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希真更加惊讶了。
她知道白塔对“S级攻击型向导”有多么关注,三年前,在她刚进入白塔的时候,就接受过这方面的测试,当时她还是个身份存疑的不明人员呢。
“所以,这起事故的后续就和我没关系了吗?”
说出这句话时,沈希真头一次觉得蓝凇看起来如此顺眼,几乎有点感动了。
然而,蓝凇下一秒就说:“在这件事上没有,但我今天查过你的档案,你身上还有其他问题,同样很麻烦,我们必须谈谈。”
沈希真梗住,发亮的眼睛一点点暗了下去。
她决定修改心中的人生月度报告,在蓝凇的名字后面加上“坏消息传递者”这个头衔。
他的精神体应该是鸦科才对吧?
蓝凇两步越过她,握住办公室的门把手,问:“能进去吗?”
沈希真蔫蔫地点头。
办公室里的景象和离开前没有什么区别,空气安静到没有一丝波澜。
之前,她连东西都没有收拾,就匆匆下楼去接蓝琦,只来得及关上窗,此刻,房间里还有一点点灰尘的气味。
蓝凇环视一周,抬步走了进去。
刚走出两步,他就忽然转头,语气平静地询问:“你还认识伊戈尔?”
沈希真有些震撼。
经过上次的惨痛教训,她已经充分领略到了蓝凇对精神波动的敏感,但着实没想到竟然会到这种程度——伊戈尔的灰狼明明只是在桌子旁边走了一圈而已。
如此微弱、细小且无害的精神波动,就算是向导也会无意识过滤掉,蓝凇竟然能第一时间就发现吗?
身为向导,这一刻,沈希真不得不说她对蓝凇有点刮目相看了。
“大概算是认识吧。”她没有将心中的震撼表露出来,就这个问题思索了一会儿,疑惑地说,“就是上一次给蓝琦做精神图景修复的时候碰见的,你不是知道吗?这是你安排的呀。”
蓝凇皱起眉:“你们是因为那次认识的?”
沈希真听出他的声音里混合着某几种不太正面的情绪,感到十分莫名其妙。
“差不多。”她想了想,补充道,“之前也见过,但我没什么印象,所以是那天之后才熟起来的,你们也认识吗?”
蓝凇半晌没说话。
他没有照沈希真的引导在办公桌前坐下,甚至没再往前走,倚在门旁的书柜上冷静了一会儿,但并没有感觉到心中的不良情绪有任何减弱。
想到接下来要说出口的话,他感到不良情绪中名叫厌恶的那一种开始变多——深度上和广度上。
与此同时,还有种隐隐的后悔。
非常细微,一闪而过,浓度还比不上这间屋子里残留的兽类的气味。
“在哨兵学院的时候是同期。”蓝凇顿了下,在半秒钟的停顿后,又接着说道,“我,伊戈尔——还有白若。”
沈希真惊讶道:“你们原来是同学啊,我之前都不知道。”
蓝凇:“有这么不可思议吗?”
“有一点点。”沈希真瞄了他一眼,犹豫着说,“因为你们看起来……似乎关系并不好。”
在她的印象里,同期毕业的学生——无论哨兵还是向导,因为经常一起出任务,通常都很亲密,就像蓝琦和尤莲那样,这也会影响到进入哨塔之后的任务人员分配。
蓝凇没什么情绪地笑了一下。
“闲聊就到此为止,把你脑袋里的合家欢剧情全清空吧。”他没有铺垫地把话题扯了回来,开口便道,“我把你的档案全部看了一遍,关于你的失忆症,有一些不太自然的地方。”
沈希真立刻抛弃了刚才的话题,点点头,表情严肃得像在听其他人的故事:“比如说呢?”
