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无且将布帛收入袖中,望向始皇帝居所的方向,神色坚毅。
嬴政接过夏无且献上的布帛,越看脸色越难看。
他不由得将自己代入了夏无且布帛记录中的兔子。
初时,服下丹药的兔子会在笼中兴奋地蹦跳,吵得旁边笼的兔子不能入睡。
他着重将视线放在了丙笼兔子上,对着记录看了一遍又一遍。
他想起了玄鸟梦中的“自己”。
那个面色苍白、脸上生红疮,看起来虚弱乏力的“自己”。
起初还以为是因为年迈身体疲弱,现在想来,竟然全是服食丹药过多的后果!
白日里蒙毅说的“郑国渠”、“疲秦之计”历历在耳,嬴政只觉一股怒气涌上心头,他抓紧了布帛,猛然站起身,冷笑一声:“来人!”
所谓郑国渠还只是疲秦,徐福等方士可是要他的命!
宫廷值守的卫尉军出列,披坚执锐,整齐划一。
“即刻将徐福及其亲眷、同党抓起来。勾结六国余孽,给朕下毒,以谋逆论,严惩不贷。”嬴政眉宇之间笼罩着一股肃杀之气,寒声道:“赵高举荐徐福,黜落。宫中方士也一并下狱惩处。”
夏无且神色震动,显然没想到自己的举动会带来一连串的动作。他几乎可以想见,琅琊只怕要被徐福及其亲族的血淹没了。
在大秦的土地上,嬴政的命令就是最高的指示。在夏无且尚且怔愣,为始皇帝的反应感到不可思议,还在思索为何这次就如此信赖自己。
夏无且两眼放空,不住地想哪里不太对劲。正常的流程不应该是他献上布帛,始皇帝不以为然,他苦口婆心,始皇帝听得厌烦,他心灰意冷,始皇帝依旧自我吗?
怎么是哪个流程走错了,忽然间就拐向另一个方向。
嬴政看着懵逼的夏无且,感慨万千,他身边有徐福这样的小人,也有蒙毅、夏无且这样赤忱相待的人。
“无且爱我啊!”嬴政握住夏无且的手,流水般地赏赐了他,随后直白问道:“无且,朕服用丹药多时,快给朕看看。”
在夏无且给始皇帝诊治时,卫尉军的铁蹄已经踏破徐福家门,将他的亲眷和交好的官僚抓了起来。
被抓之时,徐福还搬出始皇帝的名头,企图将卫尉军的首领威慑住。
为首的卫尉军不为所动,将人捆了放在马背后,疾驰离去。
今日并非蒙毅值守,但他住得近,宫殿中卫尉军拿人的动作太大,蒙毅以为出了什么大事,忙换上官服觐见始皇帝。
甫一入殿,就对上了一双沉静幽深的眼眸。
蒙毅为之一怔,正欲行礼,只听一阵脚步声传来,伴随着几声尖利的呼喝。
再一回神,卫尉已经将徐福扭送到始皇帝座前跪下。
“陛下!你不想要不死药了吗?如此待我神山再难寻啊陛下!”徐福没了往日仙风道骨,见始皇帝无动于衷,他动之以情晓之以理:“陛下,不死药就在神山之中。楼船不是已经在海边了吗 百工、童男童女都已然备好,我可以马上就出发,为陛下求得不死药,只求陛下不要伤害我的家人。陛下!”
嬴政抬手揉了揉太阳穴,神情漠然。
徐福不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为什么答应得好好的始皇帝翻脸不认人了。他又说了许多关于蓬莱神山的密语,已经顾不得许多了。
嬴政神色一动。
徐福以为有戏,思及始皇帝对丹药的沉迷,他加大筹码:“陛下,这几日我以云母粉、首乌藤、丹砂在每日月光最盛之时为陛下炼制了新的丹药,陛下要试试吗?”
夏无且默不作声,在心中摇摇头。
徐福,你有取死之道。
只见嬴政面含肃杀之意,寒声道:“既然徐仙师喜欢丹药,那徐仙师一日吃三粒丹药。且看仙师何日早登极乐。”
徐福浑身一僵。
猛然意识到什么,他才发现宫殿内还站着一个人——夏无且。
此前,夏无且才在宫道上拦住他,要了他的丹药。
今日,始皇帝对他的丹药明显表现出憎恶。
慌乱之中,他甚至不知道自己从哪一步开始露了马脚,他懂医理,也懂炼丹,只在丹药里放了剂量微小的毒。常人试吃根本不会有事。
阴差阳错,时也命也。
他不知道夏无且发现的不是他下的毒,而是丹药本身自带的丹毒,
徐福的身体软了下去,虚弱道:“我隐藏得那么好,你怎么发现的?”
