定详情,也不可能硬闯言似卿的闺房。
她也不是一般女子,还能随你调查如何如何了?
简无良没那意思,但魏听钟将军了,他无从解释,只能黑着脸站在原地。
而魏听钟这话落在言似卿跟蒋晦耳朵里就是——他是太监,入房间调查,无碍她名声。
所以,言似卿很难拒绝。
——————
言似卿开门了,瞧见只有魏听钟一人站在门外,他的其他随从都站在外面的走廊角了。
守卫周遭。
即便,那些也都是太监。
魏听钟也没让他们过来。
言似卿眼帘微垂,先问了刚刚尖叫的情况。
“已派人去查了,距离言大人这里近,先来确定安危。”
按理说首要的就是皇族成员的安慰,从王爷世子公主这些往下才是臣子。
这是魏听钟跟简无良这些司部首领该做的。
但,特殊时期。
玉兰节第一,白日还有言似卿跟蒋晦开头的“要案”,动不动造反,动不动边疆战事。
回旋镖回归,倒显得魏听钟这边言行顺理成章了。
都是老狐狸。
言似卿不动声色,“魏大人用心了,请进。”
她主动邀请。
魏听钟目光扫过对方身上披在睡裙外的款款袍子。
腰身系带也是颇有来头的楼兰玉扣。
里面暖白,外面竹青,纹路显暗,但低调雅致,颇有古韵。
料子顶级,人也顶级。
以他作为太监阅览皇宫内外所有权贵上流人物,他必须承认有权有势有钱是一回事,皮囊气质品味是另一回事。
言大人,才像是帝国盛大宏伟气象才能养出的好人儿。
魏听钟的眼神也太明显了。
满是欣赏。
言似卿与之一样是个异常细腻之人,察觉到对方眼神内涵,心里微妙,暗道这位大都督也是个内外兼修的人。
精致,无暇。
但也危险。
“魏大人是担心我这潜藏刺客吗?”
魏听钟闻言看向她,“是蛰伏,不是潜藏。”
“总不能是言大人你包庇其藏匿吧。”
言似卿:“有可能。”
两人谈笑风生,但魏听钟的目光已经从床榻衣柜这些地方一一扫过,他先走向衣柜。
....
边上书房的蜡烛有光,能瞧见桌子上的迹象,也能看到洗墨台上有水。
滴答滴答落地。
很细微的声响跟痕迹。
他转移了步子。
走向书房那边,“深夜点烛,言大人是睡不着,还是有必须提笔之事?”
“睡得着,但确实有事。”
言似卿走在后面,步伐轻缓,很从容。
魏听钟到桌边,看着上面的笔墨纸砚。
手指勾了镇纸压着的纸张。
“上面有印痕,字体密密麻麻,显然已经写完了,莫非言大人已经把纸张给了要交托的对象?”
“这深更半夜的,一定是言大人十分信任的人,才能让其入屋。”
言似卿:“明日一早的事,才得今夜写。”
她这么说,魏听钟才留意到边上匣子,打开,看到里面有几张纸。
笔墨很新。
墨香淡淡。
显然是要给人的,还没给。
而且能让如今已经暴露巨富且渠道人脉非凡的言似卿连夜写的信息,一定事关边疆物资,为相助世子的。
那,如果人已经来了,一定已经给了。
他抬眸看向言似卿。
后者不置可否,只靠着书房的隔断门框。
衣柜内,蒋晦的手指摸着钻进来前,言似卿要他拿出的纸张,心里赞叹:太缜密了。
魏听钟没有孟浪到去打开人家的信纸查看,对方也不是犯人。
所以他走出书房,垂眸,瞧着地面跟桌子.....药箱这些都摆放齐整。
一个衣柜柜门下面夹着了些许布料。
魏听钟顿足些许。
是会考虑到刚刚的交谈,宽容一二?
还是.....他走过去了。
言似卿一点都不意外。
对方这样的高官跟经历,怎么可能因为三言两语乱了自身职责。
一如她自己也从不为别人的言行也改变自己的目的。
衣柜内,隔着柜门,蒋晦面无表情。
言似卿没什么反应,就那么冷眼看着。
咯吱,柜门打开了。
里面只有衣物。
没有人。
小云就在门口,见到魏听钟如此搜查,有些不满,正要开口,言似卿抬手示意,她就不说话了,但愤愤。
魏听钟瞧着里面叠好的内衣物,微微蹙眉,关上了,目光往边上那个衣柜看去。
一共两个衣柜。
一个没锁,一个有锁。
“这个是?”
言似卿:“各地生意账本合同,以及这段时日的案卷副本。”
魏听钟:“副本?“
言似卿:“凡事留底,未免意外,我一贯如此。”
果然缜密。
“失礼了,言大人。”
“好在本官是太监。”
言似卿:“这有什么关联吗?”
魏听钟挑眉。
“言大人会安慰本官,本官在你眼里依旧是男人?”
言似卿:“是男人,也不是什么天大的荣耀,非要如此夸赞魏大人吗?”
“我觉得不必要。”
魏听钟笑了。
他瞟过屋内确实没找到的账本等物,知道言似卿确实有这种谨慎的习惯,于是没再动另一个衣柜,往门口走去。
“等下本官就去青凰院那边,言大人一起?”
“魏大人先去吧。”
她这样衣着,也不适宜。
魏听钟从容应下,走了。
他们一走,小云似乎有所察觉,去外面了。
言似卿没管小云,只开了上锁的衣柜。
衣柜内,蒋晦抱着一些账本,账本上面还叠了几件衣物,就在他下颚下面,也在他怀里。
账本这些本来就是藏在匣子里,匣子又在衣物下面。
只是为容纳他。
毕竟这么大一个活人。
言似卿本不太在意,但瞟了眼,才发现那是自己的贴身衣物。
蒋晦表情尴尬,手指指着了下上面的吊钩。
“它自己掉下来的,不怪我.....”
委委屈屈的。
言似卿脑子都嗡嗡的,深吸一口气,让他出来了。
蒋晦出来。
言似卿:“把衣服放里面。”
蒋晦:“好的。”
言似卿走开两步,不看他,“你得走了,这人虚实不定,不好应付。”
蒋晦:“知道,估计在他来的时候,就已经派人去各处确定所有人的动向了,不仅是我,是所有相关人。”
“一旦真出了事,死了什么人,我们这些人最有嫌疑。”
言似卿:“真出事,他也不会觉得是你我干的,这非你我手腕。他来,如此严苛,只是因为陛下不许。”
蒋晦一顿。
言似卿重新递过纸张,摊开说:“你我若苟且,这在对方看来,比死个把人重要。”
越直白,越难听。
她缜密,但也冷酷。
蒋晦默了下,离开前飘下几句。
“来之前,我让若钦装了我,他擅口技,能装我的声音。”
“还有,陛下不是怕你我苟且,而是不愿我们这些子孙脱离他的控制。”
“我父王,逐鹿时尚年少,陛下希望自己嫡长子的婚姻能做最有选,得强大助力,让他登顶。”
“非要谢氏。”
“逐鹿成功之后,他又忌惮长子功高强势,非要他自断臂膀。”
“他跟我母妃的婚姻就是这种不得已下的结果。”
“说是各取所需,其实是各自保命保前程。”
“帝王之心深似海,孤高在上,见不得我们逞心如意,如虎添翼。”
“我虽不知你背后到底有什么缘故,但以我对陛下的了解,你在他眼里必然非一般人。”
“也许,是我配不上你。”
他走了。
言似卿静默原地,过了一会才去换衣。
小云进来就瞧见她裸露的后背,雪白细腻,但后心处有一条很浅的红痕。
其实算是淡粉,在无瑕且曲线玲珑的脊背像是被人抚弄过的痕迹。
应该是很多年的痕迹了。
她愣了下,关切道:“夫人后背受过伤吗?”
言似卿背对着她,既没避讳,也不遮掩,只淡淡道:“家里遇袭时,受了点伤,但那会年少,恢复也快....怎么,还有疤痕吗?”
她微微蹙眉。
很小的时候就成孤女了,其他舅舅等亲人也不可能见到她后背。
母亲又不在身边。
她又不喜欢让侍女服侍洗浴。
所以后背痕迹,在多年中,她自己既不能时常看见,也没多少人瞧见。
可能以前有一人可以。
后来也没了。
言似卿眉宇微拧。
“一点点,不明显,可以用药祛除的。”
“不用去。”
言似卿转过身,已然披上了衣服,拉了带子,淡淡一笑。
“留着也好。”
————————
魏听钟根本没去公主那边,抄了近路赶到蒋晦那。
这会他的下属已经跟里面的若钦过了声音的试探,却不好硬闯。
他一来,直接强行进门。
门内,一身药味的蒋晦挑眉看着他。
魏听钟:“殿下,出事了,本官第一个忧心您的处境,您没事可真好,咱们一起去看看您的姑姑等人?”
