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人眸光幽深,那双棕眸如藏在暗处窥伺的虎,利爪收起,耐心十足地等待猎物走近,“自然是真的,我可一次都未骗过夫人。”
黛黎缓缓垂眸,待再抬眼时她已调整好情绪,又回到了先前的云淡风轻。
她抽回自己的手,还不忘连那块巾帕一并拿走,“多谢君侯记挂犬子,若是真有他消息,我自会答谢您,谢礼保证让您满意。”
她没有说谢礼是什么,这番话乍一听很像以身相许。但黛黎的语气太镇定,哪怕声音还是那道抓人的温柔嗓,其中却不含任何令人肖想的挑逗。
秦邵宗长眉微扬,一时半会还真摸不清楚她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黛黎用巾帕将水吸干净,又将倒下的茶盏摆正说,“府中书房可否借我一用,我待会儿将龙骨水车的图画给您。”
书房和府中其他地方的装修风格一致,都奢华异常,甚至此地还以汉玉铺地,水晶玉璧为盏,连垂下的帘幕也以圆润的珍珠编织成。
黛黎第一感觉是这里不像庄严的议事地,反而像休憩区。
那个李姓盐枭是个会享受的。
案几上一边放着绢帛、桑皮纸,以及未刻字的竹简,另一边放着刻刀,狼毫和松烟墨。
文房四宝一应俱全,自取便可。
黛黎却犹豫了。
虽然都是纸,但这个时代的纸在平滑细腻方面远不及现代,而且她没有学过毛笔字,不会用毛笔。
两点加起来,哪怕还没动笔,黛黎也能预见一幅鬼图即将问世。
黛黎:“……”
“夫人?”秦邵宗见她久不动。
黛黎转头看他,语气有些飘,“我要是说我用不惯毛笔,因此难以作画,您会不会觉得我在诳你?”
秦邵宗意味深长道:“你说呢?”
气氛凝滞住了,谁也没有说话,黛黎没熬住率先移开了眼。
她硬着头皮上前铺开桑皮纸,纸张粗糙不平整,甚至上手顺着抚过,还能感受到很明显的纤维感。
再将松烟墨和狼毫取出,研磨沾墨,黛黎以现代人握笔的姿势拿着毛笔头上端一点的位置,然后试图画图。
秦邵宗目光定在她执笔动作上,眼尾微挑。
她一双手唯有右手的中指内侧有薄茧,如果是用这种握笔姿势,长久以往,本该长在无名指上的茧,的确会长在中指内侧。
女郎读书识字,还会作画。有如此能耐的女郎,秦邵宗先前只见过三个。
哪怕是贵女,最多也仅学一学管家中账的算数,其余便罢了,因为根本用不上。而也没有任何一家庠学会收女学生,没有先生肯教,又谈何学起?
黛黎并不知身旁男人所想,她这会儿正试图驯服手里的狼毫。
想法很美好,但是……
她失败了。
纸不平,毛笔的笔尖软得很,且手执之处和底下笔尖有一段距离。
这种种加起来,黛黎想的和画的完全是两种东西,驯服失败。
将笔往案上一搁,黛黎转头便见秦邵宗盯着她看,神情若有所思。
黛黎倒没在意,她知他城府深,也明白这种行事谨慎的人多少有点疑心病。从她告诉对方她来自“桃花源”那一刻起,她就注定被他猜疑。
“君侯,我们到院子里去。”黛黎决定另辟蹊径。
秦邵宗没说什么,跟着她出去了。
书房外的院子也修得漂亮,以鹅卵石铺设的小道如叶脉般分叉蜿蜒到各处,将完整的院子切割得很零碎。
院子虽不能用,黛黎却看中了一根粗细合适的树枝。她拿刀将其砍断以后,和秦邵宗说到别处去看看。
秦邵宗大抵知晓她意图,遂也随她去。
两人走出书房小院时,迎面碰见苏修竹和莫延云结伴而来。
“君侯。”两人拱手作揖,他们皆是来述职的。
赢郡方拿下,要处理之事不少。这些无需上峰亲力亲为,但对方需要知晓各项进度。
在哪儿听汇报都一样,秦邵宗说:“你们同来。”
苏修竹和莫延云对视一眼,都不明所以。而这种疑惑,随着他们一路跟黛黎走过三个院子,更是达到了巅峰。
黛夫人这是想作甚,在这府中闲逛吗?