嬴政没兴趣听他的辩驳和自陈:“带下去,其余人等,赐死。”
蒙毅适时上前:“陛下,徐福府邸中地道通向的宅子已经被查处,六国中人已被一网打尽。”
绝望将徐福淹没,被带下去前,他耳边传来高高在上帝王冷漠的声音。
“杀了。”
原来还有蒙毅啊。
他听见蒙毅问楼船、童男童女如何处置,嬴政说将楼船中的金银散与他们......
再多的,他就听不到了。
所有酷烈的杀意都与他无关了。
他死定了。
第15章 屈氏纷乱 山林间缭绕的雾气被阳光……
山林间缭绕的雾气被阳光驱散,林下被建得宽阔敞亮的屋舍里传来阵阵机杼声,间或夹杂着几句喁喁细语和笑声。
唧唧复唧唧,木兰当户织。
林凤至在廊下看族中的女人们织布。
比起第一次使用斜织机时的生疏,现在她们能熟练地分经打纬,梭子一穿,轻描淡写间布匹从她们手中诞生。她们的动作行云流水,配合着织布机上发出的声音,竟有一股说不出的韵味。
也许是太久没有碰过织布,也可能是斜织机颇为新奇,安也在众多织女当中,踩着踏板,将纬线紧密推实。甚至因为她的手艺好,别的女工还在织素布,她已经开始研究如何织造更加复杂的纹样。
她已经研究出了如何在织布时将菱形、回纹等图案加入布匹当中。
林凤至看她织布犹如一场酣畅淋漓的视觉享受。
安见她看得入迷,抬手邀请她:“来试试?”
林凤至坐下哼哧哼哧分经打纬踩踏板。掌握斜织机技术的关键在于手脚协调协作,优秀的织女是需要培养方能独立操作复杂纹样。林凤至理论知识足够丰富了,也知道什么时候将分经棍加进去是最合适的。
但眼睛学会了,脑子跟上了,手脚远远达不到熟练操作的地步。
林凤至试了一会儿,果断放弃在布匹当中加入花纹。当她想要操纵分经棍隔离不同颜色经线时,分经棍就会在她手中错误地打转。
完全不像在安手中那么乖顺。
等林凤至手忙脚乱分好花色,坐她身旁的小水织素布已经织出去一个指节那么宽了。
小水见状嘻嘻笑道:“巫要和分经棍打起来啦。”
“术业有专攻嘛。”林凤至给自己挽尊,说完给小水和在场的女人们比个大拇指:“织布你们是这个。等昭氏的人来了,还得请姐姐们培训一下她们。”
“知道啦,巫不用操心。”安被林凤至逗笑了,她粗粝温暖的手掌摸了摸林凤至的头,又拍拍她的肩膀:“我给你织的凤鸟栖林比较复杂,做不了也是正常的。勇已经从屈氏回来了,巫去找他玩儿吧。”
做那么复杂的纹样,原来是给她织的。林凤至睁大眼睛去瞧布匹上的图案,勉强认出来凤鸟的头。
“玩儿去吧。”小水嘻嘻哈哈笑着把林凤至推远了。
此处不留人,自有留人处。
林凤至背着手,甩着早晨时安给她编的辫子,叮叮当当地走了。
众人顿时笑作一团。
她到柯珞人的会客地方时,勇正在送走昨日县令和昭氏族长派去跟着他去屈氏的人。
勇一脸的庆幸和感激:“多谢诸位相帮,待我族中事务料理完毕,必当设宴延请诸位。”
几人挥挥手,说了些场面话后也回去复命了。
林凤至一身玉佩叮当,人未至声先到。
勇惊讶地绕着她转了两圈,道:“巫现在很有大巫风范。”
她的服饰以玄黑为底色,赤、青、金三色点缀,后背依旧是凤鸟临空的纹样。赤色的腰带上坠着几块莹润的玉琮,行走坐卧间发出清脆的声响。银饰和宝石编入发中。
看上去十分灵动飘逸,非常符合“以舞降神”的传统。
“安、祁、小水他们都这么说的。”林凤至双手环抱,她这一身打扮还都是安给操办的呢。安非说她现在是大巫了,今时不同往日,人靠衣装马靠鞍什么,让林凤至穿得比较招摇。林凤至摆摆手,手腕间银铃作响:“不说这个,你刚才在和他们说什么?”
