碧珀稍愣,随后倒没说什么,只顺从颔首而后接了银钱去办。
水很快烧好了,黛黎坐在木杅里,热水浸没过肌肤,舒缓神经,那根绷着的弦逐渐松弛下来。
北地和青州的联盟已结成,秦邵宗不会在过云郡待太久,只要他再次出征,在战役结束前他都得守他自己定下的规矩。
待仔细沐浴出来,黛黎发现床榻已被念夏收拾干净了。
锦被换上新的,锦枕的枕套也拆了,而她先前落了一地的上裳和下裙则放到小竹篓里,可以说非常妥帖。
黛黎:“……”
念夏面色如常,“夫人,庖厨已备好早膳,奴给您端过来如何?”
“有劳。”黛黎叹了口气。事已至此,先吃个早饭吧。
兖州,高陵郡,范府。
“平威,犬芥在否?”身着水绿飞鸟绢衫的俏丽女郎站在小院门口,探着头往里看。
她个子不高,但身段姣好,长眉凤眼,微翘的眼尾瞧着有几分凌厉。日光落下,在她满头的金钗上折射出富贵逼人的光晕,叫人一看便知这是个以金玉娇养出来的小娘子。
院中的平威笑容僵了一瞬,旋即恢复先前的文雅,“八小娘子来寻犬芥有何事?”
范木栖皱了细眉,继续探头往里看,而随着她这一动作,耳上圆润的珍珠耳铛夺人眼球,显然非凡品,“就是有事,你直接告诉我犬芥在不在就好了。”
这话说完,她喃喃道:“犬芥应该是不在吧。若是在,这会儿早就听见声音出来了。平威,你可知犬芥去了何处?”
平威并不知晓。
像他们这样的人,不时会接到义父的任务,任务独立完成,有的甚至需要保密。且他和犬芥的关系本就不好,怎么可能会互通信息?
见范木栖得不到答案,转身欲走,平威心中顿急,不由脱口而出:“八小娘子,您金枝玉叶,矜贵无比,何必如此放低身段呢?犬芥那厮不识好歹,您先前送来的那些东西,他一样都没动过,全都放一角,通通当不存在。”
范木栖一张脸迅速涨红,是那种被外人戳穿自己热脸贴了冷屁股的恼怒,“这是我和犬芥之间的事,不要你管!”
平威被这话刺了一下,愈发难受。
不说八小娘子的父亲是范兖州,是响当当有权有势的人物,就是八小娘子本身的模样,他也极为喜欢。
她怎就、怎就瞎了眼,居然看上了犬芥。
心里的毒火在翻腾,平威开始口不择言,“八小娘子,且不说犬芥身份卑微如泥,配不上您厚爱,单是他在外面有旁的相好这一则,就足够……”
“你说什么?”范木栖大惊,连声音都拔高了许多,“他在外面有旁的相好?何时之事?”
平威避开她的目光,“我没见过他相好,但我猜测对方应该是个当杏林的小娘子。因为那日犬芥带着药回来,我除了药味以外,还在他身上闻到些许的女郎香气。”
范木栖恶狠狠地盯着平威,却不住红了眼。
她一个贴身女婢安慰道:“平威说得对,小娘子您矜贵无比,何须放低身段至此?今日天气好,不如小娘子去城外踏青如何?”
另一个贴身女婢忙接话,“或是去寻李家的小娘子,和她一同去放纸鸢……”
“纸鸢”这两个字才出,她就被同伴扯了下袖子,那女婢后知后觉失言了。
先前小娘子还命令犬芥帮她做纸鸢呢,如今去放纸鸢,岂非容易睹物思人?
范木栖瞪了女婢一眼,转身欲走,然而这时,一道修长的身影从另一端的拐出。
“犬芥!”范木栖眼睛瞬间亮了,本打算往东走的,瞬间改了往西,直朝着他而去。
平威一口银牙险些咬碎。
犬芥脚步停了一瞬,又继续往前。
范木栖来到他身边,与他同步,边走边问,“犬芥,你方才去了何处?”
犬芥:“忙。”
范木栖嗔怪道:“你这人真是寡言少语,说多几个字会让你掉块肉不成?”
犬芥沉默。
范木栖最初看到人的兴奋退去,想起另一件事,“犬芥,你在外头是否有个相好?”
犬芥依旧沉默往前,没有回答这个问题。他不答,可把范木栖气得够呛。
俏丽的小娘子当即横眉怒眼,一把抓住身旁人的衣袖,“你真有相好?我不准!你是我范家的奴,我不许你和旁人好,你听见了没有?!”
