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天齐道:“闹成这般模样,自然难以善了。裘宏远官运亨通,裘家如日中天,而梁家只剩了个早已致仕的梁老太爷勉力支撑,必定是梁邵要吃亏的。但所幸此事粗鄙龌龊,且那裘三郎正在议亲,裘家也不愿张扬出去,只教梁邵亲自登门赔罪,连礼都不收——呵,他家平日里没少收礼,也不缺这点子排场。梁老太爷只好拿出家法来处置梁邵,本是做做面子,打一打就过去了。偏生梁邵不肯低头,梗着脖子直嚷自己没错,抵死不肯登裘家门。气得老太爷在床上歪了三天,后头都是梁邺管教他。”
言及此处,吴天齐勾唇一笑:“听梁家原先灶上的婆子嚼蛆子,说当时梁邺问他:‘你知道你打的什么人?’梁邵也不怯,只说:‘谁是含鸟小囚儿,我便打谁。’梁邺没法子,只好亲自上门赔礼道歉,梁邵看不得他哥哥为这种腌臢事折节,才不情不愿跟过去,到底是服软了。”
善禾怔住,心中翻搅不歇。怪道那日梁邵说甚么“男子汉大丈夫也有贞洁德操”,怪道梁邺如此在意梁家清誉,铆足了劲儿势必要科举高中,原来都是早有根因。
吴天齐讲完这一段,抚着杯身不语,单单眯眼看着众人。晴月与妙儿等丫鬟们面面相觑,皆怔得说不出话来。
吴天齐笑了笑:“好了!天晏了,该就寝了。妙儿,你领薛娘子和晴月姑娘去她们的寝室罢。”
听她这般说,众人也只好起身回屋。善禾心底怅惘着,木然跟着妙儿,却听得吴天齐在身后唤了声她的名字:“薛娘子,还有几句话,我只同你一人讲。”
却说卯正时分,东方亮起鱼肚白,紧接着一抹朝霞晕染天际,瞬息铺陈开来。
梁邵于窄榻上悠悠醒转,只觉得头脑晕眩,迷迷蒙蒙地不知置身何处。
他躺了一会儿,待神思凝聚,方猝然忆起昨夜之事。梁邵猛地起身,身上薄毯、掌心红麝串子皆应声而落。他望了望空荡荡的舱室,处处皆有善禾的痕迹,处处皆没有了善禾,一时悲凉之情溢满心头。
梁邵怔怔呆坐片刻,而后弯腰捡起红麝手串,麻木地套在腕间,只觉心口突突直跳,恨不能跳脱这副残躯,随着善禾一起去。可若是自己跟过去,她应当亦会苦恼的罢?她原就是要摆脱他,才费尽心机出此下策撇他而去的。若他去了,她又该重新谋划了罢?一念及此,梁邵顿觉五脏六腑俱焚,倒不如再饮一碗掺了蒙汗药的茶水,彻彻底底昏死在这,总好过面对这世事的煎熬。
他抬手揩了揩清泪,煞白着脸色站起身,跌跌撞撞行至桌案旁,恍惚间瞧见镇纸下压着薄薄一张和离书,轻飘飘搁着,却重似千钧,生生把他与善禾的夫妻缘分斩断了。
再凝目一瞧,和离书上的字迹竟分外熟悉起来,有善禾的、他的,还有梁邺的!——从前他与梁邺一块儿读书,梁邺苦练过的每一种字体他都格外熟悉。
攥着和离书的手颤得愈发厉害,梁邵下意识咬紧下唇,几欲出血。怪道呢,善禾足不出户,她一人如何觅来蒙汗药、如何神不知鬼不觉仿他字迹写下和离书、又是如何瞒天过海把和离书送去府衙钤印?唯有他的好阿兄有这般缜密心思!