勇想起昨晚发生的事情至今心有余悸,他不无后怕地道:“昨晚屈氏内部闹出大事儿了!”
林凤至一边查看屈氏送来的战利品,一边应和勇:“什么事儿?”
一个大巫挑战的战利品,把柯珞人会客厅都摆满了,厅堂里全是带有屈氏族纹的箱子。随便打开一个箱子,里面都放满了金银布匹。他们献上的黄金不论是工艺、纯度、精细程度都要比柯珞人在淘金河中冒险开采的黄金好得多。
“昨日的大巫挑战屈氏输了,从湘山回去的路上他们就开始内讧。刚开始我们还能听到他们在争吵。后来,也许因为是家丑不可外扬,屈氏派人看守着我们,不让我们靠近。”勇回忆起昨天的那场雨,唏嘘又后怕道:“后来到了屈氏的领地,一切都开始不可控了。就连我也在生死关头走了一遭。”
林凤至合上箱子,没料到勇的境况竟然凶险到了生死关头。她抬起头,神情中多了几分专注认真。
昨晚,屈禾战败的消息传入屈氏,屈氏众人震动不已。他们先是震惊、难以置信,他们再三询问参与祭祀的人,最终只得出一个相同的答案。
纵横湘江流域十几年的大巫屈禾,败在了曾经仰他们鼻息生存的柯珞人的巫手中。
这个结果对于骄傲到近乎自傲的屈氏来说,是难以接受的。甚至于他们在最初接到柯珞人的挑战时,内心相当的不以为然,认为只不是即将多一个手下败将和附庸。
当屈禾面对屈氏众人,艰涩地说出她输了时,已经有人口不择言骂她。屈氏当中有抵触她的,自然也有拥护她的。
拥护她的人极尽夸赞林凤至,他们将祭祀时林凤至的降神描绘得形同天神下凡。每个参与过祭祀的人言之凿凿,愤怒的人们理智开始回笼。
但总有人无法接受巨大的心理落差。
在人群散去各自整理心情时,他们悄然在黑暗中聚首。
当夜,屈氏内部发生了械斗。
屈氏不愧是一个有底蕴的大族,反叛者以下三白为首,搜罗出族中的青铜武器,率先发起对屈禾的进攻。
屈禾纵横屈氏多年,也不是吃素的。她不仅组织了反击,还用极其煽动的语言策反了一部分反叛者。
说到这里,林凤至顿时好奇问道:“她说了什么?”
屈禾当时在高台之上,人群中不知谁点起了火把,照亮屈禾那双清泠泠的眼眸。
她说:“诸位,我任大巫十二年,这十二年来,我兢兢业业为屈氏谋利。在我和诸位的努力之下我们的信仰才遍及湘江,如今我虽然输了,还请大家想想这些年我为屈氏所做的一切。屈岩此人心胸狭窄手段奸猾不能容人,诸位当真要追随他将屈氏一分为二吗?我是先祖都认可的巫,今日在柯珞人处失掉的财宝我三年之内必将它赚回。我知道有人不想认这份债,可咱们屈氏在湘水流域立足,最重要的就是信誉!”
“失掉信誉,屈氏才是真正的永无翻身之日。诸位,再信我一次!难道屈氏的先祖就愿意眼睁睁看着屈氏被一分为二吗?分裂族群者死的遗训大家忘了吗?我和屈岩自小在族中长大,我是什么样的性子、屈岩是什么的性子大家还不清楚吗?大家真的能相信屈岩这个一言不合就能暴起伤人、分裂族群的人吗?难道他真的能带领屈氏走向更好更强大的明天吗?”
“今日,他敢用尖刀对准自己人,明日,他就敢为了利益出卖屈氏。这样一个自私自利的人,谁还要跟着他。跟着屈岩的人听好了,速速放下手中武器,我恕你们无罪!”