为了方便劳作,底层人并不会着广袖,寻常是以褠衣束起宽袖,褠衣长度及小臂,小臂以上衣袖微鼓,如今范木栖抓的就是这个地方。
她一抓,犬芥定在原地。他的手臂呈曲肘状态往外侧展开,尽量让范木栖不触及他的腰腹位置。
他转头看向这位满头金钗的小娘子,“犬芥不过是一介下人,不值得八小娘子劳心费神。”
“我乐意,这点你无需管。我问你,你在外是否有个相好?”范木栖忧心他不开口,低声道:“你若老实回答我,我可以继续帮你保守秘密。”
鬼面具在阳光下折射着冰冷的光,而面具之后的那双眼睛,并不含任何情绪。
只是平静,如同死寂一般的静。
“没有。”他只说了两个字。
范木栖顿时就高兴了,在平威瞠目结舌中笑道,“好,我信你。对了犬芥,你再帮我做个纸鸢吧,上回你做的那个被李三她笨手笨脚弄破了少许。”
犬芥抬臂,挣脱对方扯着他衣袖的手,继续往前走,“八小娘子申正派奴仆过来取纸鸢。”
“不,我今儿有空,我要看着你做。”范木栖亦步亦趋。
贴身伺候范木栖的人随她鱼贯而入进了那座简朴的院子。
“犬芥,我送你的东西,你怎的不用?”
“你住的地方真破旧,犬芥,我和父亲说声,让他给你换个地方住如何?”
“不必,此地很好。”
忙活了大半个时辰,新纸鸢做好了,拿着纸鸢的范木栖念念不舍地离开。
一群小女郎一走,院中瞬间静了下来,若非空气中还残留着脂粉的淡香,这朴素的小院仿佛从未有过女郎问津。
不理会眼神怨毒的平威,犬芥转身回房。
时间缓缓流逝,夕阳降临又离去,随着最后一缕天光湮灭,大地被沉甸甸的暗色笼罩。
在酉时来到时,犬芥再次出门了,这回并非只在府中晃悠。他离开了范府,卡着宵禁的时间来到郡中某传舍,在传舍中开一间厢房。
待彻底入夜后,犬芥将脸上的鬼面具摘下,而后从传舍里墙翻而出。宵禁后,郡中有人巡逻,抓到仍在外游荡者一律下狱。
一道修长的身影轻巧地避开了所有巡逻队,一路往南行到某处住宅前。他停步之地的一墙之后有棵树,夏季的树郁郁葱葱,枝繁叶茂,这宅中的树也不例外。
青年先静听了片刻,待确认了,他退了两步而后一个箭步猛地上前。
起跳,黑靴于墙上蹬了下助力,同时抬手扣住上面的墙沿,借着双臂的力道攀上再翻了过去。
落地以后,犬芥一刻不停地迅速上了树。
这座府邸的主人姓方,明面上的身份是个富商。至于背地里,则是雍州董家的暗桩。
犬芥凭着旁人提供的地图,顺利摸到了下人房。一刻钟后,一个身穿方府服饰的小厮从中走出。
前几日方家夫妻俩因外室一事闹了矛盾,女主人一气之下带着幼子回了娘家,如今府中的主人唯有方商贾一人。而此人据说今日和好友去吃酒,最后大醉归家。
这个时间,主屋竟亮着灯,显然房中人还未休息。
犬芥停顿一瞬,到底将主房的门推开了一线。
一股浓重的酒味瞬间飘了出来。
房中静悄悄的,无任何动静。犬芥想起来时路上避开的那个端着水盆的家仆,心里有数了,他迅速推开屋门入内。
房中酒气更浓,拐入内间后,犬芥看到了一具肥硕的身躯躺在榻上。方商贾已换上了干净的里衣,肩胛与颈侧有擦拭过的湿痕,榻旁的小柜上还贴心地放了茶盏。
若是有哪儿美中不足,大概就是榻旁那小滩呕吐物。
方商贾醉酒后吐了。
刚刚离开的家仆多半前去拿清理工具。
犬芥面无表情地抽出刀,铮亮的刀尖对准对方的心脏,猛地落下。
一道鲜红飞溅,“哗”地溅在了罗帐上。犬芥随意甩了甩刀,正要收刀离开,忽然听见脚步声。
“待会儿你见了你爹,周周你就和他……你是何人?!”