神策军的下属等人低着头。
蒋晦:“.....”
这老狐狸,路数这么多,怎么不去帮那些大娘子们抓奸渣男的活儿?
——————
言似卿到了青凰院,在门匾上顿了下眸色,再往里面看,谢眷书等女眷已经在了。
女护卫们拦着王爷们的爪牙,没让进。
言似卿从门匾下面越了门槛,去了温泉池的大屋,女眷们看到她,纷纷让开,谢眷书松口气,怀渲也披上了外套,正安抚着自己的女儿。
而扑面而来的水汽让言似卿抚了下鼻子,再看向热气腾腾的温泉池子,以及....安置在桌子上的物件。
下面搁着布。
上面一颗珠子。
眼珠子。
言似卿上前,静默瞧了一眼,听了怀渲开口叙述前面的事端。
其实很稀松平常,没什么异常,这玩意就跟凭空冒出来一样。
就这么吓到了小郡主。
其实不管是谁,遇到了都得吓得失神。
包括言似卿自己。
她用镊子看了看眼珠上的血丝,回头:“能让小郡主下去吗?”
这时,小郡主反而硬气了,“我不,我不下去,我就是刚刚被吓到了,才不会软弱....有什么话,你说就是了。”
“我也不是什么怂货!”
言似卿:“这眼珠子是被活钩出来的,当时人还活着。”
然后,一群宫女叫喊——因为小郡主昏过去了。
怀渲:“....”
“挺好,本宫不用再哄了,她也能睡个好觉。”
“来人,带下去。”
也算是亲娘了。
还关切独女的睡眠。
谢眷书哭笑不得,但她还是忧心忡忡,靠近言似卿,低声问:“我们刚刚清点过女眷这边的人数,基本无碍,也没遇事,男院那边,得等魏蒋两位大人点出名单。”
“调查一事,我谢氏全权交托言大人,您说怎么查,就怎么查。”
那被钩了眼珠子的是谁?
而且若是活着被钩出的,那人呢?在这重兵把守的温泉院,还能有人无声无息被活活控制着钩出眼珠子?
谢眷书觉得恐怖,但不好做别的推想,倒也信赖言似卿,直接言明让权了。
怀渲打量了下她们,挑眉,“本宫也只能信赖言大人了。”
“......”言似卿挺想说自己还有一堆账本要看。
她走向温泉池,绕边看看,正好此时魏简等人先后来了。
蒋晦没进来。
他在外面。
隔着中庭空隙往里面看,能看到站在池子边上的言似卿。
她认真办事的时候,不会随便关注别人,只看着那温热散气的池子。
魏听钟:“人没出错,都在,连下人们都点过人数,无人有碍。”
“怪哉,这眼珠子是外人的?”
这里防卫厉害,外人出入极难,基本都是登记在册,有名有姓的。
谁没了眼珠子?
——————
很快,言似卿三人都看向池子的出水口。
谢眷书:“泉水从山上引下来的,源泉处有人看守,今日还有巡防,我谢家今日还特地加强了两班防护,若要说从上面下手,眼珠子落在泉流中引到这,那很难,但我也安排人上去重新查看。”
“要放水看下面口子吗?”
室内温泉池有些是以天然池围建建筑而成,有些是引流到人工建造的池子里,后天人工所造的池子,会有设计图,方便引水放水,也有单独的水道,十分方便且奢靡,耗费物资跟人工也是巨大。
但当年谢氏鼎盛,早就了温泉别院的美名,偌大的别院群,有这等温泉池设计的不在少数,倒是山上的池子更天然一些。
可前人也没想过会有眼珠子泡在水里。
三人都默认放水。
水放掉后,露出下面的口子,那口子大小也就蹴鞠球大小,但顺流入一颗眼珠子并不难。
魏听钟:“可能根据这眼珠子判断何时被摘取?”
简无良:“不能,只能确定是活时被抠的,充血了。”
往温泉山中调查的人马也回来了,众人在场,回禀谢眷书,也等于回禀了所有人。
“上面一直守着,并未有什么异常,泉眼无碍,看守人也正常,也是一直三班轮倒。”
谢眷书办事周到,并未有什么纰漏,让人算计温泉别院,那这眼珠子的来处,只能是半道上的事。
温泉山不小,下雨天,深夜,没什么人在各处泡温泉,那泉流过处,在巡防队伍没有察觉的地方,爆发了什么隐人恩怨,也未可知。
但这实在是无头案子,要彻查整座山,现在下雨,能有什么痕迹留下?
众人顿时苦闷。
言似卿神色却很沉重,一直看着那个入水口若有所思。
魏听钟顺势也看着,过了一会,他说:“出水量有问题?”
“没,是入水量有问题.....”
温泉池设计的口子前提是根据入水量跟出水量来计算,排水时候避免满溢,刚刚放水的时候,也没堵出水口。
言似卿隐约察觉它的入水量不太对。
简无良观察了下,“这水量也不小了啊,谢大小姐,是这样吗?”
谢眷书:“好像差不多。”
言似卿:“正常数量可能也就这么大,但今日下雨,水量应该增强不少,那,现在的水道应该被堵塞了。”
什么东西堵住了水道?
简无良头皮凉了一瞬,他干这一行的,实在不得不往最坏的地方想。
他亲自下池子查看正在流水的池子,还让人拿细布罩子堵住出水口。
“如果有东西堵住,可能有些杂物会排送出来,不止是眼珠子。”
言似卿:“也不一定只在这个池子。”
魏听钟漠了下,让排查所有室内温泉口。
——————
小半个时辰后,一些棉布罩子带着截流筛出的杂物摆在了桌子上。
此刻泠王等人也到了。
一步进来,刚好看到这些布料,什么叶子,花瓣,稀碎杂物,不多,也不太明显。
但泠王一脚进来,就听到那几位的对话。
怀渲胆子其实很大,非要凑近,“有树叶这些也正常,这是虫子?”
“虫子也正常,那这个是?”
简无良正用夹子夹着一小块软塌塌但薄薄又发白脆嫩的东西。
看了一会,简无良表情苦闷。
没回答。
谢似卿皱眉,也没说话。
魏听钟:“回禀公主殿下,是人皮。”
人跟其他动物本来就有很大区别。
毛发少,皮肤更平整细滑,哪怕是男子粗糙,也远比一些动物来得细腻。
所以,他认得出这是人皮。
只要杀过人,见过一些尸体,都认得出这是人皮。
简无良就是一眼认出了,表情才那么难看。
怀渲身体抖了下,一步躲到言似卿身边,攥着她的手臂,“啊,好可怕哦,本宫被吓到了~~”
言似卿:“?”
蒋晦:“......”
——————
又是眼珠子,又是人皮。
很可能这个人已经被肢解了,组织部分还堵住了水道。
言似卿:“因是温泉水,皮肤泡发水肿的时间更短一些,但这些杂物里面还有一些虫蚁尸体,一般这样的小虫子是禁不起热气热水的,会远远避开,除非它们被浓烈的血腥吸引,攀附在尸块上,再被一并抛尸入了水道。”
本来只要死的不是他们登记在册的这些贵人们,发生什么命案都可以大事化小,单独拎出去查,不妨碍这些人跟明日的玉兰节就好。
虽然很冷酷无情,但世间也就这么回事儿。
可言似卿他们都觉得事情非同小可,因为——如果对方在杀人肢解的时候,能瞒着这么多护卫,避过耳目,那对方就一定不是一般人。
既然不是一般人。
要么杀的不是一般人,要么杀人的目的不一般。
不一般的人?
死的又不是这里的贵人,对比他们,还能有什么人不一般?
简无良:“那抛尸入水道既是目的?”
不管如何,得先查哪里堵住了。
翻找出这些尸体残块。
泠王早就被这事吓到了。
“好恶心,本王不要再待在这了,马上就走,你们管自己查案。”
他转身就要连夜离开温泉别庄。
言似卿:“可能不行。”
泠王回头,眼神不善,其他见状也想一起离开的王爷皇子们也都盯着她。
“言似卿,你不会以为自己是朱雀使,就有权越过我们这些皇子,不让我们走吧。”
其中一个十一二岁的小皇子脸色不好看,开口就有了敌意,但很快又怂了脖子。
因为蒋晦走到了他身后。
就那么挨着。
言似卿倒不生气,只说:“这人皮,四四方方的,是被剪切好的。”
“皮口也是撕得完整,不带肉。”
“并非腐烂冲刷,自然脱离,而是凶手有意为之——他在下雨天,抓了某个人,活钩掉了眼珠子,又有条有理剪切了人皮,随着尸体碎块跟眼珠子这些抛到水道中。”
“温泉水道不可能外露,它是有封口的,知道水道地点,还大意打开封口往下抛掷。”
“这也是有意为之。”
“那,今夜事端的爆发,以及爆发的后果,乃至于我们这些人此刻的查案,都在对方预判之中。”
“诸位的离开,也可能是对方的目的。”
小皇子被哽住,嘟囔:“什么畜生如此胆大妄为?莫非是要算计我们这些皇子?”
