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混账!”秦邵宗猛地一拍桌,“找借口也不晓得换一个,回回都是会跳舞,你看待会儿我拿鞭子抽你小子的时候,你像不像会跳舞?”
案上的虎形笔枕随之跳了下,而后“啪嗒”地侧翻着倒下。
秦祈年蔫了吧唧,“父亲,我真没撒谎,那些字真的不老实。”
见他死不悔改,秦邵宗怒火中烧,“贫苦人家的小孩想求一名师何其难,你小子是身在福中不知福。郡中其他家的小郎君别说像你这般年纪的,就算再比你小个十岁,也不至于错字连篇。”
秦祈年头顶乌云密布,人更蔫了,像一株要烂在地里的小白菜。
秦邵宗见他只是一味的颓废,不见丝毫振奋,额上青筋绷了绷,正要再骂,突然感觉自己的手臂被轻拍了两下。
黛黎对扭头看过来的男人温声道:“我问祈年几句。”
秦邵宗没说什么,只冷着脸往后靠。
黛黎看向秦祈年,“祈年,你是从何时开始觉得字会跳舞?”
秦祈年仍是垂头丧气,不过黛黎问,他老实回答说:“很早了,从我刚识字那会儿起吧。”
“你所说的‘字会跳舞’,是不是在你眼中的某些字形是颠倒或反转?如果不用手指点着,它们甚至很容易跳行?而等你提笔写字时,总需要想很久,才隐约记得一些字的全貌。”黛黎问。
她每说一句,少年就支棱起一点。
最后秦祈年大惊,“母亲,您如何得知这些?难道您也如我一样,觉得那些字会跳舞?”
在今日之前,他从未告知她这些,想来父亲的部下也不会在外说他的不是。除非她本身亦如此,才能感同身受,否则何以他一说,她就懂了呢?
他可是说了十几年,父亲和先生们都不理解。
秦邵宗侧头看着黛黎,眼里有惊讶。
但他是知晓的,她不存在那些情况,她看书顺溜得很,过往在他书房里淘书,两三天就能看完一本。
“祈年的这种情况,在我故土有个专门的词形容,叫做阅读障碍。”黛黎说这话时看向秦邵宗,“你可以简单理解为,是脑子里某个处理听觉和视觉的区域不太协调,从而引发的一种障碍。”
“脑子有问题,那岂不是是傻子?”秦邵宗说。
秦祈年噎住。
黛黎没好气,“你这个当爹的怎么说话的?这只是一种障碍症,不能代表智力有问题。恰恰相反,这类人有很多都很聪明,在其他领域上别具天赋。”
秦邵宗长眉挑起。
秦祈年的眼睛越来越亮,如果后面有条大尾巴,定能摇得扇出风来。
黛黎给他们打比方,“就好像一个木桶,乍一看某块木板比较短,但在你不知晓的地方,这块短板短缺的木料补到了另一块板子上面,让其他地方成为了长板。”
秦邵宗不言,伸手将虎形笔枕摆正,长指摸了摸笔枕的虎背。
如果说这番话的是另一个人,他必定认为那人在胡扯,是为秦三的混不吝找借口。
但偏偏是她亲口说。
秦邵宗问,“夫人,你说的这种障碍症,可有根治之法?”
黛黎迟疑了下,他问的是“根治”,她只能说:“这种障碍症最好从幼时开始干预,干预越迟,效果越微薄。像祈年这个年纪的,得打持久战了,且不一定能根治。”
秦邵宗皱眉。
秦祈年倒没怎么失望,这么年他都习惯了。
能吃能喝,能跑能跳,皮糙肉厚,比旁人皮实不止一星半点。且现在还有人理解他,不认为他撒谎,开心都来不及。
“不过并非不能缓解。平时多练练,可以自己看书的同时,让人将书里的内容慢慢读给你听,两者结合着训练,一段时间后再配上书写,三管齐下。”黛黎说。
秦祈年脸色却微变,“母亲,其实我现在也挺好……”
秦邵宗那把火又上来了,“写字缺胳膊少腿,好什么好?按你母亲说的,让先生用这法子试试。”
秦祈年磨磨蹭蹭应下。
秦邵宗见不得他那副不上进的模样,看得眼睛疼,干脆挥手让两个小辈出去。
等他们离开,黛黎才说:“你这当爹的这么强势,祈年自幼又丧母,他性格没养歪真是奇迹。”
这话秦邵宗不爱听,“我强势?”
