尤莲的笑容忽然停滞了一瞬。
“镜湖塔？”
他若有所思地问。
沈希真第一次在尤莲脸上看到这种堪称严肃的表情，虽然只是一闪而过，还是让她陡然跟着紧张起来。
“镜湖塔是我出生的地方。”她问，“怎么了？”
尤莲微微摇头，道：“没什么，只是有点耳熟。”
沈希真问：“你去过吗？”
“在附近逗留过。”尤莲说，“我们在暗区边缘执行探索任务，碰见路过的001号，被卷进去了，是镜湖塔提供了支援。”
他一边说着，一边从外套的暗袋里抽出一张塑封照片，道：“当时001号差点抢走了这张照片。”
沈希真闻言抬眸，视线略过塑封的边缘，迅速上移，看见了自己的脸。
以及一双黑沉到有些可怕的陌生眼睛。
两相组合，她感到十分诡异，有些不适地皱了皱眉，下一秒，突然感觉什么东西闪烁了一下。
照片里的眼睛眨了眨。
沈希真着实被吓了一跳。
最初几秒,她以为是自己眼花，想要定睛细看，但附在这张照片上的东西却不是以吓唬人为乐的类型,下一刻就动了真格,精神力如冷箭般嗖地袭过来。
然后就被沈希真一下拍散了。
虽然这东西攻击欲望非常高涨，但此种程度的精神力攻击,甚至都不能把她的精神海撞出一丝波纹。
另一边,尤莲甚至没察觉到发生了什么,只看见沈希真拿着照片摩挲了几秒，便递还回来,问道：“你们在镜湖塔附近遇到了001号吗？”
“不算附近,离哨塔有一段距离。”尤莲说,“是三年前暗区新扩张的区域,001号来了之后,外圈的怪物都被它吞了，理论上很安全,谁也没想到001会突然攻击我们。”
沈希真思索起来。
她没见过001号异种,虽然在课本上看过描述,但印象不深,想了半天，最终只把暗区的已知信息在脑中过了一遍。
暗区是多年前一场大战的后遗症，本来只是一片普通的污染区,但战后汇聚了太多怪物的残骸，与不幸牺牲的哨向的精神残留，环境恶劣到无法修复，只有001号异种还能在其中生存。
为了探查是否有新种怪物的出现，每隔一段时间,白塔就会派出探索小队进入暗区，将它大致搜查一遍。
其余时候，都只安排临时哨塔驻边看守。
沈希真虽然进过暗区，但记忆缺失约等于零，又因为只是被卷入扩张区域，一直以来都没人把这当回事儿。
直到此时此刻，她才突然开始怀疑，自己是不是见过这只著名的001。
照片是在暗区被001卷走，上面残留的精神力必然是它的，但从刚刚那一瞬间的接触来看，这种精神力竟然和先前在楼梯间遭遇的那只怪物一模一样。
……严谨的说，也不是一模一样，似乎要稍微强一点儿。
但至少也有百分之九十的相似度。
唯一不同的是，楼梯间里的那只怪物对沈希真毫无敌意，在入侵精神海的时候，动作甚至让她觉得有点儿亲切。
可是这张照片……虽然只有那么一丁点儿残留，也凶猛的像是要把她的手指咬掉一样。
还有一点，尤莲既然能将这张照片贴身携带，至少应该没被它攻击过，之前楼梯经历的那只怪物，也蛰伏了接近两年毫无动静，连白塔派来检查的其他S级向导都没有发现它的踪迹。
它们似乎都是冲着她来的。
这是什么？又爱又恨？
沈希真的脑海里迅速窜出来一大堆思路迥异的剧情，而且越跑越偏，她按了下太阳穴，提醒自己别乱想了，随即问道：“你在暗区……”
就在此时，那个尖叫了十分钟才终于安静的声音，却又冒了出来。
掷地有声，情感丰沛。
【不许再问了！】
白塔地下五层，绝密档案室。
蓝凇得到了一个意想不到的收获。
刚踏出哨兵学院，他就开始在终端上搜寻与焰湖有关的信息，但竟然一无所获。
在被暗区吞噬之前，那片区域只是荒地，没人在意，可变成暗区就不一样了，哪怕没被录入官方信息库，地图上也该有基础信息——然而完全没有。
蓝凇当时意识到不对劲。
