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嬷嬷规矩繁重,来到大房之后,莫说伺候的丫鬟们,便是他们这些跑腿小厮也被管束得苦不堪言。往常卯时四刻起床做活,如今也生生被卫嬷嬷强制要求卯时二刻必须点卯,否则便要扣月钱。大房的小厮丫鬟们无不怨声载道。
彩屏巴不得找个人分享这出好戏,噗嗤一笑道:“你俩且等等。”说罢,彩屏掀了毡帘,同车厢内的善禾与卫嬷嬷道:“娘子,嬷嬷,前头有个卖酥油泡螺的摊子,香得很,我跟怀松去买些回来尝尝罢?”
卫嬷嬷把脸一扭,不作声。善禾暗瞥了她一眼,只作如常:“好啊,快去快回。”
彩屏喜气洋洋带着怀松去了,怀枫则侍立车旁,沉默不言。
车厢内,卫嬷嬷照常寒着脸,眼风吝啬得不肯匀善禾一分半点。往日是瞧不上,今日则是恨毒了。善禾强忍笑意,掀开车帘一角透气,说道:“车内闷热,我出去透透气。就在附近,嬷嬷一打帘就能见着我。”
卫嬷嬷巴不得她赶紧消失,鼻腔里嗯出粗声,算是应允。
善禾遂打帘下车,怀枫忙搬了轿凳伺候。善禾两脚刚落地,冷不防斜刺里猛地窜出两条人影,“扑通”一下齐齐跪在善禾脚跟前,吓得善禾后退半步。
跪在前头那人声泪俱下,哭得凄惨:“姑娘!求求姑娘发发慈悲,买下俺妹子罢!求姑娘买下她罢!”此人梳好的发髻早已毛躁,一身短褐,补丁叠着补丁,污秽不堪。
善禾先是一怔,接着又觉这道声音耳熟,只是尚未来得及思考眼前人是谁,身侧的怀枫已大步近前,隔在善禾与地上乞丐之间。
怀枫皱眉斥道:“哪里来的乞儿,走走走!”
那乞丐呜呜咽咽地抬起一张涕泪纵横、糊满尘灰的脸。
善禾心头重重一跳,眼前人赫然是闻烛!
闻烛哭得涕泗横流,膝行两步攥住善禾裙裾:“姑娘,您发发善心!俺兄妹在此跪求了一晌午,无人问津!求求您!俺爹死了,俺娘生病躺在家里,实在是没钱抓买药了啊!”说着,他揪着跪在身侧的女孩衣领,也迫她抬起头来:“快!快求求这位活菩萨姑娘!”
妙儿哭得比闻烛还凄惨,眼睛肿得不能再肿,鼻涕恨不能流到嘴巴里,哆嗦着唇瓣不住乞求:“求求姑娘……求求您,发发慈悲……买了我罢……救救俺娘……”
善禾几乎要脱口唤出他二人名字!
她颤着手,眼泪忍不住滚落。
怀枫还当是善禾心善,怜悯他兄妹二人,出言劝道:“娘子,要不回车上罢?”
闻烛一壁磕头,一壁道:“姑娘,俺妹子她手脚勤快,什么粗活累活都能干!求您就当是行善积德,救人一命!”闻烛再抬头时,额前已是一片青紫,眼泪滚滚滑落,混着脸颊尘土,冲出两道泥沟。
妙儿也哭:“姑娘行行好,俺娘重病,家里实在过不下去了。俺愿卖身为婢,一辈子服侍小姐,报答小姐大恩!”
这番动静早已惊动车内的卫嬷嬷。她沉着脸下车,拧眉打量着地上这对形容污秽的兄妹,嫌恶地撇了撇嘴:“娘子要是心善,给几个钱倒罢了,没得沾上晦气,带回船上冲撞大爷。”另一方面则是想,这样不知根不知底、从小儿又没被规矩约束过的丫头片子实在难调教。
善禾猝然回头,声气激动:“你怎能这样说!谁人没个长痛短痛,谁家没个三灾八难?当初老太爷临终前也是卧病在床,阖府上下尽心侍奉老人家,大爷二爷可曾说过半句‘晦气’!”
卫嬷嬷被噎得一顿,强辩道:“老太爷何等人物,这怎能与老太爷相提并论……”
善禾已不理她,兀自转过身去,扶了闻烛和妙儿起身,温声道:“你娘治病,还差多少银子?”
闻烛小心翼翼道:“二十两,行吗?”
