黛黎站着没动,没回答,而扣着她手臂的大掌也没有松开。
未等到应答,秦邵宗将人拨着转了个身。
裙摆拂动,彼此的目光隔着一臂不到的距离轻轻碰了下,两人皆是有瞬息的怔然,只不过一个是害怕到极点,另一个是惊艳。
黛黎自己一米六八,在女人里不算矮,然而面前男人高她几近一个头,至少一米八八往上。
男人着黑袍,发冠高束,高鼻深目,左侧长眉眉尾处有一小截断开,瞧着比寻常人凶戾三分。
他眼尾有几许时光刻下的浅痕,显然早已过了浮躁的弱冠之年,然而岁月并未在他身上或眼里留下任何颓势,反倒沉淀出深海般的威严与难以捉摸,他浅棕如琥珀的眼瞳一瞬不瞬盯着某处时,很像伺机而动的虎。
身高带来的压迫感令黛黎心头一滞,对方如同一座巍峨的高塔,塔身投下的暗影将她浸没。
她认得这人的声音,方才外面有人谄媚地喊着“君侯”,而后就是他和对方说话的。
她居然遇上对面领头的那个,这该怎么糊弄过去?
在秦邵宗的视觉里,这个装扮怪异的女郎着实出乎他的意料。她有一双非常出彩的桃花眼,眼仁如点墨,眼白似初雪,上眼睑的纹路很明显,折出一道深深的淡粉褶皱。
现代的女装短袖基本都有收腰设计,黛黎这件上衣也不例外,翻领形成小小的V,露出一小截弯月锁骨。
贴合的短装将她婀娜的身姿勾勒得很清晰,曲线丰美曼妙,纤秾合度,她的裙摆半湿,裙边偶尔聚起一两滴水珠悄然滴下,滴在她踩着仅由几根深绿绑带与皮革勾连着的鞋履上。
女人的足甲点了蔻丹,艳到极点,仿佛是雪上绽开的红梅,许是察觉到他的目光,那双雪白的足往后缩了缩,企图藏进裙摆的阴影里。
这几瞬的画面似被拉长成了一帧帧,周围的一切声响仿佛被隔绝开。
面前男人自上往下打量她,黛黎只觉他的目光有些古怪,侵略感却又极强,好像化成了刀,而她是案上被一层一层剖开的肉。
他的手还箍着她的上臂,力道不小,粗粝的、灼热的,存在感难以忽视。这个明显是武将的魁梧男人,或许能单手扭断她脖子。
黛黎不敢动,僵如石雕。
该如何解释自己着“奇装”,且还是穿着脏了的衣裳出现在上宾的房中?
万一被当成刺客抓起审讯,她又该如何解释自己的来历?
州州还等着她,她不能死。
还未等黛黎想出个对策,她发上忽而一痛,她以一字夹别在发间的巾帕被扯掉了。
秦邵宗本以为她用巾帕遮面,是知晓自己一双桃花眼异常出众,所以扬长避短。因此扯下巾帕前,他并无多少期待,只是好奇罢了。
结果,相当出乎他意料。
琼鼻挺秀,红唇不点而赤,在洁白细腻的肤上,女人绝艳的五官宛若一副色彩浓重的名家画卷,与十来二十岁的青涩女郎不同,她是开得极尽的姝艳牡丹,饱满成熟漂亮,又似带着一丝惯有的慵懒,牡丹雍容、涎玉沫珠不过如是。
只是白茸有瑕,秦邵宗忽然抬手。
黛黎下意识往后,脊背很快抵在窗沿边,无路可退。身后是冷硬的窗沿,身前是伟岸的男人,她被他钳制着困在一方小小的天地里。
对方的手越过她颈脖时,黛黎不住瑟缩,但和她想象的扭断颈骨不同,男人带着厚茧的拇指擦过她的上庭,将她额上沾了泥、因此显得脏兮兮的脸蛋拭干净。
涤垢洗瑕,女郎的眉心竟有一枚朱砂痣。
如果说先前她是艳到极点、仿佛金玉台里的国色牡丹,那点殷红的美人痣,则令金玉基台拔高千丈,多了只可远观的清冷。
秦邵宗缓缓眯起眸子。
额上摩挲感略重,黛黎后颈处抑制不住地冒出一小片鸡皮疙瘩,他的手很热,但她却仿佛置身于冰窖中。
望入男人那双涌动着欲望的眼,黛黎看到了一些不算陌生的东西,也令她猛地意识到——
最初时,是她想岔了。
许是这个时代对女性的轻视,也许是对自身实力的信任,比起索命的刺客亦或者窃取机密的探子,他更将她放在另一个位置。
他方才那种目光,与其说是己方对敌方的审视,不如说是男人对女人的凝视。
黛黎从未受到过这般强烈的、仿佛要将她拆吃入腹的凝视。
以前在学校时,男生们虽然热烈,但纯情得很,只要被她发现,都不好意思继续盯着她看。后来工作了,因为工作单位的缘故,里面的男性素质和学历都很高,彬彬有礼,哪怕是欣赏,也是点到为止。
秦邵宗勾起她几缕凌乱的鬓发,帮她将之别在耳后,中途有意无意碰到女人圆润的耳垂,“刚在池子里滚了一圈?”
