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凛眉头蹙了蹙。他不想听她用这样谨慎而小心的语气说着告罪的话,太冰冷生疏了,无形之间在他们之间划出了深不见底的界限。
这不是他们应有的相处之态。
他上前,握住了她的手,说道:“手怎么这样凉?如今是秋日了,你该多穿些衣裳再出门的。”
容棠感受到他掌心的温热,抿了抿唇,轻声道:“是。”她飞快地抬眸看他一眼,小声道:“......陛下也一样。”
她别别扭扭的关心让萧凛情不自禁眉眼一舒。他紧了紧手,说道:“走吧,朕同你一起去看那座亭子。”
容棠见他面色如常,忍不住鼓起勇气问道:“陛下不生气了吗?”
萧凛看着她如履薄冰的样子,心中有些难受,放柔了声音道:“朕不生气。你要带朕看的物事,是不是与......朕的母妃有关?”
这是他头一回在她面前提起胡氏,语气出乎意料地平缓自然,并无半分遮掩,而是坦坦荡荡,无所顾忌地向她敞开心扉。容棠惊讶地看着他,一时间说不出话来,半晌才点了点头道:“是。”
既然萧凛愿意心平气和说起此事,那她也不必再迂回婉转了。容棠心思已定,便率先向着亭子外走去,道:“那处亭子陛下知道的,便是您曾刻过诗句的地方。”
她说着话,却发觉手上的热度和力道丝毫未松。他就那样紧紧握住她的手,舍不得放开般牵着她一路走去。
陆豫和烟雨等人跟在后面,见陛下和贵妃又如从前一样亲密相偕,俱是心中一宽。尤其是福宁殿的宫人更是松了口气,实在是因为这些日子陛下就像是周身浸了冰棱子一样,他们伺候起来也提心吊胆,殿内的空气也压抑而窒闷,实在让人受不住啊。
“陛下应当还记得这座亭子吧?”容棠指着不远处,问道。
萧凛凝眸一看,微怔了怔,随着步伐一点点接近,他也看清了那座亭子的全貌,年少时的回忆如拨云见日般浮现在了眼前。那些卯入申出、勤学苦读的时候,那些被师傅嘉奖的时候......恍然间,竟已是多年前的事情了。
他的目光柔软了下来,颔首:“记得。”
容棠领着他来到那根刻了他诗作的亭柱前。萧凛仔细一看,不由得生出几分感慨:“这是朕生平写出的第一首诗,当时得到了父皇和师傅的夸奖,不过如今看来还是颇为稚嫩单薄。”
他笑了笑道:“这样的诗竟堂而皇之刻在御花园中,朕看了都觉得羞愧了。”
容棠闻言果然也弯了弯唇角,却没继续这个话题,而是指着那诗作下方的地方道:“陛下请看此处。”
萧凛微愕,便俯身凑过去,辨认出那里刻着的是一簇歪歪扭扭的竹叶,不由得一头雾水:“这是何人所刻?朕从未见过。”
容棠抿了抿唇,轻声道:“陛下,前些日子,臣妾曾亲眼目睹太妃娘娘手执刻刀,将此处本已斑驳模糊的印记重新刻印清晰。因此,臣妾想,原本的竹叶应当也是太妃娘娘所刻。”
萧凛身形顿住,几乎有些难以置信地看向她。
容棠对着他的目光,肯定地点了点头,又道:“这首诗所写的正是竹,而陛下又最喜竹。想来太妃娘娘便是借此印记,流露她心中所想的。”
她觉得自己的推断合情合理,谁
知萧凛却摇了摇头,声音微微沙哑:“不仅仅是这两个缘故。”
“什么?”容棠惊讶地看向他。
他唇角微露苦笑,低声道:“朕的名和表字……与竹有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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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座亭子名叫霜筠亭,”萧凛指着那匾额道,“筠,竹皮之美质也。”【1】
“前朝曾有文人作《霜筠亭》一诗,意在吟咏竹之品格。而这亭子四周又恰好皆是竹林,因此便择定了这个名字。”
萧凛说着,似是勾起了什么回忆,缓缓念道:“解箨新篁不自持,婵娟已有岁寒姿。要看凛凛霜前意,须待秋深纷落时。”【2】
容棠听见其中一个熟悉的字,眼眸一动,看向他,果见他微微点头道:“那个‘凛’字,便是朕的名。这首诗亦是朕很喜欢的,刻在亭柱上的诗便可算作是其仿作,乃是朕初学声律之启蒙时的尝试。”
“正因如此,陛下的这首诗才会被镌刻在这座亭子中吗?”她问道。
萧凛颔首。
“陛下的......名讳原来与这首诗有关。”容棠回想着他吟诵的字句,又看了眼那青碧的竹林,仿佛看见了秋霜凛冽时依旧傲然而立的竹子。
“朕亦很喜欢竹,否则也不会兴致勃勃写下这首诗,”萧凛抬手抚触着那字迹,缓缓下移,最后落在那丛竹叶处,眸光渐渐变得怔忡,“你说,这竹叶是......母妃所刻?”
