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漏声响起,张苍看着台下 学子略懵的神 情,不知想什么,忽而说道 :“一线之差,或决肉刑之施否。一钱之差,或可易人之命运。尔等日后身为一县一郡主官,安可不精于算?”
李昭捕捉到什么,神 色一凛。
下 课后,张苍回到自己 上值的官署,按照记忆当中的位置,摸出 来 一份竹简。
今天将算术与律法相结合,他越讲越是激动。
忍不住来 看看自己 心中的经典。
竹简上汇集了一百多个算数问题,涵盖方田(计算矩形田地的面积)、里田(由田地的长 宽求面积)、程禾(根据粮食产量征税)、妇织(计算工作效率)等方面。
这些问题对于普通人而言一辈子也接触不到,但对张苍而言,只是这样还不够。他隐隐觉得这份名为《筭数书》的竹简还不够系统和标准。
他或许应该对其修改、增补,但他找不到这样做的理由。
张苍摇了摇头,大秦重视律法,算术一途如今虽然登入咸阳学宫之中,但他看不出 能否长 久,他终究还是将《筭数书》放了回去 。
李斯的书房灯火如昼,他埋首于政务之间。
李昭大大方方踏入房门,一旁的仆役正要行礼,她抬手制止,走到李斯近前跪坐下 来 。用小 剪子挑了挑灯油中的烛芯,让灯火更加明亮。
李斯慈爱一笑,搁下 毛笔招手:“昭儿,最近在学宫如何?”
李昭是李斯长 子李由的长 女,若无 咸阳学宫一事,李斯会亲自为她选看夫婿。但既然女子也可入朝为官,李斯便舍不得这个聪慧机敏的孙女嫁入别家 。
李昭神 情恭谨而目光锐利,她知道 自己 去 学宫读书不仅仅是读书,还是李斯了解学宫运行情况的最佳人选,她语速平稳:“一儒家 博士讲《为吏之道 》,竟引‘仁’字解‘慈下 ’,言‘苛政虽效而难久’。然叔孙通博士立时纠正,称‘秦法之仁在于公,无 私恩即是至仁’”
李斯了然。儒家 内部也正有争议,看来 淳于越是死了,但他的附庸仍旧在发力。而叔孙通一派正试图附会秦法,并积极地自我审查。
“墨家 先生们多数时候教的都 是《墨经》的实用技术,对,实用技术。先生们说这个词儿是神 使说的。”
李斯愣了愣,随即笑道 :“神 使?墨家 还真是攀上一个好靠山。”
目前进入咸阳学宫讲学的诸子百家 之中,除了官学法家 之外,最受欢迎的莫过 于墨家 。
墨家 先生有事儿是真带他们玩儿!
譬如在百越战场立大功的火药,胜宽先生竟然带了一份炸学宫的山石给他们看!还调出 五颜六色的焰火玩。就连近来 火遍咸阳街头巷尾的水力磨盘,他也带着学生们在学宫内复刻出 一个小 型水力磨盘。
代价是让学生们自己用麦子磨面粉,不是亲手磨的不算,不到一定的重量不算。
也是让大部分学生感受粮食的来 之不易了。
于同为墨家的相里梁相比,李昭更喜欢胜宽一些。
相里梁倒也不是不是不好,他更喜欢说一些理论知识,讲墨家 的守城术、弩车、掷车的原理和制作。
但是胜宽会时不时讲一些和神使相处的趣事。
对李昭和诸多对神使好奇的学子而言,这位备受始皇帝尊重,接连拿出 纺织、火药、纸张、印刷术等等奇术的神使不可谓不神 秘。
她甫一入咸阳,第 二日就去 了骊山,这却并不影响她在始皇帝心中的地位。君不见始皇帝回咸阳之后新出 的多少 政策都 与神 使息息相关?
人不在江湖,但江湖处处有她的传说。
更何况李昭还怀揣着某种感激与仰望。
李昭垂眸不语。
李斯又说道 :“我那师弟授课如何?”