她闲逛也罢,君侯陪她闹作甚?赢郡都被李瓒蛀成窟窿了,正值百废待兴,哪有这般多时间耗在游府上。
就当莫延云想出言提醒时,他听黛黎说:“这里可以,就这里吧。”
秦邵宗看向两个部下,“有何事,说吧。”
莫延云瞅了眼拿着树枝俯身弯腰的黛黎,欲言又止,最后低声喊了句君侯。此地是个偏僻小院不谈,黛夫人还在这呢。
“直说便是。”秦邵宗却道。
树枝硬挺,用起来顺手多了,黛黎一旦进入工作状况便会自动屏蔽外音,那边在述职,她左耳进右耳出,完全不受影响。
龙骨水车可以大致分为两个部分。一个是下方的内嵌于长凹槽里的龙骨,另一个是上端镶着转轴齿轮的、并连有脚踏板的巨型轴承。
整体不好画,黛黎采用拆分的方式,先画一条长龙骨凹槽,又用小箭头指向旁边,再将车内以龙骨连接的两块串板局部放大细画。
秦邵宗一心二用,耳朵听着二人的述职,眼睛看着黛黎和她树枝下逐渐成形的图形。
“你去书房,取几份桑皮纸和笔来。”秦邵宗忽然对莫延云说,后者愣住。
秦邵宗:“速去。”
这回莫延云不敢耽搁了,急忙回书房,中途遇到燕三和丰锋,忍不住边走边嘟囔了两句,于是等他带着东西重新回到小院时,竟见燕三和丰锋也在此地。
两人站在苏修竹身旁,把在场唯一一个文官衬得单薄了许多。
苏修竹的述职不知何时停了,此刻他们三人连同秦邵宗,都看着前面的黛黎。
莫延云不明所以,他以惊愕的眼神询问同袍,燕三注意到了,但面无表情移开眼,没打算理他。
莫延云嘴角抽了抽,决定看向性格开朗的丰锋,但可惜,丰锋不知怎的,一门心思看着黛夫人,居然丝毫没注意到他。
心里不平,莫延云嘟嘟囔囔地从前面走过去,完全没注意到脚下。
“停下。”
“别踩!”
“你这呆子!”
几道声音一同砸过来,把莫延云砸懵了。
这、这是怎么了?
为何用这等眼神看着他,他是犯天条了吗?
直到被粗鲁地拽到一旁, 莫延云视线往下移,后知后觉为何自己刚刚被吼。
方才他所站之处,地上有个图形, 他就是踩那儿了。目光再往外延伸,此时莫延云才看见院中地上画了不少图。
长的长, 宽的宽,还有一些看起来像小板板。
龙骨水车不难画,主要讲清楚原理即可,剩下的交给工匠, 哪怕只是几句话外加个草图, 技艺高超的木匠也能让其问世。
于是画完上端的轴承后,黛黎收手了, 一转身,她看好几双炯炯有神看着她。
黛黎稍顿, 手里还拿着树枝,她看向秦邵宗, “君侯, 如果您忙的话……”
“不忙,夫人现在便可以与我说说这龙骨水车。”秦邵宗而后喊了苏修竹的字,吩咐道:“青萝,你将地上的图誊抄一遍。”
黛黎以手里的树枝作指, “这种龙骨水车通常是一丈至两丈长, 尾端的下链部分没入河边,而随着从上端驱动链轮,车内连接的串板会被一节节往前带动,由此推着水向上逆行。”
那根树枝挨个指过相应的部件图,黛黎道:“手摇和脚踏, 以及驴牛皆可驱动它。若以人力驱动这龙骨水车一整日,约莫能浇灌田地五亩,如果换成牛力,可高出一倍有余。”
顶着灼热的目光,黛黎从边缘绕出来,“有些地方之所以难成田地,又或是粮食收成微薄,皆因汲水困难。倘若将难题解决,不愁良田数量不变多。”
“君侯,此法大有可为!”丰锋激动道。
和背靠秦家附属族的燕三与莫延云不同,丰锋没有任何背景可言,他父亲是为豪强耕田的佃农。
佃农无自留地,他们以租豪强的土地耕耘为生,每年需上交地租和一部分粮食所得。
风调雨顺,老天爷赏脸时,佃农日子稍好过些。然而如果碰上旱魃为虐,那真是要人命的事,豪强不会理老天爷面色如何,他们只管收租。
拿不出钱来,先压一笔贷款,利滚利,有女卖女,无女也无钱的,沦落为农奴。和雇佣关系的佃农不同,农奴是奴隶,哪怕主人家打骂甚至是将其虐杀,基本都没地方说理去。
丰锋的双亲便是死在了凶年饥岁中,他一半大小子成了流民,适逢北国蛮夷来犯,幽州募兵,别无选择的他投了军。