他再度重复了一遍这个问题,显然内心惊异非常,容棠见状,便将当日自己所见所闻一一说了,末了道:“因而臣妾大胆猜测,这竹是否与陛下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太妃既然刻下此竹,便是在借此而想念陛下,又因看见这印记斑驳不清,才重新刻之。”
萧凛垂眸,面上泛起挣扎与犹疑,最后再度握住容棠的手,说道:“随朕去一个地方。”
他步伐急切,连步辇也顾不上坐,幸而走得不太远。
容棠抬头看见“永华宫”三字的匾额,心下恍然。
宫门缓缓洞开,萧凛牵着她的手快步走进,带着她穿过前殿、甬道、回廊,来到了后院。
“棠棠,你瞧。”他忽然开口。
容棠没留意他的称呼,只是定定看向后院墙根处那一大片随风摇摆的竹丛。永华宫内的其他树木花草都有些荒芜,可唯独这片竹子屹立不倒,虽然有的竹叶泛起了枯黄的色泽,但竹竿依然挺立,蔓延出阔大的绿影。
“朕出生那年,永华宫的这片竹林生长得深浓茂盛,青翠欲滴。日光透过竹叶落下斑驳倒影,随风轻摇。母妃便为朕取乳名唤作‘筠儿’。”他的语气蓦地变得怀念起来,好似透过眼前看到了当年的情形。
筠……容棠默念着那个名字,记忆里好像有另一道声音逐渐清晰起来。
她轻声道:“这么看来,陛下当真与竹有不解之缘。”
萧凛盯着这片竹林,许久才道:“朕年幼时,时常在此玩乐。每逢此时,太妃便会笑吟吟陪伴在侧,柔声嘱咐,生怕朕一个不小心跌伤。若朕乏了,她便会从袖中取出手帕替朕拭汗,再命宫人捧上茶水和点心。”
容棠敏锐地察觉到他此处所说的是“太妃”,应当便是已故的卓太妃了。她默了默,本能地想启唇问一句,却又有些踌躇。
萧凛淡淡笑了笑道:“棠棠是不是想问,朕的母妃呢?”
容棠没有否认,低低嗯了一声。
他面上的笑容渐渐变得凉薄,道:“除却为朕取了那个乳名,母妃再未如寻常母亲一般对待过朕。自朕出生后,她便将朕交给乳母,从此不闻不问。朕记事以来的所有回忆,几乎都是太妃在耐心照料朕。而母妃终日只把自己闷在殿内,不来见朕,也不准朕去见她。”
容棠心弦一颤:“陛下......”
“五岁那年开蒙,朕学着写了第一张字,兴高采烈回宫,先给太妃看了,又想拿给母妃看。因为,那日是她的生辰。”
“可朕拼尽全力叩开了殿门,却只看见母妃一脸冷漠地坐在那里。朕把写好的字亲手交给她,她低头一看,随即冷笑着将那张纸撕了个粉碎。”
“自那日之后,母妃的脾气变得愈发暴躁,不单单是不肯见朕,甚至终日在殿内咒骂不断,摔砸杯盏。父皇得知后,先是命御医为母妃看诊,可御医却根本无法接近她。无奈之下,朕只好战战兢兢前去,想劝母妃安静下来容御医把脉。”
“然而母妃看见朕后,一言不发,只伸手拿起桌案上的一只碗盏,用力掷了过来。碎瓷飞溅一地,其中几颗被扬到了朕眼角处。御医说,若是再偏寸许,或许朕的眼睛便保不住了。”
萧凛声音平静,容棠却听得心底止不住震惊,下意识攥住了他的衣袖,抬头去看他的面颊。他察觉到她的动作,轻轻笑了笑,握着她的手指放在眼角处点了点,道:“便是这里。不过,这么多年过去,当初的伤口早已愈合不见了。”
“陛下,太妃娘娘她......是不是身体有恙才会如此?”否则,容棠没法相信,一个母亲会无缘无故对亲生儿子做出这种事情。
萧凛淡淡道:“朕宁愿如此——可后来御医费尽力气终于得以为母妃把脉,却说母妃一切无恙。”
一切无恙?容棠诧异反问:“那娘娘怎会做出那样的事情呢?”