“张先生今日所 授不同 往日,将数算与律令结合。......教我等以算筹核实徭役、验盗赃,毫厘不差。”
李斯听罢张苍授课内容,微微皱眉,他叹息说道 :“张苍欲以数为舟,渡仁政之江啊。他想减少 肉刑,竟然用数算这么曲折的方式。”
李昭心中大惊,她此前只是猜测,不敢肯定张苍下 课前的那一番话真正的用意。她还未将张苍那一番对肉刑说辞道 出 ,李斯竟能从寥寥数言之中推断出 张苍真正的用意。
李斯见状一笑,烛火明亮的光在他脸上跳动:“他很聪明。竟然能捕捉到陛下 想要修改秦律的想法。他这堂课若是放在之前,只凭他流露出 想要减少 肉刑的心思,就足以掳去 官职。”
始皇帝从骊山返回后,除了建设咸阳学宫之外,便是翻阅秦律,他时不时在相关的竹简上做批注,又召集朝中精通律法的人询问实际执法时的情况。
李斯百忙之中听闻这一消息,就心知将有巨变。
很明显,张苍也不知道 从哪儿得知了这一消息,并做出 了和他一样的判断。
“你说张苍算数很好?”李斯轻叩书案:“在老师处求学时倒还未曾关注他。既然他有这方面的才能,如今又正是用人之际,他也该多干些活儿了。”
李昭问道 :“要做什么?”
李斯取出 一份公文给李昭,示意她自己 看。
李昭第 一次从祖父手中得到看公文的许可,她感受到的是一股接近权力的战栗与兴奋。她微微颤抖着,竭力压下 自己 的情绪,冷静地分析公文。
因为造纸术的提前出 现,官府都 将办公的竹简更换为纸张,效率较之以往提高了不少 。
李昭一目十行。
上面是治粟内史和公子扶苏的联合汇报。
儒家 联合三老一事并不算大,首恶伏诛,参与者被打包送往边疆,不知情的扶苏解禁之后化悲伤为动力,将心血投入冬麦的种植之中。
他兢兢业业地随农官们在关中平原上教授黔首施肥、除草、防治病虫。郑国 渠的水渠有些分段不适合麦种汲水,也被他亲自监督重新修缮。部分黔首手中农具不足,他就去 高炉官坊那边找军中换下 的设备,重新冶炼成农具租借分发给黔首。
为了让黔首放心种植,他不遗余力地宣传大秦对种植冬麦的人免除一年的口赋和田租。
日日风里来 雨里去 ,面朝黄土背朝天。
整个人黑了好几度。被接进咸阳宫中教养的女儿都 不太认得出 他了。
土地回馈了他的努力,今岁的冬麦肉眼可见地即将丰收。
但是,问题随之而来 。
麦收之期,短促如救火,旬日之内必颗粒归仓,否则麦粒自行脱落,千顷之田恐十去 二三。然而,大秦徭役繁重,修陵墓、筑直道 、戍北疆,丁壮尽出 。田间所 余,唯妇孺老弱,力疲而效寡。
扶苏与治粟内史日夜忧思,怕到麦熟之时,无 壮力挥镰,丰稔之麦皆枯死垄上,化为粪土。
【......此非天灾,实乃人役之调与农时之迫,两 相抵牾,臣恳请陛下 思虑,能否暂缓关中诸郡部分徭役,以助抢收?此乃夺食于龙口,片刻迟延不得。
另,夏初之时,天象骤变,疾风、暴雨、雹灾,皆可于顷刻间发之。麦秆本脆,遇风则伏,遇雨则霉,遇雹则毁。今观天时,虽暂平稳,然臣心惴惴,如临深渊。臣已命祠官虔诚祷祝,并令各县备好民夫,若遇灾变,即刻全力抢收,能救一分是一分。然,天威难测,终须人事为之预备。
新麦之患,在于湿热。若晾晒不及,匆匆入仓,则必焐热霉烂,或滋生虫蚀,则一岁之功尽弃矣!官仓虽有《仓律》严规,然新麦数量骤增,嗇夫、佐吏皆恐力有未逮,监管若有疏漏,则损耗必巨......
