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听见王后的声音,她便酥酥麻麻了半边身子,脸红心跳。
嬴政抽离出手指,银丝勾缠在指尖,他随意拿脱掉的衣服将其擦干净,起身捞出铜盆里的东西。
次日天色大亮。
难得夫妻一同醒来,嬴政穿戴妥当,“不睡了?”他亲了一下妻子的额头。
“不困了。”般般揉揉眼睛,坐起身来。
嬴政捏捏她的脸颊,温声道,“昨日那人已被一杯毒酒毒杀,现下尸体已被拉出工丢到乱葬岗了。”
般般喜悦,蹭蹭他的手,“好。”那种人才不配服侍姑妹,三心二意的,她试探性的问表兄,“那可要赔一个伶人给姑妹才好?”
嬴政给了她一个似笑非笑的目光,她飞快挪开目光,假意撒娇的亲了一下他的手心,“表兄。”
他其实不生气,摇了摇头,仍旧和气得很,“相邦会再挑人的,你别管了。”
他可以不管,但要他亲自来,嬴政也确实做不到。
“好耶。”般般欢欣鼓舞的冲他摆手,“那表兄去上朝吧!”
风平浪静的日子度过。
因着今年蝗灾,虽然上有对策,不过般般今年的生辰到底没有大办,她说百姓快吃不起饭了,她如何奢华。
这话她说的不大乐意,但那颗心是真的。
嬴政命人用金丝织了一件舞衣,也不知道是如何绣成的,分明基本是纯金锻造,入手却极轻,并不冗沉。
舞衣在冬日的日光之下熠熠生辉,折射出迷人的光晕。
般般一时高兴,让人给自己梳了个凌云髻,穿上舞衣于月下轻舞,嬴政为她作曲,编钟在他手下奏出悠远的古韵。
“金缕衣…”般般随口念出一个名讳,因为也是金丝绣成。
“这名字不好。”嬴政沉思,沉吟片刻,“不若称做金绡逐月。”
表兄素来有颗文艺心,他可喜欢听歌了,还喜欢从词曲中给自己喜爱的东西取名字,般般也知晓,她细细揣思过,也觉得很好听,“甚好。”
与其说‘金绡逐月’是舞衣的名字,不如说这四字是他在形容今夜的妻子,他觉得那一刻的她如同追逐月华的流光。
而制成‘金绡逐月’的布料被取名为‘羲和缚’。
显而易见,羲和缚是单单有钱无法弄来的罕有布匹。
布坊的老板对来购布匹的富绅摇头,“这位客人,你不是秦人?”
富绅大腹便便,的确并非秦人,“我从楚国而来,店家,羲和缚缘何如此昂贵?”
老板一听是楚人,不免轻视些,“你可知晓羲和缚名字的由来?”
富绅自然不知,“这……”
——“羲和缚中的羲和,相传是太阳神,那么羲和缚自然比喻被束缚的阳光,甚至狂狷些,这羲和缚正是被束缚的太阳神。”
是谁在说话。
两人一同扭头,入眼一位身形略瘦的男人,他蓄短胡,皮肤微黄,一对眼瞳含着笑意,“没猜错的话,这名字是秦王所取?”
“你又是谁?”店家不满此人语气里的笃定和轻佻,觉得他不敬秦王,“你也是楚人啊?”
“我的确是楚人,”此人微微一笑,礼貌颔首,“在下是相邦门客,李斯。”
提及吕不韦,店家倏然收起脸上的不忿,“原来是相府人。”
李斯并不在意店家态度的微妙,对楚国来的富绅解释,“这羲和缚是秦王送予王后生辰礼物的原材料,自然珍贵无匹,它正是使用熔炼后的金子搓成细长的线状,熔了白羽再穿针引线绣成的布匹。”
“它昂贵便昂贵在,原料是金子,且无法正常清洗,稍有不慎便会损毁,损毁后轻易无法复原。”
富绅微愕,反应过来了,“是那件金绡逐月吗?”