萧凛看向一旁,声音不带一丝感情:“若她身体无恙,神智清明,却依然做出种种异常之举,那便说明她心中对朕厌恶至极,才会连表面的慈爱都不愿假装。”
容棠一时失语,喃喃道:“可娘娘为何会对陛下是如此态度?”
“或许是朕的出生让母妃险些丢了性命,”萧凛低眸,“又或许,母妃就是不喜朕,没有其他缘故。自那之后,父皇便不再让朕留在她身边,而是命母后抚养朕。于是,朕便搬出了永华宫。经此一事,父皇对母妃的态度也变得很是冷漠,母妃便日益疯癫起来,常常在殿内大肆摔砸器物,或是自言自语。后来御医再度为她把脉时,说母妃似是受了什么刺激才会如此,父皇认定母妃一定是对他的处置心存不满,激愤难言,便愈发不喜母妃。永华宫便等同冷宫一般,彻底荒芜了下去。”
“自打朕去了母后身边,父皇便不许宫中人再提起母妃,再提起永华宫。”萧凛道。
容棠望着他,忍不住把盘桓心头已久的问题说了出来:“那太后对陛下如何?”
她虽是疑问的语气,可心中却也大致猜到了答案。若是太后对他视若己出,他又怎会和太后的关系也那样冰冷疏离?只是容棠不知道,这种涉及皇家秘辛的事情,萧凛会不会轻易说出口。
然而萧凛只略微沉默片刻,很快回答道:“......人前细致周全,人后冷若冰霜。”
寥寥数字,却好似说尽了他年少时经历的一切。容棠轻轻皱了皱眉,又想起太后罚自己抄佛经之事,不由得无声叹了口气。
下一刻,她却猝不及防听见萧凛道:“先前朕不在宫中时,母后是不是召见过你?”
“你所说的那份作为寿礼的手抄佛经,其实是她罚你的,对吗
容棠本能地想敷衍过去,可对上萧凛那勘破一切的目光,顿时僵住,只能慢慢点了点头。
他眼底掠过一丝隐秘的怒意,随即道:“母后是不是让你在朕面前隐瞒好那件事,并且还许诺会为你遮掩,免得触怒了朕?”
容棠轻声道:“是。”
“既然如此,你为何还是选择对朕提起此事?”萧凛问道。
“因为......”容棠抬头直视着他,“臣妾从未想过要隐瞒陛下任何事。”
“在陛下面前,臣妾会坦诚一切,”她说着,有些不自然地低了低眼睫,“只可惜那日臣妾措辞不当,且在不了解前因后果时贸然开口,误解了陛下的所作所为,因而没能将一切和盘托出。”
萧凛凝视着她,半晌不曾说话。
“卓太妃薨逝后的那几日,臣妾无意间在永华宫门前遇到了太妃娘娘,见她神色悲切,扣门疾呼,似在唤着何人的名字,”容棠回想当日的情形,道,“如今想来,她唤的应是卓太妃的闺名。”
“太妃娘娘徘徊许久,因情绪起伏剧烈而昏倒。臣妾连忙命人将她带回瑞安宫,又派人去请了御医。御医说娘娘几日水米不进,才会虚弱至极。臣妾便问了太妃身边的婢女,得知太妃是在为卓太妃的去世而伤心。”
“臣妾瞧着太妃苍白憔悴的模样,心中不忍,第二日便再度前去探望,却听见太妃在昏睡中唤了陛下,因而认定太妃一定很是思念陛下,才会......一时冲动,对陛下说出了那句恳求的话。”
容棠说完这些话,一时间没有去看萧凛的反应。她一颗心怦怦直跳,耳边听见他的气息逐渐变得平缓,一声轻轻的叹息响起。
她咬了咬唇,慢慢抬起头。
“对不起。”两人同时开口,惊愕地撞上对方的目光,又双双噤声。
容棠几乎以为自己听错了。萧凛居然会对她道歉?并且他的语气是那样柔软而小心翼翼。
她怔怔抬头看向他:“陛下为何要说这样的话?”