犬芥飘散的思绪刹那收回,但此时已经迟了。
妇人看到了犬芥手中沾了血的、还未归鞘的刀,也看到了他身后大滩从榻上流下来的血迹。
走到洞门处的妇人瞬间软了脚,几乎瘫坐在地上,她紧紧盯着不远处的人,一手却不断推着还未进洞门的幼子,“周周快跑,别管娘,你快跑!!”
妇人已经做好殒命的准备了,撞破杀人现场,行凶者的刀血迹未擦,此时再来一回手起刀落还不是顺手的事?
然而很奇怪,她看到了那张凹凸不平、仿佛长了增生疤痕的脸露出了一种极致悲伤的表情。
妇人定神再看,却见对方已低头收了刀,从另一侧窗户翻窗而去。
“娘,怎么了?”
一道身影踩着月光,利落翻过外墙进入内里。待回到厢房,犬芥却没有更衣安寝,他站在窗边,仰首静静看着天上那轮圆月。
直到一片乌云飘来,将圆月遮住再也看不到,犬芥才转身回房中。他的眼眸连同面容一起浸没在黑暗里,一切重归平静。
无论是江河断流,还是海枯石烂,都阻止不了旭日第二日继续东升。
犬芥刚回到范府,便被卫兵喊去书房。
“那个姓方的如何?”范天石坐在窗侧的小几旁煮着茶。
犬芥:“回义父的话,已处理干净。”
范天石笑了笑,“你办事,我自然是放心的。坐吧。”
犬芥走到他对面入座。
范天石亲手给他煮了茶,“秦邵宗应南宫雄之邀已抵达过云郡,此人不是个善茬,不能任由秦南宫二人结盟。犬芥,有些事你能利落办好第一回 ,肯定也能做好第二回,为父说得可对?”
屋中一静,唯剩下水沸腾的咕噜声。
“义父怀疑我杀了吕校尉?”犬芥开口,嘶哑的声音听不出多少情绪。
吕校尉,正是那个在兖青二州结盟不久,死于军中的武将。事后兖州这方说是青州杀的人,青州否认,二州僵持不下,关系迅速恶化。
范天石一瞬不瞬地盯着面前人,企图透过那双平静的黑眸寻出些蛛丝马迹。
但没有,那双眼睛太静了,望入其中好像只看到一片死寂的虚无。
犬芥继续道:“您没有下令,且我杀吕校尉于我而言并无好处,还请义父明察。”
范天石移开眼,心里的厌恶重了几分,同时那夜书房里儿子种下的种子迅速抽根生长。他脸上反而挂上了和蔼的笑意,“有人来我这里举报,说吕校尉之死与你有关。不过义父知你为人忠诚,那些虚言我一句都未信。”
犬芥:“谢义父信任。”
“不过……”范天石话音一转,“栽赃嫁祸此法确实精妙,用于破坏两方结盟再合适不过。犬芥,你武艺高超,义父再派些人与你同去,此行需除掉秦邵宗军中一个高阶武将,再嫁祸于青州,务必让北地与青州的结盟破解。”
犬芥从坐上起身,拱手作揖,“犬芥领命。”
范天石露出笑容,“此事事关重大,若是任务不成,切不可泄露我兖州,只管说你是青州之人。那时秦邵宗就算想杀你,南宫雄为力证自己清白,也断不能让你就此送命,到时你可再择机逃跑。义父说的,你可明白?”