“你还不强势?”黛黎反问,“说一不二,决定的事不容旁人忤逆。你自己说说,如果这不算强势,那什么才算?”
秦邵宗移开眼,“秦三那小子以前多是我父母在养,红英也时不时回来看。云策性子温和,对弟妹爱护有加,且我也早早为他挑选了先生开蒙。”
黛黎大概能明白了。
虽然生母早逝,但秦祈年并不缺爱。
他有慈祥的祖父母,有疼爱他的姑姑,有温和的兄姐,也有陪伴教导他的先生,更有秦邵宗这个一直在后面看着他的父亲。
“明日我让米一帆来一趟,夫人与他说说那障碍症的舒缓之法。”秦邵宗说。
黛黎答应了。
在书房里处理完事务后,不知不觉时间来到了饭点。
两人离开书房,前往主厅用膳。而在这路上,黛黎偶遇了莫延云。
对方见礼,退下,一气呵成。
不知是否黛黎的错觉,她总觉得对方的目光和过往略有差别,似乎多了一些难以言表的佩服和恭敬。
黛黎:“?”
“夫人?”秦邵宗见她突然停下。
黛黎思绪转得飞快,“今日是莫都尉值班,他会不会看见那俩木匠了?”
否则莫延云作甚这般态度。
“绝不可能。我已派胡豹守在正院口,再说,无缘无故的,他去正院作甚?”秦邵宗看她还皱着眉,“夫人不是留了个女婢在屋中吗,若还不放心,待回去后问问她便是。”
黛黎想了想,也是。
不过用过午膳后,黛黎却没能立马回主院,她和秦邵宗被一封快报打乱了今日后续的计划。
不,不仅是他们,应该说整个北地的核心班子都因此狠狠震动。
这封快报两侧为贴金玉轴,中间是上好的蚕丝质绫缎。它来自南边,更准确的说是身在长安的京都,由幼帝亲自下的天子令。
先夸一通秦邵宗的戍边功绩,又表彰黛黎宣扬的龙骨水车,再恭贺二人新婚。最后,天子令上宣黛黎和秦宴州去长安听封。
“朝廷这是想上演多年前那一出?”
多年前, 还是先帝主持朝政时,朝廷曾下令召秦幽州之子入京伴读。后来秦父采用“拖”字诀,恰逢北国来犯, 秦父率两个儿子上阵。
在那场腹背受敌的战役里,秦邵宗痛失胞兄, 耿耿于怀十数载。而时隔多年,这样的伎俩再次出现,矛头还直指他的妻儿。
谁都看得出,这是一个局, 更是赤裸裸的挑衅。
坐在长案后的秦邵宗脸色难看至极, 浑身威压沉沉,“不知死活。”
纳兰治皱眉, “主公,诏书上虽只提及龙骨水车, 但某私以为,去岁冬主母制作肥包一事也被朝廷所知晓。”
堆肥得在田野里堆, 没办法藏着掖着, 且这事跨越整个冬季,只要有心留意还真不难发现。
偌大的渔阳郡,要说一个他州探子也没有,那不可能。
“去长安听封, 这说的好听, 此番怕是一场鸿门宴,有去无回。要不,再拖一拖?”
“以什么借口拖?召书上限定了时间,且那队信使可都在呢,一双双眼睛盯着。总不能……把人全杀了吧。”
这尾音有些轻的一句落下, 像戳破了一层笼在外面的、用于伪装的东西。书房里的气氛明显变了变。
秦邵宗转了转玉扳指。
“不可如此。又不是一两个人,这可是足有二十人的队伍,焉能说杀就杀?再说,那或许只是明面上的人数,暗地里有多少,是否又有另一批随行人马在其他县等待回信,一切尚未可知。”崔升平摇头。
“此番是入京听封是恩典,如若贸然杀信使,落在天下人眼中未免太过张狂和不识抬举……”
盛燃叹了口气,“哪怕主公在北地再炙手可热,但说到底如今还是大燕的臣子,不可让旁人寻得‘伐不臣’的由头。这出头鸟,咱们当不得。”
哪怕幼帝再小、再无能,但他穿着龙袍坐于皇座之上,他就是正统。
天下真真假假的保皇党都会拥护他,更遑论昔年高祖与群臣歃血为盟,立下“非韩氏继位者,天下共击之”的誓约。
黛黎也在书房里,那封诏书降下后,秦邵宗并没避着她,后面议事也让她旁听。
如今听着幕僚和武将的你一言、我一语,黛黎若有所思。
不得不承认,他们说的都没错。
王朝走到末年是事实,天下将乱也是事实,但枪打出头鸟更是事实。纵观历史长河,一开始跳得最高的,基本都没什么好下场。
不过秦邵宗可不是什么乖顺的主儿,十斤有八斤的反骨。黛黎觉得他不会乖乖听令。
书房一待就是一个下午,直到金乌西坠,天幕蒙了一层暗光,众人才离开书房,却不是各自打道回府。
饭点已至,君侯府有给他们备饭。待膳罢,众人在宵禁之前各自归家。
酒足饭饱后,黛黎和秦邵宗一同回主院。
下午时书房人不少,她只是听,没有提问或给意见,如今周围无旁人,黛黎问他,“秦长庚,此事你是如何想的?”