下一瞬,喉头腥甜翻涌,噗地一声,一口鲜血自心头喷薄而出,直直喷洒在和离书上,把墨字洇漫得不成样子。五感六觉俱失,唯心窝生疼,似被千刀万剐,梁邵抚着胸口弓腰蹲下去,整个人倚着桌腿儿颓然喘息。
地面溅染了数点殷红。梁邵喘着粗气,阖目一壁想着善禾的离去,一壁想着梁邺暗中推手相助,唯独把他当个木头烂泥一样瞒着!心中更是气血翻涌。待得血渍渐涸,梁邵方稍稍平静下来。
抬眸,眼前不知何时多了双皂朝靴,似乎已然立了许久。
梁邺撩袍蹲身,举了帕子要给梁邵擦拭唇角血渍,长叹道:“何必如此。”
梁邵面无神色,偏头躲开,唯有两拳攥紧,咯咯作响。
梁邺正要说什么,梁邵却干净利落吐出个字:“滚。”
霎时间眸中厉色骤现,梁邺阴下脸来,唇线绷直:“为兄此心,皆是为了你们好。”
话落,旋即一记拳风闪过,迅疾如电,擦着梁邺面颊,直直砸在桌腿之上。梁邵睁一双猩红眼,目眦欲裂,后牙咬紧:“我与善善,用不着你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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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说:这周上了个榜,要求一周更新2w字,所以可能会日更啦[眼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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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邵这一记拳砸下,只听得桌腿“咔嚓”一声裂了条细缝。
梁邺纹丝未动,垂眸哼笑道:“这般大的气性,怪道留不住她。”他拾了落在地面的和离书,叠了又叠,叠成方正一块,方站起身,信手将其轻轻丢在桌案上。
梁邺绷着脸色,居高临下地睥睨颓然跌坐在地的梁邵,眸光愈沉:“收好了,阿邵。这是你与她,此生最后的联系。”
梁邵浑身一僵,猝然抬起眼,眸中愤懑渐散,混着血丝与清泪的星眸凄凄地盯住梁邺,他慢慢瘪下嘴角,声气里溢满委屈和酸涩:“为什么?你是我阿兄啊,为什么……为什么连你也要骗我……我心悦她,我只要她,你明知道的,我同你讲过的,为什么你要这么做……”
眉心凝郁的戾气缓缓消散,梁邺望着梁邵的脸,血与泪模糊着的脸,一霎那,他恍惚看见十四年前牵着自己的小梁邵,亦满脸是泪,仰脖泣声地问他,为什么阿耶阿娘变成了小盒子,为什么旁人说他是没爹教没娘养的孩子,为什么大家都说梁家人快要死绝了。梁邺忽而觉得自己心口泛起针扎似的痛,十四载光阴流转,从前的小梁邵与现今早已长成的少年梁邵渐渐重合。他见不得弟弟的泪,从前如是,现在亦如是。
可是,他亦心悦善禾,他亦想要善禾啊。
此念如毒蛇,缠绕心间两载有余,他却从来不敢吐露分毫。
从最初的最初,从梁老太爷把善禾带到梁家的那一日,他见到薛善禾的第一眼,他的目光很难再从她身上挪开。比梁邵更早,比梁邵更久。
小梁邵因为失去父母而慌慌无助,那时的他亦何尝不是如此?可是,没有人给他擦泪,没有人给他安慰。漫长的岁月,他独自埋首在那些经文中,他也知道书中有蠹朽之处,但他不敢像梁邵那般由着性子把书卷抛开,他知道只有把蠹朽吞掉,再吐出锦绣来,梁家才能重振,祖父才能舒心顺遂地安度晚年,他与梁邵的子孙才能不必过他们从前那般凄惶的日子。直到善禾出现,他终于感受到一丝同龄的、不功利的温暖与安宁。哪怕她对他的好只有那么一点点,哪怕她对他的好是得了梁老太爷授意的缘故。但他真的很需要、很需要这份好,并将它与支撑梁家、护佑梁邵的责任一起,支撑他走到京都、踏入朝堂。
因为是兄长,所以处处应当让着弟弟;因为是长房长孙,所以合该肩负门楣兴衰。梁邺明白这个道理。
只是午夜梦回,他也嫉妒过梁邵,也恨过梁邵,为什么他不必肩负起梁家复兴的重任?为什么他可以处处闯祸不计后果?为什么他拥有了善禾却不知珍惜?到后来梁邺麻木了,他以为这就是他的命,他甚至妥协了,再不去做那些无谓的挣扎,连想都不敢去想,他容忍自己把那两个小倌儿留在兰台轩,当个薛善禾的影子养着,他强迫自己放下那些徒劳的执念,而是往京都去,往权势之巅去。
偏偏善禾主动找上他,她那般楚楚可怜地跪在他面前,睁着一双清凌凌的眼睛,那般哀哀切切地央求他:“我想与阿邵和离,求兄长相助。”
他行尸走肉般捱过了这许多年,终于有一个机会落在他面前,他安能不牢牢攥紧了!
他安能眼睁睁看着薛善禾这么离开!