黛黎很难言说这几瞬息的情绪变化,好似黑云压城后陡然出现了一缕明媚的天光,也仿佛海啸淹没后,有岛屿在她脚下凭空升起,托着她离开深渊。
她想到了一个办法,一则能绝处逢生、暂且全身而退的良策。
黛黎垂下眼帘,不去看那双压迫感满满的棕眸:“府中来贵客之事不胫而走,大家都想来贵客这边伺候,故而今日相处出了点小摩擦。妾迫不得已沾污了尊驾的屋舍,还请尊驾宽恕。”
秦邵宗比黛黎高出许多,面前女郎低眉顺眼,她肩上的墨发随着她这一动作如水般往侧滑了少许,露出一点白生生的颈脖。
无比的柔顺和可控。
秦邵宗并没有收回手,而是顺着黛黎垂首的动作,大掌从她耳侧移至后颈,像是丈量,也仿佛是安抚小动物般轻抚了下:“既然与她们不合,往后你便不必回去了。”
黛黎不住颤栗,这回真不是演的,后颈上那只大掌侵略性极强,好似在她脖子上套了一道厚重的枷锁。如果不是低着头,此时她脸上的惊慌一定展露无疑。
黛黎暗自掐了掐手心,调整好表情后怯生生抬头,有些不确定道:“可是妾方才意外听尊驾说您不习惯有人在侧伺候。”
话方落,黛黎听到一声轻笑,不知是笑她“明知故问”的小心思,还是笑她真的愚蠢。
“凡事皆有例外,全看值不值得破例。”秦邵宗收回手,拇指与食指相互摩挲了下,指上似乎还残余着那细腻温润的触感:“女郎芳名?”
“逢春。”黛黎随便说了个名字。
为奴者无户籍,姓甚名谁都由主人家赐予,她笃定他不会怀疑。
秦邵宗的目光再次自上而下的扫过,男人的长眉微挑了挑,“逢春,得者逢春,倒是个好名字。去主屋待着吧,晚些伺候。”
都是成年人了,尤其是这种场合,黛黎很清楚对方说的“伺候”是哪种伺候。
“多谢尊驾赏识,妾今晚定竭尽全力令您满意。”美人一笑,煦色韶光,似乎整间屋舍都亮堂了起来,不过她的欢喜并未持续多久就敛起:“妾的衣裳脏了,还望尊驾允妾回去换身衣裳,待打扮妥当后再回来伺候。”
“可。”他同意了。
黛黎听到了心中巨石落下的声音,她没掩饰地露出笑容,眼尾弯出好看的弧度,灿烂如春华,那点疏冷消融于无形,只剩下令人头晕目眩的明艳。
秦邵宗多看了她一眼。
得了允许,黛黎忙往外走。她从他身侧走过时,小苍兰的幽香深深浅浅地浮动,沁人心脾。
女人湿漉漉的裙摆轻拂,有一滴水珠随着她的走动轻轻地滴落在男人的黑靴上,晕开一个不明显的小点。
就当黛黎满怀欣喜地将将走出内间时,她身后的男人却忽然开口:“站住。”
黛黎僵住,刚放回肚子里的一颗心瞬间又提到了嗓子眼,手心捏了一把汗。
是他发现她说了谎?还是他反悔了?亦或是她在什么地方不慎露馅了……
第3章 此女甚得我意
无形的锯齿仿佛在紧绷的神经上来回切割,那一瞬间黛黎闪过许多个糟糕的猜想,每个都能吓出她一身冷汗。
一息,两息……
黛黎缓缓转过身,低垂着头:“不知尊驾有何吩咐?”
