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皆是穿着朴素,而在她们身后堆叠放着三个同款的木匣子,款式瞧着有些像衣匣。
二人见了黛黎,福身并异口同声道:“夫人,奴按贵人吩咐来伺候您。”
这个“贵人”是谁,黛黎不用问都知晓,她皱起眉头,“我无需人伺候,你们回吧。”
二女面露难色,圆眼睛的女婢更是泪眼婆娑,当即下跪,“夫人,请您行行好,收留我们吧。若是离了您这处,奴和碧珀得被送回人市,人市里鱼龙混杂,什么人都有,有些主家买了奴,纯粹是圈养泄气,那是生不如死的日子……”
高个子的碧珀也跪了下来,竟还磕了头:“还请夫人开恩,收下奴和念夏。我们什么苦活都能做,也保证对夫人言听计从,当牛做马,结草衔环以报夫人之恩。”
先前黛黎打定主意是不要女婢的,她不想和旁人建立其他联系。但看着两个小女生哆哆嗦嗦地跪在她面前,她不由想起昨晚那个美好的梦。
梦里的州州能被好心人收养,现实里的她如果不留下她们,会不会变成看着她家小朋友流浪、却无动于衷的面孔之一呢……
“罢了,你们起来吧。”黛黎叹了口气。
两人霎时露出笑容,起身报了自己的名字,还问黛黎是否想帮她们改名。
黛黎自是摇头,让她们用回自己名字即可。
“这几箱衣匣是贵人送来的,后面还有些首饰等物。夫人,奴和碧珀先行将东西搬进屋中。”念夏笑道。
黛黎身上的衣裳,还是先前她为逃跑而准备的灰扑扑的衣裙,是最普通的颜色和材质,两套换着穿。
她觉得挺好的,但昨晚在书房时,有人很嫌弃。
碧珀和念夏手脚麻利,该搬的搬,该整理的整理,甚至连屋舍内的陈设都仔仔细细擦了一遍,而后再在熏笼内点上香。
不过短短过两刻钟,本来就不陈旧的屋舍好像新得在闪光。
“念夏,你帮我去书房要一套墨宝和一本书来,书随便哪种都可,若有人问起,你就说我要练字。”在念夏又一次来问有何吩咐时,黛黎如此说。
求人不如求己,她得把毛笔字和章草学一学,万一哪日要写信,她得自己来。
念夏领命去了,不久后带着所需之物回来。
桑皮纸于案几铺开,松烟墨在砚台上晕开墨色,狼毫也笔枕上了。
黛黎拿起狼毫,依照记忆里的执笔姿势开始调整,但握了两下,总觉得哪儿都不对,她不由拧起细眉。
笔不对,手也不对。
前者是感觉不对,后者则是状态不对。
黛黎懊恼地摔了笔。
①:《狼三则·狼》
第36章 她从狐狸洞里跑出来的……
在金乌升至苍穹正中又开始往西偏转时, 一队由骑兵护送的马车从北城门进入赢郡。
在哒哒的马蹄声中,这辆外表朴实无华的车驾平稳行驶,最后停在了正门敞开的奢华府邸前。
车厢门打开, 一道着青衣长衫的身影从车内下来,候于府门前的莫延云和丰锋等人露出了笑容。
“一别月余, 纳兰先生的脸色比先前好了许多,想来您已平复如旧。”
“可喜可贺。”
那道青衣身影抬起头来,只见这是一个年约五旬的男人,面白长耳, 留着长髯, 书卷气很重。而与其温和气质格格不入的是,他右脸上有一块黑色的印记。
并非天生的胎记, 而是一块边缘棱角分明,其内图案清晰的黑印。
这是一个曾被处以黥刑的男人。
纳兰治笑着说:“平复如旧算不上, 勉强行得远路而已。主公的围剿之策传回,着实令某精神大振, 九分病都能瞬间去七分。”
丰锋开怀道:“那待会儿见了龙骨水车, 纳兰先生剩下那两分不适岂非要化作飘渺云烟,风一吹就没了踪影?”