此后,他将脑袋别在裤腰上,凭着远超普通士卒的体格和机灵劲,以及一点不可说的运气,多年一路过五关斩六将,不仅闯入了玄骁骑,还成功当上正屯长。
虽说耕田的日子已时过经年,但从未在他记忆里褪色。
丰锋完全能想到,如果这龙骨水车能如风一般吹入千家百户里,会有多少农民因此受益。
黛黎失笑,“自是大有可为。龙骨水车彼此相连,中间再以小池子作衔接,一环扣一环,哪怕是三丈以上的高地,都不愁无水灌溉。”
“黛夫人,这种龙骨水车是何人想出来的?”丰锋急忙问。
如今是有水车的,但它仅用于吸水洒路,防止尘土扬起有损健康,从未在农业领域出现过。
黛黎:“一个叫做马钧的发明家。”
“马钧?我怎的未听过此人名号?”莫延云皱眉。
丰锋连忙问,“黛夫人,此人祖籍何处?如今何在?这等头脑聪慧之人,若能来为君侯效力,咱们北地定能如虎添翼。”
黛黎转眸,自画完龙骨水车的模型图后,首次迎上了那道存在感异常强的目光,她看见了他眼里的暗色与幽光,仿佛窥见林中巨虎紧绷起肌肉、将将要腾跃扑咬上前。
但她知晓,这头老虎表现得再凶狠和贪婪,也仅仅是表面唬人。
红唇弯起,黛黎对他笑道:“这位先生已不在了。其他的先生倒是有,不过我觉得你们君侯应该不喜她效力。”
“怎么可能?”
“君侯向来礼贤下士、求贤若渴,如若有如此贤才能到麾下,君侯高兴都来不及呢,又如何会不喜?”
“正是。”
四人你一言我一语,都未注意到秦邵宗许久未说话了。
秦邵宗一瞬不瞬地看着不远处的女人。她站在日光下,睫羽好似覆着金色的浓光,那双黑眸亮如明镜,有天上云朵的剪影,也有院中花骨朵的俏丽,一草一木皆在其中,仿佛收纳了整个灿烂的春季。
她的高兴和小得意毫不掩饰,好像在说:看,你这些下属都觉得你荒唐。
空气里好像又浮动起那缕馥郁的暗香,沁人心脾,诱人至极。
秦邵宗第一次感受到了另类的挑战。
不是战场上你死我活的杀戮,也不是官场上兵不见血的尔虞我诈,而是一种全新的感觉。
有那么一点像驯烈马过程中的心潮澎拜,却又不尽然,因为此刻比他当初驯赤蛟时,还要思潮腾涌许多。
苏修竹想起一事,“纳兰先生应该快到赢郡了,到时将这龙骨水车给他瞧瞧。对了黛夫人,您口中的‘其他先生’,可与纳兰先生他说说,他见识渊博,广交天下有志之士,或许会知晓他们的名号。由纳兰先生出面游说,他们加入君侯麾下的几率会大不少。”
他不自觉对黛黎使用了敬称。
黛黎笑而不语。
赢郡百废待兴不假,但玄骁骑随秦邵宗南征北战多年,核心班底早能快速且稳妥地处理好大小问题。
不过是一个下午,出榜安民、接管城防、补上郡中官职空缺等,一切事务都被安排得井然有序。
待夜幕降临,府内灯火熠熠,明亮如昼,身为行军教授的苏修竹一手办起了隆重的晚宴。
黛黎应邀出席,她纯粹是来吃饭的,如今好不容易进了城郡,饮食方面自然不必屈就。
玄骁骑的纪律十分严明,战时明令禁色禁酒,先前那场篝火宴,黛黎没在宴中看到一个酒坛。
但今日不同了,一坛坛的酒酿被搬去正厅,很快在上首案几后和下首两排长案的后方堆叠起,乍一看仿佛是一面面酒坛子堆砌的墙。
黛黎来蹭个饭而已,且她是个编外人员,没理由在这等酒宴上往前坐,于是她自觉坐在了最后端。
前面的基本是武将,一个个身形魁梧,服饰清一色是耐脏的黑灰系色调,与黛黎那身如出一辙,因此她低着头混在其中时,存在感当真不高。
自家人办宴,没太多繁文缛节,秦邵宗入座后,简单说了两句就举杯了。
举杯同饮,以庆大捷。
开饭,该吃吃,该喝喝,场面霎时热闹非凡。
这一顿比不上之前的蒋府设宴,不过也是热菜冷盘皆有,令黛黎欣喜的是,桌上还有一道清蒸鳜鱼。
有道“田深狡兔肥,霜降鲈鱼美”,秋季的鲈鱼肥美,吃鲈鱼正好。春季也有自己的应季鱼,春天的鳜鱼肉质鲜嫩,口感细腻,无疑是道美味佳肴。