“我连你兄妹二人一同买下,拢共要多少?”善禾追问,语气认真。
卫嬷嬷立时眯起眼,冷声插言:“大爷房里可没有那么多空额,多出来的人,住哪、吃什么、穿什么,可不好解决。”
闻烛也连忙摇头:“姑娘大恩!俺要在家照顾俺娘,走不得,俺只卖俺妹妹。求姑娘买了俺妹妹罢!”
妙儿也哭道:“姑娘菩萨,阿娘一个人在家生病,不能没人照顾陪伴。”
听他们如此说,善禾只得作罢。只是方才买簪钗花了钱,梁邺予的钱她又不曾带上,若问卫嬷嬷要,无异于自取其辱。敛眸沉思一回,善禾立时就把金耳坠摘下来、金镯子卸下来,径直就要塞给闻烛。
“娘子做什么!”慌得卫嬷嬷忙上去按住她手,急道,“先不说大爷准不准买她进来,娘子拿大爷赏的东西买人,这是要做什么!这是哪门子的规矩!”
善禾眸色坚定:“我身上只剩下些碎银子,拿不出二十两。大爷的好意,我再还他罢。若他知晓我是拿这些东西去救人,未必会怪罪于我。退一万步讲,就算大爷怪罪,我一人承担,与嬷嬷不相干。”她抬眼看卫嬷嬷,语气转冷,“若此番再要拿晴月作筏子,打杀作践,那我也不活了。打死了晴月,打残了晴月,你们记得把尖的重的都收得干干净净,再把我日日捆好,否则,我总能去死、总能去残。”
长街的风凝滞了片刻。
卫嬷嬷与怀枫无不倒吸一口凉气。兔子逼急了会咬人,薛善禾被逼到如此地步,这般轻易又决绝地说出“死”这样的话,他们信她做得出寻死的事。上次,她可不就试过去死么?
怀枫小心翼翼开口道:“薛娘子,我这里,还有二三两碎银子,要不……”
善禾尽力压住剐他的眼风,心中不住地怪他:这怀枫,天天跟着怀松,怎么没有怀松半点机灵劲儿。她把话说到这份上,就是要卫嬷嬷出钱的意思,他插手作什么!他自己存那三两银子就容易么!
闻烛抬头,怯怯道:“姑娘,一个、一个镯子就尽够了。”
善禾就取了一只镯子要予他。
卫嬷嬷忙攥住镯圈:“大爷赏的,岂可随意给出去?”若到时候薛善禾再添油加醋在梁邺耳边吹枕边风,她这管家娘子如何坐得稳当?“怀枫,我们两个凑一凑,加上娘子身上那些碎银,也差不多了。”
善禾把镯子往回一拉:“大爷给我的,该怎么处置,也是我来做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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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说:每个人身上都背着自己的因果。不过卫嬷嬷真正的“果”还在后面hhh
第47章 奈何今生夫妻缘浅。
周遭行人虽不敢近前围观,却也纷纷侧目,忍不住地指指点点。善禾把脸一低,咬牙道:“我知道嬷嬷一心为着大爷好,又很瞧不上我。我如今已努力听话了,不过是买个丫鬟而已,嬷嬷就允了我罢。”说罢,竟破天荒地同卫嬷嬷福身作了个全礼。
饶是再怎么恨毒了薛善禾,此刻也被这突如其来、放低姿态的大礼噎得说不出话来。在卫嬷嬷心中,梁邺的前程、后宅的安宁本就重于一切。这会儿薛善禾当众伏低做小,怀枫又在近旁,她若再苛责薛善禾,反倒显得她这积年有体面的嬷嬷心胸狭隘、不恤下情。故此,卫嬷嬷压住心头火气,勉力捏出个笑,拿出方才善禾予的金镶玉钗,重重拍在闻烛掌心,算是买下妙儿的资费。
卫嬷嬷清了清嗓子,故意叫旁边的人都听见:“既如此,倒也罢了。我家大爷本是仁善性子,最见不得人间疾苦。你们兄妹二人既有苦衷,合该帮扶一把的。”竟与方才嫌晦气的话截然相反。
善禾心里头冷笑涟涟。
话是如此说,可到底怒意难平。卫嬷嬷瞪着眼看了妙儿一眼,厉声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妙儿忙磕头:“俺叫妙儿。”她顿了一下,想起什么似的补充道,“闻妙儿。”
卫嬷嬷道:“头一件事,以后自称不许说‘俺’。平日里说话做事跟着人多学学,你这样的谈吐行止,若非薛娘子执意要留你,就你这般形容,做个粗使丫鬟也不够的。”
妙儿忙忙点头:“是是是,俺……奴婢以后一定多学。”又转头朝薛善禾磕了个头:“多谢薛娘子大恩大德!”