“龙骨水车是何物?竟能叫你这个见多识广的玄骁骑屯长如此亢奋。”纳兰治好奇问。
龙骨水车,这名字倒是起得精妙。
丰锋以掌作请,示意纳兰治先行入府, 后者笑着摸了摸长髯, 随他一同抬步入内。
一边走,两人一边绘声绘色地给纳兰治讲述昨日。
莫延云从他去述职之初说起,说黛黎以树枝为笔,于庭院中作画,还说秦邵宗连夜命十来个木匠合力打造龙骨水车。
丰锋接过话, “半刻钟之前,龙骨水车已运至府上的后花园,君侯如今也在那处,纳兰先生可要过去瞧瞧?”
纳兰治自然是点头。
初到府上,于情于理必定要先拜见主公,且不亲自去瞧个虚实,实在难解他心头之痒。
午后日光正好,这座府邸的后花园建得开阔,假山怪石作景,楼台水榭拔地而起。
有风拂过,吹来满园的淡雅花香,在清新好闻的香气里,水声分外特别。并非方泉引水的潺潺溪流,而是响亮的、如同开闸放水的哗哗声。
莫延云一个不经意,不慎踩进了小水滩里,“奇怪,此地居然有水,难不成池子里的水漏出来了?”
“你个榆木脑袋,定是君侯在测试龙骨水车。”丰锋没好气。
纳兰治快步遁声而去,在拐过一座点缀着花藤的假山后,视线豁然开朗。
大如湖泊的池塘异常宽广,湖上有阁楼式的水榭,九曲栈道连接水榭与岸边,还能瞧见有雪白的鹤于湖边振翅。但以上种种,都不能吸引纳兰治的目光。
他一眨不眨地看着池边那条木龙。
木龙长约两丈,尾巴探入池中,以木板串起的龙身蜿蜒而上。随着顶上一个壮汉摇动龙首一端的龙角,龙首不断吐水。
方才那阵强劲的哗哗声,正是来自于此。
纳兰治眼中出现了慑人的光芒,如同有流星划过黑夜,他甚至顾不上与月余未见的秦邵宗寒暄几句,只朝对方揖了一礼后便道:“主公,这龙骨水车的缔造者何在?某能否见一见她?”
哪怕莫丰二人未说明龙骨水车的“运水量”,以及可用畜力代替人力等,但纳兰治仍一眼看破了。
他甚至看得更远——
更多的水,更多的田地,随之提高的粮食产量。北地的储粮,北地百姓家中的余粮,主公将会大增的威望。
乃至推及后,广受益处的全天下百姓。
这绝对是一项能在青史上留下痕迹的物件,与之相对的,青史也有其发明者的一席之地。
“龙骨水车送到时,我已遣人去通知夫人,她稍后就到。”秦邵宗笑着喊纳兰治的字,“无功,你且等着就是。”
黛黎摔了笔后,盯着案上书籍看了半晌,想起昨晚种种,到底深吸了一口气重新拿起狼毫。
不过临摹完一个字,外面的碧珀进了屋,“夫人,有个兵长来了院里,他说龙骨水车已送至府中后花园,君侯请您过去看看。”
黛黎眼睛不由大睁,“这么快?”
她昨天中午画出来的龙骨水车,这短短一日,仅用十二个时辰的功夫,实物就造出来了?
他这是同时启用了多少工匠?
“行,我现在过去一趟。”黛黎放下渐显沉重的狼毫。
“夫人……”
黛黎转头看向念夏,“怎么了?”
念夏小声道:“方才送来了许多漂亮衣裳,是否需要奴为您换上?”