秦邵宗抬头看天幕,黄昏已过,黑漆漆的苍穹上隐约可见繁星点点,“大概十年前,纳兰无功和我说,帝星隐匿不明,大燕的气数只剩最后少许,再过十年或许会有一次大变动。”
他突然轻笑了声,“当时我只当他随口一说,如今看来,或许就是这回了。”
他没明说,但这番话杀气腾腾。黛黎猜测道:“所以你打算南下?可是各地州牧和戍边将领无诏不得入京。”
秦邵宗:“有诏。长安发生数起爆炸,疑似有贼人暗中作乱,于是陛下又追了一封诏书来北地。我奉旨入京,只不过途径兖州时,路遇一伙山贼,剿匪时意外遗失了另一份诏书。”
这番话听得黛黎一愣一愣的。
长安爆炸?哪来的爆炸,等等,他说的该不会是尘爆吧!这人是想在学青莲教,在长安来几起尘爆?!
这么想,她便这么问。
“有何不可?”秦邵宗不否认,“非常之时,行非常之事。到时避开百姓,让暗桩弄几个房舍炸一炸,再在地上留下某些新王出世的‘神谕’,不怕长安不乱。”
他不仅要炸房屋,还要顺便栽赃嫁祸。而那背锅的对象,自然是从明面上仍对朝廷有较高服从度的司、豫、徐几个州的州牧里挑。
把那里的某人和负责京师安全的执金吾联系在一起,他不信太后王氏和丞相董宙还能坐得住。
长安这淌水,越浑越好!
京都大乱,他这个地方戍边武将奉命进京护驾很合理吧。
黛黎感叹道:“敢情你听了他们一下午议论,自己心里早有主意。”
秦邵宗如实说:“也不算早有主意,方法是下午听着他们商议想的。其实如今并非行军的好时机,因为春季是最重要的农耕季节,我本想等秋季再行动。而有夫人研发的肥料相助,今年的金秋必定五谷丰登,军队不愁粮食。可惜……”
可惜等不到秋季了。
黛黎和他一同往前走,“尘爆一事,你得做到滴水不漏,否则就是主动将把柄递给朝廷。”
秦邵宗笑道,“当初若非得夫人指点,我也不知晓尘爆的内幕。长安那群蠹虫目光短浅,更不会知晓。不过具体操作,我还需和先生们仔细商量,却保此事万无一失。”
黛黎担忧道,“青莲教分布极广,长安必定也有他们的教徒。屋舍倒塌后,要不了多久他们就知晓真正原因。”
秦邵宗沉默了片刻:“知晓是一回事,有证据又是一回事。口说无凭,这盆脏水我定不会认,且到时我大概已入京。”
二人边走边聊,不知不觉回到主院。
夜幕降临,分居于正房前院两侧的白玉灯里嵌了蜡烛,在周围洒出一个柔和的光圈。某个时刻,两道身影一同闯入光圈里,一高一矮,一起从后往前移动,逐渐趋向外人无法插入的同频。
晚饭消食完毕,今日没睡午觉的黛黎打了个哈欠,打算洗洗睡。
对了,床榻!
黛黎快步走进内间,果不其然先前被秦邵宗折腾成碎木的大床,坏掉的雕花床沿神不知鬼不觉的更换完毕。
崭新如初,好像之前的一切都是一场离奇的梦。
黛黎满意地笑。
好吧,不用“好像”,那事就是一个荒唐的怪梦!反正除了监工的碧珀,再也没有别的人会知晓。
“夫人,今日木匠来修榻时,莫都尉进来了……”碧珀的声音很小。
黛黎仿佛被惊雷击中,呆若木鸡,好半晌才像老旧的机械一般缓缓转过头来,“你、你方才说什么?”