卫嬷嬷嘴角抽动几下,甩袖径直钻回车上了。善禾忙扶起妙儿,抽出绢帕替她揩拭满脸的泪水泥污,又转向闻烛,语带关切:“那你呢,你今后作何打算?”
闻烛紧紧攥着那支温润却沉甸甸的金镶玉钗,恭谨道:“多谢娘子!我这就去寻个稳妥铺子把这兑了换作现银,给阿娘抓药救命是正经。”说罢,闻烛抬腿就要走。
妙儿见了,眼泪又似断线珠子般滚落,挣脱善禾的手,扑上去紧紧抱住闻烛的胳膊,二人呜咽着道别。善禾侧身望去,余光瞥见车帘掀起一角,卫嬷嬷露出半张脸,正冷眼看她们,像贴在窗纸上的鬼影似的。
待得闻烛的身影消失在街角,不多时,彩屏与怀松各抱着一包热腾腾的酥油泡螺回来了。见善禾身边多了个脏兮兮、垂着泪的小丫头,皆拿眼看她,满脸疑问。
善禾便把来龙去脉一一说尽。彩屏听了,柳眉一竖,嘴上仍旧厉害着:“娘子心也太善了,大房丫鬟的份额本就吃紧,好不容易那蘩娘走了,这才宽裕些。她来了,别的不说,我与彩香还得从头教她规矩。”她言及“蘩娘”二字时,怀松垂着的眸子更低了低,只是众人一心在妙儿身上,皆没注意。
善禾宽慰道:“无妨,我亲自教她。”
“哪能娘子亲自教?少不得还是累了我与彩香了。”彩屏嫌恶地撇了妙儿一眼,“这丫头身上怪脏的,没得脏了马车,回头不好交还与车行了。总得寻个地方给她拾掇拾掇,买身干净衣裳换上才好。还得洗洗脸,咦,脸哭得跟花猫儿似的。”
善禾知道彩屏最是刀子嘴、豆腐心的,她这会儿说来日自家与彩香教导妙儿,嘴上是责怪,实则是防止妙儿落到卫嬷嬷手里,那日子才真真难捱。
只是一时寻不到给妙儿妆扮的地方。怀松便道:“走前大爷交代了,让娘子逛完就去如意茶馆候着,大爷在那儿包了雅间。不若先去那儿,大爷忙完公事也要过去的。”
善禾点点头:“这也好。”
于是一行人重又坐回车上,但因妙儿身上污浊,卫嬷嬷见她要坐进车厢,脸又黑了几分。善禾怕她再言三语四的,便叫妙儿坐在车板上,夹在怀松与怀枫之间。
车马辚辚而行。耗去两炷香工夫,怀松才把马车赶到如意茶馆门前,自有茶馆伙计搭了白布巾,脸上堆着笑、口中说着吉祥话地拥上前来。善禾报了梁邺名号,不多时便被引到三楼的雅间,卫嬷嬷则被安置在二楼歇息,怀枫、怀松承了善禾的托、捏着善禾予的药方,拿着善禾、彩屏身上最后的银两去给晴月买药。彩屏问店家要了个客房,领着妙儿自去梳洗更衣。善禾本也要去的,奈何卫嬷嬷在此,她担忧与妙儿亲近太过,反惹卫嬷嬷生疑,于是便把满腹的疑问与酸楚按回肚里,预备回了船上再寻机与妙儿见面。眼见天色尚早,闲来无事,善禾便命店小二寻一套画具出来。紫檀大案光洁如镜,善禾跪坐在面朝月洞窗的蒲团,素手铺纸,抬腕研墨,恍惚间竟忆起昔日金陵薛家闺阁中的时光。可提了笔,一时却想不出有甚么好画的。
善禾长叹一气,慢慢阖目,竟是和离那晚,梁邵孤身一人倚在栏杆边吹风醒酒的背影。
也不知,他现下如何了……
蘸饱墨汁的羊毫搁回笔山上。善禾怔怔望向窗外。
天朗气清,暑意蒸腾。临窗的老杨树枝干虬曲,绿叶葱茏,托着碎金般的日光傲然挺立。善禾蓦然想起漱玉阁的那几株桃树来,应是桃花早败人尽散了,却徒留整个梁家最怕孤单的人,独自守着满庭空寂。思及此,善禾不觉眼热鼻酸。
她重新执笔,扭腕运力。
那晚栏杆边谈心,他应是猜到她要走,却不曾留。那一声“保重”,字字皆是放手成全。可惜那会儿的她一心想着挣脱樊笼,丝毫不曾留意他眼中的悲望。如今想来,那夜的一切,状似送别梁邺,分明全是她与他的诀别。弹词唱的是《惜柳缘》,席间道的是送别之意,天上落的是寒雨,连他昏睡过去之前,呓语的也是“寒雨连江夜入吴”……
平明送客楚山孤啊……
他是来送他唯一的阿兄,也是来送她。他早做好了送他们离开的准备了,才会那么轻易地喝下她亲手捧与他的茶。
可是,短短数日,她却成了他兄长的枕边人。
她曾殷殷期盼的新生,就这么断送了,甚至只能做个见不得光的外室。不,连外室都不如,她只是个不要钱的妓.子而已。
她又想起临走之前满心满眼规划未来的自己。
那时的薛善禾捧着自己的画,暗暗发誓要在离开梁家之后,带着晴月蓬蓬勃勃地把日子过出花来。那时的她也在心底期望,与她和离的梁邵,终酬壮志,成为千古流芳的红缨枪将军。
可如今,她花团锦簇的梦已碎了。梁邵的梦,会成功吗?
