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着听着,他听明白了。
那小王后哭哭啼啼的,好似在埋怨秦王瞒着她偷藏别的女子的画像,那醋意冲天,胡搅蛮缠的紧。
原来秦王与自己的妻子争执起来,也变回了少年人的模样,他要让李斯回来当面对质。
“那多让表兄没面子呢!”
“我真的只是随手压的,忧心表妹瞧见心里吃味。”
“那你为何要骗我!装模作样的用地图遮掩,其实你就是与他们闲聊一下午,害的我等你许久,肚子都饿扁了,结果你在看美人的画像。”
“……”
“我下回不这样了。”
能让秦王说出这句,嫪毐稍稍惊讶,忍不住隔着半透的屏风探头看了一眼。
这话跟我下次不敢了有什么区别?
原来他还真是爱重王后,不是假象。
嫪毐细细琢磨着。
他没死,在甘泉宫呆了有些日子了,当日吕不韦助他假死脱身,换了个身份重新入宫,成了太后身侧的小小寺人,白日里涂粉遮面,掐着嗓音说话,外人倒也看不出他不是寺人。
外殿,姬长月虎着脸教训嬴政,“夫妻之间最忌讳的就是谎言,无论何时你都不应该欺骗般般,不许用为了她好的名义行欺瞒之事。”
嬴政倍感尴尬,紧绷着脸,“政儿知晓了。”都这么大了还被母亲训斥,他面子上过不去,不过他也知晓母亲说的是对的。
般般哼了一声,她可是有靠山的!
“阿母帮你训他了,你也别生气了。”姬长月笑眯眯,摸摸般般的脑袋,“政儿如何我还能不清楚?他怕你生气,正是因为在意你。”
“我知道。”般般小声偷偷说,“我是故意的。”这话只让姑妹听见了。
姬长月讶异,捏了捏般般的小脸,“你这孩子。”
“我还要再呆会儿呢。”般般故意大声说,一屁股坐在了小榻上。
嬴政怎么看不出她是故意的,脸上就写满了故意二字,他先对姬长月道歉,“打扰母后休息了,是政儿不好。”
“近些日子母后不曾出来走动,可是身子不适?”
“我好得很。”姬长月心中微暖,轻轻替儿子理了理衣襟,“我听明白般般的话,你可要照常用膳,不可这般,你还年轻养好身体,来日才能为大秦做更多事。”
“好。”嬴政岂会不认同,心里颇为内疚。
来到表妹身旁,他耐着性子又将人哄了哄,询问她还饿不饿,吃些什么呢。
般般其实在表兄说下回不这样了时就不生气了,不过觉得自己气消得太快那多没面子,也不能让表兄重视起来,因而装作自己还生气。
嬴政当然重视了,思索片刻觉着母亲说的有理,以怕对方生气为由的欺骗,更是欺骗,也更令人伤心。
想到这里,他实心实意的愧疚,郑重其事,“日后,无论发生何事,我再也不骗表妹了。”
般般听见这话,委委屈屈拉着他的手说,“我气的是表兄骗我,我知晓表兄不是对画中女子如何如何了。”
“你发誓再不骗我。”
“我发誓。”
“那好吧。”般般喜笑颜开,依偎在他怀里,“那我原谅你了。”
小两口和好如初,嬴政回过头去,看见姬长月隔着幔帘坐在火炉边,单手支脸望着窗外的雪夜出神。
想起般般前些日子的试探,他也不是没想过母亲在甘泉宫里住着是否并不快乐,心绪不由得沉重下来。
可他要如何解决呢?
“阿母。”
姬长月微微怔愣,慢腾腾的回神,侧过头望来。
“你倒是,许久不曾这么亲近的呼唤母亲了。”
回到秦国之后,儿子多数称呼她为母后,阿母这样更为亲昵的称呼,这是在赵国才有的。
“时候不早了,我们不打搅您休息了。”
“阿母对不起。”就连般般也诚心道歉,“明日我请说书先生入宫来,我们一同听如何?”