不等人承认,他分外感慨,“秦王与秦王后的恩爱我在楚国也听过不少,不曾想秦王如此用心。”
看来外头传秦王后是妖精成精也有道理……
李斯看出富绅的想法,主动道,“有时,传言未必为实。只论王后爱吃蝗虫这一说,也只是她心怀百姓想出的对策罢了,有了这则传言,百姓除虫事半功倍,不足一月竟消灭了蝗灾。”
“秦王与王后五岁相伴,至今十多年了,感情自然亲厚。秦王爱重王后是好事,足以证明秦王重情重义,不会亏待百姓。”
富绅听罢,“是这么个理。”
“还有呢,酒溲饼也是我们王后的点子,我记着已经传到了其他诸侯国了吧。”店主撇撇嘴唇,“吃着我们王后的东西,还要在背地里污我们王后的名声,六国的正义便是如此吗?我实在不敢恭维。”
楚国富绅一下涨红了脸,“这……这也不是我传的!”他一摆袖子,竟然走了。
李斯揣着袖子,悠悠的望着离去的富绅,半晌后无奈的摇头笑笑。
店家凭着这门客的几句话,对他另眼相看,不过他可没忘记方才此人说起秦王,语气里那微妙的直接,说不上来,约莫是没那么尊敬的。
他冲他笑笑,语气微硬,“阁下是相邦的门客,那便是我大秦的门客,想来也是要到大秦做出一番事业,既如此,阁下便是秦人。”
“秦人,要身与骨全都归属秦才算是秦人,只有这样,阁下才能在大秦闯出一番名堂,阁下认为呢?”
李斯当然不会反驳,跟着点头,“店家所言有理,受教了。”
店家将毛巾扔到肩上,看了他一眼,头也不回的进了坊里。
很多时候李斯都很好奇,为何秦人的凝聚力如此之强,就好像是无论如何都打不散他们一样。
这些百姓对秦王的崇拜与追捧是刻在骨子里的,即便王位短时间更迭了三代,可他们的爱戴从未改变。
李斯劝自己。
你不正是被秦人所撼,才决心追随秦国么?
这时有小厮过来寻人,“李斯先生,小人终于找到您了,您怎么跑到了这里呢。”
他发现这位叫李斯的门客,甚是喜爱在咸阳城内溜达。
“不知相邦有何要事?”李斯温声询问。
“相邦要进宫去,说要带先生一同。”
李斯闻言,立即肃容,忙低头整理了一番自己的衣着。
——他终于有机会面见秦王了。
般般忙着年宴的事情竟也不觉着累,越是要到了年底,宫里事务繁杂的很。
牵银从外头进来,屈膝行礼道,“王后,华阳太后派人来请,说是赢姓宗亲今日都入宫了,想带您一同拜见。”
般般狐疑,华阳太后会有这么好心?
“可说了是何时?”
“应当不着急,说让王后好生准备呢。”
般般撇了撇唇,“那我与大王一同用了晚膳再去,你去回她吧。”
“诺。”牵银退下。
等着表兄一同用膳,却等了许久不见他从咸阳殿出来,般般都想自己先吃了,打发人去问情况。
白面内监回来,说咸阳殿王上正在接见相邦与其门客。
“什么时候见的?”般般蹙眉疑问。
“约莫是未时。”
“……”
两点多就在聊,这会儿都七点半了,还没结束,到底有什么好说的!
你们不吃饭,秦王也不吃饭的吗?
般般一路上都在碎碎念,怨气比鬼都大。
从云在一旁捂嘴偷笑,王后关心王上的身子,这是关心则乱,没有王上的吩咐,那些人怎么敢先走?
咸阳殿内。
嬴政与吕不韦、李斯相谈甚欢,他发觉吕不韦这个门客确实颇有才华,且诸多想法与他不谋而合。
不过他们的确在闲聊,聊的正是吕不韦要著的书,李斯曾周游过列国,也是多看多走,最终才选定了秦国,其他国家发生的趣事他记录的非常多,一一说与嬴政听。
嬴政一时不觉,听得入了迷,都没注意时辰。
秦驹踱步进来,打断了三人的谈话,“王上,王后来了。”
话音未落,他立即瞧见了表妹那张怒气腾腾的脸,发散的兴趣顿时全都收回到了脑子里,他赶紧问,“什么时辰了,你怎么不提醒寡人?”
秦驹苦着脸:“仆……”
您瞧瞧您说的话,您听八卦上头了谁敢提醒,不要命了啊!
