蓝凇无法理解,问:“为什么?”
 沈希真逆着摸了摸蛇鳞,微微翘起的小硬片将指腹抵得有点痒,她想了想,认真问道:“这算是第三个问题了吗?”
 蓝凇差点被气笑了。
 他抿住唇,后槽牙用力咬在一起,低下头时,又看见她的手还在一下下点着蛇尾,动作随意得像揉捏一只橡皮鸭子。
 沈希真毫无正在违反约定的自觉,动作随意,指尖在蛇尾上打了个圈。
 蓝凇盯着这根手指,很想掐断和精神体间的联系,但忍了又忍,最终只把目光移开了,如同幼年打针时不敢看针尖一样。
 可是即使不看,针尖带来的感受也依然在脑海中缓缓搅动。
 “……算。”
 沈希真顿时笑弯了眼睛。
 “那就好,让我想想该怎么回答。”她思索了下,低头对着青蛇说,“这个事情说起来还挺复杂的喔。”
 蓝凇偏开了目光。
 他无法再继续看着沈希真的手,只能将视线上抬,想要随便找一个歇脚处,但移到一半,却又不自觉地停在了那截露出衣领的脖颈上。
 那颗小小的红痣映入眼帘。
 和上次见到的时候一样,颜色很亮,水红色,像刚被针戳出来的印子。
 蓝凇看了几秒,正要强行转移自己的注意力,眼睛一眨,视线里晃过了另一个红色的东西。
 那是……
 目光重新聚焦到沈希真的脖颈上。
 她今天穿的还是向导的制度,但里面的衣服领子很低,动作之间,牵拉着又露出一点点皮肤,那里竟然还长着一颗小红痣。
 两颗小小的红痣,长得一模一样,平行分布在脖子上。
 蓝凇注视了一会儿,几乎错认为是自己眼前出现了重影,定睛一看,才发现第二颗痣的边缘没有那么规则,颜色晕开了一点。
 他忽然觉得眼熟,凝神看了许久,终于找到根由。
 ——这两颗痣长得极像被蛇咬出的伤口。
 意识到这点时,蓝凇感到眼眶开始发烫,呼吸滞了下,耳畔响起幻觉般的砰砰声。
 他迅速移开了目光。
 偏偏这时,沈希真开始说话了。
 “我真的不知道原因,只能说点表象。”
 整件事要讲清楚太麻烦,她调整了下措辞,把它尽可能浓缩成几句话,然后说道:“昨天的情况和我在学院里遇见的很像,就是,你知道的吧,被我疏导的哨兵都会精神崩溃什么的,所以我只能依靠结合替蓝琦稳定状态。”
 “如果现在给你疏导的话,可能也会发展成那样,所以,既然没有精神结合当做最后保险,我就没办法给你做深层疏导。”
 蓝凇尽可能不去看她。
 他移开目光,专注地盯着墙壁上的一个小印子,把注意力全放在各种无关紧要的细节上,但那两颗小红痣仍像阴影一样笼罩在思绪上空,既凝实又飘忽,时间一长,让他开始感觉牙齿发痒,很想咬住什么东西。
 蛇也焦躁地摆动尾巴,一下接一下吐着信子。
 沈希真对蛇没有意见,但对蓝凇的表现有些不满。
 “你在看哪里啊?”她伸出一根手指,很有点想戳他,但又觉得两人还没熟到这种程度,只好迁怒地轻轻戳了戳小蛇,然后说道,“我说话的时候应该看着我呀。”
 蓝凇终于抬眸扫了她一眼。
 下一秒,青蛇凭空消失了。
 “先别动。”他低声说,“我在听。”
 沈希真眼睁睁看着手腕上的青蛇被没收,动作停了下来,以为他因此生气了,怂怂地哦了一声。
 可能是因为身处平常值班的静音室里,她总有种回到了自己的领地的感觉,信心倍增,所以今天面对蓝凇时,没有多少面对上司的紧张感。
 ……也可能是和白若相处太久,没办法因“总指挥”这个职务而感到压力了。
 蓝凇沉默了会儿,拽回自己的理智。
 “意思是你现在不能做深层疏导?”他想起正事,问道,“如果是这样,之前的安排也只能作废,那只豹子怎么办?”