在近期诸多离奇谜团的共同作用下,她对自己的好奇心已经达到了顶峰,此刻衷心希望能够听到某个建设性的解答。
至少也该给一个调查方向吧。
沈希真认真地想着,不自觉地抿起了唇,本就很饱满的脸颊愈发鼓了起来,看起来非常好捏。
蓝凇的视线在她脸上停了几秒。
有赖于良好的自律能力,他没有伸手去捏,注意力仍放在正事上,但刚要收回目光,沈希真就突然伸手捂住了自己的脸。
“不准捏我脸。”
她的表情很警惕。
“别把我想的那么幼稚。”蓝凇转开眼,道,“揣测也要讲证据。”
沈希真仍然警惕地看着他,手指按着脸颊,眼睛被压得弯起来,像气球上画出来的笑脸。
“这是合理的猜测。”她掷地有声地说,“我的经验之谈。”
上一次,伊戈尔突然伸手捏她脸的时候,就是一副这样的表情。
她又不是捏捏。
蓝凇眼中的笑意变淡了点:“经验之谈?你的经验就聚集在这种事情上面?”
沈希真察觉到他的语气又怪起来了,抱怨道:“我也不想的,是因为你们的癖好太古怪了。”
“我们?”蓝凇问,“谁捏过你了?”
他的语气相当平静,像某个午后的随口闲谈,墨绿眼珠如同深不见底的湖水。
沈希真没觉得这有什么可隐瞒的,答道:“伊戈尔。”
提起之前被捏的事,她本想充满情绪地详细控诉几句,但又觉得当时的对话内容不是很能说出来,正在犹豫,就感觉右脸被捏住了。
她抖了一下,顿时把控诉的矛头对准了面前的加害者,抓住他的手腕向外推:“不要捏我,你的手好凉!”
果然不是无端的猜测吧!
蓝凇被她推了两下,终于松开手。
皮肤的温热触感还停留在指尖,他垂下眼眸,不知为何,感觉心中翻涌的情绪消散了不少,只有对其他人的淡淡厌恶还停留在深处,但现在不是处理它的时候。
他若无其事地拉回话题:“该说正事了。”
沈希真十分不满,用眼睛瞪着他。
“我一直在说正事,是你总走神。”她问,“我的失忆症怎么了?”
“不自然。”蓝凇说,“通常来说,向导是不会失忆的,除非被侵入精神图景,或者脑部受了严重的外伤,情绪刺激导致的失忆不可能在向导身上长期出现,你们能强行调控自己的情绪。”
沈希真当然知道:“是这样,有什么问题吗?”
“你的病历里没有治疗脑部损伤的记录,你当年并没有受外伤,精神海也完好无损,找不出失忆的缘由。”
蓝凇的目光在她的额头上游移几圈,向下落在眼睛里:“那段时期很特殊,医疗中心不会在弄清问题之前就草草收尾,但你的档案里竟然只写了一个
‘原因不明’,就没有人接着调查了,为什么?”
沈希真虽然最近被怀疑的有点儿应激,但这个问题她确实能解释。
“是前任总指挥的要求,她亲自检查过,说找不出原因也没有影响。”沈希真说,“不是我有意隐瞒的。”
蓝凇微微一顿。
白塔的前任总指挥同样是S级向导,也是从战时指挥一步步做上来的,但当年很得医疗总部和各个研究所的认可,并没有偏向指挥这一侧。
除了白若,前任总指挥是唯一一个能看到沈希真的完整档案的人,也是对将她留在白塔一事反抗最激烈的人。
……但竟然又主动隐瞒了沈希真的异常?
蓝凇皱了下眉,暂时没有花时间深究,将心中的怀疑暂时放到一边,很快便说道:“好,那就不提档案的事,先说原因,我首先考虑的是情绪锁,作为向导,你应该知道这个吧?”
沈希真点头。
在提起失忆一事时,她就考虑过要不要把情绪锁说出来,没想到这么快就被抢先一步了。
“我查过了以往的所有案例,情绪锁只能封闭整段的记忆,某一个时期,或者某一个具体人物。”蓝凇道,“但你的失忆情况更类似于‘缺损’,解释不通。”
这也是沈希真之前一直弄不清楚的点。
“我知道,以前我也研究过。”她苦恼地说,“这是个未解之谜,我一点头绪也没有。”
蓝凇停了停,问道:“你一点头绪都没有?”
沈希真:“嗯。”
“那怎么可能?”蓝凇问,“难道你从来没有考虑过,原因可能存在于你的精神图景里吗?”