梁邺阖目,暗自将那些纷扰的情绪狠狠压下。此刻,他心中只剩一个念头:既已和离,二人便再无干系。男婚女嫁,从今往后各不相干。
这次,他定要为自己争一争。
他睁开眼,一字一顿道:“因为她亲自求我。”
梁邺一点一点擦拭梁邵嘴角血痕,在对方挣脱开后,方扯起一抹轻蔑不屑的笑:“阿邵,那天善禾主动找到我,跪在我面前,求我帮她和离。你做了什么,让她必须要跪在我面前求我帮帮她,嗯?”
他耐心地蹲下身,耐心地与之平视,耐心地把帕子按在梁邵嘴角,极尽细心地擦拭,缓声道:“阿邵,她求我时那般决绝,我怎忍心见你二人日后过成怨偶模样?你说你心悦她,只想要她,我信你,阿兄从来都信你的。”
他声音沉了沉:“可是,善禾心悦你吗?善禾只想要你吗?善禾有这般笃定地同你说过、同我说过这些话吗?”
见梁邵瞳孔震颤,眸色逐渐失措,梁邺声气极尽温和:“我只看到她跪在我面前,求着我帮她摆脱你。”
“阿邵,我不能让这样对待你的官奴女子待在你身边,待一辈子。”他刻意咬重了“官奴”二字。
“我所做一切,皆为你计,皆为梁家计。”
梁邵本扶着桌腿,摇摇晃晃挣扎欲起,却在听到梁邺这番话后,呆了几息,终于又脱力般重重跌回去。
梁邺拥他入怀,这才发觉他双手冰凉,齿关紧颤。梁邺皱了皱眉,将手轻轻搁在他脊背,慢慢抚下去,一如从前安慰被祖父责罚的小梁邵。他轻轻笑:“阿邵,你只需等着。若善禾心中当真有你,她自会回来寻你的。若她没有,那她也配不上你这般情意。”
梁邵伏在他肩,忍不住清泪滚落,啪嗒啪嗒落满掌心。他不住地低喃:“她配得上……她配得上……”
梁邺拍了拍他背,扬声道:“成敏,请许郎中进来罢。”
不多时,成敏领着一手提药箱的长衫男子走近。梁邺扶着梁邵起身,同许郎中略行一礼,关切道:“劳驾许先生了。”
说罢,腾出位置留与许郎中悬脉诊断,自慢步退出舱室,凭栏负手而立,他脸沉如铁,诘问成敏:“还未寻到人?”
成敏弓腰道:“方才庄伯独个儿回来了。据他说,薛娘子、晴月姑娘被一姓米的郎君劫走,他也不认得是何人,从前似乎没来过府上。”
梁邺绷着脸色,心头阴郁至极。他大略猜到善禾是会给自己留有退路的,她是温厚性子,但绝非愚蠢,与阿邵和离,她一定会给自己留个保障。只是他万万没想到,善禾竟敢私房走野,在外头寻了个男子帮她!那个人,究竟是在她嫁与阿邵前认识的,还是之后认识的?若是之前,那阿邵岂不是做了两年的绿王八!梁邺心中不住冷笑,愈发觉得自己从前小看了善禾,只看到她的安静温顺、柔情体贴,原来她也藏着锋呢!