李斯正不解,却瞧上首的秦王三下五除二将桌案的稿纸与简牍卷起来压在了其他书本下,转而铺开一张六国地图。
这举动怎么瞧……怎么心虚?
王后已近在咫尺,他匆忙跟随相邦起身行礼,“下臣拜见王后。”
“起身吧。”
李斯摆摆衣袖,起身重新坐下。
“妾见时辰不早,询问过才知晓大王与相邦还未用晚膳,吩咐膳坊制了些热口的,诸位都用些吧。”
般般说罢,侧身示意宫奴们将食桌搬进来。
两位臣子忙起身再次行礼谢恩。
嬴政听见表妹以‘妾’做自称,便知晓她确实是有些生气了。
‘妾’乃是女子自谦的称呼,并非真的是为人妾室,不过这么多年,他从未听过表妹以‘妾’自称。
他迎她落座,“王后有心了,寡人甚愉。”
般般趁人不注意,瞪了他一眼,随手翻了两下表兄的桌案。
地图、书卷、简牍,什么都有。
李斯精巧的瞧见,王后伸手翻桌的一瞬间,秦王站在一旁沉默着,没说话,但目光跟随王后的手而动。
似乎没翻到什么,王后抬起眼睛看了一眼秦王,秦王立刻扬起嘴角笑。
不知怎么的,李斯也跟着松了口气,抬眼便跟秦王对视上,他冲李斯比了个噤声的动作,李斯微不可察的点头。
只有一张地图?
莫非真的在忙正事。
般般狐疑,这倒是不好再生气了,主动为他斟了咸奶茶,“此为草原上的咸奶茶,颇具风味,诸位尝尝鲜,若不喜欢,还有旁的粥与羹。”
李斯忙道,“下臣好奇这咸奶茶许久了,不曾想能在宫里头品尝到。”
王后一来,秦王的确说起了正事。
“魏王薨世,魏太子增昨日午后便启程回魏了,两位如何看?”
吕不韦沉吟片刻,主动道,“王上,这对大秦来说无疑是个好机会。”
李斯点点头,“说来,信陵君魏无忌这两年嗜酒,实在不算什么威胁了。”
“他能算什么威胁。”嬴政神态漫出几分玩味的不屑,“当年他通过魏王宠妃如姬的手窃取兵符,矫诏代将,大破我秦军,救赵于水火之中。”
“世人传他颇有侠仪之气,可依寡人之言,他的侠义之气却是依托于如姬。”
“事后他流亡赵国十年不敢回魏,兵符如何重要,如姬协助外臣窃取虎符是大罪,他倒是跑了成就一段侠义之名,却要如姬代他惨死。”
当然这是站在秦人的角度看待这些事件。
实则六国诸人皆称赞信陵君,也歌颂如姬是忠义的化身,将她描述成‘舍身救赵’的侠女形象。
可在嬴政看来,如姬是政治斗争的牺牲品,‘忠义’、‘侠女’形象更是在绑架她,那段历史终究是过去的,谁也不知晓她的真实想法究竟是什么。
甚至她以己身成全了信陵君魏无忌,她的故事也被藏在了魏无忌的身后。
李斯静静地听着,不由得称赞,“王上心怀弱者,必能成就大业。”
“这是个好时机,臣以为,我大秦当出兵伐魏。”
般般并不插嘴,她也确实发表不了什么有效的意见,安静的听着,这顿晚膳用了半个多时辰,李斯与吕不韦相继退下。
魏国正值王位交替,秦军这时候出兵无异于趁人病要人命,不过战争就是如此残忍。
嬴政轻轻撑着太阳穴,“当年昭襄王回到秦国即位,也是质子之身,若非武王嬴荡过于的尚武轻文,亲自举鼎示威被砸死,也轮不到昭襄王继承王位,当时他死的突然,昭襄王连夜被迎回秦国,周遭列国同样虎视眈眈,想要趁秦弱要秦的命。”
般般托腮发呆,“真好奇昭襄王,我不曾见过他。”
说着,她看了看周围,确认宫奴们都不在殿内,而咸阳宫如同铁桶一般不会有他人耳目,她便随心说了,“我在历史书中见过他的名字,只要提起秦王,指的便是昭襄王,没有其他人。”
嬴政放下筷子,“哦?秦王只是他?那我呢?”