和安全区的许多管理机构不同，白塔因为职能特殊，注重安全性，与怪物有关的信息一概都会对外公开，哪怕是没可能参与清理任务的C级，也能轻轻松松查到与暗区相关的信息。
但焰湖却像是被人为抹去了，连遍布各类真假小道消息的匿名论坛里，都没有半个字提到这片区域。
保密信息？
但他已经是最高议会的成员，怎么可能对任何一项保密信息一无所知？
蓝凇带着疑问登入白塔内网，终于搜出来一个词条。
【此为绝密档案，永久封存。】
虽说“永久”，但也只针对非管理层，蓝凇拿着代理总指挥的权限，直接去了封存纸质文件的档案室，从边角的保险柜里找到了那份文件。
他的疑惑愈渐滋长，最终在看见文件袋外的签名时达到了顶峰。
三个名字。
前任总指挥索菲，医疗部长苏照，精神图景研究所所长沃尔
这份纸质档案外也有一把电子锁，但与其他文件都不同，只设置了唯一一条开锁方式，就是集齐三位签名者的生物信息，强制开启就会自爆，不强制打开，也会在五十年后自动销毁。
但前任总指挥索菲已经死了。
一年前，从白塔五十层的瞭望台上一跃而下，坠楼自杀，早就火化成灰了。
这是一份真真正正的永久绝密文件。
蓝凇注视着紧紧闭合的电子锁，攥住档案思考了几秒，在后台切断负五层的电源，将它带出了档案室。
他迅速乘电梯回到四十二层的办公室，对隔壁房间里的秘书说道：“联系安全区政府，问他们有没有强行打开Ⅲ型电子锁的办法。”
秘书放下终端就开始打通讯。
随后，蓝凇回到办公室，关上门，给白若写了一封邮件，简略地将最近发生的事全讲了一遍，最后问他对焰湖是否有印象。
蓝凇本来不想把最近沈希真的经历告知白若，好在了解程度这一项上获得点优势，但现在顾不了那么多了。
他想起下令让沈希真去封闭病区的那天。
当时只是因为在绝密文件里意外发现了她的档案，想到她暗区的来历、想到白若对她堪称过度的保护、想到那几个因为被她疏导而濒临崩溃的哨兵，才想试一试她的真实水平。
最危险的猜测，也只停留在“可能被污染”这个层面上。
谁能想到沈希真竟然真的从头到脚都是漏洞，每个点都经不起细问，现在还牵扯出一桩白塔的秘闻。
蓝凇发完邮件，少见的十分心烦，正要按灭终端又停了下来，盯着屏幕看了几秒，给沈希真打去了通讯。
她一直是一问三不知，但在焰湖这件事上，竟然展现出了令人惊奇的记忆力。
也许能派上用场。
通讯没被立刻接起。
足足响到第八声，铃声才断，紧接着是沈希真混着电流音的声音。
“蓝凇？”
蓝凇开口询问：“你对……”
“等等！”
沈希真一下打断了他，语速既快，声音里有很明显的焦头烂额的情绪，话音未落，就又强调一遍：“你先等等。”
“我现在……这个，总之……”她乱七八糟地说了一大堆，最后强行收尾，“我现在很忙，过一会儿再打给你。”
通讯啪地挂断了。
沈希真把终端扔回到桌子上，头疼地按住脑袋。
几分钟之前，她已经让尤莲离开了，此刻办公室空空荡荡，的确是一根针掉在地上也能听见，但她的思绪却乱得前所未有。
那道离开封闭病区后就莫名其妙出现在脑海里的声音，刚才突然活跃起来，甚至一反常态，竟然可以对话了。
沈希真没管它在说什么，先把内心清单里“检查精神分裂”这一条勾了出来。
听说精神分裂的前期症状就是幻听。
她惴惴不安地想了想，感觉自己的症状已经够上确诊这条线了。
脑中的声音没有跟随这番猜测而改变，仍然中气十足，尖声叫着几句没什么新意的话，沈希真从沉思中分心一听，眉毛拧的更紧了。
这道声音为什么在骂她……
来来回回，反反复复，讲的全是蠢笨傻没脑子不够聪明，简直像一个随身携带的蓝凇版内置音箱。
“不准骂我！”沈希真脾气再软，连续被骂五分钟也有点儿心浮气躁了，恐吓道，“我明天就去找精神科医生开药。”