沈希真停住了,像花费数个钟头终于画出合理辅助线的学生一样,感到脑海里的某个部分被点亮了。
“我没有……”她慢慢地说,“我从来没有想过。”
蓝凇沉默了。
他原以为那是有意隐瞒。
排除了物理损伤,问题就只能出在精神海——更确切的说就是精神图景,沈希真再怎么失忆,身为S级向导,不可能对自己精神图景的状态没有把握。
她不肯说,只可能是这其中有某些不能说出来的原因。
在来哨兵学院的路上,蓝凇根据已有资料总结了很多种可能性,连被精神污染受到控制都列出来了,无论如何也没想到,沈希真居然真的从没审视过自己的精神图景。
他铺垫了一大堆废话,就是希望能听她能说出点儿有用的东西。
没想到真延续了一问三不知的常态。
“所以,在察觉到自己失忆之后,你从来没有尝试过研究精神图景。”蓝凇问,“那你准备如何解决失忆的事?”
沈希真:“这个……”
说来惭愧,根本没打算解决呢。
假如不是蓝凇执意追问秘密,她都不会想起镜湖塔,不会想起自己失忆了,甚至不记得自己还有个进不去的精神图景。
“没想过要解决。”沈希真按住额头,“这不会影响到日常生活,所以我没有管过。”
蓝凇叹了口气,不知该将此称为傻还是松弛感。
他想起第一次发现沈希真有问题的那天。
当时白若刚走,他暂时代理总指挥的职务,撞上暗区小型扩张,好几支小队都负了伤,塔里有人提出这和三年前的事故很相似,想调取当年的资料用作参考。
当时蓝凇并没有想到要查沈希真的档案。
她在白塔的存在感很弱,人际关系网也简单,虽然朋友不少,但自身没什么名气,不上不下,很难引人注意。
但是恰巧,她的档案和三年前暗区扩张的一份绝密报告书在同一个密封柜里,蓝凇一张张翻过去,不得不看。
说起来,那封报告书也非常奇怪。
不符合白塔统一规定的格式,没有具体任务的介绍,除了标题,就是几张看不出问题的照片。
标题还涂抹过。
从字迹上来看,书写者大概是想写镜湖,但笔误写成了另一个字。
不过,那是怎么会写错的呢?
那样的两个字……
既然想到这里,蓝凇便随口问道:“镜湖塔以前有没有什么别称?”
才说出这个问题,他就想起上次询问出生地时,沈希真翻着资料才说出镜湖塔的模样,料想她不可能记得这种边边角角的细节,没等回答就先叹了口气,不再说了。
不过沈希真很配合,追问道:“什么别称?”
蓝凇说:“焰湖。”
话音刚落,突然,耳畔响起重重的磕碰声,他本能地抬眸看去,发现沈希真的脸上血色褪尽,惨白如纸。
足足过了三秒,蓝凇才意识到,沈希真突然扑过来,不是害怕地想抱他,而是想杀他。
“沈希真!”他抓住她的手腕,万没想到有一天会对向导说出这样的话,“冷静!你突然发什么疯?”
沈希真充耳不闻。
仿佛尚有余温,被风一吹就热烈复燃的灰烬似的,某些堆积在脑海中的火山灰死而复生,化为翻涌的岩浆,烧灼着她的理智。
【秘密……不能……】
脑海中的声音不断低语,先是缓慢吐词,渐渐便像丧失理智的疯子,执拗地呢喃着。
【把秘密藏好,不能被发现,不能被发现,不能、不能、不能!否则就完了!】
沈希真的脑海一片空白。
无来由的火焰越烧越旺,她陷入前所未有的焦虑,心跳加快,整个精神海都像被信息搅浑的泥潭,而这道讨人厌的声音还在窃窃私语。
【焰湖!】它尖叫一声,又呜呜咽咽地呢喃起来,【太晚了……】
沈希真急促地呼吸着,双手用力收紧,能感到指腹间鼓动的脉搏,但这还不足以令她醒转。
在这场死灰复燃的梦里,岩浆翻涌,火药炸响,无边的空白与无穷的杂音交替出现,循环往复,直到某个冰凉的东西忽然缠绕上手腕,像嵌入血管的冰块。
她骤然惊醒,睁开眼睛。
“沈希真。”
蓝凇不知第几次喊她的名字,墨绿眼珠如忽然获得生命的镜面,一圈圈波纹从中心向外漾开。他的声音低缓:“现在冷静了吗?”