蒋晦不说话,皱眉思索。
泠王:“那我们被迫留在这,会不会也是对方目的,言大人能确定能负责吗?”
冽王哭了脸,摸了一把脸上的肥肉,“我们这种闲散王爷也值得算计,我怎么觉得是奔着个别人来的。”
不少人下意识看向蒋晦。
蒋晦挑眉,“看我做什么,莫说现在死的不知何人,就是死的是诸位王叔,为了边疆安定,为了陛下的旨意,我也得奔赴前线,等打完仗再回来奔丧。”
这臭嘴!
烦死他了!
不管如何,言似卿说得有道理,事情隐而未命,最忌早做决定。
魏听钟也觉得此事古怪,担心又涉及党争。
留不留这些人都有巨大的隐患。
泠王:“那言大人怎么说?要留我们?”
言似卿:“十二皇子殿下说得对,下官没有职权越阶管皇亲去向。”
小皇子:“我....四皇兄!”
冽王:“小孩子闪一边去,那大理寺....”
简无良:“一切全凭魏大人做主。”
魏听钟:“冽王贵为此地亲王宗长,怎么看?”
冽王:“本王无实权,刚从封地回来,都不知情况,本来就被白马寺的事吓到,要说主权担当,还得是赤麟啊,是吧。”
蒋晦:“都抓起来。”
众人:“......”
这人实在是有病,病得不轻啊。
蒋晦:“干嘛?抓起来,设下兵将保护好,一力破十法,如果人不够用,那就关一起,我就不信那凶手能怎么样?”
“这么看我做什么?你们不乐意?”
“那还问我?”
“下次别问了。”
一群叔叔姑姑都被梗得不行。
言似卿默了一会,暗想:这人说他已经忍得很好了,可能也是真的。
看看这一点都不受气,不忍耐的样子......
再看看他一群至亲被他气得原地暴躁的样子。
如果他从小就是这样的,那这些叔叔姑姑兄弟姐妹,是很辛苦了。
——————
“先妥善照顾且保护好诸位吧,我们这边先查尸体。”
言似卿看了简无良一眼,后者愣了下,跟上。
蒋晦摸了下耳朵,偏头吩咐了身边的若钦若钊。
魏听钟看得分明,眯起眼,“这里就劳烦世子殿下了。”
“劳烦您,把诸位王爷公主皇子们....保护起来。”
蒋晦真不愿意接这差事,要他说,言似卿都不用管,天下死者何其多,如果真涉及很大的麻烦,以她的聪明才智,避开足以,次次都掺和其中,归根究底还是内心良善跟责任使然。
不然管这些人死活?
不过,他看了看言似卿离去的背影,再看怀渲等人,还是揉了下鼻子,上前看管了这些人。
一口一个亲戚尊称,一口一个关起来。
怀渲:“......”
可她还是很配合,因为她手里有纸张。
刚刚言似卿身边的小女子给的。
回到自己房屋后,怀渲打开纸条,看了纸张后脸色微变。
——皮上有斑症,可能事关作案目的,你们注意些,晚点我让人给药,再看详情,不要声张。
小山那边已经得了言似卿吩咐,回去拿相关药物压着先。
小云若钦跟言似卿后面。
——————
到了外面隔间,言似卿转头问一同过来负责温泉别院处事的谢眷书:“有鸡禽等活体吗?”
后头的简无良听到,脸色变了变,魏听钟也猛然厉了眉眼。
谢眷书不在此道,还没反应过来,但也预感不太好,“嗯?有,厨房那边有一些。”
言似卿用夹子把那块尸皮放进了一个杯子里,倒了热水。
“找一只幼禽,泡发半个时辰,用水喂,但必须用笼子看顾好,跟其他禽类牲畜隔开。”
“再看半个时辰,若有厉害发病,观察之,不用等我们,立即烧杀,人不要接触。”
“隐蔽些,避开那些人。”
那些人,还能是哪些人。
一旦得知可能有感染的嫌疑,他们一定不顾别的后果,就想着脱逃出去。
这就是特权之人的底色。
刚刚言似卿跟蒋晦眼神交换过,后者才肯摁住那些人,不然他实不必掺和。
她也没必要管。
但她有了发现。
“为何觉得那尸体有问题?会染病?我看过那块皮,皮上并无什么显要特征,莫非是眼珠子?”
“还是因为那些虫蚁都死了,你觉得尸体带着毒?”
简无良都怀疑起自己的查案能力了,有点反应不过来。
言似卿摁着眉心,也很沉郁,低声说:“皮上是没什么问题。”
刚刚看着言似卿私下写纸条的小云若钦:“?”
不是,您骗公主的啊?
言似卿擦拭手指,语气微凉。
“那一块尸皮是很完整,没什么问题,虫蚁入温泉水后本来就活不了。”
“重点是剥皮的手艺。”
“你们知道要把人皮跟脂肪完整剥离,这需要多厉害的技艺么?对方必须对人体十分了解,庖丁解牛,而剩下的脂肪油肉也必然吸引许多生灵虫蚁,腥臭难隐,谢氏这么多人巡逻往来,也没发现,所以对方在温泉山或者关中城早有布置相关场地,甚至连我们今日聚在这里都在对方算计之内。”
“了解所有人的行踪,提前确定今日会下雨,能把这些人都困在别院,掌控谢氏的巡防路线,完成布置,而且看剥皮跟泡发的样子,可以判断都是今日完成的事,这都是一天的活,但准备了很久。”
“那往回推,诸位聚集在关中城,比以往来得都齐,是不是因为雪人沟的案子,以至于玉兰节要祈福祭祀?”
“那是不是连前面的案子,甚至我们的查案结果,陛下的指令,也都在对方预料之中。”
“这样的人,会只是为了杀一个不明身份存在,抛尸到温泉水道里来恶心恐吓诸位贵人?”
“可这种结果也是不可控的,比如刚刚魏大人就犹豫了,而我,也犹豫了。”
“这是对方也不能判断的结果。”
“不管是聚集的人散开,还是聚集的人都因此被困在这里,都符合对方的目的。”
“我能想到的也只有——利用这些尸体沾染的某些病症,传染开来。”
“祸及所有人。”
“散出去,连累整个宗室跟大臣宅院,不散出去,人困在这里,万一这感染厉害,一锅端。”
“都能让对方志得意满。”
言似卿声音浅淡,擦完手指,眉眼微垂,显得疲惫又无奈。
“不管这事成不成,但有一件事对方已经达成目的了。”
魏听钟木然一句。
“世子殿下无法去前线了。”
甚至最坏的结果。
大将难免阵前亡。
可能,真的是阵前亡——亡在温泉别庄的疾病感染上。
那,对方用的是瘟疫之法吗?
那尸体真的这么厉害,对方又真的掌握了这种病源,并且掐准玉兰节这一时机,把皇室宗亲跟朝廷大臣们一锅端?
谢眷书整个人都瘫了,腰肢也软靠在墙壁,她几乎可以想象谢家会在这件事中遭遇灭顶之灾——光是帝王的迁怒就足够抄家灭族了。
她笑了,眼底有点红。
“我即可就去办,一切凭诸位大人做主。”
“结果....结果不管如何,只要尽了应尽之力,我谢氏接着了。”
她嘴唇微微动,不知道要去求助谁,也知道求助谁,于对方都是负担,于是没有开口,挺着了,要转身下去办事。
却听到身后言似卿补充。
“也不用太害怕,如果是绝药之病,对方也控制不住,能控制住的,一来毒发期不短,二来,对方可能有解药。”
“再且,对方就在我们之中。”
谢眷书回头,看看她,想了下,又笑笑,“其实往最坏处想想,能跟诸位风采绝佳一起死在这里,也挺好的。”
简无良:“....这大可不必。”
魏听钟:“.....这话又不是说给你听的,捎带我们只是避嫌。”
他看了看言似卿,又看看一副壮烈赴死的谢眷书。
言似卿:“.....”