姬长月失笑,“听什么听,你近来很忙吧,等过了年再听也不晚,你们也快些回去休息吧。”
两相道别,两方人的身影分离。
姬长月立在屋檐下望着甘泉宫外。
时间仿佛忽然被放慢,放缓。
嬴政走着走着,慢下脚步,耳畔是表妹叽叽喳喳的声音,他似有所感,回过头去。
母亲的身影仍然停靠在宫门外,他忽的止住了脚步。
“表兄?“般般疑惑。
嬴政安抚性的轻轻拍她手背,旋即快步回去。
月色将他的身影抽短,随着奔跑,他的影子从身高八尺的男性逐渐变回幼年的男童。
待到甘泉宫门口,姬长月怔愣,“政儿?”
嬴政平复罢呼吸,神情放的无比认真:“阿母再等等,待我大秦攻破邯郸城,孩儿定为阿母报仇雪恨!”
姬长月茫然的瞧着儿子,似乎在消化他的话,随着时间的流转,她懂了,倏然红了眼圈,旋即用力点点头,“好,我当然相信我儿。”
般般与表兄一同从甘泉宫回来,不住探头新奇的瞧着他。
“你看什么?”嬴政不自在,推开她凑近的脑袋。
“表兄,你今日让我好生仰慕。”
表妹说的夸张,每个字都赞叹着。
“不许胡闹,快些梳洗睡觉。”
“唉好呀……糟了我是不是忘了什么事?”
“何事?”
此刻,华阳太后处,赢姓宗亲排排坐,华阳太后已经等得快笑不出来了,脸色逐渐阴沉。
这小王后如此不给她颜面?
第44章 变脸如翻书(二合一) “我这王后做的……
次日晚宴,般般应时抵达华阳太后的宫中,嬴姓宗亲其实并没有几个,但他们都格外的维护华阳派系。
庄襄王子楚唯有一个兄弟,名叫赢奚,如今封了渭阳君,说起来他算是华阳太后的庶子,当年最有望册立为太子的人,谁想到吕不韦带着子楚杀回了咸阳,赢奚震怒,畏惧自己的太子之位会被抢夺,派人追杀子楚。
此事曝光,被驱逐到了渭阳封地,他是与嬴政回秦时一同回到咸阳的。
除却赢奚这个唯一年轻些的,其余四个都年长许多,甚至还有两个胡子花白。
来的路上嬴政便提过不让般般来,觉得华阳太后不怀好意,这些宗亲拜见过秦王,被华阳太后留在宫中本就事出反常了。
般般偏不,她要知道华阳太后究竟所为何事。
有人进来禀报说是王后来了。
诸位皆起身略行礼,般般还挺诧异的,以为这些人要以辈分压人,坐着不动呢。
“快快起身。”般般才不会落人口实,赶紧叫人扶起他们,对最为年长的道歉,“让给叔祖久等,实是昨夜咸阳殿出了些事端,我与大王一同处理罢休,竟给忙忘了,不曾派人过来说一声,害的叔祖们干等,是我的不是。”
“祖母也是,怎的不曾差人去喊我。”这话般般故意撒着娇卖痴,实则甩锅。
我忘了又不是我的错,你不喊我是你的错。
“……”华阳太后也是无语了,倒不至于不给王后面子,立即盈起了笑意,“都是一家人,岂有等不等的说法呢?还不快坐下吧,你这孩子。”
胡子花白的和蔼笑笑,捋捋胡子摆手,“自然是前朝事更要紧些,王后无需紧张。”
般般并不认得他。
华阳太后介绍道,“此为华阳君。”
脑内浮现表兄的嘱咐:“如今的华阳君正是当年宣太后当政时的秦国四贵其一的华阳君的子嗣,承袭了华阳一爵,当年昭襄王驱逐四贵,他们都回到了自己的封地,他们并非嬴姓宗室,而是楚国王族出身的外戚。”
“例如这个华阳君,他父亲是芈戎,他也是芈氏中人,与华阳太后同出一族,名芈徕。”
般般果然见到了华阳君芈徕,心里有了数,态度放的格外尊敬。
“此为尉陵君。”
嬴政:“尉陵君名嬴虞,是昭襄王的子嗣,他与孝文王十分亲厚,宛若同母所出的亲兄弟,孝文王做太子时他便在他手下做事,孝文王即位后亲封他为尉陵君。”
般般抿唇而笑,冲尉陵君颔首。
如此看来,尉陵君也是华阳派系的人,华阳太后正是孝文王的妻子,与孝文王感情甚笃,孝文王甚至为了提拔妻子的族亲,将华阳太后的亲弟芈宸封为阳泉君。
可惜了,阳泉君发起华阳宫变,已经被表兄斩臂斩腿,如今荣养着,说是荣养实则囚禁。
其余两个稍年轻些的般般认得脸,他们跟随渭阳君赢奚左右,以他为首。
赢奚从前与华阳太后并不亲厚,如今倒是走的近了。
‘一家人’坐下用膳,般般爱说话,肚里的话题总是这样的多,气氛也算融洽。
酒过三巡,华阳君说起了华阳太后当年嫁给孝文王的趣事。
华阳太后无不失落,“若是当年我能为孝文王留下一儿半女,也不至于膝下空乏……”她叹了口气,拉住般般的手,目光看向她的肚子,“你也是,与政儿成婚半年有余,怎的肚子还没动静?”