黛黎爱吃鱼,蒸的烤的都爱,尤其尝过“原汁原味”的烤羊肉后,如今面前这碟鳜鱼让她吃得头也不抬。
直到——
黛黎听到了清脆的银铃声。
黛黎眼睫上抬,一片片鲜艳的衣袂撞入她眼中,萦绕着酒香的厅堂里,如被一阵春风拂来,多了撩人的脂粉香气。
嵌着明珠的玉壁上,隐约映出美人轻盈飘逸的舞姿。蒙着面纱的舞姬着上衣下裳,她们转身甩袖间,裁得极短的小衣更往上缩了些,露出一段段白生生的细腰。
黛黎亲临现场看过不少演出,犹记当年本科舍友惨遭男友劈腿,对方一气之下请她们全宿舍飞去芭提雅和男模玩。
尺度嘛,只能说比现在跳露腰舞要大许多。
不过黛黎依旧带着欣赏的目光多瞅了两眼,毕竟抛开过短的服饰不谈,这可是纯正的古典舞。
酒过数巡后,有不少武将都离了自己的席位,不再只定定坐于某一处,他们有些一手拿着酒坛,另一手执樽,满场寻同袍闘酒。
许多人都离了位,莫延云也不例外,他甚至更大胆些,一屁股坐在了通往上首的台阶上。同样的,他手上酒坛和酒樽皆有,一边喝一边和上首的秦邵宗说话。
应该说他自顾自说许久了。
“君侯,没想到李瓒那厮的能力不如何,这挑女人的眼光倒是不错。”莫延云眼珠子几乎粘在下方的舞姬上。
这些舞姬是本就养在府中的,甚至为了畜养更多的姬妾,别院还在增修扩张,只是尚未完工,李瓒便不得不卷起行囊逃亡去了。
上首没回应,莫延云又道:“君侯,您看为首的那个女郎如何?肤白,十指纤纤,身段婀娜多姿,虽暂且瞧不清全脸,但她一直在领舞之位,想来定有过人之处。”
依旧没应声。
莫延云也没在意,继续说:“那个眉心贴了小鱼花钿的女郎也很不错,鬓边别桃花,且还生了双桃花眸,流光溢彩,倒和发间的桃花相得益彰。”
本以为又是一次石沉大海,谁料这回竟是有回应。
“不过如此。”
莫延云下意识转头,见上峰面色冷淡似还有些轻视,他顿时大为惊愕,酒壮怂人胆,当即不禁反问:“这居然还不过如此?那您觉得如何才能算得上漂亮?”
秦邵宗没接他这话,却在心里评判着方才。
红花钿让她眉间一点红,旁人是端庄清贵,在这里则显得刻意且媚俗,还有这转来转去的,那鬓间桃花要掉不掉,有何美感可言?
那双桃花眼也太小了些,眼白微浑,眼形不够标致,无论是哪一样都当不上流光溢彩。
至于如何才算漂亮?
美者颜如玉,天然去雕饰。这才算风华绝艳。
秦邵宗的目光再次移回右侧后方,只见先前还在埋头吃鱼的女人,不知何时停了动作,这会儿正看着厅堂里的歌舞。
瞧她那翘着的嘴角,她看着还挺满意的。
坐末尾都能看得如此起劲,若是换到上首来,岂非连鱼都不用吃,光看歌舞就能看个饱。
黛黎忽然察觉到一道来自上首的熟悉目光,很强烈,存在感十足,和他那个人一样霸道。她转头看去,不仅不避让,还拿起案上酒樽对他笑着举了举杯。
不管怎么说,这场是庆功宴。她来吃主人家的饭,现在还和他碰了个眼,多少得表示点祝贺之意。
如今黛黎真心实意的高兴,府中美貌舞姬不少,有的是舞姬乐意伺候他,这人大可不必只盯着她了。
上首的秦邵宗见她笑着举杯,明眸善睐,眉心那一点朱红艳得惊人,分明她身上还穿着灰扑扑的衣裙,却仿佛整个人晕着一层润泽的珠光,漂亮丰润、慵懒成熟,如同一株开得最盛的娇贵牡丹。
相似小说推荐
-
在秦朝忽悠人的日子(金乔沐) [无CP向] 《(历史同人)在秦朝忽悠人的日子》作者:金乔沐【完结+番外】晋江VIP2025-11-03 完结总书评数:922 当前被...
-
将军夫人重生后(风月摆渡人) [穿越重生] 《将军夫人重生后》作者:风月摆渡人【完结】晋江VIP2025-11-02完结总书评数:90 当前被收藏数:1021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