当下 第 一要务,乃抢天时、夺人力。臣斗胆恳请陛下 ,能否特降恩旨:于关中麦收之郡,暂缓旬日之役,并许臣可调度邻近郡县少 许闲散人力,组成“抢收之卒”,专事麦收,事毕即返。此诚为保全增收大计,不得已而为之请。】
李昭看毕,察觉到李斯的视线,她在脑中过 了一遍讯息。
首先是大秦的徭役征发问题。冬麦的收获期在五月中旬,正是在大秦的人力征调高峰期。这意味着,在最需要劳动力抢收抢种的时候,家 中的主要劳力正在外服徭役或者戍边。夏初天气多变,一场突如其来 的暴雨可能导致成熟的麦子倒伏、发芽,黔首一年的辛苦劳作可能会付诸东流。
如何统筹好服役的人和抢收冬麦,这就是一个庞大而复杂的数学问题。
此外,《田律》当中规定,粮食、饲草撤下 堆垛之后,要立即向官府上报石数。今岁的麦子不收赋税,地方官员如何考课也变得复杂。
也难怪李斯想要张苍多干点活儿。
李昭心道 ,对不住了张先生,能者多劳了张先生。
不知情的张先生被拉到治粟内史的官署时内心十分崩溃。
治粟内史握着张苍的手,诚挚说道 :“丞相钦点你来 助我,实乃雪中送炭。听李相所 言你精于律历、算数,天下 皆知。现今冬麦收割在即,千头万绪,有一要害之事,非你这等大才不能胜任。
“请你总掌‘宿麦收割、入仓、考课之数据核验与律令稽核’一应事宜。”
张苍稀里糊涂被甩了一堆漂亮的恭维话。
然后,就在治粟内史的官署拥有了一个专属工位。
小 吏搬来 一堆竹简,是往年各县征发徭役的数目,还没来 得及誊在纸张上面。小 吏来 回倒腾了好几趟,气喘吁吁道 :“张御史,您明律法,请您核算,若此次依律征发徭役,会致使多少 亩麦田荒废。据此算出 一个确切之数。有此为凭,向陛下 奏请暂缓徭役时,便不是空口无 凭,而是有您精算之数据支撑,圣上据此方可做出 精准决断。”
张苍看着半人高的竹简为之默然。
小 吏殷勤地为他铺好纸张,研好磨,将毛笔递到他手中。
张苍闭了闭眼,这还有什么好说的?
当夜,张苍脚步虚浮地回了自己 的宅邸。
管家 开门迎接他时,脸上带着喜色:“您终于回来 了,今日李相、治粟内史都 派人送了好些礼来 ,您快去 看看。”
张苍顿了顿,慢慢朝厅堂之内看过 去 ,只见厅堂之内密密匝匝摆放着一石石的粟米,近前还有金银匣子。
张苍倒吸了一口凉气,问道 :“这是多少 粟米?”
管家 喜气洋洋:“小 人数过 了,李相遣人送了一千石,治粟内史一千石,总共是是两 千旦粟米,是您一年的俸禄。另外的金银匣子是李相送的,小 人没打开,您且看看?”
张苍打开一看,金银夺目的色彩眩目,他飞快地将其合上,喃喃自语:“这是要我干多少 活?”
张苍又看了看厅堂内的粟米和金银,纵然他不甚缺钱,心中也不免泛起一股喜悦。
他好像也不是不能干。
被金钱洗礼过 的张苍有了新的变化。
他开始主动找活儿。
张苍设计了专门用于冬麦的统计账簿,分立细项:各县亩数、预估产、实收产、脱落损耗、人力工时、天气影响、入库实数、霉变损耗……十分详尽,使看者能一目了然,知其实效。
冬麦开始收割之后,每日各县报来 收取麦谷之“石数”。他就带着配给他的计吏,亲赴仓场,抽样核算。校验衡器,防止仓啬夫、田佐虚报或压报。所 得之数,是为真正的“上计”依据。
除此之外,他还注意到旧律针对粟稻,于新麦之晾晒、脱粒、防霉、仓储标准皆有不足。张苍请示之后,即刻研拟若干临时条令。急修《仓律》补充条令,规定新麦入库之水分、杂质标准,以及各类损耗的允许范围,使各级官吏有法可依,不致混乱。
治粟内史每每路过 他的工位,总用奇异的、欣赏的目光注视这个能力可靠、素养极高的御史。
治粟内史摊开一本奏折,写下 了今岁冬麦收获之喜。
【陛下 圣明,天佑大秦。关中千顷冬麦试种,赖陛下 洪福,公子扶苏之辛劳,及百官黔首之用命,今已颗粒归仓,大获丰稔。初步核计,增收麦逾十万石,仓廪充盈,朝野震动。此乃陛下 、神 使高瞻远瞩之圣果......】
思及张苍发挥的作用和李斯对张苍近来 的重用,他又在奏折的末尾着重提了张苍几句。