萧凛没有逃避,也没有虚与委蛇,而是双手扶在她肩头,认真地看着她,说道:“那日朕是一时情急,才会对你说出那样的话。”
“你并不知晓这些往事,只是因为目睹了母妃的情状,心存怜惜之下才会开口。朕明白,你心思纯善细腻,亲眼看见母妃病弱的模样,怎能不有所触动?因此,你会对朕说出那些话,是常理之中。可朕却气急,没有深思背后原因,便冲你发了火。”
他放柔了嗓音,说道:“是朕不好,误解了棠棠。”
容棠被他这低姿态的模样惊得说不出话来,半晌才道:“陛下,那日臣妾也是不曾了解便贸然开口,才会让陛下有所误解,是臣妾思虑不够周全。是臣妾不好。”
“不必向朕道歉,”萧凛道,“原是朕先误解了你。棠棠,你没有任何错处。”
容棠眼底微微一涩,垂了垂眼睫。
“那你还生朕的气吗?”萧凛问道。
容棠瞪大眼睛,想说她哪里敢,可不等她开口,萧凛又率先抬手搂住她,把她揽进怀里,轻声道:“往后,朕不会再这样误解你了。前些日子的事情,是朕不对。棠棠,这些日子让你受委屈了。”
她被迫伏在他身前,脸颊紧贴着他温热的胸膛。那种熨帖的热意透过衣裳焐在她眼角,有些麻痒。容棠原本觉得自己的心境一直很平淡如水,并没有多么强烈汹涌的难过和伤心,可不知为何,听着他用这样温柔的语气说着软话,那股深藏心底、被她掩饰得很好的委屈忽然纷涌而出。
......她怎能不委屈?
原本满心期盼想要促成这对母子之间关系的缓和,却先是被太后耳提面命,又被萧凛不耐打断,听他说出那样失望至极的话,她怎能不难过呢?这些时日,无措与孤寂的情绪在她心头蔓延开来,挥之不去。容棠不止一次后悔过,当日为何要不顾后果说出那句话。
更让她觉得难过的是萧凛的态度。原来这么久以来的情投意合如此不堪一击,他可以瞬息之间便变回那个冷漠无情的帝王,仿佛再也不是那个与她喁喁细语、耳鬓厮磨、柔情蜜意的人。容棠心中止不住酸涩。她明知道自己不该陷进去,不该为帝王那本就不定的心而患得患失,却还是抑制不住情绪。
或许,有些事情她即便再不肯承认,也终究是真真切切地发生了。
她想着,眼底漫起一股泪意。
萧凛察觉到怀中的人轻轻颤抖了一下,随即自己胸前的衣裳传来了濡湿感。那细微却不容忽视的温热泪滴,好像也流进了他心中,刺得他的心隐隐作痛。
他抬手轻拍她脊背,柔声道:“若是难过,便哭出来吧,朕陪着你。”
容棠双手攀着他的腰身,索性任由那泪流个不停,渐渐把他的衣衫尽数浸透了。她抵着他的胸膛,时不时轻微抽噎一声,那如花枝般柔弱发颤的模样落在萧凛眼中,只让他愈发懊悔。
许久,她慢慢抬起头,眼圈红红的,情绪却已平复了下来。看着萧凛那色泽明显深了一处的衣裳,容棠后知后觉有些不好意思,下意识伸手想去擦拭,却被他一把握住手腕,贴在了心口。
掌心下是他强如擂鼓的心跳声。容棠怔怔看着萧凛,见他道:“棠棠,原谅朕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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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说:[摸头]注:【1】出自《广韵》【2】出自苏轼咏洋州之《霜筠亭》
第66章 隐晦
她几乎忘记了呼吸,耳边只听得见他恳切而温柔的声音。那双眼睛注视着她,那深深的眸光仿佛浩渺的太清池,倒映着她所有的怔忡和迟疑。
萧凛并未催促,而是耐心地等着她的回答。容棠望着他认真的模样,心好似一汪春水般柔软温热。
她抿了抿唇,垂下眼眸,却没出声,只是主动上前一步靠进了他怀里,双臂紧紧搂住他。
一切尽在不言中。萧凛眉眼舒展开,亦抬手抱紧了她,轻拍她脊背。
容棠埋在他怀里许久,觉得这些时日萦绕心头的郁郁之气悄无声息散去了。耳畔秋风瑟瑟,而她依偎着他,感受着他怀中的温度,头一次生出了些恋恋不舍之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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