脑中的声音静了一秒，就变本加厉。
【哈哈！】
沈希真：“……”
……不管怎么说，能对话就已经是个史诗级的进步了，虽然没听说过精神分裂里主副人格能对话的案例，但不得不说这很方便。
沈希真问：“你到底是什么东西？我的副人格吗？”
【你猜】
【猜对了就告诉你】
沈希真再度沉默。
她想了想，决定先把声音的来源放到一边，转而问道：“刚才为什么不让我问焰湖的事？”
这次，声音老老实实回答了。
【是你不让，怎么能怪我】
沈希真：“我什么？”
【你不让】
沈希真愈发茫然。
“我刚才明明想问啊。”
她感觉像被一团乱麻缠住，在那声音再次响起来的时候，下意识拍了一下自己的头，疼得嘶了一声。
太坏了！
“我再问一遍，你到底是哪来的？什么东西？”沈希真威胁道，“不然我现在就去找尤莲问个清楚。”
她刚说完，就意识到自己这回真的在犯蠢，又倒吸一口气。
可没想到，这个威胁居然比精神科医生来得管用一万倍。
【我是你】
那声音说。
沈希真没觉得这个回答意外，心想，果然。
她在内心清单上把“检查精神分裂”标红加粗，已经开始想安全区哪家精神病院比较靠谱了，却听到声音慢吞吞出现，又补了后半句话。
【……的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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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说：调作息大失败，还是十一点半左右更新得了[鸽子]
情绪锁？
沈希真忽然感觉心里的某个卡口被拨动了一下,她立刻相信了——或者说，立刻知道了。
她在心里默想：“情绪锁？”
那声音说【是】。
沈希真又问：“这么说是我自己锁的？为什么？”
她记起刚才的应激反应，比对已知案例,小心翼翼地问：“是因为精神问题吗？悲伤往事？”
在治疗心理创伤的时候,是有这种直接屏蔽记忆的办法，虽然情绪锁是极端了一点,但特殊情况,也可以特殊对待。
声音好半天没有再出现。
这个问题好像涉及到了它无法回答的部分,精神海轻微的动荡起来，出现了一些异常的水波,过了一会儿,才冒出一个【是你】。
这还没完。
再等两秒钟,它又吐出两个字【秘密】。
闻言,沈希真沉思起来。
她先是觉得不太可能,以自己的心理承受能力，应该不会有这种唯恐不能保守秘密而借助情绪锁的情况,但怀疑了一会儿,忽然缓缓想起一个她本该第一时间想起的细节,又对是否真有“秘密”不是那么确定了。
失忆症是在她回到白塔时就出现的。
但是在那之前,她——根据从镜湖塔找来的档案——并不能算向导。
空有最高的精神评级，但无精神体，精神图景也始终闭锁,是在普通学校里长大的，学习的是普通人学习的知识。
怎么可能会用情绪锁？
不过，当年刚被分去向导学院进修的时候，在一些基础课程上，她的学习速度的确远远快于一般的向导。
难道是因为早就学过一遍了吗？
沈希真越想,越觉得真相就在眼前，然而从头到尾梳理逻辑时，她又发现一个问题。
关于情绪锁的具体用法。
之前蓝凇也提过，情绪锁的作用是封锁一段时期的记忆，但她的失忆症是坑坑洼洼的缺损，那些空白的部分既不属于一个时期，也不能归结在一个人物身上。
但说起来，第一次激发情绪锁的时候，她就隐隐约约的感觉到，脑海中浮现的那些记忆有些违和。
某些细节异常清晰，但是，具体的内容却全部模糊。
不够真实。
毕竟是对精神领域了解颇深的专业向导，有了这么多前提条件，沈希真很快想到了一个极有可能的解释。
可真是那样的话，不是更扑朔迷离了吗？