犬芥颔首,“犬芥明白。”
“一点就通,你果然是个聪慧之人。很好,义父没看过你。”范天石垂眸给自己添茶,遮住眼底的狠厉。
若是成了,致使北地和青州结盟破解那固然好;如果不成……
儿子说得也有道理,这把刀用太久了,久到藏污纳垢。如果此事不成,那趁机舍了他。
黛黎看着面前摊开的小册子, 思绪却飘得有些远。
那夜的第二日早上,秦邵宗和一众武将去了郊外的兵营,后面连接两日都待在营中未回来。
她晚上自己睡, 无人大清早闹她。但黛黎也知晓如今只是暂时,定了一年为期, 他不能只要那么一回。
喝避子药委屈自己,委屈自己不如委屈秦邵宗,得弄些避孕套出来。
唐朝时已有避孕套了,当时大体是用经过清洗和晾干处理的鱼鳔, 使用前以温水浸泡令其柔软, 因此后来出轨也叫偷腥。
除了鱼鳔以外,极具弹性的羊肠和猪膀胱同样能用。不过论哪个处理方便, 首选还是鱼鳔。
黛黎心意已决,“念夏碧珀, 你们随我出门一趟。”
二女不知其目的,不过仍迅速整理妥当准备出府, 但是……
在府侧门前, 黛黎被拦住了。
“黛夫人您欲出府游肆?”卫兵看起来有些紧张。
头戴帷帽的黛黎颔首,“对,大概一个时辰后回来。”
卫兵思索片刻,“您稍等, 我去安排。”
黛黎没问他安排什么, 站在侧门内看着他急匆匆地走了。不久后,乔望飞领着几个士卒急忙赶来。
伤筋动骨一百日,距离乔望飞重伤已过去几近三个月,现处于伤势彻底收尾的阶段。为了尽量不留暗疾,丁连溪千叮万嘱他切勿操劳, 对此秦邵宗也同意。
于是这几日众武将奔走兵营,乔望飞成了留守看家的那个。
至于为何不留他在赢郡,全因他是玄骁骑东屯的首脑。倘若东屯缺了脑袋,后面战役于玄骁骑东屯多有不便,秦邵宗干脆将人带在路上养伤。
乔望飞恭敬道:“黛夫人,我与您一同出府。”
黛黎无所谓,“麻烦了。”
“不麻烦。”乔望飞忙道,“我也在府中宅了些日,正好出去走走。”
过云郡冠了“郡”名,规模自然不小,几个市兜售之物分明得很,尽然有序。
黛黎直奔此行的目标,鱼市。在乔望飞疑惑的目光中,她买了许多鱼,还特地询问鱼贩是否有单独的鱼鳔售卖。
很遗憾,没有。
这个时代的布衣半点也舍不得浪费,更别说鱼鳔可以制成鱁鮧,特别开胃。
“那这两筐都要了。”黛黎多买了一筐鱼。食物不怕多,府中那些个武将个个都是饕餮,这几筐鱼扔进他们肚子里,怕是都不见个响的。
鱼贩喜笑颜开。
“黛夫人,这鱼鳔是否有特别之处?”乔望飞忍不住问。
他是黛黎一手救回来的,后续也参与了精盐一事,如今对她敬若神明,见她对鱼鳔多有关注,忍不住开始畅想。
和点石成金差不多,黛夫人点哪,哪就能成为金子。多半是这鱼鳔经过处理,也能卖出好价钱!
黛黎:“……”
是有特别之处,但卖不了,也不好拿出来到处宣扬。
黛黎决定转移话题,随口说道:“这鱼筐数量颇多,不如寻个人先送回去。”
谁知道此话一出,乔望飞脸色大变,几乎是苦口婆心地道:“黛夫人,君侯他待您真的相当不错。当初拿下赢郡后,李瓒库房里那些女郎饰物,最好的全都送往您屋中。还有您先前病了,丁先生说您要静养固元,君侯压着军队不发,等您病愈后才动身南下……”
黛黎一愣,旋即明白过来,敢情是她在南康郡用送鱼之法摆脱了卫兵,现在令乔望飞成了惊弓之鸟。
“我儿还未寻到,我没打算做其他的。”黛黎无奈道。
紧绷的弦松开,乔望飞呼出一口气,“您没旁的想法就好。”
提及儿子,黛黎忽然想到另一件事。过云郡的规模不小,以秦邵宗对精盐的推广程度,以及商贾的逐利性,此地很可能有人在卖咸石。
她当即向鱼贩打听。
鱼贩还真知晓,“……你问咸石商啊,有的,郡里确实有商贾在卖咸石。那人姓高,听闻是前些天从北地回来的,还带了许多昂贵的咸石,专门供予大食肆和郡中权贵。夫人您若要去买咸石,记得带多些银钱,他卖得真不便宜嘞。”
黛黎谢过鱼贩后,遁着他说的方向去。
高商贾的店铺并不难找。
此人先前就是一个做酱料生意的行商,有自己的商铺,“高氏酱料”的牌匾高高挂起,他还嫌不足,自制了一面“咸石”的旗帜插在高处,让其随风飘扬。
“欢迎光临,请问想要买些什么?”高商贾一双精明的眼扫过黛黎的衣裳,笑容立马盛了八分,“这位贵客,我这里有从北地收来的咸石,此物色白细腻,比盐还要纯粹。听那些个胡商说,常年多吃咸石,有益于排出体内烦杂沉疴之物,以此达到延年益寿的效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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