——————
谢眷书一走,三方调查人员就动了。
谢氏提供物资,好在此前为了查案跟整理卷宗携带不少物件,简无良别的不说,生怕办不好事惹了祸害,于是处处谨慎。
带的东西确实够。
小云嘀咕一句:“毕竟连大公鸡都能买一堆。”
言似卿轻咳,没忍住笑。
简无良燥脸,但看了看,也没生气。
魏听钟忽然觉得自己没遵照帝王指令严防死守,世子殿下也很难成事。
该做的都做了,把那些达官显贵都摁住,确定了内情再出手。
“今夜就得见分晓。”
“该放,还是该封,都得看尸体。”
——————
情况太急,山中小雨,魏听钟跟简无良依旧觉得言似卿这种非武力之人不必参与搜查,在合适的地方等消息即可。
言似卿一贯不在这种事情上逞能,何况这种事若是真要细密查,人多就够了。
人多都办不了的事,她这样的上山也是无用。
不过,她还是给了一点建议。
“之前的推测是对方在关中城内有布置谋杀现场,但来时不论官道必经之路,还是从栈道进入,到了温泉区域,都有巡防关卡跟塔楼岗哨,对方不管是带着活人还是尸体来此,首要有马车才行,马车出入都有关卡安检,登记在册,既无记录,那对方就不是生面孔,就是我们这些人之中....”
“可以确定死者绝对是外人,而且不是被带进来的,他可能是自己进来的。”
自己进来?
怎么进?
她也说了关卡岗哨都有防卫.....
魏听钟跟简无良对视一眼。
——————
半个时辰后,雨中,带着斗笠的一群人赶到了温泉山顶源泉口北面山口的悬崖边。
巡逻队一半不会过这里,因为这里不可能有外人来,就算来巡逻了,也看不到人,因为这里就没有路!
悬崖啊,谁来?
确实有人来。
因为——
“这里是投放垃圾的吊索之地。”
“负责清理山中垃圾的人一般通过下面的大篮子从山顶放下每日清理出来的垃圾之物,迅捷送到山脚下,有些吃食物资也可以通过这吊索送上来。”
“按照吊索的提拉能力,大概能带百斤左右的物件。”
“一个人,一个偏瘦的人,是能上来的。”
魏听钟在雨中冷眼俯视下面陡峭的山壁,跟下面昏暗的山脚,表情冷酷。
“对此地果然十分熟悉,幕后之人非同小可啊。”
这种事,来温泉山的客人都不太在意,除了极少数心思细腻的。
比如言似卿,她应当来过这温泉山。
也比如凶手,也对此地很了解,知道内情。
那综合起来——他们都对谢氏很了解。
魏听钟心里有点疑惑,但也不能多想,因为得根据此地开始搜索了。
那死者如果是通过这种方法上来的,又没被发现,本身还疑似携带病症,如此虚弱之人,没被巡防队发现,估计上来没多久就被幕后之人杀了。
那现场一定在附近,分尸之地也在附近。

搜山这种活儿, 人多自然有用,何况确定了范围。
小半个时辰,冒着潮湿冰冷的黑夜小雨,穿着斗笠等衣物的两位首领听到了下属的急报, 匆匆赶去。
爬山虎占满的——山洞?
不, 是地坑。
“竟有一个这么大的地坑, 被千年古木卧倒格挡了,下面裂口,爬山虎长年累月批盖,遮蔽了下面的裂口,因在极偏狭的地方,杂草丛生,恐怕连谢氏的巡逻人员也不会过这里。”
“我们确实不知, 这里我们基本不来, 因为若有外人入山,既已经进来, 就是走迅疾小路奔赴目的地才是, 谁能想到对方会往这来。”
众人说话间,下属已经拉扯掉了许多藤蔓, 竟堆积如小山,也暴露出了下面裂谷的入口。
其实裂谷长约百米, 下面还能听到潺潺水流声。
“雷击木, 地裂动,温泉生,而许多年后,有人在这庖丁解牛啊。”
魏听钟看着深约三米的地下裂坑,看着地下水裸露在谷底, 潺潺流动,晶莹剔透,但挨着它们的浅滩上,有已经被它们洗刷干净的累累白骨。
那是被肢解后留下的骨头。
骨头太重,容易卡池口,水力推送也不够,所以留在这。
本来众人已经通过言似卿等人的推断猜测人已经被肢解,人皮跟眼珠子都瞧见了,也没什么好恐怖的了吧。
但他们看到这累累白骨的第一眼,是头皮发麻的。
骨头,是整整齐齐码放好的,甚至对称工整,最上面再绝对居中一个人头。
甚至,连人头的头发都.....
“竟然还帮忙梳头?”不少人要么表情作呕,要么因为恐惧此人的冰冷心性而吓得脸色发白。
有时候,最吓人的场面不是多血腥狰狞的凌乱残暴,而是同为人,却能如同杀鸡一样优雅。
这会让活着的人代入——对方已非人,要么,我们在他眼里不算是人,只能算是鸡鸭牲畜。
这多可怕?
众人安静时,忽听到一人在呆滞后,低声惊呼:“是他?!”
李鱼上前,仔细辨认了下这位被细心梳理过头发露出完整面容的男子。
她的表情苦闷,惊慌不定,“是刘广志。”
“刘家村那个案子,陈月姐妹的那个。”
“他虽不是真凶,但也被我们抓进大理寺审查过,前不久才放出啊,怎的....在这?”
“不过他确实有病!”
李鱼再大大咧咧,本也不好意思提起这种脏病,但事端紧急,还是详细告知,最后结论,“当时我们都确定他的病症没那么严重,带进大理寺后重新复查了一遍,可也确实是传染之病。”
她提起刘广志的时候,简无良就有印象了,他那会很忙,都得跟上面交差,为了雪人沟的案子还得去阁部复述案情。
但因为这个刘家村的案子是言似卿处理的,他后来也过问了一句。
刘广志的病情检查也过了他的眼。
“确实,这种病虽然很糟糕,容易扩散,但也不会随便扩散,有一定的接触条件。”
“而且,就算真感染了,也可以治,不管是我们大理寺,太医院,还是言大人那都有法子,毕竟也说了他那个是轻症,还不到严重的时候....”
简无良其实是松口气的,众人也差不离是这般心绪——只要不是什么可怕的瘟疫,热点不好对人言的那啥病,也没什么,毕竟私底下那些王公大臣乱来的也不在少数,太医院最常招呼的就是他们。
所以.....
魏听钟却一直皱眉。
简无良到底年轻了几分,可因为敏锐细腻,还是察觉到了,脸色也难看了。
李鱼:“怎么了?大人?”
简无良:“办了这么多凶案,许多变态凶手一旦把尸体处理得极有仪式感,一般是为了给人看的,他知道我们能找到这里,那这他把脑袋摆在这,就是不怕我们认出刘广志。”
如果他们认出刘广志,确定其身上的病症不足以威胁众人的安全,也不是什么瘟疫,那这案子的紧急情况自然大为松懈,各回各家处理既是了,死者刘广志也微不足道。
那,这是对方的目的吗?
还是反其道而行?
魏听钟不做这种不确定性的猜想,以此浪费时间,他看着白骨边上的一些杂物,那是衣物,“全部带走,但这骨头摆放位置....能画的画,搬回去后也重新原样摆出。”
“让言大人看看。”
——————
言似卿很快看到了,因为大理寺门人多,光是民间百姓认为的“过目不忘之神童”在这里就有个把人。
李鱼甚至就能看两眼就记住所有骨头的摆放。
所以言似卿看到的时候,它已经原样摆好了,现场图纸也有。
她看了两眼,再绕到刘广志的头发上。
“似乎用的梳子不错。”简无良说,“这人,似乎很体面。”
体面吗?
言似卿:“刚刚一时没认出来,大概是刘广志从前还是太不修边幅了。”
她目光一转,看向边上的衣物杂物。
有东西已经被挑检出来了。
一个钱袋子,空荡荡的,什么也没有。
但,也有古怪的污渍。
大理寺的人前后闻过,已然确定有一股味道。
很复杂,一时分不清是什么。
“似乎是什么药。”
“他毕竟得病了,也是难受的,出来后就得找药,但他哪里来的钱?”
言似卿也要上前闻,被魏听钟拦住了。
他担心有什么脏病会通过嗅觉.....
言似卿:“已经闻到了。”
“算是药,但,对他来说应该不算是药。”
什么意思?
“八角。”
什么东西?
众人有点窘迫。
是他们认识的那个八角吗?
言似卿表情古怪,“这里面应该有一部分八角的味道,他吃了卤物吧,为人不太检点,把卤物装进钱袋子里了。”
“有点奇怪,这人。”
简无良错愕后,思考起来,“其一,这钱袋子的用料不一般,不是寻常百姓用的破布袋子,它很新,还是绸制的。其二,他染病了,从大理寺出来一定难受,竟还有胃口吃卤物,那说明他身体情况有所好转,要么有药,要么有钱买药。其三,他能把卤物装进袋子里,应该是因为钱已经用完了,里面没有别的东西,不然再邋遢的人也不会这么随便,毕竟是吃进肚子里的东西,不会随便跟别的混杂一起。”
“综合考虑,这刘广志从我大理寺出去后,有人给他钱了,可能还有药,他解了病症后,开始弄吃的.....这种人,会携带极其厉害的瘟疫病症吗?如果这么容易解决病痛,恐怕....”