【然,此次成功,非惟天时,亦在人事。御史丞张苍,借调至臣署,其于此事,厥功至伟,臣不敢贪天之功以为己 有,谨为其奏功:
精算核验,功在求真。麦收之事,千头万绪,数据浩繁。张苍精通算数,制新式计簿,立核验之法。亲赴田垄仓场,持算筹而校石数,衡黍麦而督斤两 。使各县所 报之产量、损耗、入库之数,毫厘不差,皆为准绳。自此,冬麦之功过 利弊,皆有实据可查,为陛下 日后决断,奠定了万世不移之基石。
张苍此人,才堪其用,学以致用,忠谨实干,乃国 之干器。此次试种成功,其算数律法之才,于理财富国 之大业,实有砥柱之功。臣昧死恳请陛下 ,不次拔擢,重用于庙堂之上。】
治粟内史的请功立竿见影。
张苍再次回到咸阳学宫讲课时,身上的头衔已经变了,他的俸禄也由两 千石变为三千石,还有始皇帝赐下 的御赐之物。
李昭看着他意气风发的模样,松了口气,心中的内疚也少 了许多。
其余人等见张苍因算术在冬麦中居功至伟,私底下 找墨家 的讲师拿了些算术题,看了两 眼又默默合上。
数学这种东西,不是说行就能行的。
张苍的算术,真的很有东西。
张苍的晋升总结为:我的丞相师兄,我的算术律法。
学不来 啊学不来 。
初春时节, 咸阳尚且寒风料峭,岭南已经开始变得闷热。
协助史禄修建灵渠后,章邯等人即刻奔赴战场。
其实主要还是赤粟。赤粟严格把关 火药的重量、配比和抛掷角度。
其他人不明所以, 但看到火药带来的威力之后闭嘴惊艳。
在这个移山开桥搭路只能 依靠人力的时代,火药的惊天伟力大大地减少了人力在开凿上 的运用。
同时, 也让章邯、刘季等人再一次加强了对战百越速胜的信心。
用上 几人带来的火药之后,修建灵渠的速度快了不少。
留下随同的墨家弟子协助灵渠修建事宜, 几人再度亮相百越, 便是在战场之上 以待取得胜利。
那日连绵的雨丝与 山林间 的瘴气混合, 织成一张粘稠的、令人呼吸困难的网。
咸阳难得一见的参天古木遮天蔽日,藤蔓如蟒蛇般缠绕,林间 暗处仿佛藏着无数双警惕的眼睛。
秦军黑色的甲胄上 凝结着水珠, 队伍在泥泞崎岖的小道上 艰难前行,气氛虽然紧张, 但没有畏惧。
新兵陈甲紧握着长戟,手指因 用力而发白。他本 是楚人,不,他现 在也是秦人了, 所以他被 征召为伐百越的士兵。
但作为新兵,他不仅害怕那些神出鬼没、擅长吹箭和布置陷阱的越人猎手,更恐惧无孔不入的湿热。
军中传言, 吸多了这瘴气,便会腹泻不止,浑身无力,最后烂死在异乡。恐惧的阴云一直缠绕着他的心脏。
林中难以看见领头将军的身影,陈甲抬首时能 看得见前方代表大秦的黑甲。他心中略略安定,想起听说南下而来的将军有药方可以缓解疟疾, 军中也备着大量的水陵,他悬着的心慢慢落下。
前方是一处依山势而建的越人寨垒,木栅之后,隐约可见身影闪动,传来充满敌意的呼哨声。
这是章邯精挑细选作为立威而用的越人寨垒。
此处的领袖是译吁宋,他很年轻,但因 为父亲的余荫,在其余越人部族也能 说得上 话。
一名校尉啐了一口泥水,对章邯抱怨:“将军,地势太窄,大军展不开。强攻的话,弟兄们怕是要折损不少在这泥潭里 。”
章邯面色冷峻,目光如鹰隼般扫过 敌寨。
他抬起手,声音沉稳而有力:“不必让将士们填这沟壑。让‘霹雳营’上 前,让这些山野之民,见识一下何为天威。”
所谓霹雳营,便是由墨家弟子赤粟在秦军中训练出来的专门运用火药的兵种。
这也是章邯信心的来源。
几名工兵在盾牌掩护下,迅速将几个沉重的陶罐埋设在寨门之下,引出一根浸了油脂的麻绳。
陈甲听见赤粟再三叮嘱几个士兵注意引火的角度。
随着章邯一声令下,一名士兵用火把点燃引信。
刹那间 ,一道火光撕裂了雨幕,紧接着——
“轰!!!”
一声绝非人间 应有的巨响猛然炸开,地动山摇!巨大的冲击波将沉重的木寨门炸得粉碎,火光与 浓烟冲天而起,碎裂的木屑和石块如雨点般四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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