般般顿时汗毛倒立。
妈耶,催生来了?!
她当即就有些掉脸子,不过也知晓不能将不悦摆在脸上。
“我月事不调,正温养着,”这当然是谎言,只是个借口,般般解释道,“表兄也说不着急,我们也还小呢。”
“王后已经十七,寻常十七的女人孩儿都一岁了,怎会还小?”华阳君芈徕忽然出声,他只当王后是在找借口,心里有些不满,“的确该请侍医仔细瞧瞧。”
“请了,会好好瞧瞧的。”
华阳太后见这小王后脸色微僵,眼底的恼意快要遮掩不住,也不想场面闹得太僵,赶紧出来打圆场:
“此番华阳君自华县带来甘甜可口的果酒,时候还早,不若王后尝尝鲜,你定然没喝过。”
果然这小王后的注意力被转移,点头说可。
华阳太后摆摆手,叫人进殿。
高耸的殿门外,一位淑女走了进来,手中呈着托盘,晶莹剔透的青玉酒壶在月色下折射出曼妙的微光。
但更吸睛的并非酒壶,而是这位淑女。
她穿着淡青色的花萝裙,深衣的摆子随着踱步走动如莲花绽放,乌黑浓密的发下是一张巴掌大的白皙小脸,虽一直垂着头,盈润的唇瓣与纤细卷翘的眼睫却令人挪不开眼。
般般盯着她的花萝裙看了会儿,回过头看了一眼华阳太后。
“这女子颇为眼熟?”嬴奚盯着这女子仔细打量。
华阳太后闻言,笑着夸赞,“渭阳君好眼力,这是子宜,是华阳君的孙女,今年十六了,正当妙龄。”
般般还有何不明白,当即开口,“既是芈氏中人,便是一家人,怎能让她充当宫奴侍候我呢?牵银。”
“诺。”一直跪坐在王后身侧的婢女径直起身,从女子手中夺走了托盘,恭恭敬敬的冲她道,“芈小娘还请落座歇息吧。”
芈子宜愕然,无措的跪下身,抬起头看向华阳太后与华阳君,“王后娘娘。”
华阳君芈徕脸色微变,对王后脸上的敌意与防备很不满。
华阳太后见状,温温柔柔道,“承音,子宜是楚女,自从子楚薨世,我对楚国的念想便没有了,子宜乖巧懂事,你何必对她这般防备?我想让她入宫,你意下如何?”
般般轰然起身,“要她入宫服侍你,自然可以,但若是要她服侍大王,那过不了本王后这关!”她冷笑着拒绝,“让她打哪儿来回哪儿去!”
芈子宜脸颊猛地涨红,又迅速苍白下来,跪伏着不敢起身。
华阳君芈徕面色铁青,“王后,你与王上大婚,并无陪嫁的媵。王上与你感情深厚,我等都理解,可事关大秦的社稷宗嗣,君王怎可专宠于王后一人?”
“何况,你们成婚快一年,王后竟无所出,这如何安宗族的心?”