梁邺沉声吩咐道:“叫他作速把昨夜情景详细说来,不可错漏。你与成安立刻下船,去附近码头一一询问,凡有姓米者,抑或与庄伯所言肖似的船只,俱给我查清楚了,是什么人家,昨日何时下水,何时离开,现今去往何处,一点儿也不能漏。切勿打草惊蛇,也别叫二房的人知道。”
成敏连声应是,交手正要退下去。
梁邺忽道:“待会儿,教许郎中在阿邵的补药中添几剂宁神静心的,这几日就让他好生歇一歇罢。别教他再操心了。”
成敏悄然抬眸觑眼梁邺,只见其锁眉眺望,下颌绷紧。成敏又恭声应了句“是”,方退下了。
却说善禾、晴月登上吴天齐宝船后,歇了一宿,方稍稍养回些许精神。因船上多有不便,今日辰时初众人便弃舟登岸了。队分两路,米小小领着一干小厮丫鬟浩浩荡荡回了丹霞画坊,吴天齐、妙儿、薛善禾、晴月则赁了辆青油马车,挤在一处悄悄往城郊去。
不大的院子,坐落在密州城南,地契登在吴天齐已故乳娘名下。
“梁家两兄弟非等闲之辈,只好教你先委屈几日了。此院是我昔日乳母随我嫁来密州后,我给她置办的一处小房产,鲜少人知。两年前她病逝,这里便空置下来。想来纵然是梁氏兄弟寻到我,一时半刻他们也找不到这里的。你且安心住下。”吴天齐将钥匙丢在善禾掌心。
善禾挎着包袱,一步一步行来,裙角扫过青石小径的杂草晨露,不多时便沉甸甸的,像坠了珠子。她环视四周,只见栅栏上爬满忍冬,风一吹,藤蔓上鹅黄色小花便簌簌落满石径。
这座小院藏在城郊山脚,背靠青山、门前是水,是依山傍水的好风水好寓意。三座瓦房围成“品”字状,最外围用栅栏圈住。虽久无人居,白墙青瓦却教雨雪洗得发亮,干干净净的,有种天荒地老的踏实感。院落东南角一棵老桃树,现下已过了时令,枝头只剩下繁密葱郁的叶子。树下置一方石桌,桌面留着积年的凿痕,粗粝古朴。桌旁又置三只圆墩,是用老树根雕的,现下铺满尘土。
善禾满眼欢悦地看着。此间虽小,她却觉得处处藏着惊喜,好像看不完似的。
吴天齐径直上前,介绍道:“西厢做了灶房,东厢原打算给小丫头住的,如今空置着,里头就搁了一只陶缸,一张板床,别的再没有了。需要什么,你自己添置就是。”她行至正屋前,望了望正屋门廊悬的无字榆木匾,苦笑:“那会儿说等妈妈住进来再题字,却没想到今已天人永隔了。我给她备的几处屋子,她竟一个都没住过。”说罢,叹息着推开正屋门,露出里头的光景来。
善禾跟着走进,晴月与妙儿亦相继紧随。
屋内陈设简朴,由两面薄墙隔作三间。东厢为寝居,西厢充作书房兼绣房。正房作会客起居之所,坐北面南置一架榉木翘头案,案上供一尊佛龛、一只八宝鎏金香炉、两座铜烛台,再旁边各设了一只素瓷瓶,里头空空如也,原是留待主人去山间采些野花供着的。
善禾越看越喜欢,越看越觉得日子有盼头。她将包袱随意搁在四角方桌上,推门又将寝室和绣房仔仔细细打量了一遍。家具不多,但胜在干净,偶有浮尘蛛网,稍加洒扫即可,只消再添置些日用之物,便足供她与晴月在此地长久地栖身。
吴天齐又交待了几句,便要回城。她允诺午时会遣两个小厮送些米粮油盐、灯烛帐幔等物过来,善禾与晴月只需在白日里将屋子拾掇清爽,今夜便可安歇。
待送走吴天齐,善禾与晴月草草将寝居的罗汉榻先自收拾了。二人背倚着三只包袱,面对面盘腿坐着,把这屋子望了又望,恨不能要哭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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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说:来晚了,今天出去了[狗头叼玫瑰]
风把栅栏上的忍冬花吹落,悠悠飘进来几朵。
晴月眼里已溢了泪,她握着善禾的手,颤声道:“好容易出来了,竟像做梦似的,我都怕突然醒过来,我们又回去了。”
善禾也笑着哽咽:“你在漱玉阁待得不快活吗?”
晴月摇摇头:“那不一样,漱玉阁吃穿用度皆是精细的,但总是没底,像没有东西托着,人在上头飘。比如二爷把我撵到广通寺,我反抗不了,连姑娘您也没办法。若二爷是个狠心的,或许我这辈子要再见姑娘您,都难了。在这里,也许会过得清苦些,也许再穿不起从前那样的衣裳,但日子实在,脚踏实地,日后怎样全凭自己心意。”
“我也是这样。”善禾从包袱中取出自己那套尚未齐备的画具,“眼下最要紧的,是速速把这些旧业拾起来。前阵子因为老太爷和与二爷和离的事,实在浪费了许多时日。昨夜吴坊主与我说,因我久久未能交上画书的初稿,画坊已收了另一位画师的初稿了。”
晴月听了,忙站起身:“那姑娘须得快快构思画书。这几间房原本就干净,纵是我一人打扫,也尽够的。”
善禾按住她手,笑:“不急,我心里还得再筹谋筹谋。”
说是筹谋,实则是犹豫。昨夜吴天齐特特留她单独说话,是给了她两条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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