笔走龙蛇,不过须臾,宣纸上已勾勒出一道凭栏远眺的背影,皂青色袍角在风中翻涌。画中那人单手执壶,仰首向天,意态疏狂,说不尽的快意风流,是她记忆中的那个梁邵,也是吴天齐口中混不吝的、却亦有许多委屈的善霸王。
鲜衣怒马,少年意气,大抵如此。
只是奈何今生缘浅,夫妻缘分至此,终是……罢了。
她复又蘸了墨,正欲在画中人的身侧,再添两道女子倩影——那晚伴他吹风赏雨的她与晴月。笔尖未落,执笔的手却被大掌包住。
梁邺单膝抵在她身后蒲团,一手握住她的手,另一手撑案,高大身躯将她圈住。他的脸侧在她颊边,吐纳的热气激起一阵细细密密的战栗,善禾脊背僵了僵。
他低低的笑贴着耳根响起:“在画什么?”
善禾心头狂跳,强自镇定地垂下眼睫,掩去眸中慌乱,勉力平声道:“闲来无事,随便画画罢了。”怕他起疑,又急急添补说:“画得像大爷凭栏远眺么?”
梁邺便垂眸去看,画中人只有一个背影,长身玉立,凭栏饮酒,气韵疏朗阔达,恣意飞扬。只是……仰天举酒的疏朗阔达,当真是他梁邺么?他自诩并非酗酒之徒。
倒是阿邵……
善禾偏头望着他的脸,把他渐渐转冷的眸色也看在眼底,心瞬间提到嗓子眼。善禾急忙唤他:“大爷。”
梁邺收回目光,落在怀中人儿的粉面上:“怎的?”
善禾索性将手中羊毫塞进他掌心,侧仰着头,勉力挤出个笑:“我的画,向来有画无诗,总觉缺了风骨。今日大爷在此,能赏我一首么?”
“你画未成,如何题诗?”梁邺声音平淡,听不出情绪。
“那等我画好了,大爷亲自写一首罢。”
梁邺未置一词,将那羊毫信手搁在笔山上。他两手撑住紫檀大案,身躯慢慢前倾,几乎要压在善禾背上。善禾整个人仍旧背对着他跪着,只是侧脸看他,面上静静地等待他的反应,实则心口扑通扑通直跳,担忧他看出画中人实系梁邵。
脊背传来的男人的热与压迫,善禾不自觉地扭动了下身子。
梁邺敛眸,目光在她脸上逡巡,而后慢慢地,在她唇瓣吻了一下。极快的,也极轻的。她什么反应都没有,没有推拒,也没有迎合,唯有一丝丝的颤抖。她在怕什么?
他抬起脸,声气愈沉:“善善。”
“我不爱喝酒的。”
善禾心口狂跳如擂鼓,两手绞个不停。
压迫铺天盖地而来,她如溺深潭。
梁邺眸色乌沉,如无波静水,透着深寒。
“你是在画他么?”
不消说出名字的,梁邺与薛善禾都知道的,那个他。
善禾双瞳震颤,张了口,却觉嗓子灼烫,竟说不出半个字眼。
梁邺眼梢压着沉沉寒厉,他抬起一只手,扣住善禾的下颌,一寸一寸地捻她下颌的薄肉,虽不用力,却容不得她反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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