般般腹诽,你不是说你不好奇吗?骗子。
“表兄是……”般般拉长了尾音,在他越来越多的好奇之下,“我不告诉你。”
嬴政:“?”
“表兄不是很聪明么?什么都猜得出来,那你自己猜呀。”般般低低哼了一声,撇开他往旁边挪了一个座位。
“……”
般般作势吃饭,捡着自己喜爱的夹了吃的欢快,过了会儿扭头看表兄,他当真在思考。
她就好奇了,“唉,表兄不好奇我说的历史书是什么吗?”
“听名字也听得出来。”嬴政说这有什么好奇的,“无非是与睡虎地秦简的编年纪差不多的。”
……这也能猜出来。
不算,历史书这三字的解读性太强了,一点悬念也没有。
而编年纪的确很像是历史书,里面记载的基本全是秦国每一年的对外战争、每一年发生的大事。
见他目前还猜不出来,般般诡异的有种终于赢一把的感觉,表兄兼并六国,自然就没什么诸侯王了,表兄凌驾于王之上,王怎能配得上他呢?
虽然不知晓皇帝一称究竟是谁发明出来的,被两千年来的王朝继承了下来。
但是呢。
两千年来的封建王朝,皇帝数不胜数,谥号多有重合的字,却无人敢复用‘始’字。
“表兄求求我,我就告诉你。”可他不问,般般快憋死了。
“我不想知道。”嬴政干脆果决。
“?”你不想知道个鬼!
般般扯住他的衣襟,“你求求我!”
“不求。”
“不行,必须求。”
“…不求!”
两人胡闹了半晌,般般始终没能让表兄改口,他还挺好面子,坚决不求她,他更了解她,她迟早憋不住。
好哇,不求。
般般憋得脸颊通红,叉腰气愤不已。
“那我不告诉你了!”
“不说算了。”
哎呀,怎么有人这么气人啊???
般般忍无可忍,捡起桌案上的书简砸他。
砸落的秦简滚落在地上,她倒霉的踩了上去,‘啊!’的一声仰倒,嬴政反应快,一把揽上她的腰肢将人抱进怀里,“有你这样自作自受的?”
“你皮糙肉厚,砸不痛你。”般般使劲儿扯他的脸。
她没摔,倒是桌案歪歪扭扭,‘砰’的一声倒了。
桌上累摞的书简与书卷全都滑了下来,一张纸慢慢悠悠飘落到般般的手边。
她探头一瞧。
嬴政:“……???”
“这是什么?”
纸正是一张女人的画像。
“……”嬴政语气迅速,“这是李斯画的,他画的,他与相邦说起诸国的趣事,说有一女子美丽非常,引起王室兄弟相争,险些撼动王朝安稳。”
“李斯画的为何在表兄的桌案上?你没看?”般般皮笑肉不笑,“还夹在书简中,莫非是想时常拿出来品鉴解乏,一眼两眼还看不够呢。”
“……”
“……”
“……”
“我确实是看了一眼。“
“只是好奇。”
“表妹进来的太快,我来不及还给他。”
“编,接着编。”般般起身,恶狠狠推搡他一把,“今晚你不许回昭阳殿了,我不该来咸阳宫,原来耽搁大王与诸臣品鉴美人了。”
王后扭头就走,秦王在后面追。
过往的宫奴们瞧了,都不敢正眼瞧,扭身回避。
她气呼呼的到了甘泉宫,姬长月也还没歇息,听说是王后来了,从内室出来,迎面便瞧见了哭哭啼啼的般般。
姬长月搂着人安慰,哄着问她究竟怎么回事。
内室,奴婢呈来了新的衣裳,一男子安生的慢慢穿着,这里能将外头的说话声听得一清二楚,他问,“是王上与王后来了?”
奴婢点头,“您还是不要出去了。”
“我知道。”男人穿上寺人的衣裳,“我在这里等着太后便是。”他的脸庞上有一道从下颌蔓延至鬓角的血痕,有几分慑人,却并不损害他的容貌,反而因为这道伤痕更添男人气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