他们讨论后,都觉得此事很奇怪,一来看不出事情多大的样子,二来又担心被凶手蒙蔽,错估其威胁,导致不可测的结果。
主要是这个凶手很奇怪,变态,但隐蔽,似乎还有心卖弄,又真切了然他们的一切。
魏听钟:“就像在隔空跟我们博弈,在戏弄我们。”
想到对方十有八九就在温泉别院那些人之中,众人心里很不舒服。
到底是谁?
其实两个头儿都有怀疑的对象——言似卿提到能预判天气的时候,他们就已经隐隐猜到了。
但对方的目的到底是什么?
因为可能是王爷,考虑到对方的身份,没有确切的证据之前,他们没法摊开提出对方的嫌疑。
尤其是对方肯定不会自己动手,还有其他下属,那更不好锁定了,
可能锁定了,对方没事,轻松撇开嫌疑。
除非确定这刘广志的危害大到没法隐藏的时候,否则他们不会轻易动真格的。
言似卿刚刚就一直在思索,也在查看衣物跟——刘广志的头发。
头发是干的。
过了一会,她说:“第一,钱袋子是干的,卤物油污也未被湿透渲染开来,上面痕迹是完整的,没有渗透晕染在布料中,说明它没淋过雨,或者说刘广志从大理寺出来后得到钱袋子的时候,还没下雨,他从某人手里得到了钱袋子,那就不是这两日的事了,是在更早之前,那会他就已经身体无碍,还有心思吃喝,按照我对这种病在诸多医馆寻医问诊的了解,没有几日是拿不下来的,只因是传染病,医师也谨慎,甚至很多医馆根本不解这种客人,除非对方无法拒绝,显然刘广志不符合这样的身份,不被打出门去才怪,那,基于他恢复的时间,我猜测他不是在医馆拿的药,而是本身那人给他钱袋子的时候,里面就已经有药了,不然时间来不及。”
“刚刚李司直提及此人是五日前被放出的,应该在当日或者次日就得到了钱财跟药,就在长安之地,有人给了他这些。”
“因为这里的衣物,衣物上有些破口,我记得当时小刘村案发,他被一并带去大理寺时,穿的就是这一套衣服,那时衣服还是好的,虽然不赶紧,但并未有摩擦破口,仔细查看,还有一点血迹。”
简无良:“是有,我还以为在我大理寺受刑了。”
你的语气不要太过自然。
但其他门人忙否认,“言大人已经说了他不是凶手,他又带着病,弟兄们避讳都来不及,怎么会上手招呼他,虽然这人确实恶心,欠打!”
那就是....被大理寺之外的人打的?!
挨打了,但也拿到钱袋子了?
钱袋子里面还有药?
简无良忽然想到了什么,“如果我是他,出了大理寺后,什么都没了,哪里也回不去,人生一片惨淡,跟野狗没什么区别,一定会找人求助或者报复。”
报复的,自然是大理寺跟言似卿这些人。
不用问。
若是求助或者要求索赔.....
“樊香楼。”魏听钟轻轻一句,也看了言似卿一眼。
这人话里话外指向的就是这一间青楼,但她不明说,似乎还避讳它是贵人的势力。
若非必要,她也不喜欢直接跟针尖对麦芒。
言似卿:“衣服沾血的位置在下盘等处,符合小厮们群殴人时扫下盘让人栽倒再包围踢脚殴打的习惯。”
青楼打手,确实是这样的手段。
因为他们不愿意直接把人打死,那样还得负责处理尸体,对于其他客人的观感也不好,一般是打人下盘,打得不能反抗后再拖出去扔到不妨碍的地方,让其既无法轻松走回来再找麻烦,得卧榻一段时间修养,也不会让人直接死了,惹官司。
而樊香楼背后的大金主....很难说是谁。
但魏听钟跟简无良对视一眼,他们都知道背后人是宗室。
魏听钟:“言大人对这种事,也这么了解吗?本官说的不是青楼的腌臜,而是它背后,看来你对长安并非初次接触,难道是小时候记忆深刻?”
就差说她这些年对长安的事情查得彻底了,连宗室的事都知道。
言似卿却轻描淡写,“尤记得之前那个樊香楼的男尸....”
挂上了,简无良立即解释了一二。
从那事,言似卿确实知道了点什么,还是大理寺那边暴露的。
人家背后就是有顶天的背景啊,不是王爷就是地位高的宗室。
没什么好怀疑的。
魏听钟淡笑:“那是本官误会了。”
言似卿:“没误会,我确实关注这些事。”
魏听钟眯起眼。
言似卿淡笑素雅,“玉贵坊的单子,我是接了不少的,甚至长安有些贵人想要哪些奇珍异宝尽显给魏都督你,我都知道一些。”
“做生意的人,人在下位,要想赚钱还活命,就得耳听八方,急人所急,知人所知,但当不知。”
“若非怕魏大人误会,往常我是一定不承认的。”
八面玲珑,无懈可击。
魏听钟:“是本官多疑误会了,言大人莫怪,那你觉得当前这些嫌疑会指向什么?这刘广志到底.....”
言似卿:“你们就没想过刘广志的病,说白了也是寻花问柳不洁之症,本身不是所有嫖客都会有这种病,他得了,也是意外,命案,也是意外,因为处理得快,就算从大理寺那窃听到结果跟内情,樊香楼那边也不可能直接弄出这么高效的药物直接起效,让他一下子好了。”
对啊!!
意外对意外,那么短的时间,樊香楼.....
简无良脸色突变,“除非给药的那人,本来就知道他身上的病,甚至这种病也在对方预判控制之内!!”
言似卿:“这几日,我随你们整理雪人沟案子时,听了你们的人员调度,发现是有一批人外调出去的,最近也没听说过有什么很厉害的案子,需要你们分调人马处理,所以就是一些悬案,但又怕出大事——我没猜错的话,是失踪案?因为只有这类案子,需要不少人去走访调查,反而比凶杀案更废人手。”
以她对简无良的了解,这人面对雪人沟这种大案,侥幸避过前面的罪名,最是要立功拉高大理寺声望的时候,应该倾巢而出把这案子办得完美才对,能分出这么多人在外,显然有别的案子。
额.....
魏听钟眼光锋利如电!
简无良脑门有冷汗。
大理寺招的什么邪,原以为是意外的案子,又搭上了?
那些失踪的人口跟这刘广志的病有什么关系?
“难道,他们都是被.....”
言似卿:“瘟疫的病源大多因为群体。”
它必须是适用于大多数人的,能击穿人体对抗之力,让人显症并感染给别人的。
它难对付,但也没那么容易诞生。
除非是一群人,一群人长期被布局,被药物控制,而且这类人不管出什么事都有一个身份是能遮掩的,身边人也不太在乎。
赌徒,嫖客。
无非是这类人。
那失踪的人,是否多为此类?
简无良被问后,沉闷点点头,“大多数是赌徒,还有一些是爱寻花问柳的市井人,因为都是小人物,失踪了,家里人也不爱管,甚至巴不得他们消失个清净,隔着一段时间才来报案,我们一时也找不到这些人踪迹。”
“如果他们跟这事有关.....还是那个问题,刘广志会如何?”
言似卿:“如果对方的研究跟准备已经成熟,可以把刘广志投放出来,那,钱袋子的那颗药,可能不是解他病痛的良药,而是一种引子。”
“直接让他体内原本携带的毒性迅速诱发成熟,再感染他人。”
这话刚说完,谢卷书那边差人来报了。
不太妙!!!
那幼禽发癫了!

————————
后院有单独的灶房, 其实温泉别院这边每一独栋院落都有不小的灶房,甚至还分大小灶房,而主院这边就更多了,灶房后面还有很大的后院, 有隔断, 隔断边缘另设饲养家禽牛羊等的圈房。
草木遮蔽, 气味隔散,不耽误贵人们享乐。
言似卿他们赶到的时候,有烧焦的气味。
宽大院子里,连笼带禽一并烧死了。
火光橙红。
谢眷书还被管家等人劝着避开这里,万一呢?
刚刚那小禽崽子的癫样可是很明显的。
“等下。”
谢眷书脸色虽白,但捏紧了帕子,听到了脚步声后, 回头, 快步走来。
她低声与几人解释了前后。
“一开始症状不明显,但因为被嘱咐过要时刻观察, 我们立刻警戒了, 过了一会,它就不太正常了, 有点像鸡瘟,开始来回转圈, 自己叼撕羽毛, 我既下令烧死.....”