一面黑影兜头扑来,几乎把黛黎全然笼罩,将她罩懵了,黛黎险些吓出惊呼,柔软的面料与脸颊相贴,她闻到了沉香的香气。
是衣裳,他扔了件长袍过来。
“穿上再出去。”秦邵宗说。
黛黎深吸一口气,再不动声色地呼出,亏得长袍罩在她脸上,因此无人看见她方才精彩万分的脸色。
莫延云和燕三等在外面,二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话:
“君侯忽然进了里头,莫不是这屋舍有什不同寻常之处?还是说,方才蒋崇海偷偷和君侯说在这屋里藏了宝贝?”不等燕三回话,莫延云摸着下巴又道:“不应该啊,献宝又非坏事,作甚要偷偷摸摸?难不成里头藏了刺客。”
燕三睨了他一眼,“你是痴儿,还是蒋崇海是痴儿?”
莫延云急眼了:“嗨,你这人学什么不好,怎偏生要学君侯这般说话?难道是因自幼一直跟在君侯身侧,耳濡目染,被腌制熏陶至此?”
燕三回以一记冷眼。
“谁在里面,出来……敬酒不吃吃罚酒。”
两人同时一惊,正欲入内,却听里面隐隐传来一道轻柔的女音。
莫延云停下脚步,啧啧感叹:“亏我还真以为有胆大包天的宵小来犯,原来是个自荐枕席的。呵,白搭,此番出行为要事,君侯如今可没纵情的心思。退万步而言,就算是想享乐也合该是收用由蒋崇海献上的掐尖儿,那些私下自个跑来的,能成什么事?”
燕三松开了搭上刀柄的手,但等了几息,他心细如发:“怎的还未出来?”
莫延云后知后觉,“对啊,怎的这般久,往常不就是一句话的功夫。燕三,要不你入内瞧瞧?”
燕三没理会他的怂恿,一介女流罢了,又非刺客。
少倾,侯在外的燕三和莫延云终于看见有道身形从内而出。看清那人时,两人皆是愣住。
那美妇看起来年约三十,却生得极有韵味,端庄温柔又带着一丝冷清,宛若一株在高台上绽得淋漓尽致的国色牡丹。她穿着未束腰封的曲裾长袍,颜色冷沉的外袍像一层黑纱笼着她,却依旧无法遮住那抹逼人的颜色。
黛黎早知晓外面不止一人,如今见了两个壮汉,心知二人还能留在此地,一定是里面那位的下属。
她不欲和他们多说,只是福了福身,当见过礼了,而后在两人的注视下迅速走出院门。
莫延云眼睛都看直了,直到彻底瞧不见,他还看着院口方向,喃喃道:“不怪如此。都说洛阳长安出美人,什么艳色天下重,什么华茂春松,要夸上天去,夸得仅此地有而他地无。然而依我看,这小小的南康郡才是卧虎藏龙之地,长安和洛阳等繁华地的第一美人到那妇人跟前,怕也只有抬头仰视的份。燕三,你说那美妇可有姊妹?”
燕三面无表情:“色字头上一把刀,你半年前才被女贼捞光家财,连饭钱都要向弟兄们借。怎的,如今银钱攒够,又想犯浑了?”
莫延云不以为意:“我又不是金多乐那个一毛不拔的守财奴,黄白之物那玩意儿生不带来死不带去,不就是拿来花的吗?用来博美人一笑有何不可?噢,君侯出来了……”
直到走出那个用于招待贵客的阁院,黛黎一颗心还是扑通扑通的跳得飞快。
出来了,她出来了!
黛黎记得来时路,但没有选择原路返回,而是朝另一个方向走。如今借了个“名正言顺”的身份,她得赶紧探索多些地方。
“站住,何人在此闲逛?”
黛黎最初没意识到是在喊她,直到一个着青衫的男人快步走到她面前,不过这人看清她后,脸色从薄怒变成惊疑:“你是何人?为何在这儿随意闲逛?是西苑那批新来的舞姬否?不,不该是,西苑的明明都是胡姬。”
在他打量黛黎时,黛黎亦在观察他,这人服饰朴素,衣裳用料不算好、却也算不得很差,此人多半不是宅舍主人,而是管事之类。
这类人其实不难应付,只要抬出主人或贵客的名头,足够令他闭嘴。
“我是君侯的姬妾,因衣裳不慎被茶水沾湿,故而需换身衣服,请问贵府的舞姬住在何处?我去那里向她们拿身衣裳。”黛黎镇定道。
那男人立马恭敬了,黛黎的姿容令他起不了丝毫怀疑,他深深一揖:“方才多有得罪,请您见谅。您若要新衣裳,何需去舞姬那处?不如您在附近阁院稍等片刻,鄙人去向府君夫人讨一套全新的衣裙。”
虽说对方只是区区姬妾,与正室有云泥之别,但架不住她男人权势极大,麾下既有大批虎狼精锐,也有天子亲封的爵位在身。所谓宰相门前七品官,更罔论是容色绝佳、随时能吹枕边风的女人。
他鞍前马后,极尽讨好,本以为这美妇能开颜,却见她摇头说:“不必了,你不知君侯他喜好,还是我自行去一趟。”
男人一怔,对方这话说的,似有一丝不为外人道也的亲昵深意。
既然对方坚持,他断没强迫之理,于是细致地为黛黎说明如何前往舞姬的住处。
黛黎眸光微闪,又问他西苑该如何走。小管事再次作答。
黛黎福了福身,留下一句谢过,便往西苑去。
和旁的阁院相比,胡姬所住的西苑要柔和许多,院外种了两棵枝繁叶茂的柰树。而还未行至门口,黛黎就闻到了脂粉的淡香,偶尔还能听见一两声女郎的笑语。
黛黎走进阁院,目光迅速扫了圈,最后锁定两个二十出头的胡姬,她向她们说明自己是东苑舞姬的一员,奉命来讨身衣裳。
两个胡姬并无怀疑。一则她们来府邸时日不长,兼之年轻,还未有太多心眼与气焰;二则她们的衣物皆是府上所提供,借身衣裙罢了,不是什么大事,两人允得很快:“衣裳的颜色有要求否?”