黛黎如今穿的,还是那条最朴素的灰裙子,若单看这身衣裳,闹市里十个有八个普通妇人都这么穿。
寻常人家倒没什么,但在这高门内、尤其还是赢郡首屈一指的府邸中,怕是连最低等的舞姬都能胜过她许多。
念夏心知除了正室之外,后院里所有女郎都需依附于男主人的宠爱而活。她见过豪门内失去恩宠的姬妾自云端跌落,从人人捧着的娇花,到零落的污泥。
得宠便得风云,无宠则衰败。
她如今已是这位黛夫人的奴仆,主盛仆荣,她是由衷希望这位夫人能长盛不衰。
黛黎却道:“不用,如此便可。”
念夏和碧珀还想再劝,但黛黎却抬步出门了。
抄小路过去,路途不算远。
待行至后花园的洞门连接处时,黛黎听到秦邵宗和旁人说话的声音。
那道声音很陌生,此前她未听过,但从秦邵宗好似和好友闲聊的语气推断,此人绝对是他麾下的重臣。
黛黎想到了那位纳兰先生,看来这位重量级谋士终于到了。
她勾起嘴角,脚步顿时轻快了不少。
纳兰治从主公的口中得知,那位黛夫人是传递者。对方说龙骨水车的发明者另有其人,主公问他是否知晓马钧。
但他搜遍了脑中所有听过名号的大小名士,都未能在犄角里找出这个“马钧”。
没有这号人,不,应该说他不知晓这样的人物。
如此,这位黛夫人便成了关键。
除了方才入府时,纳兰治再未听过黛黎的任何消息。在他的想象中,这位黛夫人应该是个朴实的农妇。
对方可能四五十岁,皮肤是常年劳作的深黑,她生活在马钧避世的村庄里。某日,大隐士发明了这惊世之物,恰逢他有事无法走开,遂托这位黛夫人将图纸带出村,并交给碰巧在附近的主公。
然而,当那抹灰黑色闯入视野时,纳兰治罕见地愣住许久。
有些人的美丽是服饰所不能藏,哪怕穿着陈旧朴素,但仿佛是气质凝聚的光晕也会在她身上熠熠生辉,而后点亮本就绝尘的五官。
这满园的春色,似乎随着她的到来暗淡了许多。
黛黎看到了纳兰治面上的墨字,那墨印狰狞,乍一看宛若他脸上盘踞了一只黑虫。
先不说现代各类纹身千奇百怪,这点与之相比完全是小儿科,单凭她后续要靠这位纳兰先生牵制秦邵宗,她就断断不可有任何的排斥和嫌弃。
黛黎露出礼貌笑容,好似那墨印从不存在,“先前听莫都尉他们聊起,今日府中要来一位博古通今的不世之材,想来就是您了。纳兰先生,久仰大名。”
自黛黎走进后花园起,秦邵宗的目光便一直在她身上。
他看着她以轻轻的眼风扫过包括他在内的其余人,嘴角微翘全当是打过招呼了,而后径自开始和纳兰治说话。
一上来就好一通吹捧,还久仰大名?若非她之前自个交代说住在与世隔绝的桃花源,如今说得真挺像那回事。
呵,她定然又是起了旁的小心思。
秦邵宗转了转玉扳指,冷眼旁观和纳兰治寒暄的黛黎,眸光晦暗不明。
在念夏和碧珀的视觉里,一切非常的不可思议,如同浩海中掀起了千丈惊涛,惊涛凶悍朝岸拍来,一举摧毁了她们过往的所有认知。
在她们有限的见闻中,哪怕是官僚的正妻,也需对她丈夫的次一级下属、同有官职之人多有尊敬。
正妻尚如此,更别说侧室和姬妾……
但如今,她们瞠目结舌地看着身穿旧衣的黛黎若无旁人地与那位青衫先生交谈。
后花园里的所有人皆看着他们,那位据说掌整个北地的君侯也好,旁边的都尉校尉兵长也罢,竟无一人出声打断。偌大的后花园以他们二人为核心,所有人都静候着。
分明无华服和金钗,她却如明珠生晕,依旧亮眼得惊人。
念夏有些恍惚,觉得自己可能仍身处梦中,否则绝不能见到如此怪诞一幕?