边上还有一些鸡毛。
因为本就是脆弱的小鸡仔,不似大公鸡强健,所以生效快,但能这么快,言似卿是没想到的, 眉宇间蹙紧。
魏听钟年岁大,经历过逐鹿之事,见过不少大事,这点场面还不至于吓到他,也就他现在还稳着,眼帘低垂,观察过眼似卿异样的神色。
“若说是对方用人用药养出的瘟疫之症,在这般验证看来,言大人也是觉得不可思议?”
言似卿:“嗯.....一般不会这么快。”
“这世上除了砒霜等杀人剧毒见效快,一般传染病大多慢性,因剧烈的,当事人已然暴毙,旁人察觉异常,也就把尸体处理了。”
“而这种病,一般也是要密切接触才能传染,若只是碰了尸体,但无其身上血液唾液等染指,其实也还好。”
“人的皮肤,衣物,已是隔离开一层了。”
“皮肉泡发的毒水,浓度已是稀释过,远不如血液唾沫含毒性强,再喂给鸡仔,能有这么厉害的传染性,那对方若掌握这般技术,根本不需要再搞什么阴谋诡计。”
说难听点,在地方百姓主饮水的水体源头下毒即可,自有乱局适合其称霸一方,以便造反。
所以言似卿难以置信,其他人也总觉得可怕又异常。
“但有一点可以确定.....它确实能传染,对吗?”
魏听钟面无表情问。
探究幕后之人的目的是以下的事,当前,他们就得决断如何处置温泉别院的所有人。
是关是放,怎么断?
魏听钟倒不像简无良喜欢泥鳅钻地,或者让言似卿担责,他看向言似卿,纯粹是基于对她判断的信赖。
言似卿;“我们平常喝的水.....”
谢眷书:“温泉之水不宜饮用,日常用水用的是当地溪流饮水,就算用,也是因为溪流引渡的水不够了,另外取了温泉水道中的温泉水拿来煮沸烹饪——我问过,庄内用水丰沛,日常都有补充,厨房用水并不用山上的。”
“水道中的温泉水一般只用于山上跟室内温泉池。”
那就是没几个人饮用过这类水体。
只剩下用过室内温泉的。
言似卿没用,蒋晦这种带伤的也不会泡温泉,但类似怀渲他们这种生来享乐,也没什么别的事忙碌的,大有可能都泡过温泉。
毕竟室内有温泉池,这是很大的便利,便是在长安也没这样的享受,不用的人很少。
果然,谢眷书苦笑。
“若要问这一处,那情况恐怕也不秒。”
现在的难处是好多人都泡过温泉,也不知何人染上,病症又会如何。
这本也是他们刚刚用了最快速度调查要确定的事——反正只要有传染的可能性,那封起来就有必要了。
因为放出去,结果更坏。
陛下在长安,关中城挨着长安。
言似卿垂眸,喝水,知道魏听钟只会考虑这一件事。
所以......
他果然直接命令封锁。
不过理由得用好听一些,不然直接说可能传染......这些贵人会疯,不可能愿意听从,哪怕是魏听钟代天子执令。
那用什么理由呢?
简无良跟魏听钟毕竟有刑案主事拿捏人的经验,眼神交换,有了默契。
谢眷书毕竟主在规格,读万卷书,也没有过多的处事料理经验,毕竟谢氏的人上上下下已是经过好几轮筛选的精英,鲜少有送到跟前需要她压制拷问拿捏的。
一时也就没跟上。
但言似卿她自己喝了茶,另一手腾出,倒了一杯,挪到她跟前。
“谢姑娘,只给你。”
“他们没有。”
“开心吗?”
谢眷书一愣。
言似卿:“不患寡而患不均。”
“但有病这种事,得反过来。”
————————
不患寡而患不均。
以公利平等阻止人群为共同利益而聚众起事。
那生病呢?
谢眷书明白了过来,端起了那杯茶,喝完,靠茶提神醒脑,眉目清亮对人,目光扫过简魏,又看向言似卿,眨眨眼,“因为每次用完温泉池都需要换水清理,以便整洁,所以,我这有名单。”
“名单上看来只能有个别人的名字。”
“对吗,言大人。”
——————
本来也只是被“保护”在个人住所的贵人们始终心神不宁,不断打听外面的情况,想知道到底调查结果如何,是否损害他们自身的安危跟利益,结果听到了一些动静。
有些人瞧见一些太医或者医师急匆匆又鬼鬼祟祟往一个地方去。
有些人瞧见兵甲都往一个区域囤,他们这边的防卫松懈了。
有些人瞧见谢家姐弟忧心忡忡,还让管家送出了密信回本家。
有些人洞察到言似卿三位负责查案的主官似乎有些争吵,意见不一,剑拔弩张。
很快他们就都知道了——太医跟兵甲去的地方方向在皇族人聚集的院落,而言似卿三人争吵的本因就是到底放不放人,放哪些人。
到底怎么了啊?
还有些人....拦下了密信。
怀渲胆子是真大,她也是最不怕谢氏的。
“母妃,您不怕谢氏那边嚼话头吗?那几个老头话多,对眷书姐姐都多有欺负。”
怀渲翻白眼,“我们母女与他们谢氏没有利益勾连,全靠帝王恩宠混日子,他们谢氏中空发虚,青黄不接,你我娘俩也是废物一对,王八对绿豆,谁都别怨谁,拦他密信怎么了,我就看看,看完再帮忙发出去,没耽误他们啊。”
慧敏郡主一愣一愣的。
好像,挺有道理啊。
我母妃果然颇有手腕!一点都不废物啊!
密信拆开,怀渲表情难看,慧敏凑过来看,惊呼:“啊?两位王叔也泡过温泉了?传染病?那死者竟然....就我们四个.....”
皇族四人,年长的三位兄弟姐妹都染了?
慧敏吓坏了,两眼发红,几乎绝望,开始哭,怀渲看了她一眼,“哭什么,只是疑似而已,又不是确诊,药都给我们了。”
“你嫉妒那言姐姐,不就是因为人家足够光辉灿烂,让你自残形愧吗?嫉妒的另一面是认可。”
“傻孩子,承认这种认可的准确性,它一定是你从大小细节全方位比对过确定的事实,它比别人虚假塑造的名声可靠多了。”
“她是言氏出身,言氏医理冠绝三朝,她不会随便拿她家的门楣开玩笑,既然给了药,就是对它有所把握。”
“换言之,就算真是什么坏病,我们也是她第一手负责的,能得到最早的救治。”
“而且现在这样,比我想象要好一些,幸好有你两位王叔跟我们一起。”
泪珠挂在睫毛上,慧敏似懂非懂。
前面懂了,后面不太懂。
母妃为何在冷笑?
怀渲把密信回归原样,让心腹重新封口,但也安排人——悄悄宣扬一下。
“就说是那些太医是往我们几个这边来的。”
慧敏:“啊,要让人知道我们....会不会以后被排挤?”
怀渲:“事发在你我,他们早就捎上了,但没人敢说话,真敢说话的两个跟我们一起呢,他们就更不敢说话了。”
“现在轮到他们去抉择了。”
抉择什么了?
——————
传染,病?
什么病?!
瘟疫吗?!!
这些贵人都炸了,在各自房间着急上火,第一反应就是冲破卫护逃出温泉别院。
正好这时候——言似卿三人的争吵似乎有了结果。
防卫松懈了。
说是要放他们这些人走。
“真的?”某官员半信半疑。
“自然是真的,您可以收拾东西了,最好快点。”
“王爷他们那边....可能情况不太好,还不知会有什么脾气,三位大人正焦头烂额。”
“诸位能走赶紧走吧。”
都这么说了,官员的家眷急死了,立刻就要离开。
官员忽然拦住了,客气告知护卫他们要考虑一下,然后门一关。
“走?想死吗?!还看不出情况?”
“走了,是可以撇开这些风险,但你们当两位王爷一位公主是死的?他们难道不记恨我们可以离开?”
“而且但凡他们在这出事,我们提前跑了,你让陛下怎么想?!我仕途不要了?!”
官场规则摆在那,但凡是老油条,都晓得轻重。
这种临危撇下患难主人而自古逃生的,是大忌!
他的妻儿却怕得要死,“那万一真感染上了....”
官员揉眉心,“说是泡过温泉?你们,不是也泡过?”
“.....”
“谢氏是有登记的,不可能不知道此事,反过来想——现在那边何尝不是只管王爷公主们,却不管我们死活,我猜是魏简他们三个在推诿责任,不想分摊所有人的安危,如果只关注那几位,妥善处理好了,他们反而能全身而退。”
“万一我们出去了,发病.....”
这官员完全阴谋论,越想越糟糕,因为他很清楚自家是泡过温泉的啊。
在他看来,言魏三人就是知道自己不可能顶着巨大压力封困所有人,他们得罪不起,先放走他们这些没那么重要的。
留下最重要的.....疑似感染的....两位王爷。
别的不管了。
现在谢氏撒谎就是结果,三主官不管,那是要他们出去自寻死路啊!!