 沈希真不假思索地说:“他没关系。”
 上次去艾尔的精神图景,她也使用过精神力,那时候并没有引起任何问题,若不是这样,昨天她也不会那么冒失地直接进行修复。
 虽然还没弄清艾尔为什么能免疫,但这点让她方便了不少。
 “我可以按照计划给他疏导,不会耽误正事的。”沈希真以优秀向导的责任感说道,“我肯定会按时按点给艾尔疏导,保证完成任务。”
 蓝凇骤然止住了话音。
 被强行压制了许久的不适感又浮现出来,他用指尖一下下敲着桌沿,某种诡异的烦躁阴魂不散,始终缠绕在心脏上。
 他重复道:“按时按点?保证完成任务?”
 沈希真点头如鸡啄米。
 蓝凇忍了又忍,冷冷甩出一句:“做的不错。”
 这一次,沈希真终于察觉到了他的情绪不对。
 “你……”她看了他好一会儿,再三犹豫,终于小声问道,“那个,你需要疏导吗?”
 刚问完,她又打了个补丁:“浅层的。”
 蓝凇忍住了没有放蛇咬她。
 “需要。”
 他咬牙道。
 沈希真第一次在疏导时如此犹豫。
 “不可以咬我。”
 她对着盘在手腕上的青蛇说完,看了看蓝凇的表情后,对他也强调一遍:“不可以让精神体咬我。”
 蓝凇抬了抬眼:“我看起来像那么无聊的人吗?”
 沈希真肯定道:“像。”
 蓝凇冷笑一声,转身在疏导桌后坐下,不愿再花时间计较这种无意义的猜疑。
 沈希真警惕地往后退去,站在离桌子足有两步的位置,然后才摸了摸青蛇。
 她一边摸,一边仔细观察着蓝凇神色的变化,想了想,又退后了一点点。
 总觉得他好像也很可能亲自动牙咬人。
 但是为什么?
 蓝凇静静地垂着眼,看着那截白色的鞋尖慢慢退出视野,愈加烦躁,干脆闭上了眼睛。
 眼前的景象转为黑暗,通过精神体获得的感官体验反而更加清晰,他能感觉到沈希真手心的温度,她的手指轻轻抚上蛇身,柔软的皮肤紧贴着鳞片,异常灼热。
 太烫了……恒温动物……
 她抚摸着蛇鳞,将一切焦躁、不安、愤怒全部抹成空白,清凉感从脑海深处缓慢流出,将每一根神经都清洗到如同新生。
 浅层疏导。
 水平非常优秀。
 蓝凇客观地评价着。
 不过仅从这一点上,还不能确定沈希真的真实水平,而且,她的疏导似乎……
 似乎和其他向导所做的没有任何区别。
 无论是方式、感受、时长,还有最终的效果,和常年在静音层值班的其他向导相比,都只存在很细微的个体差异,完全在浅层疏导的正常波动值内。
 蓝凇皱起眉,睁眼看向沈希真。
 她还没有完成疏导,低头捧着小蛇,精神力的波动从她的指尖向外扩散,在精神海里引起阵阵波动,无论蓝凇怎么感受,都只觉得这些精神力极其、极其寻常。
 这不合理。
 既然是唯一一个能净化污染的特殊向导,按通常的规律,她总该和其他人有一些区别吧。
 况且,之前在封闭病区里,那只豹子的反应明明很激烈。
 在他思索的时候,沈希真已经顺利结束了疏导。
 “好啦。”她摸了摸小蛇的头,问道,“你感觉怎么样?”
 蓝凇回过神来。
 “很好。”他琢磨着心中的怀疑,缓缓问道,“你从前疏导的时候,有没有哨兵说过……”
 话至一半,蛇尾突然被捏了下。
 蓝凇的声音停住,抬起头来,看见沈希真正捧着蛇、如临大敌地看着他。
 她断然道:“没有。”
 蓝凇:“我什么都还没说。”
 “不管说什么都没有。”沈希真一边说话,一边抬起一根手指以示强调,“我从来没被投诉过,年末考评也全部是满分,如果你觉得有哪儿不对,那也不是我的问题。”
 面对上司仿佛挑刺前奏般的话,她警觉得像某种小型草食动物,说着说着,仿佛连不存在的长耳朵都竖了起来。
 蓝凇沉默了数秒。
 此时此刻,他很想嘲讽两句,但对上那双瞪得很圆的黑眼睛时,却有种诡异的情绪突然出现,阻止了将要出口的话。
 他忍了忍,最后只说:“我不是要挑你的问题。”
 沈希真不大信任地哦了一声。
 她走到疏导桌边,握着青蛇的身体中部,将它拎起来放回蓝凇的肩膀上,说道:“总之,疏导已经结束了。”
 很有划清界限的态度。
 蓝凇这次没有生出要放精神体咬她的冲动——青蛇突然从温暖的掌心回到他的肩头,非常不满,先卷起身体绞了一下,又张开口,用尖尖的牙齿
 使劲儿戳他的手腕。
 【都是你的错!都怪你!】
 杂乱的念头流进脑海。
 蓝凇没将眼神分给自己的精神体,凭感觉抓住蛇头按住,把被打断的问句说完:“他们从来没说过你很特殊吗?”