秦邵宗也怔住。
碧珀硬着头皮又说了一遍,还把后来她从胡豹口中了解到的事情的来龙去脉一并说了。
黛黎想起今日早上莫延云的异样,绝望地闭上眼睛,她闭着眼往床榻方向走,“噗”地一声倒在上面,再拉过旁边的被子把自己连同脑袋一起裹好,包裹成一个蚕蛹。
秦邵宗惊讶过后反而笑了。
他上前抓住锦被的一角,轻轻地拽,“夫人,那事既已成定局,不如且当它拂面风,由它过去,不必介怀。”
裹成蚕蛹的人没说话,但被他抓着的被子明显有一股往回收的力。
秦邵宗转头对一旁的碧珀说:“无需你伺候,下去吧。”
待女婢离开,秦邵宗直接把被子里的黛黎剥出来,让她坐在自己腿上,“是莫延云那厮不讲规矩在先,错也是他的错,夫人何必拿旁人的错误惩罚自己?”
黛黎错愕地看着秦邵宗,见这罪魁祸首半点不虚,三言两语就把错都归在莫延云身上,不由问:“秦长庚,你是不是少了一段记忆?”
秦邵宗心知肚明她说什么,不过不接这话,“擅闯上峰住处,礼法何在?明日我定狠狠罚莫延云那厮。”
黛黎:“……”
黛黎叹为观止,“不愧是短短一下午就想出应对之策的英才。倘若以后你这北地之主当不下去,可以去当个游说先生,以君舌上生花的诡辩之才,也定能享誉天下。”
他忽地扬眉,“何需日后,我今晚就当游说先生。”
话毕,他一个饿虎扑食将人摁倒。
黛黎眼睛睁圆一瞬,随即反手揪住他的腰带,“游说先生是吧?那我就是那个专斩先生的刺客。”
传诏的队伍顺理成章的入住君侯府,而诏书颁下来的翌日,他们就收到答复。
君侯夫人和其子将应诏入京,不过此去山长水远,需要些时间收拾行囊。
传诏队伍领头之人叫申天鸣,此人是幼帝亲封的镖骑将军;而队伍中副官叫郭奈,这人位至中常侍。
一支传诏队,有文有武,既有等同三公的大将军,也有幼帝身旁的天子近臣,配置不可谓不隆重。
是铁了心要请入长安。
得知秦邵宗同意新婚夫人和其子进京后,申天鸣和郭奈都松了一口气。
“肯领旨就好,我就怕他整些幺蛾子出来。”郭奈隐去后面。
申天鸣冷哼了声,“让他夫人入京听封是恩赏,他岂敢拒之?再说,只要他秦邵宗一日还是大燕之臣,就得听令。不过说要些时间收拾行囊,啧,希望别出什么变故。”
郭奈:“且再看看,反正也未到诏书上规定的日期。”
秦邵宗花了两日和一众幕僚策划长安尘爆一事。第二日的申时末,一队快马携着密令从渔阳南城门迅速出城。
他们一路往南,直奔长安。
秦宴州应传到书房。
他来到时,书房门半敞,透过半页门往里看,并未看到其他人,他提步入内。
书房内确实无旁人,身形魁梧的男人坐于书案后,正在把玩着一枚虎形笔枕,听见他的脚步声抬首看来。
如今已是黄昏,房中并无点灯,唯有从窗牗映入的一道光,略显昏暗。
秦宴州拱手作揖,“父亲。”
“朝廷下了诏书,让夫人和你入京听封。此事我已应下,等夫人大致料理完肥料一事,我们便南下去长安。”秦邵宗说。
这两日秦邵宗与幕僚开小会,秦宴州并没有参与进来,因此他只知晓过些时日他们会去长安,其他详情一概不知。
如今听秦邵宗主动提及,秦宴州知晓接下来对方要说的,既和南下行程有关,也与他有关。
“地方官无诏不得进京,不过到时京城里会发生些事,我将应诏入京护圣驾。”秦邵宗转了转手中的笔枕,“兖冀二州的交界地有山贼出没,我入京的诏书会在那里遗失,到时为寻了回诏书也好,为民除害也罢,都将会有一次剿匪行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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