“只要还在这,他们反而得负责。”
“听我的,不走了,既不得罪王爷他们,又能得到看顾。”
“我可没那么蠢。”
——————
局已开端,势已起。
但局是凶手的,势是局中人不得已而为之。
能拿捏的也不过是人心罢了。
高楼窗柩后,俯瞰这些院落大小动静,小云问:“您好像很确定这些人不会走,但我以为他们出于怕死,还是会上赶着离开的。”
这年头,传染病是真的会死人。
这些贵人爱惜性命,怎么可能冒险。
“就因为他们不敢得罪皇族吗?”
言似卿神色淡漠,转过身,隐入屋内,言语轻飘如小雨。
“你以为,这些人真的都对樊香楼跟两位王爷一无所知吗?”
“我这样外来的女商人,空有一点小聪明,窥见的也不过是长安城内扎根网罗的参天大树枝叶缝隙穿透的光影一角。”
“看似真相。”
“其实是别人默认的习以为常。”
这些王公大臣,不说自己可能就是其中一员,是王爷们党羽中不明的一部分。
就算中立,能中立的,那嗅觉岂会一般。
小云怔在原地,片刻后,叹口气,转身跟上。
跟言似卿去见那两位王爷,以及.....其他几位。
——————
谢眷书能配合,其中风险也是不得已,魏听钟跟简无良也是君命跟职责所在。
临危险招。
好在控制住了局面,那些人不蠢,但也不是顶尖聪明,还是套进来了。
能算计的不是人,是人心吧。
“皇子们呢?”
“他们?他们是最不敢走的。”
皇子们的处境在四大亲王在时最为仰其鼻息,根本不敢闹腾,因为但凡上面四位哥哥出任何事,他们都可能是既得利益者。
说起来少不更事,过个几年,他们就可以了,大臣们会观察他们的。
现在就已经有大臣在留意这些小皇子在课业上展现的聪慧成就了。
而哥哥们显然也知道。
这时候脱逃,不仅毫无兄弟情义,后头会被哥哥们清算——万一哥哥们没死呢?
就是在帝王跟阁老重臣们眼里也品德有碍。
这时候,最好的表现是什么?
言似卿到的时候,两位王爷的门外来了几个青葱青涩的小皇子,个头还没言似卿的肩头高呢,红着眼,要哭不哭的,生怕自己两位哥哥出事,非要侍疾。
有的都已经把换洗衣物抱来的,誓要与哥哥们共生死。
屋内的两位王爷:“......”
小云:“......”
皇族果然是.....人均人才。
蒋家龙崽子多。
——————
魏听钟跟简无良都哄不过这几个小皇子。
言似卿来了也不用。
她这辈子只有耐心哄自家一个女儿。
别的就算了。
简无良也不耐烦,碍于身份,自觉低微,就把这奶娃的活儿交给年轻时就被蒋晦折磨的魏大都督,自己撇开一边,凑到言似卿身边低语问她是否谨慎。
谨慎什么?
其实就是担心他们这些人自己也在其中,也可能感染了。
谁知道呢。
那凶手的路数有点鬼,不好揣测,万一真正的目标是他们呢?
言似卿看出对方的关切,低声回:“用过药了,保了一下,若有症状会有处置,我是医者,会留意的,你们也是。”
当下不管是职责一体的同僚,还是这段时日相处查案的友谊,她多多少少承情,此前分开各自处置前面那些“假象”之前,她也查看了这些人的情况,连谢眷书都把脉问诊过,看个粗略,有个底儿。
两人说话间,边上也是混乱时。
“这么好?”
“能跟我一起上战场吗?小皇叔们。”
一回头,担着凶名正好负责武力防护的蒋晦就站在走廊尽头。
满眼不耐。
玉面阎罗似的。
几位小皇子:“!”
简无良摸摸鼻子,淸哼一声,但还是离言似卿远了一步。
蒋晦也没别的,走过来后,站在后头,浑身没有一把刀剑,依旧长衣款款的养伤摸样。
眼神扫过小皇叔们。
须臾,门口清净了。
——————
封锁的房间,门打开,人进去,门关闭。
重兵防卫,密不透风。
泠王跟冽王原本因为外面的小弟弟们演技不俗而冷笑不已,但言似卿他们来了。
这两位的敌意就抬头了。
而开门后,屋内何止两位王爷。
门外的屋檐挂盏,光稀稀蒙蒙的,言似卿几人在门口。
沈藏玉一抬头,就看到言似卿......身后蒋晦高高挺挺,站在她身后。
他眯起眼,不吭声。
从自己被单独叫过来,看到两位王爷跟其余几位,他就知道今夜这“意外”麻烦不小。
对言似卿他们是麻烦。
对他们这边也是天大的麻烦。
————
泠王冷眼看着眼前进来的他们,后气笑了,“把我们关在这?魏大人,你不会拿什么大帽子来诓骗我等吧,就为了把我们控制于此.....”
冽王好脾气,用汗巾擦着额头,叹气:“老四火气别这么大,本来就是来此度假过节的,多待几日也无妨,我想魏大人跟言朱雀使有这般决断,肯定事出有因,那凶手也肯定是要抓的。”
“不过,单独关押我们,是认为凶手在我们之中?”
泠王瞪眼,“三哥你别当好人,我就想知道内情,这到底是什么意思,是我们这些人都有嫌疑?”
“如果不是这里还有将军,状元,山长以及廖家的人,我都以为三位刑案主官是在主动参与党争了,要铲除我们两个王爷。”
这话厉害了。
泠王嘴巴也不留情,满腹牢骚,阴阳怪气。
而在坐的.....十几个人,一共。
都是不同身份的人,被请来时,他们自己都惊讶。
廖家三人,状元榜眼探花三人,白马寺的两位僧人(了尘与副主持听藏师傅),书院院长温怀之,泠王跟冽王,宣威将军齐无悔(沈藏玉),两位官员(其中一人是礼部主司蔡康信,兵部尚书柳断刀)。
如果还要算上参与其中的谢眷书姐弟。
一共十三人。
十三人面对的就是言似卿四人。
隔空,仿佛对峙,仿佛博弈。
相比这些人,廖家三人是最懵懂无辜的,老祖母都在怀疑自家是不是风水不对。
怎么就摊上这事了。
但能被找来,一定是有被牵连上。
她定眸看向走进来的言似卿。
————
片刻,言似卿坐在桌子那边,简无良本要开口回答泠王来势汹汹的挑刺。
蒋晦也要回应一下对方内涵的“帮人党争。”
很突兀,先开口的是言似卿。
“魏大人跟世子殿下讨论边疆行兵策略时,疑似有人窃听。”
“还没抓到人,就有人被肢解分尸了。”
“经查,此人是通过后山投放垃圾的吊索入山的,不是内奸是什么?后因我们察觉到其存在,四下封锁调查,他立即就被杀死,并且背后之人还通过其尸体投放了毒症。”
“这一投放的结果即便不为灭杀这里所有皇族跟大臣们,至少也把主将世子殿下给拖住了,让他明日无法动身,甚至无法抵达边疆主事。”
“这尸体经查也是被长期养出的毒人。”
“来自樊香楼。”
她娓娓道来,真真假假。
虚中套着实,实中拿捏这文字,伪造了虚。
证据确实有,前面已经查到了,至于它指向哪种凶手的目标——他们三人在讨论时,摇摆不定,难以确定,但对这些人言明时,可以有侧重的方向。
疑似,内奸。
这四个字眼,但凡后头挂着内奸,这个疑似就不好推诿。
这能让“关,查”两种行为合理化,泠王都不好反驳。
而且樊香楼这个字眼一出,直接镇住了不少人。
泠王的脸色有些异常,但很快都掩饰住了,冽王摸摸下巴,有点疑惑。
沈藏玉看了泠王一眼,忽说:“所以,言大人单独筛出我们这些人聚集此地,一定是掌握了幕后之人行凶的破绽,我们都符合嫌疑,才罗列出来,在这做最后的调查,对吗?”
蒋晦凛冽瞧他,简无良也看了他两眼。
这死掉的前夫......这么主动么?
分明他身份人表情反而隐晦,不明他身份的,有些意外。
谢眷书皱眉,她之前就觉得这人古怪,现在......