沈希真拧了一下眉毛。
而且，假如真的那么做了，那我……
她默默地想，我的胆子也太大了吧。
“那个，我还有一个问题……”虽然面对是自己的意识，但习惯了在白塔里循规蹈矩，沈希真还是心虚了下才问出猜测，“你锁住的是我之前全部的记忆，对吗？那就说明……我现在的所有记忆，都是虚假的、
人为构建的吗？”
这一次，锁的回答非常迅速干脆，毫不拖泥带水。
沈希真弱弱地问：“这全部都是我做的？”
锁答道。
沈希真：“……”
她按住胸口，倒吸一口凉气，在心里呐喊一声“我的胆子也太大了吧！”
探索真相到了这个时候，已经远远超过了情绪锁的闭锁范围，它本来应该在谈话最开始就履行职责，不让沈希真继续深挖下去，就像在静音室里那次一样，用铺天盖地的焦虑、恐惧来遏制思考，防止真相被发现，这就是它存在的意义。
但也许是觉得纸包不住火，没法收场，情绪锁一反常态地展示出了极优良的配合态度，有问必答。
不像锁，倒像一把记忆的钥匙了。
沈希真想了想，终于问出最后一个问题：“这件事发生在暗区吗？”
锁仍道【是】。
沈希真再度捂住了胸口。
她能感觉到这都是真话，能“知道”。
那些被锁起来的记忆并没有消失，只是藏在精神海深处从不现身，可是，若有涉及到它们的问题，她就会有种“是这样，我知道”的感觉。
很奇妙。
也很奇怪。
事到如今，不必再问，沈希真也能复原出当年的情形：
在暗区里，她遇见了什么东西，被迫发生了——或者主动做了一件必须隐瞒的事，而且可能状态很差，没办法独自离开暗区，必须等待救援，又无法保证被救走后能控制住自己不说出秘密，所以干脆用了情绪锁一了百了。
这办法确实奏效了。
三年前被救回白塔时，沈希真因为被怀疑遭到精神污染，曾经接受过全套的精神检查，比四十八项还多，其中包括了记忆搜查，经手的人还是同等级的向导。
虽然当时负责搜查的向导什么都没有发现，但如果没有这道锁，会有什么秘密浮出水面呢？
沈希真将白塔的条条禁令逐个回忆了一遍，最终伸手按住了自己的额头，倒吸了一口凉气。
按她现在的想法来说，这里面好像也没有必须藏起来的秘密啊。
她的秘密莫非超过了禁令的范畴吗？
那就得在法条里去找了……
沈希真开始有些佩服自己了。
这时，锁慢慢说出了最后一句话。
【想要寻找答案，就回镜湖塔吧】
暗区边界，数十个人围坐在篝火边，低声交谈着。
虽然终日与异种打交道，但他们的装束都很整齐，全都穿着制服，佩戴着徽章，衣服上虽有折痕和灰尘，但整体来说还算干净。
“别添柴了，我要被烤干了。”005扯着衣领，满头大汗地说，“仿真火焰到底什么时候能研究出来？”
“早就开始三期测试了。”017道，“但不知道要多久才能调试到投入使用的水平，至少现阶段，异种仍能辨别真伪，不会被仿真火焰驱赶。”
说着，017又往篝火里添了两根柴。
005坐远了一些，擦拭着额上的汗水，喃喃道：“不知道001究竟会不会出现，我最近总想起一句古话，本是同根生……”
还没说完，014就严肃制止了：“001已经三年没有攻击人类的记录了。”
009嗤笑一声：“今天早上它刚袭击了五个向导。”
“我也收到那个消息了。”005拧紧眉头，拿起终端确认了一遍，“但我认为比起袭击，那更像是报复，有目的的，针对向导的报复。”
014说：“可能有人在暗区袭击了它。”
“很有可能。”017停下添柴的动作，说道，“虽然没公开真相，但每次组织暗区探索的时候，我们都强调了无数次不要攻击001，到底是谁违背命令？！”
005把柴踢远，道：“冲着我们吼可没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