和纳兰治这种人一见如故,其实在黛黎看来并非难事。
这种能到权贵麾下当幕僚,且还占了重要一席之地的名士,见识渊博是最基础的那项,后面跟着的还有善于谋断,和洞察人心等等。
结合秦邵宗的高标准,以及周围人郑重待之的态度,黛黎猜测这位纳兰先生除了以上种种之外,可能还有傲骨和慈悲。
心系天下百姓,以安天下为己任。
黛黎一个站于历史长河后端的人,尤其她还是在冠以“国”字头的出版社工作,且经她手编辑整理审核的书,大多是历史和农业方面,刚好对口,要令千年前的名士折服,真不是难事。
毕竟信息差就横在中间。
丰锋站在秦邵宗身旁,随着时间慢慢流逝,不知是否错觉,他觉得莫名有些冷。
他看了下周围,测试完毕的龙骨水车已停止工作,方才扬起的风静止了,不存在风将水汽拂来,且天上金乌好端端的,也未被云层挡住。
丰锋能从一介流民爬到如今的位置,与他比寻常人要灵活敏锐的心思少不了关系。他看了一圈,最后维持着头没动,但眼珠子迅速往旁边偏了下,看向身旁的上峰,又顺着对方的目光望向不远处的女人。
恍然间,丰锋好像明白了什么。
黛黎以龙骨水车为起点,顺着往下和纳兰治聊农作物。
这个时代的农作物以“黍”为主,因其生长期短,耐贫瘠和干旱,所以哪怕产量比较低,黍也一直占据其核心位置。反正往刚开垦的荒地里一种,它也照样能存活。
后续,在各地相继大兴水利工程后,对水需求大的小麦逐渐覆盖北方。冬小麦秋种夏收,和旁的作物可轮流播种,且相对于黍,小麦的产量可高多了。
黛黎拿捏着度,没和纳兰治聊太久,在对方明显被吊起兴致时,她好像才忽然意识到后花园里不止她和纳兰治,她忙转头看向几步开外的秦邵宗,“君侯……”
后面要说的话哽在喉间,因为此时他那种似笑非笑、仿佛洞察一切的神情,让黛黎怀疑这人知晓了她的计划。
他可能猜到她想用纳兰治来制衡他。
“如果我没记错,夫人上一回这般热情的与人一见如故,过后没多久就设计了那位‘故人’,险些害他满盘皆输。”秦邵宗意味深长道。
黛黎:“……”
好好的一个人,怎就长了那样一张嘴。
看来他果真猜到了。
倒也无妨,哪怕被猜到,她亦可当阳谋来使,总之此事她必做不可!
纳兰治面露惊讶,目光在两人间徘徊,若有所思。
“纳兰先生今日方到府上,想来还有许多要事与您说,我就不打扰你们了。黛黎决定先撤退,避其锋芒,等待适合时机再出动。
她看向纳兰治,依旧笑得很礼貌,“纳兰先生,回见。”
黛黎离开后,花园里安静了片刻,气氛有种说不出的古怪,最后纳兰治轻咳了声,“主公,这龙骨水车实在胜于桔槔与戽斗不知几何。如今正是春日耕耘季,不如集合众木匠,让其先行制作一小批,而后将这批龙骨水车分发至北地各郡,再在城中出榜,广而告之其制作方法。想来不出一年,此物必能传遍整个北地。”
想起方才黛黎说的小麦,纳兰治顺了顺长髯,“若是取水变得轻易许多,能获得更多收成的小麦将如同春日的风,吹进千家百户里。”
百姓好过了,家里余粮充足,他们征其粮税来也方便。
秦邵宗颔首,“我也正有此意。”
推行龙骨水车势在必行,起步阶段耗费的银钱和人力,无论多与少,和后面的成果相比,都会变得不值一提。
纳兰治不住问:“主公,这位黛夫人非同一般,她究竟是何方人士?”
秦邵宗轻呵了声,“她从狐狸洞里跑出来的。”
纳兰治手一抖,险些揪掉自己一根胡子,饶是知晓他这位主公说话有时甚是刁钻,这会儿仍惊愕不已。
主公过往鲜少评价女郎,如此不同寻常且带有主观色彩的用词,以他所知还是头一回。
他目光偏了偏,看向莫延云,后者满脸复杂,从神情上来看,那位黛夫人的来历与事迹并非三言两语能说清。
黛黎回到自己房中,打算午睡以后再去偶遇纳兰治,想来那时他们已谈完要事,那位纳兰先生也有空了。
结果转身坐于榻上,黛黎一抬头就对上了两双眸子,一双圆圆的似猫儿,另一双要细长些,眼睛形状不一样,眼神却如出一辙的火热。
黛黎错愕道:“你们怎么了?”
“夫人,您……”念夏憋红了脸,最后只憋出三个字,“好厉害!”
一旁的碧珀也连连颔首,“奴先前从未见过像您这般威武的。”
虽然她们语焉不详,但黛黎还是听明白了。她们是没见过像她这种特立独行的女郎,因此才觉得新奇极了。
黛黎叹了口气,说了一句她们不明白的话,“往后的往后,都会变好的。”
归根到底,还是时代的局限,是这个吃人的封建时代断了她们读书做官的路,束缚了千千万万的她们,将她们困于后院,只能仰仗旁人的鼻息。
如果可以……
有些苗头仅露了一下,就被黛黎打消了。
不可能的,不切实际。
时代的尘埃落于每个人身上,都是一座大山。以她一人之力,如何和整个时代抗争?她现在是泥菩萨过河,自身难保,根本没有救别人的能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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