这人有一种冷酷的针对性。
简无良看了他一眼,言明之前调查的一些细节。
言似卿看着对面的新任殿前红人。
“死者的钱袋子除了卤物的料汁渗了一部分之外,基本是干的,一直没湿过,可能是因为放在以内的缘故,但死者头颅上的头发也完全是干的。”
“按照我们之前的推断,他在十四日那天还未下雨的时候,出了大理寺,在长安城中去找了樊香楼的人,得了钱跟药,直出长安城,奔来关中,但算算时间,抵达关中那时不管什么时候,他来到温泉山后山那会肯定已经下雨了,他若是独自前来,不可能身上没被淋湿。”
“至少他上吊索的时候也会被淋湿吧,躲都没地方躲。”
“可他身上就是干的——要么他有飞天遁术,能在短短一天的时间,出大理寺,找樊香楼,挨打,吃药,买肉吃,出城来,抵达关中,连夜奔赴温泉山后山,中间必须绕远路避开谢氏守卫封锁附近山林栈道防线,隐蔽进山,上吊索....一气呵成。”
“可真近乎鬼神之术,根本不可能达成。”
“除非——他有马车护送,而且这马车还可以直接过检查,不必仔细搜查,甚至可以过栈道山林防线去外面山道行车。”
“那是因为在此地购置了温泉别庄或者房产,可以直接通行。”
“我看过登记册子,在记的以马车行路而来的人,一共35架,其中没被搜查里面的,且拥有房产住在附近的,就是在坐诸位。”
王爷什么的,不可能搜。
温怀之地位崇高,且在这里本来就有根基,别说房产,本地奉之文坛大鳄,人尽皆知,这场聚会还是他跟谢氏联手办的,怎么可能搜查他。
状元三人亦如此,乃是天子门生,也是聚会的最大噱头,人人为瞻仰其风采而来,护卫们也不会搜他们。
廖家是因为在这里本来就有根基,名声好,有老有少的,跟谢氏关系不错,也住在附近。
白马寺的高僧不用问,是谢氏差人用马车去接来的。
别的多多少少都有各种原因,其中沈藏玉是最特别的了。
蒋晦:“齐将军身体不好吗,马都不骑了,得坐车。”
言似卿喝水。
沈藏玉淡漠:“殿下说笑了,另有原因。”
泠王抬眸,“本王邀来的,用的本王府下马车,之所以用马车,是因为齐将军被陛下委任,也得了恩典,他带来了一些文学收藏,要送给三位才子,这才用马车护送前来。”
“可惜东西还来不及送,就出了这样的事.....”
“按你们所说,这马车就是我们这些人被选中有嫌疑的地方?”
“那,你们要如何确定我们之中到底谁是在今日杀害这内奸的真凶呢?”
这就是筛他们来的最主要原因。
但若没有别的证据跟线索,筛出来了又如何。
“怎么,要全部抓起来?”泠王满肚子怨气,看向兵部尚书柳断刀,后者神色从容,对视着蒋晦跟魏听钟。
“边疆之事,本官也有职责在身,两位应该清楚,此案不能拖累本官太久,还请.....”
他看向言似卿:“这位言姑娘早点查出结果。”
他没用“言大人”。
不满跟轻蔑已经浮出表面。
言似卿很平静,规规整整说:“从昨日到现在一天的不在场证明,诸位请说。”
按照他们的猜测,人是这个时间点才被杀的,所以他们需要证明自己没有犯案时间。
众人闷了下,纷纷开口。
竟全部都有人证,除了一个人。
简无良:“额.....又是你啊,了尘师傅。”
了尘摸了下自己的光头,叹口气,“是啊,又是我啊。”
怎么办呢?

有时候,又不像出家人。
他看人的时候,有一种对人性的好奇跟戏谑, 而不是看穿后的豁达跟仁慈。
这是一种上位者之姿, 而非慈善者之态。
但言似卿对任何人的期望都不太高, 也没想过让出家人不仅出家,还出离人性。
所以,她看着了尘在这般环境里,一如在白马寺那会一样镇定自若,好像看热闹一样,温和从容,且用探究的眼神看自己。
她谢过谢眷书递过来的茶水, 手指碰到对方的手指, 她没感觉,还在观察了尘。
但谢眷书脸红了, 才感觉到有好几个人在看自己。
世子殿下目光如电。
新任殿前红人面无表情。
当前最大嫌疑人了尘师父若有所思。
谢眷书缩了下手指头, 摩挲了下,回视了下这些人, 不置可否。
魏听钟:“如果了尘师父没法解释自己当时所在所为,那很难洗清嫌疑, 至少在对陛下交代时, 本官是一定得把你带到殿前的——再一次。”
“但这一次可就不一样了。”
上次了尘在白马寺是已经被言似卿洗清了嫌疑的,入宫那会依旧是名满天下的大师。
这一次不仅事态更严苛,后果更严重,他还是目前最大嫌疑人,实在是......
了尘皱眉, 依旧不语。
倒是听藏不可思议,沉吟片刻后,说:“了尘不是这样的人,其中必有误会,了尘,你既是出家人,应当知道诳语是大忌,但不言不语错乱罪行,让真凶逍遥法外,这也是大忌。”
泠王却不等了尘解释就立即道:“既然有了嫌疑人,还能符合真凶于十四日的犯案条件,我们也能证明当日都不具备犯案的时间,那不管他是不是凶手,至少我们不是,本王不是。”
“你们可就无权再困住本王了。”
“本王要走了!”
泠王拉扯了下衣服,起身,有点意气风发的感觉,甚至走到言似卿面前。
他是男子,天生在身高上占了一定优势,遑论蒋家人体格多高大,他故意居高临下,要弯腰俯视她.....
这是一种故意为之的践踏,此前在鲤鱼斋初见,此人就是这样的打算。
——人一旦在个人心智等内在上不能优胜于对方,那就会借助外在的优势,比如地位,资本,乃至身体都是一种手段。
可惜,喜欢这么欺负人的不止他。
他还没成功弯腰靠近言似卿彰显高贵,言似卿感觉到阴影压过烛光从她身上攀爬过。
蒋晦从言似卿身后绕过桌子,长腿靠了桌子边缘,双臂环胸,也居高临下瞧着他。
他不说话。
泠王表情僵硬,不动了。
蒋晦偏头看她,言似卿没有回视,而是端起茶杯,眉眼低垂,手指阖着杯子。
“忘记说了,死者是刘广志。”
“这人上衣内侧还有一点同样的料汁污渍,说明钱袋子一直藏在衣内。”
“诸位且看钱袋子有挂绳,原本是挂腰上的款式,如果钱已经用完,钱袋子只用来装没吃完的卤肉,不会贴身放在胸口,既不舒服也不方便。”
“会放在胸口,是因为袋子里钱还没用完。可刘广志是赌徒,赌徒的性子是——钱要么藏得死死的,不为人所见,要么摆在赌桌上,藏跟放都很极端。”
“刘广志从来都是手头留不住钱的人,村里人跟樊香楼的人都能以此作证,本官在刘家村查案时候,就屡屡听见村民提及此人恶劣习惯——那,如果他在死之前,钱袋子还塞在衣内,钱还在,他还没花完,那他就一定还没动身来温泉别庄。”
“因为,关中城内赌坊很多。”
“他忍不住的。”
“这就意味着——他在来温泉别庄之前就已经被人控制了,很可能连关中城都没进去,那就是十四日之前的事。”
“按照尸检,他又是在十四日死亡。”
“如果先控制,弄晕,装在马车送进来,装载到温泉别庄后山悬崖下的吊笼里,用布盖上,这就造成了他整个人都是干的,从头发到衣服到钱袋子,那又能确定是在十三日傍晚下雨之前。”
“凶手在十三日办完这些事,十四日再从温泉别院山中悬崖顶把装载刘广志的吊笼拉上去,弄到附近地坑里处理掉,并不需要太多时间,一个时辰内足以,也就是山中泡个温泉的功夫,也不需要在十四日过山下的登记与安检,因为那会,刘广志早就在山内了。”
“十三日又还没开始聚会,谢氏的搜查还没那么全面且严苛,凶手提前把人运送到,自己再离开,十四日再正式暴露人前,抵达温泉别庄。”
“所以,恐怕真正得给出的不在场时间是——十三日傍晚之前,你们都在哪,做什么。”
言似卿解释完这些,后背靠着椅子,放下茶杯,抬眸,眉目清冷,语气轻和。
既不慈悲,也不好奇。
只有公事公办的体面跟耐心。
“劳烦诸位了。”
在场的十四人:“......”
所以,她真正的目的不是查十三日的众人不在场证明,因为那时,凶手已经设计好了。
有问题的是十三日。
这一次,多少人能通过筛选?
不少人表情异常,很不好看,尤其是两位王爷外加官员。
连温怀之都察觉到这几个当官的不太对劲。
可能,在温泉别庄那会属于聚会,他们的时间是腾出来公开的,但来关中城之前的十三日,他们可能都有一些私人之事是无法言明的。
这一日,他们到底该如何解释?
而了尘作为十四日没有不在场证明的人反而没事了?
这位大师怎么带着一些邪性。
“言大人,又是你救了我。”
他感慨真诚。
言似卿面色淡淡,“大师说早了,你十四日没有解释,也可能是对方同谋,帮他分尸。”
听藏:“......”
“了尘,你还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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