 沈希真诧异地看着他。
 “当然不是。”她说,“所有人都说我很特殊,你不是知道吗?”
 蓝凇这才想起她缺失精神体的事情。
 这也是个问题。
 “你的疏导能力既然恢复了,精神图景为什么还是不能进?”他想起那些长长的精神检查报告,问道,“没有再尝试过吗?”
 沈希真不自觉地退后了点,说道:“检查的时候尝试过,还是不行。”
 蓝凇微微点头,没有继续追问下去。
 太古怪了。
 在沈希真身上发生的种种状况,不论是异常还是正常,都显得那么古怪。
 这些问题究竟是与生俱来的,还是说,与她三年前在暗区的未知遭遇有关?
 蓝凇思考了很久,但这个谜团却不是纯靠干想就能想出结果的试题,他想着想着,脑海中渐渐出现了一个念头。
 也许他该就此去询问白若。
第20章 
 经过了多年的发展,白塔已经逐渐扩长为相当于一座小型城镇的建筑群,但是,中央部分仍如其名,是一座五十层的纯白高塔,内部的构造如同中空的圆筒。
 白塔的十二至二十五层都是环状的静音层,沈希真固定在第二十一层值班。
 给蓝凇做完疏导后,她乘电梯到十二层领取了配额药物,又去总引导台签了到,才慢悠悠地回到静音室,把门口的小屏幕调成“工作中”。
 推开门,蓝凇还没走。
 沈希真抱着药箱站在门口,脸上接连露出了惊讶、疑惑、不满的表情,最后是一个非常明显的“你怎么还在这里”。
 蓝凇当做没看见,站起身来,靠着桌边又想了一会儿。
 “三年前,你在暗区遭遇了什么?”他直截了当地问道,“有印象吗?”
 沈希真摇摇头,也答得很直接:“我不记得了。”
 蓝凇叹了口气。
 在救援任务的报告书里,已经写明沈希真在被救回白塔后被查出严重的失忆症状,并且记忆缺失得毫无逻辑,像动画片里满是破洞的奶酪。
 就连名字都是根据分塔呈交的文件确定的,更别说在暗区里遇到的事情了。
 要弄清沈希真的过往,最好的选择还是去询问另一位当事人——白若如今还是她的临时监护人。
 但是,先不说白若正在对污染区进行例行巡查,根本联系不上,就算能联系上,去询问他与沈希真有关的事情,也让蓝凇有种陡然矮了一头的不爽。
 ……为什么二十岁还需要监护人?
 思及此,蓝凇的眉眼间浮出点烦躁来。
 他抬起头,看见沈希真已经越过疏导桌,自顾自地走到了旁边,将药箱里的安瓿瓶拿出来放在桌上,拨弄得叮当叮当响。
 好吵,蓝凇想。
 但青蛇似乎没有这么觉得,殷勤地爬到了桌上,卷起瓶子放入药架,一瓶瓶将它们排列整齐。
 蓝凇微微眯眼,一言不发地盯着青蛇做完一切,在它高兴地吐着信子想要求摸时,忽然抓住蛇头,把它收回了精神图景。
 沈希真正想摸它,抬至半空的手指茫然地曲了曲,被蓝凇轻拍一下,带着十足的不甘收了回去。
 差一点点就摸到了!
 “好啦,你还要问什么?”她非常不满地开始赶客,“我真的要工作了。”
 蓝凇说:“最后一个问题,来白塔之前,你隶属于哪座分塔?”