沈希真眨了一下眼睛,动作比短路的机器人还迟钝,接着突然感到一阵刺痛,茫然地低下头。
青蛇正盘绕在她的手腕上,衔住指尖,无形的毒素从中空的牙齿里缓缓流出。
“小剂量的精神毒素。”蓝凇将她的手指拽离自己的脖颈,解释道,“能让你保持清醒。”
沈希真已经猝然收回手,往后退了好几步,有些踉跄地跌坐在椅子上。
青蛇收回毒牙,顺着她的手腕爬到了肩头,长长的身躯悬在脸侧,探究般地盯着沈希真看,小巧如同戒面的眼睛里,有非常明显的疑惑。
在察觉到危险的时候,青蛇第一时间就从精神图景里窜了出来,但蓝凇却迟迟没有下令,导致它不知能做什么,直到得到注入毒素的要求,才攀到了熟悉的手腕上。
“我……”沈希真看看人,又看看蛇,一时不知该说什么,艰难地挑出了一个最要紧的词,“对不起。”
蓝凇微微点头。
在刚才的突发情况里,他的衣领被拉拽得满是皱纹,第一颗扣子散开了,皮肤上显现出红色的掐痕。
沈希真:“……”
她每看一眼就想重复十遍对不起,但刚说到第三遍,就被蓝凇制止了。
“不用。”他问,“刚才到底怎么了?应激反应?”
沈希真按着太阳穴道:“让我想想。”
因为刚强烈发泄过情绪,她此刻感到一阵疲惫,幸好向导在控制情绪上天生能力超群,半分钟过去,她冷静下来,用手指点了一下脸颊边停着的蛇头。
“对,是应激反应。”她回想着自己刚才的状态,声音里有些许的茫然,“应该没错。”
蓝凇问:“是因为我刚才提起的……”
他没有把具体内容说出来,只用询问的眼神看过去。
沈希真再次点头:“嗯。”
——焰湖。
直到这时,蓝凇才第一次感觉对沈希真身上的种种异常有了点头绪,但也说不上多么清晰。
镜湖塔是边境哨塔,周边极少出现危险级别高的怪物,和白塔的往来并不频繁,他连对镜湖的了解都不多,就更别说什么别称了。
听起来像暗语。
“好,可以了,今天的谈话就到这里,具体细节等我调查。”他伸出手,让青蛇游回到自己的肩头,“你现在感觉怎么样?需不需要安排心理辅导?”
沈希真摇了摇头,忽然拽住了他的袖子。
“焰湖……”她吐字仍有点吃力,但语调很冷静,“焰湖不是别称。”
蓝凇反握住她的手指,低声说:“慢慢讲。”
沈希真轻轻吐出一口气,低下头看着地面,一点点回忆着,断断续续地说:“我记得,焰湖和镜湖是两个不同的湖泊,都很小,在地图上没有名字,镜湖就在镜湖塔旁边,焰湖离得很远,要越过一座山,周围都是无人区。”
“你去过吗?”蓝凇问。
“去过。”沈希真皱着眉说,“只有一次,应该是……跟着一支队伍去的……”
她一路顺畅地讲到这里,正要往后说,本已清晰的记忆却又被迷雾笼罩,努力想了想,最后只摇了摇头道:“剩下的我不记得了。”
不过,这已经比蓝凇所期望的更多了。
这么多天以来,他问过沈希真至少十个问题,次次得到的答案都很含糊,相比之下,这已经是最清晰明确的那个了。
“我知道了,你先休息吧。”
考虑到沈希真的状态,蓝凇没有再对这番描述中的细节展开询问,将那份有过涂抹的调查报告回想了下,说道:“明天我还会过来,有几张照片需要你辨认。”
“照片?”
傍晚时分,训练场的某个静音室里,几个学生围坐在桌旁讨论。
“别急,等我找一找。欸,对了,你们有没有听说限行解除的事情?”江桃一边飞快的滑动着终端屏幕。一兴奋地飞快说着,“人形怪物的真相已经查出来了!”
蓝琦也已经知道了这个消息,接道:“是001吧。”
“对!就是那个存活时间最长的001号异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