最后,她在众目睽睽之下,自高台上向下三白射出一箭,射中了下三白的肩膀。
勇挠挠头,他一个不在场、只听转述的外族人都觉得热血上涌,更别提屈氏族中本就信任她、追随她的人。
“她发表演讲的时候屈岩竟然没有打断她?”林凤至关注点清奇,也实在好奇。
勇嘿嘿笑了两声:“屈禾身法灵活,声音洪亮,台下又都是屈氏族人,只怕屈岩也投鼠忌器。”
林凤至畅想了一下那个画面,只觉得屈岩是个蠢的。本来屈氏和屈禾有的内部矛盾直接被他转移了。他策反的人又不是什么忘恩负义亡命天涯之辈,怎么可能对自家奶奶/爹/娘/兄弟姐妹下手啊。
顶多在他夺权的时候支持他,谁想到大兄弟不走寻常路,搞武装夺权这条路子。
屈禾动之以情晓之以理又施展了一点小小武力,再承诺不会降罪与追随屈岩的人,一套连招下来,还跟着屈岩的多半是沾了族中人命、无法回头的。
屈岩见势不好,当即换了地方。
这一换竟然直接到了勇下榻的地方,新仇旧怨之下,他持着青铜剑就冲了上去。
勇一个干采购和木工的哪儿见过这场面?
还是县令的人一脚将吓傻了的勇踢倒,立刻拔剑出鞘与屈岩缠斗起来。
勇一想到屈岩那双下三白的眼睛中盛满的浓烈恶意,和差点劈到他身上的剑锋,只觉齿冷:“屈岩太疯了。好在县令的手下做过军士,有一把子力气和手段,不然我真死那儿了。”
林凤至恍然,怪不得她进来时听到勇对他们说什么感谢的话。
“你是得好好感谢人家了。”林凤至想了想:“斜织机、金银、布匹,我们有的、给得起的,人家想要的,你都可以拿去作为谢礼。”
“哎呀,我正愁怎么谢谢人家,多谢巫!”勇继续说到屈氏的事儿:“后来屈岩被赶来的屈禾抓走了。第二天屈禾多给了很多份额外的钱财,我们这些被牵连进来的人都有所补偿。”
林凤至点点头,正想说些什么。
屋外突然有人通报:“巫,屈氏的人来了。他们特地说要见你和勇。”
林凤至和勇对视一眼,在对方眼底看见了疑惑。
此时此刻,屈氏不应该忙于整合内部,怎么还有空来找他们?
很快,一道纤瘦的身影进了厅堂。
是屈禾。
屈禾清冷的脸上竟然绽开了笑:“屈氏内部矛盾惊扰了贵客,屈禾特来向大巫赔罪。”
她拍了拍手,仆从献上了一箱竹简。
“金银乃是俗物,此乃七月湘君祠主祭的祷词与巫祝之术,还请大巫笑纳。”屈禾说道。
七月湘君祠的主祭一向由屈氏担任,她将祷词奉上算是彻底放弃了屈氏在湘水流域的话语权了。
林凤至知道这玩意的重要性,不禁问道:“真给我了?”
“您战胜了,本来就该是您的。只是昨日族中混乱,今晨告慰先祖才发现主祭祷词尚在屈氏。只好速速送来予您。”屈禾眉眼低垂,完全看不出是勇描述中言语煽动、射向屈岩的人。
林凤至啊了一声,问道:“屈岩呢?”
屈禾眼波泠泠,似一块冷玉,语气毫无波澜:“死了。”
第16章 教育 如此稀松平常的态度、轻描淡写的……
如此稀松平常的态度、轻描淡写的语气,直让林凤至毛骨悚然。
她再一次无比清晰地认识到,这里是等级分明的封建社会。她想要做出的所有改变,都依托于权力,她不能被动地任由时代将她改变。她要主动踏入其中,做弄潮儿。
她也得感谢此时是秦朝,封建化固然使秦朝时期的女性失去了很多宝贵的权力,但对女性的约束远不如明清时期强。她们并未完全被束缚于家庭之中,仍然有很强的社会性,可以从事多种社会活动、社会生活,诸如农业生产、手工纺织、行医相面、舞文弄墨等等。
此外,秦朝是封建化的初期,去古未远,氏族传统(如男女地位平等,女性活动广泛)尚且大量保存。可以说,秦朝包括后面的汉朝女性所处的社会环境以及她们的行为规范与后世的女性不啻于天壤之别。*
就拿屈氏来说,话语权最强的是神职人员屈禾。
在柯络人当中,没有巫觋之前,是由安来做主。而巫觋,人们从心底更信任女巫而非男觋。
也许是看见她的神情不对,屈禾十分敏锐地察觉到,她对林凤至解释道:“意图分裂族群者死。本来还想将他人头献上作为赔礼,想来您也不喜欢,便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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