 “分塔?”沈希真疑惑地翘了下眉毛,嘟哝着,“档案里不是写了么……”
 她翻过终端的个人界面看了看,说道:“镜湖塔。”
 静音室终于恢复了安静。
 沈希真坐在疏导桌前,一边等待一边摆弄着终端,盯着镜湖塔一词看了许久,将屏幕按熄了,百无聊赖地托腮发呆。
 她的记忆尽管缺失大半,但也不至于忘记了自己从小到大生活的地方,只不过在失忆症的作用下,强行回想总会有点头疼,所以她基本不怎么关注往事。
 而且也从来没人提起过这些。
 不过,如今提起镜湖,种种画面仍能迅速地浮现出来,从脑海中一帧帧闪过,无论是高耸的哨塔、略显陈旧的静音室,还是每次外勤任务前听见的叮嘱,都历历在目。
 还有,在学校里上课时,那些……
 那些……
 ……哪些?
 沈希真皱了皱眉,困惑地慢慢坐直了。
 不顾额头处传来的隐约闷痛,她抬起手指抵住唇,专心致志地回想了一会儿。
 学校各处的大致模样——林荫道、课桌、花圃等等,沈希真都记得一清二楚,哪怕是每一块地砖的细致分布,都像刻在脑海里一样清晰。
 可是,具体的学习内容呢?
 普通人的学校里,教授的应该是和战斗没有关系的知识吧。安全区常年人手不足,现行教育体制的目的是尽快培养可用人才,从高中就开始细分专业,数理、医学、文史………她学的究竟是什么?
 沈希真想不起来任何细节。
 随着她的回忆,脑海中校园的景象越来越清晰,就连课桌上的每一道划痕都如在眼前,但课本上的文字却仍像蒙着重重迷雾,只有整片的空白。
 由向导学院院长确诊的失忆症,按理来说绝不会出错,而且前任总指挥也签了字,这是个没理由怀疑的定论。
 但失忆会有这么精准吗?
 沈希真感到十二万分的不对劲。
 被救回白塔已经三年,从她康复出院那天算起,也至少是两年零八个月,这么长的时间,她竟然第一次发现记忆中的问题。
 这还是因为蓝凇问起了镜湖塔。
 为什么?
 沈希真突然感到一阵恐惧,攥紧了手指。
 她不是个胆小的人,虽然长得乖,但无论是在学院还是白塔,都没少做过危险的事,哪怕因为暗区的未知遭遇卧床休养了两个月,也没留下心理阴影。
 可是在这一刻,沈希真却感觉到有种奇异的恐惧攫夺了理智,禁止她继续深想。
 强烈的情绪让她有些无法呼吸。
 脑海里仿佛有两个声音在撕扯。
 一个不断呢喃着【好害怕,好害怕,好害怕】。
 另一个在应和【别想了,别想了,别想了】。
 心跳加快,浑身发抖,站立不稳。
 沈希真捂住心脏,扶着疏导桌大口大口的喘气,仍然感觉那种浓烈的惧意将躯体紧紧包裹,几乎要把心跳逼停。
 她想,我到底在怕什么?
 要让一个人害怕到这种程度,总得给个理由吧,现在她感觉自己都快因此猝死了,却对恐惧的来源一点儿头绪都没有。
 沈希真闭上眼睛,趴在疏导桌上平复了很久,直到强迫自己不再思考和镜湖相关的任何事,才终于感到恐惧缓缓消失了。
 这种情况让她想起了曾经在向导学院听过的一个词语——“情绪锁”。
 向导都具备调控他人情绪的能力,但情绪锁是S级才能掌握的一个特殊技巧,是封闭记忆的一种方式。
 具体效果和名字一样,即利用强烈的情绪——大多是恐惧,偶尔也有愤怒、焦躁等等——迫使他人遗忘一段记忆。
 这是非常古老的方法,比封曼教授的精神桥梁还要久远的多,自从人权法正式颁布,就再也没人使用过了。
 当然,这指的仅是几个主要哨塔,在/某些偏僻的区域,似乎还有向导在违背法律教授传播这种办法,只是数量稀少。
 而在情绪锁仍流行的时期,它的应用场景非常单一:监狱。
 这是一种惩罚手段。
 ……嗯?
 沈希真冥思苦想,却毫无印象,趴在桌上小声叹了口气。
 怎么回事?她可是守法循规的三好公民,谁给她加了情绪锁?
 莫非在已经遗忘的那些日子里,她犯事进过监狱吗?
 但情绪锁已经废止