话已至此,他可谓是狠话和软话都说了,“我等是为了王后着想,选聪慧懂事的子宜入宫陪伴王后,她会对王后忠心耿耿,绝无二心。当下是为王上诞下第一个子嗣,子宜身子康健,是少有的易孕身子,这也是为了稳固社稷啊。”
“安宗族的心?”般般说话毫不客气,直接撕开遮羞布,“选芈姓中人是为了安宗族的心?我看是为了安楚系的心吧?你们但凡寻来的是秦国女子,我都多信这话一分!”
此言一出,在场诸位脸色俱都变了。
渭阳君赢奚唇角微微扬起,撇开头遮掩住笑意,干咳了两声装作肃穆。
“王后这说的是什么话?”芈徕脸色黑了又青。
“王后怎能对宗亲长辈如此说话呢?”
“是啊是啊。”
“我就是这样说话怎地了?”般般就差没骂街了,“才大婚半年的夫妻,你们也好意思塞妾室进去,说什么为了我好,为了大王好,你们问过大王的想法了么?只怕是不敢到他那儿说,便想找我这个软柿子捏!”
“你是芈氏的长辈,非我赵氏的!攀什么关系呢,不要脸!”
这一句接一句的,芈徕听得一口气上不来,他已过花甲之龄,活这么大还从未被女人指着鼻子骂,尤其是十多岁的女子,如何不算是极致的屈辱?
他捂着胸口指着她‘你’了好半晌,尤其那句‘不要脸’出口,他直接羞愤的昏了过去。
秦王政赶来时,侍医已经医治了许久。
旁边有一女子正在掩面哭泣,他刚进来就听见表妹趾高气昂的指着她骂,“你哭什么哭,有何好哭的,给他哭丧吗?平白晦气!”
秦驹刚敞声喊大王到。
她火速变脸,眼泪也不知道从哪儿来的,见了嬴政可怜兮兮的往人怀里扑,“表兄,你不在,人家可被欺负惨了,这些人欺辱我,将我骂的不敢还嘴,还说我生不出孩子,影响大秦的社稷。”
她说着说着发,仿佛委屈到了极致,敞开嗓子嗷嗷哭,“我这个王后,做的还有什么意思呢,还不如不当了呜呜呜。”
华阳太后等人:“?”
还有天理吗,骂人的到底是谁?不是她骂的他们不敢还口吗?
谁说她生不出孩子了,这是诽谤啊,诽谤!
“既如此,我还不如一头撞死,自请下堂,把王后之位让给那个芈子宜呢。”
赢奚收起看戏的幸灾乐祸:我问你,这话谁敢接?
于是噗扑通通的,在场跪了一地,全是要为自己辩解的,“王上,我等——”冤枉啊!
可真要辩解,反而不知从何说起,难道说他们不曾说过要芈子宜入宫?不曾说过王后还没有怀孕?
……但没敢骂她是真的的!千真万确!
嬴政听完,果真气的脸色铁青,“渭阳君,王后所言可是真的?”
般般伏在表兄怀里,偷偷睁开眼睛使劲儿冲渭阳君眨眼,快把眼睛眨抽筋了。
赢奚脊背一僵,伏在地上脑子飞速运转,他都想说你别给我使眼色了,祖宗啊,“啊……臣方才饮了些酒,此刻脑子疼的厉害,什么也不知道。”
“表兄不信我说的话!”般般见渭阳君不帮她,将人一推开始胡搅蛮缠,“果然我这王后做的没丁点儿意思。”
他何时不信她,这不是想替她找个证人,好发作他们么?
可惜了渭阳君滑不溜秋,谁也不想得罪,真真是可恶。
“我自然是信王后的。”嬴政头疼,将人轻轻搂着哄,转头不耐烦的冷斥,“王后身子不好,你们如此气她,才真是要枉顾社稷,若将她气出个好歹,谁能担待得起?”
般般上道的很,立马捂着胸口,弱柳如风一般歪着身子靠在表兄怀里,“我胸口疼,头晕的厉害。”
华阳太后气不打一处来,你瞅瞅你那红润的脸色,这也叫身子不好?
可秦王如此说了,她们敢反驳吗!
只好忍气吞声的恭声称诺。
事情的结果便是芈氏宗亲被送出了秦宫,以气坏王后身子为由,令其非召不得入咸阳,赢奚被罚了半年的俸禄,其余人等各不相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