黛黎本想摇头说没有,但那两个字到了喉间又被她咽回去:“我能随你一同进去吗,顺便在里头换了我这身衣裳。”
年轻胡姬点头。
“你叫什么名字,我先前怎的没见过你。”屋里忽然有人说。
黛黎闻声望去,只见一个年约三十的美貌胡姬倚在窗牗旁,正狐疑地看着她。听这人的语气,黛黎怀疑先前她曾到舞姬住的东苑走动过,见过那边不少人。
“我是琴姬……”黛黎见她狐疑不减:“的朋友,名叫菘蓝,前日才到府上,你之前未见过我也寻常。”
那胡姬再问:“你原先是哪儿的,为何轮落到当舞姬?”
无论是东苑还是西苑,里面住的都是无关紧要的艺姬,太守自个的姬妾是不住这里的。
黛黎跟着年轻的胡姬进屋,边走边娓娓道来:“我原是南边的,随夫君北上行商营生,途中不幸路遇劫匪,家中人除了我皆死于劫匪刀下,而我后来偶然被一行镖师所救,多番辗转最后来到了这里。府君还未安排我搬迁,想来是另有打算吧。”
屋里内间放了不少衣箱,黛黎看了遍,最终挑了一身灰蓝色的衣裙。
“你确定要这身?这身是否太过朴素。”年轻胡姬嘟囔。
“无事,我不喜张扬的色彩。”黛黎笑着说。
衣裳挑好了,黛黎又讨了双圆头帛履,就地一并更换,换下来的现代衣物与凉鞋用那件宽大的曲裾男袍包裹,双袖打结捆成包裹。
“你叫什么名字?”黛黎问那个借她衣裳的胡姬。
对方眼睛一亮,忙报上自己的名字,“弥加,我叫弥加,你……日后莫要忘了我。”
黛黎听出她的弦外音,“自然。弥加,你这里有米粉吗?”
她本来想说铅粉,但又想起这个时代的妆粉中,铅粉造价高昂,非贵妇千金用不起,自然不会出现在舞姬屋中。没有铅粉,只能找平价的代替品,也就是效果没那么好的米粉。
弥加点头说有,她以为黛黎要顺带上妆,但没想到粉盒拿出来后,对方并没立马使用,而是用巾帕将少许米粉包了起来。
“多谢,改日若有机会我定然答谢你。”黛黎笑道。
弥加心花怒放,瞬间顾不得心里那点疑惑了。
黛黎看了眼四周,声音压低了些:“弥加,你可知晓府中是否有九岁左右做杂役的小佣,他们平日住在何处?”
这话题跳跃得有些大,弥加愣了一下才摇头说不知,“我到这里的时日不长,许多情况都还不了解。”
意外之喜并无出现,黛黎平静地点头:“管事还在等我,我先回去了。”
离开西苑后,黛黎前往后花园,确定周边无人后,将累赘的包裹扔到一座大盆栽后方,随即若无其事地转身离开,前往舞姬所居的东苑。
相似小说推荐
-
在秦朝忽悠人的日子(金乔沐) [无CP向] 《(历史同人)在秦朝忽悠人的日子》作者:金乔沐【完结+番外】晋江VIP2025-11-03 完结总书评数:922 当前被...
-
将军夫人重生后(风月摆渡人) [穿越重生] 《将军夫人重生后》作者:风月摆渡人【完结】晋江VIP2025-11-02完结总书评数:90 当前被收藏数:1021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